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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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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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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倘若你覺得自己三衰七敗,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千萬、千萬不要急著去送死……
痛必無獨,衰也有伴
厭世系書生火力全開

 楊佳嫻 專序評讚
 黃麗群(作家)
 孫梓評(作家) 燃燒推薦
 陳系美(資深譯者)

八年多前黃文鉅出了第一本散文集《感情用事》,書封上有一句文案:「家住太宰治隔壁」,完全是這位被張曼娟稱為現代書生的作家的最佳寫照。
太宰已遠,書生的近作這就面世。黃文鉅以幽默自嘲及抒情美文並濟的風格,寫下想像中「家住太宰治隔壁」的種種內心戲,此「隔壁」自然為心境的貼近,融頹廢殉美與痞子情調於一爐,寫現代,敘傳統;時而旁徵博引,時而直見性命,令人又笑又悲嘆,不忍掩卷。
黃文鉅自承與日本無賴派作家太宰治有極深的共鳴。太宰治的小說無疑是自傳式的私小說,把小說拉到幾乎是散文的地步,任性地流露厭世、自暴自棄的氣息。而黃文鉅則是把散文寫得像私小說,可以字字見血,慘到深處,又讓人懷疑,這不是真的,是小說吧?!
輯一「諧瘍」,從星座、名人、社群媒體演算法,到自古至今迷戀顏值的傳統,都能寫出不枯燥而令人拍案叫絕的文學新意。輯二「人間失禁」再度將黑色幽默放大絕,詼諧自嘲毫不手軟。〈太宰主義〉剖析太宰治一生際遇與心境起伏,文間對照作者自身人生歷練的坎坷辛酸,甚至吶喊:「相較之下,太宰治好命多了。」幽默嘲諷令人發噱,洞悉人性又犀利令人喟嘆。末輯「逆行」中寫了流行動漫、文學名著,以及旅遊世界各地體悟的「人蔘杯具」。從日本著名動漫《鬼滅之刃》入手,想起太宰治說過:「不幸的人,對別人的不幸很敏感。」也期許自己將來在某領域有所成就之際,也能效法炭治郎那樣溫柔待人。遍讀文學名著的他筆下不是尋常的讀書心得,而是處處和自己人生互為譬喻。一篇〈魔山〉寫好友自死離世,至情至性,不禁讓人思索,假如「愛過的人一個個絕情而去」,你我,會怎麼做?
或許,等到風景都看透,人情冷暖皆嚐遍,「已讀不回」令人齒寒,不如似太宰「已死不回」反倒帥氣?!而正如孫梓評推薦稱:「太宰治一心求死,敘述者卻企圖在通往死的路途上喊住幽魂,縱有不甘,接住各種墜落,抱擁命運給予,借太宰治之形與名,實為馬賽克鑲嵌的一幅自畫像」,這本集子裡現代書生的各種嘔心瀝血隔空喊話,恐怕連太宰治讀了都要留步駐足,頻頻回頭。

 

作者簡介

黃文鉅
一九八二年生。政治大學文學碩士,文學博士肄業。曾任教於東吳大學,也曾任職於媒體。曾獲林榮三文學奬散文首奬、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特優、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等。著有散文集《感情用事》、《太宰治請留步》。

 

名人/編輯推薦


長年住在太宰治隔壁的書生,終於寫出了「本格太宰治」。我尤其喜愛黃文鉅和太宰治的互文。他談太宰是我非常罕見,可說唯一吧,不是老套地把重點放在太宰和女人的糾葛上。我實在厭煩透了那種談太宰不圍繞著太宰和女人就不會說話的,因此相當驚喜。果然是住在隔壁才有的洞悉力。
如果太宰治是牡羊座,大概像黃文鉅這樣吧。但看了也滿心疼的,如果牡羊座太宰治能再任性點,至少有鄰人雙子座太宰治的十分之一,或許會好過些。
──陳系美(資深日文譯者)
此書透過特定聲腔的「演出」,活現後現代寫作中,對原始文本的拼貼再製、諧謔戲仿。書中第一人稱不改書生本色:聽聽歌,追追劇,讀讀書,做做人,偶爾自解鈕扣/自曝身世,或以筆記體戳穿人間,或以寓言體敷演職場夢遊,但心眼雪亮,重頭戲是大篇幅長散文,體內小劇場跟火山板塊運動一樣頻繁。
在降低的抒情中,核心苦澀慢慢裸出,太宰治一心求死,敘述者卻企圖在通往死的路途上喊住幽魂,縱有不甘,接住各種墜落,抱擁命運給予,借太宰治之形與名,實為馬賽克鑲嵌的一幅自畫像。 ──孫梓評(作家)

