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高口碑作家龔心文代表作,晉江金榜作品,古代奇幻大女主治癒系小說。網絡名《妖王的報恩》,讀者收藏數17萬+,數千人評分,分數高達9.9。
2.溫馨主線劇情串聯若干單元故事,借鑒民間傳說和志怪小說的表現手法,描繪人神妖鬼的綺麗長卷:凡人、術士、天狼、山貓、虺螣、青龍……人妖相逢,怪事頻發,長生不老、靈魂互換、驅符擺陣、結契鬥法……善惡是非,波譎雲詭,前世今生,悲歡離合,溫馨治癒,感人催淚。
3.溫柔颯爽的人類術士少女袁香兒×美強慘又單純的神獸天狼後裔南河,CP屬性獨具一格,gb+戀愛+擼毛,滿足“毛絨控”代入感。
袁香兒學藝初成,入密林,欲擒一獸,契之為使徒,忽見一銀狼被群獸所傷,委頓於地,奄奄一息,周身血跡斑斑。
她心中不忍,將其帶回家中,哺食裹傷,順其皮毛,悉心照料。然銀狼野性難馴,每每對她齜牙咧嘴,兇惡異常。她遂解其禁制,放歸山間,還其自由……
此後,袁香兒便發現家門口經常多出一些奇怪的禮物。
已經化身人形的上古神獸天狼躲在暗處恨得牙癢癢:她又和一隻貓結契了,貓除了那張臉好看還有什麼用?她竟然摸那只狐狸的尾巴,狐狸根本比不上我,我的尾巴才是最好的!
作者簡介
龔心文
晉江文學城簽約作者,熱衷於一切奇思怪想的故事,認為一切玄妙皆源于現世。作品情節光怪陸離,語言詼諧幽默,深受廣大讀者喜愛。
名人/編輯推薦
“妖活得久,實力強,但是性情相對單純;人活在世上,短短百年,脆弱得多,背負得也多,心思自然也多。妖和人的愛恨情仇作為這本小說的一個個支線,很吸引人。”
“作品劇情推進幹脆利落,主線也很清晰。基本上每個小故事的主人公之間都是有關聯的,前文也會埋下伏筆,銜接得很自然,沒有拖遝的感覺,讓人讀起來很舒服。”
“這樣的結局剛剛好,留存最美的時光——不論是友情還是愛情。”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天狼 1
第二章 虺螣 39
第三章 烏圓 81
第四章 阿厭 119
第五章 將軍 156
第六章 三郎 198
中冊
第七章 渡朔 241
第八章 妙道 282
第九章 時複 320
第十章 役呂 364
第十一章 青龍 405
第十二章 星輝 442
下冊
第十三章 塗山 479
第十四章 故人 522
第十五章 丹邏 555
第十六章 佑魚 595
第十七章 南溟 633
第十八章 餘搖 673
獨家番外一 龍之時 709
獨家番外二 香之南 716
後記 723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天 狼
袁家村的南面有一道清溪。
盛夏時節這裡蟬噪鳥鳴,芙蕖飄香,是村裡孩子們的避暑勝地。
鄉野的孩子不比城鎮裡的少爺小姐,對他們來說能借著打豬草的空當在沁涼 的溪水裡玩鬧一通,便是夏日裡最幸福的娛樂。
袁香兒掂了掂後背的籮筐,抖盡籮筐中的水分。
籮筐幾乎和袁香兒的個子一樣高,裡面裝滿了她剛剛從溪裡撈上來的豬草。 她調整呼吸,努力跟上姐姐們的腳步。在這個時代,七歲的她很早就失去了整日 玩耍的資格,被充作家裡的勞動力。
七年前,因為一場意外,袁香兒突然從繁華的科技社會來到眼下這個貧瘠落 後的中古時期的社會。雖然初來之時十分不適應,但七年的歲月使她逐漸融入了 這種信息閉塞、以手工勞作為主的田園生活。
早晨剛剛下過一場雷陣雨,雨後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積了不少水。
孩子們赤著腳,嬉鬧著從積水的泥道上走過,沒有人注意到腳邊一個小水坑 中,有一個拇指大的人形生物正在水中拼命掙扎。
他長得實在太小,細胳膊細腿,配上柔嫩白皙的肌膚,外表和人類一般無 二,只是後背多了一對薄膜狀的翅膀,眼下他那薄薄的翅膀已經被泥水徹底打濕, 變得越發沉重。小人此時正面臨著滅頂之災,只能將細細的胳膊拼命伸出水面,
神色驚恐地在小水坑中不停地撲騰。
