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日本家與居：建築、家庭空間與中產文化（簡體書）

中文版前言

前 言 現代日本的居住與空間

第一章 家庭生活的本土化
第二章 主婦的實驗室
第三章 家居室內“和民族”風格
第四章 家庭生活的景觀
第五章 中產階級和日常生活改善
第六章 世界主義與焦慮：文化生活的消費者
第七章 文化村：刻入風景中的世界主義
第八章 住宅設計和大眾市場
第九章 家庭現代主義
第十章 文化生活作為競爭空間
結 論 發明日常生活

譯後記

衛生和家的空間邊界

家庭中對家族理念的空間化，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應當保護家庭周邊無形的邊界。衛生制度明確了住宅有抵御外界入侵的堡壘般的功能。老鼠、蒼蠅、街塵，以及井水都攜帶著細菌侵入家庭，威脅著家人的健康；其中廚房是受威脅最大的地方，這裡是將邊界內的家庭空間暴露於外部世界的一個缺口。

天野誠齋的《家庭寶典：廚房改良》出版於1907 年，該書乃是明治晚期此類廚房改革論調的集大成者。書中引言告訴讀者，廚房是家人健康與疾病的源頭。天野接下來講到，“天保時期陰暗骯臟的廚房”，不可能做出健康、符合衛生標準的食物，但在人們建造或租賃房屋時，“妻子們常為了獲得設備齊全的客廳，甘願忍受陰暗骯臟的廚房，而往往忘記了在不衛生的廚房中做出的帶有可怕病菌的食物會侵害家人的身體”。

《家庭寶典：廚房改良》的主旨是教導女主人該如何武裝自己，保護廚房免受這一威脅（此威脅不久被重新表述為“一種叫作病菌的害蟲，會引發各種惡疾”）。然而這場戰斗因仆人的參與而變得復雜了。盡管書中也提到了西方國家的主婦沒有仆人，並敦促主婦全面參與廚房工作，但作者在整本書中都假設了廚房中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的女仆，每幅插圖中都有一個女仆，而且卷首插畫描繪了三個廚娘和一個客廳女侍布置餐桌的場景，畫中沒有女主人的身影。

在家庭之內，女仆是外來者。廚房的門是為家庭提供物資的商販和運送井水、柴堆木料的馬車的必經之處。這裡不僅是那些看不見的細菌的滋生地，也是女仆進入家庭的通道。她既出入於主人的房屋，也來往於文明開化的女主人無法直接掌控的屋外社區。對女仆來說，廚房的門同時連接著她的社交圈，不僅供她本人來去進出，也是商販、鄰家仆人、朋友和親戚前來拜訪她的必經地。

在描述安全衛生的廚房需要哪些必需品的過程中，《家庭寶典：廚房改良》列舉了女仆的劣根性，將她視為外來闖入者，因其與內外均有交流而成為危險人物：她沒讀過書，舉止粗魯，不注意個人衛生，很可能患有疾病，還可能是個盜賊；她在井邊說主人的壞話，浪費時間結交商販，而商販本人又因毫無衛生常識而對家人造成威脅。《家庭寶典：廚房改良》將女仆看成罪犯，骯臟而又不可靠，她威脅家人健康的方式多種多樣：任由灰塵落入醬油中，將垃圾倒在地板下，將擦碗布和擦地的抹布放在一起；她在沒有意識到自己染上了傷寒的情況下到井邊清洗和服，讓臟水滴入井裡，因此感染了家人並威脅著整個地區的安康。

之前也有人指責仆人的粗心大意，然而在這一時期，細菌的發現對日本人來說還是新認知，在衛生改革的大背景中，仆人的罪行變得前所未有的嚴重。疾病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而仆人又往來於家中和街上，這意味著愚昧的女仆不僅令人生厭，而且可能是看不見的細菌的攜帶者。正因此，即使女仆的生活習慣比大多數人好一些，她的無知仍使得女主人不得不為了守護家人而嚴密監視廚房。

