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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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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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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長大後,有沒有變成更好的大人?
可是所謂更加的好,是怎麼回事呢?
【聯副】高討論度專題擴延成書,七年級作家動員集結
各自表述我們這一代,共同拼湊屬於七年級生的樣貌

本書特色

◎廣邀青年作家響應,原《聯合報》副刊專題集結、並擴邀多位作者,鍛造屬於七年生這一代的散文合集。文學圈七年級作家群一同發聲:朱宥勳、吳妮民、李時雍、言叔夏、周紘立、林佑軒、林禹瑄、阿布、祁立峰、神小風、許亞歷、陳又津、陳栢青、曾琮琇、湖南蟲、黃文鉅、黃信恩、黃崇凱、楊婕、楊富閔、楊隸亞、翟翱、劉思坊、賴志穎、顏訥、羅毓嘉。集合文壇新勢力,合力完成七年級的生活百樣。


◎以「青春斷片」、「社會思辨」、「身分認同」等主題切入多元、獨特的視角,二十六位七年級作家齊力描繪青年浮世繪,各自以銳利或溫暖細膩的筆法,與台灣社會對話,書寫七年級生的處境。


本書內容



在這樣一座島嶼上,你們七,總是活著,希望能得到快樂,一顆熾熱如熔岩的心落入魁偉的冰棚,無法分辨那空洞的疼,是灼傷了還是凍出了黑紫的傷痕。
經過這些年,你們七長大了。
長大,僅意味著你懂得了人生活到這個歲數,其中必然有些時間已被報廢。
——羅毓嘉〈七、七〉

後青春樂章已經奏響,
從熟悉到陌生的童年玩伴、只存在回憶中的天橋;
那些過氣的錄音帶和CD、西門唱片行的黃色潛水艇,以及制服下理不清的情事與性事,
統統被存進以青春名之的3.5磁片,
在未來某個角落,一次、又一次地陣痛著。

過去談論那些現實早就成了進行式,
被統稱為好命的新青年,平均學歷最高、民主化的一代,
卻發現台灣是座吃人島嶼;
本該蓄勢待發的。但人們說,這是一個崩壞、撤退與冷卻的年代。
面對母性的抗拒、轉變成社會人的焦慮。
所有迷茫困陷在洞窟與魔山之內,
他們,最終還是慢慢長大了……

本書藉由年輕作家們從自身經驗或觀察出發,爬梳青春過往、直視從不停歇的成長焦慮;又或以看似犀利實而溫柔的筆調指出青年所處社會現況,坦白地揭露「七年級大人」的真實模樣。

輯一【青春斷片:當記憶漸行漸遠】抓住即將遠去的青春,書寫年少的青澀和略帶惆悵的成長點滴;輯二【社會思辨:草莓、魯蛇、太陽花】展現青年批判力量,以多面向的社論和省思保持對社會的希望;輯三【身分認同:描摹失焦的輪廓】剖析成長的痠痛,藉由對自我的認識,最終跨越長大的門檻經歷又一次新生。

作者簡介

姓名:宇文正
本名鄭瑜雯,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台北卡農》;散文集《庖廚食光》、《那些人住在我心中》、《丁香一樣的顏色》、《這是誰家的孩子》、《顛倒夢想》、《我將如何記憶你》、《負劍的少年》;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童書等多種。

姓名:王盛弘
寫散文,為年度散文選與各類文學獎、文學選集常客,著有散文集《一隻男人》、《慢慢走》、《關鍵字:台北》、《十三座城市》、《大風吹:台灣童年》等多本著作;編報紙,曾獲副刊編輯金鼎獎。

序跋
【主編序】意義已經飛出書頁……

◎文/宇文正(作家、《聯合報》副刊組主任)

先從源頭說起吧。二○一三年的青年節,聯副做過一個「新青年專輯」,邀請不同世代彼此對話。當時羅毓嘉一篇〈青年為什麼憤怒〉創下極高的點閱率及大量社群網站的分享,連新聞部的同事都跑來問我:「哇,今天副刊怎麼回事?」我也訝異。而就像在廚房裡,我看著鍋蓋的震動便知道裡面的湯要滾沸了,年輕人(大致也就是七年級世代)有話要說。

年輕人有話要說,這念頭一直放在心上,思考過,還可以在副刊做什麼樣的對話?後來決定,不要兩兩對話,也不要主題辯詰了,就做一個「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大專輯吧,廣邀這個世代的作家,空出一整個月版面(二○一五年五-六月),讓他們自由發揮。有作家著眼於世代論述,也有作家從自己的成長、當下的處境(我不想用「困境」這個詞)書寫,簡直是一串鞭炮,霹靂啪啦響了一個多月。一向稿擠、始終債台高築的聯副很少做這麼大手筆的專輯,但是很過癮,回響出乎預期。之後頗有其他年齡層的作家躍躍欲試,於是我們便陸續向不同的年齡層「世代交替」,目前為止有了六年級、五年級、四年級作家的專輯,清明上河圖似地,各世代許多作家都繪下了屬於自己世代的畫卷。