然而路過的孩子們似乎完全看不見腳邊的小水坑中有這樣一個瀕死的生靈,
依舊笑鬧著踏著水從那水坑邊上走過。
跟在隊伍最後的袁香兒突然停下了腳步。
趁著無人留意自己,她不動聲色地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將小水坑裡的小
人撈出來。
溺水的小人在驚恐中被解救出來,四肢並用地死死抓住袁香兒的那根手指,
以至於袁香兒費了不少力氣才將他從手指上弄下來,然後掛在路邊一朵向日葵的
花盤上。
那小人癱軟在青褐色的花盤上,五官皺在一起,合起兩隻小手舉到頭頂沖袁
香兒拜了拜,然後張口吐出了幾個泡泡,莫名有點兒可愛。
袁香兒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歷過一次死亡,自打來到這裡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多出
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就是可以清楚地看見生存在這個世間的各種奇特生靈。
但出於謹慎,她沒將此事告訴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這是一個民智還未完全開化的時代,人們既崇拜又畏懼自己無法理解的事
物,在這裡如果一個人擁有罕見的能力未必是一件好事,一著不慎反而會使自己
成為異類,被人排斥。
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其他人像她這樣擁有與眾不同的能力,袁香兒不得而
知。出生之後,她還沒有機會踏出這個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在這個人口不
算太多的袁家村裡,她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和自己擁有一樣能力的人。
無論是身邊的父母、姐弟,還是村子裡所謂的神婆,似乎都看不到那些明明
就混雜在大家身邊的小小精怪。
走在前方的長姐袁春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遠遠落後了的小妹妹。不到
七歲的妹妹袁香兒正對著路邊的一朵向日葵傻笑。
袁春花無奈地歎了口氣。
家裡的三個姐妹,二妹生性喜歡偷奸耍滑,小妹倒是勤快又沉穩,只是不知
為什麼經常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語或是呵呵傻笑。
在這幾個弟弟妹妹面前,十二歲的袁春花儼然是半個母親一般的存在。她掂
了掂背在後背上的弟弟,走了回去,從小妹的籮筐裡提出兩把濕答答的豬草塞進
自己手中的提籃裡,減輕了妹妹的負擔。
“別玩了,早些回家去,日頭高了,路上曬得慌。”
袁家兩口子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守著幾畝旱地過活,上有一位纏綿病榻 的老母親,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因此日子過得十分緊巴。
大閨女出生在冬季,為了得個先開花後結果的好兆頭,夫妻倆硬生生地給她 取名袁春花。可惜天不遂人願,果實沒有結,花卻接二連三地開。
得知第二個從兒媳婦肚子裡蹦出來的還是個丫頭,袁奶奶臉色已經抑制不住 地難看起來,於是袁家二丫也就被直白地叫作袁招弟。
袁香兒作為家裡誕生的第三個“賠錢貨”,註定是一個讓所有人失望的存在。
剛來到這個世界勉強睜開眼睛時,袁香兒首先看清的就是母親那張發自內心 地嫌棄自己的臉,聽見的是蹲在門外的父親那接連歎息的聲音。
她因此知道了自己雖然重獲新生,卻依舊是一個沒有父母緣的人。
因為她的誕生,袁父終於察覺到自己沒有能力為三丫頭取一個給老袁家延續 香火的名字,只得費了幾根玉米棒子請村東的吳道婆給占了個名字,最終把三丫 頭的大名定為袁香兒。這裡有個說道:香兒是能夠使袁家自此香火鼎盛的意思。
