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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8:劍仙盡低眉(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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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8:劍仙盡低眉(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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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有一個和尚西出爛陀山,向東方萬里奔襲,無人可擋。
有一位道士才下龍虎山,偏要去替天行道,三請天師。
有一名女子登頂逐鹿山,天下魔頭皆低頭,白衣攔江。
江南神武城,城門處有黑衣人貓一夫當關,城門外有帶刀白頭千騎闖關。血戰時天空有春秋飛過。南龍尾坡,客棧外施援手殺人為救人,客棧裡兩錠銀子買酒又買命。名將文臣盡入我彀中矣。王仙芝終出城,卻又被人打退卻一千丈。徐鳳年始神遊,拂去山河看盡天地萬物。少女殺手阻截北莽蛛網,危在旦夕。東越池主馬背一十四劍,劍劍問情。
真武降世,秦帝復蘇,且看徐鳳年如何收官江湖。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天上劍仙三百萬 遇我一柄北涼刀
第二章 我以黑劍殺白雪 我於世間幾無敵
第三章 誰家小子負木劍 誰家兒郎負涼刀
第四章 是非功過有青史 善惡斤兩問閻王
第五章 西佛自西向東往 魔頭入主逐鹿山
第六章 劍仙晚到一百年 江湖紅顏兩相負
第七章 廟堂未亂江湖亂 劍氣如墨畫河山
第八章 少年俠氣死江湖 死生一諾千金重
第九章 必死之地必死人 一波未平一波起
第十章 提燈照膽看江山 天地之間一線劍
第十一章 千年世事同蕉鹿 我夢蝴蝶蝶夢我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8劍仙盡低眉》-樣章
第一章 天上劍仙三百萬 遇我一柄北涼刀
冷清清的下馬嵬總算有了些人氣。
李玉斧已火速離京,遠離是非之地。而沒了神荼的劍癡王小屏則留在了驛館,估計日後少不了為虎作倀的罵聲。王小屏進了一間側屋,閉門謝客。然後小和尚笨南北火急火燎地跑來下馬嵬,見著了世子殿下的慘淡景象後直撓光頭。徐鳳年也不多嘴問他在皇宮裡的兇險“吵架”,跟他約好一起出京,然後去一趟兩禪寺,不承想小和尚搖頭說道:“師父讓我跟殿下一起去北涼,讓我代他傳授頓悟之法。”
徐鳳年訝異地問道:“你要是沒赴京面聖還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涼,這不就等於挑明你們兩禪寺跟朝廷徹底鬧翻了?不怕兩禪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了正門?”
李子姑娘不樂意搭理這些事情,一門心思在院子裡堆雪人,後院的積雪被用光以後,先前還讓徐鳳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鏟雪,用籮筐裝回院子,當下已經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個雪人,那叫一個氣勢恢宏。
南北小和尚咧嘴笑了笑:“師父說封寺不打緊,反正寺裡的和尚都餓不死,沒了理所當然的飽暖,苦時說法才心誠。”
徐鳳年無奈地說道:“你師父倒是心寬。”
笨南北一臉惆悵,面帶憂色:“師父的頓悟,我就怕說不好。”
徐鳳年百無聊賴地躺在籐椅上,輕描淡寫地說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還是別去北涼了。或者哪一天我想你們了,再邀請你們去北涼做客。”
李子姑娘已經用光所有積雪,大功告成地堆出最後一個雪人,拍著凍紅的雙手走來,聽到這句話,愣了愣,先是氣勢洶洶地想要反駁,繼而想起一事,嚇得臉色蒼白,猶豫不決。
顯然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那個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夢。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我信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信不意味著就一定要認命。我不管你師父李子的爹到底怎麼個想法,你要是敢去北涼,我就能把你五花大綁地丟到南海,東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頓悟佛法,天大地大,北涼的確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但你也說過苦時說法心更誠,那麼就去北涼以外的地方吃苦。北涼,暫時不對你們開這個門。”
除了說經說法一事,其餘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頓時陷入兩難境地。
徐鳳年不給他們多想的機會,繼續毫不留情地說道:“你們這就馬上離開京城,免得被我牽累。”
李子姑娘紅著眼睛,咬著嘴唇。
徐鳳年板起臉道:“聽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打著哭腔道:“我才一段時間沒見你,你就白了頭,萬一下次你說死就死了,我就只有你和溫華兩個朋友,溫華又找不到……你讓我怎麼辦?”
徐鳳年欲言又止。
笨南北雙手合十,走到東西身邊。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聲道:“你們可以先途經西蜀入南詔,可以一路走到南海邊上。路是難走,但相對安穩。”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長成,由女孩兒變成女子了,這一次沒有撒嬌,也沒有糾纏,轉頭抹了抹眼淚,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那我走了啊。”
徐鳳年始終閉目凝神,鐵石心腸。
她好不容易挪到了後院門口,轉頭說道:“我真走了啊。”
徐鳳年無動於衷。
軒轅青鋒悄然翻白眼。
半晌以後,軒轅青鋒有些哭笑不得——一顆小腦袋探出門口,淚眼婆娑,然後又有一顆光頭也跟著鬼鬼祟祟地探出來。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兩顆腦袋嗖一下都躲了回去。
徐鳳年跨過門檻,見到她背對自己,走過去擰了擰她的耳朵,扳過她的身子,低頭柔聲笑道:“以前都是我送你禮物,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記得順手幫我挑幾樣禮物,以後見了面,我會跟你討要的。我俗氣,禮物怎麼賊貴賊貴的怎麼來。”
李子姑娘低頭哦了一聲。
徐鳳年轉頭對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這個妹妹交給你了,照顧好。記得一萬斤胭脂水粉,也比不得一個活人。”
南北和尚點了點頭。
送行到下馬嵬驛館門口,徐鳳年僅是揮了揮手就轉身,留下一個哭得稀裡嘩啦的少女和一個手足無措的年輕和尚。
回到院子,徐鳳年蹲在一個及膝高的小雪人面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從小便鬼怪精靈,少女時曾經在武當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後刻有“發配三千里”五字,當時武當山上的道士只當作稚童行事無忌諱,如今徐鳳年想來,聯繫當年初次遊歷最遠三千里之外,可算一語成讖。
軒轅青鋒問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鳳年淡然道:“我身邊的人,就沒一個有好報的。我娘沒了陸地劍仙境界,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點兒死于梅子酒,我師父李義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為我入指玄境。你不怕?”
軒轅青鋒如瘋子般捧腹大笑。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氣,沒有在意瘋婆娘的幸災樂禍,站起身:“回家。”
天下符劍第一的神荼歸還真武大帝,趙丹坪臉色陰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機,卻連苗頭都算不到。白蓮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用疑問語氣念叨了一聲“劍癡王小屏”?宋堂祿和幾位起居郎都下意識地低頭望向腳尖,不敢多看一眼這種尚且不知是噩兆還是祥瑞的景象。面容酷肖龍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師的趙凝神癡呆站立,念念有詞,不斷搖頭。龍虎山力壓武當一頭後,佔據運勢,龍池中紫金蓮花開朵朵,搖曳生姿。龍虎山真人更是英才輩出,而且又有趙姓與外姓相得益彰的傳統,齊玄幀斬魔之後,便有手捧拂塵做劍的齊仙俠享譽江湖,被譽為有望成為當代劍道魁首,名字起得極妙,齊仙俠果真有俠骨,更有仙氣。加上四位趙姓大天師健在,趙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勢,又有晚輩趙凝神橫空出世,更何況有白蓮先生一旁輔佐,龍虎山怎麼看都是氣運堪稱頗為鼎盛的時期。可面子十足,內裡讓天師府堪憂。龍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蓮花,仍有繼續枯萎的慘淡跡象,這讓天師府黃紫貴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靜地對趙丹坪說道:“趙天師,去趟欽天監。”
趙丹坪領命急行而去。
趙篆即便當上了儲君,貌似還是當皇子時候的閒適心態。皇帝轉頭笑道:“篆兒,你領著白蓮先生與凝神四處走走,若有何處不妥,回頭給朕寫一份摺子。記住了,別找人代筆。”
趙篆苦著臉點頭。他這個太子和兩名道士在皇宮大內閒庭信步,走得漫無目的。趙篆突然笑問道:“白蓮先生,你說萬一徐家嫡長子才是真武大帝轉世,那豈不是很棘手?”
白煜輕聲笑道:“天上做仙,落地為人,真是如此也無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轉世自居,一樣不曾統一北莽,只能像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辭世。”
趙篆問了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先生,世人都羨仙人得長生,歷朝歷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煉丹或訪仙,可沒有一個長生不老的,活過一百歲的皇帝都沒有,那你們龍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沒有過真正證道長生的前輩天師?道教典籍上的飛升一說,孤是不太信的,白蓮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稱“孤”。
白蓮先生哈哈大笑,爽朗地說道:“白煜年幼便被師父帶去了龍虎山,也曾問過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只將師父言語轉述一遍。他說道士修仙問大道,就像那采藥人登山采藥,有些人很懶,但命裡有時終須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貴藥材,滿載而歸,這類人,武當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龍虎山也有一位。但絕大多數人是天道酬勤,時有時無,但終歸是有所收穫,像天師府四位大天師就是如此,成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離道教真人的說法也只差一線。更多人則無功而返,可經常登山,不說采藥,能夠眺望山景就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艱辛山路,也能鍛煉體魄,延年益壽。先代前朝確實有許多蹩腳方士以長生術取媚帝王,惑亂朝廷,這在白煜看來有百害而無一利,後世人自當警醒,但龍虎山的內丹法門,不以‘長生’二字迷惑眾生,則有百利而無一害,不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可以學上一學,故而陛下當年首次召我入京,與太子殿下一樣笑問我世上有無逍遙仙人,有無上乘長生術,我都回答沒有。實則飛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謀求天下太平。長生術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運才自稱天子,因此想要證道長生,就會尤為艱辛,更不為上天所喜。星斗運轉,江河流走,廟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儀軌’二字。我朝儒家排名猶在道教之前,便在於儒家內仁義外禮儀,確是一方治國良藥。可天底下還是沒有醫治百病的藥方。道教清靜無為,是另外一方藥,東傳中原的佛教其實也是。陛下滅佛,不是滅真佛,而是拔除那些偽經偽僧,何嘗不是為了以後讓太子殿下登基之時大赦佛門而為?良藥苦口,陛下用心亦良苦,太子殿下韜光養晦,深諳黃老精髓,卻不可不細細體諒。”
太子趙篆當時聽佛道之辯心不在焉,白煜此時娓娓道來,則聚精會神,一字不漏。他環視一周,見四下無人,輕聲道:“父皇視青詞宰相趙丹坪為一介伶人,孤卻不敢如此對待白蓮先生!還望先生他日能夠入朝為官,不求自得長生,只求萬民盡得福澤。”
他日,自然是他趙篆登基之時。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趙篆同樣會心一笑。
趙凝神始終神遊萬里,對太子和白蓮先生的聊天置若罔聞。
趙篆領著兩位天師府道人到了欽天監外便離去,白蓮先生望著規格逾矩的欽天監高樓,輕輕問道:“算出來了?”
趙凝神點頭道:“是徐鳳年無誤。”
白煜不驚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語:“難怪龍虎山初代天師顯靈龍池畫天書,留有‘馬踏龍虎’的讖語。不過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見王。離陽正值天、地、人三才齊聚,也難怪徐鳳年如此身世淒涼。身邊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圓滿、得善終?”
白煜歎息一聲,拍了拍身邊年輕道士的肩膀:“孤隱趙黃巢做得改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養出一條惡龍,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裡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鎮,當初離陽王朝平定中原,收納天下豪紳、富賈、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甕,擴城之前,大量人流只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轉手被後來勢力鳩占鵲巢。這座伏龍鎮勝在離京不遠,倒也繁華,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還被京城權貴佔據,用作踏春避暑秋遊賞雪之用。伏龍鎮上一座鬧中取靜的客棧,來了個滿頭銀絲的老人,出手談不上闊綽,但氣韻極為不俗,掌櫃和夥計都望而生畏,平時一身灰衣的老人獨坐進食飲酒,都沒有誰敢上前搭訕。
然後又來了一對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女子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長華美的紫檀劍匣,如同仕女圖上走出的絕代佳人,可惜擁有生人勿近的凜冽氣質。
好似僕役的中年儒生則雙鬢霜白,坐在了灰衣老人對面。
灰衣老人平淡地說道:“曹長卿,跨過天象門檻成為儒聖,來我這兒耀武揚威了?還是要阻攔我殺徐鳳年?”
已是儒聖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鳳年還一樣東西,就順路跟你敘舊而已。之後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插手。”
滿頭雪的韓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國公主姜姒,收回視線:“我韓貂寺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陛下不會虧待天下百姓;你曹長卿雖說不是為一己之私,卻是以一國之私害天下。複國?你就算是陸地神仙,真複得了?”
曹長卿搖頭道:“不盡人事,不知天命。”
韓貂寺冷笑一聲,起身後猙獰地說道:“你跟徐鳳年說一聲,五百里以外,一千里之內,我跟他之間必定分出一個死活。”
曹長卿沒有言語。
韓貂寺在桌上丟下一袋銀子,走出客棧。
曹長卿望向公主殿下,後者平靜地說道:“他只能由我來殺。”
曹長卿有些頭疼:“韓貂寺未必能殺徐鳳年。”
已是馭劍如仙人的年輕女子面容、語氣古井無波:“我說話算數。”
曹長卿哪怕是連顧劍棠的南華方寸雷都可擋下的儒聖,對此也毫無辦法。
六大藩王和幾位新王出京之前,兩輛馬車便率先悄然離開太安城,馬夫分別是青鳥和少年死士戊。
劉文豹終於修成正果,挨了好幾天天寒地凍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車廂,對面就是那位劍癡王小屏。劉文豹想跟這個號稱武當山上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討教一些養生功法,可見到王小屏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還是打消了念頭,省得惹惱了這尊真人,被北涼世子誤以為自己順杆子往上爬。人在官場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劉文豹窮困潦倒大半輩子,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守得雲開見月明之後,非但沒有志驕意滿,而且越發惜福惜緣。出了太安城城門,劉文豹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回望一眼,神情複雜。沒能當上名正言順的廟臣,說半點兒不遺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縱橫霸學能夠在王朝西北門戶的北涼施展開來,那點兒可有可無的遺憾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劉文豹放下簾子,老臉開花,笑容燦爛,狠狠揉了揉臉頰,幾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罷手,靠著車壁自言自語道:“北涼春暖花開之前,我劉文豹能不能有自己的一輛馬車?嘿,咱也就這點兒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個官就成。”
前頭馬車內,徐鳳年和軒轅青鋒相對盤膝而坐,中間擱放了一張托童梓良臨時購置而來的楸木棋盤,墩子嶄新。當下一味崇古貶今,精于手談的風流名士要是沒有幾張被棋壇國手用過的棋盤,哪裡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此就算這張棋盤“材”貌雙全,也並不名貴。軒轅青鋒對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鳳年也胡亂落子,二人鬥了個旗鼓相當,要不然以軒轅青鋒的執拗好勝心,早就沒心情陪徐鳳年下棋。軒轅青鋒棋力平平,可勝在聰明和執著,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計較,反復盤算,此時遇上瓶頸,也不急於落子,雙指之間拈了一枚圓潤白子,望著棋盤問道:“徽山要是有一天過了朝廷的底線,被清算圍剿,你會不會把我當作棄子?”
徐鳳年斜靠著車壁,一隻手攤放在冰涼棋盅上:“我說不會你也不信啊!”
軒轅青鋒的思維跳脫,她又說道:“你對那個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對待一個外人。”
徐鳳年打趣道:“吃醋了?”
軒轅青鋒抬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個刻薄到不討任何人喜歡的娘兒們。
徐鳳年安靜地等待她落子生根,緩緩說道:“你有沒有很奇怪徐驍為什麼能夠走到今天?他不過勉強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將中就數他最寒磣,不光是陷陣戰力,打敗仗也數他次數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說豪閥世族,甚至連小士族都稱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門。徐驍當年早早在兩遼之地投軍入伍,也是無奈之舉。可就是這麼個匹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帶兵打來打去,就給他打出了成就。我師父以前說過,徐驍當一名雜號校尉的時候,手底下不到一千號人馬,打仗最賣力,撈到的軍功卻最少——上頭將領躺著看戲就輕鬆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斷拼命,然後從別人的牙縫裡摳出一點兒戰功。他的戰馬跟士卒一樣,甲胄一樣,兵器一樣,從雜號校尉當上雜號將軍,再到被朝廷承認的將領,一點點滾雪球,終於在春秋戰事裡脫穎而出。而且起先參與到其中也不走運,頭三場惡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賠了個精光,一起從兩遼出來的老兄弟幾乎死得一乾二淨。徐驍說他年輕那會兒不懂什麼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銀子,自己從來不留一枚銅板,一股腦兒地給了管糧、管馬、管兵器的官老爺們。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銀都沒辦成事,在一個大雪天,站成一個雪人,才從一名將軍手裡借來一千精兵,結果給他賭贏了,啃下了一塊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頭。我前些年問他要是萬一站著求不來,會不會跪下?徐驍說不會。我問他為何?他也沒說。徐驍年紀大了以後,就喜歡跟我嘮叨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說他年輕的時候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招女子喜歡,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過他說習慣了拿雪塊洗臉,能從草根樹皮裡吃出魚肉的滋味,醒來睜眼總感覺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總用‘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句話頂他,不知為何,現在倒是真心想聽一聽他說那些陳年往事。”
軒轅青鋒想到了如何落子,卻始終手臂懸停。
徐鳳年自嘲道:“如今北涼都知道我曾經一個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幾件大事,其實在那邊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帶著兩名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差點兒以為自己要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陽,也以為差點兒就要死在大秦皇帝的陵墓裡;在柔然山脈對陣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點兒。我以前很懷疑徐驍怎麼就能當上北涼王,三次遊歷之後,才開始知道做人其實不過是低頭走路,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抬手摸著天了。”
徐鳳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這些話我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你不一樣,咱們說到底是一路貨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會左耳進右耳出。”
軒轅青鋒敲子以後,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後悔。
徐鳳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驍那個臭棋簍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幾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軒轅青鋒果真拿起那顆白子,順勢還撿掉幾顆黑子,原本膠著僵持的棋局立馬向一邊傾倒。徐鳳年啞然失笑,軒轅青鋒問道:“你笑什麼?”
徐鳳年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在想你以後做上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會有不少年輕俊逸的江湖俊彥對你傾心,願意為你矢志不渝,然後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夠跟你同乘一輛馬車下棋,而且你還極其沒有棋品地悔棋,覺得很有意思。”
軒轅青鋒冷笑道:“無聊!”
徐鳳年搖頭道:“此言差矣。”
軒轅青鋒說翻臉就翻臉,沒頭沒腦地怒問道:“言語的言,還是容顏的顏?”
徐鳳年開懷大笑道:“你終於記起當年我是如何暗諷你了?”
那一場初見,徐鳳年曾用“此顏差矣”四字來評點軒轅青鋒的姿色。
軒轅青鋒豎起雙指,拈起一顆棋子,看架勢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賞給徐鳳年一記指玄。
徐鳳年神情隨意地說道:“不過說實話,當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韻和氣質,我保准不說那四個字。我第一次落魄遊蕩江湖,滿腦子都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俠對我一見鍾情,然後一起結伴行走江湖,覺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氣死那些年輕成名的江湖俠客。如今托你的福氣,我完成了一樁心願。”
軒轅青鋒臉色古怪地說道:“你這樣的人怎麼都能偽境指玄境又天象境。”
徐鳳年落子一枚,扳回幾分劣勢,低頭說道:“提醒你別揭我的傷疤啊。”
軒轅青鋒落子之前,又提走幾顆黑子,徐鳳年抬頭瞪眼道:“軒轅青鋒,你就不無聊了?!”
軒轅青鋒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讓明知與她說道理等於廢話的徐鳳年憋屈得不行。
然後就是軒轅青鋒不斷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馬嵬驛館,坐入馬車時便將西楚傳國玉璽掛在手腕上的軒轅青鋒驀地滿身陰氣瞬間炸開。
徐鳳年心知肚明,轉身掀開簾子,看到僻靜驛路上遠遠站著一名青衣儒士,稍稍偏移視線,便是滿目的皚皚白雪。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鳳年沒有下車,從軒轅青鋒手中接過玉璽,輕輕拋出,物歸原主。
馬車與那位儒聖擦肩而過時,將玉璽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長卿溫潤的嗓音傳入徐鳳年的耳中:“韓貂寺揚言會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內與你見面,不死不休。”
軒轅青鋒望向這個出乎意料沒有下車的傢伙:“都不見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說,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沒有說話。
軒轅青鋒陰陽怪氣地嘖嘖了幾聲:“那亡國公主還動了殺機,有幾分是對你,估計更多是對我吧。”
徐鳳年收拾殘局,將棋盤上的九十餘枚黑白棋子陸續放回棋盒裡。
軒轅青鋒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西楚複國,像你的黑子這般兵敗如山倒,你該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她如西蜀劍皇那樣的下場,劍折人亡?然後閒暇時念想幾下,不可與人言?”
徐鳳年抬起頭,看著這個女魔頭。
她還以顏色,針鋒對視:“不敢想了?”
徐鳳年笑了。
安靜收好棋子,放起棋盤,徐鳳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鐵騎不得入北涼的前提下,帶去所有可以調用的北涼鐵騎,直奔西楚,讓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負得薑泥,你們欺負不得。我徐鳳年說到做到!”
