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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的“胡鬧”(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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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的“胡鬧”(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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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不要亂走,丟了去哪裡找你?
晉江人氣作者蟹總現實向口碑之作,溫暖治癒的都市愛情童話。
生活並非蒼白無味,未來可期。

他知道了那個讓她遍體鱗傷的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和我很像,是哪兩個字?你生病的時候喊的名字,是郭尉,還是顧維?”

“是你,餘生都是你。”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終於在遇到他之後得到了圓滿。
她所失去的,都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補償。

 

初見時驚鴻一瞥,她穿著優雅婉約的煙粉色旗袍,對他說話時卻刁鑽又火爆。
“她有情有義、為人豪爽、豁達樂觀,生活和工作上獨立、有主見,積極進取,做事果敢。不依附卻也有柔軟的一面,長得漂亮,身材不錯,很會撒嬌……”他不厭其煩地細數著她的優點,仿佛她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許你思想自由。”他想這樣對她說,但是卻又不甘心。
她是他不能觸碰的底線,他是她永遠的港灣。
他的愛克制又包容,像溫泉一般,終於融化了她堅硬的外殼。
他們在摩天輪的頂點擁吻。
終於有人可以讓她依靠,他們的未來,每一天都值得被期待。

作者簡介

蟹總

晉江人氣作家,擅寫平凡的愛情故事,作品多為現實題材,筆下的故事平淡中透著溫馨和浪漫,文筆精妙,對人物和情節的拿捏恰到好處,代表作《一千八百晝》《刺鯨》《0852》等。

名人/編輯推薦

《認真的胡鬧》真不錯!書荒了去看的,好久沒有遇到這麼喜歡的小說了。平淡中的幸福真的很讓人感動。郭尉真的好有魅力。
——霧驚山月

郭尉是人間理想!!!
——愛吃芒果的豆漿小籠包

《認真的胡鬧》越看越好看,男主角越看越有魅力,越來越吸引人,蟹總的文筆真的超級好,熟男熟女的愛情真的是很吸引人,無比憧憬羡慕。
——就快樂開心啦啦啦啦

這部小說的感情進展得順理成章,沒有一般小說莫名其妙的相愛、非君莫屬。無論是郭總和蘇穎的愛情,還是他們一家四口的感情,還是現在婆婆鄭冉對蘇穎的支持,都是一點點小事積累出來的。讓我看著特別舒服,特別為他們感動。
——跳跳糖

目次

第一章 初見他
第二章 歸宿嗎?
第三章 “出軌”危機
第四章 他的解釋
第五章 服裝店大火
第六章 相處的方式
第七章 誰才是笑話
第八章 原來她愛上了他
第九章 未來可期
第十章 郭尉前妻
第十一章 愛與責任
第十二章 提前知曉的驚喜
第十三章 新年快樂
番外一
番外二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初見他
故事源於一個名字。
這天,蘇穎的朋友趙旭炎舉辦婚禮,洛坪最大的宴賓樓裡擠滿了雙方的親友。
開席不久,趙旭炎帶著新娘子挨桌敬酒時,蘇穎這邊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她的兒子顧念被一個小朋友推倒了,額頭擦破了點兒皮,流了血。
對方是個小胖墩兒,看著眼生,不像鎮上的人。蘇穎護子心切,抓過這個孩子剛數落了兩句,孩子的父親便從廳內快步走來。男人三十歲左右,穿一身挺括得體的黑色西裝,人高腿長,身姿挺拔,言行很是斯文有禮。他真誠地遞過一張名片,並說明如果孩子有任何問題請一定通知他。
看在對方誠心道歉的分上,加之顧念也傷得不重,蘇穎的臉色緩和了幾分。之後趙旭炎趕過來解圍,經他介紹才知這兩人是大學時的同窗好友。

起初蘇穎對那個人的印象並不深,以至於小姑子顧津提起時,蹦入她腦海的只有一個名字。
男人叫郭尉,與顧維的名字發音十分相似。蘇穎早在聽到這個名字的那一瞬間,心臟就猛地跳了幾下,等看清名片上的兩個字時才明白並非同名。於是她便對這個名字有了份特殊的記憶。
兩邊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趙旭炎想撮合他們。給蘇穎介紹對象的想法由顧津轉達,顧津說:“他是做建材生意的,三十四歲,是兩年前離的婚,兒子比念念大幾個月,同樣明年要讀小學一年級。聽說他的人品不錯,沒什麼不良嗜好,生意做得很大,收入也很可觀。”
當時蘇穎正在店裡盤貨,沒有塗脂抹粉,高高地紮著丸子頭,在耳朵後面別了根鉛筆,不修邊幅地坐在一堆衣服中間,眉頭緊皺。
顧津喊道:“喂!”
“聽見了。”蘇穎在本子上記了幾筆,漫不經心地問,“他和前妻為什麼離婚?”
“說是性格不合,感情破裂。”
蘇穎笑著調侃:“一般離婚都用這個理由。”她說完便不再作聲,繼續低頭理貨。
顧津等了半天沒再聽到她吭聲,試探地問:“你想不想試一下?”
“好啊。”
“我是認真的。”
“我也沒開玩笑呀。”蘇穎朝顧津眨了兩下眼睛,說道,“他的條件挺不錯,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顧津說:“他帶著個孩子。”
“我不是也帶著?”
“他在邱化市生活,如果成了,你要跟著離開的。”
蘇穎放下手中的活,盤腿坐著,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當我有多大魅力呢?”

這件事情蘇穎沒放在心上,顧津卻有些不舒服。
哥哥早早離世,嫂子改嫁本就是理所應當的。更何況蘇穎和顧維並非真正的夫妻,她最多只能算未婚媽媽,怎樣選擇婚姻是她的自由。
終究是他們一家虧欠蘇穎,如果不是因為有了顧念,蘇穎也不至於考慮嫁給二婚的人。這六年她是怎麼過來的,顧津全看在眼裡,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容易,顧津也是希望她幸福的。可人的私心總在自己的利益受到影響時冒出來,顧津捨不得侄子,出了這道門進那道門就不再是一家人了。和蘇穎相處多年不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顧津也怕顧家唯一的後人改了姓。
顧津暗罵自己自私,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抽空把蘇穎的意思轉達給了趙旭炎。

趙旭炎打來電話時,郭尉剛好在一個飯局上。他借機出來透氣,點了支煙,站在窗邊聽趙旭炎說話。男人之間的對話要簡單直接得多,通話三分鐘就結束了。
郭尉轉身將煙灰彈在垃圾桶裡,返回去打開窗。冬春交替,夜風還很刺骨。他記起了蘇穎的模樣,而讓他印象更深刻的還是那天她的著裝。
那天,他的兒子郭志晨將一個小男孩兒推倒了,對方的額頭撞到階梯的棱角上,出了點兒血。他遠遠地走過去,有個女人也踏著碎步朝兩個孩子的方向跑去。她穿著一件煙粉色的短款旗袍,左胸處印著大朵的水墨荷花,細細的枝幹沿著她的腰身向下延展,與裙擺上幾片墨綠色的荷葉呼應。旗袍用黑色蕾絲緄邊,領口和斜襟處有幾顆相同質地的盤扣,剪裁貼合身體曲線,開衩不大,邊緣順著她的腿垂下來。
女人輕擺腰身,腰肢細得無法形容,裙擺隨著步伐盈盈舞動。
郭尉頓了一下,眼前立即出現一個古樸雅致的院落,細雨綿綿,一個粉色身影臨塘獨坐,那個人撐了把油紙傘,指尖輕輕撩動池水。
待兩人走近,郭尉收回了心思。出於禮貌,他的視線只停留在她領口以上的部分,她紮著低低的馬尾,塗了紅唇,表情不爽,旗袍立領斜襟的設計將她的脖頸襯得纖長。
她不說話時渾身散發的氣質倒是優雅婉約,眼尾眉梢流露的漫不經心也頗有韻味。可她一旦開口,說話幹脆利落,還帶了那麼點兒刁鑽,失了幾分雅致,卻是豪爽火暴的性格。
她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有些特別,雖與他想像中的復古名媛絲毫不符,卻讓他覺得她身上的矛盾特徵挺有趣。後來他才知道,她就是趙旭炎先前提過的、想介紹給自己的那個人。

半支煙的工夫,他擱在窗臺上的手機振了一下。郭尉把煙捲含在唇間,按亮屏幕,是趙旭炎推送過來了對方的微信名片。他抬眼朝夜色中望了片刻,目光落回手機上,發送添加好友申請。
對方的反饋還算快,申請被通過。
等待片刻,他率先發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去,尚未收到回復,包間的門就從內打開,有個年輕女孩兒走了出來。
今天與幾位經銷商的老闆吃飯,他帶著業務經理和她手下的業務員季妍。季妍穿著修身款米白色西服套裝,解開了襯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頸上的鉑金項鍊在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郭總,您沒事兒吧?李總讓我出來瞧瞧您。”說話間,她嫋嫋婷婷地走過來,鞋跟在地面上發出嗒嗒的輕響聲。
郭尉側身瞧了她一眼,目光對視後,季妍的眼神忽地躲開了。
她長髮披肩,一側留于頰邊,一側別在耳後。她立在他面前,顯得拘謹害羞。

幾個月前出差時一個意外的吻,讓季妍覺得兩人的關係是特別的。
公司談成了一筆大生意,大家很高興,那晚慶功宴上她喝了不少酒。她趁機與他互加好友,還大著膽子做了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他沒有拒絕。一吻結束,他那句隱忍有禮的“抱歉”讓她更加覺得像是一種暗示。
後來他不溫不火地吊著她,兩人的關係沒有深入發展,工作中的相處偏又多了些別樣的情愫。她明白這種男人擅長玩一些欲擒故縱的曖昧把戲,就像鈍刀割肉不給個痛快,簡直壞透了。可這個壞透了的男人又叫她無法自拔,這種揪心又快樂的感覺總比遠遠地望著他來得真實。
郭尉自然不知她內心的千回百轉,成年人之間要麼你情我願,要麼遵守規則,不摻雜任何感情,又何談欲擒故縱?他承認那晚青春洋溢的女孩兒感染了他,但只能說在那一刻,他體內的理性因子戰勝了突然分泌的荷爾蒙。與公司裡的員工發生關係是他忌諱的,男歡女愛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一時衝動過後處理起來太麻煩,他便及時懸崖勒馬。
因為他正在心裡回味某個身影,對比起來,覺得眼前的人雖更加清秀靚麗,卻能一眼看到底,沒什麼神秘感,平淡無奇。
季妍輕聲問:“您不舒服?”
郭尉收回目光,吹走眼前的青煙說:“有點兒。”
“那我去買瓶水?”
“不用了,多謝。”他抬起夾著煙的手示意了一下說,“我抽完這支就回去。”
季妍站在原地沒有離開,遲疑了片刻說道:“那……我陪您待一會兒吧。”
郭尉沒拒絕,身姿筆直地立在窗邊,目光專注于外面的繁華街道,其間手機在掌中振了一下,他沒有看。
季妍用餘光注意著身邊男人的一舉一動。他認真地吸著煙,不知心中在想什麼。她的手心微微出汗,他身上的氣場太過強烈,作為下屬,她對他始終存有幾分敬畏心理。季妍撫了下碎發,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於是故作輕鬆地感慨了一句:“喝了些酒,站在這兒吹吹風很舒服。”
隔了會兒,郭尉說:“的確。”
他回身把煙蒂按滅後扔進垃圾桶,低著頭點開與蘇穎的對話框,消息只有一條,她把微笑的表情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郭尉勾了下唇,收起手機沒有回復,推門走進包間。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奔忙,郭尉和蘇穎就像兩條線,手機是他們唯一的交點。話題從郭尉詢問顧念的傷勢開始,他們沒有過多地涉及彼此的經歷和生活,都當對方是普通朋友來相處。
偶爾他早起,簡單地問候早安,中午才收到她的回復,一般是“不好意思,忙暈了”“剛才有個難纏的顧客,一直在還價,實在頭疼”等內容。而這時候郭尉往往在開會或在廠裡巡視,忙得焦頭爛額,拿出手機匆匆看一眼便收回口袋,等到再想起時已是深夜。
就這樣,他們不慌不忙地相處著,漸漸熟悉起來,發消息的次數也少了,他空閒時會給她打個電話,能聊上幾句。
這種可有可無的相處模式持續了幾個月,兩人分別在不同的城市生活,除非一方到另一方生活的地方,否則打破這種狀態實屬難事。

有一天,他收到了蘇穎發來的消息。
彼時郭尉正在會上講話,隨手點開,是一張邱化市標誌性建築的照片,畫面模糊,歪歪扭扭的,像是在車上抓拍的。
郭尉盯著手機頓了片刻,等把心思放到會議上時,忽然忘記自己講到了哪裡。身後的助理提醒了一句後,他才回歸正題。
會議持續了一小時之久,後來他在辦公室處理了兩個緊急文件,又詢問了秘書今天的行程,空下來後才給蘇穎打電話過去。
他問:“來這邊了?”
蘇穎說:“來拿貨。”
郭尉稍微拉松了領帶,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說:“那晚上賞光吃頓便飯吧。”

蘇穎拒絕了郭尉去賓館接自己的好意,提前半個小時開車出發,來到他指定的地點。先前郭尉在電話裡詢問過她喜歡的菜系,兩人客氣一番後,最終選定了這家中餐廳。
報上郭尉的大名後,蘇穎隨著服務員往裡走。
左手邊是假山和柳樹,中間隱著潺潺的溪流,蜿蜒向下,直到流入眼前的石橋洞中。
服務員提醒她小心路滑。她逐階而下,又轉了一個彎,穿過燈光柔和的走廊,眼前才漸漸開闊起來。
郭尉比她早到一刻鐘,正在用手機瀏覽郵件。他穿著商務版的連帽黑夾克,裡面是件高領薄毛衫,膝蓋以下褲線筆直,坐姿的緣故,露出了一小截黑色襪筒。
他用餘光瞥見有人靠近,抬起頭便看見了蘇穎。
她稍微一歪頭,朝他笑了一下說:“我來晚了。”
“時間剛好。”郭尉起身幫她拉開對面的座椅,“地方好找嗎?”
“還可以。”
“叫的車?”
“不,我開車來的。”
郭尉點點頭,招手示意服務員拿菜單。
他沒有叫秘書訂包間,而是選在寬敞明亮的廳堂角落裡就餐。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單獨見面,他不希望密閉空間給女士帶來拘謹和不安的感受,嘈雜的環境也多少能緩解沒有話題時的尷尬。
而事實證明,他並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蘇穎還算健談,不像一般女孩兒那樣在異性面前過分注重儀錶或故作矜持。嘴角沾了醬汁,她直接用無名指抹了一下,順勢把無名指挪入口中,抿走醬汁。她抬眼發現他正注視著她,朝他從容一笑,落落大方,他也不自覺地跟著彎了彎唇。
總體來說,她展現了七八分真實的自我,和他交談時輕鬆隨意,沒有太多距離感,相處起來比較舒服。
郭尉用公筷為她布菜:“今天順利嗎?”
“這次的春裝拿晚了,跑了幾個地方。”她其實有些疲憊,“一部分發物流,剩下的我隨車帶走。”
“服裝店是什麼類型?”
蘇穎說:“開在小鎮上能有什麼類型?老、中、青三代的服裝都有,衣服很雜。”
“生意怎樣?”
“勉強糊口吧。”
郭尉沒再問,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來這邊準備待幾天?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可以帶你轉一轉。”
蘇穎開玩笑地問了一句:“郭總很閑?”
郭尉只抬頭看了她一下,表情與剛才並無差別。他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分人。”
蘇穎不說話,托著下巴瞧向對面。柔和的光線從上面灑下來,她的皮膚細如白瓷,一絲瑕疵也沒有。她的眼睛不似年輕女孩兒那樣懵懂純淨,神色裡流露出成熟女性的嫵媚疏離,帶點兒防備心,聽戲似的聽著男人說些無傷大雅的曖昧話。
郭尉與她對視了幾秒,忽地笑了,強調說:“你過來了,我總要盡到地主之誼吧。”
蘇穎挑了下眉說:“也是。”她又拿起筷子,“不過我明天要回去,你也瞭解的,家裡還有小朋友,始終放心不下。”
這一點郭尉贊同:“明白。”

吃完飯兩人一同去取車。晚間降了溫,推開玻璃門時一陣勁風吹來,蘇穎踉蹌了一下。
郭尉的手臂從她的頭頂越過。他幫她撐住扶手,說:“我來,你先走。”
一瞬間,她的後背貼著他的胸膛。她只感覺後面的男人高大強健,如山般穩穩站立。一股男性的氣息包圍住她,這幾個字在她的頭頂響起,嗓音低沉又磁性十足。
蘇穎許久未與異性這般接觸,動作不免有些僵硬。她道了聲謝,側身鑽出去,護著衣領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此時已是夜裡十點鐘,停車場內空空蕩蕩,她一眼便瞧見兩輛車隔了幾個位置安靜地停在那兒,只不過一輛是奔馳大G,另外的一輛是銀色金杯。
金杯車是蘇穎五年前開店時為了方便補貨和提貨買的。幾年過去,車身痕跡斑駁,輪轂上的泥垢尚未清洗,後窗有塊玻璃出現了網狀的裂痕,依稀可以看見座位上堆滿了黑色的貨物袋。
郭尉把蘇穎送到車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這輛車。
她化著精緻的妝容,齊肩長髮呈現自然的弧度,發尾稍稍外翻。她今天穿了一件酒紅色的長風衣,用腰帶束出玲瓏的曲線,下身搭配簡單的鉛筆褲和細跟鞋,整個人顯得精神挺拔,又比那日的旗袍裝束多了幾分瀟灑幹練。她站在麵包車前,顯得並不相襯。
蘇穎注意到他的目光,問道:“怎麼了?”
“車不錯。”
蘇穎道:“郭總真會挖苦人,這車值您一個輪胎錢。”她拉開車門,脫掉風衣,連同包包一起擱到副駕駛座上。
“不是那個意思。”郭尉低了下頭,隨後笑著攤攤手,“我是說,很特別。”
蘇穎沒計較他說的是車還是人,坐進車裡,系好安全帶後對他說:“謝謝你今天的晚餐,味道很好。如果你有機會去鎮上我請,”她頓了下說,“不嫌棄的話。”
郭尉微微頷首道:“有機會。”
蘇穎剛想將車開出停車位,又被郭尉叫住。
他大步返回自己的車裡,取出了一個很大的樂高積木盒子說:“幫我轉交給顧念,我是按照晨晨的喜好買的,都是男孩子,他應該會喜歡。”
蘇穎愣了下,意外于他的周到。
兩人隔著半降的玻璃窗對視了幾秒。蘇穎一笑,把積木盒子接過來說:“謝謝,也代我向晨晨問好。”
郭尉替她關好車門,擺了擺手,兩人這才分別。

之後兩人又見過幾次面,亦是來去匆匆。
兩個月過去了,兩人通信依舊,他們好像默許了某種關係,相較之前多了些不可言說的默契和熟稔。
實際上,郭尉被蘇穎周身散發的特殊氣質所吸引。以他的閱歷,找真愛有點兒像天方夜譚,他對一個女人維持長時間的好感也屬�小概率事件,想重新組建家庭,合適比激情顯得更實際。他與蘇穎相處起來還算舒服,她夠爽朗、夠灑脫,兩人之間出現冷場的情況少,也有共同話題可聊。目前來看,他對她的好感不減。加之兩人年紀相近,家庭狀況也存在共同點,作為母親的蘇穎或許比未婚女性更容易接納繼子,也懂得怎樣照顧家庭。