給老三起了袁香兒這個名字之後,袁家果然接連添了兩個男丁,自此香兒的 母親才覺得面上有光,終於能在婆家挺直了腰杆做人,於是長年累月不忘向鄰里 誇吳道婆的神通了得。
打小聽多了這個故事,袁香兒多少次用她那小胳膊、小短腿,艱難地翻上吳 道婆家的矮牆看其頂仙辦事。
每每這個時候,那個院子裡外都會擠滿村民。只見敞開的前廳中,吳道婆立 在堂口,拜七星,再將香碗一放,唱唱跳跳啟靈符,熱鬧倒是熱鬧得很。
可惜不管吳道婆跳得多賣力,表演得多出神入化,在那個花花綠綠的堂口 裡,袁香兒都看不見半分除吳道婆本人以外的影子。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黃大 仙還是胡娘子,一位都沒有在吳道婆的召喚下出現過。
眼見著吳道婆獨自在那兒掐著嗓子,開口宣稱自己是仙靈附體,能通神機鬼 藏,糊弄得前來尋求幫助的村民個個瑟瑟發抖、頂禮膜拜,袁香兒就知道,自己 大約只能把這種忽悠人的頂神儀式當熱鬧來看,並不能從中窺到一星半點兒想要 瞭解的東西。
袁香兒慣常扒的牆頭是一個視野極佳的好位置,邊上時常爬上來一個長著狐 狸尾巴的少年,再邊上可能是一隻還不會化形的黃鼠狼,或是一個垂著一雙兔子
耳朵的小姑娘。
大家心照不宣,互不打擾地“看熱鬧”。
去的次數多了,那位有著狐狸尾巴的少年便發現袁香兒這個人類的幼崽竟然 能夠看得見自己。他對此感到十分新奇,伸手給袁香兒遞幾顆從山裡帶來的榛果、 栗子等堅果,大家一起邊嗑堅果邊看院子裡的吳道婆“表演節目”。
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袁香兒家庭經濟條件優越,從小就享受著優等的教育資
源,人生的大道寬敞而明亮,是一位人人豔羨的大家小姐。
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而唯一生活在一起的母親是一位事業型的女
強人,獨立而強悍。打從袁香兒有記憶起,母親就妝容豔麗,打扮精緻,永遠踩
著高跟鞋來去匆匆,哪怕偶爾停下腳步,抽時間見上女兒一面,也是一副嚴厲的
模樣。陪伴著袁香兒在那棟奢華的別墅中度過童年的只有家裡不斷更換的家政阿
姨,還有身邊越養越多的小貓、小狗。即便生活這樣寂寞,但出車禍的那一瞬間,
她依舊十分強烈地體會到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念。
牽著袁香兒走在田埂上的長姐察覺到了妹妹情緒的變化,便順手摘了一朵路
邊的野花別在袁香兒的髮辮上。
“阿姐怎麼這般偏心三妹?我也要戴花!”二姐袁招弟立刻不滿地噘起了嘴。
趴在大姐後背上、剛滿周歲的袁小寶也伸著小手,口齒不清地嚷嚷著:“花
花,要花花。”
於是袁春花摘了一大把野花,給兩個妹妹戴了滿頭,又給弟弟編了個花環, 頂在他只有兩三根黃毛的小腦袋上,然後跟弟弟和妹妹們一路笑鬧著向家裡走去。
充滿泥土氣息的田埂上,有一群飛奔的兒童。
生活明明艱苦而忙碌,但就是這樣短暫的熱鬧,使日子多了幾分煙火味兒,
也給袁香兒那曾經有所缺憾的童年補上了一絲絢爛的色彩。
土路的那一頭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鬚髮皆白,穿著一身華美的綢緞衣
物,不緊不慢地走來。
袁香兒一眼掃到他那笑眯眯的模樣,愣了一下,瞬間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這位老先生和常人一般無二,身上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但越是如此越讓袁
香兒心驚膽戰。
在這個貧瘠的小村子裡,勞碌了一輩子的老人們多半是滿臉溝壑、脊背佝僂
的模樣。
在田埂的泥道上猛然間出現一位這樣衣著光鮮、容貌清臒的老者,這本應十
分引人注目,但袁香兒身邊的姐姐們對這樣突兀出現的人物毫無反應。
她們看不見這位老人!