當然會有人(包括參與的作家)質疑:這種以十年為一代的粗略劃分有意義嗎?要說沒意義也真的沒意義。光是「為什麼是十年?」這一句我就回答不出來了,除了習慣十進位,還有別的道理嗎?但出發點本來就不是在定義世代上打轉,原意就是想給剛經歷過太陽花運動(二○一四年三月)這件大事,猶處在亢奮狀態的七年級世代一個專屬的舞台,把內心的騷動(即便未參與、不參與者,我相信心裡可能也有波動),透過文字宣洩出來,當初的立意便是如此。

相互理解,並不是理所當然、容易的事。猶記得在我差不多、甚至更年輕的時候,我們這一代(五年級)被前輩作家批評為「幼稚園」大學生(見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四日《人間副刊》龍應台〈幼稚園大學〉)。我當時五內翻騰,但是我沉默,所有的大學生皆沉默(如果當年有臉書……)。我的辯駁只存在於自己的腦海之中,未曾行於文字的,便是不存在。但這個深刻的記憶教會我一件事:莫以自己偏狹管窺,輕易論斷、標籤化,尤其是貶抑一群我並不理解的人,不僅是不同世代,亦包括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性別、不同性取向……各種不同族群的人們。

也因此,為這一本七年級作家專書作序,我並不想從中「歸納」任何我所以為的共通點,反而是期盼讀者從這些篇章裡看出歧異,那才是相互理解的開始吧。

全書分成三卷。卷一是「青春斷片:當記憶漸行漸遠」,我不禁想著,對他們來說,青春還在啊。

黃崇凱〈廣州朋友〉,寫一起長大的朋友阿義,那逸出記憶的面孔輪廓、離分岔點已經太遙遠的彼此人生。「你寫這個的價值在哪裡?」文中阿義問作者,也彷彿問著全書所有的人。

祁立峰〈天橋時間〉走過通往少年時光的橋,美好卻倉促的九○年代,騷動的青春,一回首,橋已不見!

劉思坊〈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回憶青春期不明原因的過敏,重新召回一度盤踞體內的惡獸,牠帶來羞辱、恐慌,牠無預警地侵略,又無原因地離開。留下陰影,也留下對無常的感知與所有溫暖的感恩。

李時雍〈方舟〉乘載一位敏感的少年,他澄澈之眼,映照雪白的心靈世界。楊隸亞的〈純真年代〉,是一個音樂豐饒的年代,開始窺見隱喻、初識憂鬱的詩的年代,交友形式仍然可稱「含蓄」的年代。忽然換下制服,穿上了便服,她自問:「我們有沒有變成更好的大人」呢?

楊富閔〈烏陰烏陰〉記敘年少的微叛逆,潛伏體內的躁動,隱隱的倔強,籠罩在悶雷未發、大雨要下不下的烏陰氣象裡。少年練習「出門」,父親練習對話,父子都在陰霾下。

林佑軒〈青春已是強弩之末〉,一一指認中學時代的男校男孩,鮮奶、白虎、黑色土狗……陽光下,八十個男孩的相處、衝撞。從最近的距離——鏡頭拉遠,當年男孩同盟,如今男人女人。幸福就要啟程,青春已是強弩之末。

楊婕〈色盲島〉,回望畫畫的自己,童年畫中的畸怪人形,預告了真實的人生。那冷酷而純真的線條,她正以文字接續,以敏銳雙眼捕捉。

卷二「社會思辨:草莓、魯蛇、太陽花」展現七年級世代的批判力量。

賴志穎〈世界是葷的〉從食安憂慮入題,一個擁有博士學位的生命科技研究員,面對這整個世界的集體詐騙,「連食物都背叛他了」,人生,還能執著什麼?湖南蟲〈活得像一句流行語〉,流行語轉瞬成為死語,世界的油門一催到底,連在資訊大爆炸世代裡誕生的七年級,都只能奮力加大守備範圍……「不公平」是這世代對時代最大的指責,最深的怨嘆。

黃信恩〈穿行,在訴訟、防禦與責任間〉寫出今日醫者深沉的無奈。訴訟的年代裡,「防禦性醫療」只是一層薄弱的牆,能否抵擋絕望、出走的醫界土石流滾滾而下?阿布〈有病〉則是另一角度——精神科的醫生絮語。探索「失序」者的心靈世界,塑成人格之謎的創傷,痛。醫師走在「同理心」這座橋梁之上,遙望這個社會;這座橋梁,也能打通失序的台灣嗎?

羅毓嘉〈七、七〉,寫給「你們七」,表面辛辣,實則哀涼,哀惋角落裡的浪人七、便利商店七、魯蛇七、虔誠七……仍舊期盼能夠擁有快樂的,正要長大的所有少年七。

翟翱的〈舊鎮消息〉,昔日從故鄉玉里小鎮眺望天空,想像翻山之外的島,想望著未來;而今在「島的中心」生活,回頭看故鄉,新建案、煙囪、標語布條、違法集會舉牌,山的兩邊沒有不同,那是比慨嘆「城鄉差距」還恐怖的慨嘆。

朱宥勳〈其實我也想原地解散〉反擊不公平的「世代論述」,抵抗「外面」的壓制,抵抗「大人」。真正的抵抗,來自實質的建構,二○一一年一套「台灣七年級文學金典」問世,做為主編之一的朱宥勳,在此不斷自問:(集結)可以喊停了嗎?是否已經完成了階段性任務?