京城張燈結綵迎新冬,更在恭賀諸王離京就藩。這一日的黃昏好似床笫之後欲語還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極為緩慢,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下車,在餘暉中緩緩走入飯館。屋內沒有任何一個自詡老饕的食客,都被門外掛起的謝客木牌攔在門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館的老闆娘架子比皇親國戚還大,習以為常了。跟男子差不多時分來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著跟進去碰運氣,結果被幾名扈從手握刀柄攔住去路。那些饞嘴食客瞥見這些扈從刀鞘裹金黃絲線之後,都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唯唯諾諾地退去。
姓洪的俏寡婦施施然掀開簾子,涮羊肉的火鍋已是霧氣升騰。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調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虛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後夾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鍋中,過了好些時候也沒收回筷子。沒有坐下的婦人極力克制怒氣,以平淡腔調說道:“別糟蹋了肉。”
男子聞言縮回筷子,慢悠悠地去各式各樣的精緻碗碟中蘸了蘸,這才放入嘴中,點了點頭,確實別有風味。他一直動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卻沒有開口言語。婦人就一直板著臉站著。吃完了瓷盤裡光看紋理就很誘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終於抬頭說道:“洪綢,你有沒有想過,當今天下,每一個離陽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轄境所有百姓無一例外受惠于荀平?這一切歸功於他的死,歸功於朕當年的見死不救,歸功於朕登基以後對他的愧疚。”
被當今天子稱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綢只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顧不得大局,只知道沒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沒弄幾斤砒霜倒入鍋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這個男人自然就是當今的離陽天子。霧氣中透著股並不膩人的香味,勞累一天之後,吃上那十幾筷子肉,只覺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視線,對婦人的氣話和怨恨表情並不以為意,只是輕聲說道:“膠東王趙睢跟他說了幾句話,朕就讓他丟了所有軍權。”
女子淒然大笑:“你是當今天子,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灑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動徐驍,徐驍的兒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還是得忍著。”
女子冷笑道:“坐龍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個孩子鬥心鬥力。”
皇帝伸手揮了揮撲面而來的熱氣,側頭說道:“朕還是孩子的時候,照樣要提心吊膽,夾著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訴苦說什麼京城住著不易,朕一直覺得好笑,因為天下唯獨皇宮住著最不易。臣子們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宮裡頭的人,是想著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訴自己以後要讓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過得跟他們的父皇一樣,可真當上皇帝以後,才知道人力有窮時,天子、天子,終歸還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朕是一家之主,徐驍是,你洪綢也算半個,操持這個飯館,想必也有許多憤懣情緒。比如你兢兢業業地購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鍋底、最好的調料,自認價錢公道,一分錢一分貨,可顧客肯定吃多了以後,就覺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實就那麼回事,背後指不定還要罵幾句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驛道出了狀況,導致你手頭缺貨不得不歇業時,更要罵你不厚道,憑什麼別家飯館日日開張,就你九九館把自己當大爺?大家難保不會撂下幾句糟心話。將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貴的大道理,不正是因為它的易說難行嗎?而且天底下就數這些個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願意聽的,因為你說了,別人做不到,就尤為撓心撓肺。朕也是當了皇帝後,批過那麼多多年累積下來比立冬那場大雪還多的諍言奏章,才深知個中滋味。”
皇帝沒有轉頭去看女子的臉色,自顧自地說道:“趙稚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當年的行事,朕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替她與你知會一聲,她那麼做是不對,可回頭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那麼選擇。可她心底還是跟朕明知錯事而為之一樣,會難受。人非草木,都會有惻隱之心。朕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趙稚,好如初見。她這些年在宮中,所用銅鏡依舊是你當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記得清清楚楚,八分銀子。”
這位以勤政節儉和守業有術著稱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門檻時笑了笑,停下腳步:“朕要承認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驍當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歡,先帝甚至在臨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遺囑:徐驍必須早殺。一則利於朝廷安定,再則他好早些在下邊見著徐驍,如果真有陰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陰間繼續征伐,有徐驍輔佐,一定可以笑話閻羅不閻羅,否則沒有這名功勳福將,他不安心。但徐驍的兒子若是長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頭子臨終囑託的兩件事,朕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能做到。”
走出飯館,皇帝沒有急於坐入馬車,而是在寒風刺骨的冰凍河邊緩行。河面上有許多頑劣稚童背著爹娘叮囑在鑿冰捉魚,大內扈從都不敢接近,只是遠遠跟隨,只有柳蒿師走在當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隨口說道:“柳師,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經被送往京城,無須擔心。”
既然已經被尊稱為師,年邁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沒有如何興師動眾地去謝恩,只是重重嗯了一聲。
皇帝停腳站在河邊,捧手呵氣,自言自語道:“徐驍,要是你兒子死在你前頭,朕就賜你一個不折不扣的美諡。可若是你先身死,殺戮無辜諡‘厲’,朕就送給你這麼一個當之無愧的惡諡。”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驛路上兩輛馬車飛速南下,天空中有一頭神異青白鸞刺破雲霄,去的是那座上陰學宮。瓜熟蒂落,再不摘,就過了好時辰。徐鳳年一心想要將梧桐苑打造成另一座廣陵春雪樓,缺了她雖然稱不上無法運轉,但自己當家才知油鹽貴,再者徐鳳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貓的女子在上陰學宮遭人白眼。徐鳳年此時跟青鳥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賞沿途風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馬加鞭,兩輛馬車在寬闊的驛路上並駕齊驅。青鳥總給外人不近人情的表像,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地接納,則可謂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了個手勢,戊咧嘴一笑,兩人躍起互換馬車。徐鳳年略微挪了挪位置,側身坐在少年身後。
少年戊欲言又止,揮鞭也就不那麼順暢。徐鳳年笑問道:“有話就說。”
連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輕聲問道:“公子,我不喜歡車廂裡那紫衣婆娘,打心眼兒裡討厭她。”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為何?”
少年戊就是爽利人,既然張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般抱怨道:“這婆娘誰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頭的女匪嗎?她憑啥在公子面前橫眉瞪眼耍橫?換成是我,早一腳將人踹下馬車了。一點兒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買賣,那也是她占了天大便宜,怎麼到你這兒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說你,對女人就不能這麼寵,再說了,她也沒啥好看的,我瞅過幾眼,也沒見她是屁股翹了還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張臉蛋說得過去,可公子你又是什麼人?頂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誰敢去殺皇帝老兒的兒子?公子,你說是不是?”
徐鳳年哈哈大笑:“你這拍馬屁功夫是和誰學來的?一塌糊塗。”
少年戊轉頭,一臉幽怨地說道:“公子,我說正經的!”
徐鳳年斂去大半笑意,眯眼望向遠方,可惜沒有下雪,也就沒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他輕聲微笑道:“其實不光是你,也沒有誰會喜歡她這麼個娘兒們。”
少年戊一揮馬鞭:“對啊,那公子你咋就處處順著她?該不會是真喜歡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說句良心話,公子你這回看走眼了,不值當!”
徐鳳年也不怕車廂內的女子是否動怒,腦袋靠著車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喜歡過我,這算是同病相憐。”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說了個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聲,接受得十分勉強。
徐鳳年開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懷胎十月一樣,得慢慢等,急不來。”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讓那娘兒們大了肚子,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氣了。”
徐鳳年拿北涼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腦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頭。”
徐鳳年有些納悶兒,車廂內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沒有動怒,甚至連出聲都欠奉。
車內,紫衣女子對鏡自照,寂靜無聲。
如同水聲冰下嚥,小雪時分,今年南方竟罕見地出現雪花大如稚童手的景象。
大雪之下,便是驛道也難行。距離上陰學宮還得走半個月的路程,兩輛馬車走得急緩隨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臨湖的莊子附近,就折路幾裡去借宿。看這樣的大雪,沒有兩三天恐怕是不會停,不是逗留一宿就能起程的,因為從官道驛路轉入私人府邸開闢出來的小徑,行駛起來尤為坎坷,其實以朱袍陰物和武當王小屏的修為,倒也可以讓路上厚達幾尺的積雪消融殆盡,只是那也太過驚世駭俗,徐鳳年也不想如此招搖行事,五六裡雪路,竟硬生生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莊子懸有一塊金字匾額,徐鳳年是識貨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寫出天下第四行書《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莊,一個出過父子武林盟主的大莊子,家學源遠流長,是江湖上少有的以一家之力問鼎過江湖的宗門,內外兼修,長於練氣和鑄劍。幽燕山莊的龍岩香爐曾經跟鑄出霸秀劍的棠溪劍爐齊名,只是棠溪劍爐已成廢墟,龍岩香爐雖未步其後塵,可惜也是閉爐二三十年,近甲子以來這座莊子也不曾出過驚世絕才,只是靠著祖輩攢下的恩蔭辛苦維持,不過在一州境內,仍是當之無愧的江湖執牛耳者,不容小覷。
徐鳳年走下馬車。
山莊自掃門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莊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時辰就讓僕役勤快掃雪,使得地面上積雪淡薄,足可見其底蘊。
兩輛馬車在這種天殺的光景中造訪山莊,在大門附近側屋圍爐取暖的門房趕忙小跑出來,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莊素來口碑極好,對府上下人也是體貼細緻入微,入冬以後,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還加了額外一袋子以供禦寒開銷的碎銀。作為正門的門房,張穆也算是一員小頭目,又是莊子的門面角色,貂帽質地也就格外優良,還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尋常郡縣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這份氣派。張穆迎來送往,見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人士,兩輛馬車並不出奇,不過是殷實小戶人家的手筆,可那幾位男女著實讓練就火眼金睛的張穆嚇了一跳:為首的年輕男子白頭、白裘、白靴,腰間懸了一柄造型簡單的刀,一雙丹鳳眸子,俊逸得無法無天——莊子上的小主人已經算是難得的美男子,比之似乎還要遜色一籌。白頭年輕人身邊站了個紫衣女子,且不說相貌,端是那份古怪深沉的氣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時見著的老莊主,打心眼兒裡就畏懼忌憚?才看一眼,他就不敢多瞧了。年輕男女身後還有一位健壯少年,以及一名辨識不出深淺的男子,還有一位凍得哆嗦搓手直跺腳的年邁儒士。
張穆肚子裡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該不會是快過年了,來莊子借劍觀劍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莊藏劍頗豐,俱非凡品,許多在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劍客喜歡來這裡借劍一飽眼福,當代莊主又是一擲千金的豪氣性子,交友遍天下,觀劍還好,若是遇上借劍之人,多半也就有借無還了,使得莊子的藏劍日漸稀少。老莊主手上傳下九十餘柄名劍,如今只剩一半不到,這還是賢淑夫人不惜幾次跟莊主吵架,才好不容易將幾柄最為鋒利的絕世名劍封入劍爐舊地,否則免不得被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鳳年輕輕抱拳,略顯愧疚地說道:“恰逢大雪攔路,無法繼續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莊大名,就厚顏來此借宿一兩日,還望海涵。”
張穆聽著像是一口太安城的口音,不像是刻意登門索要名劍的人物,如釋重負。莊主喜好迎客四海,張穆耳濡目染,下人們也都沾染上幾分豪爽氣,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釣譽還喜歡佔便宜的所謂劍客,張穆其實並不反感,加上眼前幾人氣韻不俗,極為出彩,言語神態又無世家子的倨傲自負氣,張穆也就親近幾分,便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讓他們稍等片刻,好讓手下去稟告一聲,可覺得讓這幾位遠道而來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頭,于情於理都不合適,萬一真是權貴子弟,就要給幽燕山莊引來沒有必要的禍水了,可自作主張地將人領進門,出了狀況,計較到他頭上,他一個小小門房也吃罪不起啊。正當張穆不露聲色左右為難之際,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經微笑道:“勞煩先生向莊主通報一聲,在下在此靜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處也無妨,徐奇能見到董甫的行書,乘興而來,哪怕過門而不入,亦是乘興而去。”
這位公子哥兒心性如何,張穆不敢妄自揣度,可在細事上講究,上道!張穆心裡舒服,也就畢恭畢敬地抱拳還禮,順水推舟地笑道:“斗膽讓徐公子等上片刻,張穆這就親自去跟莊主說一聲。”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門房不用理會自己這夥人,然後安靜地立於風雪中,遠遠仰頭欣賞匾額上“幽燕山莊”的金漆四字,只覺字體順暢而腴潤,深諳中正平和之境界。約莫一炷香工夫,張穆就小跑出來,步伐快速輕靈而不急躁,顯然是登門入室的練家子,不是尋常江湖上那些胡亂杜撰幾套把式就自封大俠的傢伙可以比擬的。他身後跟著一名大管家模樣、身披黑狐裘的老者,見到徐鳳年一行人之後,抱拳朗聲道:“徐公子快快請進,這次委實是幽燕山莊失禮了。在下張邯,這就給公子帶路,府上已經架起火爐,溫上了幾壺黃酒。”
徐鳳年笑著還禮道:“徐奇叨擾在前,先行謝過幽燕山莊借宿之恩情。”
莊子管家連忙一邊領路,一邊擺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氣,只是有招待不周之處,還希望公子盡情開口,幽燕山莊雖非那世家門閥,可只要貴客臨門,是向來不吝熱情的。”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一行人跟著張邯跨過側門門檻——正門未開,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儀門,可不是對誰都開的,就像北涼王府開儀門的次數就屈指可數,得此殊榮者,無一不是離陽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鳳年這幫連名字都讓幽燕山莊沒有聽說過的陌路過客,能夠請動大管家親自出門迎接,這份禮遇真不算寒酸了。徐鳳年過門以後,會心一笑,有著不為人知的隱秘——老黃劍匣藏六劍,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莊的龍岩香爐,命名沉香。一路仿佛沒有盡頭地穿廊過棟,一行人終於被領到一棟可以飽覽白雪湖景的臨湖院子,院門石刻“尺雪”二字,真是應景,便是出身優越素來眼高於頂的軒轅青鋒,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還回望了一眼大雪紛飛墜水的龍跳湖。幽燕山莊依山傍水,臥虎山有一脈延伸入水,如睡虎棲息,眺望而去,山頂建有賞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靜院子的既有的兩名妙齡丫鬟,張邯還特意帶來了幾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興許是知道攜帶了“家眷”,院內院外一起五六個莊子女婢,都是氣質嫺靜端莊,非那種一眼可窺出媚態的狐媚子。張邯進院卻不進屋,面帶笑意地對徐鳳年說道:“徐公子,莊主不巧有事在身,無法馬上趕來面見,公子見諒。”
徐鳳年搖頭道:“本就該徐奇親自去拜會莊主,若是莊主親臨,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難當了。張老先生只需閒暇時告知徐奇一聲莊主何時得空,在下一定要親自攜禮去拜謝,只是沒料到大雪封路,耽擱了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禮輕得很,實在是汗顏。”
張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來者是客,徐公子客氣了,客氣了啊。”
說實話,張邯委實是氣惱了那些所謂的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跟莊主兄弟相稱,大言不慚,什麼他日有事定當兩肋插刀的話語,其實精明得連他這個山莊大管家都自慚形穢。這幫子人在莊子裡一待就是少則幾旬多則個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無意的怠慢,說不定就跑去莊主跟前陰陽怪氣地說幾句,更有甚者,曾經有個也算享譽東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幾歲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莊上女婢的噁心人行徑。至於那些慕名而來的劍客、遊俠,誰不是沖著莊子裡的藏劍而來?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響,莊主又是那種拉不下臉的好人,張邯終歸只是一個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臉,也唱不出花來,這些年著實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這麼個懂禮識趣的徐公子,張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畢竟幽燕山莊想要東山再起,需要的還是那些腳踏實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輩握有實權的官宦子弟,對幽燕山莊而言,更是無異於雪中送炭的極大幸事。
張邯輕輕離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漣漪,忍不住多看了那名狐裘公子幾眼——真是俊,而且不是那類脂粉氣的俊俏,而是滿身英氣。三名外院丫鬟原本還有些怨言,天寒地凍的誰樂意伺候外人?三人親眼見著了徐鳳年之後,滿心歡喜就直白地洋溢在她們那三張美豔的臉蛋上。這光景讓少年戊看著就偷著樂:我就說自家公子到哪兒都吃香。他忍不住瞪了紫衣女子一眼,後者敏銳察覺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視線交錯,說不清道不明,最不濟沒有太大殺意。少年愣了一下,這鬼氣森森的婆娘轉性了,竟然沒有打打殺殺的跡象?
小院果真溫好了幾壇莊子自釀的上等沉缸黃酒,火爐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門半開,依然讓人感到暖洋洋,透過院門就可以看到一院門的銀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兩進,屋子足夠,還不給人冷清寂寥的感覺。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兒的兩名丫鬟去忙碌了,其實院子本就潔淨,無非做個樣子,好讓客人感覺莊子這邊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門女婢則伺候著黃酒和貴客。徐鳳年笑著問過她們是否飲酒,能否飲酒,她們相視一笑,點頭以後,其中一位開口只說可以喝上一兩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則給管事撞見,少不了要被訓話。徐鳳年就多要了幾個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飲黃酒,其樂融融。劍癡王小屏不喝酒,去了屋子裡閉門閉關。
劉文豹都喝出了通紅的酒糟鼻子,一直念念有詞,都是飲酒的詩文佳篇,讓幾名誤以為他是賬房老先生的丫鬟覺得有趣。
徐鳳年笑問道:“入院前,看到湖邊系有小舟,這種時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膽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轉,嗓音柔和地說道:“啟稟徐公子,莊子上就有專門的搖舟人,只需奴婢去知會一聲,就可以入湖垂釣,在舟上溫酒也可。可這會兒雪太大了,公子要是在湖上垂釣,就太冷了,得披上內襯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鳳年點頭道:“那就麻煩你們取來蓑笠,搖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應諾一聲,起身姍姍離去,沒多久又搖曳生姿而來。青鳥起身給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鳳年拎著精巧的竹編斗笠,還有一盒早準備好的精製魚餌,走出院子。除了軒轅青鋒,一行人送到了湖邊,徐鳳年單獨踩上小舟,笑著對眾人揮揮手。五名女婢只顧著癡看那位公子哥兒的神仙丰姿,心想著什麼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麼看都俊逸。
她們都沒有留心到這個叫徐奇的白頭年輕人登舟之後,不見搖動木櫓,小舟便已輕輕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一竿獨釣寒江雪。
女婢們回過神後,久久不肯離去,等到實在熬不過大雪冬寒,只得戀戀不捨地返回尺雪小院。
半個時辰後,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氣韻超凡脫俗,飄飄乎如登仙。
這群仙人輕靈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過了小舟,直撲幽燕山莊。當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氣勢洶洶地撲向臨湖山莊時,臥虎山亭中站著一名年輕俊美男子,腰間佩有一柄出自龍岩香爐的名劍,銘刻古篆“無根天水”四字,他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點水的一幕,頓時拳頭緊握,一身陰鷙氣焰,憤怒中帶有驚懼。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塵脫俗,隱世時餐霞飲露,與世無爭,只要現世,那就是吸為雲雨,呼為雷霆。居高臨下獨站亭中的年輕人作為幽燕山莊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會將那群白衣人誤認仙人——不過春秋之中分裂南北兩派的練氣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欽天監為首,廣陵江以北,都淪為朝廷走狗,勤勤懇懇地替趙家天子望氣觀象,久為詬病;南方相對凋零散亂,以南海白瓶觀音宗為尊,蟄居海外孤島,為人處世形同散仙。
這十幾位由一名練氣宗師領銜而至的練氣士,無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島出世人,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離開南海重出江湖,圖謀的正是龍岩香爐隱蔽所鑄的符劍。這是一樁南海願打山莊願挨的買賣。當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驚為天人,無數俠士才俊對其頂禮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劍神李淳罡給打哭了回去,說不定還會有更多讓人津津樂道的仙人事蹟流傳至今。幽燕山莊的老莊主當時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莊主張凍齡繼承父願,雇船出海訪仙士,遭逢百年難遇的龍卷,被一名觀音宗女子練氣士所救,因緣巧合,相互愛慕,私奔回山莊。二十五年前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悄然殺到,要那名女子自盡,癡情人張凍齡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傳的鑄劍爐,答應只為觀音宗鑄造符劍八十一柄,以換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鑄劍不成,他可以與妻子一同赴死。鑄劍本就不易,練氣士所需的上乘符劍更是難上加難,二十五年後,不過鑄成三十六把符劍。幽燕山莊搖搖欲墜,已近乎傾家蕩產,少莊主張春霖對這些要債索命的南海練氣士如何能不深惡痛絕?難道真要他眼睜睜看著爹娘殉情?
一對年近五十卻不顯老的男女緩緩登山。男子相貌粗獷,生得豹頭環眼,有驍勇莽夫之惡相,神情氣色卻恬淡,牽手入亭,偶爾側頭望向妻子,盡是粗中有細的鐵漢柔情。婦人跟兒子張春霖有七八分形似神似,衣著素雅,端莊貌美,面對大難臨頭的死局,不懼死,卻充滿了無聲的愧疚。兩人一起進入亭子,張春霖咬牙切齒,紅著眼睛,賭氣地別過頭去。婦人走去攏了攏兒子的上品遼東狐裘,輕聲說道:“是娘不好,耽誤了你爹不說,還禍害了山莊祖業。”
幽燕山莊莊主張凍齡微微瞪眼道:“說這些做什麼?什麼耽誤禍害,盡說胡話。張凍齡能找到你這麼個好媳婦兒,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再有半點兒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張春霖雖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滴水不漏,可與自己爹娘也無須戴上溫良面具,眼眶濕潤地望向父親張凍齡:“都怨你,劍術平平,一輩子隻知道鑄劍,連娘親也護不住!”
張凍齡啞口無言,也不覺得在兒子面前要裝什麼力拔山河的英雄好漢,只是嗯了一聲。
婦人面冷幾分,沉聲斥責道:“春霖,不許這麼說你爹!”
張春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哽咽道:“其實都怪我,是我護不住爹娘。我是個孬種,這會兒手還在顫抖,握不穩劍,更不敢對那幫人拔劍。”
張凍齡輕輕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有爹在,天塌下來都該爹第一個扛著。春霖,咱們江湖人啊,尤其是練劍,總不可能誰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麼劍仙境界,不做虧心事就足夠,不怕鬼敲門。嘿,這些逍遙海外的練氣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謂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門討債,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雖說已經及冠有些年頭,可也不用太過自責,更別一心想著報仇,爹娘這二十幾年都是賺的,再說還有了你,都賺到姥姥家嘍。你要是在爹娘走後活得鑽牛角尖,爹娘在下邊才不安心。爹是粗人,這輩子只會打鐵鑄劍,也沒教你什麼為人處世的道理,說不來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記,世上有心無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費投胎來世上走一遭。”
這輩子頭回流淚的張春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說道:“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極少對兒子擺老爹架子的張凍齡平靜地說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婦人動作輕緩地拿袖口擦去兒子的淚水,轉頭望向湖上獨坐小舟垂釣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之中,轉移話題皺眉問道:“那陌生人是誰?”
張凍齡咧嘴笑道:“大雪封路,來莊子借宿的一夥客人。聽張邯說不俗氣,以他的眼力,連身手高低都沒看清,想必不簡單,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結交一番,到時候又免不了被你一頓說教。我啊,就是這種狗改不了吃屎的強脾氣。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語不是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說的就是媳婦兒你呢。”
婦人強顏歡笑,輕輕搖頭,然後握住他和兒子的手。
張凍齡呼出一口氣:“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讓客人跟觀音宗起了衝突,我良心難安。春霖你就別露面了,爹娘做好最後一次迎客,以後就是你當家了。”
張春霖一手握緊古劍,眼神堅毅地說:“我一同下山!”
張凍齡為難之時,餘光瞥見湖面的動靜,驚訝地咦了一聲,然後瞪大眼珠,一臉震驚。
第二章 我以黑劍殺白雪 我於世間幾無敵
白衣練氣士在湖上蜻蜓點水,漫天風雪自然而然地在遠離他們身軀幾尺之外飄落,為首仙家臨近幽燕山莊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輕女練氣士踩水躍過小舟之前,俯瞰了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一眼。男子盤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實蓑衣,頭頂斗笠,有兩縷超乎尋常年齡的白髮從鬢角輕柔地垂下,面容十分年輕,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異常出類拔萃,以至不穿鞋襪的她躍過小舟之後仍回首望去一眼,只覺得這傢伙該不會是嚇傻了,還是沉醉於湖上垂釣,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鳳年一直屏氣凝神,對這些踏湖飄搖的白衣練氣士視而不見,哪怕被他們“踩”在腳下也不曾有絲毫氣機動靜,甚至刻意讓胃口大開而蠢蠢欲動的陰物隱匿起來。一則徐鳳年只是中途借宿幽燕山莊,不想多事,萬一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莊需要掃榻相迎的貴客,徐鳳年不覺得讓嘴饞的徐嬰大開殺戒是為客之道;二來徐鳳年敵視的僅是京城欽天監,南邊的練氣士跟他無冤無仇,相逢是緣,就當一併觀仙賞景了。
只是當徐鳳年感受到這夥白衣仙家流露出一絲與身份不符的殺機後,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斗笠,一葉扁舟如箭矢飛速倒退,在湖面上劃出一道美妙漣漪。
刹那之間,小舟在出湖二十丈處急停,恰好擋住為首練氣宗師的落腳點。
面容枯瘦的白衣老婦人微皺眉頭,身形驟停,與身畔大雪一起飄落在湖面上。她身後十幾位相對年輕的仙家相繼駐足。
這幫練氣士踩在湖面之上,紋絲不動,如白蝶停鏡面。
幽燕山莊臨湖院落中不知誰率先看到這一幅玄妙景象,驚呼幾聲之後,沒過多時就陸續走出院門,駐足遠觀,很快人頭攢動,既有府上清客僕役,也有莊主“托孤”的遠朋好友。
徐鳳年平淡地說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歡迎至極,若是尋釁,可就要坐下來慢慢聊,好好說道說道了。對了,你們既然能站在湖上裝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著屁股也不會冷吧?”
