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0
0
【23號簡體館日】限時三天領券享優惠!!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滿額折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你是我的敵人(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2.8 元
定  價:NT$ 197 元
優惠價:87171
領券後再享88折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可得紅利積點:5 點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這是一段因為“非典”而起,卻不因“非典”而結束的愛情。北漂青年、報社記者楊一在“非典”期間接到任務去機場採訪,卻莫名被一個戴著口罩的姑娘劫持,姑娘求他“掩護”自己通過哨卡。楊一鬼使神差般帶著這個不知道名字和長相的姑娘,在夜的北京一路疾馳……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和這個姑娘緊緊糾纏在一起,也不知道,姑娘手腕上的一串水晶,竟然牽連著自己絕口不提的過去,更預示著兩人璀璨卻易碎的愛情。

作者簡介

李承鵬,作家,時評家。曾經著名的足球記者,當下中國最重要的公共意見表達者之一。曾有作品《尋人啟事》《李可樂抗拆記》《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均登上圖書暢銷榜。眼大、筆辣,用獨特的視角、人文的情懷、幽默的語言風格描摹出轉型時期中國的喜怒哀樂,有記史之功。

名人/編輯推薦

《你是我的敵人》是李承鵬創作的第一部愛情小說。
他寫雜文,寫得幽默辛辣,直指人心;寫愛情,卻寫得溫柔輾轉,百轉千回。
這不是一本自傳,卻能喚起每個人對自己青春歲月的回憶。
那些血氣方剛、兒女情長,至今仍不肯被歲月埋葬。

再版的序
李承鵬
這是一本很舊的小說。很多人不知道它存在過。寫的也是一個舊故事,沒什么新意。
我曾經有些鄙夷它。雖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愛情故事獨特而深刻,但愛情不過是一個模子里生產出來的鞋子,別無二致。有所差別是因為每個人的腳形、走路習慣、所遇路況不同,經年之后,鞋子形狀大相徑庭。
我所寫,不過是鞋子在自己腳上不堪的情形。等我直逼中年,才明白這其實也值得驕傲,無論是破鞋還是愛情。
一些人奇怪我怎么會寫一本愛情小說。一些人揣測這是自傳。其實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是很想寫一下2000年后,我在北京的生活。所有“北漂”都是一樣,我們在這座巨城里艱苦奮斗、處心積慮,努力讓自己活得像一個人精。可是,找到了北京,卻找不著北。
大部分“北漂”都被彈壓在這漫長模糊的城郭里,像螻蟻一般。生活比戰爭更兇殘的是,你竟找不到劊子手。我算幸運的,還按揭了自己的房。雖然后來因為按揭壓力以及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把它賣掉了。
這是我的處女作,和很多剛寫小說的人一樣,寫得肉麻、矯情,恨不得滿大街數自己的愛情故事最傷痛最偉大。現在想來是故作姿態,挺二百五的。但里面的血氣方剛、兒女情長、敢為女人拿刀子拼命的意氣,現在卻找不到了。成熟,就是你掩飾了笨拙,卻失去了純真。
再版的時候,修改了一些地方,加了一些小橋段,比如說楊一收購蟲草。其實創作楊一這個人物,最早的原型本就是我認識的一個常往藏區跑的青年。他黑黑瘦瘦、沉默寡言,只是說起藏區時眼睛發亮。我曾跟他去過幾次藏區,他帶我去過甘孜一個冰雪不化的溝里聽龍吟,他堅信喇嘛的說法,這雪溝里藏有一條龍。他也很狡詐,常在蟲草里摻雜很次的青海貨,有一次被收貨的人追打,他竟直接逃到派出所里,才脫險。
他和女朋友不斷地吵。不知現在分手沒有。
還有嚴麗莎這個人物,我不想把她寫得太壞。人隨著年齡增大,心中的壞人數量就會減少。燕子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原版筆墨很少,我很想多加些故事。可是猶豫再三,終于沒有增加情節。這樣最好,很多中意的女孩子,雋美之處,在于掠影而過。至于卓敏的生死,其實文中已有隱敘,細心的人看得出來。
這次再版本來要改個新書名,據說對銷量有好處。我說這樣做就雞賊了。雖然這是我的處女作,但再版的書,真的別裝處了。
想寫它是2003年“非典”,開始寫是2005年,完稿于2006年,真正出版已是2007年4月。從構思到再版,整整十年。
突然發現,我只有在喝完酒吹牛逼時,才會提起愛情。

目次

第一章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卓敏的樣子。黑暗中,她戴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口罩,就像薄霧裡忽然跳出的一個蒙面大盜,凜然直視。第二章 她出擊的時候像一發噴薄而出的霰彈,宛若驚鴻可以擊中任何目標。第三章 可她為什麼會愛上我?是亡命天涯的勇氣,是鐵柵欄邊上的浪漫,或者是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似曾相識"?第四章 卓敏決絕地說:"我要把它救活。"第五章 每個人的命運就是一幅畫,你在畫裡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幅畫。第六章 生活,真的可以變得很簡單,只要你不妄圖去深深地愛。第七章 那一刻,我覺得我倆是一對已有千年未見面的連根大樹。連得很疼,遙遙無期。第八章 她偶然得像顆沙礫掉進眼睛,我不能置之不顧;像一根刺紮進肉裡,最終化成了肉。不管想不想得起,疼和愛都在那裡。第九章 離開時,突然覺得總算解脫了一件事情。我身後,一個冬天的冰雪土崩瓦解。第十章 我抬頭向前方望去,恐怖地看見遠方天際已出現一抹亮色。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太陽升起過,代表生命、代表希望的太陽在這個時候卻成為催命的圖騰。第十一章 春風吹拂著我的臉龐,深呼吸,一切即將冰釋。第十二章 心中熱烈地愛戀,問伊能否做侶伴?即或死別,也絕不離散!第十三章 不要輕易去愛一個女人,愛她多深,傷她多深,愛一個人,卻成為她今生最大的敵人。尾聲 我的眼睛固執地跳動著那一抹晶瑩剔透的光芒……北京的春天,總有一顆沙礫讓我黯然神傷。

書摘/試閱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卓敏的樣子。黑暗中,她戴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口罩,就像薄霧里忽然跳出的一個蒙面大盜,凜然直視。
那是2003年4月的一個晚上。我被她劫持。
那時我還不知即將和她發生的故事。
那些日子,整個國家都在與一場來歷不明的瘟疫戰斗,我是其中惶惶不可終日的一員。空氣中盡是消毒水的味道,電視整天播報上升的感染人數。我所在的城市,北京,大街更是洗劫過一樣干凈,偶爾有車,也是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倘有人不小心在公共場所打個噴嚏,會沖出一些白大褂查體溫,體溫異常就拉上救護車。
雜志社讓我去首都機場采訪軍警聯合排查“非典”行動的時候,我略遲疑,電話那頭甩下一句:“你個北漂,無家無室,你不去誰去。”
我想了想,深覺有理,于是拿上車鑰匙,去了。