林禹瑄〈都是自由惹的禍〉嘆息「新世代變成崩世代,太陽花變成曇花,烏托邦卻依然還是烏托邦」,然而潘朵拉的盒子已經打開,窮忙而疲憊的世代啊,試圖越活越清醒寬容,「還好,你們還有時間。」

卷三主題是「身分尋索:摹寫失焦的輪廓」。

吳妮民〈脫胎〉是全書裡少見陳述對於母性、對於「生」的迷惑、思索,誠懇寫出這一代女性於此腳步滯重的深層憂傷。

曾琮琇〈流動的課室〉,追溯今日這一代體制外的抗爭,火藥早早於少女時埋藏,此時此刻,被點燃,被喚醒。

言叔夏〈賣夢的人〉是另一個課室,那鼴鼠的地洞時光,譬如夜遊,書本、電影、教授的話語……已是遙遠混沌的夢。宛如沿途賣夢的言叔夏,捕捉終要被曝曬、魄散魂飛的夢,捉得住的,捉不住的,皆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逸散了。

黃文鉅〈魔山〉攀爬一座現實的山,這一代高學歷高失業的處境,憂鬱,留下遺書的朋友梅姬沒有攀越過去,詠懷搭檔凋零的作者,可還在山中?神小風〈三十一歲無業小姐〉亦是寫職場,寫夢想,寫其中的衝突與孤獨感,自由勝利,其他再說吧!

陳栢青〈我們九○年代初萌芽的性〉,性在這裡,是身體的啟蒙,也是隱喻,個人成長的隱喻,整個島嶼、整個時代快速劇變的隱喻。快速滑過的事物,令人錯愕,令人哀愁。周紘立的〈熱日熱夜〉更具象地寫性,寫身體,寫情感和欲望。「熱日熱夜」的欲望,卻寫得冷靜,連背叛亦冷靜;你和我是「被截斷的蚯蚓」之兩端,把對你的想像,做為我失去的部分,纏綿的冷靜。

許亞歷寫〈造臉〉,「大眾臉」誘發對臉的思索。一張臉,一個人的象徵;臉與臉之間,畫出的連結線,是人際,是網絡。作者在芸芸眾生裡探究臉部辨識的密碼,面具的密碼,臉書世界裡隱性的臉面生活之密碼,一如童年時掌握畫臉的祕訣。

顏訥〈世界妙妙妙搜奇博覽會〉,速寫曾經參觀過同一場搜奇博覽會,同感於童話摧毀而忽焉早熟的朋友毛毛,她的夢想,她的經歷,她的力不從心,乃至於她的逃遁,「這難道會是我們這一代女性的宿命嗎?」也或者,她們只是共享了某個震撼少女心的記憶罷了?

陳又津〈你媽媽是外勞嗎?〉寫出「新二代」的感受,成長的處境,身分的困惑。「我們現在一起扛起新二代這面旗子……你絕對不是孤獨一人,你看,我們都好好長大了,你一定也可以。」身分、認同,在全書裡穿針引線,而這是最揪心的一篇。

我拿著麥田出版編輯給我的書稿,為了便於檢索,隨手用螢光筆一路塗上閱讀過程中特別吸引我的字眼:抄經/都更/過敏原/雪崩/男孩同盟/死語/防禦/憤怒的鱗/同理心/黑掉/賣夢/大數據/新二代……

這些詞彙在我眼裡,像是這一群年輕作家此時此刻的印記,輻射出去,隱隱略可交織成這本書的觀照面吧。但我又想著,對於這遠比我當年具備行動力的一代,當我闔上書稿時,這些螢光的詞彙早已長出了翅翼……

目次

【主編序】意義已經飛出書頁 宇文正

「青春斷片:當記憶漸行漸遠」
黃崇凱〈廣州朋友〉
祁立峰〈天橋時間〉
劉思坊〈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
李時雍〈方舟〉
楊隸亞〈純真年代〉
楊富閔〈烏陰烏陰〉
林佑軒〈青春已是強弩之末〉
楊婕〈色盲島〉

「社會思辨:草莓、魯蛇、太陽花」
賴志穎〈世界是葷的〉
湖南蟲〈活得像一句流行語〉
黃信恩〈穿行,在訴訟、防禦與責任間〉
羅毓嘉〈七七〉
阿布〈有病〉
翟翱〈舊鎮消息〉
朱宥勳〈其實我也想原地解散〉
林禹瑄〈都是自由惹的禍〉

「身分認同:描摹失焦的輪廓」
吳妮民〈脫胎〉
曾琮琇〈流動的課室〉
言淑夏〈賣夢的人〉
黃文鉅〈魔山〉
陳栢青〈我們九○年代初萌芽的性〉
神小風〈三十一歲無業小姐〉
許亞歷〈造臉〉
顏訥〈世界妙妙妙蒐奇博覽會〉
周紘立〈熱日熱夜〉
陳又津〈你媽媽是外勞嗎?〉

書摘/試閱

內文試閱
黃崇凱〈廣州朋友〉

大年初一午後,我無事可做,決定開車回嘉義老家探望二伯一家,順便看看能否遇上小時候的鄰居阿義。我們同年,常交換漫畫,或一起偷看香港三級片,直到我被發送雲林讀中學,他在嘉義升學。