面容枯槁的老婦人眉頭皺得更緊,身邊大多數練氣士也面容不悅,唯獨最後那名獨獨赤足的白衣女子發出一聲輕笑。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白衣仙子悄然轉頭,無奈地瞪了她一眼,後者迅速板起臉,可惜一雙笑意不減的秋水長眸洩露了笑意。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數柄長短不一的符劍,或從歷代古籍記載仙人手上傳承下來的桃木劍,或是擁有千年歲月的青銅古劍,即便是“新”劍,那也是以甲子計算。
相傳練氣士修道之法獨樹一幟,專門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當空採集天雷,以秘術製成雷珠,一擲之下,威力巨大,當真如同平地開雷;或是最早一縷朝霞映照東海,收入符鏡之中,一照之下,陰邪穢物無不灰飛煙滅;更有收集無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陽身入陰間積攢陰德的神奇說法。總之高明練氣士的玄妙手段層出不窮,常人只會感到匪夷所思,對其也就敬若神明,視如替天行道的仙家。其實練氣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門煉丹真人有些相似,只不過練氣士這條羊腸小道走得更窄、更遠。
一名年輕男練氣士冷聲道:“讓開!”
徐鳳年自來便是軟硬不吃的無賴性子,笑道:“問過我。”然後他輕輕拍了拍腰間的北涼刀,“再問過我的刀。”
老婦人雖然是世間寥寥無幾的頂尖練氣大家,卻沒有一味盛氣淩人,淡然道:“去幽燕山莊,只是按約取劍。年輕人,願意拔刀相助落難人是好事,可也須講理。”
徐鳳年站起身,拍了拍蓑衣肩頭的積雪:“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曾經從幽燕山莊拿到一柄好劍,你們取劍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勢欺人,我還是那句話,問我、問我的刀。”
先前那位言語冰冷的男練氣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頭搶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在凡夫俗子看來,仙家一怒,何嘗比天子一怒輕巧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家高高在上,全然不輸帝王將相。
這位練氣士不掩本心,怒氣勃發,身邊狂風驟雪飄蕩不止。
他怒極反朗聲大笑道:“大膽豎子,你可是想要與我席地而坐論道論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坐!”
白衣仙家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嶽驀然填江海,除了為首老婦人,其餘練氣士都拔高腳尖離湖幾尺。
湖面翻滾,氣勢駭人。
可讓這人無比尷尬的是,他附近的湖面都劇烈晃動了,那一葉小舟竟如同出湖在岸,巋然不動!
徐鳳年不去用刻薄言語當面挖苦那個弄巧成拙的練氣士,只是眯眼抬頭望向鵝毛大雪,自言自語道:“有個吃劍的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讓我心神嚮往得很——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真是應景啊。”
徐鳳年收回視線,解下蓑衣後,很欠拾掇地笑眯眯道:“來、來、來,先問過我,才有資格再問一問我腰間的北涼刀。”
張春霖怒道:“這人瘋了不成?”
莊主張凍齡也是不看好這個客人,憂心忡忡。婦人是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的親傳弟子,有望繼承衣缽接手師傳,這也是當年觀音宗勃然大怒的緣由。天下習武人號稱百萬,如她這種珍稀角色,一直被視為“萬金難買之坯”。婦人墜入情網之後,一心相夫教子,修為早已如漏壺滴水散盡一空,可眼光還在,同樣不覺得那客人討得了半點兒好處,須知十六位練氣士中的老婦人,不僅在觀音宗地位超然,在整個南方練氣士中輩分也是奇高的,看上去是古稀老嫗,實則活了將近兩甲子的漫長歲月。武道上可能還會拳怕少壯,可練氣一事,毫無疑問越為年老之人越是老辣。像那劍道,跟觀音宗有一樁天大宿怨的李淳罡可以三十歲之前走上鼇頭,登頂四顧之後無人比肩,可練氣士,千年以降,只有寥寥幾人在三十歲之時孕育出大氣運。江湖喜好用百年難得一遇盛讚某人的無上天賦,之於練氣,以“千年一遇”四字形容都不過分!李淳罡恰好便葬送了這樣一位半國疆土亦不換的天縱之才。
張春霖當下就率先走出涼亭:“我去攔下那瘋子,幽燕山莊的禍事,萬萬沒有理由讓外人來扛。”
張凍齡和婦人相視欣慰一笑,攜手下山。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是因為不曾入山,不知道吊睛大蟲的厲害,張春霖由於家世淵源,對練氣士畏懼至極,以至於都不敢拔劍。要清楚張凍齡自嘲“打鐵匠”,劍道造詣平平,可張春霖天資極佳,在弱冠之年便已經只差小宗師境界一層紙,這五年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荒廢之心,練劍入癡,可對上那批南海遠道而來的白衣仙家,仍不敢一戰。所以當他看到湖上小舟攔路,就有些氣惱這借宿客人的不知好歹,更多的還是擔心那孤舟垂釣的白頭男子被幽燕山莊殃及。說到底,張春霖雖然身為少莊主,心性仍淳樸,哪怕天賦、根骨隨他娘,可終歸是張凍齡的種,擁有可貴的赤子之心。練氣士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劍術如何殺人取頭顱如探囊取物,而是這些仙家方士猶如氣運寵兒,在練氣一途登堂入室後,可以憑藉各自機緣,從指玄境乃至天象境中擷取一種甚至數種大神通,一般江湖武夫,別說二品小宗師不入法眼,就是金剛境界的頂尖高手也能與之一戰,在祭出壓箱的法寶秘術之前,都可不落下風。
而湖上的徐鳳年,一口氣對上了十六個成就高低不一的練氣士。
聽聞“北涼刀”三字,除了為首老婦人心中略起漣漪,其餘白衣仙家根本沒有上心。觀音宗孤懸海外,就算是春秋戰事之中,也不曾看過誰的臉色,中原動盪神州陸沉之前,不知有多少臨海的帝王卿相以最為煊赫的俗世身份,心悅誠服地對觀音宗頂禮膜拜,偶遇踏岸真人,無一不是執弟子禮儀,欣喜若狂,虔誠討教養生之法。北派練氣士又被稱為“附龍派”或是“扶龍宗”,類似道教祖庭龍虎山,而南方練氣士更像偏於一隅的清靜武當山,不問蒼生只問鬼神。
觀音宗十六白衣練氣士此次離海登岸後,只走險峻路途,遇山攀山,遇水踏水,過洞天福地而采天雷,臨深淵古潭而捕蛟虯,絕不與凡夫俗子打照面,旭日東昇則在山嶽之巔吐納朝霞,應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句古語。在他們眼中,幽燕山莊的生死禍福,不過是草木榮枯,不擾心絲毫。這並非練氣士視別人性命如螻蟻般卑賤,而是練氣士對待自身也是無異。聖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大抵就是這些仙家直指根腳的確切概述。
一個佩有北涼刀的白頭男子,在習慣了被世人供奉為神仙的他們眼中確實不值一提,真正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那男子穩坐船頭的修為。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練氣士就是對天機查漏補缺的隱秘角色,落網之魚,若是天機本身使然,要讓其躍過龍門,那就扶襯一把,欽天監附龍派因此而來;若是天機遺漏,那就視作化外天魔,陰邪穢物,務必打碎其魂魄,送入宗內月鏡天井,讓其永世不得超生,觀音宗更多是行此之事。當年蓮花臺上大真人齊玄幀動了天人之怒,無視日後天劫臨頭,斬殺天魔卻不將其送往仙島天井,而是自作主張地網開一面,與尋常世俗惡人一視同仁,只是送往六道輪回,因此一直被觀音宗視作如此皇皇地仙,落得一個只能兵解卻無法得道飛升的淒涼下場。
徐鳳年跟人打架,不論你如何超凡入聖,向來不喜歡碎碎念叨,你死我活而已,今天竟破例,輕輕一腳踩下,舟上魚竿輕輕跳起,他一手握住,抖腕之下,魚線所及之處,鵝毛雪花盡數被碾碎飄零。
“今日之所以攔下你們,有兩件事要說上一說。我知曉你們觀音宗向來不問世事,算是名副其實的海外仙師,我本人對你們並無半點兒惡感,但是你們一直覺得呂祖轉世的齊玄幀當年斬魔,卻又放過他們送往輪回,是逆天而行,我今天要給齊玄幀,或者說是洪洗象說一句,就我所知的他兩次自行兵解,一次在龍虎山斬魔台,一次在武當小蓮花峰,都只是為下一世再修行證道,並非你們所想那般不敵天道,導致身死道消。”
那名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的男練氣士譏笑道:“俗子安敢妄言天道?!”
練氣、養氣俱超拔俗人不知幾萬里的老嫗輕輕抬手,面無表情,僅是示意後輩不要多言。
徐鳳年繼續說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也不奢望在你們的一畝三分地上指手畫腳,聽不聽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但第二件事,你我雙方就是誰也逃不掉了。”
一夥白衣仙人大多對此人大放厥詞有些不滿,倒也談不上太多怒氣,只是覺得好像聽一名尚且穿尿布的無知稚童當面跟廟堂忠臣誇誇其談經國濟民之大事一般,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那名赤足女子大概是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很不合群地有些神采奕奕,瞪大一雙靈氣流溢的眼眸,跟見著了宗門內古書上記載的凶獸神物一般。
徐鳳年不理會他們的神情,提魚竿佩涼刀,回頭看了一眼山頂涼亭,見先前所立之人已無蹤影,收回視線後微笑道:“第一個教我練劍的前輩是個打鐵匠,曾經跟我吹牛,剛到江湖沒幾年,就碰上了頂有名氣的大人物,還跟他一見如故,把傳家寶都偷出來贈予他,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誰,送他劍匣裡其中一柄名劍的年輕人又是誰。劍名沉香,如今被留在了武帝城,曾經在龍岩香爐歷代鑄劍中排在魁首之位。當年那個送劍的年輕少莊主,也變成了幽燕山莊的莊主。我不知你們觀音宗一口氣來了十六人所圖為何,但我先前察覺到你們其中一人殺機流瀉,那麼這件事我就算不講理,也得多事地管一管。對,你們不會在意我所佩是否北涼刀,甚至也不忌憚北涼和三十萬鐵騎。相隔萬里,就算一方是徐驍,一方是觀音宗的宗主,也沒可能相互去對方的地盤上找麻煩,所以今日事今日了,你們到得了岸上,算你們這些仙士、仙子的本事,我就算殘了、死了,也不會讓誰記仇報復。可如果你們沒能登岸,可否不在莊子上殺人取命,有話好好說,跟張凍齡一家子俗人相安無事?”
老嫗歎息了一聲:“好一個今日事今日了,若真是人人如你,天下也就沒有我們練氣士什麼事情了。”
徐鳳年靜等下語。
老嫗搖頭道:“可惜有些規矩不能壞。我們與幽燕山莊的約定,是宗主閉關之前定下的,龍岩香爐符劍八十一柄,少上幾柄亦無妨,我也可拼著被責罰,為張凍齡說情幾句,留下他們的性命。可符劍一事委實事關重大,再者張凍齡生死與否,本宗其實並不在意,但宗內叛徒勢必要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世人以為我們練氣士無情,原因亦在此。欲行天道,至親可滅。”
徐鳳年笑了笑:“道理說盡,都不虧欠,那咱們就開始不死不休了。”
便是在島上也以只近天道不近人情著稱的老嫗笑了笑,離島之後言語總計不到十字,此時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卻早早超出:“公子放心施展手腳,就算本人和十五位宗門弟子死在湖上,也是氣數使然,斷然不會牽累任何人。可符劍一事,死了十六人,一樣會有下一撥人來到幽燕山莊,公子只要不耍心機手段,擋得下,自然算你有大氣運,觀音宗就算滿宗盡死,也無怨無悔。”
原本風雪蕭蕭山湖寒的壯烈場景,都被徐鳳年接下來一句市井潑皮的無賴話給壞盡了氛圍:“你們觀音宗不會有幾百上千號練氣士吧?”
被盛讚料算天機無遺漏的老嫗竟啞然,神情古怪。
赤足女子彎腰捧腹,還好總算沒有笑出聲,忍耐得異常艱辛。
其餘十四位練氣士都有些哭笑不得,這白頭小子真是滿身無法形容的市井草莽氣啊!俗,俗不可耐!
但老嫗似乎無比鄭重其事,威嚴地沉聲道:“各自上岸。”
當下便有七位仙士一掠而過。
徐鳳年腳下是一葉扁舟,舟底則是入天象境後陰森戾氣換成金紫之氣的朱袍陰物。
練氣士先前“坐湖”,湖面晃蕩,唯獨一舟不動,二品內力的徐鳳年自然沒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壯舉的修為。
興許只有老嫗才知曉輕重:所面對的是一名可能要高過指玄境的古怪敵手。
徐鳳年一手揮魚竿,一手揮大袖,除了袖中十二柄飛劍盡出,雙劍一組,分別刺向六位練氣士外,更有一條銀白魚線甩向舟後,一線裂開岸邊湖。
興許是練氣士不興單打獨鬥,被又是飛劍又是截江的驚世駭俗手段阻攔後,沒有強硬衝撞劍陣和水牆,一名地位大概僅次於老嫗的中年女練氣士輕聲念道:“結罡北斗。”
徐鳳年抖腕不止,僅是一根魚竿,斷江複而再斷江,氣機如銀河倒瀉,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氣度。
一座大湖,晃動幅度哪裡是那名男練氣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鳳年得勢不饒人,肅然朗聲道:“向幽燕山莊請劍!”
請劍!
幽燕山莊在下了臥虎山的莊主的果決授意下,幾乎人手一劍,便是僕役、丫鬟都不曾缺少,當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出了所有莊上所藏的名劍、古劍。張凍齡更是帶上妻子、兒子急掠而去急掠而歸。這名莊主手提兩柄被封入龍岩香爐的“龍鬚”“烽燧”,婦人則提了一把“細腰陽春”,少莊主張春霖除去所佩“無根天水”,捎上了劍爐封存的最後一柄世代相傳的名劍“殺冬”。
湖面上如數條惡蛟共同禍害一方,風波不定,景象駭人。
徐鳳年將魚線終於崩斷的魚竿拋入湖中,最後一次截江,白髮不知何時失去了禁錮,肆意飄飛,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並非豪氣干雲,而是那一股無人可以體會的悲涼愴然氣息,聲如洪鐘道:“世人記不得你,我便替你再來一次!劍來!”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白頭年輕人竟有一種惡蟒吞天龍的氣概!
幽燕一莊千百劍,浩浩蕩蕩由山上、莊內、劍鞘內,無一例外地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還不曾出刀。
所以他說“先問過我,再問我的刀”。
徐鳳年踏出一腳,一手仙人撫頂式,一手一袖青龍式,一氣之下,將千百劍砸在了十六位練氣士的頭頂!
世人只是聽說老一輩劍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劍來”二字,讓龍虎山顏面無存,那等恢宏異象,道聽途說而已,無法真正領會其瑰麗雄渾氣勢。千劍飄浮掠空,身在其下,豈不是要感到泰山壓頂?以為在劫難逃的幽燕山莊莊主張凍齡跟妻子面面相覷,一方面震撼於那名陌生客人斷江截白衣,以及借劍千百壓仙人的駭人壯舉,另一方面更疑惑此人為何要為山莊出頭?張凍齡出手闊綽,仗義疏財,看似治家無方的敗家子,只是自身劍術平平,無法穩固山莊在江湖上的地位,只能出此下策結納朋友,有些像是胡亂撒網捕魚,靠運氣行事,寄希望於網到幾尾當下名聲不顯、日後成就龍身的鯉魚。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已心灰意懶。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圓滑如泥鰍,與之打交道久了,他的一腔熱血義氣早已隨同性格棱角一起被消磨殆盡。這次他臨危“托孤”,僅是需要前來旁觀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餘都推託一番,好一些的還會寄信婉拒幾句,更多曾經借劍的成名俠客不記得當時如何感激涕零,什麼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乾脆就是音信全無,屁都不放一個,繼續在當地做他們大名鼎鼎的大俠劍客。好在張凍齡看得開,既然連生死都不顧,也就順其自然,不跟這幫道貌岸然之徒過多計較什麼,倒是兒子張春霖氣不過,賞給他們一群“君子劍”“仗義人”的反諷稱號。
張春霖親眼見識了千百飛劍當空的奇景後,轉頭望向張凍齡,聲音顫抖地問道:“爹,是咱們莊子世交好友的子孫?”
張凍齡搖頭自嘲道:“不像。幽燕山莊兩百年前鼎盛時,兩位先祖先後擔任武林盟主,興許還有這樣了不得的朋友,如今絕無可能。爹用莊子半數藏劍換來的香火情,你都見過了,就算是你那個跟爹有過命交情的曹郁伯伯,也不過是多年滯留二品境界的修為。可湖上那一位,顯然金剛境都不止了。若非如此,也擋不下那些練氣士沖陣。”
張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難道是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可是不像啊,既無拂塵,也無道袍。如今天下盛傳西楚亡國公主可以馭劍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確無誤的女子。”
張凍齡灑脫笑道:“天曉得,不管了,只能聽天由命,不庸人自擾。這場惡仗,以我們的身手,就算想錦上添花都插不了手,說不定還會幫倒忙。如果幽燕山莊能夠躲過此劫,張凍齡就是給這個不知姓名的大恩人磕上一百個響頭,也心甘情願。”
張春霖小心翼翼地問道:“爹,我想跟他學劍,可以嗎?”
張凍齡無奈地說道:“你想學,那也得這名年輕劍仙願意教你。”
尺雪小院精劍盡出,五名丫鬟中有兩人甚至先前都曾裝模作樣地捧劍。幽燕山莊既然以練氣和鑄劍著稱於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莊子上的僕役也都練過一些外人看來十分高明的心法和把式,可“劍來”二字脫口而出後,飛劍出鞘,尺雪院子外的兩人不光沒有察覺手中古劍如何出鞘,嬌軀更是被順勢牽引,幾乎向前撲倒在地。別說她們驚訝得合不攏嘴,滿腦袋空白,想不明白為何那麼一個英俊的公子哥兒,先前還極好說話地與她們圍爐溫酒共飲,就連門房張穆和大管家張邯都是瞬間熱淚盈眶,暗自念叨定是莊主和夫人好人有好報,菩薩顯靈,才讓這般神仙人物出現在幽燕山莊裡。
一名紫衣女子一手抱琴一手提酒,緩緩走向臥虎山涼亭。
古琴是尺雪珍藏雅物,一罎子黃酒由滾燙變為溫熱。離亭七八丈時,她一掠而上,席地而坐,古琴在膝,仰頭灌了一口黃酒,僅是一手猛然按弦,鏗鏘之聲如鳳鳴九天,清越無雙。
那一年徽山山巔,書生入聖時,大雪坪不曾落雪,僅是大雨滂沱,波瀾平靜之後,李淳罡重入陸地劍仙之前,有個她討厭至極的男子也還不曾白頭,給她撐了一回傘。她不知道自己是恨他到了徽山,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害得她父母雙亡,只能愧疚一生,還是怨他有著人人豔羨的北涼世子身份,可以不用像她那般受罪,只能如一株孱弱浮萍般漂無所依;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與虎謀皮,願意跟這麼一個初見時吊兒郎當的落難乞丐做買賣。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依舊討厭,卻不那麼萬般討厭了?是得知他孤身入北莽之行氣運蕩然無存如白紙,自己反而因汲取玉璽而境界暴漲,終於可以可憐他了;還是他得知木劍遊俠折劍之後,明明那般消沉卻不與人言,僅是在躺椅上跟她說了難得正兒八經的夢想和雪人;抑或是太安城雪中泥濘行至九九館,他彎腰在桌底給她的裙擺輕輕系了一個結?
坐在亭子頂上的軒轅青鋒喝光了一壇酒,將酒罈高高拋入湖中。
劍癡王小屏興許是最後一個湊熱鬧的“外人”。他走出院門,抬頭望著鵝毛大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在山上看到當年師父背著年幼小師弟拾級上武當,大師兄默默跟在身後不斷給小師弟拂積雪的場景,不苟言笑的王小屏會心地笑了笑,心胸中那股大師兄幸得黃庭又失黃庭的怨氣,以及小師弟不惜兵解再證三百年大道的遺憾,也都在這一刻緩緩散去。望向湖上那個年輕人的背影,王小屏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師兄弟你們交給我的擔子,我王小屏就算曾經打心眼兒裡不喜徐鳳年,也會扛下!
山上練劍下山問道的王小屏笑意不減,大踏步掠向湖邊,伸出一手向前抹去,以大雪凝聚出一柄晶瑩剔透的長劍。
誰敢上岸?王小屏既然做得斬妖除魔的事情,亦殺得所謂的海外仙家!
其實,徐鳳年根本就沒奢望讓軒轅青鋒和王小屏出手,這和信任與否無關,實在是習慣了萬事不靠外人。當然,船底的朱袍陰物是個例外,他們一活人一陰物的交情那是數次生死對敵搏命攢下來的——黃河龍壁合力擊殺魔頭洛陽,弱水見徐淮南,提兵山殺第五貉,鐵門關一役的絕密截殺,太安城的天魔降世,力敵柳蒿師,最後相攜出宮城,徐鳳年信她,就是信自己。故而被賜名或者是改名徐嬰的陰物在船底隱蔽反哺境界,徐鳳年靠它才能借劍千百,對陣十六位白衣仙家,只有心安理得。
密密麻麻如飛蝗的飛劍以仙人撫大頂之萬鈞大勢,狠狠砸下,徐鳳年才切身體會到這幫海外仙士、仙子的厲害之處。如果單打獨鬥,恐怕除那個為首老嫗外,徐鳳年自信都可以十招之內當場將人擊殺,可七名男練氣士踏罡結陣北斗,七柄符劍累加積威,不容小覷,分擔到他們頭上的三百多柄飛劍僅是毀劍陣,重創竭力鎮守陣眼的一名仙師,輕傷三四人,其餘都可全力再戰。觀音宗自古便是出了名的陰盛陽衰,故而徐鳳年摘出六百劍轟然拋向八名仙子,符劍造就的古怪劍陣如滴溜溜的珠子一氣旋轉,形成一扇鏡面,不光沒有傷人,連符劍都不曾毀一把,其餘一把劍獨獨飛向老嫗,更是在離她一丈外便盡數被反彈飛開。
徐鳳年頭一次如此巨大規模的馭劍,手法難免生疏滯澀,可他的心智在遊歷三次之後,打磨得無比圓滿,如同十二柄劍胎大成的鄧太阿飛劍,哪裡會一鼓作氣之後再而衰三而竭?一輪飛劍砸頂之後,他單手一拂半圓,駕馭浩浩蕩蕩的飛劍以小舟為圓心,飛速繞行一圈;第二輪轉作側面撲殺而去,湖面被劍氣所傷,撕裂得濺射無數,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在落湖之前,更是被攪爛。徐鳳年所站位置,給人感覺就是——天地之間,我以千百黑劍殺百萬白雪!