太宰治的裝模作樣總透露出滑稽,分不清悲劇或鬧劇,藉著小說的帷幕遮羞,半真半假之間傾心吐膽,硬擺出帥氣狀以後肯定得扭到脖子,搞笑解除尷尬。《太宰治請留步》也是如此,出入於文學故典,哭喪著臉,偶爾怒吼,情不自禁搜尋怪胎的蹤跡,凝視摺疊的倒影,括號內卻總要搞笑……還得學會自嘲,可是,會不會有笑著笑著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時刻?
──楊佳嫻(作家)

 

目次


〔推薦序〕天粘衰草/楊佳嫻

輯一 諧瘍

可惜我是牡羊座
做人指難
演算法
為一張臉去養一身傷
欠人宰有幾種可能

輯二 人間失禁

已讀不回
偶像包袱
太宰主義
徒然記
衰得像一本太宰治

「輯三」逆行

鬼滅與人情
沒出息
負心的人
魔山

 

書摘/試閱

〔推薦序〕天粘衰草 楊佳嫻

感情用事的黃文鉅,時隔近九年,終於推出第二部散文集《太宰治請留步》。想想當年文鉅考上碩士班時,我們曾約在台北溫州街雪可屋暢聊,那時候雪可屋的地板還沒那麼下陷,階梯上黃草也還沒冒頭,原以為這永恆地景肯定會在原處逐漸縮小成灰,如今都要搬遷了。時移事往,且衰且微,已然成了中年人(京劇式震驚甩髮)。
社群網站興盛,使你我經年不見也彷彿後窗比鄰,隨時可以窺見對方生活局部。文鉅的臉書頁面,我的印象是燒炭、伏特加和太宰治(太宰治炭燒伏特加?好像是一種很威的飲料,即喝即衰)。我曾以為文鉅會成為學者。博士班讀到一半,做了記者,寫東山彰良的採訪,文采與觀點兼具,我還曾在寫作課上拿來當教材。我又以為文鉅會如我另外一位朋友房慧真那樣,從此轉移跑道,近來又得知他辭職了。人生多歧路,歧路多惡犬,命運追迫有時候就是這麼樸實無華,《太宰治請留步》內對於生活的必然與偶然怎樣扭結,人怎樣總是走上原先預想不到的方向,那文字氣勢竟如潑灑拖地水——誰跟你保證文學一定帶給你真善美?越活越像樣固然可喜——你怎麼知道不是勵志書懸掛的假蘿蔔?
書名祭出太宰治,作為全書精氣神。憑一張支頤愁苦之臉成為人人都認得的文學符號,印刷在日本文具店裡的便條紙上,刻成橡皮圖章,方便蓋在任何一封信末尾,文青度迅速上升。這位文豪擅長裝模作樣,自戀自艾;好看軀體一旦皺敗,似乎使人羞恥,華貴過的往往想像自己不能承受一顆厚床褥下的豌豆。這世界其實由豌豆鋪成,處處埋伏,幾成常態,根本腳底按摩健康步道。〈偶像包袱〉一文,談到太宰治小說中那時時刻刻留心擺出好姿態的小說家角色,老疑心人家虧待自己,既需要視線又厭惡視線,他人即地獄。恥於軟弱頹廢,但沒有要振作的意思;認真擦冷水澡振奮精神、練肌肉如把鐵揉入身體,那是三島的作風。〈太宰主義〉裡指出,三島骨子裡和太宰相差不遠,卻想藉由重整自我來博取聲量,多麼媚俗;然而,太宰也同樣媚俗,媚俗同時又掙扎,拼命取悅人的同時,一種自我厭惡也鈍針般血肉裡攪動。