在對待兩性關係時,往往男方更主動。
郭尉的問候電話多了起來,聊天內容不再局限於“吃了嗎”“忙不忙”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他們偶爾會講講工作和生活,他也會不經意地撩撥幾句。
這天,蘇穎在深夜接到他的來電。黑暗裡,他的聲音疲憊中透著些許慵懶,通過電波傳到她的耳中。
蘇穎說:“好晚了。”
電話那邊隱隱響起流水聲,他在倒水喝:“有個飯局,剛結束,睡了?”
蘇穎沒睜眼,應了一聲。
郭尉挑了幾個話題聊,五分鐘過去了也沒有要掛斷的意思。
這晚無月,厚重的烏雲緩慢地翻滾著,天邊只留下一絲朦朧的光線。
客廳沒開燈,郭尉換好短袖衫和居家長褲,赤著腳走到落地窗前說:“今天我遇見個朋友,和你是同行。”
“也賣服裝?”
“他做連鎖。”
“嗯。”蘇穎等著他說話。
然而,電話那端的人久久沒有聲音,他的呼吸輕淺緩慢,半晌,他才說:“你想沒想過來這邊發展?”
話題就這樣扯到一個關鍵的問題上。
蘇穎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她頓了片刻,問道:“你喝醉了吧?”
“沒有。”郭尉取出一支煙,點著了夾在指間,“我覺得我們相處得還不錯,只是見面的機會太少了。”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的態度比較明確,覺得彼此各方面還算合適,願意做下一步籌劃,不知你感覺如何?”雖是問話,他卻沒等她作答,又道,“只是我這邊的生意太複雜,如果可以的話,也許要委屈你做個讓步……當然,店鋪的事兒不用擔心,我會辦好。”
語氣上,他誠意十足。
蘇穎不由得坐起身來,舉著手機沒說話。她明白他的意思:自己還算有幾分姿色,入了他的眼。兩人的經濟條件和家庭現狀擺在那兒,他們都是成年人,行與不行她給個准話,切勿拖拖拉拉,耽誤彼此的時間。
“蘇穎,在聽?”
“在。”這個話題出現得太突然了,蘇穎沒有心理準備,只好和他打太極,“什麼意思?”
郭尉的笑聲很輕,嗓音也低柔:“要不我重複一遍?”
“太困了,有點兒迷糊。”
他也沒糾纏:“睡吧,睡醒考慮一下。”
郭尉剛說完最後一個字,蘇穎立即掛斷了通話,心中暗罵這個人抽風,丟開手機躺下來睡覺。她算是心寬之人,卻被他突如其來的提議搞得心緒不寧。
房中很靜,床頭的鬧鐘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走著。顧念已經睡熟,偶爾囈語。老房子隔音差,蘇穎依稀可以聽見旁邊房間的電視聲,顧津和李道應該還沒睡。
蘇穎醞釀了半天仍是毫無睡意,索性披了件衣服去院子裡,坐在小凳上點了支煙。
村莊的夜晚異常寧靜平和,廊燈昏黃,在地上勾勒出樹的輪廓,偶爾有風,葉子搖晃著掉下幾片。
蘇穎抬起頭,牆根的石榴樹是她來的那年種下的,如今已開花結果。她掰著手指數了數,時間太快,已經過去六年了。這個數字在腦中盤旋,她撐著下巴,暫時想不起別的。
半支煙的工夫,隔壁院子裡響起了水流聲,李道出來洗漱,嚷著叫顧津遞毛巾。一牆之隔,說話聲音尤其清晰。
蘇穎下意識地關掉廊燈,整個人瞬間陷入黑暗之中。
那邊的兩人輕聲細語,偶爾發出笑鬧聲,連越過牆頭的燈光都顯得那麼柔和。不知發生了什麼,男人壓著嗓子威脅,隨後是水盆撞擊地面的聲音還有水流聲。
顧津小聲尖叫,腳步聲相疊,窸窸窣窣的,最後只聽到一聲討好求饒,隨著房門砰的一聲響,世界安靜了。
蘇穎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把燈打開,站在牆邊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扔到腳底蹍滅。她裹緊身上的外套,想了會兒,給郭尉打去一個電話。
那邊的人很快接起卻聲音喑啞,顯然剛才已睡著了。
蘇穎犯了個傻,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你應該瞭解一下我的過去。”
郭尉沒說話。
蘇穎聲音平靜地說:“我之前的男人底子不太乾淨,和兄弟搶過金店,我隨他亡命天涯,打算永遠不回來了。”她撓撓額頭,說,“也許是做了壞事兒遭報應,他在途中被仇人追殺,把命搭上了。我那時已經懷孕,為了他決定把孩子生下來,這個孩子就是顧念。”
她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說完後停了下來,兩邊靜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郭尉清了清嗓子,半天才道:“聽著挺複雜。”
蘇穎問:“往前的經歷更複雜些,要聽嗎?”

坦白之前,蘇穎想到了會是這個結果。她挺理解郭尉的,應該沒幾個男人會接受背景太複雜的相親對象。
蘇穎有些後悔,現在這個年代已經不流行誠實了,說真話可能會錯失一些好機會。她琢磨著,如果再遇見這種情況應該學聰明些,適當隱瞞或是杜撰一個相對平凡的過去。
兩人倒不至於立即斷絕來往,或許是為了照顧彼此的面子,郭尉仍會打來電話閒話家常,卻對那晚的提議隻字不提了。
縱使蘇穎也有那麼點兒意思,但也明白不再回應就是已經拒絕,耗著沒意思。所以她以各種藉口搪塞他,聊不上幾句就掛斷,到後來兩通電話只接一通。他好像終於有了藉口,慢慢地也不再撥打了,兩人便逐漸斷了聯繫。

蘇穎的生活仍然被各種事情塞滿。
顧津的寶寶沒滿周歲,她和李道需要照顧自己的小家庭,蘇穎再帶著孩子去蹭吃蹭喝也不合適。
於是顧念的衣食住行就落在了蘇穎自己身上,鎮上的服裝店也暫時靠她支撐,上個月顧念升入小學一年級,學校在隔壁鎮,需要她每天接送兩趟,開車來回要花半個小時。她在無休止的忙碌中度過每一天,夜晚到來,只要身體碰到床就昏睡過去,實在沒有精力想其他事情。
有一天趙旭炎來店裡找蘇穎,問她和郭尉到底什麼情況。當時有顧客正在試衣服,蘇穎說了幾句話敷衍了事。
趙旭炎挺無語,轉身想走,蘇穎趕緊把車鑰匙扔過去,笑嘻嘻地說:“不忙吧?幫我接下顧念。”
“不去。”
“拜託,拜託。”
趙旭炎盯著她看了會兒:“你呀……”他唉聲歎氣,“就不能走點兒心?”
“走啊,怎麼沒走心?”蘇穎推著趙旭炎的後背往外趕,厚著臉皮笑,“身邊還有沒有質量高的?趕緊給我介紹,這次一定好好把握。”
“哪兒還有比郭尉質量高的?”趙旭炎搖著頭,無奈地拎著車鑰匙出門了。他在半路給郭尉打了個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
此時,郭尉遠在南非的某個城市。他帶著公司的幾位骨幹,正在參加當地舉辦的國際建材與建築工程技術展覽會。這次展覽的規模很大,參展商來自四十多個不同的國家,五金產品、建材原料及半成品、室內裝飾、房屋檢測等都在展覽行列。
父親去世後,廣和建材交到郭尉手中時只做複合地板,後來公司拓展業務,又加入了彩釉玻璃的生產行列。
去南非之前,他收到了一份當地建築業的長期預測數據,由於當地的經濟進入快速發展階段,政府將大力開展基礎設施建設,這裡將會成為建築市場中增長速度最快的地區。需求意味著商機,團隊連夜開會商討,以最快的速度設計新型樣品。郭尉跟著熬通宵,為這次展覽做了充分準備,相信這是拓展當地市場的絕好機會。
他把心思都放在眼前的工作上,其間只想起了蘇穎一次。還是出國的前一天,他從公司出來已是深夜。
保姆請假,晨晨被送去了奶奶家。他讓司機老陳先走,自己開著車找地方解決晚飯。
馬路上格外冷清,他途經某夜店,只見裡面走出幾對摟摟抱抱的男女,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穿著前衛,滿嘴髒話,張牙舞爪地比畫著,囂張無比。
郭尉忽然想起蘇穎講的那些經歷,不知她在如花般的年紀時是否也這般囂張肆意。
後面有車鳴笛催促,郭尉回過神踩下油門,搖了搖頭,一笑而過。
只是郭尉沒想到後來還有機會與蘇穎見面,而且頭腦發熱,做了個衝動又冒險的決定。

從南非回來的第二天,他去母親仇女士家吃晚飯,順便接兒子。
這時候趙旭炎打來電話,說蘇穎來這裡拿貨,回去的路上與別人的車相撞,現在人在醫院,不知傷勢如何,他們無法馬上趕來,想請他先去看一下情況。
出於朋友道義,郭尉沒法兒拒絕,立即拿上車鑰匙出了門。
當晚下著雨,街道上不見行人。
郭尉在總醫院找到了蘇穎。
這個時間,一樓大廳仍有不少人在走動,他穿過長廊,一眼便瞧見收費窗口前站著的狼狽女人。她衣著單薄,渾身濕透,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大腿上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一手按著額頭,另一隻手拎著個黑色貨物袋。
她穿了件寬大的T恤,牛仔短褲下的雙腿纖細蒼白,髮辮鬆散。隨意而接地氣的打扮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小很多,顯得孤單弱小,不似平時張揚的性格。她排在兩位老人後面,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郭尉盯著她手裡的貨物袋出神,心裡沒來由地觸動了一下。男人這類生物的心思就是如此複雜,有時剛硬無情,有時又脆弱多情,總會因為某個特殊畫面讓自己陷入感性而不真實的溫柔裡。這時候,所謂男人的保護欲就已經開始發芽。
他走過去問她:“沒有護士幫你繳費?”
過了半天蘇穎才意識到這話是沖她說的,愣了愣,顯然很意外:“你怎麼來了?”
她額頭上的紗布滲出鮮紅的顏色,郭尉掃了一眼,手臂輕攏把她帶出繳費隊伍,囑咐道:“坐在旁邊稍等。”
蘇穎只好在靠牆的椅子上坐著,抬眼看去,男人站得筆直,目視前方,並沒有關注她,依次排隊、掏錢包、繳費,動作有條不紊。
蘇穎收回目光,忽然之間感覺額頭的傷口在跳,渾身像是散架了一般,沒一處不疼。她暫時不糾結他為何會來,只是這種來自異性的關懷久違又突然,令她不安,心中隱隱生出一絲複雜的情緒。
不久後,郭尉拿著繳費單大步走來說:“去樓上吧,樓梯在那邊。”
蘇穎沒什麼精神,扯了下嘴角,故意熟絡道:“還是有個朋友好。”
“自己可以走?”
“可以。”她指指旁邊,“幫我拿一下那個袋子吧。”
郭尉看了看椅子上的黑色袋子,沒說什麼,拎著跟上她。
蘇穎處理傷口時郭尉去走廊打了通電話。經過一番折騰,她被安排進一個單獨的房間休息,這在時刻人滿為患的醫院中待遇已經不低了。
郭尉沒有走,兩人都不說話。蘇穎盯著頭頂的點滴瓶,過了會兒,冷不丁地說了一句:“還是有個有錢的朋友好。”
郭尉沒接話茬兒,坐在稍遠處的沙發上問道:“袋子裡是什麼?”
蘇穎說:“後窗的玻璃破了,甩出來一袋貨,車被拖走了,我順手拎過來的。”
“看來挺值錢。”他調侃著。
蘇穎垂著眼皮掃了他一眼:“郭總太不瞭解民間疾苦了,您在辦公室數賬戶零頭時,我還在為五塊錢討價還價呢。”
郭尉這才笑了下問她:“到底是什麼情況?”
直到現在蘇穎的指尖仍是冰的,她回想事故發生的瞬間,仍有源源不斷的恐懼感從心底往外冒:“前面卡車上綁的鋼管掉下來了,我為了躲開方向盤打猛了,鋼管直接穿進副駕駛室,車身也撞到旁邊的護欄上了。”
“卡車司機呢?”
“跑了。”
郭尉說:“不應該啊,混過黑道的小太妹還能讓人跑了?”
蘇穎白了他一眼,病懨懨地控訴:“真沒勁,你這不是專往人傷口上撒鹽嗎?”
他又輕笑著問:“交警處理了?”
“嗯。”蘇穎性子急,抬手把點滴速度調快,“待會兒要去趟交警隊,他們把我送過來,見沒大事兒先走了。”
他們正說著,郭尉的手機在口袋裡振動起來。趙旭炎還不瞭解情況,準備連夜趕過來。
郭尉攔住他,簡單地說明了這邊的情況,讓他們明天天亮再來。末了,電話裡傳來一個孩童的聲音:“郭叔叔,媽媽在嗎?我想和媽媽講話。”
郭尉把手機遞給蘇穎。說來奇怪,剛剛還萎靡不振的女人,竟在瞬間精神百倍地“滿血復活”。她的聲音變得溫柔,極具包容性,原本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紅潤,眸中水亮,表情生動,仿佛那孩子就在眼前站著。昏暗的燈光仿佛在她的身邊聚攏,使她整個人都鮮活起來,那份柔軟是任何一個未做母親的女性都無法擁有的。
郭尉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觀察她,片刻後把視線轉向窗外。一個做了母親、積極生活的人能有多不堪呢?當年少不更事,總會被歲月磨平棱角,曾經荒唐過,或許她會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吧。
等她打完電話,郭尉去接手機。
蘇穎稍稍坐起身,不小心牽動了大腿的傷口。她擰著眉說:“快,拉我一把,好疼!”
郭尉迅速扶住她的腰,拿了個枕頭墊在後面。
蘇穎越疼越氣憤,只顧著罵那個該死的肇事者,半晌才發現按在自己腰上的手並未收回。那處的皮膚逐漸升溫,他的氣息隱約拂在她的臉上。兩人目光相對,竟離得如此之近,整個房間瞬間沉浸在一種曖昧的氛圍中。
郭尉低頭看著她問道:“那天晚上的提議考慮好沒有?”多日以來的互不聯繫仿若不存在,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化看上去合理又坦蕩。
蘇穎稍稍仰起頭,問他:“哪天?”
“別告訴我你沒勇氣。”他聲音漸低。
蘇穎看了他一會兒,情緒在不知不覺中被牽動,那是一種不摻雜任何感情、純粹而直接的異性吸引。她怕一下子讓人看透,佯裝鎮定道:“我可扛不住激將法。”
“再好不過。”
近距離看他,蘇穎覺得這張臉還是極養眼的。他的瞳仁漆黑,鼻樑高挺,唇薄,唇角微微上翹。
蘇穎說:“有錢又有貌,好像我賺了。”
“那試試?”
她不去細想,應道:“試試唄。”

蘇穎打完點滴已經是淩晨,體力恢復了不少,郭尉開著車載她去交警隊。發生事故時肇事者害怕逃跑了,等到冷靜下來又後悔了,竟主動投案自首了。
當所有人反應不及時,蘇穎沖上前沖著肇事者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腳,動作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那個挺壯的男人居然被她踹得向後連退數步。
蘇穎覺得不解氣,還要拳腳相加,被值班交警及時攔住。
她隔空罵道:“你他媽算什麼男人?龜兔賽跑龜孫子你才第一吧,得給你頒發一個獎,年度最佳逃逸獎怎麼樣?你快想想獲獎感言,當著交警同志的面好好發表一下。我告訴你,我今天做了鬼不要緊,要是害我兒子沒媽了我可饒不了你,咱倆人鬼情未了,永生永世甭想再分開!”
她中間不帶歇氣的,罵一通才消了心中的火。
郭尉用兩手控制著蘇穎的肩膀,全程挑著眉看她。黑夜容易讓人不清醒,她的身上像有魔力,讓他不受控制地想探究、靠近。
怎麼說呢?她對他而言像極了一種叫不上名字的玩具,他不見得多喜歡,純粹是好奇心驅使他,讓他總想把包裝一層層地剝開,看下一層究竟會出現什麼寶貝。
一小時之後把事情處理完,兩人去了郭尉在城南的空房子裡,危險驚懼的夜晚讓一切放縱變得順理成章。
蘇穎整個人像鏽住一般,六年的空窗讓她的身體僵硬,女人天生的柔韌性似乎不復存在,胳膊和腿不知道往哪兒擱。當然,男人都具有開發天賦,任他在光天化日下多麼紳士、守禮,在夜裡總會暴露出原始屬性,又何談心慈手軟。
時間被無限拉長,很久之後,他身邊的人似乎睡著了。郭尉檢查了一下她額頭的傷,剛想起身,蘇穎忽然纏過來抱住他的胳膊,咕噥了兩個字。
郭尉細細辨認,原來她在叫他的名字。不管其中的真情實意占多少,她的戲倒是做得挺充足。
郭尉笑了笑,還算受用。
他從衣服兜裡摸到煙盒,點燃一支煙,在黑暗中慢慢吸完了。

之後的事情繁雜而瑣碎,即將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四個人相約著遊玩了幾次,兩個孩子同齡,同為男生又有不少共同的興趣和愛好,表面上相處得還算融洽。
接著兩人開始走親訪友。
蘇穎這邊簡單,除了顧津一家外沒什麼親戚。她在北方還有個舅舅,近些年才聯繫上,逢年過節或有事相告時才會打個電話聯繫一下,所以只需提前告知,婚禮當天再請來觀禮便可。
而郭尉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他的父母早年離異,母親仇女士改嫁給鄭朗軒,鄭朗軒是本地一所高校的退休教師,有一個獨生女叫鄭冉。湊巧的是,大學時期鄭冉所在的美院與郭尉就讀的工業大學只隔著一條馬路,兩人相差兩級,鄭冉年紀稍長一些。
某天,蘇穎隨郭尉前去拜訪,鄭家並非她想像的那樣奢華,只是在喧囂的城市中有一片幽靜之地,綠樹成蔭,小區裡有三兩幢小樓。
二老家的位置居中,視野所及處是小區中心的人工湖,門前有個不大的院子,院中的石階旁擺著茶几、小凳可供人乘涼,還可供人閑來下棋、逗鳥。兩位老人平時由保姆照顧起居,鄭冉和郭尉偶爾回來,也是吃頓飯的工夫便離開。

對於兒子的婚事,仇女士顯然沒有發表意見的餘地,縱使有想法也得擱在心裡,面上不冷不熱,倒沒讓蘇穎太難堪。只是鄭冉這個人有意思,外表冷豔,笑容吝嗇,看蘇穎的目光絕對算不上友善,就像對待入侵的生物,在餐桌上將蘇穎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個遍。
蘇穎也坦蕩,大大方方地給她看。末了鄭冉用餐巾拭了拭唇角,站起來道:“張阿姨這海鮮沒處理好,腥氣太重,你還吃得挺多,口味倒是變了。”這話是沖郭尉說的。
郭尉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食物,眼皮都沒抬一下。
事後蘇穎琢磨過味兒來,問他:“我是臭海鮮?”
“從何說起?”
鄭冉說那番話時音量不算大,卻字正腔圓,足夠桌邊的每個人聽清,這個人卻一臉茫然,大有裝傻充愣的嫌疑。蘇穎瞥他一眼,覺得這兩個人關係匪淺,不是結過仇就是有什麼感情糾葛。終歸是舊事,蘇穎沒興趣過問,便就此作罷。

不知從何時起,蘇穎離開洛坪的想法越發迫切,鎮上的服裝店不用轉手,只是顧津以現在的狀況,接過來有些力不從心。
近幾日蘇穎睡得比較晚,把顧念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整理出來分別裝箱。
這間房子曾是顧家的老宅。顧維、顧津兩兄妹從小離家,一個誤入歧途丟了性命,一個在陌生的城市獨自拼搏。千帆過盡,蘇穎隨顧津在這裡落腳,一住就是五年,之後李道減刑出獄來找顧津,兩人結婚、生子,這才將隔壁買下來,分院單過。
蘇穎坐在床旁邊的小凳上,慢慢掃視四周的擺設,輕聲歎息。在她還沒悲悲戚戚地感懷完過去時,門那邊傳出點兒動靜,顧津端著一盤西瓜探頭進來朝她笑笑,把盤子擱在對面的桌子上。
“念念呢?”
蘇穎起身去拿西瓜:“在對門周家玩呢。”她咬了一大口,“好甜!”
顧津抿嘴笑了一下,眼尾掃到牆角放的行李箱,過了片刻才問:“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顧念個子長得太快,有的衣服還沒穿就小了,還有些舊玩具,”蘇穎指了指旁邊,“明天問問鄰居要不要,扔掉可惜。”
顧津坐在床邊沒接話,屋子裡的氣氛突然變得安靜,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往常的相處中極少見。蘇穎知道她有話說,便將西瓜放下,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角。
“你……真的考慮好了?”顧津問道。
蘇穎看著顧津,點點頭。
顧津無話,看了會兒地面,忽然問:“你愛他嗎?”
蘇穎指尖一抖,顯然被這個字眼嚇到了。她把手裡的紙巾揉成團,故意擰著眉毛道:“哎喲,真酸,倒牙。”
顧津表情有些嚴肅,斟酌著說:“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也盼著顧念過得好……只是不希望你太草率,婚姻最起碼要建立在感情的基礎上,你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我怕……”她沒有說下去。
蘇穎倚著桌沿,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年輕時肆意瘋狂的那種叫愛,能延續下來的也叫愛,就像你和李道。”她攤攤手說,“人都死了,我的半輩子也快過去了。現在我三十歲,還談什麼愛呢?他條件足夠好,人品說得過去,關鍵也想重新組建家庭,不像隨便玩玩,搭夥過日子夠用了。”
“可是……”
“我就是想馬上離開這兒。”
顧津怔住。
蘇穎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緩了緩語氣,道:“不是因為你們,是我自己的問題……有時候我就想,這個世界太不公平。那次他們五個人一起做事兒,最後李道平安、許大衛平安,其他兩個人也平安,偏偏顧維死了。前幾年還好些,自打李道出獄來找你,許大衛那個混蛋也跟來湊熱鬧,我就特不想見到他們。我經常告訴自己向前看,要積極、要樂觀,把日子往好了過,但他們總是把我拉回過去,想起那些痛苦的經歷,然後我又得安慰自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就這樣來回重複。”她輕歎了口氣,“我有點兒累,想重新選擇一條路,找個男人,看我沒有他顧維能不能過好。怎麼說呢?我總覺著不能認命,想把下半輩子過出點兒名堂來,對自己好點兒,恰好遇見郭尉,那就他吧。”
這些話蘇穎從未對人說起過。她總是嘻嘻哈哈的,樂觀到讓顧津忽略了女人天生就脆弱的本性。顧津清楚卻無法體會單親媽媽的不易,或許某一時刻,蘇穎也想找個寬闊的胸膛靠一靠,哪怕陌生人的都好。
顧津低著頭,半晌,眼淚禁不住掉下來。
蘇穎怎麼能想到會把她說哭呢,趕緊過去抱住她,忍不住直樂:“都是當媽的人了,怎麼說哭就哭呢?”
“對不起。”
“傻吧你,和你有什麼關係啊?”
“是我們一家對不住你,當初就不該自私地讓你把孩子生下來……”
“噓!”蘇穎一巴掌拍到她背上,“別說這種話,沒他保不准更糟糕呢。”
顧津吸吸鼻子說:“我捨不得你們。”
“顧念放假我就帶他回來,三個小時車程不遠的。總之你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也絕對不會讓顧念受一丁點兒委屈。”蘇穎頓了頓說,“他永遠姓顧,你也永遠是他的姑姑。”

