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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得獎作品

商品簡介

故事從一條河開始。
河面上,飄來了一片垃圾,那是一封沒有收信人的絕筆信。信裡語焉不詳,彷彿透露著一個惡魔的懺悔錄。
如果你拾起這封憂傷的遺書,只要讀上一行,就會跌落進入這個惡魔「辛先生」的孤絕世界中──那是一個沒有始點、沒有終站的奇異空間。
那兒是河流的上游,在河谷中,有一座寂寞的小城,開滿了芬芳的金縷馨、航手蘭,還有一個氣質出眾的園藝家,一個聲名狼籍的甜蜜女郎,一個愛上了手術刀的天才少年,和一個永遠藏在陰暗角落的清潔工。
隨著辛先生的冷酷世界,一層一層往下挖掘,逆向光陰之河,追溯幽微的源頭,直到達最深、最黑處,竟然掘出了一整片燦爛的星光……

整本小說以奇炫的手法,變幻多重視域,層層剖析這位謎一樣的園藝家──辛先生。
一開始,辛先生就承認自己是個奪命惡魔,他這麼親口告白:
「涼爽的晨風中,景小姐像是很稀奇似的許久看著我,終於啟齒,她胸中似乎藏有千言萬語,但她只說出了半句:『辛先生……』,就飛躍入河裡,留給我無限的想像餘地。」
「她是在呼喚我,以那麼充沛的感情。我不否認她當時曾想要擒我一起入河,可惜她太虛弱也太情急,沒有察覺出我其實願意隨她而去。附帶一提,她去得還真是迅疾。」
「人們說我是個變態,說我藉職務之便害死了許多人,包括景小姐在內,我一次也沒為自己辯解。」
沒有辯解,辛先生平靜地等待著「公正廉明」的審判,他甚至自薦死刑方式:
「由於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痛苦,我希望能保有自薦死刑方式的權利,基本上我提議以壓路機將我輾斃,由腳輾起。」
一條綴滿航手蘭的河流,就這樣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辛先生種出了滿城芳菲,花朵的下一層,是塵土,揭去塵土,是千萬個晨昏堆積的腐泥,掘開腐泥,一具具交錯,原來都是記憶的遺骸。
隨著辛先生的冷酷世界,一層一層往下挖掘,進入更深、更深處……

朱少麟魔術一般幻化四種迥異的筆風,逆向光陰之河,追溯幽微的源頭,直到達最深、最黑處,在小說的結局,竟然掘出了一整片燦爛的星光……

作者簡介

朱少麟
1966年出生於臺灣嘉義,輔大外文系畢,曾在政治公關公司任職。其小說以意識流、蒙太奇筆法將主題融入行動中。1996年《傷心咖啡店之歌》是她的第一部長篇鉅著,使她一舉成名,從上世紀末至新世紀,銷售超過五十萬冊。1999年《燕子》再創佳績,與《傷心咖啡店之歌》並列「最愛一百小說大選」書單,為讀者最期待的作家。睽違6年後的作品《地底三萬呎》也再度震撼文壇。

目次

第一部 垃 圾
第二部 航手蘭之歌
第三部 那隻鷹曾經來過
第四部 寧靜的星艦飛航

書摘/試閱

四之一:紀蘭篇
大霧降臨。
煙囪一樣的樓梯間,紀蘭盤圈而上,每經過一扇窗口,都可以望見濃霧如雲在空中騰挪,她到了最高樓層,歇一口氣,用力拉開天台鐵門。
白霧的瀑布傾洩下來滿溢四週。紀蘭探出雙手,憑著記憶,摸索。她抵達了天台的邊欄,放眼看去,沒有河城,沒有全世界,只剩下雲靄蒼茫。
這是未曾見過的奇觀。大抵上在經歷太美、太特殊的景色時,人總會曝露出更真的性情,紀蘭此時的心裡激動著溫柔,因為太多的溫柔而漲痛,只想要擁抱人,想要找個人來原諒,於是凝神想了想,才發現,從沒有真心恨過誰。
現在到底是幾點鐘?無邊的霧色既慘白又暗沉,說是早晨又像黃昏,或許已經是中午了?紀蘭下意識地摸左腕,再一次確定,她又把手錶弄丟了。為什麼每只手錶都保不住?另一個不妙的想法閃入心頭,她雙手往前肋一探,鬆了口氣,胸罩還在。
有人在背後作聲清喉嚨,聽起來近在咫尺,紀蘭回眸,一幢陰影輪廓不明,不明的輪廓中矗伸出一雙手穿透霧塊,那人也在摸索前進。「辛小姐‧‧‧是辛小姐嗎?」
真可怕,這個矮胖的秘書走起路來全無聲息。紀蘭回應了他,辛先生的秘書從霧裡浮現:「太好了辛小姐,辛先生到處找您哪。」
「知道了。」
「請您快去吧。」
「知道了,謝謝你。」
紀蘭沒辦法躊躇太久,因為她知道這秘書非常固執,她終於朝門口走去時,秘書緊跟在後,尖嗓添上一句:「從昨天下午就找過您好多次了哪。」
「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秘書還是如影隨形,甩不開他,霧鎖前途,兩人慢慢移動,樓梯間像遊樂場的鬼屋入口一樣,陰森森洞開在眼前。
秘書一路護送著紀蘭直達辛先生辦公室門外。
帶著微慍推開門,紀蘭秀氣的臉龐卻瞬間明豔了起來。辦公室內坐了一小群人,辛先生幾個長得最可愛的部屬中,兩位就在現場。紀蘭連忙撫整髮絲,一邊輕搖手指朝他們偷偷打招呼。他們也都頷首致意,然後不管是那兩位可愛的,或是其餘不可愛的,全都低下頭專心看自己的皮鞋。
會議已被打斷,坐在正首的辛先生神態嚴峻:「妳的儀容,請整理一下。」
紀蘭的雙手更忙了,撥髮撫裙。
「辛先生,我們還是──」一位部屬估量著氣氛這樣開口。
辛先生下巴一揚,全體屬下當場站起,逃難似的迅速離開辦公室。
