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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孤絕獨立的荒村、寒風冷澈的坑道、鴨群聒噪的農寮水塘、炮仗喧天的香陣行伍
姜天陸織情入境,用亟富畫面感的景物描寫,捕捉流竄其間的複雜心緒

二○一九年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雙首獎得主
東年(小說家) 專文推薦
季季(作家)、洪明道(小說家)、郝譽翔(作家)、陳芳明(政治大學臺文所講座教授)、黃秋芳(作家)、楊富閔(小說家) 齊聲推薦

鑼鼓喧天、焚香裊裊,一年一度的香陣裡,少年李信本挑著扁擔,為天兵天將的坐騎供上草水還願,習稱〈擔馬草水〉。操著法器的乩童、虔信之至的信眾,曖昧記憶中留下一抹無法抹去的血光,如廟旁的街巷曲折蜿蜒……

作者姜天陸為退休國小校長,多年浸淫於小說技藝的探索,也出入兒童文學之間。他善於透過刻畫場景細密綰合景物與情感,烘托故事整體氛圍。敝落的情景構成孤絕壓抑的基調,帶領讀者隨著無奈分發至〈荒村〉實習的年輕教師,進入時間近乎停滯的荒蕪分校。在看似平和的農村景致與養鴨勞作中,藉畸零的〈三腳鴨〉喻事喻人,寫農村潛藏的暗影與父子間的複雜情感。金門寒風中穿越長而陰濕的〈坑道〉,年輕士官在瀰漫著惘惘威脅的離島營區,對抗的卻是荒謬的軍旅現場。

作者用自然平實的語言架構出小說世界,包藏了自身的豐富閱歷與世情觀察。敘事中偶現的鋒利質疑挑開民俗傳統的兩面性,閃現的幽默則破開暴漲溪水與愛情迷障間的〈鬼打牆〉。〈游絲〉與〈六月〉分別觀照都市邊陲與偏遠鄉村中無法被體制照顧的求生者;近未來的機器人奇想〈小雅〉與招致失眠的傳統〈木耳〉栽培產業,則共同指向當代老人照護的身心困境。對人物稍有距離的凝視並不意味著漠然,反而提供另一種深具同理的體諒。姜天陸不僅用短篇小說照見人生的剖面,也映射出臺灣社會的斑駁圖景。

在神轎搖擺、炮仗乍起的當口,存在意義不甚明白的事物,姜天陸以書寫追溯回望,捕捉流轉於生命現場的光影與惆悵。

姜天陸出身嘉南大平原,又以中小學教師身分上山下海,真是得天獨厚;能比大多的鄉土作家有更開闊的鄉土視野……以我的記憶,姜天陸的鄉土意識不像從前溫和充滿憐憫,而是旁觀中帶點臺灣文學表現難得的幽默;這樣注視人的徬徨或努力,或許更能貼切事實,也更具同情和諒解。──東年

 

作者簡介

姜天陸
一九六二年生,臺南下營人,農家子弟。一九七七年就讀臺南師專,閱讀羅曼.羅蘭小說作品深受感動,從此嗜讀小說。一九八六年加入臺北耕莘寫作會,接觸現代文學,並嘗試小說寫作迄今。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類首獎,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類首獎,入選九歌年度童話選。著有短篇小說集《火金姑來照路》《瘡.人》、長篇小說《胡神》,另有兒少小說《在地雷上漫舞》。