我已忘了怎么到達機場,只記得經過重重安檢進入候機樓,像來到世界盡頭。慘白的穹燈下,看不到任何旅客,大部分航班已經停飛,平時繁忙的手推車此時靜靜呆在角落里,撲滿灰塵。整個機場像已停擺,只有一隊隊戴著活性碳口罩的軍警、醫生組成的聯合排查組,如臨大敵守在各個出口。
很久,才有一班來自成都的航班到達。穹頂之下漸漸有些人氣,小孩的哭鬧空曠回蕩,大人們則像排隊等待火烙的騾馬,表情木然地把頭湊到紅外線測溫儀前。體溫合格,警察就在登機牌上蓋了章放行,稍有異常,馬上會被拉進旁邊一間鋁制小屋里復查。
我們敷衍地拍了一會兒,就要走人。一個警察卻擋住去路,說按安全規定必須走另一個出口。我訕笑地舉著通行證,說是記者給個方便吧。他粗暴地推開我,我手上的三腳架砰地落地。心里煩躁,讓他撿起來。他聲色俱厲,“信不信我銬你”,摸出手銬。
出于經驗,我扯開嗓子大叫“警察抓人了”。其他記者紛紛沖上去質問那警察,警戒線內外一片大亂。一幫軍人涌過來強行疏散以避免交叉傳染。一個女軍人使勁拉開我,“都冷靜一下,散開”,撿起三腳架送我出去。我也不想惹事,趕緊向外走,才發現幫我拎著三腳架的手,是一雙漂亮的手。纖細的手腕上,垂著一串漂亮的水晶。
女軍人一路送我出去,大檐帽壓得很低,軍裝裁剪得很顯腰身,走路有點外八字,婀娜娉婷很好看。我向她道謝。她擺著手淡淡說“不客氣”,手腕上水晶的光芒灼灼跳動。
我那輛破吉普就停在外面,再次道謝后便轉身上車。她竟也拉開車門跳上車。
我一驚,只聽她急切地說:“走,快走。”
我愣住。她見我不動,就使勁抓住我的胳膊,語無倫次:“我只是有點兒發燒,但真的沒有被感染,明天學校還要排練,要是被扣下,學校肯定會處分我……”窸窸窣窣掏出一本學生證,“解放軍藝術學院。”
我才發現她的肩頭并沒有軍銜,軍裝顯然收過腰身,是文藝款。
騙子,一個蒙混過關的女騙子。她并不是聯合檢查組的,只是那趟航班一個發燒的乘客,剛才肯定是假裝勸架趁亂混過警戒線。她想必知道這幾天查得嚴,出機場乘坐出租、大巴都得出示蓋了體溫合格章的登機牌,沿途還有幾道檢查站。所以她要綁定掛著通行證的我,混進城。
我轉身想跳下車,她死死抓住我,低聲而堅決:“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我嘴里發苦,情知交她出去是害了自己。“非典”排查實行連坐,凡發現一例疑似傳染源,一周之內接觸過的人都脫不了干系。
我一時進退不得,也不敢跟她講話,就這樣對峙。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她固執地盯著我,一言不發。
遠處有一隊軍人走來,鋼盔的瓦藍在夜色中閃動。為首的軍人舉起手電筒照過來,雪白的光遙遙打在她臉上。一雙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昭然若揭。她忽然哭了,喃喃地:“求你,求你了,我不想去小湯山……”
鬼使神差,我慢慢松開手剎,踩下油門,一騎絕塵在機場高速上,開始改變我一生的故事。
一葉孤舟,黑暗如海水包圍著我們。偶爾燈光掠過,打在她的眼底,有樹枝搖曳的陰影。車廂里很沉默,為了掩飾恐懼,我說:“摘下口罩好嗎?”
她敏感得像一根針,反而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說:“我們這是在偷渡,我總該知道幫誰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確定,但感覺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絲溫度。我莫名地高興起來,揚了揚胸前的通行證:“說不定等會兒我就叛變了,把你交出去。”
她瞪了我一眼。我心頭一凜。
我試圖說笑,可她并不應答。我頓覺無趣,只得悶頭向前開去。一路順利,連過幾關到了三元橋,機場高速最后一道檢查站。睡眼惺忪的小警察走到窗邊檢查通行證,我假裝大聲在手機里跟雜志社匯報采訪細節……那警察竟不盤問,揮手放行。內心狂跳,慶幸“偷渡”過關。
橫桿慢慢升起。
突然,她打了一個噴嚏,很輕,劃破平靜的夜空。小警察大聲喝令:“下車!”
她猛地轉頭看著我,惶然無助。
那一刻我只有兩個選擇:一,逃掉;二,更快地逃掉。
我一腳油門踩到底,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狗拼命逃竄。后來傳來威嚴的“站住,不準跑”。警車囂叫著警笛迅速追來,大燈打在反光鏡上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甚至一度能聽見警察的對講機噼叭作響地在呼喚增援。毛發悚立,魂飛魄散,雖然我一直用光碟遮住半邊車牌號,但我知道前方很快就會出現路障封堵,我很快會被抓住,我那張鋌而走險的嘴臉會出現在電視新聞里,按剛剛出臺的“非典”條例,判個兩年三載。
她一路尖叫,使勁掐著我的胳膊。
幸好逃出不遠,國展那片正待拆遷的胡同出現在眼前。我猛打方向盤沖過綠化隔離帶,沖進了黑漆漆的胡同。關掉大燈,再拐幾個彎,黑暗淹沒掉我們倉皇的身影。
汗,冷漬漬地沾在背心,我關掉所有的燈,讓車不為人所知地前進。方向盤忽然劇烈搖晃,才發現車胎爆了。我艱難地把車挪到僻靜角落,見四下無人,迅速跳下車,一邊換胎一邊聆聽警車聲音隱隱遠去……
抬頭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個躲在草叢里逃避追捕的小羚羊,眼神凄迷,脆弱無助。
我打開電臺,想讓她放松一下。她“嗯”了一聲,調出一些西藏民謠……一會兒又聽見她在車上說話,可能是給男朋友打手機……我莫名有些沮喪。
等我滿手油膩回到車上,發現她拿的是一支錄音筆。
發現她并非給男友打電話,我竟有些高興:“沒被抓進去就錄口供?”
“我在跟它說話。”她趕緊關掉錄音筆,“錄了剛才電臺一首好聽的西藏民謠……還對它說,謝謝你幫我回家。”
“你怎么謝我?我連你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我盯著她的眼睛。
她卻別開頭去:“你已經聽見我的聲音,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樣子?”
車重新上路,悄無聲息從一條胡同穿到另一條胡同,穿過新疆街,到達白頤路——她的學校,那所著名的軍隊藝術學院。她的情緒像消退的洪水漸漸平靜,我才發現手臂被她剛才掐得生疼。
她扭過頭來,眼神如水地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我說:“真想看清你的臉,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轉身跳下車,羚羊般輕靈,回頭認真地看著我,說:“如果有緣再見,我就摘。”
她的聲音有一絲倦怠的憂傷,讓我覺得剛剛去接了一個從上游漂流下來的嬰兒。
“你叫什么名字?”我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她沒有回答,頭也不回隱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長相,我甚至沒來得及要到她的手機號碼,但不知為什么,我仍頑強在腦海里形成了一個她的樣子,清麗奪人,驕傲凜然……我突然為這一夜的瘋狂舉動感到很快樂。
那天晚上,學校柵欄兩側迎風搖曳的槐樹葉子清清亮亮,幾只夜鳥在樹梢上歌唱。這樣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無關。我打了一個呼哨,學了兩聲狗叫,引得四周民宅里養的各種狗們跟著我歡快地“汪汪”起來。
機場“偷渡”回來后,我一連幾天沒出門,警察竟也沒有找我。一連幾天,我渙散地倒在沙發上,瞳孔放大地望著窗外肅殺的街景。北京突然變得很干凈,干凈得像一座假城,過去世間的一切繁華,皆是幻覺。
電話瘋狂地響,蘇陽問:“活著?”
