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iretime story-「南方以南」展覽群記

如果夢是一株植物

文／黃博志

如果夢是一株植物，它是如何生長？多夢的我們就是它賴以維生的土壤和水分，是呀，我們終究歸為土壤。

如果夢是一株植物，它是如何繁衍？是否偷偷隨著汗水排出我們的體外，蒸發後化為水氣，凝結為雲，聚集、降落為雨，躲進現實世界裡？

如果夢是一株植物，我願成為一株會做夢的植物。

如果夢是一株植物，我們該如何滋養這株植物？飲食控制或許是個可行的方法。也就是說，夢如果和我們是共生關係，我們的飲食習慣應該可以直接影響夢的生長，相對的，夢也可能在生長過程中，主導了我們對飲食的偏好。有些例子可以做為我們理解的方法，比如飲食和身體氣味——喝咖啡後排尿時，尿液中濃厚的咖啡香氣，更顯而易見的例子是吃下維他命B群後，排出的尿液呈現鮮黃甚至帶螢光色澤，至於氣味，則視各種不同品牌的維他命，造成截然不同的氣味。

「你的夢是什麼？」她問。
「我夢到了樹木，還有因為哭出一座海而造船的獵人。」我說。
「我也有一個獵人朋友，他與我曾有同樣的夢境。」她說。
「你們夢到了什麼？」我問。
她沒辦法清楚說明，她斟滿我手中空了的酒杯。
「這是祖靈從夢中告訴我的（小米酒酒麴配方）！」她說。
「這是夢的味道。」我說。
「這是夢啟。」她說。

早在幾個月前，我便結識了包頭目。我因為參與在南迴舉辦的「南方以南」藝術計劃，拜訪了排灣族部落。執行作品計畫前，我們在當地籌備了一場五百棵檸檬樹計畫的交流活動，當然，喝了不少酒。除了品嚐我所釀造的檸檬酒外，還有排灣族的傳統釀造酒——小米酒。包頭目是透過主辦策展單位應邀而來的釀酒人之一，她是排灣族卡加日坂家族的頭目，第一次見面時，她遞給我一張印有她族語名字的名片，我無法正確發音，她說：「就叫我包頭目吧！」

再次拜訪包頭目時，搭錯火車班次的我，幾經波折，最後陰錯陽差，坐上獵人藍保的吉普車。藍保是一位熟識排灣族語和文化的獵人，受策展人Eva所託，擔任翻譯。得知我搭錯車，他急忙傳訊息給我，「我是藍保、下車、緣分，一起坐車也好、我開黑色吉普車綠輪圈。」

搭上藍保的吉普車，我們疾駛在台九線南迴公路段，因為拓寬改建工程，一路上沒有任何路燈，唯一的光源是吉普車前的車頭燈，老舊待修的車頭燈亮度微弱，與我的雙眼同樣沒辦法穿透夜晚降臨的黑。吉普車的避震器和空調系統也出了問題，車身持續抖動，事實上是行駛在不顛簸的柏油路面，卻有正在駛入窮林僻野的錯覺，車窗半開，逆風前行，排氣管排出的二氧化碳和燃燒不完全的柴油氣味，紛紛竄入車內。

在這之前 ，我忙著五百棵檸檬樹的出版計畫，每天晚上，我會喝杯自己釀造的檸檬酒，再加上一顆維他命B群，這是我作夢的睡前配方。曾經有個關於獵人的夢，內容清晰，是少數我清醒後，還能留有畫面在腦海中的夢。我夢見我追趕著獵人，獵人赤裸全身，拼命追趕著野兔。他臀部兩側因為過度摩擦導致角質層硬化以及黑色素沈澱，遠遠看過去就像臺灣黑熊胸口上的V字形白色斑紋，只不過在獵人臀部上的斑紋是咖啡色的。獵人突然停了下來，指著臀部上V字形斑紋，並不像黑熊ㄧ樣驕傲炫燿胸口的美麗斑紋，反而尷尬地笑說是他自己經年累月的抓痕，我知道他對於自己的醜陋感到羞愧。獵人繼續跑了起來，追趕已經不知去向的野兔，突然間，他暴怒了起來，因為他的腰被大樹垂落而下的氣根纏住，盛怒之下，他狠狠地揍了大樹一拳。「碰」一聲，大樹並沒有躲開，但大樹的腰桿子彎了。野兔已經不知去向。獵人砍下身旁又高又直的樹，做成了船，歪著腰桿子的樹卻因此躲過了一劫。獵人開始哭了起來，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哭，他只是為了讓船漂浮起來而哭，就這樣哭出了一座海。

吉普車朝南駛去，左手邊是太平洋，正受月亮牽引，潮位漸高，我想提起夢境中的獵人，又害怕主動提起，會顯得做作，心裡暗想，姑且將之稱為巧合吧。

我們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藍保提起排灣族語「夢」和「運氣」不可分，甚至用同一個字來表示，都叫sepi，進入夢境需要運氣，而運氣讓人夜晚多夢。我聽著他被夢所牽引的故事，夢在生長，夢會衰弱，與人與植物無異。我注視車頭燈打在柏油路面上的光暈，閉上眼睛，依舊可見映射在薄薄眼皮上的光。如果夢是一棵植物，在我們的身體內生長，我想此刻它正進行光合作用。

「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包頭目問。
「這幾個字是我從網路字典上查的。」我說。
「sepi，啊！是夢。」她認出了其中一個字。
「另外的呢？」她又問。
「是『光』和『黏著』。」我說。
「夢黏著光。」她說。
「應該是光黏著夢。」我說。