名人/編輯推薦

風捲江湖雨暗村/東年

你們家族有嚴重基因缺陷,封閉在自我世界,無法分辨夢幻現實,加上安眠藥副作用,這種現象更加嚴重。

在〈木耳〉這篇小說,女醫師以布袋戲音調這樣表示。這篇小說寫一個老婦人因為鬧失眠去看病,希望醫生能加重失眠藥分量。老婦人埋怨失眠更嚴重因為隔壁有人辦喪禮,誦經聲像穿腦魔音,上星期鄰庄神明聖誕放煙火,也令她苦不堪言;她患失眠,根本原因則是植栽木耳帶來職業病。木耳熟成需在夜裡採收,趕緊切除蒂頭放進烘爐烤
乾,以免白天日曬腐爛;「每一戶攏無在睏。歸個月攏無在睏,就按呢,等候收成了,才會當睏介三眠三日。毋過按咧呢,半眠顛倒睏不去啊……木耳大發,無在分過年不過年,伊大發,你就毋使休息呢,你要和伊拼,毋按呢,你的囡仔學費備按怎來?咱種田仔飼不起囡仔,才會想備趁這款錢。天公伯仔可能看阮糟蹋睏眠,就收轉去,攏不愛予阮睏啊!阮即歸條路仔,種木耳的大家攏莫失眠?大家後來攏免呷安眠藥仔?唉,趁這種錢得這種病……」排在這本小說集最後一篇,我讀後,不免會想,這本小說正是在談臺灣基因形成的現實和魔幻。
在一九八○年代,姜天陸已接連斬獲《聯合報》小說獎和各種文學獎,燦爛崛起(近年從校長教職退休、復出文壇,又以〈擔馬草水〉由《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給予最高肯定)。那時臺灣鄉土文學風潮尚存餘韻,這種思潮,一方面發掘地方風土人情(散文、雜文),另方面關懷弱勢為底層抒發不平(小說),而史學界也開始脫中返臺試圖建立或虛構歷史(各就學識修養或態度而有同異)。這種大時代轉捩,當然會有激烈紛爭,但,以必須和最高理想而言,放棄各種意識形態極端分歧,才能如實勉勵自己和他人。
姜天陸出生嘉南大平原,又以中小學教師身分上山下海,真是得天獨厚;能比大多的鄉土作家有更開闊的鄉土視野,特別是在這本小說集《擔馬草水》(臺灣廟宇文化,神明遶境時,許願還願信眾為陣頭中的天兵天馬挑擔糧草和飲水;以此命名)其他各篇,觸及的原住民保留地、戰時金門駐軍的地下坑道、底層民眾和農民,都相關地理和人群邊際。在其中生活的邊緣人(marginal man),不能充分參與群體或真正獲得不同團體關注,或混亂無所適從、或努力自我救濟寄望後人建立比得上他人的身分;這種邊際,就是認識臺灣基礎生活人情世故的真實指標。亞洲四小龍,甚至於自以為雁群領頭的日本,因為金融資本、製造業資本外移,土地資本已經大幅毀損,經濟奇蹟神話破滅,而國際競爭更加劇烈,回歸這樣的基礎勢不能免;回顧及警示這樣的基礎也就正逢其時。
以我的記憶,姜天陸的鄉土意識不像從前溫和充滿憐憫,而是旁觀中帶點臺灣文學表現難得的幽默;這樣注視人的徬徨或努力,或許更能貼切事實,也更具同情和諒解。這部小說的文字,也不像我記憶中的精練,當是故意的撰寫(novel on purpose);我自己曾經費一年時間把寫好的長篇小說,其中應該說閩南語的人,對白全都重寫。人文社科學者就人的生活綜合整理,捨棄生活細節作抽象概念表現,小說家同樣使用社科方法加上生活哲學思慮,把其他學科難以表現的細節和意義氛圍直接描述,有時需要精練組合的文字建構,有時這種精練文字反而可能過度詮釋而把細節意義失真;這部小說集的文字選用,也許就是我說的故意。
這部小說的撰寫心情,在我讀後,能想像及回味同樣歷史境遇。愛爾蘭小說家喬艾斯(James Joyce)說:「當出生在這個國家的心靈被許多網子陷阱圍住,使他無法戰鬥,你和我談國籍、語言、信仰,我必須先努力飛過這些牢籠。」(《一個年輕藝術家的畫像》);還說:「歷史是惡夢,我正努力要從裡面醒來。」(《尤里西斯》)可見其中艱難,各種意識形態紛爭也是如此艱難的原因。而,愛爾蘭相對的英國,女性小說家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鬆弛自己的知識潔癖,寬懷自我勉勵:「人的生命,我以為應該要在家鄉立足,扎根;那裡可以接觸和感受土地親情、血脈相連、人的努力、熟悉的聲音和腔調,以及無論你以後知識如何開展都還能讓你確切親近感覺到起初的家,這些特殊感情……這地方,你早期回憶的確實性可能後設或新加影響,但是,在你對鄰居的善良友誼,甚至於對狗和驢子(無賴或頑固的人)可能述說的不是感情用事或反射,而像是一種愉快的生命習慣。」