袁香兒心裡明白,這是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特殊存在。
村子裡那些混雜在人群裡的小狐狸、小樹靈等除了偶爾會做點兒惡作劇,並 不能真正傷害到人類,但此刻走過來的這位老者不僅能頂著正午的陽光在人類居 住的村莊附近悠閒地散步,還能在外貌上毫無破綻地化為人形,顯然是一個袁香 兒不能隨便招惹的存在。
袁香兒拉著二姐袁招弟的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和姐姐們一樣 並沒有看見迎面走來的老者。
隨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袁香兒漸漸緊張起來,努力把視線投向遠處,不 分一絲注意力給近在咫尺的老者,但她的手心已然開始微微出汗。
姐弟四人與老人錯身而過的時候,對方突然彎下身子,把笑眯眯的臉擺在袁 香兒面前:“小姑娘,你看得見老夫吧?”
袁香兒瞬間臉色蒼白,一下子繃緊了身體。
“香兒,你幹嗎?抓得我都疼了。”二姐不滿地嚷嚷。
袁香兒說不出話來,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好。對方剛 剛有可能只是想要詐她一下,但她在那一瞬間的反應已經讓自己露餡兒了。
她雖然具有看見這些特殊存在的能力,卻對這些東西沒有任何防禦能力,如 果這位“老人”要對他們姐弟做些什麼,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她也只能緊緊地閉著嘴,僵硬地隨著姐姐們向前走,繼續維持著面無表情的 模樣,緊張地從老者身邊走過。
“肚子好餓。阿姐,我們午餐吃什麼?用我們撈的蜆子煮點兒湯來喝吧? ” 二姐袁招弟還在沒心沒肺地想著中午的伙食。
“你就知道自己吃,那些得等晚間阿爹阿娘下田回來了再吃。”大姐袁春花 回道。
極度緊張的袁香兒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對身邊的危險一無所覺的姐姐神色輕鬆 地相互說著話,貼著老人的衣角走了過去。
幸好,那恐怖的老人似乎沒有為難姐弟幾人的打算,笑眯眯地避讓到一旁, 放他們離開了。
三伏天裡,豔陽高照,袁香兒出了一身的冷汗。
戳在原地的老者看著袁香兒慢慢走遠的背影,撚著鬍鬚點點頭:“果然是個
資質不錯的孩子,小小年紀,不僅天賦異稟,還這樣處變不驚,難怪自然先生能
為了她而來。”
“哼,什麼處變不驚?我看她驚得腿都抖了,膽子比兔子精還小,個頭還不
夠我塞牙縫的。”一道語調奇特的聲音從地底下的某處傳了出來。
“她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在人類中也只算是個幼崽,如何能與你這樣活了
六七百載的老怪物相提並論?”老者笑呵呵地說。
日落時分,漫天的魚鱗狀的雲被斜陽的餘暉鑲上金邊。
袁家罕見地來了客人,父母在前廳待客,姐姐們忙著燒水做飯,獨留袁香兒
在院子裡劈柴。
袁香兒拎著一柄銳利的斧頭,黑著臉站在柴墩子前,對著旁人看來空無一物
的木樁子低聲說道:“讓開。”
在她的視線中,此刻那矮矮的柴墩上癱著一隻雞,準確地說是一隻穿著衣服
的長脖子雞。
那只長脖子雞身上穿著一件小小的齊整的灰色袍子,雙手規規矩矩地籠在袖
子裡,袍子的交領上伸出來的是一條又細又長的雞脖子。這雞悍不畏死地把脖子
擱在斷頭臺一樣的木樁子上,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慷慨就義的模樣。
如果袁香兒一斧子砍下去,那顆小小的雞腦袋便會骨碌骨碌地滾到地上,而
斷了頭的長脖子雞就會高高興興地爬起身追出去,撿起自己的腦袋裝回脖子上,
然後再一次義無反顧地躺下來。
這雞也不知道是在哪兒染上的古怪愛好,喜歡躺在人類劈柴的墩子上,一遍
又一遍地玩這種被砍頭的遊戲。
很顯然,此刻的袁香兒不想陪這貨玩這種遊戲。
