婦女生活十一種：劉亮延劇作集

台灣後戒嚴劇場創作者
劉亮延的第一冊戲劇文學集成

感傷的俗癡的人，流連散戲銀座街，醉倒梧桐租借道，深入皇城胡同院。二十年的創作實踐，四百場劇團旅行，精編十一齣，一本搖擺激動的劇作集。不是奇葩不飄香，假話都是真心，阿姨怎能不濃妝。讓我們把外褲當做是內褲，聽害羞的人說心理話，把所有髒話都唱成曲，讓得意的人獨坐夕照，他淚泣之時，打開場燈起立鼓掌。如果我們都能閉上雙眼刺繡，便可以把全世界的白色都弄髒。

本書收錄台灣詩人編導劉亮延自2005年以來實踐其創作論述「花癡劇場」所發展之四部單人秀作品《曹七巧》《陳清揚》《夏綠地》《白蘭芝》，以及2011年轉折時期，以淫代愁尋找創作主體的批判性位置，包含二部通過翻譯寺山修司，復以京劇老戲重寫的作品《初飛花瑪莉訓子》《猶自羞駝男盜令》。2014年起，以建立演員風格特質為核心所開展的戲曲創作，包含五部作品，自莎劇《馬克白》改編之《馬伯司氏》、引用楊牧經典長詩《妙玉坐禪》所發展《妙玉》、從田漢本《白蛇傳》改編之《許仙》，以及源自《警世通言》與歌仔調古冊創作之《殺子報》等。以及劉氏最新力作，第一齣從史料文獻發展而來的真人故事，秦淮八豔馬守真《湘蘭圖》。

劉亮延 Liang-yen LIU
1979年生於台灣台東 ｜www.lyliu.art｜
詩人／劇作家／劇場導演／策評人／客家人
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文學博士，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藝術總監。現任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與創意應用研究所專案助理教授。著有詩集《牡丹刑》《有鬼》《你那菊花的年代》。編譯有戲劇選集《清照流嬌恨戲劇選》。劇評文章散見表演藝術評論台等。劉亮延是美國亞洲文化協會（ACC），行政院客委會築夢計畫，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第一屆流浪者計畫受獎人。

序 
每個人一生中都必定有那麼幾次相思成疾的時刻。
求生是意志，要不放棄求全，要不捨身刨底。結果之論庸俗功利，但讀者感興趣。你神經病？你如何得病？有病治病多愛自己呀！很少有機會這樣，能全然疏離的，簡直無關的，面對一個人研究起「求」的模樣。有點囧，瘦了十公斤，方臉終於成為了馬臉。
求什麼、念什麼、糾結什麼？在這麼一個失調的時刻，完全失去了意思。
求沒意思，那用搶的吧！搶再不行自己偷。如果偷不好意思，那就去學。學好了自己做，還可以教。既然事半功倍，便試試身手。然後教過了便體會到，又再發現了一次真是沒意思。
沒意思為何物說不清，但重複一遍或許能知。重複也不必大費周折給環境製造垃圾，只要自己重複自己即可，這便是《曹七巧》的練習，讓他一直演，演到唯一的一件大衣被觀眾嫌舊，好心建議私信給我，導演你給演員做件新衣服吧。演到現實反過來求你，告訴你他們都心疼台上這位太太了。莫名其妙，但卻栩栩如生。
從1999年台東劇團《一天當腸子塞滿氣》至今，台灣劇場慷慨的讓我反覆提出這個問題，不下四百場次。其中很長一段時間，憑藉這些偉大女性的人格與肉身，我自以為是的塞進好意思與不好意思的踟躕，自以為華麗機巧，自以為婉轉溫柔，結果卻是根本問錯題，問題沒對！它是沒意思，不是好意思。
對於一個時不時周旋於情感激動作態之反覆排練的戲劇創作者來說，作假，太熟悉了。尤其更別說，以戲曲之名造假。舉凡男女善惡、主次老小，冗長的鋪陳、家國的構建，都能四兩千金，依舊言之鑿鑿。已然是擅長造作假態的我，究竟該如何將沒意思給造出來？或者至少，這麼多年，我所誤植的好意思之中，造出了什麼圍繞著沒意思的別的，好比我意思的意思。