湖上眾人跟隨飛劍轉動,男子、女子兩撥白衣仙家腳步靈動,踩踏湖面,並肩而行,一同直面那好似酆都陰物惑亂陽間的惡煞凶劍。
此時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的老嫗離徐鳳年最近,八名女練氣士衣袂飄飄,如敦煌飛仙,符劍結成寬闊鏡面由橫擺變成豎放。
八柄符劍本身無比靈動活潑,在練氣士的氣機牽引下成就表面上極靜的玄妙境界。
男練氣士則略顯倉促,質地不同的符劍僅是一柄柄掠出,竭盡全力地將迎面而來的三百柄飛劍撞偏。那名先前坐湖“獻醜”的練氣士其實修為不俗,在陣眼的練氣士被重傷之後,立即坐鎮天樞。對敵之前尚有幾分身份生就的傲氣,此時不見絲毫心浮氣躁,隱約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大家風範。他們這次針對幽燕山莊取符劍,拿劍是一事,歷練也是一事。練氣士無疑深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精髓,這一路北行,就已經有一位師姐在潭邊觀月時順勢提境,從浩瀚如寶山的指玄一境中悟出其中一妙,按照練氣士的獨有手法,便是如龍宮探寶,擷取龍眼而還,若是誰能得天地造化,僥倖悟得天象境之大妙,更是被視作得驪珠而功成。
飛劍與符劍陣或觸碰或撞擊在一起,聲響如山崩石裂,遠比迎春爆竹在耳邊炸響還要來得震人耳膜。
老嫗依舊無動於衷,劍來便彈劍,不看仿佛雄踞浩然大勢之巔的白頭年輕人,只是輕輕望向兩撥同宗不同脈的得意子弟,不曾流露出絲毫異樣表情。
兩次帶動飛劍之後,徐鳳年馭劍手法以驚人的速度提升。
徐鳳年雙手各自起勢,第三輪中三百柄飛劍依舊橫衝直撞向男練氣士,其餘將近七百柄飛劍,更是乾脆不理睬道行高深的老嫗,齊齊掠向女練氣士,而且尤為精彩萬分的是這一次飛掠,不再密密麻麻彙聚一堆如同飛羽密集攢射,而是看似淩亂不堪——飛劍軌跡簡直就是混亂不堪——實則讓人防不勝防,絕非一個劍陣鏡面可以抵擋全部。練氣士勝於專心致志練氣,抱樸懷渾圓最終氣吞天地,僅就體魄而言,大多數連二品武夫都遠遠比不上,別說七百柄飛劍,就算僅寥寥幾把飛劍貫穿身體,這些白衣仙子就要香消玉殞。
一名容貌美如豔婦氣質卻雍容的女練氣士平淡出聲:“結寶瓶!”
八劍凝大瓶,如南海觀音持寶瓶,符劍由動轉靜,而且氣機牽連成網,織成大網。
脫離寶瓶劍陣的女子微微一笑,收回符劍,朝符劍輕輕哈了一口氣,輕聲呢喃:“指劍,指山山填海。”
她遇上南海觀音宗每一位練氣宗師都會遇到的“瓶頸”之後,這次離開海島,觀月悟指玄一妙,得以“指劍”,終於打破瓶頸。
只見白衣仙子並未馭劍而出,而是中指伸直,大拇指扣至無名指之上,以此在劍身上不斷指指點點,一點靈光即是符,點點靈光結成仙人籙。
飛劍當空,遮天蔽日,先是其中一柄墜入湖中,繼而是兩柄、四柄、八柄……
不知是否人力借力終是有窮時,她讓差不多一百柄飛劍墜入湖中後,翻過劍身:“指劍,指海海摧山。”
湖中一百柄劍重新跳出水面,竟為她驅使,掉轉劍尖,向徐鳳年駕馭的飛劍掠去。
如此一來,不光是寶瓶陣壓力驟減,還讓北斗符劍的男練氣士得以換氣換陣,更有人掏出各自祭煉寶器,而不僅以符劍對抗飛劍。
獨立船頭、風雪不近身的徐鳳年不以為怒,更無驚懼之色,嗤笑道:“‘劍來’二字,你當真以為只有鞘中劍可做殺人劍?我馭劍十萬,便是輕如棉絮,一樣壓死你!”
徐鳳年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天上、湖中百萬雪花,各自凝聚一線,各自成短劍、寸劍。
天地之間頓時猶如凝滯靜止,萬事皆休,只有劍。
無數柄劍,黑白相間。
此時佩刀卻馭劍的年輕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眾人看來,那就是只要天人不出,我於世間幾無敵。
北莽雨巷一戰,狹路相逢,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便曾經讓小巷一瞬間停雨。敦煌城門一戰,當世第一大魔頭洛陽更是一腳踏下,濺起無數雨水做飛劍,跟新劍神鄧太阿一爭劍道高低。徐鳳年論境界高低,比不上跳過金剛境入指玄境的目盲琴師,論己身內力,更是被大雪坪李淳罡和敦煌城外洛陽甩出十萬八千里,可架不住他腳底船下蟄伏有朱袍陰物這位雙相六臂天象境高手,雙方心意相通,比之徐鳳年駕馭十二柄飛劍也不差。徐嬰源源不斷地將內力輸送給徐鳳年,如滔天洪水湧入湖,水漲船高,撐船人徐鳳年自然就有了獨立鼇頭的劍仙假像。徐鳳年自以為自知斤兩,借天力做出數萬柄歪歪扭扭的雪劍,威懾力遠遠超過真實效果,卻不知道體內一方猶如荷葉枯萎殆盡的殘敗池塘,一粒紫金蓮種子破土而出,一株嫩苗輕輕搖曳,氣象通大玄。
眾人頭頂,湖上數萬柄白劍橫豎傾斜,粗細長短沒有定式,但就氣勢壯闊這一點而言,確實舉世罕見。徐鳳年對劍道的獨到領悟,加上陰物徐嬰圓滿天象境界的支撐,最終造就了湖上這一幅畫卷。
江湖有不可避免的草根氣,買不起刀劍、拿不到秘籍之人,混得窮困潦倒,一文銅錢難死英雄漢。江湖有戾氣,嘴上稱兄道弟,回頭便插兄弟兩刀。江湖有血性義氣,刀劍一出,不負少年頭。但江湖亦會有仙俠氣,練氣士白衣飄飄,在湖上淩波微步,是市井眼中的仙氣無疑,徐鳳年為舊人恩情執意攔路,起先看似螳臂當車,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俠氣,數萬雪劍懸空,更是仙氣。
徐鳳年勝勇追窮寇,不給他們絲毫喘息的機會,雙手猛然下按,大雪數萬劍一起壓向觀音宗練氣士。
一直表現平庸的赤足年輕女子突然嬉笑道:“天上世間萬萬劍,手上一劍足矣。”
她沒有使出那柄更適宜斬妖驅邪的符劍,而是跟王小屏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湖面和雪劍縫隙之間彎腰前沖,好像一支白羽箭,一手做了個拎起水桶的手勢,湖中一道水柱如同一尾蛟龍出水,被她握住,便是一柄幽綠長劍。她明顯是要擒賊先擒王,一劍斬去徐鳳年,頭頂萬劍又如何?
你做數萬雪劍,我便一把水劍破之。
不知何時,江湖上傳入這麼個詭譎說法:南海有龍女,劍術已入神,風高浪快,騎蟾萬里一劍行。
觀刀譜最後一頁,有靈犀一說,誤打誤撞,準確說是喪失大金剛境界以及跌兩重境的徐鳳年只能退而求其次,一心馭劍近戰,十丈以內十二飛劍自詡殺盡指玄境以下江湖人。徐鳳年怡然不懼,依舊讓雪劍壓下。
劍道、劍術便一直存有爭議,魚與熊掌難以兼得,數百年來以李淳罡最為兼備,兩袖青蛇是劍術巔峰,劍開天門則是劍道頂點。鄧太阿在力戰北莽第一人拓跋菩薩之前,給人感覺便是一心要踩在吳家劍塚頭頂,以劍術走到極致而得道,借劍以後,才做出變化,開始兼顧劍道。這不是說“桃花劍神”的劍道就差了,只是相比劍術上的造詣,才顯得沒那般璀璨。以手中劍爭取最大程度的殺傷力,達到千人敵的恐怖境界,對劍術和劍道兩大門檻都要求極高,一劍破去士卒身披甲胄並不難,可甲胄畢竟是死物,甲士卻不是,也不是木頭樁子,任由劍氣傷及自身。再者,世間萬力盡出,皆會回饋反彈,當年羊皮裘老頭兒廣陵江一戰,十之三四是為自己的劍氣所傷。
執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釘入金石,聚力在一點。
馭劍太多,難免就要分心分神,對這兩點武道至高要義都必然會有所折損,這也是天下劍林之中無數成名劍客不屑馭劍殺敵的根源。一寸短一寸險,馭劍離手,本就不明智,當空潑下一片劍雨更是無聊至極。漫天撒網撈魚,豈比得上一竿釣魚來得淩厲兇狠?
呂祖以後,劍道真正扛鼎不過李淳罡一人而已。
徐鳳年扯下天上相對重勢不重力的雪劍之後,就一直在等這生死立判的時刻,只是跟想像中略有出入:原本忌憚的是那位老嫗,而非眼前這個直刺而來的年輕姑娘。徐鳳年生性謹小慎微,說難聽一點兒就是膽小怕死,萬事往壞處去想。對敵南海練氣士,他始終有一點疑惑:練氣士雖為不染塵俗的仙家,可這修為深淺懸殊的十六人離海登岸,深入離陽王朝腹地,必定不會都是貼身近戰肉搏如同紙糊的老虎,起先是擔憂湖底有真正高明劍士潛伏,伺機而動,可徐嬰充沛氣機如水草根須蔓延湖底五十丈,並沒發覺異樣,既然不在水底,自然便在十六人之中,唯獨沒有料到會是眼前赤足女子遞出一劍來一錘定音。
既然早已知曉練氣士會有後手,在見識到那名美婦仙子的指劍之後,徐鳳年已經相當高估觀音宗,可真當面對那輕描淡寫的一劍,才知道還是低估了。
那一劍以水造就,三丈之外便何處來何處去,化為一攤湖水墜入湖中,可赤腳女子仍直直掠來,這讓已經結陣雷池的徐鳳年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劍胎圓滿的十二飛劍不知為何,在將那名練氣士刺透成篩子的刹那之間,竟如同叛主的甲士,雖未倒戈一擊,卻在女子身邊溫馴如蝴蝶翩翩旋轉,輕靈愉快,毫無劍氣殺機可言,這讓從未失去飛劍掌控的徐鳳年頓時心頭驚駭,嘴角弧度有些苦澀。這妮子竟心機深沉,那一手汲水做劍根本就是幌子,她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劍,看似自尋死路,其實更是有所憑恃而為。徐鳳年曾經聽羊皮裘老頭兒說過,天下劍林之中,兩種人是真天才:一種如鄧太阿,道、術都不俗氣,桃花枝是劍,朽木是劍,雨水是劍,天地之間無一物不可做劍;另外一種更是罕見,天生親劍繼而克劍,本身即是無上劍胎,任你劍法如何上乘,劍招如何淩厲,只要不是證道劍仙,一不小心,出劍之後就要為其作嫁衣裳。
既然問過了劍,那就問刀,徐鳳年一手按住腰間的北涼刀刀柄。
老嫗突然說道:“賣炭妞,回來。”
不承想在南方練氣士中一言九鼎的練氣大家出聲之後,有個古怪昵稱的赤腳女子仍嬉笑一聲,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急速前掠,一心問刀。
不等徐鳳年出手,朱袍陰物竟也生忤逆念頭,從湖底悄無聲息地躍起,雙臂扯住年輕女子一雙粉嫩腳丫就給拽入冰寒刺骨的水中。
徐鳳年和南海老嫗都流露出一絲沒法子掩飾的頭疼神情,就跟爹娘管束不住性情頑劣的孩子一般無奈。
徐鳳年給陰物傳遞了一份心神,對一直沒有出手的老嫗微微作揖,極有禮數地說道:“北涼徐鳳年見過觀音宗老前輩。”
老嫗笑了,一張滄桑臉龐如枯木逢陽春,刻意忽略“北涼”二字,說道:“不承想遇見了李劍神的徒弟,幸會。中原年輕一輩劍士人才濟濟,的確是本宗小覷天下英雄了。”
徐鳳年平靜地問道:“老前輩能否暫時退讓一步?晚輩定會盡力彌補觀音宗。龍岩香爐鑄造符劍延期一事和貴宗清理叛徒一事,徐鳳年瞭解清楚以後,肯定給前輩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老嫗猶豫了一下,擺擺手,說道:“談不上退讓。臥虎山上有指玄境高人,岸上又有武當王小屏,如果你動了殺心,今日本就是本宗死絕的淒涼境地。既然你退讓在先,我也沒那臉皮得寸進尺。離宗主出關大概還有三年,這段時日,本宗登岸子弟十五人都會跟隨我行走大江南北,砥礪心境,蘊養浩然之氣,只要三年之後,幽燕山莊可以允諾給出七十柄符劍,我可以親自返回宗門給張凍齡說情,至於本宗叛逆生死,仍需要宗主親自定奪。”
徐鳳年笑道:“晚輩多嘴一句,符劍鑄造為何如此艱辛?”
老嫗倒也好說話,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一則材質難覓,與李淳罡的木馬牛相似,皆是天外飛石;再者鍛造符劍與尋常鑄劍大不相同,一步差不得。當年約定八十一柄符劍並非本宗仗勢欺人,幽燕山莊的龍岩香爐,歷代先祖搜集而得儲藏材質,足夠打造八十余柄符劍,只是張凍齡鑄尋常劍堪稱大師,可惜被不值一提的劍道造詣拖累,又閉門造車,坐井觀天,在符劍之事上非但沒有立下尺寸之功,反而白白費去許多珍貴材質。”
徐鳳年比畫出一個幅度:“這樣一柄短劍,可鍛造幾柄貴宗所需的符劍?”
老嫗平淡地說:“若無意外,悉數成功,可有八柄。”
徐鳳年又輕輕一揖,抬頭後一本正經地說道:“三年之約,晚輩可以替幽燕山莊答應下來。”
那名從指玄境界中悟出兩指劍的婀娜美婦笑眯眯地說道:“你若是將幽燕山莊的幾人帶去北涼,到時候改口反悔,難不成要遠在南海的本宗跟你們北涼三十萬鐵騎為敵?”
徐鳳年笑意真誠醉人,一邊抬手系住髮絲,一邊說道:“這位符籙入劍舉世無雙的仙子姐姐言重了,晚輩豈會是這種言而無信的人?”
那辨別不出真實年齡的美婦人顯然被這傢伙的油嘴滑舌給為難住了,既不好撕破臉皮說狠話,也不適宜順水推舟地掉入圈套,不過一聲姐姐,她倒真是聽得順耳又舒心。
徐鳳年拍了拍腰間的北涼刀:“本該摘刀作為信物,可委實不太方便,回了北涼某人得心疼死。老前輩,你儘管開口提要求,如何才能信我?”
老嫗思量一番,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日後涼、莽大戰,可否讓本宗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觀戰卻不參戰?”
徐鳳年笑道:“只要不動手腳害我北涼,絕無問題。”
老嫗笑道:“一言為定即可。”
徐鳳年趕緊溜鬚拍馬道:“前輩爽快,這才是世外高人!比起什麼狗屁龍虎山,不只高出一百樓!”
老嫗坦然受之,身後那些個先前疲于應付漫天飛劍的仙士、仙子都對其印象改觀不少,尤其是那位被觀音宗宗主寄予厚望的嫡傳弟子美婦人,嫣然一笑——這小傢伙真是有趣,分明是駕馭飛劍無數的駭人身手了,還是如此沒個正形。
老嫗直直望向徐鳳年,後者赧顏一笑,喊道:“徐嬰!”
湖面如同被一劍斬裂,朱袍陰物率先浮現當空,悲憫相對十五名海外仙家,一雙紫金眸子熠熠生輝,微微轉動,掃視一遍。
哪怕那容顏俏媚的少婦練氣士,被它盯上一眼之後,也壓抑不住心中潮水般的恐懼之意。
老嫗一笑置之,輕聲道了一句:“徐公子功德無量。”然後便轉身踩湖離去。
十四名練氣士陸續跟上,悟得指劍的女子等名義上的太上師伯祖浮出水面後,拉出渾身濕透、雖然年輕但輩分卻高到無法無天的赤足女子,回眸一笑,這才離去。
赤足女子轉頭冷哼一聲,飄然遠去。
湖上一群白蝶飄飛。
老嫗放慢腳步,來到赤足女子身邊致歉道:“師伯,方才弟子不得已直呼名諱。”
赤足女子抽了抽精緻的鼻子,擺手道:“沒事,我就是記恨那頭陰物。”
老嫗笑道:“俗人、仙人一紙之隔,天魔、天人一線之間,它已不是陰物了,否則老嫗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出手。”
看模樣尚未二十的年輕女子問道:“為何阻攔我接下那人一刀?”
老嫗沉聲道:“他既然是李淳罡的徒弟,未必不能借力開天門。”
年輕女子恨恨道:“等著!”
老嫗柔聲道:“師伯,地肺山惡龍為武當李玉斧所傷,正是採擷墨驪的大好時機……”
說到這裡,老嫗露出一絲尷尬之色。
赤足女子俏皮一笑,抬起一腳,湖底被帶出一大片順手牽羊而來的飛劍“魚群”,跳出湖面,又躥入湖中,繼續遊弋。
這場雷聲大雨點也不小的湖上酣戰,雖然沒有分出你死我活,卻也已經讓幽燕山莊三四百號江湖人士震撼得心神激蕩。
徐鳳年本想借劍在先,就得有始有終,再來還劍一次,順便抖摟抖摟風采,不承想粗略估計,少了足足兩百柄劍,這讓徐鳳年忍不住轉身對著湖面破口大駡。
這樣一來,他怎麼好開口拐騙幽燕山莊去北涼效力?
下次見面,他一定要跟李老頭兒一樣,打得她赤腳哭著回南海。
等到徐鳳年重新披上蓑笠,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登岸時,劍癡王小屏早已不知所終,青鳥安靜地站在岸邊,接過公子手上的物件。魚簍中空無一物,徐鳳年有些汗顏。聽潮湖裡的錦鯉別說釣魚,你就是彎腰拍水,也能讓幾尾鯉魚跳到手上,徐鳳年在湖上挨凍,辛辛苦苦釣了個把時辰,結果無功而返。除了劉文豹小跑而至,幽燕山莊張凍齡、張春霖父子,還有叛出觀音宗的婦人也趕來,俱發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不等徐鳳年說什麼,張凍齡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話不說就要下跪磕頭,徐鳳年連忙將人扶住,不讓他如此行大禮。捧了滿懷名劍的張春霖更是滿臉崇敬之色,恨不得當下就拜師學藝。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道破實情,難得裝了一次行俠仗義的好漢,言辭客套:“莊主借宿在先,徐某人還禮在後,互不虧欠什麼,張莊主莫要太過上心。實話說來,這次跟幽燕山莊借劍千餘柄,到頭來給那幫南海練氣士偷走不少,徐某當下愧疚難當。”
張凍齡一直以為必死無疑,哪裡計較被順手牽羊順走的數百把劍?何況莊子上珍藏的幾十柄名劍都還在,像那張春霖佩帶的無根天水,以及龍鬚、烽燧、細腰陽春、殺冬,無一例外物歸原主。張凍齡為了身邊女子尚且捨得封閉世代相傳的龍岩香爐,又豈會重視莊子所藏名劍甚於相濡以沫的妻子?張凍齡訥於言辭,此時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報答一二,如此一個響噹噹的大老爺們兒,只是嘴唇顫抖,握住眼前白頭年輕男子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沒有急於返回尺雪小院,直截了當地說道:“幽燕山莊還有三年時間去鑄造剩餘符劍,我家中恰好有幾柄材質類似木馬牛的大秦古劍,等我回府,近期之內就會讓人送來莊子,大抵可以幫莊主解燃眉之急。”
張凍齡一臉愕然,喃喃自語:“這如何使得?世人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可這湧泉之恩,張凍齡又該如何回報?”
徐鳳年笑了笑:“湖上攔截南海仙家只是意氣使然,可之後那幾柄大秦古劍,還得跟幽燕山莊做筆買賣,不是白送。”
最怕虧欠人情的張凍齡如釋重負,頻頻點頭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棄,幽燕山莊所有密室,便是龍岩香爐也對公子大開,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無根天水是及冠禮贈物,不好賣給公子,其餘便是殺冬、龍鬚、烽燧和細腰陽春四柄藏劍在內,莊上所有喊得出名號的古劍、利劍,都可以讓公子一併拿走。再者,數位先祖當年遊歷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莊對練氣一事小有心得,那幾本秘籍,張凍齡只留下摹本,原本都由公子拿去。莊子上還有些田契金銀……”
張凍齡正說得起興,被妻子扯了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態,訕訕一笑,心想以這位公子的家世底蘊,哪裡瞧得上那些黃白俗物?醒悟之後,他抱拳致歉道:“是張凍齡俗氣了,公子切莫怪罪。”
徐鳳年回望湖面一眼,轉頭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談?”
張凍齡自不敢有半點兒異議。
一行人到了小院,管事張邯已經把三名串門婢女連坑帶騙地帶離院子,只留下兩名本就在尺雪做活兒的丫鬟。主客雙方圍爐而坐,少莊主張春霖沒敢坐下,壯著膽子打量這位年齡看上去與自己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兒。可能是徐鳳年的借劍之舉太過驚世駭俗,張春霖誤以為這位白頭劍仙僅是瞧著年輕,實則是已經活了好幾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鳳年飲了一口黃酒:“莊主有沒有想過把幽燕山莊的基業搬出去?”
北涼缺土地、缺金銀,但最缺人才。幽燕山莊代代相承的高超鑄劍手藝,是漁不是魚,莊子上那近百號一輩子都在跟鑄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幾柄名劍可以衡量的價值,對鐵騎雄天下的北涼來說殊為可貴。接下來朝廷一定會在鹽鐵之事上勒緊北涼的脖子,步步相逼,徐鳳年不得不未雨綢繆,如果有一大批經驗老到的巧匠在手,就等於節省下一大批鐵礦。
張凍齡愕然之後,苦澀地說道:“恩公,實不相瞞,這兩年眼看鑄造符劍完工無望,張凍齡也曾猶豫是不是攜妻帶子浪跡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龍岩香爐前,就都沒了這個念頭。二十幾代人數百年的祖業,張凍齡可以死,但祖業不能毀在張凍齡手上,不說其他,每年清明祭祖掃墓,後輩子孫不管如何沒出息,總得去做的。”
徐鳳年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
張凍齡大氣都不敢喘,英雄氣短,更是滿心愧疚,只覺得萬分對不住身前慢飲黃酒的恩公。
徐鳳年笑道:“那我就以劍換劍,取走龍鬚、烽燧在內的九柄名劍。”
張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這柄無根天水也拿去,莊上便是砸鍋賣鐵,怎麼都要湊足一百柄好劍才好還恩。”
張凍齡灑然笑道:“是該這樣,恩公如果嫌棄一百柄劍太過累贅,幽燕山莊親自送往府上。”
張春霖毛遂自薦道:“小子就可以做這件事情,正巧想要遊歷江湖歷練一番。”
徐鳳年也沒有推拒,抬頭看了一眼風流倜儻的張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可以用作裝載百劍。不過無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奪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麼君子,卻也不想當個小人,吃相太過難看。好不容易在莊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漢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間就破功了。”
張凍齡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聽聞這話也是咧嘴一笑——這位恩公倒真是性情中人。莊主夫人更是一些隱藏心結次第解開,眉目舒展,越發婉麗恬淡。江湖閱歷談不上如何豐富的張春霖更是啞口無言。在這位年少成名的少莊主看來,既然這位恩公已是親眼所見那般舉世無雙的劍仙風采,談吐也該是不帶半點兒世俗氣的,哪裡想到言談之間如此平易近人。徐鳳年抬手借劍一觀,張春霖手忙腳亂地遞出烽燧一劍,看得門口的兩位丫鬟相視一笑——少莊主平日裡可都是溫文爾雅得很,便是迎見江湖上的大俠前輩,也從不見他如此拘束緊張。
徐鳳年抽出半柄名劍烽燧,劍身如鏡清亮似水。徐鳳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練氣士使出了指劍,據說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們幽燕山莊練氣與練劍並重,對這個有沒有講究?”