以前覺得很長、現在想來很短的青春期,我被迫發包大把時光給輔導課跟模擬考,用所剩無幾的零頭打籃球、看漫畫、談點小戀愛。青春還在冒芽伸展,國中前的時光遠得像上輩子。後來我決心回嘉義重考大學那年,阿義也在蹲重考班,從工科轉商科,結果答案卡填錯格來不及改回來,考砸了。我們一北一南上大學,幾乎沒聯絡。

台灣政黨輪替,阿扁八年總統任期,正好完整覆蓋我從大學讀到研究所。我仍活在試管裡,當個不事生產的學生,每隔一、兩週騎車到蘆洲跟開店的爸媽吃飯(拿零用錢)。那時最大困擾依序是手頭沒錢、怕突然有了小孩、書讀不懂以及三分球命中率太差。大學畢業想不開,再讀研究所,還是很多書讀不懂且讀不完,依然很窮,系籃不去了。傳說只要一次失戀就能毀滅苦悶的研究生,我經歷兩次。那陣子我常拿著駱以軍的小說在讀,甚至抄經般抄著《遣悲懷》。邊抄邊想著,那些偉大的史學著作沒有一本能安慰我,不管錢先生、余先生還是什麼了不起的洋先生。這當然是我自己的問題。到了研究所畢業,我對黃凡、袁哲生、童偉格、高翊峰、許榮哲等人的作品比對張灝、林毓生的著作還熟。

我會推薦袁瓊瓊的「情書四部曲」給失戀的朋友,讓不太讀小說的弟弟讀余華《兄弟》,時時拿著張大春 《小說稗類》、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和《被背叛的遺囑》參詳寫作的祕密。研究所四年,阿扁總統第二任,紅衫軍洶湧包圍總統府,反分裂法和反反分裂法吵架,樂生療養院被白白犧牲,野草莓運動激起漣漪。我繼續活得自我,遠遠看這些事發生、結束、歸於平淡,卻認真研究起各大文學獎得獎作品和評審意見,想了解自己的作品該怎麼補強。

我讀碩二時,阿義結婚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有女友,直到回嘉義幫忙迎娶那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太太。他們婚後很快有了小孩。再次遇上,我還在碩士第四年掙扎,他淡然抽著菸說到離婚,小孩給前妻,現在就是自己好好拚事業。我們在一幢大樓的門口吸菸區短暫交會,各自回到生活軌道運轉,不打電話,不通訊息,通常只有想到嘉義的時候會撥個電話給對方,時常連電話也沒接到。直到他的手機號碼變成空號。

二伯家聽說阿義在廣州做生意,但具體做什麼生意(賣衣服?電腦維修?),連他媽也不是很清楚。我跟阿義媽媽要了他的新號碼,改約隔天雲林我家見。返鄉過年前幾天我在讀美國記者歐逸文《野心時代》,阿義現身時就像從那書裡走出來的人物:成功塑造自我的創業家。一輛嶄新的白色BMW轎車抵達我家,車門打開,阿義的皮衣油亮,窄版長褲凸顯一米八的身高腿長,頭髮微鬈,瀏海半遮一隻眼,他咧開嘴跟我互相拍拍肩膀,像是韓國男星的粉絲見面會。六、七年沒見,我覺得眼前的阿義好像另個人,完全逸出記憶中的面孔輪廓。

我想到大我一屆的歷史所學長V也在廣州。他本來拿獎學金到美國東岸的大學攻讀博士,卻在四年後決心離開,因為那裡的冬天長得令他絕望。聽說他要去廣州開酒吧。原先他的博論計畫研究歷史上的廣州,擬了很厲害的題目「帝國的盡頭」。結果他還沒開筆寫,就先走到研究生的盡頭。他走入現實的廣州,在網路查看哪些台商公司在招募人才,哪家工資還可以就丟履歷、面試,隨意地把自己塞進工作。學長V說,台商都摳得跟鬼一樣,就連招待客戶去酒店叫小姐陪酒,幾乎只給坐檯費,小費超稀薄。我有時在旁喝酒,看著身邊殷勤的小姐,心裡湧出物傷其類的感慨:其實我也沒錢消費你,我坐在這裡跟你一樣是陪酒啊。學長V活得越來越像那些冷硬派的酒鬼偵探,做著可有可無的爛差事,卻怎樣都不肯回台灣生活。半年前,因為廣州庸醫拔錯牙讓他驚恐得逃回台灣處理牙齒(他的比喻非常歷史系:就像梁啟超被割錯腎一樣恐怖),我們相隔五年才碰了面。