 

目次

推薦序:風捲江湖雨暗村/東年

三腳鴨
荒村
擔馬草水
六月
小雅
鬼打牆
游絲
坑道
木耳

後記

書摘/試閱

三腳鴨

鴨寮就在眼前,呱呱的群鴨聲音使得鴨寮似乎左右搖擺,然後是鴨屎腥臭味生腳帶翅飛了過來,沿路的稻香味瞬間萎縮了。
他進入鴨寮前,先在寮外看到兩隻死鴨被蓋在竹簍裡,牠們褐羽豐飽身體健壯,雙眼不閉看來只是睡著。這批鴨子已經一個多月大了,有三千隻,這年紀的鴨子像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臭屁得要命,連拉的屎都嗆人,即使地上鋪的稻草每幾天就換新,仍然隨時黏滿了濕稠的鴨屎。
牠們已度過雛鴨時隨時死亡的危險期,何況這兩隻死鴨並不是長期被攻擊的病瘦鴨,這樣的鴨子按理說不會死亡的。阿爸看到這樣的死鴨會特別暴躁,阿尊就得繃緊神經。
寮內的鴨子都下魚塭了,這時角落出現鴨影,是那隻三腳鴨,牠奄奄一息的躲在土窪裡,啄了一下他的腳趾頭。這隻鴨子的屁股上方竟多翹著一隻小腳,那腳一般長,一樣有蹼掌,群鴨幾乎無時無刻不圍著啄牠—從雛鴨起,鴨子會用嘴喙咬任何東西,塑膠網、稻草、石頭,甚至別隻鴨子的頭—他不忍牠被啄死,每次他一來鴨寮,就將牠連同幾隻病瘦鴨捉到鴨寮一角,用一個小竹簍養著,到了鴨子要下水玩的時間,還是要把這些鴨子全丟下水。阿爸說,鴨子沒下來玩,就活不下去。
三腳鴨還能活著,算不容易了。那些腦傷的、因歪脖原地繞圈行走的、眼傷亂行的雛鴨,牠們的生命很短暫,因為無法搶到飼料,或是在水裡一直繞著小圈轉,無法上岸,不到幾天,就會癱軟在地,任由群鴨啄咬,終而死亡。
至於那些身強體壯的雛鴨,有另一種令他不解的死亡方式,原來雛鴨睡覺時,會往鴨群裡擠,越擠越堆越高,終成一座小山,那些睡眼朦朧的小鴨還往裡擠,他的工作,就是不斷的將這些鴨群拆開,被拆開的鴨群迷迷糊糊的又在旁邊堆擠起來。不管他怎麼拆開牠們,最後總會有一兩坨軟趴趴的肉團,身體還保持著溫熱,雙眼緊閉,在睡眠時跨進死亡的國界—─孤單的三腳鴨對這種死亡的誘惑,算免疫了。
牠也付出了代價,身上僅剩幾根瘦骨掛著幾片殘羽,大片紅通通受創的皮肉,一雙眼睛相對大得亮眼。那翹起的第三隻腳永遠都是鮮紅的血肢,從牠還是小雛鴨起,其他鴨子看到這隻腳,就趨近來啄一口,不管牠怎麼繞圈轉身、怎麼閃躲,牠總是被團團圍住,不斷猛啄,直到奄奄一息,頭垂在土窪裡,好像每一天都要死一次,想不到現在竟然還能看到牠趴在地上喘氣,那些歪脖的、眼瞎的都已經死亡,被丟到外面的土溝裡長蛆腐爛了,牠竟然還活著。