文鉅拈出太宰治,既是面具,也算底牌。不知該把自己安放在哪個位置上,不能良好適應強恃弱的現實人際,疾病和壓力像山坡滑移般壓垮家庭屋簷,回憶童年遭受老師與同學的霸凌,工作後遭受職場霸凌,冗長夢中也出現那階層化的封閉小社會。這些困境很普通,也很真實,人人都可能遇到,但不減弱其殺傷力,高敏感的人在普通困境中也宛如置身劍山沸鍋。太宰治的裝模作樣總透露出滑稽,分不清悲劇或鬧劇,藉著小說的帷幕遮羞,半真半假之間傾心吐膽,硬擺出帥氣狀以後肯定得扭到脖子,搞笑解除尷尬。《太宰治請留步》也是如此,出入於文學故典,哭喪著臉,偶爾怒吼,情不自禁搜尋怪胎的蹤跡,凝視摺疊的倒影,括號內卻總要搞笑——如同第二輯名稱「人間失禁」——失去禁忌?失去自制?眼淚弄濕褲子?只有在寫到家內景況,面對父親的衰朽,母親的悶抑,只有在寫到摯友梅姬死去,魔山路途僅餘一人,括號收斂起來,搞笑的面皮收斂起來,不只是是枝裕和電影裡說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理想的大人」,辛酸處更是「努力衝刺過仍不中用於世,感到無能為力也欲振乏力」,不只乏力,還可能「欲振乏命」。衰人也怕被看衰,勉強撐起嘴角。這時代裡魯蛇要有自知之明,還得學會自嘲,可是,會不會有笑著笑著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時刻?
當球迎面飛擊,該巧妙躲閃還是正面對決?梅姬好硬,「我會去接球,不接到死也不甘心」。梅姬的硬同時也脆,早一步從魔山長夢中離席,她接到球了嗎?還是她已經發現,那肅殺低響破風而來的球,是這世間給你我的最具體的幻影?天黏衰草,霧失樓台——對不起搭錯線。城市倥傯浮盪,老公寓陽台頂常見一大蓬芒草竄出,高高粘住天幕,是在展望著那即將遠遠傳過來的球嗎?
「偏愛的作家似乎都有社交障礙,要是他們也來當今職場走一遭,大概很難倖存」,文鉅的偏愛名單裡還有張愛玲。愛玲和宰哥,看似九唔搭八,其實共體衰業。自傳小說《小團圓》近結尾時,九莉三十歲了,談過的戀愛以難堪方式失敗,親子關係無可挽救,寫作事業晦暗不明。《太宰治請留步》,屢屢遭挫的人生徘徊括號內外,文鉅在括號內扮丑,世間常情總以括號想把怪胎衰人隔離起來,然而他或許是「把我包括在外」的。

(楊佳嫻,作家。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小火山群》,以及《貓修羅》。)


太宰主義

──你有事嗎,幹嘛把人家太宰治放在書名,哪來寫不出名堂又不要臉的台灣(小咖)作家,想蹭大文豪熱度增加銷售量是吧。

──哎,閣下傻了嗎,如果 想蹭熱度,幹嘛不去蹭比太宰治更有名,比如說諾貝爾文學獎等級的國際大作家,為何非得蹭一個放浪形骸顧人怨的窮酸酒鬼、變態小白臉、厭世自殺狂?閒著沒事幹嗎?

──被你一說好像也沒錯,但動機為何?

──太宰治說過:「不幸的人,對別人的不幸很敏感。」我呢,同是天涯淪落人,從當代台北與戰前東京的宰哥遙遙相望、神交相惜,不行嗎?如果活在同一時代下,我們搞不好會結交成「去死去死團」的好搭檔!當然,我不全然否認把太宰治放上書名是為了滿足一種虛榮心,與其說虛榮,不如說想致敬。想想也真好笑,芥川龍之介喜歡夏目漱石,太宰治心儀芥川龍之介,然後從日本到台灣又有一窩蜂人著迷太宰治,太宰治地下有知,想必會忍不住虛榮又羞恥地轉過身去(一面掩嘴偷笑暗爽)倒酒大喝吧。

──話說回來,幹嘛向他致敬?沒別的選擇了?剛才不是一副很厭惡似的,嫌他是放浪形骸的窮酸酒鬼、變態小白臉、厭世自殺狂?