我答:“理論上是。”
“我們正準備在八寶山給你買一塊墓地,以供憑吊。”
“多好的一居室,麻煩幫老子把物業費也交了吧。”
“出來透口氣,再不出來混,不被‘非典’毒死也在家里悶死,怕什么,早死早投胎。”最近蘇陽總愛這么說。
我趕到后海時,蘇陽又在電話里跟留學加拿大的女友大吵大鬧。她總讓蘇陽去國外定居,蘇陽覺得國外太無聊,“國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這里是好臟好亂好快活”。和往常一樣,兩人談著談著就在電話互相大罵對方傻逼或二逼,最后惡狠狠掐掉電話。
蘇陽是北京紈绔子弟,與別的紈绔子弟不同的是,他很講義氣。他熱衷戶外、雪山,本來好好開著一家廣告公司,竟租給別人,自己卻要成立一支戶外探險隊。今天糾集我們這些狐朋狗友,就是正式宣告隊伍成立,還給它取了一個怪怪的名字:“敵人。”
蘇陽說,我們的隊伍就是其他對手的敵人,而且我們要打敗所有的敵人。這是他的理想。
我沒有理想,伙同大家玩戶外,不過關于生活的一個團伙形式。有時候我會墮落到幫人地下飆車贏錢,或進藏區幫人帶幾包蟲草,但這更讓我充實。
我和蘇陽有太多的不同,他帥氣挺拔,熱烈自信,父母當著不大不小的官卻極有神通,他開著X5飛馳而過,總會引來艷羨的目光;而我只是一個“北漂”,前途莫測,外強中干,偶爾用雜志社那張證件招搖撞騙,讓自己看上去人模狗樣。
但這一切并不妨礙我和蘇陽成為朋友。幾年前,藏東五百里無人區,我救過他的命。
那一年,玩戶外的都特別流行尋找河流源頭。那天我轟著油門剛剛沖過丹巴,就見一輛神風越野四輪朝天,泥石流淹沒了大半個車體。從車牌號,我斷定是那個眼睛亮亮,喜歡在對講機里大聲講段子、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羊角鉤把壓得如捏扁的可樂罐一樣的車拖出來時,副駕駛已經沒命了,蘇陽肋骨斷了,可能是扎進了肺葉,身體已開始水腫。我翻開他的眼皮,眼睛混濁,瞳孔放大……只剩下不到半條命。
我必須拉著一個死人和半個活人,穿越五百里無人區。可是下午我也遇到了泥石流,手機和對講機都沒信號,汽油消耗殆盡。夕陽西下,氣溫驟降,我坐在布滿青石的河灘上,感到蘇陽的身體和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有一刻我感覺蘇陽的心臟已停止跳動,想起菩空樹給我的一種叫“金剛油”的東西,明知成分不明,還是粗暴灌進了蘇陽口中,他嘔吐不止,竟回光返照,又休克過去。
我陪著他,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直到兩天后,營救車開到。
那次活動因為死了人,又被認為破壞環境,很快被叫停。我還被警察帶走問話,等我出來,蘇陽已被運回北京治療。后來我發生了一些事,手機號碼全換掉,與蘇陽從此失去聯系。
再后來我混得很差,為逃債幾經輾轉來到了北京。在北京我沒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一個行尸走肉,住最便宜的地下室,吃泡面,天天坐著地鐵找工作,每天從城市的這邊穿向那邊,再回來,再過去……以至于有一天我坐在站臺竟忘記了:我究竟是要出發,還是要回家?
米蘭?昆德拉不知道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這個春天和那個春天有什么不同。
有天回到地下室,室友正要搬到地上去住。我羨慕地問哪掙的錢。他打量著我,悶悶地說:“看上去你身體不錯,要不也試試?捐精。”
我決心最后一次去找工作,再找不到就給自己做個了斷。我不喜歡地下室,卻喜歡地鐵,黑暗中快速而悄無聲息地滑向未名地點,緘默地看車窗上的影子飛掠而過。
這天沙塵暴,坐地鐵的人很多,車廂里有種怪怪的土腥味。我從車窗反光里看到一雙熱烈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看著我。很快,我想起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想起我們之間的故事,然后我們像真正的兄弟一樣擁抱在一起。
蘇陽說:“那天我醒了以后發現我沒死,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我要報答你。”
原來他一直通過車友會和各個驢群找我,沒想到我們卻在北京春天最大的一場沙塵暴中不期而遇。“要不是沙塵暴開不了車,我也不會坐地鐵了。”蘇陽說我和他總是在重大自然災害時見面,“這就是緣分。”蘇陽讓我去他的廣告公司,我不想寄人籬下。他就介紹我去了一家雜志社,每年他要在那投幾百萬廣告。
蘇陽摸著鼻子大聲說:“我們永遠是兄弟,我要報答你。”
我說:“你已報答我了,否則老子不是已被挑斷腳筋,就是在捐精。”
頭晚和蘇陽喝了太多芝華士兌綠茶,醒來時,咽喉腫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其實我討厭這種粗俗的勾兌,讓人不知靜脈里流的是芝華士還是綠茶,不知該清醒還是沉醉。
這次我是被鮮花寺的菩空樹大師的電話吵醒的。他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達爾嘛赫利。”
他說這是最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僅因為他的預言從來不準,而且因為他其實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他二十六歲才出家,因為一個神秘女人,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次都被前任方丈輕易抓回。多少年下來,多少次追捕,他在鮮花寺那道恍惚得讓人忘記時間的屋檐下,自以為出神入化,自以為斷卻塵絲。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歡他,過去在成都,只是想喝他親手烘培的蒙頂茶才偶爾去趟鮮花寺。他時時打電話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比如說“最好的愛,就是不去愛”,又比如說“越深的愛,是越重的傷害”。我懷疑他是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
有人按門鈴。
菩空樹還在喋喋不休地讓我記住那句九字真言,我不耐煩地讓他發個短信給我。
打開房門,一勺嗆鼻的干粉消毒劑便迎頭澆來,幾個白大褂撲上來給我戴上防毒面具,我像麻風病人一樣被拖下樓。我大聲分辯,其中一個人對著我的腰眼就是一腳,劇痛難耐。回頭看去,樓上所有窗戶都貼著驚恐的臉,人們用冷漠而厭惡的表情看著我,指指點點。只有門衛老頭兒和他的狗用悲涼的眼神看著我,老頭兒說:“楊一,好人有好報,你不會有事的。”
我并不是好人,可還是得了好報。在小湯山,我得到無微不至的體檢,從驗血清到查肺泡再到心肝脾胃腎,除了查出右邊那顆智齒有蟲蛀跡象……他們不得不承認我很健康。
經歷了開始幾天的恐懼,很快我就樂觀起來。由于必須按時起床睡覺,我變得精力充沛;因為必須跑步、打乒球,進行各種體育鍛煉,我不得不胃口大開。我天天讀報、聽音樂、收看新聞聯播,生活前所未有的規律……十幾天過去,我竟紅光滿面。
唯一讓我煩心的是,每天都有幾個警察隔著玻璃審問我,時而聲色俱厲,時而和顏悅色,翻來覆去就一個問題:那個穿軍裝的女孩是誰。
我一口咬定:“難道她不是你們聯合排查組的嗎?我只是一個被臨時征用的車主,執法人員命令我帶她緊急進城,我怎能不照辦?我要是被傳染,可是你們的責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之我把責任推到聯合排查組身上,而我是一個受害者,說到后來慷慨激昂,大有考慮向政府索賠的架勢。
我打定了主意,無論怎么威逼利誘,我寧死不屈、打死不招。