轉天是週六,蘇穎沒開店,大清早就管趙旭炎借了車,帶顧念去城裡好好玩了一天。事故發生以後,蘇穎開車不那麼沖了,尤其在靠近大車時格外留神。往往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沒人不怕死。
其實這次蘇穎有話同顧念講,只是這個問題不知如何開口。
平時出來的機會少,顧念話癆一樣地說個不停,顯得很高興。
蘇穎心不在焉,轉頭看看他,借機試探著問:“如果有一天媽媽帶你去別的城市生活,你會怎麼樣?”
“去哪裡?”
“邱化市。”
顧念轉過身來,想了想說:“不太想去。”
“為什麼呢?”
“我得上學呀,老師不讓缺課,而且我們班的男生和我的關係可好了。”
蘇穎咬了下唇:“如果邱化市的學校更好、更大,朋友也比原來的多,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有缺陷的原生家庭會使孩子較同齡人更敏感,顧念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整個人安靜下來,小聲問:“那見不到姑姑和姑父呢?”
蘇穎手心沁著汗說:“放假時我們可以再回來。”
顧念好一會兒沒說話,低下頭默默擺弄著手指,嘴巴也不知不覺地噘了起來。蘇穎突然萌生了退意,沒有什麼比兒子的感受更重要,只要他覺得現在很好,自己也別瞎折騰了。
但在這時,顧念忽然轉頭看她,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說:“媽媽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蘇穎手中的方向盤被汗打濕,她越發握不緊,卻笑著問:“真心話?”
“那當然。”他又恢復到剛才的雀躍狀態,“因為媽媽最重要。”
蘇穎當即說不出話來。顧念有時懂事得叫人心疼,曾經很多次,他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能讓蘇穎難受很久,比如摔倒時他說的一句“我不哭”,或是她忙碌時他的一句“我不搗亂,就想陪陪你”。
蘇穎覺得自己虧欠這個孩子太多、太多,所以她一直盡最大努力來彌補家庭上的缺失。她這次要做出的或許是最自私的一個選擇,也是在這時候,蘇穎在心中告訴自己,即便生活發生變化,也只許顧念生活得更好,她會說到做到。
蘇穎快速捏捏他的臉,輕聲細語道:“你也是,在媽媽心中顧念最重要。”
兩人對視一眼,不禁大笑起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後來尋著機會蘇穎又問過一次,這回更直接些,問顧念介不介意和別人一起生活。
顧念問:“郭叔叔嗎?”
蘇穎微愣,一時忘了答,可想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意外的。現在的孩子普遍早熟,她覺得他應該明白一起生活是什麼含義,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怎麼樣?”
顧念說:“反正我不要和你分開。”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每個步驟都好像在按照一個固定模式不斷地向前推進。婚前準備要比蘇穎想像的複雜一些,但以郭尉的身份來看,又在合理的範圍內。
兩人在領證前見過一面,蘇穎隱隱覺得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沒解決。不同以往,他帶她去了家幽靜的餐廳,在小巷深處,只有三兩個食客。這裡的食物頗為清淡,倒是很符合蘇穎的口味,那道干貝豆花羹她喝了不少。
兩人在吃飯過程中沒說什麼要緊的話,飯後不急著走,服務員撤掉碗碟,順便送上了一壺上好的金駿眉。
郭尉斟好茶,端起茶盞先放在她的面前說:“嘗嘗,應該不錯。”
蘇穎看了一眼但沒動:“飯後馬上喝茶容易引發缺鐵性貧血。”
郭尉瞧了她一眼,好脾氣地笑笑:“偶爾一次,不礙事兒。”
蘇穎仍沒有喝,用手指漫不經心地卷著一縷頭髮,稍稍歪頭,看他優雅地小口品茶。
她坐累了,換了個姿勢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他反問:“你以為我要說什麼?”
“我怎麼知道?”
“沒有。”他說。
過了會兒,郭尉叫服務員端來了兩碟梅子幹,問她:“下周要去民政局,緊張嗎?”
“還好。”蘇穎拈起一顆梅子含在嘴裡,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周圍,“你呢?”
郭尉想了想:“緊張和興奮都有。”
“郭總藏得深,從表面可看不出內心的情緒這麼複雜。”
郭尉不由得搖頭失笑。
蘇穎撐著下巴說:“有顧慮最好先說出來。”
“嗯?”
梅子幹酸甜可口,蘇穎忍不住多吃了兩顆,開玩笑道:“你們這個階層的老闆,婚前都要簽個什麼協議吧?比如今後財產怎樣分配、事業由誰繼承之類的。”
“沒那個必要吧。”
蘇穎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他面色無波,眼眸平靜,她單憑這張臉根本讀不出什麼真實內容,索性不費那個腦筋,率先提出來:“還是簽了好,剛好我也想擬定個協議。”
郭尉一時沒控制住表情,挑了下眉。
“什麼意思?”蘇穎哼道,“別瞧不起人,風水輪流轉,指不定今後誰發達呢。”
郭尉凝眸片刻說道:“我相信。”他由衷道,“看上去你並不是個甘於平凡的人。在我看來,內心強大又灑脫豁達是女性最獨特的人格魅力。”
“比美貌還重要?”
“怎麼說呢?男人對女人的欣賞也是分階段的吧。”郭尉垂眸喝了口茶,慢聲說,“上學那會兒我喜歡好看的,因為賞心悅目能滿足最淺顯的感官享受。但人的想法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複雜,如果準備共同生活,內在魅力更重要。”
他看著她說道:“比如你。”
這評價有些虛高,蘇穎指指自己:“我?”
“你。”
蘇穎不經意地咬了下唇:“就是說,我不夠漂亮?”
郭尉端茶杯的手一頓,怔了片刻,他不禁愉悅地笑起來。他心情不錯,笑時露出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眉頭自然舒展,眼睛微眯,嘴角上揚的弧度極好看。
蘇穎心說這個妖孽的道行可不淺。
片刻,郭尉收起笑容,握拳碰了碰鼻翼。他覺得有時女人的奇怪思維還挺可愛的。
“兩者皆有。”他說,“很漂亮。”
這個世界向來優待會說話的男人,也沒有幾個女人不喜歡異性的讚美,無論真假。蘇穎被他哄得挺開心,看他也順眼了不少。
直到他們從餐廳出來,她那種輕飄飄的感覺才被風吹散。蘇穎開始懊悔,自己應該憋到最後,看看郭總怎樣提出簽訂婚前協議的要求。她要怪就怪自己性子太急,沉不住氣,人家沒費半句話就達到了目的,還落了個被動接受的好姿態。
說到底,不過是她爭強好勝,為了面子罷了。

之後兩人進展順利,婚期如約而至。在農曆九月初二這天,三十歲的蘇穎把自己嫁了。
很多年過去了,她不再是那個倔強較真兒的姑娘。命運推著她做出改變,她也學會了接受或放棄一些事情,包括對生活、對工作以及對婚姻的選擇。
蘇穎打算和過去告個別。她捏著一張通往未來的車票,始終坐在一輛行駛的列車中。她原本不是孤獨的,可同行的那個人沒打招呼,提早下車了。她與他就像一條兩端無限延長的直線,註定不會再有交集,那麼便各自珍重吧,活著的人總要向前走的。
蘇穎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裡面身穿潔白婚紗的靚麗新娘,嘗試著挑動唇角,笑了笑。


第二章 歸宿嗎?
十月末,邱化市的天氣稍稍轉涼。
郭尉和蘇穎結婚以後飯局不斷。這天郭尉又被幾個狐朋狗友拉到飯桌上,他們美其名曰多和新娘子交流感情,說白了就是變著法兒地找樂子。
趙平江把地點定在城東萬壽路的私人會所,這家會所是這幾位經常消遣娛樂的地方。有家眷的帶家眷,沒有的也不甘寂寞,身邊帶著知己。
包間幾乎被坐滿,餐桌中間擺著國窖和茅臺,菜品自然也是珍饈美饌,應有盡有。
這個年紀的男人基本完成了等級劃分,除非安於現狀、甘願平凡,否則就在商場上馳騁打拼,經歷過大風大浪,也賺得盆豐缽滿,到最後只剩消費揮霍了,很是懂得享受生活。
蘇穎對這類人沒什麼好感,看不慣他們白天人五人六,晚上遊戲人間,與任何姑娘都能眉來眼去的醜惡嘴臉。從前和他們圈子不同,如今她顧及郭尉的面子,免不了要假意客套一番。
人們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知身邊這位是否也如此,蘇穎無意間側頭看了他一眼。
郭尉察覺到,稍稍探身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她笑笑。
“能喝什麼?紅酒?”
“可以。”
他們對視的那一秒立刻被其他人捕捉到,不管他們說話的內容是什麼,在其他人眼裡都算打情罵俏。他們當眾秀恩愛要被罰酒,梁泰和老何拎著酒瓶過來給郭尉添酒,想把他灌醉總有無數理由。
郭尉酒量不佳,無奈兩人輪番上陣,推脫不過,只好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一頓飯過半,也被勸進了不少酒。
“不喝了,頭暈。”
對面的老何笑著說:“又來了,咱們郭總裝醉的本事一流。”
曹建說:“按步驟,要去上面開個房間醒酒了。”
“可不?他往往是談最貴的生意,偷最愜意的懶,飯局什麼時候散,他什麼時候清醒。”
幾個男人似真似假地調侃,蘇穎不知如何解讀這番話,怔了怔,視線轉到半路堪堪停住,末了又落回面前的酒杯上。郭尉卻不甚在意,手指抵住額角,只是我行我素地搖頭淡笑了一下,並沒理會。
“你醉了就歇著去,有弟妹在誰還管你?”說著,梁泰轉移目標,起身走來給蘇穎倒酒:“是吧,弟妹?”
蘇穎淺笑,端著酒杯沒有太多表示。
第一次見面,她並不瞭解這幾個人,只在赴約前聽郭尉隨便講了講。他與趙平江是發小兒,關係自然不必說。老何和曹建是遇到危機時不會落井下石,可以維持基本共贏的那種朋友。而這個梁泰頗複雜,郭尉只說和梁泰最早是通過老何認識的。梁泰多年前靠砂鍋店的七張桌子起家,後來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才開始涉足房地產行業,屬�唯利是圖的那類商人。
蘇穎正準備說點兒什麼的時候,身旁的男人終於從靜止狀態中緩過來,抬臂擋開梁泰說:“梁總高抬貴手。”
“少跟我打官腔,這就護上了?”
“護外人鐵定不行啊。”
梁泰笑了:“心疼唄?”
“海涵,海涵。”
他與梁泰你來我往,把另一隻手順勢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略偏身體,很自然地朝她那邊傾了傾,做出呵護的姿態。
蘇穎覺得這時應該配合他,於是往郭尉懷裡靠去,笑容更加明媚:“這些日子的聚會太多了,都要他喝,總得顧惜一下身體。”這會兒郭尉倒是不緊不慢地環住了她的肩膀,把恰到好處的力量壓在她的肩頭,她笑著說,“梁總就放過我們吧。”
梁泰一笑,指著兩人朝對面說:“瞧瞧人家這恩愛勁兒,看著眼饞,真看不出是新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伉儷情深的老夫老妻呢。”
他說完,屋中突然安靜了數秒。
郭尉表情未變,仍是淡淡地彎著唇角。
有人立即輕咳了一聲緩解尷尬,梁泰這才像沒事兒人一樣地說了後半句:“不喝可以,想回家沒什麼可能,上面還有牌局呢。”
蘇穎說:“那正好,總得有個清醒的贏你們口袋裡的鈔票,是不是?”
眾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氣氛緩和了。梁泰看了她兩眼,沒再為難。其間服務員來上菜,話題算是被岔了過去。
郭尉拉松領帶,低聲說了句什麼。蘇穎轉過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原本俊逸英挺的面孔上染了紅暈,髮絲微微淩亂,淺垂的眼皮下眸光迷離,他似乎真的醉了。他說話時,氣息落在她撐著下巴的手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
蘇穎一時走神:“說什麼?”
他又湊近一些,嗓音裡透出幾分醉意:“幫我倒杯水。”
“真醉了?”
郭尉略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在混亂的環境中碰到一起。他眉眼帶笑地說:“你看呢?”
蘇穎不動。他歪著頭,朝她的耳朵極短促地吹了一下:“有酒味嗎?”
郭尉定定地看著她,從表情到語氣都十分正經,可不知為何,蘇穎偏察覺出幾分輕佻。看來他也沒什麼例外,平時人模狗樣的,本性在酒精的催化下通通顯出來了。
蘇穎白了他一眼,拿肩膀不輕不重地頂開他,也沒給他倒水喝。

趙平江先前已在樓上開好房間,晚餐結束後,一班人馬踩著厚重的地毯上樓。
郭尉搓了幾把牌後推說頭疼便退下來,蘇穎打完電話替他,他則躲去對面另開了一間房休息。房門隔開外界的雜亂聲音,郭尉搓了搓臉,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給家裡打電話。
保姆接起電話,說蘇穎剛剛也打來過。
郭尉問晨晨是否睡下,又問了問顧念的情況,知道兩個孩子這晚和平相處,方才安心地掛斷電話。他橫起手臂遮住眼睛,本想小憩一會兒,竟睡熟了。
不知何時,他被一陣細碎而輕柔的敲門聲吵醒。他揉了揉陣痛的太陽穴,本以為是那屋的人過來叫他,未曾料到,門口竟站著季妍。
郭尉有些詫異,不等他開口,那姑娘忽然抽泣起來,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無辜又幽怨地望著他,瞬間便哭成個淚人兒。

此時,對面房間的麻將牌正在嘩啦作響。
方桌四面分別坐著老何、趙平江、蘇穎和梁泰帶來的女伴,其他人在後面湊熱鬧。
今天的主角是郭尉和蘇穎夫妻倆,話題自然也圍繞著他們。
老何碼著牌,嘴上習慣性地奉承:“要說我佩服誰,除了郭尉就沒別人了。他這個人夠自律,顧家得很,要知道逃出生活舒適區、抵禦各種誘惑是件多麼難的事兒,他就從來不受我們影響。”
趙平江說:“可別捎帶著我們,那是他不願意跟你玩。”
“滾蛋。”
趙平江一笑,就聽那頭的梁泰陰陽怪氣地說:“要不說老何生意做得好呢,光憑這張嘴就能發大財。”他用手搭著女伴的肩膀,有些懶散地蹺著二郎腿,開玩笑道,“要說啊,還是郭尉的段位高,除非談生意,否則三催四請才出來,碰酒就醉,醉了就睡,根本抓不到人影。瞧瞧,這回把老婆都扔在這兒了。”
在座的人表情各異,安靜了幾秒。蘇穎說:“好吧,那我就把他的錢全輸光。”
梁泰說:“儘管放開玩,他這個人拿賺錢當愛好。”
蘇穎再遲鈍也能看出這兩人面和心不和,抬頭瞧了他一眼,笑著道:“梁總這麼一說,他這個人真挺無趣的。”
“是無趣。”
“倒是巧了。”她推出一張么雞,慢聲慢語道,“梁總不知道,我這個人專治無趣,管保藥到病除,療效顯著。”
眾人笑開,蘇穎三言兩語化解了尷尬。
梁泰不由得抬頭瞅了她半晌,見她輕咬下唇,表情專注,似乎只顧看牌,無暇顧及其他。
趙平江眼觀鼻鼻觀心,視線圍著桌邊轉了一圈,點點老何轉移了話題:“還碰?不知道讓著點兒嫂子嗎?忒不厚道了。”
老何嘿嘿一笑:“牌桌無大小,牌桌無大小。”
這一局,蘇穎又點了炮。她心中正不爽,煩透了這幫臭男人說話夾槍帶棒的,偏偏有人撒手不管,留她應付,自己去別的地方躲清靜了。
於是蘇穎把牌一推,借機說:“不玩了,淨挨欺負,找人報仇去。”
她攏了下頭髮,踩著七釐米的高跟鞋嗒嗒地走出門去,屋裡的男人發出了善意的笑聲,還有人誇張地求饒。蘇穎沒理會,直接去按對面的門鈴,可手指還沒觸到,忽然發現房門虛掩著。
蘇穎側身推開,卻見一對男女立在客廳中間相擁。女的長髮披肩,面孔俏麗,淚眼婆娑地靠著男人寬闊的胸膛,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男的則長相英俊,身姿挺拔,兩手握著對方的肩頭,一時看不出是想將人摟入懷中還是意圖推拒。
蘇穎看著這個人面熟,眨了眨眼——不是自己的老公又是誰?
她當時一丁點兒做人家太太的覺悟都沒有,第一反應是壞了別人的好事兒,轉身就往外走。可她到走廊中央忽又停住,恰與叼著煙出來的梁泰撞個正著。
梁泰輕扯嘴角:“怎麼,郭尉還沒醒酒?”
蘇穎沒接茬兒,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誰是正主了,無論怎樣好像離開的都不應該是自己。她無意識地看了梁泰一眼,走回去重新推開那扇門。
室內的女子正在低聲訴說著什麼,似乎沒發覺有人進來。
蘇穎倚在牆邊看了幾秒,抬手輕叩兩下門板。郭尉原本側身對著門口,聽見動靜驀地轉頭。
蘇穎朝他笑笑:“老公,我可以進來嗎?”