紀蘭剛整弄好她的蓬鬆捲髮。她前些時候燙了爆炸頭,張揚的捲曲度很襯托她的五官細巧,但現在已稍微掉了型,變成中分小浪半長髮式,倘換作是別張臉,可能失之邋禢,可是對紀蘭而言,只憑添了清俏的時髦風格。她的髮尾微枯,因為漂染過太多次顏色。現在紀蘭四處拉勻她的衣裙,至於臉上彩妝的細部脫損,則在她的搶救能力之外。
她方才渡過了一夜的轟趴狂歡。辛先生一語不發瞧著她,紀蘭渾身洩露訊息,她睏倦,她凌亂,她的馬靴上有淺色漬印,她的小短裙擺竟還有一洞烙痕,暗示她不只抽了煙醉了酒還搖過頭,她脖頸上的一抹血瘀辛先生不願意再細看。
「出城怎麼不說一聲?留言也不回電。」他說。
「昨天去找朋友吃飯,和歐瑪,我和歐瑪去看電影,得獎的電影,夜場看太晚了後來又──
辛先生突然顯得非常疲憊,「小蘭,我們省過這一段吧。」
「‧‧‧‧」
「都幾歲的人了,還需要我說妳嗎?」
「知道了,前天才剛剛面試過,難道只有你急,我就不著急?」
「工作妳安心找,這方面沒有人催妳。」
「不勞駕你來催,待在河城很值得高興啊?我真恨不得早點離開這裡,去當女工都好,也好過吃閒飯,一整年看你的臉色。」
「十五個月。」
「‧‧‧‧」
紀蘭在辛先生辦公桌前跺來跺去,拿起一塊水晶文鎮,上下輕掂它的重量,又忽然將水晶放回原位。「好,十五個月,你來教我,換作你是我,你到哪邊去找工作?嗯?告訴我,誰會要你這種──
辛先生擰起雙眉等候著。
紀蘭原本已經住口,望見辛先生的表情她心一橫說:「──這種賤貨?」
辛先生別過臉,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紀蘭。
「謝了不必,我的錢還夠用。」她說。
「先打開看看罷,不是錢。」
並未封緘的一摺文件,紀蘭展開,瞧一眼只花了兩秒鐘,然後她無言看著辛先生。
「只是臨時雇員性質,妳的工作還是可以慢慢找,花房和苗圃妳一向照顧得很好,這一點我謝謝妳。」
「種花是我的興趣,跟你沒半點關係。」
文件是一份正式聘書,言簡意賅,指明雇請紀蘭擔任河城綠化技工,隸屬庶務科,薪奉及各項人事要件條列於後。
「不是刻意安插妳,河城需要借重妳的專才,這是公事公辦,我們不談關係。」辛先生邊說邊瞥了眼手錶:「今天妳正式上班,我想建議妳填兩個小時的事假單。」
紀蘭搧動手裡的聘書,仰頭望燈光,那是一盞設計極簡的乳白罩燈,她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輕哂起來:「現在可好,我終於變成辛先生的屬下了。」
辛先生不再接腔。他連按電話上一個掣鈕,一長二短。紀蘭順著辛先生血管分明的蒼白手背看過去,開始感到有些不忍,剛才說了那許多刺心的話。電話旁邊是一只扁平塑膠盒,盒面上有一排排半透明小啟蓋,蓋內每格滿滿都是顏色斑爛的藥丸,紀蘭於是皺眉道:「哥,你都不吃藥怎麼行?」
「我沒生病。」辛先生一揮手,秘書正好推開門作出送客狀。紀蘭沉默了幾秒後,轉身像個下屬一樣離開。陣風灌進辦公室,窗紗整片揚起,窗外霧還沒散。

紀蘭小姐很累。昨夜真不該笑得那麼多,以致於無法拒絕遞上來的各式雞尾酒,伴著酒精吞下那些藥丸,以致於感覺太渴,別人做了什麼她全跟著做了,而且她還拼命找東西潤喉,灌進去了許多杯液體,全都是提神飲料,以致於人家用涼水潑灑她的面頰時,她找不到平衡感站起身,她明白自己大約是躺著,筋疲力盡,同時心神飛揚。
「我在哪裡?」紀蘭問,每分鐘一百八十個鼓點的轟趴音樂擂動得她指尖發顫。
「妳在廁所,地板上,」歐瑪將一大把溼淋淋的紙巾擰乾,就著鏡子修飾她自己的眼線,她說:「超解的。」
現在紀蘭感覺更累,精神更躁亂。而她卻在今天得到工作。
花了一番功夫,才扳開堆肥小間的門把,濃烈的臭氣迎面撲來,將紀蘭推撞了出去。
紀蘭旋身回花房戴上口罩、橡膠手套、塑面連身圍裙,蓬髮綰好覆上浴帽,滿吸一口氣,強行再一次進入堆肥間。
酸腐味薰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紀蘭快速將一邊的鐵捲門推上通風,取過鏟子開始挖掘,鏟得非常有勁。
好像全城一起串通好了,要將她像一袋垃圾遠遠扔出去似的,方才去了庶務科報到,更加強了這感覺。
我來報到上班,對不起遲了兩個鐘頭。──沒關係沒關係,您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請問我的主管是哪一位?──唉唉談什麼主管,已經特別給您開了一個單位,路樹美化小組,今天起您就是組長。
那我是不是應該先打個卡?──不用不用,您的花房比較遠,怎麼好叫您過來打卡您說是吧?
那‧‧‧下班時‧‧‧──也不必特地再過來,不如這樣,每星期的週會您過來指導一下,另外有需要請款採購什麼的再來填個單就好。
望著那有如驚弓之鳥的庶務科長,紀蘭知道她再多待一秒鐘都嫌久。
紀蘭使力下鏟攪拌堆肥。風季剛剛過去,氣溫還是沒有下滑的意思,今年是個暖秋,肥料發酵的速度超過了預期,其中的雞糞最易黏結成硬塊,紀蘭用鏟尖一一挑出,再翻轉鏟背敲鬆拌和回去。
結果還是一樣,她借居在哥哥任職的河城,落腳在最邊陲的花房,孤單地培育種苗,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在乎這份施捨來的工作?哥哥恩賜的聘書還在衣袋中,提醒她,從今天開始她是個正式職員,對了,所以她將會獲得一點點薪水,那麼她過去十五個月的白工又算是什麼?