──這幾年我真的衰得像太宰治一樣。戀情多舛,學術失格,職場不遇,家破人亡,經濟困窘(死的死,病的病,殘的殘,窮的窮,衰的衰)。同齡的人早已在各自崗位上大顯光芒,我黯淡無光,前途也空茫。冥冥中死拖活拖,到了眼下腹背受敵的年紀,有天驚覺,這不正是太宰治自殺死去的年紀?從前的文學導師象徵,成了預示,如今迫降在我肉體上,被邪靈附身似的尾大不掉。當然我沒這麼不要臉,敢自稱「太宰治再世」,而是指,太宰治畢生無解的衰運噩災,竟與我殊途同歸。我沒有刻意為之,但分歧的命運線頭莫名其妙連結在一起。我如此軟弱虛無,在瀕近不惑的人生坎站跌了又跌,想爬又爬不起來。

──太宰治於你意義是什麼?衰可以放在天秤上比較?

──不管活得再狼狽、再痛不欲生,永遠有個叫太宰治的傢伙比你更軟弱,而且先一步造訪地獄,有他墊底,前途何足憂。重點是,他軟弱而不怯,敢於把人性的醜陋羞恥掀開袒裎。我啊,從小也是軟弱的人。讀小學時,老師永遠先從身高開始分配座位,階級排序似的,越矮的坐越前面(這邏輯我始終搞不清,是因為怕太矮坐後面看不到黑板?哎,如果電影院也有這種制度就好了)。因為個頭矮小,小學六年間都被迫坐在第一排(如果是演唱會搖滾區多感恩),幾無例外。每到開學第一天,分發座位的時刻,我總是戰戰兢兢,握緊拳頭。掌心溽濕,背滲冷汗。大家笑臉洋洋,只有我如喪考妣。尷尬。丟臉。無奈。痛恨。煩悶。怎麼辦又是全班最矮的人,為何我個子總是長不高(男同學無聊開黃腔,調笑身高和生殖器成正比,令人恨不得挖地洞鑽,雖然長大後發現也未必。喂!)久而久之,心理被莫名的自卑佔據,害怕跟人面對面說話。為了改善人際,我趁洗澡時偷偷在浴室鏡子前自言自語,慢慢的學會說混話,開黃腔,畫唬爛,刷存在感(若干年後居然還站上講台當了老師)。一般人看到同學摔跤的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鮮少出手相扶慰問。人類嗜血,天生愛看別人出醜,突顯自己高一等。當大家察覺你口若懸河,好玩又幽默(哪怕是小丑),就不再注意你自以為的缺陷了。升上國中,我像初夏的稻苗抽高,但極限也就一六九公分,對外一概宣稱一七○(不是說男人沒一七五叫殘廢嗎,為了殘而不廢,只好自我安慰),反正差一公分而已嘛(明明差很大)!活該我不愛也不擅運動,經常縮在角落閱讀,興趣是收集郵票和信紙、貼紙(只因為這樣被說過很娘,當時始知,原來興趣也有分陰陽)。別說跑步了,球類運動無一項嫻熟。當時最火紅的籃球明星是麥可‧喬登,同齡男孩多熱愛籃球,下了課興沖沖抱著籃球衝刺操場大亂鬥,課後砸零用錢買籃球卡交換,兼交流感情。而我是異類,只能隔著教室玻璃窗遠望著操場上那些熱血淋漓、驍勇活潑的身影,透明倒影中照見羞澀的自己。少年的內心軟弱無助不可告人,不成器的傢伙痛恨命運(轉身拿Vodka)。慶幸的是,我沒有遭遇恐怖的集體霸凌。但在有限的經驗裡,曾被人性騷擾(吧),或者說是吃豆腐的印象。是一次性的。不知道這是否也能納入廣義的體制霸凌範疇?