她這聲“老公”叫得輕飄飄的,聽上去柔軟卻不輕浮,還帶著點兒撒嬌的意味。這回季妍也朝她看過來,卻沒來得及鬆開抱著郭尉的手。
郭尉把目光鎖定在門口,握住季妍的手臂將她拉離,稍稍退後兩步,朝蘇穎招了下手:“進來。”他姿態從容,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襯衫袖口,一點兒都沒有被老婆現場捉姦的尷尬與心虛。
蘇穎沒走太近,去旁邊的吧台倒了杯水喝。
郭尉轉頭看向季妍,低聲說:“你先回去,有什麼事兒改天再說。”
“可是我……”
“回去。”他的音量沒有變,表情卻嚴肅得不太講情面。
季妍仿佛被嚇到了,稍稍縮了下肩膀,眼淚在眼眶裡越聚越多,到底又落下幾滴。她趕緊低著頭擦掉,說道:“郭總,那……我先走了。”她頓了下,隨後用僅限兩人聽到的音量說,“我說的都是真話。”她說完轉身,不期然對上蘇穎的目光。
蘇穎正在瞧熱鬧,見她看過來身體本能一頓。那姑娘的眼神複雜,幽怨悲傷中帶著幾分憎惡,她打量蘇穎的目光絕對不算友好,又仿若嫌棄地輕蹙了下眉,低著頭匆匆出去了。
蘇穎端著杯子哼笑了一下,心說:真他媽的囂張。
季妍離開時帶上了房門,室內只剩蘇穎和郭尉兩人,突然安靜下來。
隔了會兒,郭尉朝蘇穎走去,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問道:“牌局結束了?”
“沒。”蘇穎說,“幾乎沒贏過,玩得鬧心。”
他們之間隔著兩步的距離,郭尉背靠吧台慢慢喝了幾口水:“都不讓著你?”
蘇穎嗯了聲:“瞧瞧你這人緣兒混的。”
“誰贏得多?”
“老何。”她擱下水杯走向沙發,把身體靠進去,蹬掉鞋子,“你自己玩兒去吧,我睡一會兒,完了叫我。”
說罷,她便側身閉上眼,蜷著腿,上面那只腳的腳尖豎起來,抵著另一隻腳的腳腕。
郭尉覺得那雙腳有意思,盯著看了會兒,想了想還是把剛才的事情說明了一下:“她是公司業務部的,最近遇到點兒困難,小姑娘閱歷淺,沒受過什麼打擊,情緒有些失控。以前她隨公司來這裡應酬過幾次,樓上的房間號她也知道……”
郭尉明白這話細究起來有破綻,可也不能直接說人是來表白的。他停了停,沙發那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睡得似乎快了些。郭尉低頭把玩了幾下杯子,忽覺索然無味,解釋的興致也沒有了。
蘇穎今晚紅酒喝得不多,但一直繃著神經與他們周旋,這會兒身體挨著沙發,困倦得不想睜眼。
沒過多久,郭尉出去了。關門聲消失後,她的耳邊徹底靜下來。
房中開著的頂燈被換成了地燈,周圍幽暗,蘇穎扯過擱在椅背上的西裝蓋住肩膀,迷迷糊糊地想起飯桌上某人說的話——別人應酬時他去樓上醒酒。
他到底是醒酒呢,還是幹別的?
她用西裝掩住口鼻,立即嗅到屬�他的清淡氣息。
蘇穎翻了個身,想著睡醒後有必要和他嚴肅地談談,她的底線低,不意味著她能接受婚內出軌,即使他亂搞也別在她的眼皮底下,太硌硬人。或許往協議裡加一條更實際,她胡思亂想著,沒一會兒便睡沉了。

郭尉去對面房間時,曹建的女伴代替了蘇穎,那個位置的左手邊也已換人,梁泰斜靠著椅背正在碼牌。梁泰剛才在走廊抽煙,恰巧看見季妍慌不擇路地跑向樓梯口,事不關己地看了個熱鬧,禁不住往齷齪的地方發散思維,心想郭尉平時一副羞與他們為伍的樣子,私底下不見得有多正派。梁泰越發瞧不上他,又隱約替誰感到不值。
曹建見郭尉進來,沖女伴擺手說:“來吧,讓個位置。”
“不急,打完這把。”郭尉走過去搭住老何的肩膀,慢悠悠地道,“聽說你剛才欺負我的人了?”
老何甚是心虛,眼睛一瞪:“誰說的?我哪兒敢啊?我今天也就沾了嫂子的光,手氣倍兒棒。”
“你嫂子讓我來給她報仇。”
“別鬧,不能夠,您多大方個人啊,可不帶護短的。”
郭尉說:“不大方,護短得很。”
其他人掩唇暗笑,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郭尉也笑笑,手插在口袋裡,站在老何後面不作聲了,安靜地看他出牌。
老何面前的籌碼疊成了小山。他原本還哼著曲子沾沾自喜,這會兒總覺得渾身不自在,預感郭尉不會放過他,可能要完了。
牌局到淩晨才結束,輸贏可想而知。他們玩得大,老何哭喪著臉,發誓以後決不再招惹這尊活佛。

他們各自散了之後,郭尉去對面找蘇穎,房間裡很靜,光線仍是昏暗不明。
他走過去,在沙發邊緣坐下,扭頭看了幾秒,輕拍了兩下她的臉叫她:“蘇穎。”
半晌,她才有回應:“嗯?”
“在這兒住下?”他的聲音又低又輕。
蘇穎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男人背光而坐,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有光打在他的側臉和肩膀上,顯得分外柔和。蘇穎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恍惚中仿佛時光錯亂,這樣的情景像極了過去的某一時刻。她盯著昏暗中的男人看了不知多久,他的面孔漸漸清晰起來,俊美無比又囂張痞氣,目光卻充滿寵溺,一如既往地挑著嘴角朝她壞笑。
蘇穎趕緊閉上眼靜了會兒,稍稍歪頭,用臉頰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男人的手掌順勢貼住她的臉,用拇指輕輕摩挲她的皮膚。
她喚了他的名字。
他低聲回應:“嗯?”
蘇穎用嘴唇觸了下他的掌根,輕聲說:“你他媽不准在外面拈花惹草,否則老娘廢了你。”語氣柔軟又霸道。
郭尉微愣,看著貓兒一樣迷糊慵懶的女人,瞬間心猿意馬。氣氛很微妙,這個夜晚也因此揉進了一絲纏綿。男人在這種時候大多不會吝嗇自己的溫柔,郭尉撫著她的臉,輕笑:“好,不會拈花惹草。”
他嗓音低沉,字字清晰,瞬間將她游離的意識拉扯回來。
她猛然睜眼。他壓得更低了些,兩人呼吸相融,她周遭是他身上乾淨清透的、好似陽光中飄揚的白襯衫的味道。這個人是郭尉,蘇穎清醒了。她曾經納悶兒他為何會用這款香水,味道太年輕,完全沒有成熟男性的穩重、陽剛和歲月的沉澱。興許是意義非凡,他才捨不得更換吧。
蘇穎拉下他的手在肩膀處握著,放平身體,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說不上多失落,她明白,都是夢。
隔了半晌,郭尉問:“看什麼呢?”
她打個哈欠說:“看看你這張臉,上面好像寫了三個字。”
“哦?”
蘇穎在他的鼻尖上慢慢地點了三下,懶懶地說:“不、安、分。”
郭尉笑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字。”
她直接說:“不如我們在協議裡增加一項婚後條款,為了把和諧穩定的夫妻關係維持下去,誰都可以向對方提意見,如何?”
郭尉沒說好或是不好,稍稍偏頭,攥住她在他臉上亂摸的手問:“你想提什麼意見?”
“你作為我的丈夫,在檯面上好歹裝裝樣子,我的要求不算高,總要顧及彼此的顏面,是不是?”
郭尉知道蘇穎在說今晚的事情,看來她是把這頂帽子給他扣實了。郭尉也不著急解釋,撐著她頭頂的沙發扶手問:“私底下就沒要求了?”
“全憑自覺。”她低聲嘟囔一句,又問,“幾點了?”
郭尉看了看腕表說:“淩晨一點。”
“那再睡會兒。”蘇穎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把腦袋窩進沙發裡,又閉上了眼。
郭尉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沉默許久,終究沒有說什麼,起身走向浴室。
再次醒來,蘇穎已被安置到了臥室的大床上,身邊的男人氣息綿長輕緩,似乎睡得正熟。
窗外的天空仍舊漆黑,蘇穎摸到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尚早。
她輕輕翻身,等到眼睛適應黑暗後,發現自己與郭尉之間只隔了一尺的距離。他側身盤著手臂,雙膝微屈,一半臉龐埋進枕頭裡,睡相極斯文。他應該洗過澡,短髮蓬鬆順滑,輕輕地搭在額前,眼中的精明被遮住,毫無防備的樣子看上去比平常順眼不少。
躺了半晌,蘇穎實在沒有睡意,覺得渾身上下又臭又癢,極不舒服。她掀開被子坐起來,發現自己除了沒穿鞋子和外套,身上裝束完整。

蘇穎索性獨自叫車回家,用指紋開了鎖,家中一片寂靜,走廊裡只開著暖黃色的地燈。
她放輕腳步先去看顧念,在他房中待了片刻,拿上睡袍去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她本想這回可以安心入眠了,無奈身體的某個部位又開始造反,她越想壓制越無法控制,只好默默歎息一聲,輕手輕腳地去廚房。
蘇穎沒有驚動保姆,簡簡單單地煮了碗面,邊吃邊光著腳走向客廳。
她拉開窗簾,下面是沉睡中的樓宇和寬闊的馬路。她靠著窗臺小口地吃著面,麵條清湯寡水,沒什麼味道,只可飽腹。她在廚藝方面向來缺乏天分,從前是顧念的姑姑張羅三餐,她便撒手不管偷得清閒,如今要靠自己了,廚藝依然沒長進。
寂靜的夜晚難免會讓她想起舊事,她剛搬來不久,這個家還無法給她帶來歸屬感。
蘇穎吃完面,把碗擱在旁邊的窗臺上。樓下偶爾有車駛過,原來在這個夜裡沒睡的不止她自己,她這樣想著,好像也不那麼孤單了。

折騰了半宿,蘇穎起遲了。保姆鄧姐做好早餐來叫她,她睜開眼被透進來的晨光刺了下,手臂往旁邊的位置上摸了摸,是空的,床單上一絲褶皺都沒有,郭尉未歸。
蘇穎清了清嗓子朝外面應了一聲,又閉了會兒眼,才披著衣服起身去浴室。
她出來時兩個小孩兒正在安靜地吃早飯,他們分坐在餐桌兩端,低著頭,嘴巴塞得鼓鼓的,誰也顧不上同誰交談。
時間不早了,鄧姐已經拎著兩人的書包在門口催促。蘇穎隨手拿了片麵包說:“我送他們吧,剛好要出去。”
沒等鄧姐說話,顧念就猛地抬起小腦袋,眼睛裡閃著星星,說:“媽媽,是真的嗎?”自從搬進這裡,顧念上下學基本是鄧姐接送的。
郭尉走了點兒關係,把顧念送進了閔行路小學,這所小學是全區的重點學校,教學質量和學習氛圍都堪稱一流。郭尉考慮得要多些,顧念雖與晨晨同校卻不同班,這樣能讓兩個小朋友多多相處、促進感情,又不至於距離太近帶來不必要的尷尬,更重要的是方便他和蘇穎照看。
涉及顧念的事情,蘇穎沒推辭。等把顧念上學的事情辦完,郭尉又提議給她安排店鋪,這回蘇穎拒絕了。
她清楚接受他的幫助能少走不少彎路,只是總不能什麼都靠別人。她早在決定來邱化時就已經開始留意,心裡多少有了打算。蘇穎是操心的命,未雨綢繆算不上,只是害怕停下來,沒什麼比口袋裡的鈔票減少更讓人心慌的。
這段日子她忙著租鋪子、裝修和聯繫貨源,對顧念疏於照顧,這會兒看見孩子興奮的表情不免揪心。
“當然。”蘇穎孩子氣地眨眨眼,“不高興呀?”
“不是,不是,我太高興啦!”顧念誇張道。
蘇穎笑笑,用余光看見郭志晨抬頭轉向這邊卻一句話沒說,又低下頭去。
她也在努力適應後媽的角色,親切地說:“加快速度,阿姨送你們。”
晨晨沒吭聲,乖乖地點頭。
蘇穎仍開著那輛修好的金杯。顧念坐在前面,一路上手舞足蹈,恨不得把這些天學校裡發生的大事小事全部講給蘇穎聽。
後面的郭志晨坐得端正,哪裡都不碰,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表面上看,這孩子並沒有蘇穎想像中那樣難相處,總是阿姨長、阿姨短地叫她,嘴很甜,但有些敏感,眼神及動作偶爾透著討好的意味。孩子的小心思輕易地被她看透了,蘇穎不說破,儘量照顧他的情緒。

他們開車逐漸靠近學校,周圍停了不少名貴車輛。
蘇穎停在路口等紅燈,路兩側已經出現很多小學生的身影,他們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背後是五顏六色的大書包,有的被父母牽著快步走,有的則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鬧著。
晨晨忽然說:“阿姨,就把我們放在旁邊吧,我們自己進去。”
蘇穎說:“快到門口了,我送你們吧。”
“不用,不用。”他抬起手搭在椅背上,前傾著小身體急於阻止,可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忽地縮回手,“阿姨你工作很忙,我們可以自己走過去的。”
蘇穎從後視鏡中看他無處安放的小手,驀地明白了。她找了一處開闊的地方放下兩個孩子,沒有立即離開,坐在車裡目送他們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看見郭志晨搭著顧念的肩膀,兩個小人兒晃晃蕩蕩的,邊走邊說話。
直到那兩抹影子消失,蘇穎才收回視線。她皺起鼻子聞了聞車裡的味道,又側頭看了一眼副駕駛座的靠背。
“有那麼髒?”她撇嘴嘀咕。
回憶剛才熊孩子皺眉的表情,蘇穎忽然想起了某人。
她想了想,還是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消息發過去,內容是“我提早回家了,看你睡得熟,沒有打擾”。發完後,她把電話扔到副駕駛座上,驅車離開。

郭尉打來電話時,蘇穎正在和裝修師傅因為頂燈的安裝問題爭論不休。基礎照明的分佈位置不夠均勻,無法保證整個店鋪色調的統一,櫥窗旁的重點照明又太過靠後,照不到模特身上的流行款,完全無法凸顯服飾的特色。
裝修師傅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建議她把模特往後挪一挪,事情就能輕鬆解決。
店鋪小,寸土寸金,蘇穎堅持要求拆掉重裝。
師傅又說重新排線太麻煩,可能會損壞天花板,問她是否願意承擔因此產生的費用。
蘇穎不是好惹的:“失誤在你,返工耽誤我營業的損失你能承擔?”
師傅被蘇穎噎了一下,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她無理取鬧。蘇穎沒廢話,直接打電話去裝修公司投訴,由他上面的領導同他交涉。
等到把事情解決完,她瞥見牆邊摞成一人高的的數個紙箱,有些心煩意亂,第一批貨已經發來,屋中卻還是一片狼藉。她心情很糟糕,所以接郭尉電話時的語氣不太好。
那邊的人停頓了兩秒,低聲問:“怎麼了?”
蘇穎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沒事兒。”
“在店裡?”
“嗯。”
“需要幫忙嗎?”
“暫時還可以應付。”蘇穎沒講剛才的事情,“準備得差不多了,裝完頂燈、佈置一下就可以開張了。”
聽她這樣說,郭尉沒堅持。兩人聊了幾句便匆匆掛了電話。
蘇穎在店鋪裡一時插不上手,只好拎著包包先離開。
這是一座位于繁華步行街中的服裝商城,位置靠後,共三層樓,中、低端定位,沒有名牌,服飾大多色彩鮮明、樣式獨特又具多樣化,廣受年輕女孩兒的青睞。租店鋪之前蘇穎曾來這裡仔細考察過,這裡不算是人氣最旺的商場,但有效客流量還可以。她選擇這裡的最主要原因還是資金問題,她沒想過生意做到多大,總要量力而行。
蘇穎低著頭,大步流星地走出服裝商城。外面陽光普照,她一下子從黑暗處跨入明媚的陽光中,仿佛陷進一個過度曝光的花白世界裡。
蘇穎忽地愣在街道中央,熙來攘往的人潮如熱流一樣瞬間將她包圍。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不同於洛坪的蔚藍寧靜,這裡風吹著雲走,幾隻鳥兒飛過長空。
原本挫敗的情緒在陽光下無處藏匿,蘇穎的胸口突然湧起一股激情,她真正意識到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仿佛女人們手中都攥著可愛的人民幣,正微笑著朝她走來。
樂觀的人總能在各種環境中自我調整,蘇穎心情逐漸變好,又覺得渾身充滿幹勁了。她漸漸融進人潮,沿著步行街往北走。
街角有家照相館,門面略小,窗框和門板上刷著復古的綠油漆,圍牆很低,由水泥砌成,上面印著幾個交疊的菱形花樣,旁邊還放了一輛掉鏈的二八自行車,這種懷舊風格的店面與周圍現代化的樓宇不太協調。
蘇穎驀地駐足,被櫥窗裡的一張老照片吸引——陰雨連綿的古老小巷,女子在肩上搭了把油紙傘,一條青石板的小路在她的身後蜿蜒至盡頭,兩側的牆壁難掩斑駁的痕跡。她穿著素雅的青色旗袍,有純白色的花朵長在藤蔓上,在她的身上靜靜綻放,旗袍的開衩沿著腿垂落,裙擺輕掃腳面。女子端莊嫺靜的氣質隨著擺胯的姿勢展現,她的笑容很淡,內斂卻不失自信。
蘇穎在心中讚歎一句好美,又盯著看了許久才轉身離開。

兩天后裝修工作全部完成,開店所需的一系列手續也都已辦理齊全,蘇穎開始專心佈置陳列並兼顧迎客。
郭尉在店鋪正式開業的這天沒到場,派人送來花籃和一個烏拉圭紫晶洞瑪瑙聚寶盆,單看成色就知價格不菲。蘇穎暗暗嫌棄郭總老套、沒新意,這麼大的東西放在哪兒都覺得不合適,倒不如送幾疊鈔票來得實際。
之後一連數天,蘇穎早出晚歸。在店鋪運營初期,她不敢懈怠,沒人幫忙,大事小情都需要她親力親為、花心思去做。
她推了郭尉那邊的兩個聚會,商場九點半關門,盤貨之後驅車回家已是深夜。有時他已經睡著,但多數情況臥室空無一人,新婚夫婦竟如租客一般你來我走,多日沒有見過面。
這天蘇穎又晚歸。孩子們已經早早睡下,鄧姐見她滿面倦意地回來,立即從廚房端出一直溫著的飯菜,坐在餐桌旁陪她說了會兒話就去睡了。蘇穎餓急了,狼吞虎嚥,胃部感到不適時,飯菜已經被一掃而空,她卻沒嘗出什麼滋味。
回到房間,她在衣櫃裡翻找睡袍,可翻來翻去怎麼也翻不到,一拍腦袋才想起睡袍昨晚被灑上了西瓜汁,被她扔進了洗衣房。於是她隨便抓起一件,邊走邊褪衣褲,到浴室門口時,身上的衣物已經所剩無幾。
蘇穎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時忽然發現房中多了一個人。
郭尉身穿一身深灰色西裝,仍舊一絲不苟地系著領帶,一手拿著她的長褲,正弓身去撿落在床尾與床尾凳縫隙中的雪紡襯衫。
蘇穎愣在門口,這情形難免有些尷尬。
郭尉倒是自然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停頓了片刻問道:“洗完澡了?”他把手中的衣服搭在角落的貴妃榻上。
蘇穎說:“你今天回來得挺早。”
“也不早了。”他抬腕看了下時間,順勢解開錶帶擱在桌子上,“差十分十二點。”
蘇穎沒說話,走到床邊坐著,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發尾慢慢擦拭。
浴室裡的熱氣彌漫出來,一室清香。
兩人都沒說話,氣氛有點兒像考試交卷前那五分鐘,焦灼又難熬。
不知過去多久,蘇穎抬頭,看到男人的西裝已經被脫去,襯衫的領口外翻,露出一截修長又線條立體的脖頸來。這會兒他正靠著桌子不緊不慢地解袖扣,目光卻仿佛不經意地落向她這邊。
蘇穎的這條睡裙太過性感,細肩帶、高開衩,光滑的黑色絲綢襯得她肌膚雪白。她早已忘記是什麼時候買的,已經很久沒穿過了。
年紀小時,她總是怎麼大膽怎麼來,就愛站在那個人面前,看他對著自己咬牙切齒地說“誰准你這樣穿的?趕緊給我包嚴實再出來”,然後擋住所有人的目光,將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在肆意妄為的年紀,有他在身邊,她感覺被全世界寵愛著。
後來都變了,她的生活裡不再有男人,那些對愛情以及婚姻的憧憬全部破滅了,她終日圍著孩子、金錢轉,心靈和身體一樣變成了乾旱的土壤。
直到現在,面對郭尉幽深略帶直白的目光,她竟感到彆扭又羞赧,臉頰唰的一下變得滾燙。她板起臉說:“你看什麼?”
郭尉比她淡然得多:“浴室有吹風機。”
“不用了。”她扔掉毛巾,並著雙腿快速鑽進被單裡,“我睡了,你要洗澡嗎?麻煩先把臥室的燈關一下。”
郭尉覺得她這一系列行為有點兒滑稽,她明明想把逃避表演得高明一些,卻適得其反。他忍不住勾了下唇說:“好。”
郭尉關了燈,去浴室取來吹風機,坐在床邊挑起她的發尾幫她吹幹。他感覺她的身體有些僵硬,動作不自覺地輕緩了幾分。蘇穎背對郭尉躺著,暖風緩緩送來,發根處有輕微的拉扯感,他的力度拿捏精准,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她覺得意外,同時心中漫過一絲異樣,根本沒想到他會有這樣親昵的舉動。
整個過程顯得相當漫長,當吹風機的嗡嗡聲停止時,蘇穎心中咯噔一下,越發不安。他沒有離開,用手指梳了梳她的髮絲,把手掌擱在她的耳旁不動了。
蘇穎緊閉雙眼,微抿著唇,生怕他的手會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滑,也許是貪戀那一點點不切實際的暖意,總之,她現在不想。
而郭尉沒有更多的動作,看著被單下不失豐腴的輪廓,斟酌片刻,沒埋怨她早出晚歸,也沒說“需要多少錢我會給你,不用那麼拼命”之類的話,只道:“我覺得你有點兒辛苦,店鋪那邊可以請個人幫忙。”見她沒反應,他又說,“顧念剛轉學,不知道功課怎麼樣,我這段時間應酬太多,你最好抽點兒時間照看一下。”
半晌,蘇穎應了一聲。