我並不是在問意義與符號的傳遞問題。意思，是想法、是圖謀，也是理想、願望，它有情感面的基礎，有對譜系掌故的探查與驚喜，是懷念也是關注。它是意向性。
對於沒意思究竟是哪一題？或許論證起來，能做此解釋：一個意思的否定擁有詞。
沒意思，沒有意思、不再擁有、不是誰的，什麼都沒有。
原來是這樣，柔軟的都是心，而結實與鬆垮不脫同一個範疇。繞來繞去都是感覺，連騙人都要明妝儼雅，要井然有序，不可以沒感覺。
這便是耿耿於懷的文學嗎？從日常裡妄想，在角落裡飛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要急躁，不要因為找不到題材就抱怨。不僅不焦躁沒有劇本，也不曾感到題材乾枯。我自己寫，或勾引別人一起。對於要埋怨台灣沒有新劇本這件事，那種交談使我無奈，轉頭不宜再答，朋友便又少了一雙。怎麼可能沒有人寫呢？我要用我在寫！你看不上眼吧。但你又真的知道什麼叫作好？不要再拿莎士比亞說嘴了。挑菜來的人啊，有必要擺出那種否定厭惡不聞問，絕對客觀的審美家的模樣嗎？要挑菜嘴巴要乾淨，沒感覺千萬不要騙人，你真的會去買萊豬，也不聞問嗎？
戲劇不是一種不死就不酷的問題，這不是需要妄想的。一定要極致撞牆，才叫完美。無法、不會、千萬千萬也別把那當真，太糗了。對於外國文學的過分依賴，如果形成了招牌，不要相逼，你可以沒有問題，四處抱怨，對寫作者視若無睹，我知道你連找材料都懶散，做餐飲的不上菜市場，供貨商給你什麼你賣什麼，我們才吃了這麼多水耕空心菜，沒有滋味天天一樣。開餐廳的老闆之間，總拿固定供貨商的數量顯擺，但我無法，把台灣沒有戲劇文學當成閒談茶餘的話題。
我是一個劇場導演。一個每次都需要發現原本材料、熟悉材料並與他們周旋的人。我還是一個編劇，但我寫的劇本恐怕又叫導演劇本，是要拿來用的，不是給人家當小說讀的，我常糾結在唱詞斷句的趣味之中整晚睡不著，專業編劇制止我，他們要結構，我問什麼叫結構？建築許可？演出許可？鋼筋板模灌水泥？藍曬圖紙？還是城市規劃白皮書？甚至根本就是族群歧視？我不要條列的價值、排序的結構，我要感覺。圓的扁的直的歪的，的感覺。
回顧作品我覺得，能夠找到要造作之對象，用一種姑嫂婆媳的業餘關係，寫出來排出來演出來，二十年幾乎沒有買過任何產物與人壽保險，只靠著旅行意外險照顧大家，實在就是僥倖。

這本書出版時我四十一歲，我在三十九歲的時候開始反思，對於人文藝術的創作教育來說我何有之用，二十年的創作所學有何價值？未來能為誰傾之。作為一位不成熟的老師，我得坦白，對於成功人士與台灣之光實在沒有什麼意見，但起碼，我得拿出自己造作的經驗應答，所答之言歷歷有據，造一個假要幾斤幾兩，過程之中防範未然，造作之快感，造作之情願。我嚼過咽下了什麼，什麼是真。
因之於此，我動念編這本書。
寫戲排戲演戲，便是分享陪伴等待。如果你急著問我如何，有沒有意思，以前雞婆會拉著你造作一遍，但造作需要緣分，連跑帶唱不免喘吁，收拾工作沒落實，鳥獸一散連自己也都會忘記。現在開始，換一個方式，請讀我的戲。
在造假的舞台下當戲迷，要大聲為太假喝采，也要為不夠假而嘆息，但卻不必去為真不真而憂慮。要問真，自己去造一個。再問，就再造一遍。敢不敢確真是你的事，看戲捧角的人兒都有自己的神傷。