“快走開,我要劈柴。”袁香兒說。
小小的雞腦袋上,一隻眼珠向上看,一隻眼珠朝下看,向上看的那只眼珠子
轉來轉去,拼命避免和袁香兒有視線接觸。它就死乞白賴地躺在“斷頭臺”上不
肯挪動。
“再不走的話,真把你當柴一起燒了。”袁香兒又好氣又好笑。
“香兒,你又在自己和自己說話了。”身後傳來大姐袁春花的聲音,袁香兒被
嚇了一跳,收斂神色轉過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大姐接過袁香兒手中的斧子,牽住她的手,看著她半晌不說話,眼眶卻紅得 厲害。
“阿爹說……叫你過去一趟。”最後大姐勉強說道。
“阿爹這時候叫我,是有什麼事嗎?”袁香兒問。
大姐搖搖頭側過臉去,嘴上不說話,避開了袁香兒的視線,悄悄抹了一下臉 上的淚。
袁香兒畢竟不是真正的七歲女童。
父親在前廳和一位陌生的客人聊了許久,現在卻叫姐姐把自己帶過去,她的 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袁家所謂的“前廳”不過是一間四面漏風的茅屋,裡面破舊的神龕中供著幾 路神佛。長年的煙火熏黑了牆壁,當中擺著一張脫了漆的飯桌,平日裡袁家吃飯、 待客、酬神都在這間屋子裡進行。
此刻木桌上擺著兩隻待客用的粗茶碗,茶碗邊放著三個小小的銀錠子,那銀 白的色澤和這樣破敗的屋舍格格不入。
袁父挨著桌子,盤腿坐在一張條凳上,常年過度的體力勞動使得這個正當壯 年的男人提前露出了疲憊蒼老的神態。他不停地搓著自己粗大發黃的手指,看見 自己的小女兒走進來的時候,有些局促地低下了頭。
袁父對面坐著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此人一身素色裋褐,腳上蹬著草鞋,所 坐的凳子腿邊放著一頂竹編的斗笠,一副鄉野人的打扮。
這名男子即便只穿著平凡無奇的衣物隨意地坐在這樣簡陋的屋子裡,也令人 怎麼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他仿佛並不是坐在一張油汪汪的桌子邊,用一隻缺了 口的海碗喝著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有芝蘭之氣的殿堂,正品著一杯 雪水煎的香茗,逍遙自在。
看見袁香兒進來,他抬起頭,含笑向小女孩頷首示意。
袁香兒的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落在桌面那三個銀錠子上。在這樣的窮鄉僻 壤,村民之間交易用的大多是銅板,金銀這樣的貨幣輕易不會出現。
陌生的客人、大額的交易、家徒四壁的境況……袁香兒的目光最終落在當了 自己七年父親的那個男人身上。父親回避了她的目光。
於是,袁香兒知道父母不堪五個孩子的重負,要把自己送走了。晚風從牆洞 中灌進來,吹得袁香兒的心有些寒涼。如果袁父一定要送走家裡的一個女兒,相 比即將成年的長姐和莽撞無知的二姐,袁香兒確實是最合適的。
道理袁香兒都懂,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莫名酸澀起來。
上一世的袁香兒沒有父親,也極少得到母親的溫柔對待,心裡一直覺得委
屈。而在這個新的世界,袁香兒也已度過了七載寒暑。她曾以為家境雖然貧寒,
但好歹一家人團團圓圓地生活在一起。這樣熱鬧親近的家庭氛圍多少彌補了袁香
兒前世童年的那份遺憾。
如今,袁香兒才猛然發現, 自己對這個家和這個世界來說,依舊是一個格格
不入的過客。
既然只是客,也就沒有什麼好難過的,袁香兒這樣對自己說。
“先生,這就是三丫頭。”袁父稱呼年輕的客人為先生。在這個年代,讀書識
字的、驅魔除妖的、賬房算帳的……都可以稱為先生,只是不知眼前這個男人屬
於其中哪一種。
那位先生看著袁香兒,緩緩地自報家門:“我姓餘,名搖,字自然,別號鯤
鵬,為玄門中人。機緣巧合,見你資質獨特,動了傳承技藝的心思,欲收你為徒,
不知你是否願意?”