這裡位於大溪北岸,連著十幾座魚塭,魚塭的龐大身軀似乎把大溪嚇軟了,大溪只敢躲躲藏藏的游過竹叢和雜草間,偷偷摸摸的放些青竹絲、龜殼花或是老鼠出來威嚇人,牠們爬進布滿叢叢牧草的塭岸,窺伺著看鴨人的赤腳,準備偷咬一口。他家租的鴨寮就在這群魚塭最外圍的北角岸上,南北向的鴨寮有幾隻瘦弱的水泥柱當腳,石棉瓦屋頂上用磚頭壓著稻草隔熱—─這癩痢頭般的亂髮讓鴨寮顏面盡失。鴨寮南角靠魚塭有十餘公尺的岸地,趴著三棵樹形扭曲的黃槿樹,樹上的黃花,算是給岸下那五、六十公尺圓圓胖胖的塭水打上一個鮮艷的領結,讓附近十餘座單調的魚塭有點自慚不如。鴨寮北角有隨意用木板釘圍成的小房間,裡面除了木板床外,堆滿了糠粕等飼料,那是他父親晚上過夜的囚牢—─阿爸總是這樣抱怨,說他十五歲就被關進這間囚牢了─—除了一臺收音機外,阿爸只有兩副天九骨牌陪他過夜。
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拿起大竹竿,將所有的鴨子趕下魚塭去嬉水,天氣悶熱,鴨子若被熱昏,會食慾不振影響發育。現在鴨子已長得夠大,牠們下魚塭後,會在水裡嬉游很久,尤其喜歡潛水,頑皮的還會潛出鴨圈外—那是阿爸用鐵網子圈出的水域,一路圈到岸上,沿著鴨寮四周圈了起來—─牠們上岸後,大都就伏在黃槿樹下的蔭影裡吹風打盹,卻也有一些頑皮的鴨子會鑽出鐵網跑到外面遊蕩,願意進鴨寮休息的反而不多。
他屢屢遠望北方的村落,那裡的房舍鋪滿天際線,他的同學昨天約好今日要一起玩牌、打玻璃珠;還有女同學約大家下午要去老師家,因為過完暑假升上五年級要換老師了。他不確定能否參加同學們的活動,只能在旁邊默默的聽著,等到晚上他拿出成績單來請阿母簽名時,阿母先下手了:
「放暑假矣,明仔日透早去鴨寮,咱的稻子閣毋割,攏老矣。」
果然如他心中所料,他也不用開口問了。
「家己簽名。恁阿兄以後袂當去鴨寮矣。」
「阿兄是按怎免去鴨寮?」
「伊升國中,暑假要上課,以後你家己一个人去。」
阿母不識字,從不看他的成績單,總是要他自己簽名。以前他的成績排不進前五名,阿母會說:「咱散赤人。」意思好像要他更加努力,衝到前面;這次他第三名,阿母結論:「咱散赤人。」彷彿覺得他成績太好,太張揚,不符窮人的規矩。
散赤人?這句話是阿母的護身符,每當她說出這句話,他就失去要求什麼的力氣。
現在他一人被遺忘在這裡,從庄頭望向這裡,應該是在天邊的感覺了,同學們早忘了他,一定正瘋狂的玩樂著。
炎陽在鴨寮上頭燒著,鴨子們都熱得雙眼迷茫,走起路來左搖右晃,懶到連下水都無力。
「嘿!」
他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陌生男人已踏在鴨寮的陰影裡。
男人滿臉汗水,嫩細的臉龐肌膚一看就知道不是種田人,卡其色褲子和灰色上衣,踏在稻草梗上的皮鞋,更顯突兀。
「沒有大人?」男人張望著寮內,用生硬的國語問他話。
他搖頭,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
「你幾年級了?」
「升上去五年級。」
「校長是陳進福,對吧?」
他很訝異這人知道他們校長的名字,他放鬆了一些,點頭。