不知為什么,雖然我連她的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但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就莫名地想保護她。一個多星期后,估計他們也被我搞煩了,漸漸很少來聽我扯淡。
我分析過他們最終放過我的原因:一,經體檢我極為健康,確非傳染源;二,我可能確實被假冒軍人裹脅;三,這事深究下去也是關卡失職,不如大事化小。
終于度過了十二天強制觀察期,一輛警車把我送回回龍觀那幢舊樓下。
我低頭上樓,樓道里飄散著消毒水味道,還撒了新石灰。
居委會大媽遠遠地在樓下喊:“楊一,這個月的衛生費,你得交雙份,大家為你花了好多錢……”
我猛地推開窗戶,對著她的方向大聲咳嗽,說:“我現在就下去親手把衛生費交您手里,等著——”大媽愣了愣,以超音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突然覺得很煩,躺在沙發上,昏昏睡去,又做了那個夢。我被一個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處,我拼命掙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我的肌膚骨頭紛紛開裂,無可救藥地往下墜落……我大叫著醒來,陽光刺眼。
我心里明白,雖然我已遠離成都,卻無法忘掉過去;我一直想把那個春天的上午從腦子里刪去,拒絕坐飛機拒絕打雨傘,那個夢魘卻糾纏不休。
屋子里安靜得仍像夢境。我喝了一杯板藍根,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抗擊“非典”的新聞,一隊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湯山慰問白衣戰士,女孩們身形曼妙,但清一色戴著活性碳口罩……領舞的女孩跳得生動投入,但身形似乎比她胖一些……我瞇著眼睛認了半天,還是不敢確定。
打開冰箱,發現啤酒沒有了,泡面也沒有了。踩著滿地雪花般的石灰,大聲唱歌下樓,樓上窗戶又貼了很多恐懼而厭惡的臉,那個負責監視我的居委會大媽在遠處快速跑開……瞇著眼睛慢慢適應著針芒,空氣刺得肺葉隱隱作痛。
不得已開車出門,人煙稀少、一馬平川。“非典”唯一的好處,就是一夜解決了這座城市便秘般的堵車。我尋了一路,終于在雙安附近找到一家還開著的超市,走了進去,里面卻是人山人海。每個人戴著古怪的活性碳口罩,爭先恐后把被消毒水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溫度計、夏桑菊、白醋……幾個人只是為了爭奪一袋肥皂粉,就差點打起來。
英勇地表達恐懼,危險地獲得安全,這就是“非典”之中的人們,概莫能外。
我也深受鼓舞,加入戰團,可立馬腳不沾地被人群裹脅到一個角落。回望貨架上還剩最后一瓶白醋,我迅速伸手,可與此同時,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它。
那是一雙漂亮的手。細弱的手腕上,懸著一串明亮的水晶、
我心中一動,順著手往上看去,先看到活性炭口罩,口罩后面,是一雙清澈得讓人忘記塵埃的眼睛。我怔怔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也在看我。一絲溫度倏爾掠過。
她怔怔地,忽然觸電一樣松開了那瓶白醋。然后她扭過頭,和旁邊幾個女孩低聲說起什么。那幾個女孩子都戴著口罩,個子高挑,站在潮涌的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她們齊刷刷向我這邊張望,交頭接耳。
我搖著白醋:“是你嗎?”
她冷冷地沒說話。
我有些尷尬:“想不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是為了偷渡,第二次見面是為了爭醋。”
她一邊避讓人潮,一邊忿忿地說:“誰要跟你爭醋,你還給我……”
這時不知誰嘀咕了一聲“有人發燒”,人群瞬間炸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把我們卷走。我高舉白醋“哎哎”大喊,那些女孩在人潮中時隱時現,我看見她張嘴還想說什么,可是聽不見……
這是一個清冽的傍晚,人們吶喊著逃竄。我被人潮裹挾到超市外,好容易找到了我那輛破車。開到街上時,看見她和那些女孩在夜色中,孤立無援。
我停車,搖下車窗。她們連扯帶拉地跑過來。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她眼神冷峻,使勁敲著車門:“還我。”
“什么?”
“我的錄音筆落在你車上了。”
我并不知道錄音筆落在我的車上,要是知道,我一定會仔細偷聽。
她敏感地盯著我:“你笑了。”
“我沒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聽了。”
我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為她不容置疑的樣子真的很好玩,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如此認真地堅持一個錯誤。見我笑,她更信以為真,眼睛紅紅的,低聲嘀咕:“憑什么偷聽,憑什么!”
我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你的錄音筆在哪兒,自己上車找吧,我送你們回學校。”
她猶豫,但一個長著嫵媚眉毛的女孩子連推帶勸:“快上,再不回去就被學校發現了。”
瞬間,女孩們以各種敏捷的身姿上了車,嘰嘰喳喳,不絕于耳。她低頭翻找,一會兒就在座位縫里找到了那支錄音筆。
“你發誓沒動過它。”
“發誓。”
“不行,你要說以什么名義來發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義了。”
她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點頭,繼續擺弄錄音筆,西藏民謠的曲調飄了出來,正是她那天錄下的。
一路上,那些女孩議論著第二天去小湯山慰問演出的事。我抓緊時機,大肆講述因掩護她導致被捕的種種情節,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曲折迂回,女孩們被我夸張的描述深深吸引,聽到我反敗為勝勇奪小湯山康復杯桌球冠軍那一段,張張小臉上都是崇拜。對這樣的效果我感到滿意。
可她深表不屑,堅持說我是個騙子。我大為委屈,卻無從辯護。
一路順利,沒遇到警察查超載,在她們指點下,我很快將車開到一家“鴻毛”餃子店。這家店的后門是一條通向校內的秘密通道。我發現幾乎每所大學都有條校方未曾察覺的通道,女生們若無其事,實際神出鬼沒,買零食、談戀愛……女孩們列隊下車,垂手躡足,魚貫而入。
我不能免俗,一一索要電話和名字。她最后一個下車,只輕輕說出她的名字,并不留下號碼,擺擺手,輕靈地閃進那道后門。
“卓敏”,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我還是沒有能夠看到她的樣子,只覺得她擺手之間,水晶的光芒瞬間即逝,準確擊中我腦海深處某條溝壑,我不明就里。
第二章
迎著夜風開向后海,我莫名興奮,腦海里有張底片正在時隱時顯,卓敏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不一樣,口罩后面藏著一種清冽脫俗。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卻又似曾相識,我不知是否還能見到她,對此隱隱若失。
“非典”期間禁止人群集會,可后海的一家酒吧悄悄搞了紀念張國榮的派對。人潮如織,氣氛卻不如想象中哀傷。蘇陽在女孩中間如魚得水,我則百無聊賴,一時興起,給那個長著嫵媚眉毛、名叫淺淺的女孩打電話。
撥通之后,那邊卻傳出卓敏的聲音。
她聽出是我,果斷地說:“淺淺在洗澡,你等會兒打來吧。”
我急問:“你喜歡張國榮嗎?”