郭尉起身去了浴室,不久,浴室裡面傳出了嘩嘩的水聲。蘇穎睜開眼,看見暖黃色的光透過磨砂玻璃映在床尾。
房間中的聲音很單調,更顯出夜的寂靜,要不是他擱在床頭的電話在不厭其煩地振動,她幾乎迷失在那片溫柔的光影裡。
她不是故意要看的。信息不止一條,她稍微抬起腦袋,便瞥見屏幕上的“季妍”二字。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莫名地,腦中出現了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溫柔只是男人對女人慣用的手段而已,他可以操控,並不見得是情濃所致。
想通了這一點,蘇穎竟如釋重負般地輕鬆起來。
郭尉洗完澡時,蘇穎已經睡著了。他的手機提示燈在夜裡不斷閃爍,他拿起來準備翻閱,一看是季妍,絲毫興趣都沒了,直接刪去對話框上床睡覺。不久後,手機又振動了兩下,郭尉本以為還是季妍,沒有理睬。
轉天早上他才看見消息來自前妻,稍微怔了幾秒。那個人說:“我前些天在一座無名小島上,手機接收不到信號,聽說你結婚了。”
第二條的發送時間在半小時後,她說:“祝你新婚快樂。”
郭尉盯著那幾個字看了會兒,動動手指,終是回了句“謝謝”。

那晚郭尉的一番話並未見效,蘇穎仍舊晚歸。
母子倆談過,顧念對於媽媽的忙碌表示很理解,並保證認真做作業,不會搗蛋調皮。他一直是個善解人意的小孩兒,作為補償,蘇穎買了他心心念念的飛行器玩具,藍色、白色各一個,自然不能少了晨晨的。只不過兩人一個把它視如珍寶,一個新鮮了幾天,便拿去和同學換了一套半舊的樂高積木回來。

郭尉離開辦公室時是整八點,順手把兩份文件擱在秘書的桌子上。
上次公司在南非的參展很順利,幾筆訂單獲得的利潤豐厚。他有心拓展海外市場,回來後各部門高層多次商討,決定在當地建立兩個直營網點試試水。因為當地的建材行業比較落後,建材大部分依賴進口,而國內的產品無論在品質、檔次還是價格上都存在優勢,廣和在複合地板和彩釉玻璃這兩大建材項目上的優勢尤其突出,如果直營網點立住腳將大有賺頭。
郭尉把車開出寫字樓車庫時還在考慮這些事情。
馬路上的車流時走時停,在城市中最繁華的路段,深夜裡的喧囂也一刻不停。郭尉將車子踩停在紅燈前,人群湧入人行橫道,匆匆走向另一邊。他用手肘搭著窗沿,眼睛看著遠處廣告牌的霓虹燈出神許久。直到後面的車鳴笛催促,他才收回視線換擋加速。
車子途經一座商場時,他想起了郭太太,現在想與這位妻子見一面仍是件難事。郭尉用手指輕敲幾下方向盤,向右轉了一把,將車停在路邊給蘇穎打電話。
蘇穎又把位置發送了一遍。

郭尉還是第一次走進這種專屬女性消費的地方,即使與前妻也從未來過。
他的直觀感受是這裡的環境不是很舒適:商城三樓的燈光不夠明亮,兩側小店林立,門前都掛著半簾,有些是若隱若現的薄紗,有些是水晶珠串。櫥窗裡的模特千姿百態,身上搭配著各種浮誇的服裝和飾品用來博人眼球,地面上還散落著羽毛、彩燈等元素。
單從裝修風格就可以判斷出產品定位,蘇穎的選址標準郭尉不敢苟同。
轉了兩個彎,他找到了蘇穎的店,店裡放著快節奏的音樂,有幾個女孩兒正在挑選衣服。蘇穎正在為一名顧客整理領口,見他進來只轉了下頭,抬抬下巴說:“坐會兒。”
郭尉還是平時工作時的著裝,在黑色西裝外面套了件筆挺的風衣,菱形暗紋的領帶將襯衫的領口映得雪白。他說了聲好,卻沒坐,雙手收在風衣口袋裡,自然而然地打量著這間屋子。
自從他進來那刻起,屋中的氣氛就不太對,年輕的女孩兒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試衣服的顧客也時不時地從鏡中偷瞄他一眼。
蘇穎轉頭看去,門口的男人的確衣冠楚楚,身處色彩繽紛的女裝店鋪,就像姹紫嫣紅的花叢中矗立著的一株青松,挺拔醒目,單單站在那兒就能引起女性的注意。他此刻的表情與以往不同,目光裡帶著專注,下頜微微繃緊,有些嚴肅。
蘇穎忽然很好奇他在工作中是不是這種狀態,走過去問他:“你怎麼想起過來了?”
“順路看看。”郭尉收回視線,“吃了沒?”
“沒。”
“待會關了店去外面吃?”
“好。”蘇穎說,“我請客。”
他挑了挑眉:“看來生意不錯。”
“小打小鬧的買賣,比不了郭總。”雖這樣說,她的眼中卻是亮晶晶的,那點兒得意完全顯露在臉上,“可能要多等會兒。”
“沒關係,你忙。”郭尉朝別處看了幾秒,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剛好讓我想想餐廳標準。”
“別想了,按您的標準吃一頓我准窮。”她說話帶著點兒孩子氣。
郭尉被逗笑了,也就一瞬間,持續高速運轉的頭腦放鬆下來,蘇穎身上總有一種特殊的活力,好像看看她就有舒解疲勞的功效似的。而她的肩頭搭著別人剛換下的衣服,額頭掛著幾粒汗珠,髮絲微亂,耳邊還別了支筆,明明很疲憊,卻勁頭十足。
郭尉說:“不至於。”他搓了搓指腹,猶豫片刻,到底伸手過去給她抹了下汗,“去吧,別讓顧客等著。”
蘇穎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才轉身招呼顧客,幾句話的工夫後再回頭,那個男人已經不在店裡了。
直到九點半蘇穎結帳關門,郭尉也未曾催促過。她點開手機才見有條未讀信息,發自一個小時前。郭尉說:“車裡等你,停在後巷居民樓前的空地上。”
蘇穎立即拎著外套下樓去,正值初冬,外面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繞到後巷,遠遠便看見他那輛奔馳停在花壇前,車窗被搖下來,有一點兒紅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滅,不時映出他棱角分明的硬朗輪廓。
這感覺有些特別。
蘇穎踏著小碎步跑過去,在窗前站定:“不好意思啊,讓你等這麼久。”
郭尉沒表現出一絲不耐煩,朝車內擺了下頭。
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進去,同時郭尉也掐熄了煙。車子開出後巷,直到氣味消散,他才升起車窗。
蘇穎並沒有介意,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轉頭看他,見他沒有要說話的跡象,還是滿懷期待地問道:“怎麼樣?”她想聽聽旁觀者的看法。
他瞧她一眼:“什麼?”
“服裝店唄。”
郭尉穩穩地打著方向盤,思考了下,沒有直接回答她:“今天的收入情況怎麼樣?”
蘇穎如實說:“除去成本,賺了一千多。”這是她開業以來盈利最多的一天,收入要比在洛坪時高幾倍。
“總投入呢?”
她報了個數字。
郭尉在心中稍微計算了一下,眼睛盯著路況道:“嗯,半年能回本都是好的。”
話沒說完,他又加了一段話:“前提是除去每天銷售中的不穩定因素,也不算下季度的房租、水電、進貨等正常開銷。真正盈利可能在一年以後,以你們商場的經營前景……希望能夠支撐到明年。”
蘇穎怔住,感覺就像被人潑了盆冷水。她猛地轉頭,咬唇瞪著他。
郭尉意識到剛才的話好像不太留情,這對剛剛站穩腳跟的蘇穎來說有些重了,於是又說:“當然,隔行如隔山,這方面我不太瞭解,只是隨便講講看法。”
蘇穎低聲嘀咕道:“不懂還亂講。”
郭尉不禁勾了勾唇。

此刻邱化市的街頭終於清靜下來,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四處飄搖。車輛減少了,路邊偶爾有幾個行人,也是步履匆匆。
郭尉開得很慢,沿路尋找還在營業的餐廳。
蘇穎並沒過多在意他的話,對於未來一向抱著樂觀的態度,總之把今天的錢賺到口袋裡,煩惱就留給明天吧。
兩人最後去了暮南道的一家日料店,郭尉是常客,老闆親自出來將兩人迎進包間。花銷不少,結帳的自然是郭尉。席間他飲了些老闆親自釀造的清酒,度數雖低,但也讓他微醺。
回家的路上換蘇穎開車,沒多久郭尉又回到先前的話題上:“店裡請人了嗎?”
“沒呢。”蘇穎說。
“節省開銷?”
“是啊。”她拖長了音,懶懶地說,“再請人我怕到時候本錢更收不回來了。”
郭尉此刻靠在座椅裡,手指輕蹭額頭,淡笑了下:“計算成本是對的,但有效成本帶來的收益往往更可觀。比如今天,在你服務一位顧客時,很可能由於冷落和疏忽而流失掉潛在客戶。”
蘇穎沒說話。
郭尉問:“角落的那幾個女孩兒有沒有消費?”
“沒。”
他嗯了一聲,聲音悅耳:“如果有店員過去詢問需求,然後按照不同喜好進行推薦,或許會提高成交率。再說,多一個人能增加店鋪的忙碌感,顧客的感受會有所不同。”
這一點蘇穎沒想到。
郭尉繼續說道:“服裝款式重要,服務更重要,大多數人還是更享受被視為上帝的體驗。有些開店久了的老闆,態度會變得冷漠麻木。客人的物質和心理需求都得不到滿足,不選擇你,生意自然會陷入死循環。”
蘇穎反駁:“我沒有,只是無法同時照顧……”
郭尉看了她一眼,她自己講出了存在的問題。其實這些蘇穎都明白,只是開店之初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她一心節約成本,想著暫時能應付,也就沒有請人的打算了。
起步之後蘇穎才發現,在這裡做生意與在小鎮上做生意存在很大的差別。她承認自己忽略了一些問題,嘴硬道:“你又明白了。”
他說:“有個人幫你,你也能空出些時間來。前面是紅燈,該降速了。”
蘇穎下意識輕點了一腳刹車,他這輛車是AMG(奔馳的一個高性能子品牌)改裝,馬力足、衝勁猛,她開著還不太適應。
車子在停止線前停下來,蘇穎這才轉頭看他:“空出來的時間做什麼?”
郭尉略頓幾秒:“比如……”他緩慢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相夫教子。”
蘇穎心中一顫,男人的手掌乾燥有力,他稍微握緊,用指肚輕輕地蹭了下她小指旁的皮膚。他淡淡地看過來,唇角的笑意再自然不過,手上力道適中,溫柔地握著她,並不讓人覺得反感。
蘇穎沒說話,也沒掙脫。
兩人的視線在昏暗的車中碰到一起,他的眼神似乎比平常更加難以捉摸,又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黑黑的瞳仁裡像是藏著旋渦,要把她捲進去似的。
蘇穎有些慌張,立即把注意力投到車窗外。兩個女學生在冬天裡只穿著單薄的校服和短裙,抱著彼此,從車前快速跑過;高個頭的男人步伐很大,低著頭,專心講電話……
不知過去了多久,蘇穎的右手被郭尉牽起,擱回方向盤上,他提醒道:“可以走了。”
蘇穎把視線落回前方,起步加速。
有些時候,她覺得郭尉很可怕,謙謙君子的外表搭配深情的表演,自己清醒,卻誘惑對方入戲。又像漁夫與魚,魚很多,爭先恐後地來咬魚鉤上的魚餌,而對漁夫來說哪條都一樣,只要願者上鉤。蘇穎與他結婚時沒把自己算計在內,追求穩定的生活不代表情感要發生變化,心如止水才最安全,所以她害怕成為咬鉤的魚。
她正胡思亂想著,郭尉接下來拋出的話更讓她頭疼:“下月初媽媽過生日,那天晚上我們得帶著晨晨和顧念回去吃頓飯,你有什麼想準備的可以交給我。”
自打第一次見面,蘇穎就看出仇女士不待見她,好在回去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就減少了一些不必要的摩擦。
蘇穎說:“確定你媽見到我,這個生日不會心煩?”
“大一歲更讓她心煩點兒。”

幾天後,蘇穎招了名店員。小姑娘叫周帆,二十六歲,性格很好,長相也耐看。周帆不是本市人,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和做廚師的男朋友一起住著。
服裝行業的門檻比較低,只需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和一雙察言觀色的眼睛就可以了,蘇穎試用了周帆幾天,她不僅具備這些條件,還勤快得很。蘇穎覺得和她挺投緣,便將她留下了。
沒過多久,兩人混熟了,周帆總是穎姐長、穎姐短地叫她,笑起來梨渦淺淺,眼睛彎成月牙,透著股機靈勁兒,讓人不喜歡都難。偶爾生意冷清的時候周帆會主動留下來打烊,讓蘇穎輕鬆不少,能夠騰出些時間提早回家。


第三章 “出軌”危機
這個月很快過去了,週四這天是仇女士的生日。
蘇穎硬著頭皮盛裝出席,高冷、面癱的大姑子和她的丈夫也來了。可蘇穎沒想到,在這兒還會見到一個熟人——客廳裡,梁泰蹺著二郎腿,隔著淡淡的煙霧,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天,蘇穎穿了條深灰色的高領羊絨連衣裙,腰間系著細細的帶子,上身略寬鬆,下身比較包身,長度到膝蓋偏下的位置,臀胯及腿部的曲線被柔軟的面料勾勒出來,小腿纖細。她又在外面搭配了一件祖母綠色的毛呢大衣,婀娜優雅的同時不失性感。
這款套裝是按照郭尉的喜好挑選的,由他買單,價格自然不低。
她前些天還剪短了頭髮,長度不及肩膀,髮型師看了看她自然捲曲的髮絲,建議她把發色換成亞麻棕色。此刻她塗了棕調的口紅,站在門口明亮的光線下,氣場全開。
旁邊的郭尉是黑色短夾克和休閒褲的簡單搭配,顯得人高腿長,短髮鬆散清爽,沒有什麼表情卻氣質出眾。
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剛進門的一家四口身上,如果不知道他們的背景,這和諧美滿的一幕還真讓人豔羨不已。

在蘇穎發愣的幾秒鐘裡,梁泰已經率先起身朝他們走過來。他弓下腰一把抱起晨晨,笑著問:“又胖了?”蘇穎光看兩人的舉止,就知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逗弄幾句,梁泰低頭看了看蘇穎身旁的男孩兒,隨後把視線挪到她的臉上:“這就是顧念吧?”
蘇穎抿了下唇,不自覺地扭頭看向郭尉,目光中帶著疑問。郭尉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保姆,沒什麼太豐富的表情,介紹道:“梁泰,梁總,鄭叔的外甥,那天吃飯你們見過。”
“我太太,蘇穎。”
蘇穎完全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關係在,那天郭尉只講過兩人最早是通過老何認識的。當日一頓飯的時間,她觀察下來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並非表面那樣融洽,表親關係更無人提及。
梁泰放下晨晨,朝她伸出手說:“你好,弟妹。”
“梁總,你好。”
梁泰笑道:“我比郭尉年長幾歲,梁總、梁總的太見外,外頭就罷了,在家裡跟著叫表哥吧。”
他站在那兒不動,等著她改稱呼。這個要求本身就令她挺反感的,蘇穎微微皺眉,還沒說話,郭尉輕攏了下她的肩:“進去聊。”
蘇穎借機牽著顧念往客廳走,不經意地掃了郭尉一眼,心中有些不舒服。郭尉察覺到她的表情變化,卻沒細究緣由。
聽到樓下的動靜,仇女士急忙從房間裡小跑著出來,撐著護欄就開始“晨晨”“寶貝”地叫,保養得當的臉上擠出幾道笑紋來。
鄭冉夫妻結婚多年始終沒得一兒半女,鄭冉是美術老師,丈夫王越彬在市規劃局當了個不上不下的小領導。兩人起先還明裡暗裡走訪名醫找偏方,卻一直無果,加之那時王越彬的工作有變動,忙得不可開交,兩人便將要孩子的事兒擱置了。
所以郭志晨作為小輩中的獨苗,自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被大家當成寶貝一樣疼愛著。這樣一對比,顧念就顯得過分安靜拘謹,蘇穎摸了摸他的頭,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朝他偷偷地眨眼睛,顧念立即抿著嘴靦腆一笑。
蘇穎一直覺得自己的火暴性格沒遺傳給顧念,他的性格也不像他爸爸那樣外向張揚,安靜內斂的樣子更像姑姑顧津。女孩兒還好,男孩兒有這樣的性格只怕將來會受欺負。