袁香兒想說自己不願意。她憑什麼要跟一個陌生人離開家,離開這個她住了 七年、好不容易適應、即便生活艱難也決心要好好生存下去的家?這個神神道道、 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大概是一個和吳道婆一般的騙子,誰知道他買回自己的真 正用意是什麼!
她看向父親。父親卻沒有看她, 目光緊緊地盯在桌面上那刺眼的銀錠上。這
個人出的價格已經讓父親喜出望外,袁香兒知道自己大概是留不下來了。
“可以。”最終,袁香兒淡淡地說了兩個字。
袁父聽到這兩個字,方才抬起頭來,看向自己七歲的小女兒。這個瘦瘦小小 的孩子,一雙眼睛分外清澈黝黑,直直地朝自己看過來,仿佛能夠看透他的心, 看明白世間的一切。雖然她出生時他嫌棄過這個孩子,但這些年他好歹也抱過她、 逗過她,看著她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到了這個時候,他總算記起這是自己的血 親,一個從小就安分懂事的閨女,那顆因得了意外之財而欣喜的心終於生出了一 絲真正的愧疚之情。但也僅此而已。
今年的收成實在不好,袁家如今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總不能等到冬季斷了
糧,買不起冬衣,全家一起餓死凍死。
繼承香火的兒子肯定是不能送走的,能放棄的只能是三個女兒中的一個。
三錠十兩的銀子,放在農村可是一大筆錢,不僅能使全家順利熬過這個年景 不好的冬天,還可以省下一部分留著將來給兒子們娶媳婦用。
想到這裡,袁香兒的父親歎了一口氣:“去裡屋見見你娘和你奶奶吧。”
袁香兒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扭頭進了裡屋。
裡屋內,母親正和長姐坐在床沿相對著落淚,見袁香兒進來,母親一把將她 拉到身邊,伸手摸著她的腦袋,上下打量,眼裡滾下熱淚來。母親的手心很熱, 帶著長年累月勞作磨出來的粗糙感。她眷戀地反復摩挲著袁香兒的肌膚,給袁香 兒傳遞來一種獨屬�母親的溫柔的感覺。
袁香兒等了很久,只看見母親劈裡啪啦的眼淚,卻沒等到一句挽留的話語。 她心頭生出的那一點兒期待終究慢慢退去,於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母親,我這就走了。”她說。
大姐袁春花正在將一張剛剛烙好的餅子和三兩件衣服包進一個土布包袱裡, 聽得袁香兒這話,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親別趕妹妹走,要趕就趕我 吧!”她哭著拉母親的胳膊。
“別胡說。”母親哽咽著輕聲斥責她。
大姐的哭聲引來了在屋外玩耍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一眼看見大姐手中那張噴 香的烤餅,頓時都嚷嚷著要吃餅。
袁母為難地看了看哭鬧的三個孩子,又看了看即將離開的三女兒,最後還是 伸出手從那塊圓圓的餅子上撕下一小塊放到大兒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塊放到蹣跚 學步的小兒子手裡,然後推開賴到地上吵鬧不休的二女兒,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包 袱裡,打好包袱將其掛在袁香兒的胳膊上。
袁香兒寒了心,不再說話,扭頭走出屋去,去了奶奶的屋裡。
袁家奶奶臥病在床多年,她這間昏暗的屋子裡彌漫著一股物品發黴後散發出 的腐臭味。當年袁香兒剛出生的時候,身體還硬朗的奶奶叉著腰,站在家門口罵 了一天的街,把母親罵得羞愧難當。
如今也許是年紀大了,聽說孫女要離開的消息,行將就木的奶奶撇了撇沒牙 的嘴,哆哆嗦嗦地從床頭的陶罐裡摸出一包用紅紙封著的飴糖,硬塞到袁香兒的 手中。這包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連包糖的紅紙都褪了色。袁香兒捏了捏那個 被奶奶藏了好多年的紅封,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餅放到了一起。
一家人將袁香兒和那位“自然先生”送到了家門口。
來到這個世間七年,她的身份從女兒、姐妹、孫女變成了徒弟,但她已經不
打算再在徒弟這個身份上付出任何感情了。
袁香兒在心裡默默盤算,怎樣才能離開這個想要當自己師父的男人獨自