她遲疑地:“喜歡……但人死了就該馬上忘記,否則是對死者的不敬。”
我不管她奇怪的回答,大聲喊“你聽著”,穿過人群跑到音箱前,手舞足蹈地高舉手機,給她直播著……發現那頭早已掛了。
我喝了一杯B52,胸如烈火,悵然若失。
蘇陽見我悶悶不樂,又要和我打桌球。我照例不肯。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他常約我打桌球,球技實在太濫。可等我一年下來差不多贏了他快二十萬的時候,才明白他是在幫我消債。
從此我再不跟他打桌球,說不想成全他義薄云天的名聲。蘇陽卻說:“你幫趙烈還債,我幫自己還債,所以這跟義氣沒關系,就是一筆三角債。”
男人的一生必須要結識一兩個好朋友。蘇陽與趙烈都是我一生必須結識的朋友,過命的死黨。
他們總是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從不會讓朋友失望。
趙烈對朋友做過的最驚心動魄的義舉,是在成都。那次小四泡了回歸酒吧老大的妞,我們一幫人被堵在墻角,眼睜睜看著他被摁在地下,老大叫保鏢挑斷他的腳筋。這時趙烈掄著凳子風一般沖進來了。他很會打,帶領我們靠墻而站,護住后背。人數占優的保鏢們一時竟占不到上風。打到后來,我們的體力開始透支,手都被打腫了,走投無路。
保鏢讓我們放棄抵抗。趙烈說:“把他們放掉,我來扛。”
領頭的壯漢眼睛里閃出磷光:“既然你很能扛,看你有多能扛。”
他讓趙烈高舉雙手趴在一堵墻上。一個小個子用一把啞光軍刀,在趙烈的后背、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刻劃。每一刀,深不超過兩公分,長,至少十公分。他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樣柔軟而準確,絕無多余動作,一看就知是個中高手。不一會兒,趙烈的后背已是阡陌縱橫。
等趙烈的后背和臀部劃無可劃,那小個子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說:“這小子好狠。”
我們扶著趙烈往醫院玩命地跑,青石板路滴下串串鮮血,跑著跑著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扭頭一看,趙烈的臀大肌整個翻卷下來,因為長期訓練肌肉結實,竟不完全撕裂,韌勁十足地隨跑動“噼啪”作響。我趕緊用襯衣把他的臀部反兜過來,才阻止了這可怕的聲音。
后來躺在醫院里,趙烈含混不清地吼著:“老子不要打麻藥,哪個龜兒子打麻藥老子殺了他。”
麻醉藥物會大大降低紅肌纖維的恢復速度,即使傷口愈合,作為專業運動員的他也廢了。那個戴眼鏡的醫生雙手一直在發抖,“真的不加麻醉劑?”然后用特制繩索把趙烈綁上。他花了整整五個半小時才把趙烈完全縫合,像在納一張鞋底。走出手術室,他喃喃地:“他不是人,是動物。”
趙烈可能真是一頭動物,恢復迅速得讓人難以置信——半個月后下地,一個月后恢復訓練,三個月后,他以絕對優勢獲得全運會獲跳傘冠軍。
這晚蘇陽拍著我的肩膀,說:“又是春天了,該回去看看趙烈。”
我有些恍惚。我知道自己早該回去,“非典”只是一個可恥的借口。
每一場大醉后,都有種萬念俱灰的厭倦。中午醒來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處,干燥的陽光里飄浮著塵埃,而我是其中一粒。轉動眼珠,直到看見被不愿起床的我每天早上拍打至殘的浣熊鬧鐘,才確定這是我的家。
蘇陽是一個多情的人,也是一個可恥的人,他泡妞無數,有時會留下我的手機號碼。曾經有一個跟他一夜情的妞居然跑我單位去了,還一口咬定頭天晚上跟我去過什剎海游泳。
張國榮紀念會的第二天,我又睡過了頭,醒來后無聊地查看手機短信,有轉發“非典”段子的,有冒充熟人讓我打款到農行的,還有一條,估計又是蘇陽的成果:
“看來,這次你真沒騙我……”
我果斷回復:“這次我是真的騙你了,別找我,永別了。”
誰知那號碼又回復了一條短信:“上午剛去小湯山慰問演出,那個桌球冠軍,與你同名同姓?”
我呆呆看著這條短信,腦子里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大叫一聲,打過去,但被掐掉。
我心潮澎湃,不斷給她發去短信:“我要見你。”
過了很久才得到回復:“你見不到我的,鴻毛餃子館停業了,學校全封閉,還有武警站崗。”
她并不知道,這時候我已出發前往軍藝。在她發出最后一條短信時,我離她的學校最多不超過三百米。
那天,我像一只剛從動物園里偷跑出來的小獸在空曠大街上游走,孤單、警惕,對未知的東西難判禍福。我對街道上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莫名興奮,打開車窗,讓風從耳畔呼呼跑過,我甚至對著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兩聲。
那一天,我心中真沒有任何雜念,只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樣子,與想象中是否一樣。
軍藝西校門,鐵柵欄內外長著兩排梧桐和槐樹,正午的陽光碎碎地掩殺過去,沉默而生動。我發去短信:“已到。”點燃一支煙,擺出自以為拉風的姿勢坐在引擎蓋上。兩個持槍站崗的武警小戰士警惕地盯著我。我外表泰然,心中卻充滿了期待與不安。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頭緊縮,干燥的風飄飄搖搖吹過那些樹。正是上課時間,鐵柵欄內空無一人,柵欄外是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那一對標槍般矗立的武警戰士。
半個小時過去,卓敏沒有出現,發出去的幾條短信石沉大海。我越來越失落,開始懷疑此行是否合理。身后卻傳來窸窸窣窣,手機屏幕跳出一條短信,“回頭”。
我一回頭,猛看見一群穿著水青色舞蹈練功服的女孩子,她們站在柵欄內對我指指點點,她們都沒有戴口罩,一齊波瀾壯闊地喊:“猜,誰是卓敏?”
我在第一秒就知道誰是卓敏,我好像早已認識她,或者說她的樣子底片早已存在于我的腦海,我現在要做的,只是將它沖印出來。
陽光下婷婷站立的她,和我想象中別無二致。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她像一只剛剛從天堂的牧場跳將下來的羚羊,眼神清澈無邪地看我。她并不是那種極其漂亮的女孩,皮膚有點蒼白,脖子過于纖長,但那種干凈得不沾一絲塵埃的光芒讓人恍惚,正如后來我略帶夸張地向蘇陽形容的感受:“我根本沒看清她的臉龐,只覺得時間停止,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從天上某條縫隙傾瀉而下……那種干凈的漂亮有股銳不可當的力量,而我無處可逃。”
卓敏一動不動,看著我。那樣子令人怦然心動。
我用手指著心臟,似笑非笑,徑直走向她。
卓敏問,為什么那晚上我會拉上她。
我糾正,是她綁架的我。她認真地想了想,說:“是合謀,不是綁架。”
她問過小湯山所有細節,甚至包括桌球室里是否有盆文竹,才確信我不是騙她。
卓敏最關心的問題是,為什么我在里面不招出她。
我說,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不可以招出一個女孩子。這個回答讓她并不滿意,說我油腔滑調。我想了想,承認其實中途也是考慮過招供出她,可想到這樣得不償失,既不能開脫自己的罪行,還得罪了一個漂亮女孩子,不如生扛下來,搏一個人生成功的小概率……
卓敏好像點了點頭。于是我更加大膽:“如果生扛下來,說不定還有緣見面,就可以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樣子,到底有多漂亮。”
卓敏瞪了我一眼。可她忍不住問:“有多漂亮?”
“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里的第一口雪糕。”突然想起詩人朱朱的名句。
卓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大受鼓舞,正搜腸刮肚尋找溢美而不露痕跡的詞,她卻又突然冷下臉來,打斷我:“我們要排練了,你回去吧。”扭頭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深感失落,只得轉身上車。
卻聽到她在柵欄那邊問:“你明天還來嗎?”