擱下鐵鏟,紀蘭回花房脫下口罩手套洗了手,從胸前解下手機點閱來訊,將手機掛回頸鍊上,整個人站著發怔,直到畢剝的沸騰聲在耳畔響起。花房的一角有座磚灶,上面架著兩手要伸展到盡頭才捉得到邊的大鍋,鍋內的水終於煮滾了,紀蘭闔上高凸的圓蓋,隔水蒸幾篩泥土。培苗的土壤得要經過幾道除蟲手續,這口灶鍋有時也負責蒸氳花房的水氣。她再次開啟手機看了看,悵然收起,來到花房一側的工作檯。
滿架的金縷馨都養得夠壯了,她挑出幾棵花苞已落盡的苗株,拿起小鎚,開始破盆修根,陽光穿透花房頂上的玻璃罩,灑落身上燥得她滿臉通紅,霧,不知何時全散光了。
有一小截像蜘蛛絲的東西盈盈飛來,又一絲,再一絲,紀蘭看見陽光中許多細物閃閃生輝,沾上她的衣襟,立刻留下一小撮黃色痕跡,是花粉還是小蟲?她出手撲打,輕飄飄總搆不著,只好傻盯著它們,心裡有個想法隨之飛舞,那念頭越盤旋就越清楚。
這髒地方,她一天也待不下了,她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河城。
雖然上一個面試還是失敗了。雖然那是她上百次求職經歷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寄去的履歷,竟沒遭到退件,參加了初試,竟然合格,只不過是展覽場的售貨小姐工作,人家竟然要她直接跟副總經理面談。
搭了那麼多層電梯,直達那間氣派不輸哥哥辦公室的廳房,見到了那位氣色保養得很滋潤的副總經理,他長得唇厚眼凸,很難不教人聯想到金魚。他們不著邊際聊了那麼久,副總經理竟然結束以這一句:「我真的很想幫妳,只是決定權不在我這邊。」
那就是否決她的意思了。紀蘭碰過太多軟釘子,聽過各種婉轉的迴拒,所以當下就會意。不能怪別人,只怪自己前科不良。但是副總經理說那句話時,他的粗手指輕輕碰觸她的手腕又是什麼意思?紀蘭只考慮了一瞬就作出抉擇,辦不到,因為這男人長得實在太像金魚。
並不是沒有因為謀職而出賣過原則,陪吃飯,陪笑,賠自己,什麼都賠上了,結果還是一樣,始終找不到工作,紀蘭早已記不清吃過多少悶虧,寄出去多少求職函,那些履歷書份量之豐,耗神之鉅,應付一個碩士學位也足足有餘,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就像在唸一間隱型學院,永遠都在絞盡腦汁寫自傳,只是從沒有一篇及格。
所以人家給了她那麼多意見,三百磅醫生這樣說:「或者妳考慮看看,完全不提從前,我們可以這麼想,只是略而不談,不算騙人嘛。」
歐瑪的意見更特別。她最愛對紀蘭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像妳這麼慘,」其實她自己的光景也不惶多讓,大學唸了七年,研究所隆重進入第五年,唸到最後,校方常以為她是教職員工,同學也將她誤認成師長。身為一個萬年學生,歐瑪頗能樂在其中,不停地求職,只是為了持續保有失業救濟金,所以找到工作從來就不是她的真正目標。歐瑪擅長利用各種社會福利資源,擅長嘲弄她賴以寄生的法規,也擅長幫紀蘭出主意。
「如果我像妳這麼慘,」歐瑪說,「那我就寫一份負面的自我介紹,了嗎?把自己虧個夠,這叫負負得正,人家就會很想找妳來談一談,就醬。」
儘管不太喜歡這個提議,紀蘭還是哀愁地回顧了自己。不看從頭,不睬最後,紀蘭追憶的是她的中學年代,誰的青春時光不是甜蜜中帶著點負面悽慘?
甜蜜的十六歲,她是一個絲毫不傑出的少女,讀次級的學校,喜歡次級的言情小說,戴B罩杯,唸B段班,費盡全力成績也只是勉強過關,才藝方面尤其乏善可陳,又專愛幻想,她總注意到沒人關心的細節,例如黎明前天地間會有一種低頻率的嗡嗡聲,例如下了幾場大雨後偶然出現拖著翅膀的白蟻掙扎在泥濘裡,這對於她來說不只悽美,還常常帶有徵兆的意味,她非常認真地懷疑自己擁有一些超能力,要不然,為什麼她總感覺自己聽得懂花語?
她可以與植物對談,絮絮輕語,久久聆賞,花兒感應了她的多情,綻放得燦爛,因此她決心研究園藝。跟著哥哥上了幾次課程之後,很快又意興闌珊。首先,那麼多拉丁文植物學名讓人疲勞,再說,她預期的局面是花團錦簇,而不是滿身肥料泥污,最重大的打擊是,一個非常害怕任何蟲類的女孩,該如何栽花?哥哥於是笑她缺乏長性,紀蘭賭了氣,擱下園藝,轉攻其他專長,每一種嘗試恰巧都證明了她的資質平庸,紀蘭漸漸掂量清楚了自己,若是她想要在心智上勝出,恐怕是絕望的,她和普通人並沒什麼不同,或許還更傻一些。
但她長得特別。十六歲的女孩子們,多半生得纖巧可愛,紀蘭看來卻更秀氣幾分;學校的每個年級裡,總有一兩個非常美的女孩,讓人在走廊上不禁要癡癡佇望,讓人印記在心裡像一塊帶著輕癢的傷,紀蘭並沒有那種丰豔,她的長相是傾向於細緻脫俗,對男孩來說不算惹眼,只有少女們才懂得欣賞。
當她走在校園裡時,連最美的那幾個女孩兒,也會忍不住回眸盯著她凝視,那目光裡意味深長。
不知道有多少同儕的女生,在往後的一輩子裡,永遠遺忘紀蘭這個人,不記得她的班次年級,想不出她的任何一樁瑣事,卻獨獨記住了她的容顏,像朵白色淡味的小花,很柔嫩,很清潔,無聲地開放在前塵深處,那混亂的青春風暴中。