……

──你這樣一說,我聯想起《人間失格》裡,主人翁大庭葉藏的自白:「我幾乎無法與旁人交談,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於是我想到一個方法,扮演小丑搞笑。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儘管我極度畏懼人類,但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對人類死心。因此我藉著搞笑這條細線,得以勉強和人類維持一絲連結。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但內心可是拼死拼活,在堪稱千鈞一髮,成功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高難度下,汗流浹背地為人們提供服務。」

──太宰治在高中時期拍了幾張照片,目前收藏在青森縣北津輕的斜陽館。鏡頭前,他眼神充滿逗趣和佯裝鎮定的挑釁,姿勢模仿偶像芥川龍之介,把拇指和食指夾在下巴部位,像小屁孩登大人耍酷,如今看來好復古(老派吧)。即便數十年後的現代人也有不少比例(比如我)在拍照時笑得又僵又拙,下意識豎起食指和中指比YA。害羞是吧,面對鏡頭和鏡頭後那隻眼睛宰制而手足無措的生理反應。這樣的太宰治好符合《人間失格》裡大庭葉藏的形象。敏感細膩,早熟洞悉成人世界的虛偽卑劣,日復一日將自己打磨成搞笑怪咖。莫名所以的,在公開場合竟也笑得詭異。

──怪人?怪咖?怪物?怪胎?怪客?怪獸?怪之同義複詞。嗯,反正是怪的集合體。
──怪不得他。所謂「異端」不是一天養大的。別人笑他太瘋癲,他笑別人看不穿。回想起來,我小學成績也算名列前茅,到國中不知怎回事,對數理頓失興趣,潛能發揮不出。相反的,語文史地格外優異。國一時第一次數學段考,只考了七十三分,其後至國三畢業,幾乎沒及格過。國三時,為了衝升學率,學校按照學業總成績分成ABC班,還有放牛班,我靠語文史地的好成績僥倖分到A段班,沒想到大難臨頭。我是A段班的恥辱。老師們發考卷習慣自高分往低分排,國文課和英文課,我多半是前幾名走出去領卷。到了數學課或理化課,成了倒數。上數學課我總是胃痛,被帶去醫院做各種診斷亦無效(如今想來該看身心科)。數學老師個子不高(比我還矮),身上永遠穿同一件散發中年人體臭的綠卡其夾克,戴一副蒼蠅眼狀的大眼鏡。勢利眼如他,只疼惜數理優良或同校老師的小孩。我無依也無勢,被三番兩次當眾羞辱:「別以為國文英文好就可以考上好高中,數學那麼爛也能進升學班,丟人現眼!」體罰他多用藤條、廢棄課桌椅卸下的木板,打手心或打屁股,往死裡打,好多人被打到紅腫瘀青淚漣漣,越哭打越兇(我懷疑他是施虐狂)。有次瀕近聯考前夕模擬考,我數學只考三分。對,三分。計算題空白一片,選擇題全用猜,只猜對一題。蒼蠅眼怒火攻心,瘋狂使勁鞭打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數學、瞧不起我。」殊不知我對數學壓根沒轍,不是不願意鑽營。當年誰跟你講究適才適性,也不強調愛的教育,以現在標準來看那些鄉下小學教師,全部不適任。在行之有年的環境下,任何體罰被默許,有豁免權(家長都贊成)。每隔幾年,我仍不時從數學交白卷的惡夢中驚醒。後來研究所考上政大,嚇壞一堆同學,我超想走近蒼蠅眼面前做鬼臉,跟他說,數學不好的人也能上政大喔,啾咪(噘嘴鼓腮)。茫茫學生海,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畢竟我是他教過的A段班裡有史以來唯一模擬考只拿三分的兔崽子。真該死!可惜願望還沒達成,便輾轉聽說他罹癌去世了。

──哦,那就再見不送囉(揮手)。

──相較之下,太宰治好命多了。讀小學聰穎過人,成績數一數二,尤其擅長寫作文,日後一路考上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系(上了大學開始擺爛蹺課)。偶爾調皮搗蛋,被父親冷眼訓斥,所以他對父親又愛又恨。年紀漸長,家庭威權陰影籠罩著他,在眾多孩子中得不到父親的青睞,手足間也不夠親暱。多年後成了作家,他寫道:「我沒有忍受寂寞的能力。」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導致性格憂鬱,不斷往女人堆裡取暖、討拍?

