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文心：近代女性文學的賡續與新變

近代女性文學的賡續與新變，包含許多饒富意味的論題，本書除緒論及結論之外，包含七章，分為兩卷，卷一「彤管有煒─詩詞之外的文本世界」，卷二「女子有行─旅行、宗教與自我追尋」。前者聚焦於近代女作家詩詞之外的文類表現及其多元而豐富的亮麗成果，後者則是女作家在旅行與宗教信仰兩個虛實空間裡的行動及自我追尋。以下依次說明本書議題的展開與論述的次第。

卷一「彤管有煒─詩詞之外的文本世界」包含三章：第一章「醫學、女學與家政學─曾懿《古歡室集》的《醫學篇》與《女學篇》（附錄《中饋錄》）」。晚清女詩人曾懿賡續明清以來的女性文學傳統，其才學直承於母親左錫嘉與姨母兼婆婆左錫璇這兩位知名的常州才女。此外，曾懿也是自學為醫的女醫者，其承襲的傳統醫學經典與文化，也有一部分來自於她的母系家鄉常州的醫學文化。是以，曾懿一生的創作總集《古歡室集》，除收錄其傳統詩詞創作外，亦收錄《醫學篇》與《女學篇》（附錄《中饋錄》）等較為實用的文本，充分反映了曾懿身為女詩人的多重身分（才女、醫者）與多元書寫（抒情詩詞與實用文本）的面貌。是以，本文以其實用文本的醫學、女學與家政學為主軸，探討以下三個議題，首先論及「醫學」部分，討論女醫者身分的養成，與其善病及家藏豐富醫書有關；其《醫學篇》呈現她對於歷代中醫學及常州孟河醫派的吸收，以及她看待中西醫學及婦科醫學的態度。其次論及「女學」部分，探討實用的《女學篇》所呈現的女子教育內涵，曾懿面對「自由結婚」及「男女平權」等西潮的看法，以及傳統的才女／母教觀念與新式女學堂教育的融合與嫁接。第三，討論「家政學」部分，以《女學篇》（附錄《中饋錄》）的家務知識為討論主軸，發掘曾懿對於女性做為家事衛生與家庭經濟知識守護者的看法。是以，透過上述三個面相的爬梳，將可發現近代才女兼醫者的曾懿在這些刊行於20 世紀初期的實用文本中，一再展現她對於傳統價值的賡續以及近現代新式／西式觀念的適度吸納並冶於一爐的眼光。簡言之，這些實用文本中的醫學、女學與家政學，展現了近代女詩人的多重身分與多元書寫，並以此與明清以來女性文學大多局限於詩詞創作的現象對話，以開展女性文學研究的格局與視野。

第二章「晚清女詩人的『域外』想像與書寫─薛紹徽『翻譯』與『編撰』的外國文本」。晚清女詩人薛紹徽為近代文學史上第一位從事翻譯的女作家。傳統閨閣出身的她未曾出洋，透過其西化家族（夫、夫兄及嫂）的薰染，薛紹徽對於「域外」的體驗與想像，展現了不同於一般傳統閨秀的文學與文化視野；尤其是她對於「域外」的想像與書寫的獨到之處，在於她以「翻譯」做為她對「域外」的重要掌握方式。是以，薛紹徽透過夫婿陳壽彭的引介與口譯進行筆述，雙人合作譯寫完成了幾部譯著，就其翻譯的文本類型而言，遍及科幻遊記小說、科學專著、女作家的言情小說、外國女性傳記等，依出版時間為序，包括轉譯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科幻遊記小說《八十日環游記》（1900）的英譯本、科學專著《格致正軌》（1902，已佚）、英國女作家厄冷的言情小說《雙線記》（1903）、譯寫女性傳記《外國列女傳》（1906）等。薛紹徽透過上述譯作，展現了她對「域外」世界的寬闊想像與不凡的書寫成果。在接收「域外」知識與夫婿口譯的同時，她不是盲目地全盤接受，而是基於自身對固有文化傳統的認識而採取折衷的作法，調合自身文化與「域外」知識，達到中西學調和而不拘泥於一端的學養態度。是以，薛紹徽的翻譯文本乃是她對「域外」想像與書寫的最好展示，是明清乃至於近代女作家較少參與的領域。