紀蘭的回憶裡,也始終殘存著兩張臉孔。她的審美觀與別人不同,為了抵抗自己的普通,她追尋的是那種打從靈魂裡綻出萬丈光芒的人。少女時代就出現了這樣兩個優異的人讓她崇拜,讓紀蘭衷心相信他們註定要名揚四海。
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哥哥的好友。兩人都是大學年紀,都是那種天資聰穎得閃閃發亮,讓別的孩子一輩子連名帶姓記憶下來的人。他們兩人在性格上南轅北轍,哥哥溫和馴良得有些文弱,那男孩則是剛強堅決而且健康,兩人友好的情況又像是酸鹼中和,越是較勁不斷,越是不生嫌隙。
那麼紀蘭就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結晶體,雖然與他們不同學校,她總能神出鬼沒隨時跟從在哥哥和那男孩身邊,甚至常夜宿在他倆的寢室裡,人們只好不時問清楚:「這女孩到底是哪一位的妹妹?」三個人的親密關係,曾經引起了許多不懷好意的猜測。沒有人真正猜中。
那一段日子太溫馨和平,以致於紀蘭回想不起任何太具體的事跡,實情卻發展在她的理解範圍之外。她並不知道,為了陪襯這兩人的機智出色,她長得越來越清秀,為了適應那麼多她根本聽不明瞭的對談,所以她變得更嬌憨。而因為總有她陪在一旁,哥哥與那男孩也壓制了雄性的粗魯,出脫得文質彬彬。
青春期的孩子們是流質的,他們三個人,在知悉後果之前,就這樣雕塑凝造著對方。
有件事倒是偶爾想念起,哥哥和那男孩在某個暑假裡結伴打工,然後很開心地合資下一部中古車,又張羅了一本地圖集,圈選景點無數,從那一年秋天開始,只要是週末,他們便一起出遊,哥哥和那男孩輪流開車,紀蘭必定位居前座,她的任務是看地圖。車窗外是陰晴或是細雨,途經了多少公路風光,紀蘭全沒留心注意,她太衷情於聆聽,哥哥和那男孩一路絆嘴,每個字她都慢半拍才會意,晚兩秒才莞爾,當幸福到無法負荷時,她就朗聲宣布,「前面要轉彎。左邊。」
又記得某一次特別的出遊,時間地點不太確定,彷彿是在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夢幻美景,卻走岔了錯路,而且不是普通的迷失,只知道離海很近了,風很狂猛,夜很闇沉,不管怎麼懊惱地左繞右彎,四週恆常只有稀疏的香槿木叢,他們闖入了一個迷宮也似的地方。負責看圖指路的紀蘭首擔其罪,哥哥怪她胡塗,那男孩卻發難說,這趟路線全是哥哥的蠢主意,三個人首度吵了架,接著全體噤聲鬧彆扭,一鬧彆扭,車子竟然也跟著拋錨,大家於是做出一一個更糟的決定,睡在車裡,無奈空間太侷促,移到車外露宿,蚊蚋又太多,匆忙找東西護體,灑了滿地的衣裝行李,折騰到了半夜才倦極睡去。
好像才剛闔眼,下一瞬間紀蘭就驚醒,烈日灼目,藍空無極,那男孩端端正正盤腿坐在她身邊,正看著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坐起揉眼張望,哥哥蜷睡在不遠的車廂旁,身上凌亂地遮蓋了五六件薄衫。男孩的雙肩揹包已負在背上,手邊擺著收拾好的、紀蘭的行囊。
他說要徒步離開這裡。那麼去哪裡呢?隨便吧,去一個全新的地方。
男孩突然緊摟住她,緊得像是某種擒拿格鬥手法的擁抱。
「然後就我們兩個,一輩子在一起,只要說妳願意,妳願意‧‧‧」換句話說,就在這裡拋下哥哥。
晨風裡有海的鹹味,這一刻太浪漫,眼前的大男孩美好得不可思議,那麼英挺,那麼聰穎,與海潮押韻,和星辰孿生,但時間不對,地點不對,她甚至還來不及漱洗,而哥哥就睡在一旁,再說,他擁抱的力道也不對。
「我不願意。」
這句子一脫口而出就成了永久的謎題,四個字,只有百分之五十符合她的心意,未竟的部份言語無法傳遞,若是再多幾個字呢?或者轉換一種嬌柔的語氣呢?她後來的路途是否會變得比較輕鬆?寥寥四字多年來讓她長久回想,揣測各種組合方式,不‧我願意,我願意不?意願不我?怎麼想怎麼費解。而男孩的反應更加簡短迷離。
「噢。」他說。
這事再也沒有人提起。那一天他們在日光中神奇地發動了車子,順利駛上歸途。
因為絕口不談,這事漸漸成了懸案,到底在那天的晨風中,男孩確實向她求過愛?或者全只是醒前一瞬的夢境?往事如煙,紀蘭眼中那男孩倒是千真萬確變了形,從此越看越啟人疑竇,意志薄弱,模棱兩可,甚至他還不太健康,冬天時咳嗽,總要在脖子上裹著條圍巾。
到這兒絕對離了題,原本是為了寫自傳而回想,怎麼牽扯到了這個青澀的小插曲?真應了歐瑪的評語,歐瑪說:「其實妳啊根本不想找工作,妳只想找男人。」
為了抗辯,紀蘭從那次旅行之後繼續回溯,但往事平淡得乏味,重點是,自己根本是個無甚特色的人。如果她真有什麼過人之處,大概就是愛笑吧。
從小就愛笑,即使是電視裡那些讓別的孩子無精打采的小把戲,也能將紀蘭逗得大樂,萬一別人都笑了時,她早已不支倒地,並且還笑得長久,又因為自己的笑獲得了新的滑稽,總要等到清脆的笑聲成了抽噎嬌喘,腦子裡禁不住再回觸到笑點,重新捧腹飆淚,終於氣若游絲,需要趴在桌面上歇息。
人們目瞪口呆看著她笑到了盡頭,才嘆口氣說,「這美眉渾身都是笑的神經哪。」
那嘆息裡面總有點祝福的意思。
有誰料想得到,這麼愛笑的孩子卻長成了一個倒楣十足的女人?