沒一會兒工夫,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孩子們喜歡的水果和糕點。鄭朗軒忙前忙後,見顧念坐得筆直,將一個蜜橘遞到他面前,笑容溫和地說:“吃吧,念念。”
顧念恭恭敬敬地接過來說:“謝謝爺爺。”他捧在手裡,沒有動。
郭尉坐在稍遠處的單人沙發上,喚了聲:“念念,過來。”
顧念起身繞到桌子另一邊,郭尉交疊雙腿,讓出一小塊位置給他坐,接過他手中的蜜橘,一點點剝開。蘇穎遠遠地看著,男人潔白的袖口中露出半塊黑色的錶盤,手背筋絡清晰,手指修長又骨節分明。他慢條斯理地剝著橘皮,不時地低下頭同顧念低語。
郭尉與顧念交談時並不刻意討好或有意拉進感情,更習慣以進退得宜的舉止和緩慢的語速讓對方放鬆下來,不會太親密,也不會太疏遠,作為朋友來相處,遠比父子關係更舒服。這一點郭尉比她做得好,蘇穎挺感謝他的。
橘皮像花朵一樣綻開,郭尉仔細地擇掉橘絡,再遞回顧念手中。蘇穎見顧念臉上的笑意明顯多了起來,不禁抬眸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兩人的視線隔空交會幾秒,又無聲地移開。
或許是有了危機感,晨晨掙脫仇女士的“魔爪”也湊了過去,不知不覺就隔開了他們的距離。
郭尉對兩個孩子說了些什麼,三人起身要往樓上走。
“你們聊。”郭尉朝正湊近低語的梁泰和王越彬招呼了一聲,“我帶他們找些玩具去。”
梁泰和王越彬一個是地產商,一個是規劃局的小領導,郭尉大概知道兩人交談的內容。梁泰最近拿了塊地,王越彬多少能幫著和上面牽個線、攢兩個飯局。事前郭尉不知梁泰今天會來,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明白這才是梁泰此行的目的。
郭尉向來對和自己無關的事缺乏熱情,他把視線轉向蘇穎:“過來幫我個忙,你們待會兒再聊行嗎?”
聽到他的這句話,蘇穎仿佛得救一般。她不怎麼會處理婆媳關係,更懶得說些漂亮話討好本就不待見自己的人,這會兒正在和仇女士不尷不尬地說話,好在郭尉肯幫她。
蘇穎跟在三個人後面上樓,在樓梯轉角看見了鄭冉。她怔了片刻,不由得多看了鄭冉幾眼。
鄭冉穿了件改良旗袍。旗袍是掐腰百褶裙的款式配以窄窄的長袖管和立領,盤扣下面有一個水滴形的鏤空設計,用極淺的水藍色為底,上面繡著大團的嫩粉色花朵,用鉛灰色蕾絲緄邊,幾種顏色明明淡到無味,搭配在一起卻讓人有種視覺上的衝擊。面料像是雙宮絲,厚實又有光澤,上衣貼合身體曲線,裙擺挺括,每一條褶皺都均勻筆直。
這件旗袍很令人驚豔,使鄭冉的氣質除了高冷,又增添了幾分端莊典雅,只是她一開口,說話總不那麼討喜:“你們再晚來一會兒,不如直接給仇姨過明年的生日。”
郭尉淡淡地道:“去拿蛋糕,耽誤了些時間。”
鄭冉輕哼了一聲,把目光落在蘇穎身上,故作意外道:“哦,是你,你怎麼也來了?”
蘇穎還在欣賞鄭冉的衣服,這幾個字生生傳入耳中,語氣聽上去十分彆扭。她本不想與鄭冉鬥嘴,卻禁不住鄭冉的再三挑釁,笑著說:“你都在,怎麼能少了我呢?”
鄭冉皺了一下眉。
蘇穎挽住郭尉的手臂,聲音柔了幾度:“我老公的媽媽,自然也是我的媽媽呀。”她用一句話糾正了親疏關係,輕輕地眨了兩下眼睛,語氣做作卻不失調皮。
“你……”鄭冉氣得不行。
郭尉無聲地笑了笑,轉頭看向身邊的人,她的眼睛亮亮的,那一絲狡黠裡充滿了孩子氣。
鄭冉捕捉到他嘴角的弧度,頓時覺得被這夫妻倆合夥欺負了。
蘇穎接著說:“你今天很漂亮,”她頓了頓,小聲嘀咕了一句,“只是這衣服……”
鄭冉下意識地低頭打量自己的著裝。
蘇穎吞吞吐吐:“沒事兒,挺好,衣服挺好的。”
不給鄭冉時間反應,蘇穎帶著兩個小朋友先溜進郭尉的房間,郭尉跟在他們後面。
蘇穎的欲言又止,比直接罵出口還叫鄭冉硌硬。鄭冉拂了幾下裙擺,一口氣憋在胸口,不發洩可能會爆炸。她叫住郭尉:“楊晨前些天和我通過電話,她有回國的打算,你知道嗎?”
鄭冉說完,盯著郭尉的臉,想在他的臉上看到驚慌失措或是落寞的表情,如果都沒有,其他的微小變化也可以,這個名義上的弟弟向來善於偽裝自己。
郭尉說:“不清楚。”
鄭冉抿了下唇,又道:“你之前沒告訴楊晨你再婚了吧?我和她說起時,她挺意外的。這幾年她在世界各地散心,只可惜還是一個人。”
“婚禮挺急的,沒來得及邀請她。”郭尉握著門把手,轉身要進去。
“其實我挺好奇……”
郭尉的腳步頓了一下。
鄭冉說:“想問問你,身邊換了一個女人一起生活,到底是什麼感受。”她攏了下頭髮,緊接著又問,“多年的感情說扔就扔,難道不會留戀,不想挽回?是不是你們男人都這麼瀟灑,經不起時間考驗也受不住誘惑,拿得起更放得下?”
郭尉認真地思索片刻:“給不了你準確的答案,”頓了頓,他多說了一句,“也許經歷過就能明白。”
他開門進去了,鄭冉轉身下樓。
可惜的是,鄭冉沒仔細琢磨他後半句話的意思,只沉浸在別人的故事裡,心中憤憤不平,痛恨老天太偏心,把世間所有的癡情給了女人。她沒從郭尉的表情中看出蛛絲馬跡,無法判斷他是真的放下了還是只是表面雲淡風輕。也許“猜不透”是壞男人的標簽之一,正是這種神秘感才讓女人為之傾倒。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與楊晨剛剛升入大三。兩人相交多年,從初中到大學一直有著共同的喜好和志向。讀美院時她們同系不同班,有時共用相同的階梯教室,有相同的授課老師,宿舍也只有一牆之隔。
一整年裡,鄭冉發現自己的興趣不單單是繪畫,開始沉迷於服飾設計的選修課裡無法自拔。楊晨則和幾個學姐專心搞畫室,她天賦較高,擅長人物素描與油畫,風格寫實,在當時的校友中已經小有名氣。
想想那時候她們躊躇滿志,未知的明天是那樣有魅力,她們也因而對未來充滿期待。
沒過多久,父親再婚。鄭冉沒為此太過傷心或感到反感,她自認為比較成熟且善解人意,母親去世多年,父親應該有他自己的生活,何況仇女士並沒有苛待她。仇女士有個兒子,是隔壁工大的大一新生,沒搬來同住,在學校外的居民樓裡租了個小單間。
一天,仇女士請她幫忙送幾樣日用品和吃食給郭尉,剛好她和楊晨準備去采風,便順道跑一趟。
他們在教學樓通往食堂的一片樹蔭下相約見面,鄭冉把東西交給他,介紹時故意逗他:“這是楊晨,我的好朋友,論輩分你得叫聲姐姐呢。”
她當時忘了去觀察楊晨的表情,只記得高高大大的男孩兒把視線轉到楊晨身上,極淡地笑了下,說了聲謝謝,卻沒加任何稱呼。他的舉止不熱切也不疏離,不殷勤也不靦腆,外表平靜,讓人猜不透心中想什麼。
後來他們又見過幾次面,具體內容已經記不清。
直到有一天,鄭冉在楊晨的畫夾裡發現一幅畫,是男孩兒潔白的襯衫衣角在微風中漫不經心舞動的樣子。畫紙下面寫了兩行酸掉牙的文字:暗戀的心啊,就像深埋在土壤裡的種子,經不起細雨的滋潤,終有一天,會冒出幼嫩的芽尖兒來……
除此之外,鄭冉還看到,角落裡有個極小的“尉”字。

郭尉的房間低調簡約,整體是灰色調的,沒擺放多餘的裝飾品,只有茶几下明黃色的地毯能增加一些活躍的氣息。靠牆處有一排書架,裡面的書籍按薄厚和大小排列,多數是他大學時的工具書。
這個房間沒有太多的居住痕跡,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落地窗開了道縫隙,清新而冷冽的風鑽進來,吹動白紗簾的邊角。
蘇穎推開落地窗走出去,雖在冬季,眼前也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向遠處眺望,不規則的湖泊嵌在蒼翠的樹叢之中,湖水倒映著被雲半掩著的殘陽,天色漸漸變暗,只剩天邊一抹橘紅將褪未褪。
沒過多久,郭尉從外面進來了,蘇穎回頭看了看,關好落地窗走了進去。
“她下樓了?”蘇穎問。
郭尉脫掉外套,將薄衫的袖子慢慢地卷到肘部:“下去了。”
他從桌子下面搬出一個很大的儲物箱,招呼兩個小朋友過去一同坐在床尾那邊的地毯上。郭尉現在的樣子放鬆隨意得多,修長的雙腿稍微岔開,褲子略微緊繃,薄衫的袖管不規則地卷著,露出一截健康又有力的小臂。
蘇穎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問他:“我剛才說話是不是過分了點兒?”
郭尉只說:“相處的機會不多,你別太介意。”
“你和鄭冉有什麼過節兒?她對我敵意挺深的,臉那麼臭,好像我欠她錢似的。”
他笑笑,抬頭看了眼蘇穎,四兩撥千斤地問:“真欠了?”
“怎麼會?”蘇穎白了他一眼,“以前見都沒見過。”
郭尉打開儲物箱的蓋子,裡面裝著一遝厚厚的紙模圖紙,兩個小朋友不約而同地哇了一聲,眼睛都快要掉進去了。
“欠了也沒關係。”他抬眸,慢慢地說,“老公幫你還。”
蘇穎的腦袋嗡的一聲響,那兩個字她往常做戲般叫著,不覺得有什麼,由他口中說出來,只讓她渾身發麻,心跳也跟著加速。她卻不由得想著,他平時聽到會作何感受。這樣一來,原本想問的他們之間的歷史遺留問題,也不知不覺被她拋在腦後了。
她收拾好情緒,小聲嘀咕道:“我可用不著,錢要分清楚,簽著婚前協議呢。”
郭尉擺弄著紙模,低著頭笑了一下。
他先問顧念:“想折哪一個?”
顧念說:“蜘蛛俠。”
晨晨立即道:“爸爸,我也想要蜘蛛俠。”
郭尉看透了兒子的小心思,目光中帶著些許威嚴:“你好像一直喜歡的是超人吧。”他停頓了一下,溫和地道,“要不這樣,兩人先合作完成蜘蛛俠,再一起折超人,考驗一下你們的團隊合作能力,如果完成得好另外有獎勵,怎麼樣?”
晨晨眼睛一亮:“好!”
他把目光轉向顧念:“你呢?”
顧念高興地道:“沒問題!”
蘇穎在心中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又聽晨晨說:“考驗之前,要先定好獎勵內容的。”
顧念也說:“對的,對的,媽媽做裁判。”
“就是,不准耍賴。”
這會兒這倆小孩兒倒是站在一條戰線上了。
郭尉說:“獎勵就是找個週末帶你們去野生動物園。但是沒那麼容易,我也有評判標準,”他從箱子裡拿出剪刀和膠水,告訴他們剪裁和粘貼的方法,“折痕要清晰,邊緣要整齊乾淨,不能有破損,也不能有其他印跡,明白了嗎?”
兩個小朋友乖乖地點頭,把腦袋湊到一起,愉快地折起紙模。
夕陽又落下了些,細碎的橘色光芒穿透紗簾,照在地毯一角上,有小小的塵埃在那片光芒裡跳躍,房中極靜。
蘇穎窩在沙發裡,眼皮漸沉。
郭尉問:“要不要折一個?”
她哼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儲物箱裡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舊物,都是仇女士收集的,有些東西他以為丟掉了,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他拿起一張卡片,上面印著灰色的兩層建築,是大學時的飯卡,又翻到一個折好的馬裡奧紙模,時間久遠,帽子的黏合處已經分開,很多地方露著膠水的黃色印跡,想必折紙之人的手法拙劣。
這種環境使他也變得十分慵懶,他緩緩地說:“我讀書時喜歡買紙模,做題做得疲倦了就拿出一張折來消遣。”
馬裡奧只有郭尉的巴掌那麼大,他對著窗外暗淡的光線瞧著,沒什麼表情,像是在緬懷那段歲月,又像是在全身心享受當下的愜意。片刻後,他又把馬裡奧放回箱子裡。
蘇穎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裡面似乎還有相冊、獎盃之類的東西,她不禁又想這個男人在學生時代會是什麼樣子,忍住了去翻一翻那個相冊的衝動,問他:“是學霸嗎?”
他毫不謙虛地答:“是。”
蘇穎撇撇嘴,過了幾秒,忍不住笑了一下。
幾個人沒在樓上停留太久,很快就到了晚飯時間。
仇女士又換了一套衣服,喜慶的酒紅色襯得她的臉色極好,頭上還綁了條薑黃色的發帶。鄭朗軒讓她許願,她擺著手一臉懊惱地說:“又老一歲,有什麼願望可許的?不許了,不許了。”
“少不得。”鄭朗軒和顏悅色地道,“就祝自己青春永駐吧。”
“哎呀,全是自欺欺人。”她雖這樣說,臉上卻帶著笑,一看便知是被人放在心上寵著的,那張經過歲月洗禮的臉上不見滄桑,反倒帶著一絲少女的嬌羞。她閉上眼,雙手合十,許了個願。
今天飯桌上坐了一圈人。席間王越彬甚是殷勤,舉著紅酒瓶忘記應該先給岳父大人斟酒,反倒先去拿梁泰的高腳杯,又起身繞了半圈,來到郭尉旁邊,一臉諂媚地笑著:“我來給弟弟滿上,平時見面機會不多,今天借著仇姨的生日,可要好好聊聊天。”
郭尉不失禮貌地擋了下:“我開車來的,不能喝酒。”
“那有什麼關係?就喝一杯,樓上的房間都空著,大不了在這兒住下。”
“你們盡興,我就不喝了。”
對面的鄭冉輕咳一聲提醒,王越彬卻不為所動,還要去拿郭尉面前的杯子。郭尉不想與之爭奪,便隨了他去。
鄭冉雙頰通紅,不知是羞是怒,壓低聲音叫他:“王越彬。”
飯桌上一時鴉雀無聲。王越彬抬頭,接收到妻子隱怒的目光,這才勉強只倒了半杯,然後訕訕而回。
梁泰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舉起高腳杯,對著仇女士的方向笑著說:“晚輩裡我年紀稍長,就先敬您一杯,祝您老長命百歲、健康平安、萬事順心,最重要的是紅顏不老,越來越年輕。”
最後一句話說到了仇女士的心坎兒上,她笑得合不攏嘴:“幾個孩子中就你最乖、最懂事。”她又點著郭尉與鄭冉說,“他們都不行。”
眾人笑了笑,碗筷齊動,將氣氛搞活躍。
在這種家庭聚會上,仇女士免不了老生常談:“梁泰啊,還沒女朋友呢?歲數不小了,也該談一個了。”
梁泰笑道:“這不是沒碰上合適的嘛。”
“你們年輕人啊,就會拿合適這個詞敷衍我們,不試試怎麼知道合適不合適呢?”
梁泰說:“您幫我留意著點兒,只要合您的心意,我就試試。”
仇女士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大家做個證,就這麼說定了。”她又說鄭冉:“你和越彬倆人也該抓緊時間了。隔壁的徐姨給我介紹了一個老中醫,據說能調理生男還是生女,玄乎得很,哪天我帶你們瞧瞧去,給我添個外孫女,家裡也算圓滿了。”
鄭冉敷衍地笑笑,王越彬一連聲地應好點頭。
大家又聊了些別的,沒過多久,仇女士又把話題帶到孩子身上:“雖說現在國家提倡年輕人生二胎,但也要優生優育,多了不好教育,現在培養一個孩子的錢都能堆成山,光聽著就讓人有壓力。你們年輕人啊也不容易,起早貪黑掙的那點兒錢,最後都得用在孩子身上。”
顯然這話她是說給蘇穎聽的,蘇穎吃著菜,沒有搭腔。
鄭朗軒瞧了瞧對面的夫妻倆,笑著道:“我倒不這麼想,過去那個年代每家都有四五個孩子,像我一樣,現在不也過上好生活了嘛。孩子多了好,多了熱鬧。”
“那怎麼能一樣的?”仇女士說,“現在的孩子吃得了苦?好比我們晨晨,從小寶貝疙瘩一樣地被寵著,怎麼受得了一點兒委屈?”
蘇穎聽著想笑,仇女士話裡的警告意味已經很明顯了。也許二十歲時,蘇穎聽到這些話會火冒三丈,掀了桌子拂袖而去也不是沒可能。只是,當她經歷過風浪,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情緒波動已經不會很大了。
餐桌上的眾人一時眼觀鼻鼻觀心。
郭尉朝對面瞧了一眼,面色漸沉,已經隱隱透出不悅。他剛欲開口,蘇穎放下筷子,態度溫和地笑了笑:“媽,您放心吧,不管是一個還是兩個都好照顧,不光郭尉有工作,我的服裝店也開起來了,幫他分擔一個孩子的生活費和教育費用還是不成問題的。”
蘇穎的話很到位,反倒讓仇女士的面子有些掛不住:“媽不是這個意思,看看你想哪兒去了?”她攏了下頭髮,琢磨了幾秒說,“你們結婚也不算久,我的意思是如果還想再要一個,是要認真考慮考慮的。”雖說蘇穎再生也是自家骨血,但只怕到時候那四口才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有繼母不比有繼父,仇女士是怕苦了郭志晨。
蘇穎說:“這個問題您可以更放心,目前沒有這個打算。”
“也說不定。”一直沉默的郭尉忽然開口。
蘇穎有些意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那個人。郭尉像是沒有再動筷的意思,身體靠著椅背,目光平靜地瞧了她一眼,朝對面說:“我倒是想再要一個,最好是女孩兒。”
蘇穎不清楚這話的真心成分占多少,只覺得這頓飯吃得心力交瘁,聽他說完,心中又好受了些。所幸有人轉移了話題,她勉強忍到散席,又跟著仇女士去客廳說了會兒話,才隨郭尉開車離開。
回去的路上兩個孩子睡了,手裡還拿著做好的紙模玩具不肯撒手。
蘇穎懶得假裝端莊下去,踢掉高跟鞋,也不管身上那條昂貴的連衣裙了,蜷起雙腿,歪在座椅裡,轉頭看向車窗外。夜晚的霓虹燈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住整個城市。空氣濕冷,車燈前飄著細小的、海鹽一樣的顆粒。
一路沉默。
郭尉漫不經心地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腿上,遇到需要超車的情況就提前打兩下燈光,提醒前方的車輛,再平穩快速地超過去。蘇穎用餘光瞧了會兒,感覺到電話在兜裡振動。她取出來接聽,是周帆打來報告今天店鋪的收入情況。她看時間不早了,便囑咐周帆沒什麼顧客就可以提前關門了。
他們此刻剛好經過步行街附近的繁華路段,郭尉朝窗外看了一眼,等她掛斷電話才說:“星河旗下的購物廣場近期快開業了。”
“哪裡?”
郭尉朝外面擺了一下頭。
蘇穎稍微坐直了些,隔窗望去,夜幕下一座龐大的建築安靜地矗立在整條街的黃金位置。
“聽說過。”她問,“是什麼類型的商場?”
郭尉說:“按照以往星河旗下的商場類型來看,應該是接近大眾消費水平的綜合性商場,有服裝、餐飲、娛樂之類的。”
蘇穎沒吭聲,想的是這裡是否會影響到自己服裝店的生意。而他就像一台能讀取她內心想法的精密儀器,毫不留情地說:“不用想了,肯定有影響。”
蘇穎沉默著沒有搭話。
郭尉說:“多元化的業種組合起來,能夠互相帶動消費。在舒適的環境裡能吃、能玩、能購物,還是去看著不太高檔的專賣女性服裝的陳舊商場,你作為消費者會怎麼選?”
蘇穎噎了一下,反駁道:“哪有不太高檔?”
郭尉利落地打了把方向盤,車子拐上了另一條路。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兩秒:“開店前功課做得少。”他的語氣還挺嚴肅的,很像工作時對待下屬的樣子。
蘇穎放下腿,向後看了一眼:“兩邊隔著幾條街呢。”她認真地說,“我也在步行街附近仔細調查過的,當時主要考慮資金問題,也看著服裝城的客流量還行,剛好有家店鋪要轉讓,我怕錯失良機……”
“說白了,就是急著賺錢。”
蘇穎咬唇瞪著他:“是啊,是啊,著急賺錢,剛才你媽還叫我自己賺錢養孩子呢,我怎麼敢閑下來?難道要我帶著顧念去大街上喝西北風嗎?”
郭尉的手移過來,去尋她的手:“你自己去喝吧,顧念我來養。”
“走開。”蘇穎輕輕拍掉他的手。
隔了會兒,她到底沒忍住:“那你的建議是?”
“擇址重來,你會採納嗎?”
“不會。”
郭尉笑了一下。
蘇穎說:“我要是像郭總你一樣財大氣粗,大概就不會在這兒問你的意見了。”
回家的路程並不短,先前那些小小的、像海鹽一樣的顆粒忽然間舒展開身體,變得毛茸茸、輕飄飄的,原來是下雪了。世界變得安靜,城市中殘留的浮躁也在慢慢消散。蘇穎扭頭望著窗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身處陌生的環境,和這個男人共同經歷某年的第一場雪。她不知道這樣的雪夜是否會在記憶中永遠留存,以後每當初雪降臨,她依然記得這天車中暖暖的溫度。
他們好一會兒沒說話,她以為剛才的話題已經結束。
等紅燈時,郭尉忽然認真地看著她,嗓音低沉道:“‘財大氣粗’一般有兩個含義,你具體指哪一個?”
蘇穎反應了幾秒,或許沒料到他也有這麼無賴的一面,臉唰的一下漲得通紅,氣道:“都不怎麼樣。”
郭尉點點頭:“你這個回答挺危險。”他盯著她的臉看了會兒,終是笑了一下,不再逗她,“資金問題不難,我可以幫你。”
 
蘇穎曾經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里全心全意地依賴過一個男人,原以為自己是朵美麗嬌豔的玫瑰,被誰採摘從此便屬�誰,卻沒承想,那個人只是見證她盛放的一個過客,始終無法給她最終的歸宿。他離開了,永遠見不到面的那種離開。於是她變成了一個廢物,萬事要從頭學起,困難無助時也只能靠自己。
後來她才終於明白,沒有人會永遠陪著她,所謂的永恆只不過是每個人奢望又無法實現的願望而已。
所以她不想再依賴任何人。
蘇穎沒接受郭尉的幫助,生意上的事兒自己摸爬滾打,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才更踏實。在這裡與在小村鎮做買賣完全不同,她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雖說各行各業的銷售法則都是共通的,但她始終覺得郭尉的一些看法未必全對,店鋪目前的狀況尚可,沒到經營不下去的地步。
當然,她也並非把骨氣擺在第一位,全部拒絕郭尉的好意也太過矯情,畢竟日常生活開銷不小,養家糊口是兩人共同的義務,能者多勞,郭尉在這方面還是很大方的。除了每個月固定的家用,他還給過她一張卡,蘇穎收下了卻從未用過,更不知限額是多少。