生活。
余搖向袁香兒伸出手——那是一隻屬�成年男性的手,寬大而有力,不滾燙
也不冰涼,帶著人間恰到好處的溫度,握緊了她瘦小的手掌。
袁香兒被這樣的手牽著,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簡陋的茅屋、破舊的圍牆以及大
門外簇擁著的一家七口。圍牆上探出一隻雞腦袋,隨後探出的是兩隻尖尖的狐狸
耳朵,接著是幾個探頭探腦的小東西。
餘暉把天邊的晚霞染得濃郁而絢爛。
前路福禍難料,袁香兒揮別生活了七年的家,不再回頭,牽著陌生人的手,
向著晚霞深處走去。
看著妹妹漸漸遠去的背影,袁招弟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哇—— !我不吃餅子了,不吃餅子了,阿娘別把妹妹趕走! ”袁招弟中氣
十足的哭鬧聲被夏日的涼風送出很遠,使袁香兒那顆苦澀的心稍稍好過了一些。
袁香兒走在荒野的小道上,天色一點兒一點兒地暗了下來,身後村莊的燈火
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前路一片黑暗。
身邊的男人似乎沒有停下來歇腳的打算,寂靜的叢林中,袁香兒可以清晰地
聽見兩人踩到荒草枯枝時所發出的吱嘎聲響。
夜色濃重,狐火蟲鳴,林間的枝條影影綽綽,陰影中仿佛躲藏著無數恐怖的
存在,正在悄悄地窺視著夜行荒野的兩人。
袁香兒心裡有些害怕。因為真切地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那些奇特的生靈存
在,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身處這樣的荒郊野外。
她一路緊繃著神經,擔心下一刻就會從哪個黑暗的角落裡跳出一隻張著血盆
大口的怪物。
七歲的她手無縛雞之力,身邊連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剛剛認識不
到幾個時辰的便宜師父。準確地說,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師父是不是人類。
袁香兒悄悄抬頭望了一眼牽著自己手的男人。男人眉目疏朗,肌膚瑩白,豐
神如玉,在月色星輝的映襯下顯得很不真實。
他會不會也不是人類?這樣的想法讓袁香兒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余搖停下腳步,看向一路乖巧地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徒弟。小徒弟只有七歲的 年紀,應該是累了,或許還有點兒害怕,畢竟才是個身高只及自己腰部的小姑娘。
“香兒是不是害怕? ”余搖在袁香兒身前蹲了下來,“沒事的,有我在這裡, 它們一般是不敢出來的。”
它們指的是什麼?袁香兒看著他,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的恐懼之情大半源於 他本人。
餘搖從懷中取出一張黃色的護身符,將它輕輕別進袁香兒的腰帶裡。也不知 是不是心理作用,腰間隱隱傳來一股溫熱感,驅散了內心的恐懼情緒,袁香兒心 頭一松,整個人也鎮定下來。
“你……”餘搖蹲在她面前,莫名為接下來的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收 過徒弟,還不太知道怎麼和歲數這麼小的徒弟相處。
“你願意叫我一聲師父嗎?”
“師父。”袁香兒回答得十分迅速,“師父”二字出口也毫無壓力,當然也並沒 有多少誠意。
她腦海裡沒有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師徒觀念,對她來說眼下唯一需要考慮的 事是怎麼讓自己年幼的身軀在這個世間安穩地存活下來。
但餘搖似乎已經對她的回答很滿意了,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師父的 家離這裡並不算太遠,為了不讓你師娘等急了,香兒辛苦一些,陪為師連夜趕路 行嗎?”
“可以的,我都聽師父的。”袁香兒答得又甜又乖巧,內心卻在想:只要你不 突然變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
餘搖覺得很感動。他時常聽一些道友抱怨說帶徒弟是多麼辛苦而麻煩的一件 事,但他的小徒弟怎麼就這樣乖巧可愛呢?