四之二:君俠篇
陰暗的長方室內,擠了六個狹窄的床位。來人沒有開燈,只是打亮了一只手電筒,光束在上下鋪間游移,六個躺臥在床鋪上的人都醒了,都隨著光束轉動頭顱。
光圈鎖定在下鋪一張很年輕的臉孔上。
「還不起床?」
年輕人立刻滾下床,快速穿衣,隨來人走出房間。
被帶出門的這個年輕人,暫時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的視野被手電筒灼出了一塊黑洞,只能憑著聽覺前進,儘管如此,他的雙眼看起來還是很清亮,他的面容則是淨朗稍帶稚氣,簡直是個大男孩模樣。
大男孩的個兒很高,因為消瘦的關係,顯得更高,他穿著不太合身的制服,褲管下露出了一小截脛骨,他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雖然不骯髒,卻有一種長期缺乏打理的灰敗,所以他身上的某個東西就更加惹眼了,那是一只鋼碗,洗刷得無比雪亮,用塑膠繩綁垂在他的腰側,隨著步伐,鋼碗有節奏地撞擊他的胯下。
大男孩緊緊跟著鞋音而行,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他都很樂意離開那間酸臭的囚房。
大男孩單獨被送進了一間小密室,面對著地板中央一張孤伶伶的椅子,不確定該坐還是該站,密室裡別無他物,這張椅子讓他產生了死刑的聯想,他決定站著。
不知藏在哪兒的麥克風,放送出來一個聲音,要他面向牆壁的鏡子。
於是他朝牆上的大鏡子立正,又隨著指示,轉兩次側面,回到正面,音箱傳來命令說:「ok,你可以回去了。」
沒有反應,大男孩還是筆直面對著鏡子,傻了,鏡中的自己竟變得那麼瘦長,好像是陌生人一般。他知道在鏡面玻璃的另一邊,還有別人正在注視著他,大男孩往前邁了幾步,想貼近看個清楚,有人推開房門,將他帶回了擁擠的牢籠。
是誰?為了什麼事情這樣觀看他?大男孩始終沒有得到答案。幾天以後,他又在清晨被吵醒,仍舊是一盞手電筒照盲了他的視野,有人要他起床穿鞋。
「你走運了,小子,有人選中了你。」
選中他,這是什麼意思?
「外役,你要出去逍遙嘍。」
雖然是調侃的語氣,聽起來勉強像個祝福。大男孩被送入那輛小巴士密封的後車廂時,心裡隱約知道,他的命運就要永遠改變,但他目前只關心服裝的問題。出發得太匆促,他穿戴得很單薄,凍得直發抖,大男孩兩手抱著胸口保暖,四處尋覓覆蓋物,可惜車廂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趁著戒護員忙著交接事宜,他迅速剝下一副椅枕套布,掀開上衣,悄悄用布料裹住肌膚。
車子一震,開始前行,無風景。
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大男孩已經蜷縮在座椅上睡著了,來不及弄清楚他的處境,好像還在夢中似的,大男孩隨著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穿過寒風中許多建築,來到一間辦公室。
矮胖的男人端來了一杯熱茶,囑咐他坐著靜候。這個秘書模樣的人一離開,大男孩馬上骨嘟將熱茶喝光,也不顧嘴燙得發麻,他感到體溫回復了一些。
然後他開始觀察四週,剛才那人並沒有禁止他張望。
大男孩發現這是一個很舒適的地方,比他住的六人房寬敞多了,布置得很典雅,幾排通天落地的大書櫃讓他回想起學校的圖書館,眼前的氣派辦公桌又提醒他,這兒是私人的殿堂。大男孩見到不遠的牆上,貼了張與其他陳設不太協調的海報,那是一幅加了框的星艦飛航想像圖,圖樣正好來自他最喜歡的科幻系列電影,逗得他差點就要離座,正好又瞥見另一個擺飾,身邊不遠的矮几上,養著一盆不知名的草科植物,幾撮他從沒見過的黃色小花從纖長葉片中探頭放香,難怪一直飄來奇特的芬芳,像是攙了點肉桂的甜甜玫瑰味。
一注意到盆栽,香氣似乎濃得更誇張了,大男孩放鬆緊抱在胸前的雙手,深深吸上幾口,他已經太久沒有聞過真正的鮮花。
聽見開門聲,大男孩趕緊起立垂首,他見到的走近的是一雙非常亮的嶄新皮鞋。他不禁想著,在那雙鞋裡面,應該是一對痛苦的腳。
「請坐下罷。」
好和煦的聲音,其中有股安撫的力量。大男孩坐回沙發上,不敢抬頭,他知道自己正被仔細端詳,忍耐了許久,等不到任何動靜,他於是昂起臉,與對方照了個正面。
有點吃驚,擁有這間辦公室的人,完全出乎他的猜想,既不老,也不醜,甚至還算悅目,從那雙舒朗的眉眼間看進去,沒有嚴厲,只有好奇。這個男人背著手,悠閒地站在窗前,正興味盎然瞧著他,白色窗紗在男人背後輕輕飄拂,早晨的陽光絲絲射入,將男人鑲了一圈輝煌。是這個男人揀選了他。
大男孩低下頭,心裡已經永遠記住剛才那一眼。這個男人從此將是他的光源。
男人總算又出聲,問了一個大男孩意料之外的問題:「你的鋼碗呢?」
「他們不給帶來,長官。」
大男孩準備著,若是對方問他為什麼隨身綁著一個碗,他就要答道:因為我這個人有點潔癖,不太敢用公共的碗或是杯子,長官。
但是男人沒再過問,沉默了片刻,他改變話題:「吃過早飯了沒?」
「吃過了,長官。」
「還餓嗎?」
「‧‧‧‧」
「請大聲一點。」
「還餓,長官。」
「那正好,陪我去吃點東西吧。還有,不要再叫我長官了,這兒又不是什麼軍營。」
「好。」大男孩連忙起身立正,朗聲說。
「知道你在哪裡嗎?」
「不知道,還沒有人告訴我。」
「這裡是河城。」男人走向辦公桌,隨意翻了翻桌面上一些文件,「你長得很面善,好像最近電視上一個明星,叫作‧‧‧」
「叫君俠。」
「很好的名字,以後就叫你君俠好嗎?」
「好的長官。」
男人放下文件迴身,見到君俠飛快移開偷瞧著他的視線,低眼肅立。這幅模樣觸動了男人的內心深處,人應該緊張,但是人不應該緊張得這樣悽涼。他帶頭走出辦公室,順手從衣帽架上抄起一件厚絨外套,遞給君俠。
「請叫我辛先生吧。」男人說。
四之三:禿鷹篇
每次清醒過來,都比上一次更費勁思考,禿鷹花了十幾秒才想明白:咳,我還活著。