第三章「自我、空間與文化主體的流動／認同─呂碧城的古典散文」。呂碧城向有「近代女詞人第一」的美稱，因此後人對呂碧城詩詞方面的研究亦已有相當成果。相對而言，呂碧城的古典散文成就多為其詩詞成績所遮蔽。因此，本文全面而有系統的研究呂碧城的「古典散文」成就，以補（文學）史之闕。其散文涵括以下幾類主題，一是女學（女子教育），二是行旅遊蹤，三是佛教與護生／蔬食因緣，四是夢境與靈異等主題。茲以呂碧城散文話語的流動現象，以討論她的主體價值，一是變換的身分，從投身公共領域成為女報人與教育家，乃至皈依為佛教徒；其人生由亢奮的革命激情到慈悲的護生戒殺，展現多樣化的流動履歷。二是流動的主體，移動於虛實不同空間的女遊體驗，既漫遊不同國度，也出入夢境／靈異的邊緣；移動於虛實空間中的體驗，展現其無限寬廣的生命空間之可能。三是對文化主體的確認與游移，呂碧城對自身文化既有一定的堅持，對西方價值的認識亦有所選擇。既表現在其人對五四後全面改用白話文的反對立場上，也表現在對國人過度崇尚英文的批判上。然而，她又表現出一種自我悖離的態度，堅守文言文，卻也曾寫過唯一一篇白話創作；雖批判過度使用英文的媚外風氣，但英語的優勢卻又讓她得享西式生活的便利與奢華。綜合以上，呂碧城流動的古典散文話語，除了展現一代才女叛離傳統的新世代姿態之外，也多方呈露她自閨閣出走後的自我轉化歷程，且為自我主體賦予了現代性意義；其人因此堪稱晚清民初知識女性的典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本章與第七章雖然皆以呂碧城為主題，然本兩章取徑不同，本章偏向以呂碧城的古典散文為討論對象，因此文中所論述的文本遍及其一生各個階段，也包含第七章提及的後期轉向宗教追求的階段，因此本章偏重強調其於民國後仍堅持以文言書寫的特殊性。而第七章論述的重點僅以呂碧城中年階段為期半年的英倫旅居書寫為考察對象，並及於其離英後回到歐陸所書寫的英國靈學、佛學與護生運動為關懷對象的詩詞文章，不限於古典散文一類，因此第七章所論述的呂碧城議題聚焦於英國與宗教有關的關鍵字，而不限其文類。因此，兩章的議題取向與文本差異非常明顯。

卷二「女子有行─旅行、宗教與自我追尋」，包含四章：第四章「志於『道』，遊於『道』─顧太清的宗教生活與旅行」。清代中晚期女詞人顧太清，身為明清才女行列中的一員，擁有志同「道」合的婚姻，與奕繪的神仙眷侶生活是她生命中最為豐美的一段歲月。夫婦倆唱和吟詠之餘，也是全真道教的虔信者，其詩詞也多能反映她的宗教實踐活動。宗教生活之於閨閣女性的意義，一方面藉宗信仰指引與庇護女性度過生命歷程可能發生的苦痛與挫折；另一方面，宗教信仰的超越性也提供婦女可在一定程度上逃離規範與要求而享有獨立自主的空間，進而昇華精神世界的靈性，而顧太清便屬於後者。是以，女性投入宗教信仰後的集體朝聖、進香乃至在寺院中進修的活動，往往會帶來女性自家庭或社會規範中「走出」的可能性。因此，女性參與宗教活動，正是女性建構獨立自主的精神空間的一種表現。是以，顧太清的宗教實踐與認同如何建構她的自我主體，便是本論文擬探討的重要課題。首論顧太清的宗教追求之路，起於和夫婿奕繪志同「道」合的婚姻，著道裝並自取道號，研讀道教典籍並創作游仙詩等。次論顧太清的宗教實踐活動的第一種類型，出外至北京城南的道觀朝聖進香或參加道教儀式，不只與家人同行，也有詩社閨友集體出遊進香兼看花的活動。末論顧太清的宗教實踐活動的第二種類型，即遠走北京郊外的道觀進行朝聖之旅，兼及探訪道教的洞天福地。最後，研究發現，顧太清這位滿族女詞人的女性主體，其虔信最為友善女性的道教之意義，在於道教信仰增添她的知性追求以及加強她原本即已擁有的女性之獨立自主性，並非庇護她的人生苦痛或挫折。是以，她以宗教召喚的女性主體認同以及建構獨立的女性精神空間，具有正面的意義。