「我和他很熟,矮矮胖胖的,我們一起吃過飯。這裡出入的人多嗎?」
搖頭。
「這裡魚塭和工寮真多。」那人繼續:「我隔幾天到學校找你們校長,你五年級嘛!我會告訴你們校長,你很認真工作。」來人竟往寮內走,邊走邊說:「我到寮前看看。」
他不知道怎麼辦?只能跟著他走,幾隻躺在地上的鴨子被來人驚得嘎嘎亂叫,起身閃開,來人穿越寮內,走到寮南黃槿樹蔭下,往前方魚塭的方向左望右眺:「工寮都有住人吧?」
他沒有回應。
「魚塭有十幾窟哦!那些工寮,做什麼用的?晚上會有人過夜嗎?」
難道這人是小偷?他聽過有小偷趁黑夜會到魚塭偷網魚的,決定嚇嚇他:
「晚上很熱鬧,很多人會在。」想不到自己的聲音乾枯得如柴頭。
男人回頭,笑著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你說謊。」又隨意問了:「鴨子價格現在好嗎?」
搖頭。
「那你知道哪個工寮最熱鬧?」
搖頭。
「這邊的工寮比較有人,還是最遠那邊的?誠實是做人的根本,不是嗎?」男人返身來,直視他。
他被逼視得退了一小步,搖頭。
「我不是壞人,別怕。我和陳進福校長很熟的。我來看風水,想了解一下這一帶的風水。」男人擦去額頭的汗水,又望著那些工寮和魚塭。
一隻鴨子緩緩靠過來啄了一下男人的褲管。
「好吧!我走了。」男人笑著看他:「我會去看進福兄,很久沒和他吃飯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阿尊。」
「什麼?」
「阿尊啊!」
「不是,我是說全名。」
「林至尊。武林至尊的至尊。」
「哇!武林至尊,真嚇人?誰取的名字,我第一次聽到。」男人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名字很少。」
「我阿爸。他說這名字會帶來好運。」
「好運?我第一次聽到,好運……」那人低吟著,返身穿越鴨寮,跨上一輛老機車,騎上產業道路,在金黃的稻穗間彎進彎出,往庄頭的方向騎去。
阿尊鬆了一口氣,這大人不可能沒事來問東問西,尤其毫不客氣看人的眼神,很像學校裡很兇的一些老師。他站在黃槿樹下,想不透這片「風水」有什麼好看?他隱約覺得這人一定和阿爸有所關連。阿母偷偷說過阿爸年輕時曾詐賭被逮,右手的尾指,被人用磚塊敲扁了,直到現在,那尾指的指甲,就只有烏黑一片。
遠處有兩座廢棄的鴨寮,還有四座全身包緊緊的小工寮,阿爸常常到其中一座較大的工寮去找人,還笑稱那是「別莊」,「別莊」被周圍的牧草團團圍住,那裡的魚塭太龐大,彷彿有一股力量會把他拉進水裡去。
「你袂使去遐。」阿爸早就禁止他過去。
這時最中間那座別莊打開一道門,從裡面出來一個人,是魚塭主人草伯仔,走到塭岸的牧草叢前,像是在撒尿。接著,那別莊小門又出來兩個人,叼著菸,也步向牧草叢。
那裡一定藏著什麼祕密。他好奇的望著。