阿義跟父母進門,我們一起圍到泡茶桌前喝茶嗑瓜子。他先是塞紅包給我爸,接著聊了會那輛新車,敘了點舊,我們兩個移到隔壁沙發聊天,留他們大人話當年。我問你怎麼會到大陸去呢?他說本來在中南部做童書業務做得不錯,被朋友拉去做雜誌業務,也挺好,但後來有些事弄得讓我心灰意冷,乾脆到對面闖闖。我想不如就去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上網買了到廣州的單程機票,拎著一卡皮箱,告訴自己不成功絕不回來。我問你有朋友在那嗎?還是有人介紹你過去?阿義說,都沒有,我連個地方落腳都沒,出了機場到市區,先隨便住旅館,再找房仲租屋,其他時間就是到處看。你真該找個時間過來走走,什麼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我就這樣亂看,發現好像人家批貨賣仿冒名牌圍巾不錯。你也知道,我算是品味好會挑款式的,就在台灣網拍開店自己賣。嘿,銷路超乎想像,一條圍巾我買一百五,賣人家一千塊,天天都有幾十條的訂單在跑。很快開了三家店,女裝、男裝、童裝,我還得租倉庫放貨,應付源源不絕的訂單。結果有天我的女裝店被封了,大概抓仿冒還怎樣吧,趕緊轉移到另兩家,我猜有點危險,就大量倒貨出清,再發簡訊給客戶,慢慢轉到淘寶上賣。有天,我收到廣告訊息,說是可以幫網路店家處理客戶服務,把顧客給的差評扭轉成好評,每月依照業績結算收費。我心想,不如改做這個好了。你知道,我沒背景,靠自己沒日沒夜研究,幸好以前業務底子算好的,我給自己一個目標,不管今天打十通電話還是一百通電話,我都至少要拉到一個客戶。謎底解開了:阿義不是做電腦維修,他做的是網路店家的外包客服。

先前讀羅伯特.紐沃斯《地下經濟》提到在廣州流通的大量山寨商品,以及相關產業如何透過各種方法創造收益,大批來自世界各地的批發商都聚集在廣州採購種種在他們眼中蘊含商機的產品。阿義本來也是其中一個採購商,從盜版名牌貨起家,轉進電子商務,如今手下有六十個員工替他工作。他說,現在公司比較穩定,總算能回家好好待一段時間了。他回來投票,幫家裡裝遮雨棚,買了車,待到二二八連假後才回廣州。

我問阿義,還去看女兒嗎?他說,一開始有給一段時間贍養費,過幾年對方好像再婚,想想算了沒意思。換他問我在做什麼,我稍微解釋了一下,拿出去年出版的小說送他。我本想書裡寫了不少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經驗,尤其是偷偷看A片、A漫的那些橋段,他應該可以讀得很愉快。但他拿起書,單手捲起來翻了一下,並沒有真的要看的意思,問我:「那你寫這個的價值在哪裡?」我一時不能理解:「價值?你是說價值嗎?」他重複:「對,價值。你做這件事的價值所在。」

我可能呆滯了幾秒鐘。這才想到,其實我們不熟。就像世間所有的兒時玩伴,總會在哪天停止打鬧玩笑,改用許多標準測量彼此的生活。我該說創作就是為了創作本身這種鬼話?還是說,其實這小說是寫爽的,不用談到什麼價值吧哈哈?經歷刪節號的沉默後和我蒼白的辯解,我們加入大人那桌聊別的,直到揮手告別。

我突然理解自己那天為什麼會想回嘉義一趟,因為我在雲林沒有童年。但其實童年也不存在於嘉義,它就像個久沒聯絡的老朋友,偶爾會想回去看看。多看幾次就會發現沒什麼好看,那裡顯現的只有剩餘,能看的都是回憶,讓人覺得自己正在變成廢墟。

吳妮民〈脫胎〉

然後,你就來到了三十五歲。

如有那幻中之鐘、虛無沙漏,懸浮在空,只消你停步即看見:那玻璃沙漏巨大、透明,細沙不斷通過窄頸簌簌滑落,唰唰,唰唰,唰唰唰……底下一錐沙丘正在生成,上面一捧沙粒就要盡漏。不知不覺,你雙腳已經跨上醫學定義高齡生育的分界線。

——啊,道阻且長,舉頭四顧心茫茫。偶爾你想,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到這裡的呢?靜下的瞬間,你怔怔數算,七年大學,五年住院醫師,待這些都完成時你三十一歲,至此你方真正當完了學生,而你,便是在那年結婚的。這並不特別遲,因為整個晚熟世代的初婚年紀集體延到三十幾,且你同行之人大多做了與你相似決定。若有人畢業後馬上成家,數年後攜子出席了同學的喜宴、任幼童在場子上嬉鬧跑跳,你們反倒會說,噢,他好早婚。

所以,臉書上的嬰兒照片大舉襲來,就是這兩三年內的事。隨意滑滑頁面,此處彼端,總有新手父母興奮張貼的每日速報:溢奶吐舌、打呵欠、睜眼無辜、會站囉、會走了;底下則例必吸引來幾條回應,「好萌!」「可愛!」「完全爸媽的翻版啊。」

令你自己都意外地,逛完那些色度明亮的親子圖片,心裡卻沒怎麼嚮往;傳說中,那種專屬這年歲為抓住黃金生育期尾巴突然泉湧的熱切渴望,至今不曾降臨你身上。你竟是結婚後才發現,少女期起以為成為母親理所當然的憧憬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你逐漸變得如此,暗暗盤算的家庭結構,是三人以上一起生活很好,只有兩人,可能也不差吧。

著急的自是你倆長輩。婚後,血親姻親協力催生,偶爾打鼓陣容還插進鄰居及路人,戰後嬰兒潮出生、一窩手足中長大的他們舉例:誰誰誰,生了幾個,現在好命了;想當年某某二十八歲前,三個孩子就生齊啦。相見缺少話題時,左一句,「養兒防老啊,」右一句:「趕快生一個給你爸媽玩。」那勸誘語氣,彷彿你會產下一張銀髮族保單或一套安親玩具。對一介將被創造出來的新生命,你覺得這些理由實在太潦草輕率,尤其不信甚防老之說——在醫院見慣的,有病患擁兒女或五六人、或七八眾者,可後來發生的事,不用問,大家都聽過。