我大喜過望:“來,如果武警不趕我,我愿意變成這柵欄外的一棵樹,天天看著你。”
從此,我每天都去白頤路,我像腦子里安裝了一部定向羅盤的狗,每天起床后就伸長舌頭奔向軍藝北門那道灰色的鐵柵欄外。而她每天也準時等著我,隔著柵欄,跟我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廢話。
我慢慢熟知了每一個細節,白頤路十八號附2號,我甚至記得住郵編:100023……兩排長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樹,樹林中掩藏一道忽明忽暗的鐵柵欄,總是有風,痕跡散漫地從樹和柵欄間掠過……我和她遙遙相對,沒有接吻,沒有拉手,連熱烈的話都沒有怎么說過,我知道這根本不是戀愛,只是一種貌似美好的蒙昧。
可我永遠記得這蒙昧,記得軍藝西門鐵柵欄出現的那盛況空前的場面:每天下午,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會涇渭分明出現在長長鐵柵欄的兩側,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這是校方為避免探視時因距離過近而相互傳染,專門劃出的兩道相隔七八米的“‘非典’警戒線”。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于相隔太遠,男男女女只能大聲說話,說著各自才能懂得的話,打著各自才能破譯的手語和暗號,當然,偶爾也會在一束玫瑰花后面瘋狂冒出一句“我愛你”,或有人突然奮起宣布“我恨你”……
鐵柵欄,男生在外,女生在內,整齊得就像那兩排樹,沒有恐懼,沒有人戴著口罩,只有嗡嗡的聲音在回蕩。有一天,表演系那個豆芽般的女生從寢室里帶出兩把小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給柵欄外的男友坐……然后小馬扎雨后春筍般長在鐵柵欄兩側,馬扎背后的“軍字××號”依次排開,醒目刺眼;再后來,餓了的時候,女生們就會從學校食堂打來盒飯,一盒端給外邊的男生,一盒自己在里邊吃,吃完了會打掃得干干凈凈,酷愛環保的樣子。
甚至有一天下午,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正手舉著一對蠟燭在給里面一個女生過生日,所有人一齊高唱“生也快樂,日也快樂”。
這是北京最后一塊樂土,陽光細碎,照著這群毫無牽掛的人類。附近的居民也開始習以為常,甚至有小商小販跑來做板藍根生意,每杯兩元,專為口干舌燥的戀愛瘋子們提供。
我對她說:“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遠古時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樹下摘食果子,兩眼澄明無邪,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腦子里什么都不想,身上什么都不穿,最多在腰間系一片樹葉。”
她笑了,說我“耍流氓”。
一個月過去,我還沒有拉過她的手,但這是“北漂”以來,我最大的幸福。
有一天,卓敏突然在柵欄那邊問:“你相信前世嗎?”
我說:“我一個北漂,連今生都不確定,怎么相信前世。”
她有點生氣,斷言我和她是不同類型的人。她指著腕上的水晶說:“其實人的前世今生就像這串珠子,一顆串著一顆。”
我漸漸發現,她是一個迷信得近乎強迫癥的女孩,她篤信前世的她是一顆遺失的水晶珠子,這一世就是來尋找其他珠子;她還相信,其實每個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腦子里留下了另一個人的樣子,這一世轉來就是來尋找這個人的樣子。
她又問:“你為什么天天跑來看我?”
我好整以暇:“這就是緣分。”
她冷冷盯著,說:“緣分不是一個意思,緣是緣,分是分。”。
我覺得卓敏是個很矛盾的人,有一面清澈無比,另一面卻又冷若冰霜。試圖打聽她的來歷。可是柵欄人多,她并不想說。我問得急了,有天她就從柵欄那邊遞來那支錄音筆,讓我回家好好聽。
那天晚上我拒絕跟蘇陽他們在后海瞎混,插上耳機聽那支錄音筆。
卓敏的聲音低低的——
我阿媽是藏族,爸爸是漢族,他姓卓,所以給我取了‘卓敏’的漢名。其實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爸爸,聽說他年輕時很帥,口琴吹得特別好聽。
阿媽從小一直不說話,她開口說話的那天,一個帥氣的漢族年輕人正好走過來,他就是后來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說:“你漂亮得和廟里的菩薩一樣。”我媽媽就開口說話了,她說:“聽說你會吹口琴。”
阿媽后來懷孕了,但家族里的老人們堅決反對她喜歡上一個漢人。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媽就說,他倆就是有緣無分。算了……聽一聽那天我在你車上錄的那半首民謠:
在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寂寞的心房
“很美吧,就像在前世聽到過。”卓敏的錄音語焉不詳,似乎她的家族大有來歷。
我意猶未盡,對著錄音筆說——
我叫楊一,水性楊花的楊,一見鐘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我爸怕我丟了,就取了這么好記的名字。我見過我爸爸,可是他總是打我,所以我記不清楚他什么樣子,但他踢我的時候腳很重很重。他和我媽沒完沒了地吵,后來就離婚了,再后來,我媽就死了。
那首民謠我也似曾相識,不過我總會覺得什么事情似曾相識。比如中午一覺醒來,陽光映在對面樓上,聽到樓里正有某人在拉琴;比如跑過公園草地時,看到有個小孩正在拉扯掛在樹枝上的風箏……這些情景很熟悉,很多事其實都在某一天、某個地點重復發生過,但只看得見沙灘上的爪痕,不見飛鳥。
就像你也似曾相識,有點像我在暗房里沖洗的一張底片,面影即將浮現出來……
那天開車趕到軍藝,發現有些異樣。柵欄內空空蕩蕩,仿佛人被剃了半邊眉毛。女生們不見蹤影,而外面的男生呈散兵狀伸長著脖子往里面看。遙望過去,才看到女生們正遠遠地在操場上跑圈、打籃球,心不在焉,腦袋卻清一色地往外看,像安了指北針。
那兩個武警小戰士神情得意,一個多月來他們像兩條警惕的小狼狗,遠遠監視,誰稍微靠近或傳遞物品,就會大聲警告“老實點”……今天他們卻很高興,因為校內的學生只能在操場上參加體育活動。原來,校方漸漸發現柵欄內外的浪漫氣氛跟“抗典”的嚴肅格格不入,也有違軍校身份。可又不便下令禁止探視,就下了一個迂回而強硬的命令:為強化體質、對抗“非典”,課后學生必須參加三小時以上的體育運動,并將記錄在畢業檔案,目的就是瓦解柵欄內外的戀愛大會。
男生們參差不齊地喊著各自女友的名字,遙不可及,形狀慘淡。我也混在隊伍里跟卓敏打著手語,可是很艱難。想了想,開車走掉。一會兒拿著一對羽毛球拍回來,大聲招呼卓敏。她遙看到我,“呀”地一聲,眼睛亮亮跑過來接過拍子。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孩,一秒鐘就心領神會,高喊一聲“鍛煉身體,抗擊‘非典’”,把我發過去的羽毛球,從柵欄那邊高高地打了回來。
她身手矯健,像一只羚羊般在里面活蹦亂跳,我左撲右擋,盡量讓身形在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我跟她剛玩了一個回合,身后的男生們忽然潮水般消失了。然后又潮水般涌回來了,紛紛拿著或新或舊的羽毛球拍。有個叫齊帥的胖子一時找不到拍子,甚至找街坊買了一口平底鍋。而在操場上列隊鍛煉著的女生們,早已作鳥獸散,跑到鐵柵欄邊揮動球拍,操場上頓時空無一人。
愛情的起源就是因為禁止。“非典”空前激發了戀愛中的人們的智慧,也極大普及了軍藝的羽毛球運動。校方和武警看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我們并未違反“鍛煉抗典”的校規,也未超過警戒線。
那段時間天藍得發暗,風恍惚地掠過梧桐和槐樹,柵欄兩側羽毛球一陣亂飛,人們熱火朝天,活像召開了一場群眾體育大會。之前賣板藍根沖劑的小販也很解風情地改為兜售羽毛球,甚至一些青年教師,也參加到方興未艾的羽毛球運動中來。
我還記得端午節那天,天空開始下起小雨,眼波如絲溫婉多情的樣子。人來得很多,柵欄外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因為樹枝遮擋,加之球技不精,人們總在爭辯哪個是自己的羽毛球,又斤斤計較誰占了地盤。兩個男生為了爭奪有利地形差點動起手來。那兩個武警小戰士嘩啦啦拉著槍栓跑過來,“不準動,再吵押進去關禁閉。”