接下來納悶另一件事:這是哪裡?他顯然躺在一間很典型的病房裡。什麼時候被移到了這邊?禿鷹記不起來。
一張臉靠近過來俯視著他,真秀麗的護士,不對,這是辛小姐,她正滿臉凝重觀察他的氣色,開口說:「我給你煎了一些草茶,喝下去可能會舒服一點,嗯?」
禿鷹根本喝不下東西,他失去了食欲,也失去婉拒的力氣,他從床褥上偏過頭,看辛小姐在一旁找杯子,拿調羹,為熱茶加糖。
至少他成功地拒絕了換上病患的袍子,雖然渾身燥熱又發癢,禿鷹連續多日堅持打著領帶,穿上正式服裝。必需鄭重一些,禿鷹這麼想,他正要踏上最後一趟旅程,這次應該是飛行,只是等候了許久,一直還登不上機,禿鷹覺得很累,莫可奈何,日夜躺著,讓日記本攤在胸口,永無止息地休息。
辛小姐探身在櫃子上方找面紙盒,她的胸部曲線因此畢露在眼前,距離是千載難逢的近,但是禿鷹太累了,心裡激發不出一絲狎意。連飯都吃不下的人,人格難免向上提昇了不少,他開始很清高地思考,像她這麼好的小姐,應該住在那種快樂又燦爛的地方,去過那種用廣告片裡面的一切美麗鏡頭拼湊出來的彩色人生。
總之辛小姐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世道越來越不合理,河城這種地方更不像話,不否認你的存在,但是也不承認你的身份,把人困在孤島上似的,住在這種地方,誰還能心理正常?禿鷹以他的母語喃喃自語,這世界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複雜?就不能單純一點?比方說他的故鄉,人要不就高貴,要不就是個雜碎,但是人不會失去身份,禿鷹嘆口氣,如果有所選擇的話,真希望回去死在他出生的地方。
‧‧‧慢著,據說他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禿鷹抬起手想搔搔頭,這才發現他的腕上插著點滴管線。無所謂,他思念的也不是地圖上的哪個區域,而是某種消失在光陰中的往昔。
禿鷹乖乖躺好望著對面的牆壁,他曾經浪跡天涯太久,久到如今,他已經活到了應該為別人製造故鄉的年紀,但這事他也無能為力,只躺在這裡,吃不下任何東西而且便秘,想寫日記,卻連一支筆也提不起來,前一陣子似乎有個靈感,關於美,但來不及錄下,只記得好像是個絕世佳句,怎麼也說不出內容,於是他開始自由聯想,關於美這個主題。
這一生親眼所見美的極致是什麼?這沒忘記,就算再活一百年他也確定。
錯不了,最美的那一幕,就發生那一棟橢圓型的體育館裡,體育館在一所大學中。
體育館的主體是一個國際標準規格的露天運動場,環繞高聳看台,看台的最下層,就是一整圈隔間細密的活動室,因為不可考查的原因,大學將這圈室內空間全給了學生,當作社團活動基地。
長長的體育館迴廊,永遠帶著繞彎的弧度,外圈是各種社團辦公室,內圈是無盡的鏤空磚牆,可以望見運動場,但這時天色暗了,運動場上一片黑暗,咄咄的皮鞋聲落地脆響,是他在走路,他往下一看,今天的地板擦洗得真雪亮,他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生,面容俊秀,身材苗直,還不到二十歲,已經因為自費出版的詩集而小有名氣。他是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入夜以後,迴廊裡總是很安靜,這時只有他一個人影,他一直繞著走,逆時鐘而行,心裡忙著將此刻的感覺詩句化,體育館一片死寂,讓他想到,越是熱鬧喧嘩、快樂洋溢的地方,冷清下來以後,越是顯得陰森悽涼。
收工後的馬戲團和半夜的遊樂場,也特別讓人產生這種恐怖印象。
不停地前行,可能已經繞過體育館整圈了,還是沒找到目的地,迴廊裡燈光不良,他留意每間社團辦公室的門牌,橋藝社、軍事研究社、古代文明探索請敲門入內、主內弟兄團契歡迎您‧‧‧每隔十幾個房間,就是一陣惡臭,這兒擁有全世界最高密度的廁所,但每當運動場裡有賽事時,再多的廁所也不夠,他不時以手帕掩鼻,另一手緊緊揣著一疊稿件,今晚他要拜訪一間傳說中的詩社。
就這樣一路找尋,他聽見幽靜的迴廊中,傳來了隱約的歌聲,是個女孩在清唱,他從沒聽過的曲目,極動人的慢板,女孩兒唱得輕柔,音若細縷就要斷了線索,將他懸吊到了太虛中,說不出有多麼孤獨徬惶,忽然那歌喉又放聲甜美、嘹亮,好空靈的嗓音,整個迴廊隨著微微共振,全世界都成了音箱。
他在迴廊裡驚心動魄,疾步不歇,終於他狂奔起來,追蹤飄忽變化的歌聲源頭,他抵達了一間房門口,戲劇社辦公室,門前立著一塊小黑板,其上以粉筆塗劃了一些圖案字樣:年度新劇「春精靈與羊角獸」──選角試鏡會請由此進。
他必需打開那扇門。
扭啟門把,迎面炸開一片炫亮,可惡,房裡面竟打上了舞台燈光,他瞬間緊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瞳孔縮小,靈魂灼傷。
房裡不知有多少人在抽煙,全都面轉向他,只有一個女孩無動於衷。
那女孩獨站在薄煙繚繞的光圈中,燦爛奪目像個女皇,天籟一般的歌聲來自於她。那不是歌聲!是一個永恆的召喚,他不由自主來到女孩跟前,差點就要匍匐,女孩的眼波流轉,畫上妖媚舞台妝的美眸瞥了他一眼,沒有停止歌唱,沒有閃失一個音階。
只是一瞥,他整個人像是一根火柴,被擦亮,生命中的燐質徹底燃燒,他再也沒辦法忘記這一夜,這一景,這個女孩的模樣,那冷峻的豔色,那尊貴的華麗,那歌聲中的清新無染,那至高的美感。
從此他被封印在這一幕中,永遠沒有真正離開過。
光圈中那女孩的身影,取代了他後來的所有愛情,他追求的任何一個女子都只是她的拙劣複寫,儘管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擁有詩人的敏感高傲,還有詩人的害羞,他沒辦法更接近她,只有偷偷在心裡為她取了一個小名,將那一夜的她一輩子保鮮在記憶裡。