──切!你少替好色鬼緩頰(不屑貌)。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呃,好老套)。

──荒唐至極。明明他自己也承認玩女人很沒骨氣,光明正大搞婚外情超厚臉皮。

──呃,我無意替他的道德脫罪,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媒體做人物採訪多年,發覺人性之複雜、之矛盾,很難透過二手史料窺得人的全貌。但一個人的生命史或精神史,往往會留下線索。人性不是非黑即白那樣絕對,更不是貼上泛道德標籤衡量就好。有人是岳不群,有人是段正淳,也有人是郭靖,愛到卡慘死,是非對錯外人豈說得盡。

──你的太宰不是我的太宰。白馬非馬。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

──哎,不要故作正經離題。我讀過一篇訪談,是關於太宰治紀念館「斜陽館」館長談太宰治童年。他說,太宰治年少時不曾給人任何黑暗或頹廢的感覺,整體來說是一個陽光暖男。見鬼了!「陽光」這字眼跟太宰治是楚河漢界,是人鬼殊途,是太陽月亮,風馬牛不相及。難道館長不知道,世界上最自然的演技叫渾然天成嗎?孩童求生本能強,被逼急了個個都可以是戲精。不信?去看看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童星演技之純熟之老練,嚇死人。男主角柳樂優彌還得了坎城影展史上最年輕影帝。再不然,想想《人間失格》裡的變態告白……咳,歹勢,換我不小心離題了,言歸正傳。太宰治於家中排行第十,上面有五個哥哥(其中兩個早夭)和四個姐姐,底下有一個弟弟(後來敗血症去世)。父親津島源右衛門曾擔任家族出資設立的金木銀行行長,也當選過貴族院議員,在青森縣北津輕郡的金木町是政商關係良好的仕紳,還斥資蓋了一幢豪宅(多豪華?家族佛壇純鍍金,專程從京都訂制;每扇和式拉門各有裝飾,鍍金,繪山水花鳥,富麗堂皇。)源右衛門奔忙事業,平日絕少跟妻兒相處,其妻津島夕子體弱多病,太宰治被產下後,白天交由保姆撫養,晚上跟姨母睡,與父母關係疏遠。偌大宅邸,有兩間飯廳,大飯廳是源右衛門和長子津島文治(太宰治長兄)才能涉足的地盤,包括太宰治在內的其他手足,只能待在小飯廳吃飯。整座豪宅彷若華麗的囚牢,太宰治曾說,自己最來去自如的地方,是傭人房。

──台灣對於太宰治的了解,多半透過翻譯引介,尤其是《人間失格》、《斜陽》這類頹廢憂鬱的作品,因為有賣點。確實,這可說是太宰治的文學核心風格,但除此以外,他也有溫暖和戲謔的作品。死前的遺作《GoodBye》節奏爽颯辛辣,戰爭爆發時期寫的《御伽草紙》、《新釋諸國話》、《津輕》,乃至其他十數篇不那麼哀愁、流露淡淡溫暖的短篇和隨筆,皆是他的「月之背面」。我尤其喜愛《津輕》,寫景怡人,餘情綿綿,敘事穩定(不似早期或晚期那樣神經質或緊張兮兮),談吐輕鬆,結尾留有曙光。對他來說,搞笑跟哀愁的風格本來就是孿生兄弟。

──我記得他穩定期沒有幾年。有些隨筆讀起來像在湊字數騙稿費(生而坦誠,我很抱歉),但整體作品尚持水平。他終其一生為憂鬱所苦,自殺未遂四次。第一次是高三,就在那幢華麗豪宅的房間裡,吞下安眠藥。好端端富家少爺有必要厭世嗎?