張凍齡一臉古怪,張春霖聚精會神,不肯漏過一字,倒是莊主夫人柔聲道:“恩公有所不知。觀音宗擅長練氣,其中驚豔之輩,可以去指玄和天象兩種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鱗半爪,美其名曰龍宮探寶。從指玄境中領悟,較之更高一層的天象境,相對簡單,但也僅是相對而言,一般練氣士,便是窮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實是太過考校練氣士的天賦機緣。湖上指劍之人,取法道教符籙飛劍派的點符之玄,點天天清明,點人人長生,點劍劍通靈,三重境界,依次遞減。那名練氣士不過三十歲年紀,能有此境,只要甲子歲數之前點劍再點人,未必不能百歲之前去點天,從天象境中揀尋物華天寶。練氣士之強,自然不在體魄,而在‘練氣’二字。”
夫人猶豫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複雜地說道:“為首練氣大家乃本宗長老‘滴水’觀音,最擅馭水,袖中淨瓷瓶重不過三兩,傳言卻可倒水三萬三千斤。”
徐鳳年手指抹過古劍烽燧,笑道:“看來是這位練氣大家手下留情了。”
張春霖冷哼了一聲:“恩公在湖上畫出數萬柄雪劍,那老婦人分明是知難而退。”
徐鳳年搖頭道:“我那些手筆,不論是借幽燕山莊的實劍還是湖上造雪劍,嚇唬人可以,說到真正傷人,就稀鬆平常。”
張春霖正要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辯駁幾句,徐鳳年已經笑道:“少莊主,我其實跟你差不多歲數,不妨兄弟相稱。”
張春霖張大嘴巴,張凍齡和婦人也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名年輕劍仙真是二十幾歲的男子。
幾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淺不好言深,張凍齡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繼續賴著不走,起身謙恭告辭,除了無根天水,其餘幾柄名劍都留下。徐鳳年閉上眼睛,回憶湖上女練氣士的指劍手法,有模有樣地在烽燧劍上指指點點,哈氣印符。大概烽燧不是那符劍,徐鳳年也僅是有其形而無其神,沒有半點兒氣機動靜。王小屏進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斜瞥了一眼不斷重複指劍烽燧的世子殿下,聲音沙啞地開口:“指法無誤,確是練氣指玄一妙,可是沒用,觀音宗自有獨門氣機導引。武當號稱天下內功盡出玉柱,許多秘籍流傳山外,亦是一字不差,為何仍寥寥無幾人可入正途?無他,陰陽雙魚,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鳳年點點頭,轉移話題:“小王先生,取一柄劍當佩劍?”
王小屏也不客氣,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劍龍鬚,叩指一彈劍鞘,院內風雪驟停,王小屏點頭說道:“就這把了。”
徐鳳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地說道:“你如何應對韓貂寺的截殺?”
徐鳳年歎氣道:“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王小屏搖頭道:“你即便有指玄境女子軒轅青鋒、‘槍仙’王繡的刹那槍,再加上天象境陰物傍身,還有我屆時出劍,一樣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鳳年訝異道:“這還不夠?”
王小屏反問道:“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當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僅是離陽王朝的十人末尾。韓貂寺則不然,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為擅長以指玄殺天象。只要韓貂寺捨得一條性命,要殺你,絕非如你所想的那麼艱難。江湖頂尖高手競技,一種是對敵王仙芝,傾力只為切磋;一種是當時猶在天象境的曹長卿對陣指玄境感悟僅在鄧太阿之下的韓生宣,均留有一線餘地;最後一種,才是徹徹底底的生死相搏,肯這樣做的韓貂寺,便是儒聖曹長卿也要頭疼。”
王小屏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奉勸你到時候對上韓貂寺,不要輕易讓朱袍陰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師鬥個旗鼓相當,恐怕在韓貂寺手下不過五十招,就要修為折損小半。擅長指玄殺天象,不是一句空話。你一旦讓陰物反哺你內力,跟韓貂寺死戰,到時候陰物遭受重創,你能好受到哪裡去?說不定韓貂寺就等著你如此作為。到時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護著你,也難如登天。在我看來,你只能用使用刹那槍的青鳥,加上暗中潛伏的死士拿一條條命去填補窟窿,耗費韓貂寺的內力,然後寄希望於那名徽山女子會替你拼死一戰,最終交由我三劍之內決出勝負。勝了,萬事大吉;輸了,你自求多福。”
徐鳳年苦笑道:“何謂天下第十?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嗎?”
王小屏冷笑道:“楊太歲問心有愧,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塗,你能獨自殺他不算什麼大本事。至於第五貉,他的指玄境是不弱,可比起能與鄧太阿比拼指玄境的‘人貓’韓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運氣不好,若是將韓貂寺換成天下第九的斷矛鄧茂,有天象境陰物護著你,也會輕鬆一些。”
徐鳳年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嗎?”
徐鳳年喝過了黃酒,走出院子走向臥虎山涼亭,一路行去,鵝毛大雪滿肩。應該是張凍齡扮黑臉發了話,沒有閒雜人等湊來套近乎,紫衣女子靠著涼亭廊柱,雙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擱放有一架古琴。徐鳳年走入亭中,也不見她神情有絲毫波動。
徐鳳年開門見山道:“韓貂寺在三百里以內就會出現,你打算出幾分力?你我事先說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那只‘人貓’不過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
徐鳳年坐下後,平靜地說道:“一來韓貂寺是公認的鄧太阿之後指玄境第二人,臂繞紅絲,彈指斷長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厲害太多。二來我就怕他來個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殺天象那麼簡單了,到時候真得吃不了兜著走。皇子趙楷一死,扶龍無望的韓生宣差不多生無所戀,恨我入骨,如果能殺我十次絕對不會只殺九次。徐嬰是天象境,不適合出手,我現在就擔心王小屏出劍之前,韓生宣毫髮無損。”
軒轅青鋒雙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圍剿韓貂寺嗎?”
徐鳳年點頭道:“白狐兒臉沒有說一句話,只能從戊那邊聽到一些瑣碎情節。你們三人帶有一千六百精銳北涼輕騎,總計與韓貂寺碰面三次,都被他逃出包圍圈。其中一次為他斬殺騎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鐵箭,白狐兒臉搏命一刀還是沒能砍斷他的手臂,只是斬去一團紅絲。另外兩次,戊說你受傷不輕。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幾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內力,將人吸成人幹,你的心弦就要被‘人貓’徹底崩斷。”
軒轅青鋒點頭道:“三次圍殺,你嘴裡的白狐兒臉都搭上了性命上陣,如果不是這傢伙不計生死,北涼輕騎早就被韓貂寺反過頭來截殺,一點點蠶食殆盡,我和死士戊哪裡經得起這個老閹人的幾次針對?說到底,他還是想蓄力刺殺你這個正主,沒將我當作一盤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後一場圍剿中,跟我們三人和一千餘騎兵互換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負,只覺得可以在天下十人中輕鬆佔據一席之地,擠掉鄧茂都不在話下,對上不過才是第十的韓貂寺之後,才知道以前是多麼無知。僥倖活著返回北涼之後,我對自己說,這輩子在成為陸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地去找韓貂寺的麻煩。”
徐鳳年輕聲道:“我知道了。”
軒轅青鋒依舊沒有轉頭,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鳳年雙手抱著後腦勺:“沒。”
軒轅青鋒笑問道:“方才在湖上大費周章,跟一幫練氣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擔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樣被江湖說忘記就忘記了?”
徐鳳年笑了笑:“還是你懂我。”
軒轅青鋒瞥了徐鳳年腰間的北涼刀一眼,好奇地問道:“你怎麼應對那個可以雙手生撕巔峰時的符將紅甲的‘人貓’?”
徐鳳年要麼就是心中沒底,要麼就是沒有推心置腹,含混地說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軒轅青鋒沒有刨根問底,看著徐鳳年伸出手掌輕輕搖晃,將雪花拂去,百無聊賴之後起身離去。軒轅青鋒往後一靠廊柱,腦袋撞在柱子上,發出輕輕的砰的一聲。不知過了多久,她低頭望去,猶豫了一下,彎腰給裙擺系了一個結。
當天黃昏,幽燕山莊就湊足了兩大箱莊子珍藏多年的名劍,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尺雪小院裡。不知為何,王小屏在拿到龍鬚之後,仍多要了兩柄,一柄短劍“小吠”,一柄寬劍“割鹿頭”,這兩劍在幽燕山莊僅算是上乘好劍,只是距離名劍仍有一段差距。徐鳳年對此不聞不問。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劍癡王小屏是當之無愧的武當劍術第一人,殺人蕩魔的手腕,甚至超出兩位師兄王重樓和俞興瑞,劍意之精純,放眼天下毋庸置疑也是名列前茅的。王小屏取了三劍,徐鳳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劍在手,對上韓貂寺那也就是三劍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飯時分,徐鳳年單身赴會,幽燕山莊這邊除了張凍齡、張春霖和莊主夫人,還有兩名張凍齡結識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一個叫曹鬱,使用一雙蛟筋鞭,四十歲進入二品小宗師境界後,已經停滯整整十年,非但沒有躋身一品境界的跡象,反而有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可怕苗頭,這些年走南闖北,四處尋訪高人切磋武藝,都沒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劍的名家,姓段名懋,所謂的名家,那也僅是一州境內罕逢敵手,走的是偏門路數,修術不修意,算是鄧太阿的徒子徒孫。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著鼇頭人物如何證道,萬千後輩就一門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筆戰績,便是始終未進二品,卻仗著劍術詭譎,擊敗了兩名小宗師。曹郁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幾乎算是打個噴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幾的江湖兒郎為了能夠拜師門下,費盡心機。畢竟大多數人一輩子不可能接觸到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人仙師,能夠勉強離手馭劍幾尺,也就差不多等於馭劍的無敵劍仙了。吳家劍塚稚子馭劍碎蝴蝶,這類說法也就聽上一聽,誰都不會當真。
曹郁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開忌諱,沒有大煞風景地糾纏著徐鳳年的隱秘身份,不過眼中的炙熱渴望之意無法掩飾。一人急於穩固境界,不求到達那傳說中的一品,只求不跌出二品;另一人習劍,突然遇上徐鳳年這麼一個動輒馭劍千百的恐怖隱仙,眼巴巴地想著能從白頭劍仙嘴裡得到一兩句金玉良言,說不定就能讓劍術突飛猛進。可惜那名不知真實年齡的陸地神仙始終不開金口,好在曹郁和段懋期望不高,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頓飯,也覺得臉面有光,以後走出幽燕山莊與同輩、晚輩說上幾句,那也是堪稱驚世駭俗的精彩段子了。你聽過李淳罡在牯牛大崗一聲劍來,可你見過有人馭劍百千去劈湖斬仙人嗎?
酒足飯飽後,段懋旁敲側擊地問道:“徐前輩,湖上那十幾位白衣仙家,果真是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前輩你能夠以一敵十幾,最不濟也有指玄境界了吧?”
平白無故得了一個前輩頭銜的徐鳳年心中好笑,面無表情,似乎在回味湖上巔峰一戰,落在曹、段兩人眼中,自然不是什麼自負,而是高人該有的矜持。
晚飯之後,眾人移步幽燕山莊一棟別致雅園。園內遍植紫竹,大雪壓竹葉,紫竹不堪重負,時不時傳來砰然作響的折竹聲響。雪夜紅泥小火爐,府上身段最為曼妙的丫鬟玉手溫酒,更有滿頭霜白的劍仙坐鎮,共飲杯中酒,不曾有過這種經歷的曹、段二人尚未飲酒,便已醺醉幾分,這要傳出去,怎能不是武林中一樁佳話?
段懋感慨道:“前輩那一手以雪做萬劍,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手筆,段懋此生都會銘刻五內,心嚮往之。”
曹鬱也不甘落後,擊掌贊道:“曹某人雖不練劍,可親眼見到前輩湖上一戰,此生已是無憾!只恨當年沒有提劍走江湖啊!”
徐鳳年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紈絝世子時,被身邊膏粱子弟溜鬚拍馬的場景,不由得怔怔出神。
就在此時,一襲色澤極正的刺眼紫衣進入視線。
她的紫,跟燈籠照映下的那一片紫竹林相得益彰。
裙角收攏做一結,顯得她身形越發婀娜。
她沒有落座,只是對徐鳳年說了一句很多餘的廢話:“我還是不會出手。”
徐鳳年訝異地說道:“我知道了啊。”
軒轅青鋒默然轉身。
張春霖目不轉睛,心旌搖曳,不輸當初觀戰湖上互殺的樣子。
世間還有這般妖冶動人的女子?
徐鳳年身體微微傾斜,手肘抵在榻沿上,嘴角翹起——這婆娘竟然也會良心不安?
張春霖小心翼翼地問道:“恩公,這位姑娘是……?”
徐鳳年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曹郁和段懋同時咽了一口口水,臉色有幾分不自然。因為他們都記起當今江湖上一位崛起的女子,也是常年紫衣,來自徽山大雪坪。外人只知道牯牛大崗飛來橫禍,降下一道粗如山峰的紫色天雷,軒轅家族內可扛大樑的頂尖高手幾乎死絕,以為軒轅氏男子死了一乾二淨後就要衰敗,不承想軒轅青鋒橫空出世。小道消息鋪天蓋地,都說她是喜好烹食心肝的女魔頭,而且擅長采陽補陰,陰毒至極。這般為害武林的狠辣女子,人人得而誅之。關鍵是她跟北涼世子有千絲萬縷的牽連,尋常匡扶正義的白道人士也不敢輕易出手。
徐鳳年突然閉上眼睛,伸出手指狠狠抹了抹額頭,然後低下頭,佯裝舉杯飲酒,卻死死咬住牙根,瓷杯紋絲不動,杯中酒水起旋渦如龍卷。
徐鳳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紅入紫。
陪伴飲酒諸人只當這位江湖名聲不顯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顧自地碰杯對飲,不敢打擾。張春霖向來眼高於頂,以幽燕山莊虎死不落架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類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對尋常傾慕於他的女子都止於禮儀,半點兒不去沾惹,不知為何見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後,便一瞬癡心,只是不知她與恩公是什麼關係。他天人交戰半晌,眉宇間僅是彷徨落魄之色,淒然獨飲。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島的婦人輕輕歎息。張凍齡性子粗,細微處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夠火候,只顧著跟曹、段兩位世交好友推杯換盞。
徐鳳年悠悠然長呼出一口氣,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轉頭,一臉匪夷所思,只見那一縷霧氣飄蕩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頭擺尾,所過之處,碾雪化齏粉。徐鳳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辭一聲,徑直走向尺雪小院,過院門而不入,步伐虛浮,幾乎是踉蹌前行。面容猙獰的他猶豫了一下,當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墜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這邊不知真相,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震驚之意,難不成這便是江湖上傳聞的口吐劍氣如蛟龍?
王小屏自打上山後第一次握劍,在武當眾多師兄弟中展現出卓絕的天賦,一直被視為為劍而生的極佳劍坯,他自己也一直堅持將來某一天要為劍而死。交錯背負有幽燕山莊烽燧、小吠、割鹿頭三柄劍,這位劍癡緩緩來到湖邊,為湖底年輕人鎮守湖面。
當初徐鳳年上武當,王小屏不以為意——一個劣跡斑斑的紈絝子弟,跑到山上練刀,能練出什麼出息?大師兄不惜拿一身大黃庭修為去換“武當當興”四字,更是讓王小屏怒意滿懷,賭氣之下,就乾脆下山磨礪劍心,求一個眼不見為淨。時至今日,拋開真武轉世那一層身份,不說武當山的伏筆,王小屏對徐鳳年也談不上有太多好感,不過純粹武道歷程而言,確實對其有幾分欣賞。
呂祖曾言,我輩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門狗。
王小屏盤膝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莊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場突如其來的連綿大雪,銀裝素裹,萬物不費紋銀地“披”上了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雪而行,雙手入袖,所行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最近一處歇腳村子也在三十裡以外,尋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凍死在這雪地裡,不過看老人行路氣韻,頗像有些武藝傍身的練家子,雖無太多高人跋扈的氣焰,想必應該不至於在路途中冷死。老人一襲寬袖黑袍,一雙厚實錦靴沾雪,滿頭霜白髮絲,當頭落雪不停,倒像是霜發之上添雪華,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無物,哪怕是十幾位白衣仙家飄然而過,如一只只踏雪飛鴻,何況其中一名年輕女子身後還攜帶了百柄飛劍浩然馭劍前行,黑衣老人仍是視而不見,只是直視前方,如此一來,反而是素來超脫塵俗的練氣士們多看了他幾眼。練氣士以觀天象、望地氣、看人面著稱於世,打量之後,猶然琢磨不透。為首老嫗輕輕一拂袖,將一名身形略微停頓的宗門晚輩推出幾丈外,她則停下。大雪鋪蓋,談不上什麼路不路,可這位在幽燕山莊外面對徐鳳年那般陣仗還不出手的老嫗,竟有了晚輩遇上前輩故而避讓一頭的謙恭姿態。練氣士分作兩撥,一撥已經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線,老嫗身後那一撥則靜止不動。不說那馭劍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一臉費解之色,便是悟出指劍的觀音宗嫡傳弟子也有些訝然,更別提其餘此趟出行歷練的練氣士,都望向那名徑直遠遠擦肩而過的老頭子。
黑衣老人驟然停下腳步,沒有轉頭,但眾人都察覺到這位高大黑袍老者散發出一縷氣息,死死鎖住了宗門滴水觀音。
老嫗臉色如常,只是雙腳深陷雪中。
瞬間如一尊老魔頭降臨的黑袍人收回氣息,抬頭望北,眨眼時分過後便繼續前行。
作為觀音宗權勢長老的老嫗松了口氣。前一撥練氣士往回飄蕩,圍在老嫗身邊,都有些悚然。老嫗等黑衣人在視野中消失,這才一語道破天機:“是韓貂寺。”
年紀最輕卻輩分最高的光腳女子嬉笑道:“‘人貓’嘛,我聽師妹提過的,因為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就是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滴水,他怎麼盯上你了?”
老嫗臉上帶著澀意,默不作聲。還是那如世家美婦的指劍練氣士出言解惑:“太上師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貶稱為‘人貓’,惡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黃龍士和北涼王徐驍並稱當世三大魔頭,除去韓生宣是離陽王朝第一權宦、趙家天子最為信賴的近侍外,還因為他一直喜歡虐殺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師中,讓天下練氣士都束手無策的符將紅甲,就是被韓生宣徒手剝去符甲,生撕身軀,掛頭顱在旗杆之上。符將紅甲尚且如此,更別提那些僅是一品金剛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評,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這二三十年中,被這位大太監暗中不知殺去多少位金剛境高手,其中幾名便被製成了殘酷的符甲,導致整個江湖元氣大傷,否則武評出爐的天下十人,離陽王朝絕對不會僅有五人上榜!”
美婦人小心翼翼地看了老嫗一眼:“師叔從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內的三種神通,興許是被韓貂寺給看破了,只不過不知為何最終還是沒有出手。”
年輕女子哦了一聲,輕輕提腳踢雪,眼神清亮,躍躍欲試。
那名坐湖卻出醜的男練氣士冷哼了一聲:“‘人貓’再無敵,也不是真正無敵於世,否則也不至於被曹官子三番五次進入皇宮,他哪裡敢單獨一人挑釁我們觀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歷來大門大派裡都不缺這類貨色,井口稍大,便自視等於天地之寬闊。不過觀音宗雖說孤懸南海一隅,倒真是有這份底蘊去目無餘子,傲視江湖。只不過對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數的韓貂寺,這位練氣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老嫗便沒有助長後輩一味小覷陸地江湖的風氣,搖了搖頭,直言不諱:“韓生宣真要殺人,本宗唯有宗主出關以後可一戰,而且勝算極小。”
她此話一出,頓時四下無聲。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來到江南重鎮神武城之外。城門未開,他就安靜地等在外頭,跟一些城外趕集而來的百姓雜處。夜來城內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單薄的年邁村翁在拂曉時分駕車裝載燒炭碾過冰轍子驛路,為了賣出好價錢,人和牛車顯然都來得早了。離門禁取消還有一段時辰,賣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車狠狠跺腳,打著哆嗦,捨不得拿鞋子掃雪,彎腰用手在牛車邊上掃出一片小空地,這才抱下頭頂一破氊帽的年幼孫子,讓他好站在無雪的圓圈中。一老一小相依為命,誰離了誰都不安心,只能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著刺骨寒意。小孩兒肌膚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車遮擋寒氣,不忘踮起腳,握住爺爺的一隻手,試圖幫著搓熱。
城內衣裘披錦的雅士可以趁著大雪天氣圍爐詩賦,火炭熊熊,溫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飯飽之後呻吟幾句什麼“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什麼“新筆凍毫懶提,泥爐醇酒新溫”,卻極少有人知道貧寒人家到了這種會死人的天氣,會慘到指直不得彎。滿頭銀霜的黑衣老人瞥了城頭一眼,又看了眼那對賣炭爺孫,眼神不見絲毫波動。既然不是宮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殺江湖人,出宮以後,他就再沒有理睬過半點兒江湖事,否則以他的脾氣,昨夜遇見那幫不願依附朝廷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位老嫗,早就出手分屍割頭顱了。
對他來說,自己已經不是什麼權傾皇宮的韓貂寺,只是自作棄子的閹人韓生宣了。
當年那名可憐女子死前,將趙楷託付給他,而不是託付給趙家天子。一飯之恩,足以讓這輩子最為恩怨分明的韓生宣以死相報。
韓生宣眼神一凜。
城門緩緩開啟,一名白衣女子姍姍而來,走到了牛車後頭,悄悄推車。
賣炭老翁察覺到異樣,籲了一聲,拉住老牛,停下炭車。十指凍瘡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馬車,看到車後頭的仙子姐姐,一臉懵懂。
女子站定,笑臉問道:“牛車怎麼不走了?”
小孩子不敢說話,委實是眼前的姐姐太好看了。
觀音宗的太上師伯彎腰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眯眯地溫柔道:“我叫賣炭妞,你呢?”