你不為防老,其實你喜歡孩子。

你著迷於孩子最原初的語言行止及目光。

躊躇、迷惑,或許只源於你怕。你猜,如果一塊肉曾經連著你,而它掉了,那應該是很痛、很痛的。有時,你想起某個值班夜,婦產科,還當實習醫師那年。夜極深,一名孕婦被急送入手術室,她的肚子有五個多月,你被call醒時就知道,這檯急刀主要是因為孩子保不住了。果然婦人才進房沒多久,主治醫師剛把不鏽鋼彎盆擺在她胯間,一道溫熱水流即從她產道奔出,接著,紅通通的胎兒順水滑落,恰恰掉在那個銀亮盆內。

一切很快就結束了,你不認識的那位準媽媽產檯上捂臉哭喊,「我太不小心了……我應該要更小心的……」哭聲粗啞、劇喘難抑,你聽出她的內疚,撕心裂肺式的。然後,像舞台劇落幕一樣,女人連床被推出開刀房,她懊悔不已的哭泣在凌晨空寂的走廊上迴響。

現在,只剩你一人,和他。你眼光投射到綠色布巾上的彎盆。那流掉的胎兒,由你負責處理。其實他沒有馬上死去。你屏氣凝神望著,二十幾週的孩子,原來生得如此啊——五官都有了,眼皮尚闔,小鼻小嘴,頭部比例異常地大,頸子以下接著小小身軀,四肢細瘦,尺寸未盈巴掌;他皮膚像果凍,赭紅透明,質地光滑,好似一尾初生蠑螈。那一刻,最安靜,你看見他的心臟在跳,暗色一球,被裹在薄薄胸腔裡,有節律的震顫,一抽一抽撼動了整個身體——但他注定不會活的,你早有數。這胎齡,肺泡發育不全,離開子宮的他,最終會因無法呼吸而血氧耗竭。於是你站在那裡,幾分鐘內,注視著他越來越衰微的心跳,直到肉眼再也無法辨識任何細小振幅。

你判定,他死了。按照程序,你把他裝進乾淨醫用塑膠袋,放入紙盒。此間,某個角落有一具冰箱,裡頭堆積同款紙盒數匣,所以你也把那孩子放了進去。天亮後,會有人來收走的。

彼夜在你生涯中將永被記憶,你目睹胎兒的夭亡,與一個母親深沉的哀傷。只不過是目擊、還未親身經歷,那哀傷之巨大就已讓你懼怕。你害怕著悲慟之所從來、那股可怖的愛的力量,它使人痛楚,使人嚎哭。你想到便悚然,這神袐難解的力場,有一天也會操縱著你嗎?

如果可以,你不要為了誰身不由己。你不願意如此執迷。

因而,在你的朋友對著你聊起她兩歲大的女兒、陶醉地說出「○○真的好可愛,我好愛她」時,你一邊覺得好甜,替她煥發的幸福感到喜悅,一面又為那終究要化作嗔癡的母愛,心生傷感。

愛果真令人傷感。你見過有人為孩子甘願一生奉獻,無怨無悔;也見過有人元神崩毀,卻不得不愛。某天你在飛機上看了支影片,《一首搖滾上月球》,看完不禁潸然,那是紀錄片,描述六位罕病兒父親互相扶持圓夢的經過。鏡頭進入他們的家庭,你看見夜以繼日的抽痰、翻身、餵食,龐大的疲倦,使得組團練唱的短暫喘歇都如此珍貴。這還是極端的例子。回到你身邊,一個文字創作者直截告訴你,她至少有十年的時光被偷走了,期間,睡眠讀書寫字皆是奢求。你在診所的老病人,一名患乳癌、黝黑矮壯的中年婦女,她身邊總帶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為怕冒犯你始終沒問,不清楚青年究竟得的是什麼病——他身體會不由自主搖晃,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尖銳叫聲——但你明白這孩子只要醒著的任何時刻,他的母親便得把所有精神投注於他。然後你又想到那個學姊,她講話時微亂的髮,側臉的輪廓線,失焦的眼神。她說兒子是個行為異常兒童,每日她下班回家,就是幫忙看功課、處理諸多生活瑣事、與兒子作戰,她喃喃:「唉……小的時候,至少他還有一點點可愛……」學姊的話打住,你們便都沉默了。

愛的對手,竟是漫漫折騰。

那且擺脫桎梏、避開折騰吧。你的朋友中,有些打算貫徹主張,不婚也不生。他們年紀是不小了,但也不覺得自己老,悠活在自己的時空裡,把握今生每個當下。你羨慕他們決絕果斷、抵得住親友之口,而你腳踩紅線,還在猶豫,沙漏已經要流光。「且慢……」你對著內在的時鐘呼喊,唰唰、唰唰……它仍不止息地分秒前進著。

你惴惴幻想,有一天,當一顆卵真的被點化成胎,胎著了床,它引動的荷爾蒙潮汐,和餘生所有考驗,難道不是一條取經之路嗎?你將歷浮腫孕吐、生產苦、諸多擔心受怕、繳出珍貴自我,若渡流沙河、火燄山,把日常過成一樁修行。當你的孩子天真叫喚,「媽媽!」「爸爸!」而你們無意中應答:「有!」,會不會咻地一聲、俱被收服進紫金紅葫蘆,化為膿血?