「人死矣呢?」阿尊被後頭的聲音嚇了一跳,阿爸已回來:「鴨子走入去稻田,你猶咧做眠夢。」
阿爸跳進西側的稻田裡,吆喝著,追趕鴨子,那原本結實纍纍密密實實的稻田已被踩踏出了一個大凹口,鴨子驚慌的在禾穗間歪歪扭扭的往前跑,踏折了更多的稻梗,阿尊不知道怎麼幫忙,只能站在田埂上乾著急。
「落來啊,佇遐看啥?」阿爸喊他。
阿尊衝進稻田裡,卻把鴨子驚得亂竄。
「你咧創啥物?」阿爸大罵。
阿尊驚慌的呆立,看著阿爸將鴨子趕出稻田,三、四十隻鴨子越過田埂旁的水溝,爬上鴨寮地基的岸壁。
「去共鐵網掀開。」
阿尊衝上岸,跑到前方,把鴨圈的鐵網掀開一角,讓阿爸將鴨子趕入寮內。他放下鐵網,裝模作樣的要找鐵網的洞,就是不敢進入鴨寮。最後轉到寮南的黃槿樹下。
阿爸鐵著臉走過來,突然幹譙一聲,操起竹竿,向阿尊的大腿猛力掃來。
阿尊轉身欲跑,但是竹竿太長了,他被竿尾掃中小腿,往前踉蹌,起身想逃,卻又被竹竿掃中而趴倒,阿爸大聲咆哮,不斷的揮竹竿掃他,他抱頭蜷身,屢屢起身逃跑,但總被竹竿追到,竹竿將阿爸的怒氣打入他的筋骨,他的腳骨突然一陣痛麻,無力起身,只能咬牙忍受鞭笞。
幸虧一道黑影出現,擋住竹竿大喊:「會摃死人啦!」
那竹竿停了下來,阿尊忍痛趁隙往前衝,躲入牧草叢中,才敢回頭瞥一眼,原來阿爸手上竹竿被草伯仔奪去了。
「會摃死人啦!」草伯仔把竹竿用力一甩,大罵:「伊是刣人放火,你一定要摃死伊?」
阿爸吶吶的說:「你不知影,這个囝仔,真惡質……」
阿尊往牧草叢中鑽去,不知道鑽了多遠,不知過了多久,才停下身來,等他停了喘,發現他的雙臂,滿是被四周的牧草鐮葉割破的血痕。他疲倦的靠在牧草徑上,卻還是張開耳葉聽著四周的聲響,唯恐阿爸又來追他。
風彈著牧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有幾聲嘎嘎的鴨子叫聲,阿尊覺得臉皮上有一層硬膜,原來是自己乾掉的眼淚。他的心裡稍稍平靜了,本來他自覺欠阿爸一筆債,現在扯平,他不用再承受阿爸惡毒的髒話。他循著遠方嘎嘎的聲響找到鴨寮的方向,魚塭裡的鴨子已被趕上岸,是午餐的時刻了。不,魚塭中央仍有一隻鴨子的低鳴聲,阿尊從牧草葉隙間遠望過去:那隻三腳鴨,獨自沿著水中鴨圈邊界的鐵網游蕩。
等到鴨群飽餐,搖搖擺擺的步下水來時,三腳鴨從鴨圈旁邊進入鴨寮,這時塑膠墊上的魚粥飼料應該都已見底,僅剩鴨子羽毛上抖落的殘渣吧!
「你是按怎袂曉哀一聲?」過正午,阿母在牧草叢中找到昏睡的阿尊時說。