稚童將雙手藏在身後,怯生生地回答道:“水邊。”後又趕緊紅著臉補上一句,“我娘是在水邊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賣炭姐姐。”
小孩子哪來這份勇氣,嚅嚅囁囁,不敢答話,小跑回前頭,躲在爺爺身邊。光腳女子輕靈躍到鋪在一車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靜坐著。老牛前行得越發輕快幾分。
本來湧起濃郁殺機的韓生宣縮回手,沒有入城,靜等徐鳳年。
江南這一場大雪終於漸小漸歇,兩輛馬車緩緩行駛在驛路上,一路行來,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負被積雪壓斷,進入江南以後,便是死士戊這般性子跳脫的少年,也逐漸言語寡淡起來。按照地理志輿圖所示,前頭那座城池,相距京城已經八百里有餘,這意味著什麼,誰都心知肚明。
黃昏時分,從清晨動身就沒有遇到歇腳點的馬車停在一處,是一座瞧上去頗為嶄新的大廟。天寒地凍的鬼天氣,香客仍絡繹不絕,乘坐馬車的眾人就想著去討要一頓齋飯果腹,下車以後看到牌匾,背負三柄長劍的中年道士驀然會心一笑。
龍虎、武當兩座山,關於道教祖庭之爭,後者無疑落於下風,不承想在江南之地,竟然還有道觀大廟供奉真武大帝。
一行人入廟以後落座,興許是廟裡道人見到來客身穿武當山道袍,加以氣度不凡,很快驚動了真武廟內一位地位超然的年邁道人,年邁道人親自接待這幫貴客。一問之下,得知是武當山輩分最高的幾位真人之一的王小屏蒞臨,年邁道人那真是震驚之後整張老臉笑開了花,念叨了很多遍“蓬蓽生輝”。雖說龍虎山力壓天下名山洞府一頭,憑藉與天子同姓以及幾位羽衣卿相造勢的底蘊,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可在俗世人眼中,平易近人的武當山,尤其是大蓮花峰上寥寥幾位從不輕易下山的真人,一樣是得道高人的派頭。王小屏遊歷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劍一路斬殺無數魑魅魍魎,早已在江湖上廣為流傳。徐鳳年一行人進餐時,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談,才知道這座真武廟曾經毀於春秋戰事中,後由當地豪紳富賈耗費紋銀數萬兩新建,占地八畝,其實已屬違制,只是神武城廣受舊廟香火之情,父母官們樂見其成,故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吃過齋飯,老道人親自領著這幫外地人去真武大殿。大殿東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腳踏龜蛇,兩邊牆壁上皆是雲氣繚繞的圖案。徐鳳年入殿之前想入鄉隨俗地燒上一炷香,結果被王小屏攔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鳳年站在蒲團前,想著當年姐弟四人登上武當,大姐四處逛蕩,二姐就拉著他鬼鬼祟祟地繞到了真武雕像身後,親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發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當時他孩子心性,只覺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過癮解氣。徐鳳年抬頭望向那尊塑像,長呼出一口氣。老道人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年輕竟是白頭的香客,不知為何,香客都在外邊紮堆,此刻大殿出奇寂靜,眼中年輕公子哥兒滿頭霜雪,白衣、白鞋,襯托之下,主殿內猶如神靈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仙靈氣。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當劍癡王小屏的滄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聲奇了怪哉。
徐鳳年、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三劍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槍安靜藏在馬車底做軸的青鳥、少年戊、滿腔熱血想要去北涼施展抱負的劉文豹,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廟,走向馬車。鑽入車廂前,徐鳳年突然對軒轅青鋒說道:“你就在這裡止步,柳蒿師在南邊偷偷遷往京城的柳氏後人,你去截殺一次,能殺幾個是幾個,也別太勉強,能夠不洩露身份最好,也別穿什麼紫衣了,畢竟你的根基還在廣陵道轄境內的徽山。”
軒轅青鋒冷面相向,一雙秋水長眸裡佈滿不加掩飾的怒意。
徐鳳年不以為意道:“既然你決定不出手,那就暫時分道揚鑣,總比到時候讓我分心來得好。”
軒轅青鋒直截了當地冷笑問道:“你是記恨我不幫你阻截韓貂寺,還是說心底怕我掉過頭在背後捅你刀子?”
徐鳳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都有。”
軒轅青鋒死死盯著徐鳳年,接連說了三個“好”字,長掠離去。
徐鳳年望向青鳥,柔聲問道:“都安排好了?”
青鳥微微點頭。
徐鳳年低頭彎腰鑽入車廂,靠車壁盤膝而坐。他兩次出門遠遊,其中都有祿球兒如影隨形,這個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後頭吃灰塵或者看世子殿下的笑話。北涼舊部當年分散各地,鐵門關一役就足夠看出毒士李義山的大手筆,而更多相似的佈局顯然不止、不拘泥于一時一地。這些春秋驍勇舊將舊卒,大部分的確是出於各種原因遠離軍伍,但許多精銳人士各懷目的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蟄伏,分別隱於朝野市井中。北涼當下已是跟皇帝徹底撕去最後一層面皮,既然徐鳳年板上釘釘地會成功成為下一任北涼王,這些棋子也就是時候主動,向北涼那塊貧瘠之地靠攏,這一切都按照李義山的錦囊之一,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其中一股勢力暗流彙聚,只為了特意針對韓貂寺一人!
一部輕騎六百人,一股鐵騎三百人。
一山草寇兩百亡命之徒,人數最少,戰力卻最強,因為夾雜有北涼從江湖上吸納豢養的鷹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後一股阻殺韓貂寺的隱蔽勢力,前兩者不合軍法地被緊急出動,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後,讓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員俱瞠目結舌,可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通過驛卒火速向上邊傳遞軍情,一個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如此數量的精銳士卒集體嘩變,會害得他們丟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邊內官監大太監宋堂祿驟然之間一躍成為司禮監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韓貂寺無緣無故“老死”宮中,對地方官員而言只是遠在天邊的駭人消息,巨大漣漪在層層衰減之後,無法波及地方道州郡縣四級。
王小屏破天荒地坐入徐鳳年所在的車廂裡,問道:“真要拿幾百條甚至千條人命去填補那個不見底的窟窿?”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沒有辦法的事情,有韓貂寺活著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地截住我,我當然就得盡力讓他長一回記性。”
王小屏不再說話,臉色談不上有多好。
徐鳳年把那柄陪伴徐驍戎馬一生的北涼刀擱在腿上,輕聲說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我也不說什麼‘慈不掌兵’這種屁話,但是實在沒精力再在北涼以外跟人糾纏不清了,乾脆就來個乾乾淨淨,就跟簾子外邊的景象一樣,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該死的,儘量活下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徐驍說過,不到萬不得已,北涼三十萬鐵騎絕不踩向中原。否則這二十年來,北涼若是依附北莽,一起舉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現在要過得好。可做人,終歸還是要有些底線的。用徐驍的話說,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關上門來磕磕碰碰,談攏了最好,就算談不攏,也不過是自立門戶,撐死了弄個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來。門外有蟊賊也好,有盜寇也罷,只要他徐驍一天站在門口,就絕沒有開門揖盜的道理。”
徐鳳年自顧自地笑了笑:“當初我怕死,其中一些原因也是怕徐驍都已經有了那麼多駡名,再因為我這個扶不起的不肖子而叛出中原,臨老還被人罵作兩姓家奴,那麼我死了,也是真沒臉去見我娘親。”
王小屏始終未言語。
第三章 誰家小子負木劍 誰家兒郎負涼刀
離神武城越來越近。
六百騎馬蹄激烈如疾雷。
徐鳳年離開馬車,對面騎將翻身落馬,跪地恭迎。
隨後三百騎和兩百人幾乎同時到達。
徐鳳年單獨騎上一匹無人騎乘的戰馬,一騎當先。
風雪之中,隱約可見一名黑衣人一夫當關。
接下來的一幕,讓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願地去遞出三劍。
天下第十人韓貂寺攔路而立,看到當頭一騎白馬之後,開始對撞而奔。
徐鳳年一人一馬,毫無凝滯,加速縱馬狂奔。
自稱賣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車入城以後,幫助爺孫倆賣完木炭,就轉身走向城門。憑藉女子直覺,她堅信那只“人貓”是在等待在幽燕山莊讓本宗吃癟的白頭男子。
她沒有徑直出城,而是登上城頭,坐在城牆上搖晃著一雙腳丫。
練氣士想要證道飛升,有一條捷徑千年不變,那就是斬一條惡龍,將那顆墨珠吞入腹中,溫養一甲子以後,根據史料記載便可頭頂生角,半龍半人,將來就能先過天門,再入主一座江海龍宮。
她覺得機會來了。
六百輕騎騎將盧崧,身世清白,歷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層層遞交給京城兵部報備的履歷,沒有半點兒出格之處。盧崧正值壯年,西楚觀禮太安城一事,天下洶洶而動,前不久還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級,即將親身領千餘驍騎,參與對西楚舊地幾個叛亂重災區形成的隱性包圍圈。盧崧生得俊朗風流,有文人雅氣,唯一為人詬病的便是嗜好服用藥餌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腳踩踏木屐,長帶寬袖,行走如風。
三百重騎騎將王麟則與儒將盧崧截然相反,作風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紮下根的鄉族宗室。三百精騎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窩裡鬥,欺負自家人,只一門心思為禍外鄉鄰郡。前些年郡守實在是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著:招安!郡守大人覥著臉跟朝廷死乞白賴地求了一個雜號將軍下來,才算勉強安撫住及冠沒幾年的王麟。開祥郡王氏,作為根基不牢靠的外來戶,靠的是動輒出動五六百號青壯子弟持械血鬥,才硬生生把鄰近大族打服氣了。王麟的爹,是春秋大戰裡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跟幾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後,靠著扎實的人脈經營著一個不小的茶莊,雖說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也攢下一份不容小覷的家業。可惜王麟是個敗家子,遊俠義氣,沒事就拉人紙上談兵,明擺著天底下沒什麼仗可以打,仍把少說得有二十幾萬兩真金白銀的厚實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騎兵上,買馬養馬,購置兵器軍械,開闢校武場等,都是一張很能吃銀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鐵騎成制後,再沒有給州郡惹麻煩。王氏三百騎披甲乘馬,就往寂靜無人的平原上練兵衝殺,若是卸甲下馬,就拉去深山老林裡,往往要待上個把月才出山。官府只當什麼時候王氏家產難以為繼,家道中落,王麟這頭初生牛犢也就該消停了,哪裡預料到這次三百鐵騎疾馳數百里,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測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兒爭風吃醋,又惹惱了這個經常一怒為紅顏的情癡瘋子。
王麟率領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騎開道,身後兩百餘彪悍壯漢亦乘馬狂奔,刀劍都用布條裹住。王麟與這幫在金字山安營紮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歷練士卒,多半是雙方拉開陣仗,不帶兵器地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為期限,可傷人卻不可殺人,直到一方象徵性全軍覆沒為止。原本王麟以軍法鐵律治理部卒,戰力可觀,自然勝多輸少,可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來了幾十號陌生臉孔,不太好親近,偶爾手癢才入局廝殺,哪怕僅是小二十號人,每次都能讓王氏子弟吃不了兜著走。尤其是那個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個狠辣,久而久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打不相識,倒也算實打實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畢竟根子上,兩夥人同氣連枝,草蛇灰線,可以綿延千里以外——北涼!
這趟出行毫無徵兆,可謂精銳傾巢出動,幾個當下沒有露面的隱蔽牽頭人不約而同地跟三方勢力給了個開門見山的冷血說法:事成了,榮華富貴;失敗了,就把腦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對此沒有太大顧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王氏父子能夠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經營,不惜金銀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點到位了,其實真相如何,王麟比誰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的一身武藝,盡出於那名看似酸儒的教書匠。這個世道,世代相傳的傳家寶可以賣,才情學識可以賣,女子身軀可以賣,人情臉面可以賣,唯獨命,除了傻子,沒誰願意賣。王麟惜命,可願意賭上一把,要賭就賭一把大的,小打小鬧,一輩子就是當個雜號將軍的命。
包括任山雨在內的十數人是最後一撥從北涼秘密潛入金字山的北涼鷹犬,別看她妖嬈如郡城裡賣肉賣笑的名妓,舉手投足間都是勾搭人的嫵媚風情,骨子裡實則十足的草莽氣。不過任山雨個子不高,哪怕快三十歲了,還是如同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女,小巧玲瓏,偏偏要去拎一對宣花板斧,劈起人來就跟剁豬肉差不多,從不手軟。金字山經過多年演化,魚龍混雜,她上山落草後,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半夜摸門而入,第二天寨子的幫眾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幾條野狗家犬吃了個滾圓。
先前當三股勢力交會,瞪大眼睛終於看到正主,不論是盧崧、王麟還是任山雨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驚,竟然是北涼下一任大當家的。這讓王麟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樣的死敵才能讓這位北涼世子需要勞駕千騎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轉,以往都是色坯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風水輪流轉,今天換成了她盯著男子瞧。任山雨在北涼豢養的江湖人物中只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劍呂錢塘和南疆巫女舒羞這類二品宗師還是有些差距的,只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裡能夠親眼見到這位當年名動北涼如今名動天下的年輕人?一路上她都遠遠盯著那個跟盧崧並肩騎馬的白衣世子——京城觀禮期間,傳出兩件壯舉,一刀撕裂禦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顧劍棠義子像條狗。
任山雨對此將信將疑。
終於臨近神武城,包括盧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內的一線精銳戰力,都在一瞬間心知肚明,哪怕對面僅有一人,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生死大戰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種勢,力拔山河勢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肅殺氣象,地面寬闊平整,可供百騎整齊衝殺,這讓精于騎戰的盧崧和王麟相視之後,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如釋重負之意。
可當兩人察覺到世子殿下竟一騎當先後,都有些驚慌失措。這傢伙若是死了,他們這輩子就算徹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長帶兵的盧、王二人本該乘機一鼓作氣擁上,可不知為何,當他們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馬白頭之人幾乎同時展開一條直線上的捉對廝殺後,都忘了發號施令,不僅是他們和身後九百騎略微失神,任山雨跟兩百多悍匪也都一臉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樣卻天然內媚的金字山頭號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城外殺機驟起,城內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長,可能是臉龐俊雅的緣故,給人文文弱弱的感覺,手指輕輕撚動著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插柳柳成蔭,被一截劍氣插在心口,傳言只要不是陸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帶微笑,一臉懶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沒能殺掉下馬嵬內的目標,給離陽和北涼掀起風浪,沒關係,在神武城外渾水摸魚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稈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黃向日葵,沿著城牆外圍往城東這邊蹦蹦跳跳而來。
偶有早起行人遇見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樣挺周正的,就是腦子好像有些毛病哪。
城東,徐鳳年策馬狂奔,不知是否性子急躁,急於一戰,已經不滿足戰馬速度。
戰馬前腿撲通一聲跪下,前撲出去,徐鳳年身形飄搖,一襲白衣急掠前行。
刹那之後雙方便是相距僅十步。
徐鳳年一掌外翻,一掌內擰,腳步輕盈,具有說不出的寫意風采。
他一肘抬起,恰好彈掉生死大敵韓貂寺的探臂,雙手猛然絞纏住“人貓”的左臂,一個掄圓,以旁門左道躋身天象境巔峰的徐鳳年就將這尊春秋大魔頭給摔砸向了城頭,動作一氣呵成!
依稀只見黑衣老者如投石車巨石砸向城牆之後,雙腳一點,踩在牆面上,以更為迅捷的速度反彈而回。
世人眨眼的工夫,在兩人之間卻慢似百年。
韓貂寺一掌推在徐鳳年的額頭上。
黑衣身影直接將白衣身影向後推滑出二十餘丈。
此時眾人才意識到城牆晃動,有無數積雪墜落在牆根處。
徐鳳年不僅腰間懸北涼刀,背後還負劍春秋。
韓貂寺等徐鳳年站定之後,這才緩緩卷起一袖,露出滿臂紅絲。
好一場白衣戰黑衣。
好一幕白頭殺白頭!
韓貂寺在眾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絲絲縷縷的纖細紅繩浮游如赤色小蛇,如蜉蝣紮堆,密密麻麻,讓人望而生畏。
讓死物具有生氣,向來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徵,例如陳芝豹能夠讓梅子酒由青轉紫,除去那杆梅子酒本身不俗外,跟他突如其來的儒聖境界也有莫大關係。歷代劍仙,大多也能夠讓某柄俗劍通靈,一如高僧說法頑石點頭。
韓貂寺沒有急於趁熱打鐵,而是併攏雙指,抹過手臂“紅雲”。“人貓”越是這樣閒適鎮靜,對面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壓迫感。一些眼尖之輩,尤其是出自北涼牢籠的鷹犬,都已經猜出了韓貂寺的身份。這名權閹跌宕一生,對敵無數,武學成就一直被視為謎團。當初仍年紀輕輕的韓生宣,一舉將符將紅甲剝皮,可謂橫空出世,這也拉開了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隨後酆都綠袍無故失蹤,北地“槍仙”王繡死于徒弟陳芝豹之手,哪怕強如李淳罡,一樣在廣陵江一戰後,以借劍一事收官獨屬�青衫風流的江湖。
韓貂寺望向對面那個行事出格的年輕人,扯了扯嘴角,起先確實沒有想到此人膽敢一騎當先。按常理說,愈是位居高位者,愈是惜福惜緣惜命。福緣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風聚水,別說福澤綿延子孫,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壇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過以韓貂寺的眼力,一招過後他就看出北涼世子的氣勢只是下乘的借勢。道教有請神下天庭,佛門有法相降伏,這兩者都算偏門,但是根柢正統,南疆巫蠱最為陰毒,向陰物邪穢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韓貂寺明知徐鳳年是臨時跟陰物借取境界,可讓他大開眼界的是,這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拙劣行徑,徐鳳年卻似沒有受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頭逼退之後,仍勉強保持氣定神閑之態,並未被打散氣機,現出原形。韓貂寺懶得詢問,也不屑跟將死之人廢話,是騾子是馬,無非拉出來遛一遛。
韓貂寺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動作,他彎下腰,捏了一個估計不會太結實的鬆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會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誰會覺得韓貂寺如此不濟?
韓貂寺斜斜攤開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墜落地面,並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驛道以外,那裡有許多來不及清掃的積雪,最深處興許厚達兩尺。不足拳頭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地滾動,刹那之後便迅捷如野馬奔槽,恰如白雲之上雷滾走,越滾越大,三丈以後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後已是兩人高,此後聲勢疊加,更是驚世駭俗。雪球刮著地皮,不光是沾起兩尺厚雪,連硬如冰轍子的地面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面沾帶上許多灰黃泥土。這顆雪球在驛道以外畫出一道弧線,兇狠地沖向距離韓貂寺二十丈的徐鳳年。
韓貂寺伸出雙手一抓,抓出兩團雪,又是一拍,兩個雪球滾出。跟兩批人打雪仗嬉戲一般,韓貂寺這邊不斷地抓起雪球,繼而拍出一記半圓弧。要知道,他這一次獨自一人單挑千人,千人之中有本該出現卻最終缺席的徽山軒轅青鋒,有刹那槍的繼承人,有三劍在身的武當劍癡王小屏,自然還有同氣連枝的徐鳳年和天象陰物,更有盧崧、王麟、任山雨這樣的北涼鷹犬。
雪球翻滾,速度不一,竟默契地形成了一線潮。如此一來,獨獨率先撲向徐鳳年的那顆碩大雪球就顯得格外扎眼。
沒有誰傻到坐以待斃,早已決定孤注一擲的年輕將領王麟獰笑道:“沖陣!”
五十鐵騎齊齊出列,同一時間展開衝鋒,馬蹄由輕緩變急沉,驛路上頓時雪花濺射,這一線推移路徑上,乾淨的白茫茫一片雪變成了昏黑泥濘。
除了王麟跟身邊與郡縣地理略顯不合時宜的五十鐵甲重騎,三十歲依舊一張童顏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銳北涼諜子也一併掠出。她竭力靜心屏氣凝神,只覺得天地清明,對武道有獨到天賦的女子悠悠一呼一吸,耳邊響起的聲音重不輸馬蹄激鳴,這讓對城外攔路的韓貂寺心生畏懼的女子心穩幾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貓”的法眼,可我也不是那糨糊紙人,一戳就破,何況姑奶奶身邊還有一千精騎!
王小屏鑽出車廂,一手繞後,悄悄搭住三劍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時來到了車頂,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拈住兩根沉重鐵箭,手臂肌肉逐漸鼓脹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體力極限,可今日一戰,他連活下去都不去想了,又哪裡在乎是否自斷一條胳膊?
青衣女子從車底抽出槍頭鈍圓的刹那槍,面無表情,拖槍奔去。
少年戊在視野開闊的高處,使了個千斤墜站定。馬車搖晃,車輪子立即下陷,碾碎了幾條冰轍子。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氣,一氣呵成,挽起大弓,箭指韓貂寺。
可少年很快臉色劇變,師父傳授的獨門牽引術百試不爽,一旦過河搭橋,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擋得住,卻躲不開,從未有人能夠切斷箭尖“指點”。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讓少年戊知道了什麼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閃而逝,箭術所致的氣機牽引極為講究藕斷絲連,如此一來,少年戊未戰便先輸了一陣,原本攀至頂點的精氣神立即一觸即潰。這讓頗為自負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後,箭尖隨著牛角弓開始微微偏移,硬著頭皮尋覓韓貂寺的蹤跡。
位於一線白潮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氣勢洶洶地碾軋而至。
徐鳳年任由雪球當頭滾來,皺了皺眉頭,不太理解為何那老宦官出此下策。李淳罡曾經明確說過,馭千百劍殺一人,跟殺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數,前者可以達到劍意與劍術形神兼具,故而廣陵江畔一戰,羊皮裘老頭兒的那一劍,僅僅是一招在李淳罡劍道生涯中稱不上最高明的劍氣滾龍壁,便綿延了整整半個時辰。對陣近萬鐵騎虎視眈眈,沒有任何花哨劍勢出手,一場可以譽為驚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對戰,往往在有幸旁觀的倖存者看來談不上絲毫華麗場景,都是力求一招斃命,最不濟也是一招重創對方。韓貂寺不是那空有名頭的雛兒,而是天底下最擅長捕鼠的老辣“人貓”,不論境界高低,僅論實戰閱歷,可謂離陽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徐鳳年有朱袍陰物不遺餘力地饋贈的天象修為傍身,內力之渾厚無匹,尤勝當初六分殘缺的大黃庭一籌,可以說今日一戰,徐鳳年從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說幾近自負。
徐鳳年摒除疑惑雜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挾翻滾勢頭洶湧倒下,就在徐鳳年一拳砸碎它的那一瞬間,一身天象境圓滿修為如洪水潰堤,散去一半有餘,徐鳳年的手臂頓時被擠壓出一個弧度。北莽之行,徐鳳年連番經歷生死一線的惡戰,心性早就磨煉得無堅不摧,沒有任何焦躁不安的情緒,只是憑藉本能變拳為掌,夫子拱手,雙腳順勢往後撤出一步,將雪球往上一托,不為碎去雪球,只是試圖將雪球紮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勢破去,然後斜身側肩撞去,僅憑墜入金剛境界的體魄跟雪球猛然對撞,以身做刀,用開蜀式硬生生劈開了雪球。兩半雪球雖說依舊前滾,但攻勢不再,五六丈後便消散。
徐鳳年巋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間的佩刀。
當他破雪之後,其餘北涼方面五十鐵騎也都馬到功成,大致以雙騎合力毀去了雪球,不過半數鐵甲護身的重騎也付出了慘重代價,緣於雪球被刀劈或是槍穿炸開之後,有細微不可見的紅繩激射而出,如草叢中的毒蛇一躍而起,將鐵騎一擊致命,最慘的死法是十幾名騎兵連人帶馬撞上了懸在空中的絲線,變成兩截,當場倒斃在泥地上。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在這種戰事中往往就是說死就死,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徐鳳年心中了然,有些苦澀,“人貓”手段老到地來了一手釜底抽薪,沒有想著要和徐鳳年這個必殺之人纏鬥,而是瞄上了陰物徐嬰。雪球滾過,如魚遊弋水中,潛伏積雪中的紅袍陰物沒了輾轉騰挪的餘地,擺明瞭被竭澤而漁。它也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一顆雪球滾過時,一襲朱袍安靜地飄浮在雪球前方,盡力去隱蔽身形。與天地共鳴,就有許多得天獨厚的神通,若非千騎這一方親見,恐怕就是王小屏都不敢說可以察覺陰物始終躲在雪球另外一壁。
但韓貂寺不是王小屏。
今日不再穿皇宮大內那一襲鮮紅蟒袍的銀髮權宦,第一時間就掠至那顆雪球後面,“人貓”、陰物相隔一丈,分明是雙方都試探不到分毫氣機牽動,可都真真切切地知曉了對方的蹤跡。
陰物不得已倉促收回四分天象境修為,雙臂撕開雪球;幾乎同時,黑衣老貓一鑽而透,一手負後,一手拍向陰物的悲憫相。
朱袍陰物吃虧在於它在收回境界之時出現了一絲猶豫,若是徐鳳年這般性情涼薄的人物,別說四分修為,八分天象都要收回,才有信心去阻擋韓貂寺的磅礴一擊!