他的大學沒能唸完,卻趕赴上人生另一串長長的,錯亂的課表,他成長了許多,吃了更多苦頭,他富貴過,也常常落魄,他狂野揮灑青春歲月,但是青春不長久,接著他奮發圖強,但是形勢比人更強,他的滿腹才華沒有人看得見,只好懷著憂憤東飄西闖,後來連他的國家也不見了,他赫然發現自己很孤單,而且嚴重落伍,曾經是個時代青年,現在他連電腦也不懂,與別人語言不通、思想斷層,他像一片枯葉一樣,從枝頭被時代的狂風掃到最角落。
正想為這些回憶構想一篇好日記,辛小姐俯身過來,端著茶杯,擔心地看著他。
真是個好小姐,禿鷹心裡讚嘆,這麼天真脆弱,不能讓她遭受太多憂愁,禿鷹現在真想一口氣將他的人生經驗化成一劑疫苗,灌輸到她的腦海裡,他於是清了清喉嚨。人在彌留時,總想說些特別有意義的話,讓別人銘感五內,讓自己音容永存,禿鷹也不例外,再說,他曾經寫過那麼多富含哲理的詩。
是語言隔闔嗎?他說了好些話,只是換來辛小姐不明白的表情,他發現自己用的是母語,禿鷹喘一口氣,轉換成國語,但是這一來,設想好的整篇嘉語錄全數緊急煞車,在他的心房裡連環追撞,慘不忍睹,終於他擠出來這一句:
「妳,握我的手。」
命令式句型,可憐兮兮的語氣。
紀蘭愣了一會兒,順從地握住他的右手。
禿鷹馬上闔起眼睛,再也不肯放開了。紀蘭感到有點窘,她將茶杯擱在一邊,仔細端詳確定禿鷹睡著了,於是她試圖悄悄扳開禿鷹枯瘦的指爪,但他握得真緊。
有人推開門扇,帽人進入病房,提著一壺像是熱湯的東西。真是個救星,紀蘭正要開口,帽人趕緊以一個手指覆唇的暗號制止她出聲。
「別吵醒他,」帽人咧嘴一笑,輕聲說:「他開始說話,我可受不了。」
四之四:帽人篇
想到蒼蠅,我就回神工作。推著車來到餐廳後緣,這邊常備有兩台垃圾子車,是我收垃圾路線的最後一站,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整棟餐廳的後側是涼爽的白梨樹群成蔭,樹下種滿了超級香的金縷馨,每當過了用餐時間,這裡就冷清下來,只剩鳥語花香,有人養了一隻九官鳥,這鳥不知為何從來沒學會說人話,鳥籠就吊在餐廳後簷下,我在掏收垃圾時,週圍常靜得只聽見九官鳥在籠中輕躍,還有水龍頭的滴答聲。旁邊不遠就是一道長長的棚子,棚下有一整排水泥砌成的洗濯檯,供餐廳洗碗盤用。
我才在棚子邊停妥手推車,放眼一看,肝火急速上升。
我直接穿過廚房進入餐廳,有人連聲喊我收廚餘,我不搭理猛推開前門,餐廳再往前是一環回字型的建築,圍出一個廣闊的石板中庭,這時候沒什麼人蹤,我四處匆匆跑了一圈,正考慮再往前的廠房區過去,就見到有人沿著走廊向餐廳走來。
護士小姐和那肥胖的老廚娘一路猛聊八卦,愉快地步入餐廳,護士胸前捧著兩盒像小點心的東西。我追上前,和她們一起抵達洗濯檯邊。
看得出來我怒氣沖沖,護士小姐先聲奪人,語氣放得很嬌憨:「拜託,天這麼熱,空氣這麼糟,我都快煩死了,休息一下下也不行呀?」
洗濯檯上,仰天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對於這男人我的瞭解有限,他剛來河城不久就掛了病號,接著他的病體兵敗如山倒,一直沒離開過城中診所,沒想到再次露面竟然消瘦成這副德行,他的全身骨架現在可說是一覽無遺,因為他一絲不掛。仰躺著的他似乎沒力氣說話,只是不住望著我,眼睛裡有點哀求的意思。
「只休息一下下?他身上的肥皂沫都快乾了,妳把病人光溜溜擱在這裡跑去聊天?有沒有把人家當個人啊?」
護士於是拉拉胸口的衣襟作出氣悶狀,真難怪她呼吸不暢,看她那身修改過的火辣護士裝,緊繃貼肉到那種地步,萬一蟑螂闖進去也免不了要斷氣。
「我還不夠關心嗎?那我幹嘛幫他洗澡?」她說。
「是噢,關心,」我走近旁邊的活動病床,順勢用身體遮住床頭的病籍牌,「他叫什麼名字?」
「‧‧‧‧」
「連自己的病人叫什麼也說不出來,真是敗給妳,我說,他叫‧‧‧呃‧‧」我取下整份病籍找名字:「‧‧‧瑞德,他叫做麥瑞德。」
「是嗎?」護士接過資料看了看,「誰記得那麼多啊?我都叫他小麥。」
一旁想打圓場的廚娘終於插嘴成功,卻說了一句完全離題的話:「早晚就是這幾天了‧‧‧」
不勞她提醒,也不用城裡多少人傳說診所中有個年輕人快要一命嗚呼,說我的垃圾焚化爐將再有一次特別任務,只要看看這位小麥的氣色,誰也算得準他行將就木。一座即將撤空的城,一個垂死的人,漂亮,再也沒有比眼前更和諧的畫面了,只差來上一支樂隊奏哀歌,降半旗。
護士嘟起小嘴,不勝委屈,拿起一塊毛巾使勁揩抹病人,她帶著哭音說:「你也幫幫忙,連醫生都跑了,叫我還能做什麼?」
這點我無法反駁,診所早已經先一步關門大吉,廠房則是收了大半的生產線,連餐廳附設的福利社也共襄盛舉,貨源只出不進,想買什麼都是抱歉已售完,晚上八點不到就播放晚安曲,大家一起發愣,看城裡的日薄西山。
護士的眼淚真的飆了出來,「早知道我上個月就辭職,都沒有人在工作了,我招誰惹誰,做越多,越讓人說閒話。」
我只好安撫她:「別別,城裡怎麼少得了妳這麼偉大的人?不說別的,就為了妳的護士證,也該堅持到最後一天。」
她馬上摘下掛在大胸脯前的證件,塞進我的手裡:「哪,給你,麻煩幫我扔了,省得我找垃圾桶。」
「我的大小姐,不說證件,就看妳那身漂亮的護士服,我跟妳保證,沒有人穿起來比妳好看,我說要是辦一個世界護士小姐選美大會,別人跟妳簡直沒得比。」
她的淚痕猶在,已經開始有了點笑意,我繼續加油:「所以說啊,什麼身份就做什麼事,妳的身份美呆了,再笨的人也不用想嘛,好好照顧病人,誰還敢說什麼閒話?」
護士小姐笑到一半,察覺出這是奚落的意思,撒賴了:「耶?那我想請問,你又是用什麼身份跟我說話啊?」
照慣例我敗下陣來,去廚房要了一桶熱水,我接手幫小麥洗澡。護士和廚娘攜手離開。
「真是個大白癡,人有身份的話,幹嘛留在河城?」我問小麥。
小麥不回答。他的裸體任我擦洗中,其實我未必比他不尷尬,這種冷場讓人著慌,要是邊上的九官鳥能發個鳥音也好,但它只是偏起頭,很有興味地瞧著我磨練社交能力:
「瑞德你幾歲了?依我看差不多廿七歲吧?
