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張古琴：這是一部關於聲音和音樂的小說（簡體書）

聆聽自然
——關於小說《第二十六張古琴》

孟憲明

2011年的初夏之夜，在黃河南岸一個鋪著地毯的屋子裡，我平生第一次聽琴師演奏古琴。我像個孩子似的，盯著那張琴，盯著那些振顫的琴弦，我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挪，直到把我挪到琴師腳下，幾乎抵住了琴桌。琴很慢，一個音，一個音，似乎每一個走過去的音都要回過頭來瞅一下自己的下擺是不是“翩翩”得優雅、合度，似乎每一個音的寬窄、粗細、明暗、神態都恰到好處，似乎每一個音不俗的出現和驚艷的謝幕都讓人感動。演奏結束了，那些優雅神奇的“翩翩”一個也不見了。古琴安靜下來，和身下的桌子和旁邊的椅子們一起一聲不響。
我非常非常地震驚，那些美好的聲音，那些美妙的旋律，那些不見形體的翩翩而舞的神靈究竟是在哪裡？在這個幽深的琴箱裡嗎？在那些繃直的琴弦上嗎？還是在無見的空間裡等待召喚？
我生在鄉下，從小到大，能見到的樂器只有板胡、二胡、笛子、嗩吶、笙，還有一兩支簫。對，還有口琴。二十歲以後，遠距離地見過月琴、琵琶，買過一把小提琴，但從來沒有見過古琴。我對於琴，只是一個概念。琴師告訴我，所有的樂器都是為了“泄”，只有古琴是為了“守”。琴是內斂的。琴是給自己彈的，是自己彈給自己聽的。或者可以說，是一個自己彈給另一個自己聽的。
之後，我就開始關注古琴。
我聽過琴家的演奏，參加過琴家的獨奏音樂會。說實話，從喧囂的塵世走進寬敞的音樂大廳，聽古琴博衣寬帶、幽靜嫻雅地從悠長的甬道飄然而近，好幾次，我都差點兒睡著。我見過學琴的孩子，矮矮地個子抱著長長的琴箱。孩子是猴子的時代。猴子般的性格，猴子般的心靈，猴子般的靈活多動。讓孩子學古琴，真的太難為他們了。但是，我知道，學琴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能提醒現代人易被塵封的各種感官，尤其是猴子般的孩子時代。
我要寫一部關於聲音的小說。
我要寫一部關於古琴和音樂的小說。
當我的主人公馬躍被迫學琴的時候，我和他一起走進了那個有些古老又有些現代的鄉下姥姥家。
我們聽慣了長長短短的汽車的聲音，修路的鏟車的聲音，扒房的鉤機的聲音和敲打著厚厚薄薄金屬的廣告的聲音，獨獨聽不見花開的聲音、草長的聲音、鳥叫的聲音、蟲鳴的聲音，更聽不見月亮靜悄悄爬上天空的聲音。
城市。現代。繁忙。讓我們忘掉、封閉甚至廢棄了身體的諸多功能。我們對之不聞不問，心安理得。我們感覺“應該”。甚至，沒有感覺！
於是，我讓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兒背起古琴去了鄉村。他是逃琴的。卻在樹的聲音、草的聲音、鳥的聲音、蟲的聲音、風和云遊戲的聲音、月亮悄悄升起的聲音的世界裡，喚醒了自己敏銳細致的感官。桐樹林。西瓜地。黃河。月夜。湖水。天籟與音樂。斫琴與彈琴。震顫不息的琴弦調理著五光十色的聲音，宏大如黃河浪波，細小如蟲翼顫動，於是，大自然雜亂無序的聲音被七弦的古琴和孩子稚嫩的手指一聲一聲地編排成樂，回饋於樹、草、鳥、蟲，風、云、露珠和靜悄悄升上天空的月亮，以及我們自己。這是一個奇跡。是孩子，不，是我們和古琴的一場盛大的奇遇。
我們生活在傳奇裡，但我們不知道傳奇。文學的使命就是喚醒人生的傳奇感和深埋在傳奇感中的人間真情。
小說寫了古琴的神秘性和故事的傳奇性，寫了聲音的美好、音樂的美好和我們感官世界的盛開與繁茂。我不敢期待小說能夠喚醒讀者感官的靈敏度和感受力，進而伸展開所有敏感的神經。但我期待能對小讀者、尤其是小讀者的家長們有一點點兒小小的提醒，那就是：
聆聽自然