陰物雙臂握住“人貓”的那只手,開始撕扯,其餘雙臂猛然拍向“人貓”兩側的太陽穴。
韓貂寺嘴角冷笑,不知死活的蠢物。
幾縷紅絲如遊蛇出自身後,在陰物四周翻飛,徹底斷去它跟猶有六分境界的徐鳳年的牽連。不用韓貂寺如何傾力出手,只見他全身爬滿猩紅絲線,陰物除去撕裂雪球的兩條手臂,其餘四條手臂都被這靈動紅線沾染,如附骨之疽遍佈那一襲華美朱袍,握住韓貂寺的一手的雙臂繼續竭力撕扯,拍向太陽穴的雙臂依舊靠攏推移,而且劇痛刺骨之下,空閒雙手更是當胸砸下,勢必要砸爛韓貂寺的中下丹田。
中了當今天下第一皇帝近臣韓貂寺的赤蛇附真龍,陰物一張悲憫相不見半點兒異樣。
饒是心志堅毅如王小屏,也有些動容。
不去看陰物四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韓貂寺獰笑道:“再殺一個天象!”
負於身後的右手終於揮出,他被握住的一臂向前推出,拉開雙方間距,爬滿“赤蛇”的右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握住陰物的一臂往回一扯!
韓貂寺身後的空中蕩出一條離開身軀的胳膊。
與“人貓”對敵,一著不慎,那就是滿盤皆輸。
陰物悲憫相依舊古井無波,近乎死板愚蠢地動作照舊,只求糾纏不休!
韓貂寺正要撕掉陰物的第二條胳膊,白衣身影狂奔,北涼刀出鞘。
卸甲!
韓貂寺將當年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給剝皮卸甲,自然不會給這個突襲而來的後輩依葫蘆畫瓢的機會,大笑一聲,將陰物丟擲出去,身形後掠。
大地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這場血戰,韓貂寺註定不會故作清高,端什麼架子了,為了殺死徐鳳年,可以處心積慮地做出任何舉止。
這樣的天下第十人,才是最可怕的。
左手握刀的徐鳳年沒有乘勢追擊,來到身形飄落地面的陰物身邊。
陰物歡喜相示人,僅剩五臂的其中之一扯了扯徐鳳年的衣袖,仿佛是告訴他沒有關係。
所剩不多的雪中,僅是血。
徐鳳年抬了抬衣袖,毅然轉頭,朝韓貂寺奔去。
十二柄飛劍淩亂飛出,瞬間攀至指玄巔峰。
同日同時,東海之濱的武帝城。
一名獨臂老頭兒沒個正形,拈指將一截劍放入嘴裡咀嚼,浪蕩不羈地入城,含混不清地輕輕哼唱:“誰家小子不負破木劍?誰家兒郎不負北涼刀?”
這一架打得毫無章法。
盧崧、王麟身上或輕或重都有北涼軍的烙印,今天也不例外,身先士卒,破去韓貂寺引發的一線潮之後,看到一白一紅一黑三道身影糾纏在一起,兩名驍將忍不住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尷尬之色,顯然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本以為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靠著八百騎卒和兩百江湖散兵,只需要一路衝殺過去,甭管對面是誰,都能占到便宜。可那名以後需要投靠的年輕主子,就好似那不諳世情的愣頭青,一門心思想要出風頭,在六臂魔頭失利之後,依舊非要單打獨鬥,跟韓貂寺一對一地死磕,這讓儒將盧崧心中也有些憤懣,心想:你若是死在神武城外,咱們這些人將近二十年苦兮兮的忍辱負重生活,就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盧崧提了一杆梨花槍,停馬高坐,眼神陰沉。
王麟年紀較小,一腔熱血,倒是覺得這個比他還年輕的北涼世子有些魯莽行事,但秉性有些對他的胃口,最不濟沒有做縮頭烏龜,讓自己身後的幾百號兄弟蜂擁送死。王麟拎了一對雷公錘,是祖傳的武藝,父輩便是綠林好漢出身,當年在景河一役中捶死了西楚一員蓋世猛將,雖說有欺負對手力戰多時氣短力竭的嫌疑,可畢竟是實打實捶爛了敵將的胸膛。王麟天生膂力出眾,一對雷公錘那就是六十斤重,尋常士卒別說久戰不停,就是策馬衝鋒都是天大的累贅。王麟甩了甩一柄錘子,目不轉睛地望向那邊的戰場,只覺得目眩神搖。
任山雨伸手捋了捋鬢角的髮絲,眼神迷離。以前經常聽說北涼小主子生得俊俏非凡,是一等一的風流人物,她與刀口舔血的姐妹幾個私下閒聊,都不太信後來的傳言,說什麼他親身去了趟北莽,還把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割下了,甚至連提兵山第五貉都被宰掉。任山雨只想著哪怕他真是認真練了幾年刀,境界也有限,畢竟修為高低跟秘籍多寡脫不開干係,卻不是必然有關,貪多嚼不爛。任山雨是過來人,比一般人知曉貴精不貴多的道理。可今日她親眼所見,對上當之無愧的天下第十人,小主子雖說處於下風,可畢竟是貨真價實地讓“人貓”數次出手。她自認十個任山雨,也沒這等本事。
任山雨比盧崧、王麟這些武夫更沒有退路可言,進了北涼這個關押許多頭凶獸的牢籠,就沒聽說過誰能不脫幾層皮地走出去的,任山雨就記得一個曾經在武林中鼎鼎有名的江湖巨擘辦事不力,被掌管北涼一半諜子的褚祿山逼著親手剜一目、斷一手,苟延殘喘,當了十幾年的掌勺伙夫。
神武城十裡以外有數騎疾馳而來,為首之人為“白熊”袁左宗。
城外大戰正酣,聞風而動的神武城已經開始閉城戒嚴。青衫文士沿河悠然前行,手中一截乾枯柳枝,落在路人眼中,想必跟那拎桃花枝就做上當代劍神的鄧太阿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可真正領教過北莽“一截柳”的手段的人,都已經沒有機會去掉以輕心,除了那名黑虎伴隨入北莽的黑衣少年。對讓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手的徐龍象,文士模樣的北莽第一殺手當然念念不忘,親手植下一截柳,竟沒有成蔭,這讓他耿耿於懷。好在這一次他潛入離陽王朝,不殺天賦異稟生而金剛境的徐龍象,去殺徐龍象的哥哥,也是一樁樂事,可惜沒能在下馬嵬出手,給北涼、離陽同時添堵,退而求其次,只能在神武城外展開一場志在必得的襲殺,心底多少有點兒遺憾。
他看似慢悠悠地逛蕩時,相距城門還有幾裡路,城內河流卻也將近盡頭,城頭驀地好似被巨石撞擊,傳來一陣氣機震盪,以“一截柳”的修為,他自然能夠清晰感知,可並不著急。他做的髒活兒,次次都是火中取栗,最為看重火候,現在才下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著急。以韓貂寺的通玄實力,只要那白頭小子沒有傻乎乎地急著投胎送死,估計少說能逗弄小半個時辰。“一截柳”對那惡名昭彰的“人貓”,破天荒地帶有幾分敬意,以指玄跨過門檻殺天象,不正是他這半個同行夢寐以求的境界嗎?
他驟然停下腳步,目光所及,有一個黑衣少年攔住了去路。
少年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一截柳”跟著笑起來。
之前只有他黃雀在後,襲殺別人,不承想這次顛倒過來。“一截柳”瞥了一眼冰雪覆蓋的河流,有些自嘲,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丟了枯枝,“一截柳”自袖中滑出一柄纖薄無柄的短劍。
當嗜好吃劍的獨臂老頭子步入城中,死士寅在東海武帝城門口駐足。他背了一個大箱子,原本裝載有二十幾柄劍,如今已經蕩然無存,它們都是在幽燕山莊排得上名號的名劍,把把都可以用削鐵如泥去形容,可這段日子遠遠跟隨在老人身後,箱中名劍就僅僅像是那路邊攤上的碎嘴吃食,哪家孩子稍微饞個嘴,花上幾文錢就能買回去。這一路相隨,寅走得謹慎而憋屈,可想到世子殿下的叮囑,又不敢流露出半點兒不滿之色,為了從老人嘴中撈出准話,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其實半旬前兩人就已經臨近武帝城,按照殿下的說法,何時在東海天空看見青白鸞,何時入城,對此老人有些目光不善,可終究還是捺著性子,算是給了個天大的面子。寅雖然是王朝中排得上號的死士刺客,可模樣憨拙,如同市井小販,只是身材結實一些而已,無法想像他曾經親自參與刺殺帝師元本溪。此時他背了個大箱子,如釋重負地站在城外,在來來往往的江湖豪客、成名俠士之中完全不惹眼。
寅轉身遠離武帝城,這會兒是肯定趕不上那場戰事了,只希望那位北涼新主可以安然無恙。
多災多難的二十幾年那人都熬過來了,萬萬沒有理由橫死他鄉。
人間大雪,天上則是無法想像的璀璨雲海。
一劍懸停九天上。
古書詩歌都以“禦風而行”“飄飄乎登仙”來形容神仙逍遙景象,文人士大夫登高作賦,看似閒情逸致,實則山路坎坷,往往一次遊覽名山的往返路途,就要歷經半旬乃至整月時光。歷史上不乏失足墜崖的文人騷客,如此涉險,登山之後,會當淩絕頂,飽覽風光,尤其是那雲海翻湧的壯闊景象,可能便是那儒家所謂的“天地之間浮浩然”。
此劍懸停處,高出絢爛雲海,置身其中,宛如身臨大海之濱,此時又臨近黃昏,夕陽西下,霞海五彩斑斕,無比瑰麗,幾處彩雲如瀑布垂直,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說幽燕山莊湖上練氣士白蝶點水僅是有幾分形似仙人,這名踩在劍上的女子,那就形神俱如天仙了。
當她能夠馭劍之後,每逢心中陰鬱,就會單獨破雲而出,在這種仙境中怔怔出神,甚至談不上什麼觀海悟劍,就只是發呆而已。
雲海之上數十丈,又有一層金黃色的略薄雲層,如同樓上樓,難怪道教典籍有九天十八樓之說。她回過神後,馭劍拔地而起,觸手可及那一層樓,伸出一手,輕輕一旋,旋出一個氣渦,一如那放大了無數倍的女子臉頰的酒窩。
聖人曹長卿淩空“登樓”,每當拾級而上,先前那一層臺階便煙消雲散。
曹官子輕聲說道:“要是他死在舊西楚境內,也算是一方不錯的藥引子。離陽這分明是擺開陣勢,非要我們複國了。”
北涼王妃之後女子劍仙又一人的薑泥語氣平淡地說道:“原來我們都是過河卒子。”
曹長卿笑了笑,不再說話。
當徐鳳年馭劍十二,孤身提刀奔來,韓貂寺沒有將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此子假借陰物之力,不值一提,吳家劍塚的馭劍術,較之自己的赤蛇附龍也稱不得如何上乘,“人貓”更留心徐鳳年跟雙相陰物的間距,雙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為也就不足為奇。
韓貂寺想要知道兩者的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長度。先前陰物蟄伏積雪中,跟徐鳳年相差三十丈有餘,此時徐鳳年看似單獨襲來,朱袍陰物實則遙遙如影隨形,步伐一致,身形飄忽,一襲寬敞袍子如戲子抖水袖,行雲流水,始終和徐鳳年保持十八丈間距,不遠一寸不近一毫,看來十八丈便是兩者修為流轉的最佳間距。
出鞘一刀卸甲之後,徐鳳年沒有急於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鄧太阿贈劍,令人眼花繚亂,軌跡詭異,馭劍術臻於巔峰——不過是八字綱領,心神所系,劍尖所指。徐鳳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飛劍胡亂旋擲掠砸一通,猶如稚童打架、潑婦閉眼瞎抓臉面,完全沒有亂中有序的大家風範。
韓貂寺心中冷笑,閒庭信步,伸出食指淩空指指點點,不等一劍近身一丈就彈飛出去。
原本徐鳳年要是敢全神貫注地馭劍,以韓貂寺對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讓這小子吃足苦頭。指玄,叩指問長生,那只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頗之說,指玄玄妙遠不止於此。萬物運轉有儀軌,大至潮漲潮落,月圓月缺,小至花開花落,風起微末,身負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韓貂寺眼中,只要視線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都有絲絲縷縷的明確軌跡,這種妙不可言的軌跡之濃淡,又與指玄境界高低相關,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為漸厚,便越發清晰。
吳家劍塚當年九劍破萬騎,戰死大半,其中吳草庵,境界僅是中上,一生止步于指玄境,比起兩位天象境同門,不可同日而語。可草原一戰,九人聯劍,是以他為當之無愧的“劍尖”,劍鋒之下殺掉足足三千七百騎,直到吳草庵力竭而亡,才換由其他人頂替劍尖位置。吳草庵作為那一代劍冠的劍侍,跟隨主子出塚歷練,不曾跟人技武,在劍冠成名之後,獨身東臨碣石,西觀大江東去東望海,一夜之間直入指玄境,最後趕至大江源頭,一人一劍跟隨大江一起東流,出海之時,指玄境攀至頂點,難怪後人戲言吳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輩子做的事情。
你以陰物天象境修為對敵我韓貂寺,那是自尋死路,以指玄境問我韓貂寺,雖說已是獨具匠心,故意另闢蹊徑,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
韓貂寺在半炷香內熟悉了紛亂十二柄飛劍的各自習性,便開始收拾殘局,一腳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舒展,出其不意地握住一柄飛劍首尾,不顧飛劍鋒芒大放、顫鳴不止,雙指指肚一叩合攏,一劍砰然斷折,右手紅絲拂動,渾水摸魚,一手伸出,就纏繞住狹長雙劍,往回一扯,雙劍在“人貓”握拳的手心裡被擰成團。
韓貂寺隨手丟棄劍胎盡毀的飛劍,煮青梅、斬竹馬、折桃花,一氣呵成,嗤笑道:“鄧太阿用這十二劍才算回事。”
徐鳳年心境古井無波,右手扶搖,心意牽引剩餘九劍,以仙人撫大頂之勢當空砸向韓貂寺,左手北涼刀一往無前,一袖青龍直刺“人貓”。
黑衣“人貓”面容恬淡,劍雨潑灑而下,不過一步就踏出劍陣,雖說九柄飛劍在落空之後便擊向他的後背,可韓貂寺全然視而不見,只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龍,一掌拍爛了北涼刀所綻放出來的濃烈罡氣。罡氣四散炸開,哪怕讓韓貂寺雙鬢銀絲肆意吹拂,“人貓”照舊以掌心推在了北涼刀的刀尖上,五指成鉤攥緊北涼刀:“北涼鐵騎北涼刀,換了人就不過如此。”
不等徐鳳年鬆手,韓貂寺抬手提刀,一腳踢在徐鳳年的腹部,徐鳳年本身看似無恙,四周雪地則氣機漣漪亂如油鍋,地面更是轟然龜裂。
韓貂寺皺了皺眉頭,這小子身後既然背負一柄無鞘劍,竟然仍不願棄刀。他手掌帶動刀尖,往回一縮,刀柄如撞鐘,狠狠地撞在徐鳳年的心口。徐鳳年僅是臉色蒼白,十八丈外的朱袍陰物已噴出一口猩紅鮮血。韓貂寺哪裡會手下留情,轉身一記鞭腿掃在徐鳳年的肩膀上。徐鳳年如無根浮萍被勁風吹蕩,雙腳離地側向飛出,可因為死死握刀,幾乎橫空的身軀欲去不去。韓貂寺和徐鳳年一豎一橫,雙方之間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涼刀。九柄飛劍如飛蛾撲火,可都撲在了燈籠厚紙外,不得靠近“人貓”這株燈芯。
韓貂寺見這小子不知死活到了一種境界,臉上浮現一絲怒容,一臂紅絲赤蛇迅速攀附住北涼刀。在即將裹住徐鳳年的手掌之時,後者猛然雙手握住刀柄,遙想北莽遇上的陸地龍卷,大風起,扶搖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練劍的情景。徐鳳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龍卷,雙手掌心刹那之間血肉模糊。
韓貂寺以不變應萬變,松開刀尖,任由手心刀鋒翻滾肆虐,眼神陰鷙,聲音陰柔瘮人:“好一個酒仙杯中藏龍卷,有些意思,難怪李淳罡會對你刮目相看。”
韓貂寺正要痛下殺手,東南方向一襲青衣身影拖槍而至,韓貂寺的指玄終於嶄露鋒芒,如雪重於霜,竟在眨眼之間以自身神意壓碎了其中一柄飛劍的徐鳳年心意,玄甲一劍直掠向拖槍女子。
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微抖腕,名動天下的刹那槍挽出一個燦爛槍花,單手拖槍變作雙手提刹那槍,一槍橫掃千軍,砸在玄甲飛劍之上。砰然一聲巨響,女子借助刹那槍反彈,身形如陀螺,躲開飛劍鋒芒,旋出一個向前的弧形軌跡,腳尖踩地,高高躍起,一槍以萬鈞之勢朝韓貂寺當頭砸下。
這一切看似繁複,不過都是瞬息之變。
韓貂寺似乎明知對徐鳳年一擊致命不現實,也就失去糾纏興致,縮手屈指一彈,將手心的北涼刀恰好彈向刹那槍,甚至不給一男一女收力間隙,腳步飄逸,一手輕輕推在徐鳳年的胸口,一手淩空一敲,直接就將兩人各自擊退。
一槍不得進就被驅退的青鳥在空中旋轉槍身,刹那槍尖在地面上一點,不等雙腳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槍砸向韓貂寺的脖頸。
韓貂寺冷哼一聲,雖然才兩招,顯然已經膩歪了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釁行為,左手搭在刹那槍尖以下幾寸,腳下輕走,走了一個半圓,就將刹那槍傾力一擊完全卸去勁道,驟然欺身而進,一手拍在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的肩膀上,沒有磅礴天象境修為灌注的女子當即像斷線風箏般飛走。韓貂寺握住刹那槍,朝女子墜地處丟擲而去,速度之快,乃至根本沒有什麼呼嘯成風的氣象,僅僅悄無聲息。
青鳥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的女子,一槍看似要直直透胸斃命,心中清明,腳步淩空虛踩,竟在空中穩穩倒退滑行,倉促卻不狼狽,雙手握住刹那槍鈍圓槍頭,身形斜斜墜地,一腳踩出一個泥坑,硬生生止住頹勢,雙眸泛紅,經脈逆行,倒提刹那槍,再度向韓貂寺奔去,當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飄零,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讓這世上終有一人,不管離他遠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進死退活仍不退一步。
世間最癡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還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盧崧、王麟等人終於醒悟,無須出聲,當兩位騎將率先展開衝殺時,雙方麾下精銳騎兵幾乎同時展開沉默衝鋒,沒有呼喝聲壯膽,沒有暴戾喊殺聲,只有陣陣馬蹄聲。
韓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輕女子家傳“槍仙”王繡的刹那槍,可以不理睬那些螻蟻騎卒的亡命衝殺,唯獨不能不理睬那名白頭男子的悄悄後撤。當我韓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樓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錢勾搭幾下,才知家底不夠,就想著全身而退?
韓貂寺殺機漸濃,突然眯眼,終於來了。
“人貓”對倒提刹那槍的青鳥視而不見,對劇烈馬蹄聲響置若罔聞,駐足望向正東方向的馬車。
有一襲不似龍虎山那般華貴鮮亮的樸實道袍,中年道人背負三劍,只見他伸手在背後一抹最上方的劍匣,面帶笑意:“有遠朋好友雪夜叩柴扉,聽聞小吠最怡情。”
說是小吠卻不小,劍癡王小屏這一劍遞出,城內外都聽聞有轟隆隆連綿不斷的急促雷鳴。
王小屏初時練劍便立志只要我出一劍,出劍之後收劍之前便是一次陸地神仙,一劍在手,仙人于我如浮雲。故而這一劍與境界高低根本無關。王小屏自練劍以來,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時候年輕掌教尚未開竅自識呂祖轉世,可騎牛的傢伙的眼光何時差了?
小吠一劍起始于王小屏,終止于韓貂寺,如一掛長虹懸於天地間。
神武城外攔路,韓貂寺還是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
韓貂寺能夠強勢擠入天下十人行列,憑藉的是他在境界之拼上無與倫比的優勢,本就是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境,得以擅殺天象境高手,因此只要沒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境界之人,像朱袍陰物就從不入他的法眼,更別提臨危主動退避的軒轅青鋒。可王小屏這個為劍而生更不惜為劍而死的劍道扛鼎大才,不一樣。
韓貂寺敬重那掛空一劍,倒也沒有生出畏懼之意,一揮袖,臂如蛇窟,條條紅繩如抬頭示威的小蛇,噝噝作響。這一劍躲是躲不過去的,韓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殺機四伏的一場大圍殺,面對眾人傾力層出不窮的淩厲手段,尤其是此時王小屏一劍氣勢如虹,仍是灑然一笑,舉手起赤虹,激射騰空,與小吠針鋒相對。
一聲洪鐘大呂響徹天地,震盪得神武城城牆又是一陣搖晃,牆上縫隙中的積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塵土飛揚,黑泥白雪相間。
塵埃落定後,韓貂寺安然無恙,只是手臂裹繞的猩紅絲線似乎淡去一兩分。
韓貂寺扯了扯嘴角,朗聲笑道:“王小屏,你這一劍算不算斬了蛟龍?還有兩劍,不妨一併使出。三劍之後,我便將你剝皮剔骨,讓武當失去一峰。”
說話間,眾人才發現青衣女子手中的紅槍槍頭抵住了這名老宦官的後心,只是好像無法推移入肉分寸。
刹那槍彎曲出一個醒目弧度,幾近滿月,足見清秀女子的剛烈。
韓貂寺見王小屏無動於衷,知道以這名武當劍癡的心性,不會為言辭所激將,也不再廢話,轉頭平靜地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斷了王繡的珍貴遺物?”
馬車車頂,死士戊挽弓弧度尤勝刹那槍,一次崩弦,兩根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往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雙箭之後,踉蹌後退兩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頓時綻出一串串血花,面無人色,目光死死盯著那頭該死卻偏偏不死的“人貓”。
雅名日月並立,俗名榻上雙飛。
公子起名就是有學問、有講究,雅俗共賞,少年戊很喜歡、很滿意。
韓貂寺後退一步,武夫極致力拔山河,可要是于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壓死人。本就彎曲到極致的刹那槍立即被崩飛,青衣女子往後飛出,滾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復潔淨,滿身污穢泥濘。青鳥艱難地起身,握住了墜下的刹那槍。
先前她倒提刹那槍,那是王家獨門絕學,陳芝豹梅子酒由青轉紫亦是脫胎於此,只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於藍而遠勝於藍。王繡有生之年,最大的遺憾是未能有親生兒子傳承一身絕學,這才對外姓弟子陳芝豹傾囊相授,因為王家槍法需要雄渾體魄作為支撐,講求氣機逆流,是霸道無雙的野路子,最是傷身,女子體魄本就陰柔,行如此陰損行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陳芝豹殺師成名,王繡遠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鳥握住遺物刹那梅槍,吐出濁氣,咽回汙血。
死士當死。
韓貂寺輕描淡寫地握住一根離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鐵箭,咦了一聲。因為第二根鐵箭失去了蹤影,哪怕以他近乎舉世無匹的敏銳感知,亦沒能探查究竟。
韓貂寺隨手丟出已經現世的那支鐵箭,穿透遠處一騎的頭顱,那一騎墜馬滾地。韓貂寺轉頭瞥了一眼握槍蓄力的年輕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地望向黑壓壓以碾軋之勢發起衝殺的悍勇騎兵,自言自語了一句:“‘人貓’就這般嚇不住人嗎?”