第五章「跨越閨門／走出國門─康同璧的世界行旅之考述及其女性主體之呈現」。本章以康同璧的世界行旅做為跨「界」性別史研究的個案，將這位近代女權領袖置放於國際脈絡進行考察。筆者於2018 年暑假拜訪哥倫比亞大學，幸獲康同璧當年在美東的相關文獻資料，由此持續尋找其詩文集《華鬘集》（未刊），然僅《綴英集─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詩選》收錄康同璧詩詞30 首。是以，擬由這些有限而可貴的文獻資料，再現康同璧的世界行旅，以瞭解她如何在世界行旅中建構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以及在奉父命提倡女權運動的同時，如何彰顯自己的女性主體。本章探討三點：一是獨身遠遊南洋及印度省親的少女，孤身遠行至檳榔嶼省親與西遊印度侍父。二是奉父命遠渡重洋留美的女權提倡者，康同璧奉父命赴美游學兼主持保皇會、興女權。是以，康同璧在美的身分，既是女留學生，也是女權提倡者。其留學地點以美東為主，包含麻州雷德克里夫學院（後併入哈佛大學）、康州三一學院與哈特福德中學、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等，學歷可謂豐富。同時她也從事女權運動。第三是康同璧其他歐美非行旅。康同璧經常伴隨父親康有為至各國拜訪官方以爭取支持，本人也曾代表中國婦女至挪威參與萬國女子參政會。其次，瑞典曾是康有為置產旅居地，也是當時留美的康同璧暫時的「家」；而丹麥、挪威是她與夫婿羅昌定情之地，而英國是羅昌留學地，也是康有為另一處較長旅居之地，是以這些國度之於康同璧較有地方歸屬感。再者，在康同璧少數面世的詩詞中，其旅行相關作品也包括墨西哥、蘇格蘭、德國與埃及等地，藉此可一窺她在廣闊的世界行旅中所認識的古文明與重要地理空間。綜言之，康同璧一生旅居的印度、美東、歐陸（瑞典與英國等國）等地，幾乎皆與父親康有為有關。是以，本章爬梳康同璧獨特的世界行旅經歷與她奉父命所從事的女權運動，以及她自己所呈現的女性主體之意義。

第六章「出洋視學、游學與女性主體的建立──張默君的歐美教育考察及自我成長之旅」。本章探討晚清至民國時期女詩人張默君早年出洋考察教育之旅的相關文本，即其古典詩文中的「域外」主題之作及其中所展現的「女性主體」。其人一生在古典詩壇、教育、報業與政黨活動方面都非常活躍，一直到1949年後移居臺灣並終老於斯（1965 年去世），其一生皆效力於黨政要職，因此張默君在臺灣的定位多以黨國要人為主。相對地，其人一生之古典文學創作成就幾乎未見學界特別重視。是以，本章跳脫「功在黨國」的官方話語定義下的形象，還原她做為一名女詩人的文學專業身分，並重讀張默君古典詩文中的「域外」主題，以探勘她曾經歷的歐美教育考察之旅及其折射的女性主體的認識這個課題。同時，她在因公出洋視學之餘，也不忘進修教育相關專業課程，成為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的學生。再者，她在哥大時期正逢五四運動，熱血的她更成為在美中國留學生的主要幹部，代表前往巴黎和會的現場為國運而奔走，同時也積極了解歐洲的女性教育狀況，對於一戰期間女性參與戰事也很感到興趣。是以，張默君的域外行旅，於她自身也是一次難得的自我教育與成長之旅。藉此探討以突顯張默君由舊式古典女詩人的身分邁向現代世界的路途及意義。

第七章「文化景觀暨靈學／佛學之旅─呂碧城的英倫行旅及後期人生朝向宗教修行的因緣」。呂碧城一生特立獨行，中年後漫遊歐美各地，曾於1927 至1928 年走訪英倫半年，其英倫之旅的重點有三：一是呂碧城以其女記者的慣習，對英倫城市文明與文化景觀進行知性而客觀的報導；獨特之處在於她面對西方文化時，不忘堅守自身文化主體或以中國情調解讀異國文化，顯示她的文化自信心。其次，呂碧城在旅次中習於閱報，往往特別關心社會新聞，尤其是訟案或靈異事件；也曾經為文論述倫敦靈學的發展。第三，呂碧城英倫旅居期間偶遇佛緣，乃至於開啟後期人生學佛的契機，同時她也關心倫敦的佛學發展，顯示後期朝向宗教修行之路的生命自覺。第四，即使半年後離英回到歐陸旅居之地，呂碧城仍不忘持續關懷英國的靈學、佛學與戒殺護生運動等，不斷地以寫作、投書、參與活動等各種方式表達她的關懷。是以，本章探討做為民國才女的呂碧城，以女記者的姿態書寫英倫的文化景觀，並兼及其靈異／靈學敘事與偶遇佛緣而使後期生命轉向宗教修行之路的因緣，以及她在離英後對於英國靈學、佛學與戒殺護生運動的關懷，以探勘呂碧城這趟英倫旅行書寫中較為獨特的內涵，以及它之於呂碧城後期生命史的轉折意義。因此，就此言之，更能看出本章與第三章呂碧城論述的極大差異。
職是，綜合前述七章議題的展開，足以探勘近代女性文學之賡續及新變的現象，她們擁有既溫故又知新的豐富涵養，由舊式閨閣邁向現代世界，自信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