2020年8月12日14時於豫州混沌齋

《第二十六張古琴》目錄

三棵樹/1

桐樹/13

楝樹/31

椿樹/47

柳樹/55

桐樹/67

楊樹/79

柳樹/89

桑樹/107

椿樹/119

桐樹/129

梧桐/143

楝樹/155

葡萄樹/161

楝樹/181

棗樹/199

楮樹/207

梓樹/213

三棵樹/225

三棵樹
一
媽媽秦香一直提醒甚至引誘馬躍後悔，可馬躍提而不醒，引而弗誘。不但不後悔，還顯出特別高興的樣子。
“馬躍，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啊！”和媽媽一起下了公交車，馬躍跑著進了長途汽車站。聽了這句話，他忽然明白，是媽媽在後悔！媽媽想把自己的後悔溫情甜蜜地塞給兒子。
馬躍為自己的發現感到興奮，他抬頭看媽媽一眼，忍不住嘻嘻地笑了。“沒心沒肺！”一道閃電照亮腦洞，他心裡沉了一下，忽又想笑。
秦香要馬躍學古琴，一千兩百元報了個精英古琴班，學了半年，長進不大。說實話，不是老師不願教，而是馬躍不想學。一塊板，七根弦，叮叮咚咚，聲音小，沒幹勁。馬躍聽過嗩吶演奏，尺許長一根木管，小甌大一個銅碗，高亢激越，響徹寰宇，一聽就提神。馬躍看過鋼琴演奏，餐桌大一張琴面，密匝匝一溜兒琴鍵黑黑白白地蹦跳，鋼鐵的聲音於是就軟和著讓你接受。說實話，要讓馬躍挑，他挑足球。馬躍十一歲了，身體裡像藏著一只兔子，每天都想跳動。
母子倆進了長途汽車站，媽媽做了最後的努力：“你姥爺、姥姥都不在了，關鍵是，你舅在鎮裡工作，整天又不在家……”
馬躍不看媽媽。馬躍說：“還有我妗（jìn）子嘛，還有我三年級的表妹如畫嘛！”
媽媽又說：“老家的蚊子多啊！你做好準備！”
馬躍笑了，說：“不是我做準備，是俺妗子準備。如畫說，蚊帳早就掛起來了。”
媽媽並不是完全後悔，她是擔心。媽媽小時候學過古琴，師傅是縣文化館有名的田韻先生，那時候的田老師五十來歲，冷靜，耐心。田老師說：“秦香有天分！”不錯，秦香只學了半個多月，就能磕磕絆絆地彈奏《高山流水》。秦香三年級時跟著打工的爸爸進了省城，古琴的旋律戛然而止。古琴成了秦香的夢想。既然兒子能從母親的身體裡誕生，母親的夢想也一定能在兒子的身上續接。她想趁暑假讓兒子好好彈，可兒子討價還價：學琴可以，但他要換老師，他要去姥姥家跟著田先生學習。
媽媽說：“為什麼要舍近求遠？”
馬躍直直地看著媽，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學了半個月就能彈《高山流水》，除了說明你有點兒天分，主要說明田老師教得好！”
主動選擇老師，至少說明兒子學古琴的熱情培養起來了。但兩個月離開自己的視線，安全嗎？會生病嗎？能完成暑期的作業嗎？秦香想了兩天，終於下了決心。但她約法三章，專門用計算機打在了一張A4紙上：

1.學好古琴彈奏
2.完成假期作業
3.不準接近危險

太開心了！
別說“三章”，四章也沒問題。馬躍當晚先給小表妹如畫打了電話。
小表妹一聽就笑了：“馬躍哥，你啥時候過來？”
馬躍說：“十天。十天以內！”
“為啥需要十天？”
馬躍故意夸張地嘆一口氣：“低年級學生就是低，哥哥還沒有考試完嘛！”
如畫今年九歲，正是三年級。五年級的馬躍故意顯擺。
秦香也沒有閑著。答應兒子後，她立即給如畫的媽媽商羽打了電話，詢問田韻老師的情況：“先生八十五歲，還教得動學生嗎？”
商羽也是田韻的學生，說：“田先生身體不錯，指導一下還是可以的！”
馬躍一考試完，媽媽就有些後悔。後悔答應得太早了。剛考完的那天晚上，兒子用腕上的電話手表跟如畫聯系。馬躍問：“如畫，黃河邊的魚塘裡有沒有鯉魚？”那邊的如畫一定說“有”，因為馬躍興奮地喊了一聲：“太好了！”輕輕走到兒子房間的門口，她又聽見一聲讓她擔心的喊叫：“豆地有蚰子？蚰子啥樣？……沒有見過！哈……”
豆地裡有蚰子，秦香也是剛剛聽說。多少年打農藥，不要說蚰子，螞蚱都很少見到了。在秦香的記憶裡，蚰子這概念一直是模糊的。如果不是上班，她真想和兒子一起回去。
“桐樹林？桐樹林裡有獾嗎？”馬躍聲音很大。
秦香又是一震。
這麼多新鮮，這麼多誘惑，這麼多幹擾和破壞，天性好動的馬躍能學好琴？田野，水塘，桐樹林……這麼多陌生的地方，會不會有危險？
馬躍踩上汽車的踏板。
“馬躍！”媽媽又喊一聲。
“‘約法三章’了，還不放心？”
“你……”
“我不後悔。你回去吧！”
媽媽想批評兒子，話到嘴邊改變了：“好好學琴。這是關鍵！”
馬躍點頭：“嗯。”
“代媽媽向田先生問好。”
馬躍忙嗯了一聲，說：“我要給他鞠躬。我就說，田先生，我是秦香的兒子！”
秦香瞅一眼身後等待上車的乘客，又把馬躍拉了下來，鄭重地看著兒子：“媽媽一生的願望就是當一個琴家，可惜……你一定要好好學！”
馬躍搶著說：“一定實現媽媽的理想！”
媽媽不滿地皺起眉頭。
馬躍再次跳上汽車。
秦香又瞅一眼，兒子身後已經無人，這才把長長的琴盒和她替兒子背的雙肩包一起交到馬躍手裡。
“媽媽，再見！”
秦香退到車旁，大聲喊：“每天給我打電話！別忘了這是關鍵！”
車門關了。
馬躍跟媽媽揮一下手，嘀咕一句：“關鍵是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