昔人已乘黃鶴去，人生失調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井然空悠悠。

二○二○年六月十四日 關渡

推薦序
柔軟的那些都是心／郝譽翔
旁觀者也是作夢人／傅裕惠

自序
井然與失調

作品
夏綠地
初飛花瑪莉訓子
猶自羞駝男盜令
殺子報
曹七巧
白蘭芝
陳清揚
馬伯司氏
許仙
妙玉
湘蘭圖

 夏綠地

出處
據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92年小說《黃色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 經艾蜜莉亞(Emilia Di Girolamo)1997年改編劇作《一千條線》(1000 Fine Lines)由劉亮延2008年中譯本之四次創作。

演出紀錄
2010年9月17至19日於「台北台開大樓築空間」
2013年12月13至15日於「上海1933老場坊」

舞台指示
夏日無風潮濕的綠色草皮上，拾荒婦及其全身家當於一車。

分場
第一場 記憶
第二場 摹仿
第三場 愛
第四場 說故事
第五場 分裂

人物
夏綠地 藝術家，特別情緒化。她生了孩子安琪拉之後發生了一些意外，此後因 為自責變得抑鬱，她被丈夫送進精神療養院，接受休息療法。
海 倫 夏綠地的室友，在劇本裡她是被夏綠地幻想出來的人格，但實際上必須 讓觀眾知道夏綠地是虛構故事中的人物，而海倫是我們現實世界裡的普 通人。一個面無表情行尸走肉為了工作而獻身的奴隸。

二人串演的其他角色如下
約翰 夏綠地的丈夫，一個外科醫生，處事待人皆有條理，理性俊帥。
珍妮 約翰的妹妹，夏綠地的小姑，生性放蕩，未婚，積極尋求結婚對象。
麥可 約翰的同事，一個心理醫生，體型臃腫外在條件不如約翰。
安琪拉 夏綠地的女兒，她已不在人世，但死因不明，她以靈魂的方式出現。
寶寶 海倫的女兒。
喬治 海倫的第一個男人，好勇鬥狠蒼白削瘦。
小狗 夏綠地與約翰的寵物。
牆中人 夏綠地的幻想，她被困在壁紙後，夏綠地想讓她重獲自由。

