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年台北

1947年：〈受難的腳印〉
「二二八事件」

我把腳印藏在階梯，傾聽留在階梯的腳步聲
而後撿起裝箱，以時間作為封條的編號，寄給它
的主人。
點一根煙，在轉角的遺址，想像那年武裝的
雲朵，掛在橙色的天頂，被掏空的籍貫，變成了
對立的雲層，續一根煙，章回竟寫了數十年。
是時候把空屋掃乾淨了，太多的憤怒悲傷都
需要成為可燃的垃圾，灰飛煙滅，失控的紀念日
我不再眷戀任何被論及的荒謬。
天氣很差，漏水的島，舉發陽光遲到，但我
必須將疲倦儘快轉帳，當作買贖歷史的稅金，活
得貧瘠，或者匱乏，都不必在日曆註記任何行程
以免受難，於十字架前，掛起茶房的冤屈。
路口沒有狗吠，所以快步通過，地面有一堆
詩人的字跡，淹沒我的膝蓋，有的會動，有的卻
安靜地等人踢開，最後吐出紅色的顏料，像血。
我們都不愛窩在沙發，棉被更暖，可以悶出
心病，悶出纏綿的時間，沒人不害怕寂寞，或被
孤獨咬開無鹽的傷口，沒有一本詩集，一塊碑文
能把這一天的節奏，強行羈押。
我蹲在路口剃度那年的祖國，把白髮紮成人
偶，刻上膨脹的姓名，紀念無能的日常，這不是
哀悼，而是一首浪費唇舌的詩，絕不能煽情。
我把腳印藏在階梯，傾聽王白淵的吶喊，而
後撿起裝箱，以時間作為封條的編號，寄給那些
低頭沈思，自言自語的文青。

1959年：〈行者孤獨國〉
詩人周夢蝶開始於明星咖啡廳外擺舊書攤，並出版第一本詩集《孤獨國》。

有些日子總會過剩，或是剎那間
意象就會還魂，待價而沽的
風雨，尚未成為書攤轉角
的標記，我貪圖更多
積雨的日子，以二十二行的
秋興，行到水窮之處
與您一同變成病中
囚徒

孤獨國的行者
苦行是生命的訓詁學
您是禪意的海洋
把寂寞拋給了菩提樹下的風
我卻信仰漲潮的
月色，鐘聲
在晚課後
響起

瘦金體的風景
總是在寫詩之後變成想飛的
樹，第九種風往往
埋首疾書，就像那些
您不經意打出的
偈語，都在簡樸的
日常中慢慢
無題

孤峰頂上
托缽的背影依舊
那記憶中的書攤依然
賣著漁火與蟬聲
直到您帶著清明
離開：

有些詩人的下半生
竟自濁了……

1986年：〈快樂天堂〉
9月14日台北動物園由圓山遷至木柵。

「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

我們把步伐踩成孩子的夢想
街道變成歡樂的市集
長頸鹿仰望天空
把雲朵當作遮陽的帽簷
不斷更新的陽光
一路普照到了木柵

牠們的憂鬱
從鐵籠的禁錮中
變成喉間溫暖的調音
孩子們排隊學動物唱歌
偶爾縱容自己調皮的
咬字，與河馬一同揮手
與舊家告別

我們擁有同樣的天空
同樣的風景，同樣的陽光
哭與笑都寫在斑駁的
臉龐，理想來自於信仰
苦難也泛出波光
於每一段搬遷的奇蹟
與夢想

在新的敘事寫下前言
林旺爺爺總是於
週末，以長鼻子召喚微風
展開飛白的喜樂
彷彿重生的節奏裡
標記我們青春的
航道

踩了好幾十年的步伐
孔雀仍舊展示彩色的風景
無尾熊、國王企鵝以及
新來的一對黑眼睛
把每一段孩子的日常
在記憶裡錄成了
一段夢中
答鈴

「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沒有人應該永遠沮喪。」

2009年：〈印象剝皮寮〉
位於萬華的剝皮寮歷史街區修繕完工，對外開放。

——剝皮寮，東至昆明街，西接康定路，南面廣州街，北臨老松國小。

冬蟲夏草。周記肉粥。金品蝦卷。左手邊情侶
互毆。一心鵝肉。富士數位。嘉生診所。
台灣布鞋。兩位老人親嘴。精割包皮。中華郵政。
古法炮製。千年靈芝。特大罩杯專賣店。
動物醫院。代客煎藥。民國四十八年創業的
護膚店二樓。玉市。青草行。並排停車。

國道一號往南約207公里處，有隻小貓
正在散步，請駕駛人特別注意。國道三號
北上往南港南深路出口方向，有一白髮老翁
橫躺在兩個車道中間，造成嚴重定點
請駕駛人有耐心，千萬不要車震。

剝皮寮的對角。我的車膨皮。肚子被切仔麵的
香味拖吊。騎樓。半透明的制服。斑馬線上。
貨車撞進騎樓。女子抱著貓哭。玻璃窗
比玻璃杯脆弱。阿伯喫冰淇淋。雨中學生
看報紙摸乳。騎樓。雨潑出了太多紛雜
的人生。西藥房無人。一排威而剛。騎樓。

國道一號南下往新竹方向，從湖口到竹北
內線車道散落輪胎皮，木棍，鐵釘，洗臉盆
女性內衣褲，以及一個流浪的路人甲
已請相關社福單位，與國道警察
前往關心處理。

而我在這兒。站成一箇古文物。望不盡春有多殘
夏有多犁田。騎樓不停機車就不是樓。他在
等人卻被放了鴿子。媽媽邊打小孩。邊打電話。
這箇月的贍養費為啥沒到。兩個穿西裝的
要去哪脫妞的小褲。或者看電影艋舺。
冬蟲夏草。周記肉粥。金品蝦卷。
右手邊的情侶接著互毆。

台六十四線匯入右側匝道，有一個
飛碟或是幽浮拋錨，引起駕駛人停車
圍觀，後方車流回堵約三公里長。
南部路段下起暴雨，能見度二十公尺
請打亮大燈，以免提早向天堂報到。

遊民靠在一起發抖。打算交換體溫度過寒流。
作家停在夢裡繼續幽浮。君子找人的碴。
無知的民眾信仰折扣的神。檳榔攤。
站壁的青春。福州來的杉木。不怕冷的
辣妹乳搖。一彎腰就把震央扔在
我的腳。阿彌陀佛壓不住奔放的心跳。

國道一號53.3公里北上主線，國道收費員
約兩百人，佔據外側車道抗爭，回堵約六公里
國道三號北上251至253公里，紫斑蝶準備
搬家，外側車道封閉，請駕駛人不要
減速逗留，造成後方車輛阻塞。

民俗藝品店三樓。煤炭已成過往。爆乳女警的
釦子掉了。計程車猛按喇叭。報紙攤在黃昏
市場。我褲子裂了。大順春藥哦。不是。
是大順春聯。山外山。雨外雨。樓外
還是騎樓。撲蝴蝶的小孩開始追狗。
前述那對互毆的情侶。繼續互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