消毒的需求也源自這一考慮。《家庭寶典：廚房改良》花費了相當大的篇幅，用舉例的方式來解釋什麼是消毒，以及在消毒時女性該如何操作。作者推薦用一個鍍銅的鍋來給擦碗布消毒。雜志采訪介紹了四間“模範廚房”，並講述了主人的改革措施。在著名的鼠疫專家家裡，北裡柴三郎醫生展示了用來消毒的銅鍋，他們訓練女仆每天將擦碗布在鍋中消毒一次。擦碗布必須保持“純白”，要每天用肥皂清洗。作者解釋說，和西方相比，日本的毛巾很少是純白的，人們將使用骯臟的灰色或褐色擦碗布視為尋常之事。

隨著實踐教學的逐漸增多，以及科學觀念影響下的課程轉型，保持物品潔白在家事教學中變得愈發重要——白色不僅代表純潔，還是公共衛生和實驗室白大褂的顏色。1912—1923 年間，家事教師資格考試的題目包括：如何正確漂白兒童圍嘴、調配白棉布洗液最為經濟有效的方法、肥皂的特性與漂白粉的正確用法，還包括如何改良日式寢具（正確答案包括使用白色的床單），以及國家傳染病消毒法規在家中的應用等。在19世紀晚期的日本，肥皂還是一個新事物，它的普及與衛生教育的發展是同步的。“Homu”是最早的洗衣皂品牌之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繁榮時期，這項產業迅速發展，國內銷量與出口量都大為增長。1912—1919 年間，日本的肥皂產量增長了五倍。作為家庭衛生工作者，主婦最終也穿上了白色制服。在19 世紀，圍裙和所有其他日常服飾一樣，用藍色棉布制成，穿戴者多是店員，通常是系在腰部。當時，除了用來將長長的和服袖子綁在身後的繩子外，並沒有專門在廚房做活時穿的服裝。羽仁元子的《家庭之友》（1908年改名為《婦人之友》）雜志的一則廣告中首次出現了圍裙，讀者可以給成立於1906 年的雜志營銷部寫信訂購。圍裙被當作“家居工作服”，兼有成人和兒童尺寸。這種圍裙是雜志的贊助者之一笹木幸子設計的，它是用一塊繪有淺色花樣的棉布遮住和服前襟，礙事的和服袖子則由半袖束在肘部之上。在《家庭寶典：廚房改良》插圖中，模範廚娘便穿著圍裙（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不衛生且危險的廚娘）。談到在廚具上做了哪些改良，一位主婦接受采訪時對記者說：“大家好像都在改良廚具，但我要求我的女仆在廚房工作時須穿戴炊事服。”作者極力勸告讀者一定要讓女仆穿“純白”的圍裙。

隨著布爾喬亞女性承擔起更多的廚房勞務，圍裙從女仆身上穿到女主人身上。1918 年，上層階級導向的《婦人畫報》刊登了一張照片：廚房女仆仍然穿著《家庭之友》裡的“工作服”，而女主人則穿著黑色羽織。同期雜志刊登的兩張烹飪學校的照片中，女學生們（未來的主婦）穿著同款的工作服，除了一個人之外，所有人的圍裙都是白色的。到這一時期，主婦更多是穿有袖子的新式圍裙，甚至在廚房之外也是如此。20世紀20年代的廣告和課本中的主婦都穿這種圍裙，說明在這一時期它已經成為主婦而非女仆的標志。此後，它一直是日本主婦的標準制服，直到20世紀60年代大部分女性都不再穿和服為止。在規範化過程中，“烹飪服”的叫法聽起來更具吸引力，代替了“工作服”和“炊事服”，純白色仍是其標準色。

穿著白色圍裙這一行為也許算不上是一個革命性改變，但1931年柳田國男強調了它在文化上的深刻含義。當時這一轉變剛剛發生：“白色原本是屬於禁忌的顏色，但在今天甚至被用於烹飪圍裙。以前除了祭禮或喪禮上的長袍，日本人從不穿白衣。”他將這一轉變歸因於現代時期對特殊與日常場合的混淆，以及對“不常發生之事的興奮感”報以輕視的傾向。但穿著白衣的主婦卻在無意中代表了一種相反的趨勢：廚房工作的日常已經由現代衛生制度變為充滿特殊危險與禁忌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