我一直記得當天晚上，光像有了黏性，黏在我的眼皮上，展出作品時，我將「光」、「黏著」、「夢」的排灣族語做成了霓虹燈。包頭目認不得以英文字母拼音表示的族語。我說：「我們都需要光合作用，在一口喝下夢啟酒的時候。」

回到當天晚上。到達包頭目經營的美容院「美美健康坊」時，已經比原定的時間晚許多。包頭目對於我的提問顯得寡言，我們的對話，並沒有按照我所事先擬定的草稿進行，甚至忘了談最重要的「夢」，不過我們沒有忘記讓手邊的夢啟酒持續下肚，我也知道她的夢境跟現實是交纏在一起的，曖昧難辨，難以言說。但我們卻談到了排灣族人對於生命的看法——出生與死亡都是一顆種子，是傳遞訊息、延續生命的方法之一，會生、會長，會興、會衰。似乎與包頭目和藍保看待夢境的態度不謀而和，的確，成為生命的我們，是需要運氣的。這讓我想起許多人小時候都同樣有的一段經驗——堅信自己死去的寵物慢慢腐爛消逝後，總有一天會像錄影帶倒轉一樣，緩緩再次重生，其中的關鍵是需要時間，就像種植。我也不例外，天真地相信死亡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死亡是一種生長過程，如同植物種子萌芽。年紀大了，我還是選擇相信我過去的誤解，除了死亡，對於記憶我也抱以相同觀念視之。記憶是具有意識的生命個體，在我們身體之中並與我們共生，是根系發達的植物。每一段記憶都像一株獨立生長的植物，細根四處蔓延、交雜在我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們從不知道它們會長成什麼樣子，需要的是時間。時間是水，滋養記憶；時間是水，冰凍記憶；時間是水，解涷記憶。

我一杯夢啟酒、一杯檸檬水交錯喝著，當提及祖靈時，他們以手指輕捻杯中酒水灑落在地，像是滋養、冰凍、解凍記憶的過程。

我繼續聽著包頭目與藍保的對話，我覺得他們就像一株植物。例如檸檬園四處蔓生的相思樹，相思樹是臺灣原生植物中適應性最強的樹種之一，根系旺盛，緊抓土壤，蔓延得很廣，甚至樹與樹之間的根還會交錯在一起。根部可與土壤中的根瘤菌共生形成根瘤，根瘤菌能固定空氣中的氮將其轉化為植物可直接吸收的氮元素，氮元素可以促進葉子生長以及製造葉綠素，葉子在行光合作用所產生的二氧化碳，則可提供根瘤菌生長所需的養份，在這樣互為共生之下，讓相思樹在貧瘠地也能適應良好，同時也改善土地缺氮的情況，增強地力。根部交錯和與根瘤菌的和諧共生共享，我不時聯想到此刻在泥土地中，有數以百萬隻手，正不停互相寒暄，傳遞訊息；緊握彼此，儲存記憶。

藍保和包頭目相信「夢」是他們的根系，蔓延、聯繫，而我們也同在其中。

雖然他們相信夢如根系彼此緊連，但藍保不停說著與夢的關係應該是「kisu sepi！kisu sepi！」，夢應該要被解開，「解開」並不單是要解析夢境的含義，而是讓現實生活從與夢境交纏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除了為了準備讓下個夢境到來，也讓生活回歸到讓生活引領生活。我並沒有繼續追問，腦海中出現的是學生時代無關緊要的瑣事，老師會以沈睡的蟬來諷刺上課偷打瞌睡做白日夢的學生。蟬的冬眠期依照品種不同，有的一年，有的甚至長達十七年。有個有趣的故事，內容是說蟬蛹之所以冬眠期如此長，是因為躲在植物根系旁的蟬蛹吸食了太多的夢境，為了脫離夢境，必需破土而出，羽化蛻去外殼，蛻去圍繞在身上的夢境。

蟬蛻是蟬蛹出土羽化後遺留在樹幹上的外殼，但如果蟬蛹出土前受真菌寄生，蟬蛹的營養被真菌吸收盡後發病死亡，蟲體前端慢慢長出淺黃色或蛋黃色孢梗束，突破表土，伸向地面，形成我們常見的蟬花，形狀很像沾了白色糖霜的珊瑚草。蟬蛻是夢，而蟬花的形成過程，就像夢變成了ㄧ株植物，也留下了夢的味道，就像包頭目的夢啟酒ㄧ樣。

到底什麼是夢，我們並沒有任何結論，離開美美健康坊回到下榻飯店。睡前，我喝了一杯自己釀造的檸檬肉桂酒，酒精濃度56度，配上一顆維他命B群，最後我用薄荷口味的漱口水漱口，設定了鬧鐘，通常倒頭就睡。這是我做夢的配方。

但這次我無法入睡，眼皮沈重，閉上雙眼，光還黏在眼皮上，奪走我作夢的所有機會。我再次想起與包頭目的對話。

「這兩個字又是什麼意思？」包頭目問。
「gadaw、sequ，太陽的味道。」我說。

我說我曾經問我的爸爸：「今天太陽的味道如何？」
而他總是用酸度的高低來回答。
「雲呢？」
「陰天是甜的，雨天比較澀，晴天吃不出來。」
「太陽在雲後面跳動，酸度會降低。」
「陰天適合調酒。」

但太陽到底是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