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沒有幾番操勞,不是父母;未經劫難,不是父母。

——三藏取經,最終來到靈山大河邊,獲接引祖師撐船相渡。他與行者、八戒、沙僧等一同登舟,待上了船,往下望去,才見那是無底之船,河水泱泱,一個死屍從船下流去,三藏大驚。是他的樣貌。「是你!是你!」一干人等皆在旁邊拍手笑道。

是我,是我。我站在無底船頂,目送前半生那副凡胎皮肉,她在河裡,悠悠蕩蕩,順水漂走。

神小風〈三十一歲無頁小姐〉
 
我辭職了。在送別餐宴上告訴所有人:「我想寫小說。」

大家很團結,發出了好長「喔——」的聲音,如水流急緩,如國樂起伏,然後,就沒有了。飯吃了,人散了,那聲「喔」卻一直跟著我,跟著我打包裝箱,走出公司。捷運上我反覆聆聽那聲「喔」,試圖分辨出不同的聲腔,誰的傲慢多一些,誰的憐憫又少一些,或者只是他們咀嚼食物的空檔,填補虛無的連接詞,「妳會拿來當題材嗎?」告別時,和我最好的同事偷偷問。我有點呆滯,一時沒接上話;待我想到時人已經在車上。兩方都是陌生人了,倒又沒什麼回答的必要。

我說我要回家寫小說,抱歉,就不跟你們繼續奮鬥了。同事一場,大家拍拍手,切最大塊的披薩給我吃,還合寫了一張好溫馨的卡片,祝福妳喔。儼然是畢業典禮的規格了。但我什麼也沒做,回到住處,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整天。無夢也無動靜。醒來,推開房門。昨日的報紙還放在餐桌上,時鐘滴答響。所有人都不在,我已經在所有人的時間外面了。我在客廳遊蕩,吃了一顆蘋果,又躲回棉被裡,卻怎麼樣也睡不著了,像剛洗完一場澡,總不會才剛擦乾身子又馬上踏進澡盆裡吧,那睡眠太紮實,狠狠將我從裡到外清洗一遍。

我坐在床上,聽見隔壁高中的下課鐘聲,噹噹噹、噹噹噹。

我是自由的了。

這個念頭才剛進到腦海裡的同時,忽然就,手足無措的哭了起來。

自由是什麼?還在那棟有著升降玻璃電梯的辦公大樓工作時,我每天想這事。交版想、開會想、Brainstorming時更想,一想,肚子就痛了,扔下一幫還在奮戰的同事,躲進廁所裡。這是辦公大樓的好處:廁所有專人打掃,乾淨的水和捲筒衛生紙免費供應;家裡停水那幾天,我帶了兩公升的寶特瓶來公司裝水,一壓一按,穩定水流注入罐身。真好。這樣的想法不時出現;影印帳單時、收發信件包裹時;微波便當時,當然還有,夏天七八月來臨時,永遠24°C的辦公室恆溫。坐在裡頭,身體冰涼輕盈,感覺一切憂煩愁苦都不見了。

整潔、清爽、便利,我不貪圖高額薪水,卻向這些現代化的蠅頭小利靠攏。自由代表我即將失去這些,好難抵抗。這是我第一份正職工作,在報社上班的前輩介紹的。糊里糊塗,什麼也搞不清楚的就去上班了。他對我有恩,但踏進辦公室的第一天我就想回家了,開會時得在桌底下絞緊手指才不至於昏睡,上班第一個禮拜就和同事起了口角,面對一個長我十多歲的胖壯男子,臉都紅了也不知道怎麼反擊。大家都在看戲,主管急喚我去拿資料,才踏進電梯眼淚就掉下來了,主管站在一旁盯著樓層鈕,末了只說:「快擦一擦。」我轉進廁所。後來我一遇事就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猛搧風,讓紅潮褪去,順道發個呆。簡直像個適應不良的轉學生,只差沒在裡頭吃便當。

遲鈍、笨拙、手足無措——這麼廢的社會人,可以被原諒嗎?這棟大樓的上班時間特殊,直至午夜都還燈火通明。半夜一點,我打卡下班,走進黑暗的停車場,騎自行車回家。周圍店鋪鐵捲門早已拉下,沿著巷弄一路直行,穿越大型資源回收車、鐵工廠、汽機車棄置所,路燈照著樹木的影子,彷彿騎進洶湧海底。那是如睡眠一般的清洗時光,支撐我抵達住處。入睡前的最後一個項目,是躺在床上反省今日失誤事項,腦內浮現一條條LIST,像小學生抄寫聯絡簿,給自己蓋章批改。打完所有的紅勾勾,明天才會到來。

