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自從開始摸索寫作以來,我內心一直銘記袁枚《隨園詩話》中的觀點:「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採花而釀者蜜,非花也。」桑葉花粉的啃食與採擷,就是讀書和體驗生活,這兩者同樣重要,它對於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具有成敗的影響。為了吃到鮮嫩可口的桑葉,採到滋養而奪目的花蕾,即使犧牲了金錢或愛情,在所不惜。為了買書,我化了大部份工資和稿費,甚至還曾借過高利貸。雖然我的藏書不算多,但即使夜以繼日閱讀,今生今世,恐也難以讀完。這和新書陸續湧進有關。
不少文學朋友都認為「寫日記」是好習慣。它可以記錄自己的思想、感情;隨著歲月的運轉,它可成為知識經驗的積累資產。俄國作家果戈里說過:「一個作家,應該像畫家一樣,身上經常帶著鉛筆和紙張。一位畫家如果虛度了一天,沒有畫成一張畫稿,那很不好。一個作家如果虛度了一天,沒有記下一條思想,一個特點,也很不好。」過去三四十年來我的「日記」內容,讀書札記佔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並不是炫糴自己刻苦自己用功,而是我一直過著單調呆板的生活,實在乏善可陳,無啥可記。
作家從事創作像蠶吃桑葉、蜜蜂採擷花粉而成為絲與蜂蜜,也同孕婦通過十月懷胎而產下嬰兒一樣,是痛苦的,也是歡愉的收穫;因此每位作家朋友寫出的作品,敝帚自珍,這也是人之常情。高爾基曾警告文學作家說:「不要把你自己所做成的東西,靴子、椅子、書本子,當成偶像。」這即是說,文學作品並不比農夫種植的玉米、木匠製造的椅子,或是鞋匠縫製的靴子高貴。過去文人墨客所謂「字字珠璣」,那只是誇張的讚美詞句而已。
柳宗元有一首〈漁翁〉詩: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首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這首詩寫得不錯,意境深遠,形象思維優美。蘇軾看過,認為刪掉後面十四字,才會「餘情不盡」。仔細思索推敲,才瞭解蘇東坡目光如炬,刪除真好。文學作家若捨不得刪改作品,那才是天大的傻瓜。這話說超來容易,做超來卻很困難。
五○年代初,臺北發生一件引人矚目的風波:一位三○年代崛起的資深作家,因為連續受到某報副刊主編的退稿,按捺不住火爆脾氣,跑去找那位主編理論。他問:「你過去知道我麼?」那主編和氣地說:「我讀中學時就看過您的散文。」作家氣憤地問:「那你為什麼退我的稿子?難道我寫得不好?」主編陪著笑臉說:「不是您寫得不好,而是您的散文沒有進步。」不用說,那位資深作家氣唬唬走了。
如今我已年逾六旬,從事文學寫作大半輩子,可說毫無成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尚有自知之明:好作品知道好,壞作品也心裡有數,審視自己作品永遠保持冷靜的頭腦。不驕不躁,更不敢自我陶醉。客觀而論,我也許不致於患老人癡呆症吧?
清朝書畫家、文學家鄭板橋在他全集〈後刻詩序〉中,曾作了鄭重聲明:「板橋詩刻止於此矣。死後如有托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我為厲鬼,必擊其腦!」
今後我將嚴守著質樸的、誠懇的、寧缺勿濫的原則,努力向前。
八四年二月新店溪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