「怎麼會來河城?信用卡亂刷是吧?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你不是第一個讓我幫忙洗澡的男人,
「上一個是老人,有多老?你加上我的年紀都沒他老,再加上這隻九官鳥也不夠,
「他叫做禿鷹,
「他是怎麼進來河城的瑞德你猜猜,我提示,不是破產,猜猜看?
「沒問題,我讓你好好想一想,
「嗐──別猜了,禿鷹是偷渡客,懂了沒?境外人士,非法居留。」
小麥還是不說話,讓我特別地感覺到落寞,特別地懷念起禿鷹。
很少見過像禿鷹這麼有意思的人物,光是他的外形就出類拔萃,任何人猛一看到他,都很難不聯想到一隻掉光羽毛,披上人衣的真禿鷹。
因為老化與骨質疏鬆症,禿鷹的頸椎從多年前就漸漸向前彎折,直到整個脖子與地面平行,從此他的頭顱永遠俯瞰大地,彷彿隨時都在尋找失物,就算與人談話時,他也不抬頭,只吊起雙眼往上瞪,推出壯觀的抬頭紋,看起來很有萬分懷疑一切的味道,其實這種身形最適合觀察小姐們的臀部,也方便撿拾地上的煙蒂。
禿鷹的另一個特出之處在於,他賴在河城的歷史夠悠久,他是城裡最資深的老鳥,你可以直接說他是老中之老,鳥中之鳥。
一般而言,人們遷入河城後,為了早日取回公民身份,只有拼命工作,直到清償了四分之一債務(其餘四分之三註定永遠是呆帳),得到公家相對提撥的一筆生活基金(金額絕對保證讓你生活得比在河城中更寒酸),以及一紙全新身份證明(由辛先生簽發,如果他願意的話),回鄉去重新做人,人們居留河城的時間從幾個月到數年不等,出城時,也有一些人選擇了遠離家園的方向。
而禿鷹的大問題卻出在他沒有故鄉。
禿鷹來自一個據他形容「只有鳥蛋大」的、沒有幾個人能順利唸出發音的小國家,多年前,當禿鷹遠走天涯非法打工時,恰巧他的祖國一分為三,三個鳥屎大的新國家都不承認他的護照,他忽然變成天涯孤雛,可惜年紀實在大了一些,缺乏可愛與可憐的特質,沒有人接濟他,禿鷹只好周遊各種收容單位,無時無刻不要求回去家鄉,同時持續不停變老,當他輾轉被移送來河城時,已經老得連鄉音都無法說得純正了。
「別管鄉音,瑞德,我跟你保證不管禿鷹說什麼都沒人聽得懂,」我開始給小麥穿上衣服,這工作不難,因為護士只幫他準備了一件鬆垮罩袍,連內褲也省了。「他改說英語更慘,誰聽見都抓狂,偏偏他又話多,禿鷹一開口啊,你會恨不得他的下巴跑出字幕。」
小麥不捧場。雖然令人洩氣,我還是告訴他,其實我挺喜歡聽禿鷹說話,儘管他的口音太詭異,每聽一句都得加上三分揣測,五分捉摸,但正巧就是這種溝通模式,加深了內容的雋永,既然禿鷹曾經是個哲學教授(他自己說的),也曾經是個得過獎的詩人(他強調是首獎),那麼他語焉不詳的特色就更值得人欣賞。
只有我一個知音,禿鷹無法繼續保存詩人氣質,他開始努力學習正音,為了讓語意確鑿,他修改表達風格,說起話越來越簡短,越來越嚴峻,以動詞為主,命令式句型。
「你,教我說國語。」禿鷹說。
「啊?我以為我們現在說的就是國語?」我問。
「說人聽得懂的國語。」禿鷹說。
正音訓練的效果不佳,也許禿鷹的舌頭還是太思鄉,但他的大腦清楚,知道他必需放棄過往,禿鷹很起勁地找尋門路,想就地取得公民身份,他不知從哪邊弄來了一張表格。
「你,幫我填。」禿鷹說。
「這是什麼東西?」我問。
「填完它,全部都打勾。」禿鷹說。
那原來是一張器官捐贈同意書,據說填了之後有利於申請公民資格。
「我還能說什麼?」我問小麥,「禿鷹說他全都捐了,我能提醒他,他的肝,剁了做狗罐頭都嫌老嗎?人家對未來還是充滿希望,還是想要出去闖天下啊。」
我幫小麥穿好上衣,遍尋不到衣扣,只在胸前找到一對繫帶,我打上蝴蝶結,將他翻個面,整理他的後襟。
「聽得懂我的意思吧?年輕人,你這時候當廢物還太早,好嗎?給我健康起來。」我響亮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動作就像一個幫小寶寶撲好痱子粉的媽媽那樣自然,只是不幸我正好擊中小麥一塊泛血的膿瘡,雙手頓時失措,我只好扶他偏過身,「我們看看那邊,多好的……」
本想要小麥欣賞白梨樹叢外的風景,但那邊正好是落日和一片片帶著烏氣的晚雲,更加不妥,幸好在我的扳動之下,小麥已經不舒服地闔上眼睛,就是在他的上半身枕靠在我胸膛時,我看見嘉微小姐那輛氣派的轎車,迷了路似的繞過城西,又折返頭,朝城的另一邊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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