我不知道我的其他同事,或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女孩,都是如何轉變成社會人的?會痛苦嗎,會疑惑嗎,每天早上醒來時,會懷疑自己身在何方嗎?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如每日進入公司前對自己的叮囑:做一個「有貢獻」的人?幾次夜裡我回到房間,忍不住,撥電話給人在花蓮的研究所同學。那是一間可以把寫作時光拉得很長的系所,讓人生按下暫停鍵,寫或讀點東西、亂看電影,或者騎機車沿台十一線越跑越遠。在那裡,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還沒畢業,都還在和自己的畢業論文或作品搏鬥。那些人,都是曾經跟我徹夜討論小說的同伴,我們能熱切的給彼此作品意見,卻無法對真實人生出主意。當然我們也聊過未來,討論過無數次想做什麼樣的工作,能拿多少薪水,空餘時間還能寫點什麼嗎?想像社會上是否會有一個容納自己的位置——這麼說來,現在就是未來嗎?此刻的我,不是正身處在那個想像中,耿耿於懷的未來裡?我聽著另一端傳來的喀喀打字聲。感到非常寂寞。

然而那樣的寂寞其實也非常輕易,一抹即掉。因為他們遲早是會像我一樣的,身為同樣世代,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的「同學」,無論情不情願,在走廊上玩得如何痛快,噹噹噹一來,終究得起身,回到社會規範的位置上。Y回雲林找工作,K利用當兵的時間準備國考,W休學又復學,為了寫小說繼續留在花蓮,而L終究是沒畢業,休學工作後立刻娶了老婆,月薪上看六萬,除夕夜傳了新生兒的照片到LINE群組,簡直超英趕美上太空,一下子就做完我一輩子該做的事。眾人狂回貼圖恭賀。我卻忍不住想問:那你還有時間寫點什麼嗎?在一個熱烘烘的嬰兒面前,這樣的問句,真是比一個三十元的貼圖還要不切實際啊。我替L開心,但也無比明白,像過去那樣自由無束縛的寫作時光,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寫作之神賜予的自由,僅僅一次。如果再要,小心被懲罰。

後來W終究熬不過父母和女友的雙重壓力,找了工作。他跑到台中去當網遊測試人員,住在便宜宿舍,每天翻譯國外的遊戲攻略,文章量夠了便下班,認真算來,一天工作不過六小時,完全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夢幻職業,即使22K倒也划得來。W聽說我辭職,見面劈頭一句話就問:「妳是要專心寫小說了嗎?」

「不是的。」我老實回答:「我只是討厭工作而已。」

三十歲之前無業,似乎還在可容忍的範圍內;三十歲之後,大概就是沒救了,自此人生再無轉圜餘地。這點在女生身上,簡直跟結婚生小孩的意義差不多。雖然無業不代表失業,沒結婚也不一定沒伴,是我自己舉手說不要了行不行?但放棄社會上的位置,彷彿也失去了做人的資格。我媽一聽說我辭職,立刻騎小五十殺過來,兩個人坐在客廳裡不說一句話。我有些愧疚,知道我有工作後她比誰都開心;又有些不甘,畢竟那些薪水啊三節年終什麼的,全變成紅包轉手給了她,像是貢品,就別再管我了吧。她則說我有預謀,早知如此她就不收了,「不是錢的問題。」「就是。」「不是。」「那是什麼問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媽起身,很順手的替我掃地,進廚房洗起碗,問我不上班每天都在家裡幹嘛?我說什麼都沒幹。起床,上超市,做飯,看日劇,睡覺,偶爾去借個漫畫,這是實話。我可是把柯南看到第八十集了喔。我媽大概被我的廢震驚了,起身回家。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問:就不能好好再找份普通工作嗎?「小說什麼的……有空再寫嘛。」我沒回話。「那妳這樣誰要娶妳?」

是啊。文學、音樂、繪畫、舞蹈……好吧所有的,Anything,所有以「創作」這事為心內第一志願的人,大抵都做過這樣的幻夢:找一個普通的工作,薪水穩定、內容簡單,最好腦袋不需太過用力,省著點用。最重要的條件是,準時下班走人。打卡鐘將上下時段切割乾淨,上班八小時工作擁有你,下班八小時換你擁有自己。兩種人生,要像最棒的室友那樣,互不干涉,冷暖自知。這很難嗎?想想其實也還好,如果我是一個想結婚想認真養小孩的年輕媽媽,渴望的大概也不出這些。問題是,這真的很困難啊。

我當然也作過這種夢,然後也很快的發現這真的是在作夢。你怎麼能把生活如切草莓蛋糕般平均分配,而不哪邊多沾上一點奶油?但事實上,弄得滿手滿臉倒也算了,這樣切來分去,搞了半天,可能我根本就不喜歡草莓蛋糕啊。

於是,就算了。整個丟掉吧。這跟寫不寫小說無關,跟我自己有關。媽離開後,我獨自坐在客廳,讓電視開著,看見陳柏霖含一口給大女孩的糖果;看見桂綸鎂身穿俐落套裝,手握City Café眺望天空。好喜歡啊。從藍色大門裡走出來的他或她,是我們都夢想成為的大人。然而離開辦公室的此刻,我已經不需要下樓買一杯咖啡提神了,不用再讓抽屜堆滿無用零食。

我不是他們的目標族群了。我們互看,彷彿面對另一個世界。

彷彿另一種……自己從未想像過的人生。不趕著去哪裡,不急著符合誰的期待,毫無計畫或目標,整個人漂浮在某種果凍裡。這種完全的、短暫的,奢侈的空白。說句實話,真的很廢啊。然而三十一歲的我,鎮日惶惶不安,深怕哪裡沒做好的我,終於在鐘聲響起時翻過校門,看能衝多遠就衝多遠吧。噹噹噹。至少今天,我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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