再一次降溫的時候,蘇穎拿了一批早春季節的單品,還有幾個月就是新年了,之後氣溫漸漸回暖,很快就會有人來買輕薄的服飾。
蘇穎把幾個碩大的紙箱堆在儲物間門口,臨近打烊才有時間盤貨。周帆留下來幫她,一個對照訂購單上的數量及價格,一個掃條碼、錄入系統,兩人配合得有條不紊,動作倒是挺迅速。
其間,周帆的手機在櫃檯上振動了幾次,蘇穎看了看剩下的貨說道:“我來收尾吧,估計你男朋友擔心了。”
周帆瞄了下屏幕,抿抿嘴說:“不是他。”
蘇穎瞧了她一眼,她有些難為情地吐了下舌頭,將手機調成靜音,扣了過去。
兩人繼續幹活,直到十點鐘才收拾東西關門。走廊上光線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泛著幽幽的光,商鋪全部關門了,櫥窗裡模特的線條也不如白天柔和。她們和看門大爺道了聲謝,便從商城後面的貨梯下去。
“你家是不是在南園街後面的那條巷子裡?我送你一趟。”蘇穎說。
“不用了穎姐,我打個車挺方便的。時間不早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蘇穎想了想說:“聽說南園街那邊有家麵館最近挺火的,上車吧,我順道過去吃碗面。”
蘇穎摘下背包,先坐進駕駛室,周帆立即小跑著繞過車頭,也坐了上去。
“穎姐,我知道那家麵館的位置,我帶你過去。”周帆笑嘻嘻地說,“我也餓了,要不給個機會讓我請你?”
“不著急回家?”
周帆的聲音立即降了幾度,她有氣無力地道:“有點兒心煩,不想回去。”
蘇穎扭頭瞧瞧她,啟動車子:“今天算加班,我請你才對。”
南園街是邱化市比較有名的街道,兩旁的矮樓多建於二十世紀,陳舊卻也別有韻致,多是一些古玩字畫店、皮革店、銀飾店,另外還有一些旗袍店。這裡白天的遊客較多,本地人很少來,只營業到晚上八點鐘。馬路對面的小吃街被一道鐵柵欄分開,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在冬日的深夜仍舊人潮喧鬧、熱火朝天,充滿了煙火氣息。
她們把車停進泊車位,步行進去。
蘇穎提到的那家麵館不太起眼,裡面只有幾平方米大,擺著三張桌子,都坐著人。
蘇穎沒什麼耐心等,剛想叫周帆出去隨便吃些別的,老闆卻招呼她們往裡走。她們穿過昏黃的走廊,推開後門,半透明的厚塑料膜遮住視線,影影綽綽地映著食客的身影。這裡本是片廢棄的空地,卻被老闆利用起來了,在四面用塑料膜圍住阻擋冷風,頭上卻毫無遮擋,人們抬眼便能看見星空。
兩人撩開塑料簾子走進去,熱氣撲面,意外溫暖。
她們尋了個角落坐下。蘇穎原本不餓,被熱氣一烘,反倒覺得胃裡有些空蕩蕩的。她看著沾滿油垢的菜單點菜:“一碗炸醬麵、一個蘿蔔蛤蜊砂鍋、酸辣土豆絲、拌黃瓜。你呢?”
周帆說:“醋鹵拌面、尖椒肉片。”
沒多久,面和菜陸續端來。兩人沒怎麼說話,先埋頭吃了一陣。
“穎姐,”周帆忽然問,“你覺得男人出軌和有暴力傾向,哪個更容易接受?”
蘇穎正喝著碗裡的蛤蜊湯,頓了頓,抬頭問道:“幹嗎問這個?”
“沒事兒,就隨便聊聊。”
蘇穎覺得周帆這幾天情緒不太對,總是魂不守舍的,收到信息的頻率比以往高了,看了卻很少回復。她擱下碗筷,開玩笑問道:“難道是故事的女主人公的男朋友出軌之後還打了人?”
“那倒沒有。”周帆咕噥著,一碗面已經見了底,“主人公是我。”
她喜歡直來直去,試探地問:“穎姐,你願意聽我嘮叨嘮叨不?”周帆在邱化沒什麼朋友,經過多日的相處,她感覺和蘇穎特別聊得來,不自覺就多出了幾分親近感。
蘇穎點頭:“好啊。”
周帆說:“我以前的男朋友最近又來找我了。我們是高中的時候好上的,大概在一起七八年吧,後來他去大城市工作,我們距離隔得遠了,很少見面。男人可能都不甘寂寞,他背著我和同事搞在一起,我在他的手機裡看到了一些……噁心的照片。我當時特傷心,哭過、鬧過……還拿刀片劃過手腕,”她吐吐舌頭,有些難為情,“最後他妥協了,說可以回到我身邊,但已經不是原來的感覺了。穎姐,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感受嗎?”
“什麼感受?”
“覺得一切沒有意義了。”
“然後就分手了?”
周帆點頭:“一年前分的。七八年,時間真的不短。”
隔壁桌上溫著一壺燒酒,淡淡的氣味飄過來,蘇穎有點兒饞。她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心給別人了,什麼都給別人了,要根白蘿蔔也沒多少用處。”
周帆反應了幾秒鐘,一口土豆絲差點兒噴出來。她趴在桌上笑得不可抑制,半刻後才說:“要是蘿蔔還好了呢。”
蘇穎也笑了下,卷起袖子,不知何時點了支煙,懶懶地靠著椅背,眼簾輕垂,一口一口地慢慢吸著。
周帆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她的眼尾微微上揚,鼻樑直挺,唇峰立體,唇肉飽滿又性感。她極少化妝,臉上總是清清淡淡的,至多塗個口紅。現在口紅也被抹去了,喝了湯的緣故,唇色被浸潤得嫣紅有光澤。
周帆始終覺得蘇穎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時而張揚,時而惆悵,像個有故事的人。她更欣賞蘇穎的做事風格,果斷堅定,不拖泥帶水,風風火火又獨立瀟灑。
蘇穎無奈地歎口氣:“我臉上有花嗎?看完沒有?”
周帆賊賊地一笑:“姐夫是白蘿蔔?”
蘇穎微愣,女人“汙”起來境界要比男人高很多。她白了周帆一眼,敷衍過去:“醃蘿蔔還是水煮蘿蔔啊?”她道,“接著說,之後呢?”
周帆收起笑容,說:“跟他分手後半年,我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他不是對我不好,是太好了,好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的佔有欲很強,心眼兒又很小,我和別的男人多說幾句話他就要發脾氣,而且每次吵架時我都懷疑他有暴力傾向。”
蘇穎稍微有些嚴肅地問:“打過你?”
“倒是沒有,就是吼啊、摔東西啊什麼的,能把家拆了的那種。”她撐著下巴,歎了口氣,“現在前任又找來了,穎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蘇穎想,周帆其實很清楚自己心中惦記著誰。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她覺得兩個男的都挺渣,但畢竟不是當事人,沒摻雜感情,做出什麼決定都是容易的。何況她自己的情感經歷都一塌糊塗,哪有資格去當別人的愛情顧問?
她只說:“怎樣選擇都當機立斷吧,不管對方的人品怎樣,別讓別人在我們的身上挑出毛病,你說呢?”這個答案很理智了。
周帆也知道不能兩邊都拖著,點點頭說:“我清楚的。”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氣,“跟你嘮叨完,我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她們正說著,蘇穎的電話響了,是郭尉打來的,問她回家了沒有。
蘇穎說:“沒呢,和朋友在外面吃飯。”她報了個地址,剛好郭尉在附近,可以順路接她。
蘇穎道:“不用了,我開車來的。”
郭尉又說了什麼,她便應了聲,沒再堅持。剛好兩人吃得差不多了,就去前面結帳離開了。

她們到路口時,郭尉的車已經停在了那裡,沒有熄火,亮著的紅色尾燈發出柔和的光芒。時間不算早了,郭尉讓司機提前回去了,飯局上他喝了些酒,此刻後排右側的窗戶開著,男人用後腦枕著椅背,雙目微合,喉結由於姿勢變得更加突出性感。
蘇穎敲了兩下車門,郭尉微蹙著眉睜開眼,好看的瞳仁漆黑,唇輕抿著,一半面孔掩在黑暗之中,側臉的輪廓硬朗立體。
這是周帆第一次見到他,竟被驚豔到。她對著蘇穎小聲說:“天哪,穎姐!原來你老公這麼帥!”
蘇穎也不由得去打量他。
郭尉看見還有外人在,系好西裝扣子,推門下車,把眼神自然而然地投向蘇穎,等待著她為彼此介紹。
蘇穎說:“我朋友,周帆。”
她又為周帆介紹:“這是我老公。”
郭尉微微頷首,率先伸手說:“郭尉。”
他短促握了下周帆的手便鬆開,並未因為彼此身份的懸殊而有一絲不耐或目中無人。在工作以外,郭尉待人向來親和有禮。
周帆“狗腿”道:“姐夫好!”
郭尉彎唇。
原本她們是要在路口分開,各自回去的。周帆無意中看了眼手機,臉色一變,之前調了靜音,竟錯過了男友給她打的二十幾通電話。這裡離她的住處還有一段距離,蘇穎坐進駕駛位招呼她上車,將她送至住處的樓門口。
周帆解開安全帶說:“謝啦,穎姐。”又回頭道,“姐夫再見。”
郭尉說:“再見。”
這個死孩子下車前又貼在蘇穎耳邊補充了一句:“穎姐,我覺得你還是水煮蘿蔔吧。”
蘇穎瞪著她,冷笑道:“口味重,要你管。”
周帆小聲地說:“做法不重要,貨真價實才重要。”
“滾。”蘇穎賜她一個字,想想又說,“有事兒記得給我打電話。”
周帆點頭,站在車外揮揮手,轉身跑進樓道。
蘇穎在前方掉頭,開出小巷,郭尉仍舊穩穩地靠著後排的椅背,沒有坐到前面來。她從後視鏡中看他,剛好撞上他的視線。
半晌,蘇穎把視線轉回前面:“你喝了酒,幹嗎還讓老陳先回去?”
“老陳家裡有事兒,一去一回太耽誤時間了。”
“可以找代駕。”
“如果你沒有在附近,我可能會叫一個。”
蘇穎說:“你最好別坐得太舒服,我會以為自己是司機。”
郭尉好像故意與她作對,稍微放鬆肩膀,後腦枕著椅背,略垂眸,漫不經心地瞧著鏡中的她,目光稍稍帶些痞氣。
蘇穎瞪著他。
郭尉說:“好好開車,看前面。”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郭尉笑笑。
路上清靜極了,一條寬闊的馬路仿佛可以通到天際。
蘇穎沒好氣地說:“下車記得付車費。”
他卻問:“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蘇穎抿了下唇,當然不會告訴他:“知道得太多容易被滅口。”她又強調,“還有存車費,記得付。”
郭尉沒說話,舒適地閉上眼。
蘇穎重複道:“付錢!”
隔了會兒,他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欠著。”

當晚,蘇穎沒有接到周帆的電話,拿起手機猶豫再三,終究沒有打過去。
第二天,周帆發消息和她請假。蘇穎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想問原因,周帆又發來一條:“穎姐,我決定了,兩邊都沒有堅持下去的意義,我全放棄了。”
蘇穎回:“你沒事兒吧?”她盯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屏幕變黑才收到回復。
周帆說:“沒事兒,放心吧。我可能要多請幾天假,有些事情要好好處理一下。”
蘇穎說:“安心去辦吧。”
隔了幾秒,她又發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周帆不在的日子,蘇穎又恢復了忙碌的狀態。工作日的白天店裡較冷清,傍晚時分光顧的客人才會多起來。休息日的紅色鈔票會比平時多一倍,她卻要從早忙到晚。
可是不知為何,某個週末顧客忽然也變得稀稀落落,她問了隔壁老闆,才知道瀚陽路的星海廣場今天舉辦開業慶典。蘇穎想了想,覺得應該抽個時間過去看看。

今天瀚陽路格外擁堵,星海廣場剛好位於這條路的核心區域,門前是黑壓壓的人群,各種車輛依次在路旁排隊,等待進入地下停車場。
星海廣場的後面有一個半下沉式的開放公園,人工湖上結了一層薄冰,有五顏六色的氫氣球飄蕩在上空,周圍栽種著四季常青的植物,樹幹間拉著紅色的橫幅。
熱鬧的氣氛即使在冬天也顯得特別有生機,蘇穎隨著人群往裡走,耳邊的喧鬧聲已經蓋過了音樂聲。
商場比她想像的大得多,共四層樓,有一座天橋連接著東區與西區。她轉了一圈,再乘電梯逐層往上走,花了一些時間大概瞭解了商場的整體佈局。
一樓是各種“概念街區”和“創意百貨”,還有一個進口商品大賣場,二樓和三樓是各類精品服飾店、鞋帽店,四樓則是一整層的餐飲美食。商場裡隨處可見一些有趣的創意設施,比如“魔幻鏡子”“真人娃娃機”“寄語牆”等。
這是星海在邱化市創建的第二個綜合性商場,的確如同郭尉所說,具備購物、餐飲、休閒、觀光等所有功能,並以年輕群體為主要消費者,也聚集了這個群體所喜愛的時尚和潮流元素。
把商場全部走完要一個多小時,蘇穎覺得雙腿發酸,在休息區找了個凳子坐下。她隔著玻璃護欄,可以看到整個一樓大廳,陽光透過上方的穹頂將瓷磚照得璀璨明亮,人群如螞蟻般攢動。蘇穎捏了捏小腿肚,看著下面的情景發了會兒呆。
對比下來,自己店鋪的檔次的確低到沒有可比性,這樣的認知讓蘇穎覺得很挫敗。她默默地歎了一口氣,雜亂的喧鬧聲搞得她更加心煩意亂。
蘇穎準備離開時,隱約感覺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回頭去看,竟是仇女士和鄭冉。母女二人手挽手地站在那兒,朝她優雅地微笑著。
蘇穎站起來打招呼:“媽。”
她不自覺地去打量鄭冉的穿著,這個人雖然脾氣古怪,但衣品是真的好。她朝鄭冉笑笑,算是打招呼,鄭冉也動了一下臉部的肌肉。
“背影看著像你呢。”仇女士問,“你一個人?”
“是啊,隨便來轉轉。”蘇穎與這位婆婆始終親近不起來,她怕場面尷尬,問道,“您來買衣服?”
“就是湊個熱鬧。”仇女士提了下手裡的購物袋,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你的服裝店也開在這附近?”
蘇穎一頓:“沒有。”
“那在哪裡?”
“步行街後面的服裝城。”
仇女士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地方,在鄭冉提醒了一句後才連著哦了兩聲,開始是恍然知曉,後面那一聲的音調明顯降下來,想掩飾臉上嫌棄的表情已是來不及。
蘇穎不在乎,就想開溜。仇女士卻忽然發話了:“你還沒吃飯吧?剛好是午飯時間,一起吃完再回去吧。”
蘇穎猶豫了幾秒,只好說:“那我請客。”她望了眼樓上,“上面的餐館挺多的,您想吃什……”
“開業前三天就餐全部打八折?可不值得為了點兒優惠去排隊,瞧瞧這些人,”仇女士抬手指了幾下上面,哼道,“要排到明天去。”
蘇穎面上毫無波瀾。
仇女士看回她說:“我約了郭尉,走吧。”
這裡靠近中央商務區,只因車輛繁多過於擁堵,她們開過去用了將近半小時。
仇女士預定的餐廳就在廣和樓下,三個人先到了,郭尉卻遲遲未來。仇女士喝著茶,打發蘇穎去看看。
蘇穎實在是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在心裡罵了一句,但仍面帶笑容地應了一聲,提著手袋往樓上走去。
寫字樓二十五層以上是廣和的地盤,郭尉的辦公室在頂樓,其他的是職員辦公區。蘇穎走出電梯,對面不遠處就是秘書室,右側走廊的幾間房依次是幾位高層領導的辦公室和會議室,郭尉的辦公地點則單獨設在大廳另一邊。暗棕色的雙開實木門旁是一整扇的落地窗,窗外空無一物,只見蔚藍的天和幾片棉絮似的雲。
蘇穎只來過這裡一次,難得總經辦的秘書還記得她,秘書滿面笑容地迎出來:“郭太太,您來找郭總?”
蘇穎點頭,微笑著問:“他在嗎?”
“郭總正在旁邊開會,還沒有散會。”秘書看了下腕表,禮貌地道,“可能快結束了,您去辦公室等吧。”
秘書為她引路,並沏了杯上好的普洱茶,沒多會兒,又敲門端進來幾樣精緻的小點心說:“您先墊墊肚子,那個草莓的味道最好了。”
蘇穎看了看紙盤上的甜點,客氣了一句:“味道應該不錯。”
秘書俏皮地眨了下眼:“這是我私人提供的,我很喜歡。除非最尊貴的人,否則我才不捨得分享呢。”這個姑娘精明伶俐得很,雖說的是一些討好奉承的話,卻沒讓人覺得不舒服。
蘇穎笑著說:“謝謝。”
“慢用。”秘書出去了。
蘇穎環顧這間偌大的辦公室,隨意走了走。
東面的書架上擺滿資料夾,按照顏色和名目有序分類。前面是酒紅色辦公桌和真皮座椅,桌面中央只放著一支鋼筆、幾頁紙,前方擺著印有他職位和名字的水晶立牌,旁邊還有一個木質相框。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多餘的飾件,典型的男性審美,單調到乏味。
蘇穎拿起相框看了看,裡面是晨晨的百日照,那時小傢伙臉頰胖嘟嘟的,皮膚白嫩,嘴角晶亮,兩隻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前面,樣子比現在討喜得多。
蘇穎擱下相框,目光落在那支鋼筆上。那竟是一支老款的英雄牌鋼筆,筆身痕跡斑斑,手握的位置也已經磨掉了漆,看上去有些年代感。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放回原處。
郭尉遲遲沒回來,蘇穎坐到了門口的沙發上。獨處總比應付那對母女輕鬆得多,她靜靜地發了會兒呆,發現把腦袋放空以後再去思考,思路反而更清晰。她想明白了店鋪存在的一些問題,以及不太樂觀的發展前景。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快速卻穩健的腳步聲,聲音漸近,隨著嗒的一聲輕響,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由於沙發旁的磨砂玻璃屏風阻隔,蘇穎並未看清來人是誰,只見一個高大的影子隱約映在玻璃上,沒等他進來,卻有人在外面叫住他。
聽見那聲音,沒來由地,蘇穎心中咯噔一聲。
季妍踏著小碎步跑來:“郭總,等等。”
郭尉握著門把手回頭,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並沒說話。
季妍胸口輕輕起伏,抬起眼只看到他領口的位置,平穩了下呼吸:“這是本月的銷售數據和近期客戶抽樣分析報表,想請您過目一下。”
郭尉沒接:“怎麼是你直接拿來的?”
季妍說:“黃經理臨時有急事出去了,我……”
郭尉諷刺道:“你們黃經理真是長能耐了,忙到讓下屬越級彙報,心也夠大的了。”他在工作中並不那麼平易近人,“正好你回去通知下她,你們部門下周開始加班,工作完成後,重新學習員工守則。”
他轉身要進來。
“別……”季妍急忙上前一小步,情急之下竟拉住了他的衣角,這個動作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她咬咬唇攤牌道,“你應該清楚,送文件只是個藉口,我就……就是想見見你罷了。”
自從她那次去會所裡私下找他,之後她發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平時見一面的機會也沒有了,這個男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當她是透明的。她根本不乏追求者,向來眼高於頂,從前如果有人這樣對待她,她必定早早轉身。可這次不知怎麼了,一個執念日日夜夜地折磨著她,她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放不下、不甘心……她想要個說法。
兩人僵在門口。郭尉並沒拿開那只手,也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瞥著她,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卻很明顯,讓人底氣全無。
季妍駭住,立即縮回手:“郭總,我……”
“談公事。”他的聲音沒什麼溫度,耐心已經快用完了。
“那好,下班後我想請你吃個飯,可以嗎?”季妍抬頭看著他,頓了頓,“你吻過我,我不相信那晚……你會不記得。”
郭尉只覺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來。
幾個重要的字眼輕飄飄地傳進蘇穎耳中,她立即想像出已婚渣男在外拈花惹草又不想負責的戲碼來。她發覺自己屏息太久,呼吸不暢,兩隻手也在不知不覺中攥緊,掌心濕涼一片。蘇穎安慰自己,這種反應是偷聽別人的隱私造成的。
季妍低聲說:“別拒絕,我只想和你聊一聊。”
沒等郭尉說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秘書快速走過來,也許是察覺到門口的氣氛怪異,小聲道:“郭總,郭太太在裡面。”
郭尉愣了愣,扭過頭去,這才看見磨砂玻璃後面的模糊人影。他當即沉了臉色,看著秘書說:“不如等人走了再來通知我。”
“對不起郭總,我就去了趟洗手間……”
郭尉說:“出去。”他又冷聲問季妍:“怎麼,打算進來坐坐?”
季妍的目光鎖在那道影子上,半晌後她看向他時,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她緊抿著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種境地讓她無地自容又氣憤不甘,再鬧下去難堪的只會是自己。她低低地垂下頭,落荒而逃。
郭尉關上門,轉身繞過屏風,看了看端坐在沙發上的女人,沒有說話。蘇穎也不吭聲,等著他開口。
郭尉稍微拉松領帶,把手裡的文件夾擱在辦公桌上,又去飲水機旁倒了杯水,倚著桌沿慢慢喝完,擱下紙杯,這才折回蘇穎身邊坐下。
他把手肘撐在大腿上,十指交握,扭頭看了她一會兒,說:“瞧半天熱鬧了,也不出來幫你老公解圍。”
蘇穎抱著手臂:“這大概就是先發制人的意思吧。”
郭尉笑了笑:“今天怎麼想起過來了?”
“顯然不是時候。”蘇穎臉色很沉,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你媽在樓下等你吃飯,我就是個跑腿的,沒想壞你的好事兒,我先走了,你繼續。”
蘇穎說著起身,被郭尉拉住手腕,輕輕往後一帶,便落回綿軟的沙發中。郭尉伸手扶了一把,無意間將她摟進懷裡,兩人同時轉頭,鼻尖便輕輕地擦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別開頭,他的鼻息便順著她的臉頰一路滑到耳後。
蘇穎聞到他脖頸間清爽卻強烈的男性氣息,心跳忽然失了節奏。
郭尉沒有動,微垂著眸,近距離瞧著她。蘇穎睫毛顫了顫,視線稍轉,幾乎在他漆黑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裡更加慌亂。
辦公室中安靜極了,暖暖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整個房間。在郭尉的視線中,她的耳朵精緻又小巧,被光線照得近乎透明,一枚切面規整的紅石榴耳釘墜在耳垂上,別樣好看。
郭尉輕滾喉嚨,微微偏頭,忽然在她的耳骨上啄吻了一下,力道輕柔。相反地,攏在她後腰的手卻過於熾熱,而且越收越緊。
蘇穎一哆嗦,手心全是汗。
結婚以來,兩人親近的次數並不多。蘇穎從來不敢太專注或太放縱,害怕迷失自己。
一方心不在焉,另一方的興致也就無法被調動起來,所以整個過程缺乏溫情,兩人不知不覺就省略了感情上的交流,通常目的性明確,直奔主題。
蘇穎感覺耳朵在升溫,愣了幾秒,急於掩飾某種情緒,扭動手腕,企圖掙脫開他的鉗制。郭尉沒用多大力氣,輕鬆將她圈在懷中。
“幹什麼?”蘇穎的音量不小。
郭尉頓了下,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準備把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是個誤會……”
蘇穎冷笑:“原來你把接吻和上床叫誤會,郭總的底線真是低,幾乎等於沒有,讓人大開眼界,不得不佩服。”她的話有些刻薄,印象中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對郭尉發脾氣。蘇穎今天不冷靜,一定是店鋪的事兒太傷神了,她才借題發揮,宣洩一通的。
郭尉也臉色轉冷,卻琢磨著她的反應,忽然想明白了些什麼。他看了她半晌,最後氣笑了:“床戲是你給安排的?”
“郭總輕車熟路,還用我安排?”
郭尉放開她,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蘇穎半天沒說出話來,盯著他,最後也學著他的樣子點點頭:“好,您盡興。”
郭尉淡淡地道:“你這樣子看著像吃醋了。”
蘇穎被他的話驚著了,但隨即調整過來:“倒是沒有。”她起身,“不過鹽吃多了,鹹著了才會跑上來找你。”
他不敢逗得太厲害,也跟著站起來,溫聲道:“好了,不鬧了。”
“我並沒有鬧。”
他好脾氣地問:“那你想怎麼樣呀?”
“想自挖雙目。”
郭尉無奈一笑,心情卻不厚道地越變越好。蘇穎的性格風風火火,這樣的人就應該有眼裡不揉沙子的態度。他還記得那日在會館被她撞見的那一幕,她演戲的成分多,看戲的成分少,其他的也沒剩什麼了。
有改變是好事兒,郭尉突然壞心眼兒地不想解釋了。
蘇穎拎起椅子上的手袋和大衣,輕扭細腰,高跟鞋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聲響。
郭尉問她:“去哪兒?”
“回店裡。”
“媽還等著吃飯呢。”
“沒胃口。”蘇穎扔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甩門出去了。