韓貂寺平地而起,去勢跟王小屏小吠一劍如出一轍,豈是一般精壯騎卒可以抗衡?他一腳踏下,就將一人一馬攔腰斜斜踩斷。
陣亡人馬後邊一騎來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猶豫就提矛一刺。韓貂寺根本不出手,徑直前行。鐵矛剛觸韓貂寺之身即被彈飛,那攜帶戰馬奔跑的巨大沖勢的鐵騎,整匹戰馬直直撞在韓貂寺身上,就像一頭撞在銅牆鐵壁上,戰馬當即斃命,馬術精湛的騎卒臨死一搏,一拍馬背躍起,一刀劈下。
不見韓貂寺如何動作,瞬間就將那悍不畏死的騎卒分屍。
無數血塊落地之前,韓貂寺已經繼續前行。直線上的第三騎微微側出,憑藉直覺一刀劈向這名黑衣宦官的腦袋,才提刀,就被韓貂寺一手推在戰馬身側,連人帶馬被橫向懸空拋出,還殃及橫面一騎,一起跌落在地。
若僅是這一橫向敲喪鐘,以兩名騎卒的能耐不至於隨馬一同身死,可“人貓”出手何等狠辣,纏臂紅絲一去一回,就將兩名驍勇騎卒當場五馬分屍一般。
韓貂寺不給當先一線騎卒掉頭使出回馬槍的機會,且戰且退,擺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將一大撥騎卒斬盡殺絕的架勢。
第二撥騎卒的視線之中,如鐵絲滑切嫩豆腐,王麟的重甲鐵騎也好,盧崧的輕騎也罷,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個擦肩而過,一條胳膊就跟銅錘一起離開身軀。
若非緊急趕至的盧崧一矛擋下紅絲,王麟就要步騎卒後塵,被撕裂肢體。
兩名為首騎將僥倖存活下來,並肩而戰,非但沒有遠離戰場,反而繼續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貓”。
任山雨一咬牙,握緊跟她的玲瓏身體嚴重不符的斧頭,率先前行增援,身後北涼秘密豢養的扈從跟隨嬌柔女子一起兔起鶻落,飄向那一處血肉橫飛的戰場。
身陷全軍必死之地,將軍先死;將軍死絕,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遠處,徐鳳年蹲在地上,北涼刀被插在一旁,雙手手心不堪入目,幾乎見白骨。
徐鳳年轉頭輕聲問道:“一炷香,夠了沒?”
朱袍陰物點了點頭。
徐鳳年捧起一捧雪,將臉埋在雪中。
站起身後,興許是察覺到血雪擦臉越擦越髒,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臉,然後抓起了那柄北涼刀。
韓貂寺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魑魅魍魎,來到一名劍客身後,一指劃下,然後拇指、中指叩指憑空一彈,就活生生剝下半張人皮,也不徹底殺死那劍客,腳步飄蕩,任由劍客搖搖欲墜,嘶喊得撕心裂肺。“人貓”繼續轉移捕鼠,不遠處負有箭囊的盧崧的鐵矛早已折斷,目睹慘絕人寰的景象,不忍劍客受罪,從箭囊中拈出一根羽箭,射死了那名生不如死的劍客,眼眶滲血的屍體直直向後倒去。
韓貂寺手臂上的紅繩赤蛇剩下十之七八,伸長如鞭,一旦被它觸及,僅僅丟胳膊斷腿已經算是幸事,有幾十騎都是一扯之下,被攔腰截斷,身上甲胄完全如被刀割薄紙。
不知是不是這尊毀去一代江湖的魔頭覺得不夠爽利,一根長鞭分離成數條長蛇,亂鞭砸下,以韓貂寺圓心以外的數丈範圍內,就是一座人間煉獄,根本沒有人可以近身。
王麟斷臂之後,自己咬牙包紮,丟出僅剩的一錘,就被亂鞭攪爛,碎錘四處濺射如暴雨,直接就將韓貂寺周遭數名鐵甲重騎擊落,其中一塊更是去而複還,若非王麟丟錘之後迅速抽刀格擋,也是被碎錘穿胸命喪黃泉的下場,可即便擋下了,一擊之威,仍讓王麟人仰馬翻。盧崧適時策馬而過,彎腰拉住王麟的肩頭,扶他上馬,兩騎成一騎。
攜帶勁弩的騎卒也是徒勞無功,幾次戰陣夾縫之間氣勢洶洶地巧妙攢射,僅如柳絮擾人不傷人,反倒是被韓貂寺以恐怖的鯨吞之勢吸納,看似被射成了一頭刺蝟,可轉瞬之後就全部逆向射回,一圈戰騎死絕,多數弩箭是透體一人之後,去勢猶迅猛。戰場之上出現一串串葫蘆,被己方兵器所殺,讓人倍感荒涼。
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一直被視為荒誕不經之談,替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做不到,亡國之前劍盡斷的東越劍池老一輩劍道宗師也沒有做到,可此時韓貂寺的的確確是在數撥騎軍陣形中如入無人之境。
盧崧、王麟領兵治軍已算是出類拔萃,可委實沒有當下千百人衝殺一人的經驗,一時間也拿不出萬全之策,只能拿部卒一條條鮮活的性命去拼掉那尊魔頭的內力。好在有任山雨在內的武林高手穿插策應,韓貂寺殺得隨意,可畢竟沒有一戰之下讓兩支騎軍士氣潰散。
僅是幫忙穩固騎軍衝殺的連綿攻勢,八十餘北涼死士就已經折損小半,除了寥寥數人,皆非韓貂寺一合之敵,無一例外迎面便死。
這才小半炷香工夫啊!
任山雨披頭散髮,全然沒有山上落草為寇時劈殺也嬌媚的光景,得空喘息換氣時,余光瞥見遙遙置身風波之外的白頭年輕人。女子善變,先前還仰慕俊雅世子練刀大成,這會兒心中難免有幾分憤懣,怨恨他不好好在北涼作威作福,偏偏要在地盤外招惹上如此棘手的活閻王。
讓任山雨咬牙不退的理由不是拿命去博取什麼青眼有加,而是該為徐鳳年近侍的青衣女子,持一杆紅色長槍找尋韓貂寺死戰。因那名女子視死如歸,在北涼陰影籠罩下命薄如紙的任山雨哪怕怯戰萬分,也不敢後撤。
將領死戰而退,一名卑微士卒皆可殺。
眾人眼中的青衣女子在參與戰陣之後,沒有一味蠻力剿殺,一擊不中即退到數丈外,所有人都驚訝於她的槍術入神,都沒有注意到她一次次嘴唇微動地咽血。
任山雨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跟身邊幾名相熟扈從使了個眼神,互為犄角,切入戰陣。
亂鞭雜如叢花,韓貂寺不知何時單手握住一顆頭顱,拔出身軀,往後一拋,就將任山雨的一柄板斧砸得稀巴爛。女子噴出一口鮮血,雙膝跪地,雙手捂住嘴巴,指縫間流血不止。
有騎將死戰在先,兩支騎卒一撥撥地相繼赴死。
死人四百。
接近一炷香了,韓貂寺低頭看了一眼幾根不如先前壯觀的紅鞭,十存四五。
西域夔門關外三處截殺,身陷其中一場截殺的韓生宣沒能夠殺到至關緊要的鐵門關外,沒有跟汪植所率的三千精騎過多糾纏,直接殺穿了厚實陣形就往西行去,仍趕不及救下皇子趙楷。在這位前任司禮監掌印看來,小主子要坐上龍椅,身為奴僕的他必須一步一步退下來,先是交出掌印太監,再是漸次退居幕後,從權傾天下變成一個活死人,安分守己地躲在幕後陰影中,然後死在當今天子之前。
給趙家看家護院,春秋之中和春秋以後捕鼠無數,除了符將紅甲,還有一名隱秘天象境高手,被製成了後來的符將金甲,至於一品金剛指玄二重,更有十數人之多,被稱之為魔頭,韓生宣當之無愧。如果說黃三甲和徐驍聯手毀掉了春秋,那麼後來韓生宣的暗殺和徐驍的馬踏江湖,就是一起毀掉了江湖。韓生宣自知愚忠於趙家,一生不悔不愧。
韓貂寺高高丟出所有長鞭,聲如爆竹炸裂,勢如蛟蟒蹚河,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站在馬車上的劍癡王小屏輕聲道:“下山入世之後,才知天下太平,唯有北地狼煙,年年熏青天。”
一抹身後第二匣,王小屏遞出烽燧。
第一劍小吠掛大虹,第二劍烽燧則出匣一丈便不再升空,並未直刺韓貂寺,而是以詭譎跳動之靈態前行,宛如捕蛇,將殺機重重的赤蛇紅鞭悉數剿殺。
殺盡那幾條禍亂赤蛇,烽燧也力有不逮,無望襲殺放蛇人韓貂寺,在低空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王小屏手指掐訣,風起雲湧,盡入劍匣,最後一劍割鹿頭直沖雲霄。
臂上紅繩剩下些許的韓貂寺伸出左手,撫摸那些朝夕相處了大半輩子的赤蛇,抬頭望天,一腳踩下,地動山搖。
所有騎卒都聽聞一陣地震悶響。
車頂少年死士頹然坐地。
第二根鐵箭辛苦隱蔽,還是被韓貂寺一腳踏碎。
一直仰望天空的韓貂寺沒來由地笑了笑,呢喃道:“年少也曾羡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被圍剿至今不曾流露絲毫疲態的“人貓”輕輕拍了拍手,紅繩盡數剝落,彙聚一線,竟是做劍的跡象。
一柄割鹿頭由天上落人間,有幾道粗壯閃電瘋狂縈繞。
韓貂寺身前一條紅線三尺劍悠然升空。
手上終於沒有一絲紅繩的韓貂寺在線劍阻擋割鹿頭之時,拔地而起,如彗星掃尾,直接掠向徐鳳年!
青鳥面容如同迴光返照,神采奕奕,竭力將手中的刹那槍擲出,幾乎以一命換一搏。
雷池劍陣布於十丈外,韓貂寺雙手在胸口往外一撕,九柄飛劍都被撕扯得飄向數十丈之外,像那無主的孤魂野魄,不見半點兒生機,紛紛墜落大地,可見徐鳳年根無法分心馭劍。
徐鳳年已是左手涼刀,右手春秋,羊皮裘老頭兒傳授的兩袖青蛇沖蕩而出,比之吳家劍侍翠花更為形似的兩袖劍,徐鳳年的這兩袖神似更勝,盡得精髓!
李淳罡正值舉世無敵時曾放言,一袖劍斬盡人間劍,一袖劍摧盡美人眉,這才是真風流。
可徐鳳年終歸不是劍術、劍意雙無敵的劍神李淳罡,此時竊取而得的天象境修為、指玄境招數,都為韓貂寺天生克制,這殺意流溢的“人貓”不顧雙袖碎爛,雙手從劍鋒和刀背上滑過,左手朝徐鳳年的頭顱一拍。
徐鳳年腦袋往右一晃,韓貂寺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鳳年身後的朱袍陰物雙膝跪地,一張悲憫相開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張歡喜相流淌金黃血液。
韓貂寺厲聲道:“趙楷坐不上龍椅,你徐鳳年也配當上北涼王?!”
言語之後,韓貂寺一手握住徐鳳年的脖子,一手握拳,砸在這位北涼世子的眉心上。
跪地陰物的腦袋如同遭受致命捶擊,猛然向後倒去,眼看就要滑到十八丈之外,它猛然五臂抓地,指甲脫落,仍不肯鬆手,終於在十六丈處停下。
這一條溝壑中,沾染上觸目驚心的紫金血液。
韓貂寺冷冽大笑道:“北涼刀?”
老宦官一肘砸下,徐鳳年一條胳膊哢嚓作響,身後十六丈處的朱袍陰物一條手臂折斷。
北涼刀輕輕掉落。
刹那槍刺向“人貓”的後背。
韓貂寺空閒一手隨手一揮,面無表情的徐鳳年趁機艱辛地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劍無力地抵住韓貂寺的心口。
韓貂寺如癡如癲,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緊徐鳳年的脖子往上一提,徐鳳年雙腳離地,朱袍陰物隨之脖子上出現一道深陷瘀痕。
韓貂寺輕聲笑問道:“剩下六百騎,加上一個未入陸地神仙的王小屏,一個匆忙趕來收屍的袁左宗,我韓生宣想要走,他們能傷我分毫?”
劍尖顫抖,始終指向“人貓”的心口。
韓貂寺神情歸於平靜,說道:“放心,你死後,我不會走,拼死殺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後,在黃泉路上,要再殺你一次。”
看著那張異常年輕的臉龐、那雙異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韓貂寺心中湧起一股劇烈的憎惡感,輕聲笑道:“去死!”
徐鳳年點了點頭,去死。
一劍貫胸透心涼,春秋一劍去千里。
有人在東海武帝城借劍春秋。
他曾與巔峰時的李淳罡互換一臂。
他曾吃下名劍無數。
這一劍去勢之猛,不但貫穿了正處於蓄力巔峰狀態的韓生宣的整顆心臟,還逼迫其身形往後蒼涼飄去。
這既是徐鳳年此次第一劍遞出,又等於隋姓老祖宗親手一劍刺穿韓生宣的心口。
捨得千騎赴死,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障眼法。
這一劍去萬里,才是雪中送炭。
徐鳳年大踏步而去,躍起,對著一臉複雜之色的韓生宣當頭拍下。
仙人撫大頂,一掌讓韓貂寺跪入雪地!
心臟破碎的“人貓”已七竅流血。
他竭力想要站起。
徐鳳年又是一掌撫頂。
撲通一聲,滿頭散亂銀絲的韓生宣再一次跪下。
徐鳳年一記傾斜手刀,割去天下第一權宦的這顆大好頭顱。
他看也不看始終跪地不倒的無頭屍體一眼,轉身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陰物,撿起北涼刀,然後走向那一片滿是殘肢斷骸的殘酷戰場,扶住命懸一線的青鳥。
所有披甲騎卒都整齊下馬。
徐鳳年沉聲道:“卸甲!”
北涼甲士,只握北涼刀,只披北涼甲!
第四章 是非功過有青史 善惡斤兩問閻王
江南山嶺多逶迤如盤蛇,淮南龍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鎮鐵廬三百里,多有商旅來往,只是一場罕見大雪封山阻路,使山路之行難上加難,一般商賈寧肯繞遠路轉入驛道。
龍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艱難往北,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劣馬四蹄沒入雪中,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馬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霧氣。馬夫是個乾瘦老僕,捨不得揮鞭駕馬,都說快馬加鞭,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匹軍旅中淘汰下來的老馬,鞭子抽多了,無賴脾氣來了,十有八九就不願走了。好在車廂中的主人善解人意,時不時出聲安慰馬夫幾句,讓他不用太過於著急趕路。
車廂內的老者面容清臒,裹了件恐怕比老馬還要上歲數的破敗裘子,神態安詳,捧書默念。車外山林銀裝素裹,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老人掀起簾子舉目眺望,原本積鬱的心情也為之開朗了幾分。
同是龍尾坡上,馬車身後不足半裡處,有五騎緊緊尾隨,三男二女,大多著黑衣勁裝。為首一騎是個輪廓微胖的富態中年男子,生了一對如佛像的圓潤耳垂,應是有福氣之人,外面罩了一件惹眼的白狐狸皮面鶴氅,給人不俗的觀感,容易心生親近之意。身後一騎年輕俊彥,面如冠玉,提了一條裹金槍棒,便是這等陰冷天氣,也呼吸悠緩,確當得“風姿如神”四字評語。兩名女子中一名年紀稍大,若說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著風流風情,殊為難得的是媚而不妖,有大家閨秀的端莊氣。並肩策馬的少女就黯然失色了,僅是中人之姿,宛如鄰里初長成的小家碧玉。最後一騎是個相貌粗獷的少年,衣著寒酸,馬術也蹩腳,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幾乎開花的屁股蛋,幾次都被前頭的小家碧玉抓個現行,少不得一陣翻白眼,讓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地裡。當一路上跟他針尖對麥芒兒的少女轉過頭,便換了一張面容,跟提棒俊彥歡聲笑語,難掩一身貧寒氣的少年就會偷偷壯膽望向年紀略大的女子的婀娜背影。
他叫李懷耳,地地道道的鐵廬城人,爹娘去得早,大伯是個教書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給起的。他自認這輩子也就這個文縐縐的名字還算拿得出手。李懷耳自幼喜歡武藝,市井巷弄從來不缺那些神神道道的江湖傳聞,就像好事之徒給鐵廬城裡排出了十大高手,墊底的彭鶴都能單手舉馬丟擲數丈遠,第六的軍鎮將領丁策更是可以一箭射透磨盤。對這些,一直想著哪一天能名揚天下的李懷耳寧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鬥毆,次次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損他對江湖行的熱衷。
這一次他能跟著前頭四人一起騎上馬,緣於兩天前城內一樁被他無意間撞破的血腥秘事。據說半裡路外坐馬車的黃姓老頭兒是個當大官的,要去京城,不知為何被一夥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殺,老人踉蹌躲入陰暗的窄巷小弄裡,跟李懷耳撞了個滿懷。一場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響,釘入牆面,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懷耳也是熱血方剛,主要是一時間沒來得及害怕,拉著老人就抱頭鼠竄。後來前頭那四騎橫空出現,好一場狹路相逢,殺得天翻地覆,李懷耳親眼見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兒一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將一堵巷牆砸出一個長坑,也見到此時眼前的女子一劍游龍驚鴻。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懷耳看到那張殺人時冷峻的絕美容顏,李懷耳當時就知道,只要能闖出名堂,那這輩子非她不娶了。
李懷耳雖單純,卻也不傻,都說世上的高人觀潮就能悟出劍法,鐵廬城外倒也有條江河,李懷耳一得閒就去江邊撅著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滔滔江水,無風無浪時看,暴雨洪水時也看,前幾日大雪紛紛時也看了,可都沒能看出個究竟。無意間他聽說世外高人都在山林裡隱居,就又把鐵廬城周邊大山小嶺來回走了幾遭,除了拉屎撒尿,什麼都沒留下,也什麼都沒遇上。據說打遍附近幾條街無敵手的豹爺得了一本絕世秘籍裡的兩三頁,就有了今日的一身高超武藝,可李懷耳雖然有個教書匠的大伯,性子卻隨他那個一輩子都跟莊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不喜歡讀書。字也不認識幾個,知道自己就算拿到了一本武學秘籍多半也看不懂。
李懷耳看了一眼前邊的男男女女,有些洩氣。那位神仙姐姐說了,等將黃大人送到京城,就會給他一些盤纏讓他返鄉,到時候鐵廬城這邊也不會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他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
李懷耳當時嚅嚅囁囁,沒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與人言:我只想跟你一起闖蕩江湖啊。
龍尾坡坡頂有一間客棧,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名字,反正開了好些年頭,生意不溫不火,僅維持生計,真正樂意一擲千金的文人雅士都不樂意去。
山頂大雪初霽,總算驅寒幾分,五騎策馬來到客棧附近,看到老爺子站在馬車邊上笑顏相迎,附近還停有兩輛馬車,似同為羈旅之客。罩鶴氅的富態中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無奈,下馬後快步前行,低聲道:“黃大人,咱們身上都帶有乾糧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爺子披了一件石青色綢緞面料的補服,天放晴後,在陽光下呈現一種獨有的紅褐色光澤。老人畢竟是入品的官員,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幾分能讓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氣勢。
鶴氅貂帽男子家世優渥,自然不是因為黃老爺子的從八品官員身份而親身涉險。不惜跟廣陵道西地沆瀣一氣的抱團官員撕破臉皮,在於黃老爺子身居要職,品秩雖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話語權之重,用上達天聽形容也不為過。廣陵道西部的百姓都敬服黃老爺子為民請命,耿直諫言。此次黃老爺赴京任職,跟北地碩儒朱桂佑一起“入台”,提舉成為禦史台監察禦史。可黃大人入京面聖,身上帶著足以決定廣陵道西部數個龐大州郡幾十頂官帽子去留的摺子,這就給老爺子帶來了殺身之禍。若非大批有識之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替老爺子擋下數次不光彩的狠辣襲殺,別說巍巍太安城,老爺子都走不出廣陵道半步。在鶴氅貂帽男子看來,老爺子兩袖清風,風骨極高,可有些時候過於迂闊,行事刻板,無形中給暗中護駕的江湖俠士帶來莫大危機。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時候私下苦笑,也只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爺子性格如此,也當不上監察禦史。
心懷愧疚的黃老爺子朝幾位俠士抱拳謝過,一切盡在不言中。
包括李懷耳在內的幾騎陸續下馬,都畢恭畢敬地抱拳還禮。在家族所在州郡素來以仗義疏財著稱的甯宗,即鶴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輕聲笑道:“那咱們就跟黃大人一起吃過午飯,然後加快趕路。廣陵道邊境上,會有一隊人馬接應,名震兩淮的武林前輩梁老前輩親自出山,到時候那幫鐵廬宵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皺了皺精巧的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歲高齡,一杆六十斤的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願多走兩三百里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大人解了圍,緩緩走向客棧時,一臉和顏悅色地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家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要仰人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如今一去不復還嘍。”
對此感受最深切的甯宗笑道:“黃大人學富五車,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了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里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一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圓滑處事。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了。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了被人奪走的一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一路北去,想著以後哪天不為官了,就寫一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各位一二。”
甯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嘰嘰喳喳地雀躍道:“黃大人,千萬別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黃大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一笑。
沒他半文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一直把自己當作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大,每張桌面上油漬常年積累,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一塊抹布就能擦拭乾淨的。江湖閱歷豐富的甯宗環視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一夥人寥寥五人,便佔據了臨窗兩張,其中一名健壯青年身上更透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麼,主桌上一名年輕人大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一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甯宗一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家子弟。白頭年輕人左首位置坐著一個黝黑少年,右首坐著一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甯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略遜一籌,甯宗所在家族離一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了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對此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大人赴京,甯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八九也無濟於事。
一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一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宜顛簸南下去上陰學宮,跟隨大隊伍一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並施打點關係,天大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一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後去青州秘密面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回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解決的難題,做成了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的新局面。他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的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培養他們成為嫡系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一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於武力在離陽軍中僅次於顧劍棠、陳芝豹之後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甯宗不斷的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兒去看徐鳳年外,在跟客棧夥計要了吃食後,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後兩罎子窖藏釀酒都被徐鳳年那兩桌要了去,好在甯宗深知貪杯誤事,一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但赴京入台擔任監察禦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了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了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罎子桂子時節精心製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了酒香就有些動容,只是常年修身養氣,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罎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中一動,不過仍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一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顆懵懂芳心都牽繫在翩翩公子哥兒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後,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了:“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大晚上給我見著了,肯定以為見了鬼。”
若是尋常膏粱子弟攜帶僕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幫閒一躍成為幫兇,對口無遮攔的少女就是一頓教訓,可讓甯宗越發坐立難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兩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頭年輕人隔壁桌上兩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幾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頭說了這句重話,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俠了。
甯宗原本心底期望著兩桌人勃然大怒,他好從中斡旋,只要能息事寧人,就說明對方不是沖著黃大人來的,別說面子上賠笑、賠罪,只求一份平安的甯宗就是陰溝裡翻船,徹徹底底裝一回孫子也無所謂。
可事態發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幫人沒有任何要興師問罪的跡象,興許是把它當作胡椿芽的童言無忌了,白頭公子哥兒也沒有強賣那半罎子酒。黃裳潦草地吃過了飯食,甯宗迅速付過銀錢,一行人便離開了客棧,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個旋兒,也就再無交集,這讓上馬起程的甯宗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他忍不住回望客棧大門,依稀看到那名早生華髮的俊逸公子哥兒給身邊的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
胡椿芽猶自憤懣,一馬鞭使勁兒揮在馬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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