不知誰建議:不如舉辦一場“非典”杯羽毛球賽,分組輪流上場看誰打的回合多,冠軍獎品是——大家負責掩護這對戀人去柵欄邊上接個吻。鐵柵欄內外掌聲雷動。
那是“非典”時期最生動的一幕。
我還記得,那天云被壓得很低,天空下起了小雨,沾了雨水的羽毛球發出悶悶的聲音,打下很多樹葉,落下來很多水珠,撲簌簌讓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我們矢志不渝,兩眼放光,羽毛球在灰白天空就像調皮的小鳥,每一次上升和下落都引發人們的尖叫。表演專業的女生們聲情并茂,廣電專業的女生吶喊得最富韻律,但卓敏她們舞蹈專業的姑娘們身體協調性好,她們很快適應了這種比賽的節奏,至少占領了前八強的六強。
舞感天生超強的卓敏很快明白最重要的是步伐而不是手上的力量,她輾轉騰挪、移動迅速,打球又很講究舞美,每一次揮拍擊球,活像揮舞水袖,有一次為了救險球,甚至劈了豎叉下地把球高高挑起,引得兩個武警也不由鼓掌叫好……而羽毛球是我大學時的強項,我和她一組組地淘汰對手,過關斬將,理所當然地獲得冠軍。
我還記得,那天空氣濕漉漉的,但她每揮一次球都要去抹一下額際的頭發,手腕的水晶閃爍著光芒,讓她像個通體發光的仙女。
那天眾人喧嘩,慫恿之下我沖到鐵柵欄邊,準備深情地真正親她一下。
可惡的校長出現了,他大聲贊揚了比賽的積極意義,然后嚴肅地宣布運動會到此結束,這讓鐵柵欄內外的男生女生們極其失望,空氣中掠過一片悶悶的嘆息。
我盼望已久的和卓敏的初吻就這樣被扼殺了。這真可惡。
我愈發有探究卓敏的沖動,和她仍然每天在鐵柵欄見面,那道柵欄不是一道阻隔,而是一種誘惑。終于,我壯著膽子發去一條短信:“今晚出來。”
她回:“瘋了?那次是偷渡,這次就是越獄,抓到肯定開除。”
我說:“無論你出不出現,我準時到。”
鴻毛餃子店已悄悄恢復營業。我并不確定她是否會偷跑出來,但我堅定不移,像在獄外接應一個不知有沒有挖通地道的戰友。
這晚的月明晃晃照在樹葉上,有狗兒興奮地叫。讓我想起一個多月前我和卓敏“偷渡”回校的情景。
她閃身出來時動作異常輕靈,讓人發笑的是她竟像武俠小說里的夜行俠穿了一身黑衣黑褲。她眼神驚慌,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就鉆進我的車,我拼命擁抱了一下她,她沒有拒絕。這是我第一次擁抱她,慌亂而幸福。我轟動油門,學了聲狗叫,引得民宅里的狗們興奮地叫起來。
兩個武警戰士警惕地看著我的車飛馳而過。
當一身黑衣的她出現在蘇陽他們桌前時,我知道,那一刻他們被震住了。蘇陽盯著她很久沒有說話,小剛假裝打著呵欠,狗子憋了很久后,說:“楊一,你丫從哪個山洞里偷來一個仙女?”
一幫壞蛋于是起哄讓我喝酒,最后她來幫我擋酒,我這才發現,原來她酒量大得驚人。可能是因為她的藏族血統,一仰脖就是一杯,面不改色心不跳。這讓他們肅然起敬。蘇陽悄悄問我:“別說為她偷渡,就算劫獄,我也干——拿下了吧?”
我說:“每次見面至少七八米遠,純潔得跟消毒水洗過一樣。”
他不信,還說第二天會跟我一起去鐵柵欄看看是否也有艷遇。
我笑笑,忽然之間有點被刺激,扭頭過去親了一下她的臉,她躲了一下,但沒有拒絕,轉身又和狗子拼酒,可能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嗆出了眼淚。
我們的哄笑驚起后海沉睡的候鳥,醉意驅走“非典”最后一絲恐懼。卓敏架不住蘇陽他們起哄,借著酒興跳了一段《酥油飄香》,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跳藏舞,她跳舞的時候更加清麗奪人,像找到了自己的魂。
我送她回去的時候已是半夜兩點,她第二天早上還要點名。
搖開車窗,夜風如水。我扭頭看她,她也看著我。我把車停到路邊,一束燈光照進車里。
“駕照、身份證、學生證!”幾個警察站在車外。
我乖乖交出證件,她一動不動,直視著警察。
警察催她。
她說:“我犯什么法了?”
警察說:“先不說‘非典’期間禁止聚集,這么小就玩車震,不學好。”
卓敏直視著他:“你再說一遍。”警察不屑地:“不學好,你媽沒教好你吧……”她的眼神里突然綻發一種銳不可當的光芒,閃電般推開車門,沖到那個警察面前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聲,驚得街上零星的人們回頭張望。
幾個警察愣住了,他們大概從來沒被人打過,更沒有被這么柔弱的女孩子打過。這一刻他們活像見著一個怪物,甚至我也毫不了解面前這個暴烈的女孩子,無法把她和那個站在梧桐樹下猶如羚羊般的女孩聯系在一起。
警察回過神,摸出手銬,她高高撩起腿,一個正踹就準確地砸在他的胸口,他應聲倒地。那幾個警察被激怒了,按下了電警棍的開關“啪啪”作響。我使勁抱住卓敏大叫:“投降,我們投降……”
我和她在派出所里被分開審問、錄下口供。當我在過道看到戴著手銬的她時,她居然笑了:“剛才問了警察,說等會兒會把我倆關在一個禁閉室里,我們終于不用隔著鐵柵欄說話了。”
蘇陽很快來了,他解決這個棘手的事情用了兩件武器:一,錢;二,他老爸。那個被踹了的警察雖然面子上還有點過不去,還是放了我們。
臨走時,蘇陽低聲對我說:“這個女孩會讓你后患無窮。”
我不以為然地看了看蘇陽,想起剛才卓敏暴烈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她出擊的時候像一發噴薄而出的霰彈,宛若驚鴻可以擊中任何目標。
葉子的顏色越來越亮,夏天正在來臨。蘇陽第一眼看見淺淺,眼神就恍惚。
淺淺就是那個有著嫵媚眉毛的姑娘,她是上海人,卻說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這證明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更能證明她聰明的是,那天她看到了鐵柵欄外的蘇陽,又看了一眼蘇陽的X5,就嫵媚地笑了。
自此之后,蘇陽天天下午都跟我跟到柵欄邊。我們還經常趁夜色帶著卓敏、淺淺去后海玩。其實本沒有后海,只有朱自清筆下的什剎海,但“非典”之后,后海就名揚天下。先是一幫愛爾蘭人來喝酒,后來就帶動中國人,而我們中國人果斷地以人數和嘈雜驅散了外國人。
這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每晚人頭攢動。有天凌晨,湖深處的小船上好像有對男女在做愛,女的聲音很大……我和狗子、小剛哈哈大笑,轉頭發現,蘇陽和淺淺不見了,那輛X5也不見了,大約二十分鐘后,他們才開著車回來,淺淺的頭發凌亂,目光流離。
但卓敏只會讓我拉著她的手,偶爾,也讓我輕輕地親一下她的臉,僅此而已。我每天都去柵欄那里,漸漸發現自己遠離了那個夢魘,我甚至睡到中午,享受自然醒。
自“北漂”以來,我第一次能這樣安然地入睡,醒來,那個噩夢,終于不再出現。
我在柵欄外沒看見卓敏,發短信沒有回復,打電話沒有接聽。這樣的事情最近時有發生,那個終身未嫁的民舞老師酷愛排練之余,傾訴她當年凄美的愛情故事,不僅拖堂而且禁止接聽手機。
陽光溫暖,我聽著蘇陽在電話里說有個商人要贊助我們,聽得想打盹。這時淺淺尖叫著跑來了:“卓敏,疑……疑似了。”
我瞪著淺淺,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她在柵欄那邊斷斷續續:“燒到了39度,三院剛剛把人拉走,現在所有樓道和寢室都在消毒!我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
淺淺臉色如紙,轉身就跑。
我大叫一聲,開車瘋狂追去。一路上也見著一些救護車,我使勁按喇叭,大喊“卓敏!”我希望她能回應我,哪怕只是在車窗里做個手勢。可救護車上要么根本沒病人,要么司機伸出頭來罵我:“神經病,找死就直接去小湯山。”
奔到三院,遠遠看見一個擔架車正從救護車上下來,上面的人一動不動,所有急救人員戴著防毒面具。我沖過去時,電梯門關上了。轉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怕如果不能在卓敏被推進觀察室前看她一眼,將永遠看不到她了……
我終于在七樓隔離室看到了卓敏。她水青色的練功服還未及更換,長長的黑發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見她的臉,我不知道她現在是昏迷不醒還是淚流滿面。
兩個保安過來趕我走,我與保安撕扯起來。這時,那個叫齊帥的胖子奔跑過來,他看了看我,叫停了保安。菩空樹大師說我一生多災多難,但總會在危急關頭遇到貴人,齊帥就是我的貴人。他就是柵欄外拿著平底鍋打羽毛球的那個胖子,也是這家醫院的麻醉師。他說一定幫我。