第一場 記憶
夏綠地 那是月光嗎？怎麼有東西閃閃變化？昏暗的時候，蠟燭的火光，油燈的 火光……所有的光線都會讓那個圖案，變成條紋的樣子。
夏綠地 看來，你對自己有獨到的見解。
海　倫 不好意思……
夏綠地 你是在問候我嗎！誰讓你來的？
海　倫 沒錯。
夏綠地 現在這種社會，待人處事怎能敷衍怠慢。
海　倫 不好意思？
夏綠地 不用客氣！
夏綠地 用普通話說吧，端莊與禮節，你行嗎？
海　倫 不好意思？
夏綠地 別急。
夏綠地 女同志你手裡拿了什麼？來看看，今天晨光多美，畢竟到頭來他仍舊是 一個正正當當的白天。喝點茶？
夏綠地 真香，這是約翰的表兄從印度海運過來的。
海　倫 約翰？
夏綠地 我丈夫。一塊還是兩塊？（拿方糖）
海　倫 三塊，謝謝。
夏綠地 三塊？親愛的，淑女飲茶從來不會要三塊糖，那實在野蠻，我們只用兩 顆少許，那是一個優雅謹慎而得體的數字。你丈夫跟你一塊兒來嗎？
海　倫 我沒有丈夫。
夏綠地 呦，單身呀，真不好意思！（笑）
夏綠地 歐拜託，這可怎麼行，親愛的。那不是一個淑女飲茶的儀態。看著。狼 吞虎嚥多沒氣質。
海　倫 不好意思。
（海倫又試了一遍，笨拙地）
夏綠地 恩，現在告訴我，你好嗎？愉快嗎？
海　倫　我有點緊張。
夏綠地 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要這麼說，不過你的氣色令人擔憂，大概是感情的因素吧。
海　倫 沒事。
夏綠地 
歐，那可真該休息。這是一個好地方修養身性，說不上來，怎麼說呢？是約翰特別選的，我都照他的意思。
海　倫 我不需要休息。我需要獨處，可以給我幾分鐘靜靜嗎。
夏綠地 
歐，親愛的，實際上??後面有人在等。或許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我們確實不應該浪費。
（夏綠地在房間四周移動，檢查海倫的東西，把他們整理好，放進工具箱）
夏綠地 你就準備了這些？
（夏綠地直瞪著繩子瞧）
夏綠地 咦？這是新安上的嗎，你的道具？（海倫不假思索）
海　倫 不是。
夏綠地 咦？還有繩子？（海倫覺得不好意思）
海　倫 是??我的。本來在箱裡，衣服太多了??
夏綠地 太棒了（檢查箱子亂翻）我們應該能成為朋友的。真巧。
夏綠地 我知道一日之中至少得呼吸新鮮空氣做運動兩次。
（穿上高跟鞋，在房裡趾高氣昂地繞圈）
 每天早上十一點，玫瑰園裡走三圈，下午四點再一遍。血液循環新陳代謝。
海　倫 繞圈圈走？
夏綠地 很平常地那樣子，走路，溫柔地，當然。呼吸！
海　倫 聽起來會讓人發瘋。
夏綠地 會嗎，怎麼說？
海　倫 不重要。
夏綠地 女同志，突然把促進友誼的閒談中斷是不得體的。早晨散步真愜意，不是嗎？
（把鞋子脫下來繼續走）
海　倫 不好意思，但請問您是？
夏綠地 你真無法想像對我來說你有多麼重要，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
海　倫 你不是真的在這裡的，對吧？
夏綠地 這是什麼廢話？
海　倫 時間差不多了。
（焦急乾等）
海　倫 天阿，你夠了沒。
夏綠地 發瘋？
夏綠地 我認為這沒有什麼問題。
海　倫 所以，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你，你瘋了，同時大家都知道，你怎麼辦？
夏綠地 我必然懷疑他們的判斷。
海　倫 你如何證明你是正確的？
夏綠地 ??
海　倫 你不屬於這裡，這個現在，此處只有我，我自己。（停）
 難道我真的瘋了？
 現在不要跟我說話，阿??（海倫尖叫）
（夏綠地被海倫尖叫嚇到）
夏綠地 小姐，小姐，（打斷尖叫）你的茶要冷了。
海　倫 我需要自由。
（兩人靜默）
夏綠地 
咳！其實你都有啊。你還沒注意到嗎。那個箱子裡有你所有的想法。你想要作什麼都行。你所需要的一切的工具。
 
（開始收拾貴重的茶具，希望海倫離開）
 
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不自由。傻丫頭。你不懂。現在請容我離開片刻，今天實在太重要了，約翰如果看到我整日坐著跟你閒談，肯定會生氣。
夏綠地 偷偷告訴你，得當心牆壁，當心空氣裡看不見的粉塵，你脆弱的心容易受到影響。
海　倫 牆壁？
夏綠地 雖然看起來像起疹子，但??
（海倫用手碰觸牆壁）
夏綠地 阿！不可以！你絕對不可以碰他。
海　倫 就像劇本寫的那樣？
夏綠地 恩??如果一樣，會怎樣呢？（懷疑而憤怒）
夏綠地 你偷看了？看了幾頁？（得意又生氣）在未經允許的狀況下。
海　倫 是不少，至於有多少??總之我翻一翻就分心了。（夏綠地被激怒）
夏綠地 
我是主演，這是我的作品。你現在聽好了，就算你已經知道結局，你的文學素養還不到理解的層次。你還沒答應我。關於牆壁，你發誓再也不碰他。
海　倫 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夏綠地 你實在太沒教養，任何一個淑女，都無法忍受這種野蠻低俗。
海　倫 這是你的故事嗎？
夏綠地 
很好，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成功總是得之不易，你懂得這道裡就好。我總是容易對那些相信科學的成功人士產生愛慕之意。
（夏綠地瞎忙起來，自滿炫耀像在一個交際場）
夏綠地 
每當我狀況不穩定，約翰就找麥可醫師，在這方面他可是權威。花了很多關係才能來這間收容所。約翰真貼心。
（夏綠地把垃圾桶拖出來）
海　倫 你在做什麼？
夏綠地 來，過來，快??
（夏綠地迫不及待地躲進垃圾桶，東翻西找扔出衣服要海倫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