蘇穎經過秘書室時慶倖秘書沒看見,原本想說聲謝謝,一場鬧劇之後,只怕叫人當笑話看了去。
她按下電梯按鈕,盯著上方不斷變換的紅色數字。
叮一聲響,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
蘇穎把大衣穿好,無意間抬頭,猛然怔住——鏡子裡映出她此刻的樣子,她眼中餘怒未消,眉頭輕輕皺著,雙唇緊抿,臉頰泛紅,這種表情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她覺得自己很陌生,此刻的樣子也很令人討厭。心口忽然泛起一絲疼痛,她卻弄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垂下眼,半晌,又別開了頭。


第四章 他的解釋
仇女士等得太久了,又打電話催促。
郭尉去里間洗了把臉,重新紮好領帶,把西裝搭在臂彎上準備下樓。他用餘光瞥見茶几上放著一碟甜點,腳步頓了頓。郭尉平常很少吃甜食,不知道這些有什麼名堂。單從顏色來看,棕色的應該是巧克力或咖啡口味的,她一口未動;上面有一整顆草莓的,她只用塑料勺挖了一小口;綠色的甜點樣子很普通,一層細密的粉末下是乳白色的奶油和紅豆餡,她倒是吃了一小半。
郭尉端起紙碟,捏著蘇穎用過的小勺去吃綠色的那個,只覺得口感細膩,味道清甜,帶著淡淡的茶香。
他站在那兒慢慢品嘗,竟把剩下的半份抹茶紅豆慕斯吃完了。
郭尉抽了張紙巾擦擦嘴,走出去等電梯,忽然想起什麼又折回來,問秘書:“甜點是你準備的?”
秘書差點兒彈起來,一時琢磨不透老闆的心思,怯怯地點了下頭:“是的,郭總。”
“味道不錯。”郭尉說。
秘書這才松了一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裡,微笑道:“喜歡就好,那我以後多準備一些。”
“不用。”他從內側口袋裡掏出錢包,抽出幾張紅色鈔票,“麻煩你幫我買一份,只要茶……”
“抹茶的?”
郭尉點頭,把錢放在桌子上。
她趕緊擺手:“這些太多了,其實沒有多少錢的,我來買,您不用給。”
“拿著吧。”他說,“謝了。”
秘書當然不會傻到繼續推讓。她看著他的背影,真心體會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覺,明明剛剛才因為失職被他罵過,這會兒他卻笑臉相對,溫文有禮。
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鈔票,不管怎樣,今天的甜品算是送對了。
她正在沾沾自喜,郭尉忽然回頭說:“讓業務部的黃澤欣下午兩點來辦公室找我。”
秘書應著:“知道了。”

郭尉到餐廳時,仇女士已經按照他的喜好點了菜,見他一個人過來,奇怪地道:“你老婆呢?”
郭尉解開西裝紐扣坐下來:“店裡有急事,她先回去了。”
一聽這話,仇女士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不輕不重地放下筷子:“一聲招呼都沒和我打,就這麼走了?”
“她叫我跟您說一聲。”
仇女士把一盅佛跳牆端給兒子,哼道:“媽不是親媽,就會幫著老婆說好話。”
郭尉笑笑,夾了塊魚肉送入口中,慢慢嚼著。
仇女士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她的店開在步行街後面,那是十幾年前的老商場了,裡面專賣雜牌子,價格便宜,款式也不好,平時我逛街去都不會去。”她撇了下嘴,小聲說,“以為多高端呢,沒想到是這個類型的服裝店。”
郭尉說:“每個人的需求不同,您應該清楚的。”
“清楚,清楚。”仇女士拉長了音,話題又轉回去,“不過哪有和長輩約好吃飯,自己不聲不響地走掉的?”
“事情比較緊急,等著她處理。”
仇女士也害怕說多了兒子不高興,小聲嘀咕了一句:“反正今天就是她不對。”
郭尉瞧了老太太一眼,忍了忍,終究沒再開口辯解。他知道,婆媳關係中他的立場至關重要,這場婚姻的根基不穩,蘇穎與他都需要磨合,何況與母親呢?她對蘇穎有偏見,得靠時間去改變;蘇穎和她不親近,這個更需要時間。
她們在背地裡互相念叨念叨無傷大雅,他沒必要句句去辯,否則老人聽了更加不滿,也叫另一半覺得自己不夠重要。
一直沒說話的鄭冉忽然開口:“她該不是以為要她請客吧?”
郭尉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抬眸瞧了她一眼。
“剛才她在商場裡想請仇姨的,看換了地方,害怕消費太高吧。”鄭冉笑著說,“現在服裝行業不太好做,雖然我沒幹這一行,但多少也瞭解些。”
郭尉贊同地點點頭:“賺錢不易,不如這頓你請?”
鄭冉被噎得沒話說,半天才道:“無所謂啊,我請當然可以。”
郭尉沒搭腔,視線轉向仇女士,問道:“媽,還需要點些別的嗎?”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仇女士就頭疼,沒等她說話,鄭冉又說:“就是想提醒提醒你,挺大個老闆,應該多給她點兒零花錢,有些人圖的不就是這個嗎?別再又丟了老婆。”
郭尉說:“我要是你,可沒工夫操心別人。”
“你……”
仇女士瞅了瞅這倆人,不能輕易責備繼女,只好嗔怪地輕拍了郭尉的胳膊一下:“怎麼跟你姐說話呢?”
郭尉也覺得沒趣極了,默默吃菜不再說話。
隔了會兒,仇女士忽然想起來:“對了,楊晨最近打電話沒有?”
郭尉說:“沒有。”
“晨晨沒念叨他媽媽?”
“偶爾有一兩次。”
仇女士問:“她現在在哪個國家?”
郭尉說:“不清楚。”
仇女士歎了一口氣:“這當媽的也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那點兒心思全放在自己身上了。她啊,就是太脆弱,經受不住打擊,總是往死胡同裡鑽,要不然你們也不會……”
郭尉聽仇女士念叨了一會兒,飯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拿紙巾擦了擦嘴角,說道:“我吃完了,先上去,你們慢用。”
郭尉起身先去結了賬,回到辦公室時,黃澤欣已經等在那兒了。有些事情是他想得太簡單,如果不處理季妍的事情,只怕誤會更大之後,家裡的那位哄起來就有些麻煩了。不過,他倒是很樂意去哄好她。

蘇穎回到店裡後腦袋終於清醒了,更加覺得自己剛才像抽風。坐下來稍微冷靜了下,其實也好解釋,沒有哪個女人能接受丈夫對自己不忠,出軌的實質是背叛,而背叛給她更多的感受應該是恥辱和氣憤,並非其他。
把心理防線重新建立起來,蘇穎不再胡思亂想,環顧著有些暗淡的小店,挽起袖子想要收拾一下。她把模特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成白色套裝,搬貨架、調整服裝的擺放位置、擦了一遍玻璃和鏡子,又重新擦了地板。
蘇穎把所有工作做完,已經臨近傍晚。手機顯示有一通郭尉的未接來電,時間是三點一刻,之後他沒有再打。蘇穎盯著手機看了會兒,等到屏幕暗掉後塞回抽屜裡。
顧客仍然不多,有個女人進來試了幾套衣服,分別穿著站到鏡子前瘋狂自拍,折騰了一通,卻說再轉轉便瀟灑地走了。這種顧客平時並不少見,多數是和別的店鋪比較,或是去網上找同款。
蘇穎今天做什麼都心不在焉,索性提前關了門,給周帆打電話問了地址,開車過去了。

周帆租住的小區有些老舊,走廊裡有一堆雜物,牆面斑駁,連防盜門都沒有,每家都是一扇鐵門裡面再加一扇木門。
周帆沒洗漱,身上穿著起皺的家居服,顯得有些邋遢。
蘇穎打量著她的小屋,一床一櫃,對面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衣服,角落的地上放著電磁爐和油、鹽、醬、醋等調料。巴掌大的地方,最值錢的應該是床上放的筆記本電腦了,裡面正播放著韓劇,嘰嘰咕咕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蘇穎覺得透不過氣來,以往生活再艱辛時,也沒住過這種條件的房子。周帆漂亮愛笑,外表嬌嬌嫩嫩的,誰知背後會是這番情境,只能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難處。
周帆挪開被子招呼道:“穎姐,坐。”
蘇穎這才把目光挪到她的臉上,卻不由得怔住:“你的臉……”
周帆根本沒想遮掩,反而笑了一下:“先坐。”
蘇穎擰眉問:“你男朋友打你了?”
周帆聳了聳肩:“跟你說過他有暴力傾向的,以前砸東西,現在終於跟我動手了。”她挺淡定地說,“那晚回來,他在樓上看見你們的車,非說我傍上大款了,後來打起來,我提了分手。”
“你就讓他打你?”
“沒有,他的臉快被我撓開花了。”周帆說,“之後他在我面前跪了一宿,哭著請求原諒,說以後再也不會了。”
蘇穎沉默了幾秒,看著她:“動手一次不是偶然,這跟一百次沒有任何區別。”
周帆點點頭:“我清楚的。”
“那你有什麼打算?”
“分手是一定的,再談談,最好是好聚好散。”她拿著小圓鏡照了照,“不太明顯了吧?過兩天我就去上班。”
兩人聊的時間不太長,蘇穎走時再三叮囑周帆,有什麼事兒別衝動,報警解決或者打電話通知她。

蘇穎從周帆租住的小區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全暗了。
蘇穎和周帆聊完,心情更加壓抑。冷風直往領子裡鑽,她系上扣子,胃部隱隱不適,這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郭尉的電話在這時打了進來,蘇穎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她握著手機,腳步不自覺地變慢,想了幾秒後按下接聽鍵。
郭尉的聲音相當悅耳:“在店裡?”
“沒有。”蘇穎的態度已經恢復如常,“在外面。”
郭尉稍微停頓了一下,用更為低緩的聲音問:“還在生氣?”
“怎麼敢?”
郭尉笑笑:“接你下班?”
蘇穎說:“你不是佳人有約嗎?”
“改時間了。”
蘇穎完全停住腳步,抿著嘴,把手機貼在耳邊不說話。
他忽然低聲笑起來,那愉悅又略帶磁性的聲音極其欠揍:“好了,到底在哪兒呢?”
蘇穎原本是想回家的,話到嘴邊卻是:“準備找地方吃晚飯。”
郭尉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地址。”
蘇穎想起前段時間和周帆光顧的麵館,不知堂堂的郭總擠在那種髒亂的環境裡會作何感想,於是報了麵館的地址。
結束通話,蘇穎踩著高跟鞋慢悠悠地往那邊走,她到後沒多久郭尉也到了。他同樣步行而來,穿一件灰藍色商務款羊絨大衣,簡約利落的剪裁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更加高大筆挺,領口露著白色襯衫和黑底暗紋領帶,西裝與大衣的衣領分別妥帖地翻折在胸前。
郭尉的身影在人群中忽隱忽現,他側身躲避路人或是掩唇輕咳時視線稍垂,專注走路的神情顯得格外帥氣沉穩。
蘇穎收回目光,低著頭踢了下腳邊的小石子。
等人走近,她轉身拉開麵館的門。熱氣撲面,前廳仍舊人滿為患,蘇穎輕車熟路地帶著他穿過走廊,直接進入後院的塑料暖棚中。
兩人找了個比較安靜的角落落座,蘇穎把滿是油垢的菜單分給他一個,揶揄道:“現在去跟別人吃燭光晚餐還來得及。”
郭尉看了她一眼,沒搭理,邊解大衣扣子邊認真地看菜單,半晌後,把下單的小本子推到她的面前,抬抬下巴說:“寫。”
郭尉說:“素炒冬瓜、紅燜蝦、琉璃山藥、棒骨雜菌湯。”他又看了看旁邊那桌,“一壺燒酒。”
蘇穎默默地寫下來,上次就特想嘗嘗那酒的味道。
郭尉又問:“你呢,想吃些什麼?”
蘇穎看看菜單,他點的東西已經足夠兩個人吃了,所以她只加了一碟炒花生米,便起身把單子交給老闆。
沒多久,老闆先端來花生米和一個小木盆,盆裡盛滿熱水,溫著一壺酒。酒精隨熱氣一點點揮發,很快,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酒香。溫了一會兒,郭尉分別給蘇穎和自己斟滿,兩人都沒說話。他先捏著小小的酒盅輕抿了一口,溫潤的酒水沒有強烈的辛辣之感,順著口腔滑進去,只讓人覺得胃暖心暖。
郭尉說:“古有‘曹劉青梅煮酒論英雄’‘關羽溫酒斬華雄’。說關羽與華雄交戰,先將他斬落于馬下,歸陣後,曹操為之斟的酒尚有餘溫。雖然這段描寫是讚美關羽武功了得,也說明了中國的煮酒文化歷史悠久。”他悠閒地說著,杯中的酒已飲盡,“小時候在鄉下老宅住過一陣子,我爺爺也經常溫酒來喝。那時候他是先在小瓷碟裡倒少量的酒,點火燒一會兒,再將盛酒的杯子放進去溫著,偶爾我偷著嘗一口,老爺子從來不阻止。想想也是挺久之前的事兒了,現在很少看見有人溫酒喝。”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有些溫柔,直接用手捏了粒花生米吃。不知何時,他將領帶摘去,解開了領口的兩顆扣子,露出脖頸處的一小片皮膚,顯得自在而隨意。
蘇穎以為他會覺得不自在,卻意外於他的遊刃有餘。她心不在焉地問:“為什麼?”
郭尉說:“現在制酒工藝改進了,不需要再煮酒揮發一些有害物質,大概也是為了享受酒精的辛辣刺激。”
“你爺爺身體還好嗎?”
郭尉平時很少與她談及家事。現在老爺子與姑姑移居瑞士,他拼搏一生,又經歷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早已看透世事。蘇穎無緣相見,而郭尉也沒有帶她拜訪過老人家。
郭尉說:“身體還算硬朗。”
蘇穎沒再說什麼,因為這期間他的電話一直在振動。她喝了口酒問道:“不看看?”
這話倒是提醒了郭尉,他往後靠了靠,開始目不轉睛地瀏覽信息。菜和湯陸續端來,他一口未動。
蘇穎面色漸冷,到底沉不住氣,說道:“前幾天和朋友來這兒吃飯,她問了我一個問題。”
郭尉抬眸瞧了她一眼:“什麼問題?”
“她問我能不能接受男人出軌。”
郭尉問:“你怎麼答的?”
想了幾秒,蘇穎開口:“我說我雖然沒有潔癖,但也介意和別人共用一個男人,我不是死纏爛打的個性,希望對方坦白,然後……聚散隨緣。”這話說出口,她還是有些猶豫後悔的。
郭尉聽著挺彆扭的,她的答案缺乏感情,竟輕鬆地把他比作一樣私人用品,也說不清是否值得高興。他足足看了她半分鐘,無奈地笑笑,將手機掉轉過來,擱在她目光能及的地方:“秘書發來的,幾份文件和下周的日程安排。”他淡淡地問,“你以為是季妍?”
蘇穎忽然間啞口無言,半晌才反問:“難道事情不存在?”
郭尉說:“當然。”
“我今天聽得很清楚。”
郭尉看了下外面,半刻後扭過頭:“我欠你一個解釋,是我的錯,這次請一定耐心聽完。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也是在和你結婚之前,明白嗎?”
蘇穎自認不是個愛翻舊賬的人,卻不知怎麼的,一些事情好像自動印在腦海裡,然後脫口而出:“在會所那晚你們抱得倒挺緊,好像就在婚後。她遭受了什麼打擊,深更半夜要追到會所裡找老闆訴苦?還是抱著訴苦。”
郭尉反問:“記得這麼清楚?”
蘇穎氣道:“你只會避重就輕。”
他認真地解釋:“不是訴苦,而是……她說是傾慕我。”
蘇穎立即輕哼一聲作為回應,在心中罵了句“不要臉”,臉上嫌棄的表情已經不加掩飾。
郭尉沒理:“當然,目的不會太單純。”他接著說,“她忽然沖過來抱住我,我大腦第一時間做出的反應就想要推開她,這時你進來了。”
蘇穎盯著他的眼睛看,郭尉目光平靜,不曾回避:“如果我這樣解釋,你願意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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