菩空樹大師說:如果足夠悲傷,你會聽見世界上所有聲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醫院沒有走,我坐在醫院空曠走廊的長椅上,嘴巴發苦,被耳中各種殘忍的聲音淹沒……有一刻我好像聽見卓敏在哭,像嬰兒一樣在哭。我輕輕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里看去,各種儀器閃爍著詭異的熒光,卓敏戴著巨大的氧氣面罩,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動不動,未知死活,她的單薄的身體那么不真實,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像是一個憂傷的傳說。
我焦慮而恐懼,大腦空白如洗,靜靜坐在長椅上,感到靈魂脫體而去。
后來,我好像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卓敏穿著白衣白袖欲走還留,她在一團滴著水珠的云霧里披頭散發,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著,然后轉頭,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云端,在半空中變成了一顆一顆的水晶珠子……我大叫著醒來。
那兩個保安看著我的樣子,眼神驚愕。
耳邊是聲聲鳥鳴,讓清晨掛著些濕意,我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慢慢睜開眼睛,頭暴痛,使勁轉動眼珠,眼前海市蜃樓般出現一張蒼白透明的臉,卓敏就在玻璃窗里面,從上而下凝視著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過的陰影。
我看見她對我說話,可聽不見。咫尺之遙卻如世界盡頭,我用力去推隔離室的玻璃門但紋絲不動。我大叫醫生,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邊淚眼婆娑。
一個醫生跑過來厲聲斥責我,命令保安馬上把我拖走,我央求他們讓我看卓敏一眼,只看一眼。
那醫生揮舞著手大喊“拖走、拖走”。我拼命反抗,最終被強壯的保安反剪雙手按在地下。等我昂起頭去看卓敏,她睜大眼睛,似乎啊了一聲,向后一仰,消失在玻璃窗后面。
我悲痛欲絕,大聲喊叫。這個世界上,卓敏其實就是個孤兒,她無依無靠,獨自在北京跳舞。我不能離開她。我掙扎著起身,我知道我有點情緒化,其實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確認她昏倒之后會不會醒來。我掏出一切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醫生推開;我編造足夠打動人的理由,醫生很不屑;我向他們作揖,醫生露出煩躁的表情;我甚至卑微地說:“如果下跪可以留下來看她一眼,我就跪下了,求您。”說完這句話,我眼睛一濕,跪下了。
這時齊帥像個圓圓的皮球滾過來,他打著手勢向那個醫生解釋了很久,我被放開,但被要求立即離開。這時護士跑出來大聲說著什么,那個醫生看了看我,急急轉身進入隔離室對卓敏進行搶救。二十分鐘后他出來,也并不管我,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有點貧血,休克了;她很幸運,從血清透析結果來看應該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過現在不能確認,必須觀察一周。”那個醫生走到走廊那頭,又回來,想了想,說:“你可以每天上午來這里看看她,但只有十五分鐘,記住,這是我最大的權限。”
我大喜,回頭,卓敏正躺在那張潔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燈。
每天上午十一點整,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醫院四樓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那扇玻璃窗,是我們互通兩個世界的唯一出口。那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我們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也不能使用手機、錄音筆等一切通訊工具,但我們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豎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說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翹,我就知道是要我開心過好每一天;有時候我們就各伸出一只手,隔著玻璃窗貼在一起,五指輪流彈著鍵盤,節奏默契,那是我們在鐵柵欄兩側隔空演練出來的“雙劍合璧”……她的體力正在恢復,手指靈動,像跳舞的精靈。
我會帶上一個題板,把想說給她聽的話寫在上面,我會畫上各種漫畫,讓她和護士在玻璃窗里笑得直不起腰。還有一次,我在上面寫下了她最喜歡的那首民謠:
在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寂寞的心房
她看著題板,臉上開始出現紅暈。
還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破例允許我多待十分鐘,我說:“謝謝!”轉身把嘴唇貼上玻璃窗,卓敏的眼神像水一般清澈流動,隔著玻璃窗合上了我的嘴唇。
這是我倆第一次真正的接吻。
不知為什么,我和卓敏之間總有各種的阻隔,先是口罩,后是鐵柵欄,現在是玻璃窗,我不知道未來還有什么,但我堅信我倆終將走在一起,連“非典”都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把我們分開了。對此,我們都深信不疑。
卓敏出院那天,臉龐被陽光打得燦若桃花。但醫生說她有點貧血,讓我回家一定給她好好補一補。
那段時間還發生了兩件事。
一件是:蘇陽那個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回國,開門正好看見蘇陽和淺淺抱著靠枕在沙發上看碟,她上去就抽了淺淺一耳光……然后,蘇陽的女友就成為“前女友”,淺淺正式成為蘇陽的現任女友。
另一件事:菩空樹那個方丈院里的柚子樹開花了,引得全寺的僧人都來看。那棵柚子樹他已種下二十來年,從未開花。他發來短信,說這寓意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將要發生。
他還說,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對愛人的傷害。
我不太喜歡這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半老頭子,他時常坐在鮮花寺半坡上那棵柚樹下打禪,嗅著柚樹迷離的清香,眼里突然會閃出一股混濁的光芒。我知道他喝酒,有時候還偷偷吃肉。我不喜歡他,也不相信他。
一年前我離開成都時,曾經去過一趟鮮花寺,他站在那道灰舊的屋檐下對我說,世間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條被鮮花寺傳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沒有誰是開頭,沒有誰是結尾,一顆珠子連綿著另一顆珠子……
我不想再聽,轉身離開時,他仍在身后混濁地說:“一切沒有結束,一切只是開始。”
卓敏出院第二天,官方就宣布“非典”結束。只是這結束遠沒有盼望中的轟轟烈烈,人們只是扔掉口罩,沖進餐廳,瘋狂購物、泡吧,像過去一樣隨地吐痰和吃各種動物,恍若一切未曾發生。
我和卓敏沿著簡單而美好的方向迅猛發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果沒有發生那件晴天霹靂的事,如果那個秘密沒被揭開,我和她可能已結婚生子……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在黃葉細碎的公園散步,在長椅上茍延殘喘,慢慢變老。在一個陽光灑滿餐桌的早晨,大笑三聲,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注定要抓住我們。雖然在眼下,還看不出任何端倪。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87 171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