阿爸趁早到庄內的市場載回了爛魚粥和玉米、豆餅、高粱等飼料,機車後座堆太高了,停車時,要阿尊幫忙拉住,才不致翻車。阿爸扛完了飼料,交代阿尊看好鴨子,之後,他就不見人影。
鴨寮周圍的稻田都割完了,阿尊難得放鬆,可以在鴨寮內避日。早上他臨出門前,阿母正在庭院裡耙開稻穀,很高興說今天大日頭,再曬兩天,稻穀就能交農會了,阿母還停下工作,檢視阿尊大腿、小腿那一條條紅通通的竿痕,還要掀開他的衣服看腰部,阿尊閃開身子,說他沒事。
「睏去就毋通閣抓,你的小腿攏出膿啊,閣抓。」
阿尊的小腿本就布滿瘡疤,阿母說那是鴨糞毒引起的,尤其拉肚子的鴨子排出來的糞便最毒,她要阿尊不要踩到太濕的鴨糞。阿尊料想自己有穿拖鞋,何況鴨寮鋪的稻草上全是鴨糞,誰會一面工作,一面低頭避開濕鴨糞。就算要避,靠近鴨子時,常常有鴨子剛好將鴨糞噴在他腳掌上,怎麼躲也躲不掉。
這種大熱天,整個寮內糞味濃烈,阿尊總覺得小腿癢,加上蒼蠅來黏膿包,他不時雙腳要互相勾來勾去拍趕蒼蠅。
蒼蠅煩人。他不得不起來走動,看到寮角躲了一隻僅剩殘羽的病鴨,嘴喙一半黑一半白,「黑白郎君」—─他腦裡閃過最近布袋戲裡的角色,這就是牠的名字。為何我沒有為鴨子取過名字?爸媽養了十幾年的鴨子,也從來沒有為任何一隻鴨子取過名字,有時阿爸要講某隻鴨子,就描述牠,例如:「彼隻喙仔予鐵網刺傷的、白灰白灰的」或是「一直落屎,黑尻脊的那隻」,幾天後那隻鴨子就被遺忘。這些病瘦鴨子,如果有了名字,他就更能清楚的辨識牠們,了解牠們是否還活著。三腳鴨不就是個名字了,他看到一隻全身灰羽的瘦鴨,就叫牠「六合」,這會不會太誇張了,男主角耶!管他的,就是「六合」;對了,有一隻駝背的無羽鴨就取名「祕雕」,功夫萬底深坑的神祕「祕雕」,多好的名字。他決定繞一圈找出這隻「祕雕」。
走到寮南的黃槿樹下時,草伯仔不知何時站在那裡抽菸。
草伯仔高強大漢,肚腹腫脹,笑嘻嘻的圓臉,看到阿尊,從褲袋裡掏出一張鈔票,就要塞給阿尊,阿尊推辭說不用,草伯仔說:「莫囉嗦,今仔日我爽。收著。」
草伯仔看著阿尊,吐口菸,說:「我看著你,就想著細漢的我。我也是差一點仔就予阮爸摃死。幹!」把菸蒂丟到地上,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向塭岸上牧草叢間的小徑,往百公尺外的別莊走去。
是一張五十元鈔票,阿尊反覆觀看了幾遍,收入口袋,又拿出來,盤算著這能買十幾隻冰棒。
日頭還爬不到正頂,鴨群都上岸,圍著阿尊嘎嘎亂叫,牠們翹首看著阿尊,嘴喙不斷啄著,連別隻鴨子的頭也啄,牠們餓了,阿尊想到別莊叫阿爸,卻不敢過去。鴨群團團圍著他,他往前走了幾步,鴨群嘎嘎跟著他轉動,他不敢移向鐵網,怕鴨群撞翻鐵網,全部撞出鴨圈就嚴重了。只能焦急的看著遠方的工寮,總算別莊門開了,一個人出來,轉入牧草叢裡。阿尊大喊「阿爸—─阿爸—─」那人循聲轉頭看到阿尊,待那人走入寮內,過了老久,阿爸出來,往鴨寮跑來。
這樣連續幾天,每日鴨群騷動。阿尊無奈,他不敢問阿爸在忙什麼,也不敢要阿爸早些回來餵鴨子,阿爸晚回,鴨子晚吃,他返家吃午餐的時間也延後了許多,用完午餐,他再匆匆趕到鴨寮讓阿爸換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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