──他從小對階級身份敏感,討厭別人叫他少爺。高中到考上東京帝國大學階段,他積極參與左翼運動,對資產階級嗤之以鼻,也寫過多篇批判文章。父親過世後,哥哥津島文治繼承家業,持續游走政商經營人脈,對弟弟的作為很不茍同。再加上太宰治沉迷花街柳巷,義無反顧打算跟藝妓結婚,惹怒了津島文治,揚言斷絕家人關係,太宰治賭氣,馬上去辦手續,實則內心澎湃,抑鬱不堪。幾天後,他約另一位在酒吧認識的女侍,去鎌倉海岸吞安眠藥跳海,女侍死了,他卻獲救生還,被送入療養院安置。這是他第二次自殺未遂。過程被修飾後,寫成〈姥捨〉這篇小說,文風很迷人,若撇開自殺的目標,乍看像一部浪漫溫泉戀愛物語(幸せだ)。這篇小說令我聯想到芥川賞作家絲山秋子所寫的《逃亡大胡鬧》,描寫一對從精神病院出逃的男女浪跡天涯、尋死覓活的怪異故事。我懷疑絲山秋子有受太宰治影響。

──宰哥他恐怕是罹患重度憂鬱症吧。字裡行間垂死吶喊,其實在呼救。「我很想死,很想乾脆一死了之。一切都已無法挽回。無論做什麼事,不管怎麼做,到頭來都是一敗塗地,只是恥上加恥。……我失去做人的資格。我已經完全稱不上是人了。……我果真成了廢人。」。三島由紀夫曾不屑痛罵他:「演出不適於自己的角色,跟女人情死什麼的小說家風度應該再嚴肅點。太宰的性格缺陷中,至少有一半是可以藉由冷水擦身體、機械體操、規律生活改正的。生活裡能夠解決的事情無須煩擾藝術。不想治好的病人沒資格當真正的病人。」三島視太宰為敵手已不是新聞,二人初次會面的經過流傳甚廣。據說三島偶然被朋友帶去了太宰居所,臨別前,三島當眾人面,向當時已成名的太宰說:「我討厭太宰先生您的文學。」太宰正眼也不瞧,無所謂道:「即便說討厭,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啊,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啊。」三兩下把三島打得啞口無言。

──三島不就是口嫌體正直的傲嬌鬼嗎。嘴賤派。苦練一身結實肌肉吸人睛(還拍寫真集),渴望獲得萬人景仰。其實骨子裡跟太宰是同樣的人。軟弱。敏感。纖細。自卑。自戀。自大。自殘。

──人家好歹是國際級大作家。他寫過不少同性戀題材,如《禁色》、《假面的告白》,不少人八卦他應該是同性戀,但他以娶妻生子來打破謠言。也有人說他可能是雙性戀。

──我不著迷三島。他太像是臉書上專門嘴賤酸人以搏取聲量的那種傢伙。儘管身材好又有才華,但做人太小家子氣了(主觀喜好,理性勿戰)。

──言歸正傳。命運再三逼人。一九三四年,就讀東京大學法文系的太宰治被校方通知留級。隔年,他拉下臉向津島文治求援,討學費,遭拒,被迫退學。不得已,開始找工作,卻在東京都新聞社的入社考試落選。學業和事業的雙重挫敗下,年僅二十六歲的男子前途失效,絕望走到了鎌倉山八幡宮,企圖上吊。不料繩子斷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門關回來,又因急性盲腸炎住院,手術中併發腹膜炎,療養期間過度依賴麻醉藥,中毒成癮。一九三七年,仍不死心約女人赴溫泉地仰藥,第四次自殺未遂。接著是文學史上評價他產量較穩定、也迭出佳作的承平期。截至一九四八年,三十九歲的他再度招徠死神,達陣陰曹地府。

──有時候有些人自以為透過談話或作品,便可深刻理解一個人,其實只是皮毛。有時候有些人自以為洞悉了對方的肢體語言,便可直探內心宇宙,其實你們連自己(或伴侶)敏感帶在哪兒都找不著。張愛玲在〈色,戒〉寫道:「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男人呢?我以為到男人心裡的路,通過尿道。每個男人精蟲灌腦的剎那,只貪圖那短短幾秒的尿道痙攣。啊嘶,啊奇摩吉(気持ち),嘶,已枯(いく),已枯(不許笑)。

──哎,男人何苦為難男人。我曾以為太宰治是火象星座(或許是在上升星座),沒想到是雙子。耿直,但不夠聰明,或曰小聰明,但不願迂迴諂媚討好,嗆起來又不怕得罪於人。嘮嘮叨叨、孤芳自賞的男人自有軟弱的一面。

──是俗話說的狗急跳牆嗎(誰是狗誰是牆)。最著名的,不就是入圍第一屆芥川獎決審卻落選了。懷才不遇帶來負能量,如哥吉拉釋出巨大輻射光。起因是擔任芥川獎評委之一的川端康成,痛批太宰治「生活烏雲罩頂,可惜未能盡情發揮才華。」太宰治氣炸了!火速寫了篇〈致川端康成〉回敬,闡述自己一度抱著曝屍荒郊的決心寫作,竟換來被命運惡整、被病魔纏身、被憂鬱折磨的衰敗,這種人生不叫「烏雲罩頂」叫什麼?(潛台詞是,人生勝利組懂個屁呀?在絕望夾縫中求生存的文學,難登大雅之堂?)他心直口快反擊:「養小鳥、看舞蹈的生活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我好想拿刀捅你。我覺得你是大惡棍。」(恐嚇文壇大咖超級帶種!)

──接下來第二屆、第三屆的芥川獎名單,照樣不見太宰治名號。他心灰意冷,沉溺於麻藥不願自拔,佐藤春夫說他「奔放但內心軟弱」。可是為了得獎,太宰一度罕見的,放低了姿態(近乎撒嬌)向川端康成喊話:「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結果連入圍都沒份兒。除了憤怒還是憤怒。但又如何?彼時文壇可不是太宰這小咖作家說了算。
──太宰治對芥川獎有心結。在此之前,他沒得過任何文學獎,巴不得獲得文壇大老肯定,可他越是渴望,越不可得。任何具名「審核」皆有主觀性,到頭來究竟是審作品抑或審人品?不夠人情世故,不懂圓滑處事,動輒喜怒形於色,玻璃心碎滿地,不得人緣似乎也不意外。即便小有名氣,依然執著獎項,內在的自卑黑洞期盼被填補。從小到大除了讀書,他不擅長任何事。家族裡得不到長輩摸頭稱許,校園裡又得戴假面具陪笑。文學是赤裸裸的王國,翻江倒海鳶飛魚躍,是至情至性的魔術,是死前最後一場光榮聖戰。也是獨角戲。需有儀式性和象徵性。文學獎。紀念偶像芥川龍之介的大獎,錯過了,抱憾終生。

──同理,如果舉辦「太宰獎」,我應該也會去報名(手比愛心,眼冒金星)。除了中學時期的數理挫折,接下來幾年求學路十分順遂,直通夢寐以求的國立大學研究所,也獲得大型文學獎。但其後,我節節敗退,在希望和更多絕望之間拔河。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二○一五年,日本著名搞笑藝人(兼太宰治鐵粉)又吉直樹,以製造笑料的漫才師為題材寫下的《火花》摘下第一五三屆芥川獎。命運多梗、多刺,且峰迴路轉,不知太宰治該笑還是該哭呢?《火花》裡藉由漫才師在舞台上插科打諢以逗樂觀眾為旨,描述主人翁苦心孤練,只為了剎那的掌聲及喝采。當然也有運氣衰頹、付出與收入成反比,或被觀眾比中指噓下台的狼狽時刻。在自我認同和取悅他人之間如何求取平衡?這不正是太宰治一生剪不斷理還亂的難題嗎?想保有完整卻又不願低頭媚俗,想試著媚俗卻又害怕有朝一日變得犬儒。媚俗與犬儒,是太宰治文學不可承受之輕,也是不可迴避之重。
……(文章有刪節,以上為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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