“來,為師背你走。”他轉過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給聽話又懂事的小徒弟。
袁香兒趴在余搖的背上,任由他背著自己走了很遠的路。夜色已經黑得深 沉,蒼穹之上滿是星斗。
餘搖的步履十分穩健,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使得袁香兒很快就開始昏昏欲 睡。她現在覺得自己的這位師父應該不是妖魔,那些奇特的生靈都是神出鬼沒的, 自己還沒見過哪個以人類的姿態這樣老老實實地走如此遠的路。
有了這樣的想法,袁香兒的心情放鬆了一些,年幼的身軀就再也抵擋不住困 意,在余搖富有韻律的步伐中犯迷糊了。
這個人的脊背很寬,身上似乎帶著點兒海水的味道,這讓前世一直居住在沿
海城市的袁香兒覺得十分熟悉且安心。
在這樣搖搖晃晃的節奏裡,袁香兒依稀做起了夢。
在夢境中,袁香兒回到了童年時期,回到了自己已經幾乎忘卻了的那段時
光。在那裡,有一個成熟而穩重的男人,袁香兒記不清他的面容了,但母親罕見
地對她露出了溫柔的笑。那個叔叔帶著袁香兒和母親一起去了城市中最大的遊樂
場。袁香兒度過了幸福又快樂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下來,城市裡亮起了星星一樣
的燈光,那個男人將玩累了的袁香兒背在背上,慢慢地走在那些漂亮的星光裡。
那時候的袁香兒心裡想,這可能就是父親的感覺,她真的希望母親的笑容和 父親的脊背永遠不要消失。可是當她第二天在臥室中醒來,一切都恢復了原狀。 父親的脊背不見了,自己依舊睡在豪華而清冷的屋子裡,母親變得比從前更加冷 漠和忙碌。
長夜不知何時已經過去,天光已經大亮,袁香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那
個七歲的孩童,依舊在那個搖搖晃晃的脊背上——師父背著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盛夏的早晨,日頭已經十分曬人,而袁香兒的頭頂上歪歪斜斜地戴著一頂青
色的竹斗笠。袁香兒趴在那人的背上睜著眼,看著那些從斗笠縫隙中漏下的陽光
在眼前晃動,突然覺得自己既然已經在這個世界做過了女兒、妹妹、孫女,那麼
再做一個徒弟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她從餘搖的背上下來,看見那個自己趴了一夜的後背上有一大片衣服被汗水
浸濕了,師父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面取出水壺來讓她先喝。
餘搖那有些超凡脫俗的面龐,在汗流浹背中開始漸漸轉變,變得真實而富有
人味。
袁香兒輕輕地喚了一聲:“師父。”
這一聲袁香兒喚得很輕,卻終於帶上了一點兒真情實意。可惜的是,餘搖聽
不出其中的區別,只覺得新收的小徒弟既乖巧又聽話,實在是好帶得很。
他們眼前出現了一道溪流。溪水潺潺向東流去,溪上架著一座寬闊的石橋,
橋的對面是一座熱鬧非凡的小鎮——闕丘鎮。
闕丘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鎮,鎮子的南面是地勢險峻的天狼山,一道寬闊的
溪流自崇山峻嶺中流出,繞過小鎮,一路東去。
“師父的家就在這裡。”余搖這樣和袁香兒介紹。他牽著袁香兒的手緩步踏上
石橋,步入那喧鬧的凡塵。
“先生回來啦?這是誰家的女娃娃,長得這樣標緻?”
“哎呀,先生收了徒弟,那可要恭賀先生。”
“這是剛剛從溪裡捕的活魚,正想送去給先生嘗個鮮,又怕吵到娘子休息。 趕巧在這裡相見,正好讓先生帶回家去。”
“先生何時得空?我家新添了長孫,煩請先生賜個名字。”
“家裡的婆娘見天睡不好,都說是魘著了,請先生想想辦法。”
…………
一路上的行人,無論身份如何,都十分熱情地與餘搖攀談,語氣中充滿了對 他的尊重之意,而餘搖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應對自如。
石橋是這個鎮子唯一的出入口,橋上販夫走卒往來穿行,橋頭有不少小販, 兜售針頭線腦、果品飲食,更有表演雜耍的江湖人士,場面十分熱鬧。
這一切對袁香兒來說很是新奇,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一直居住在人口稀少的 小村落,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多姿多彩的古代集市。
正看得高興,她突然停下腳步,拉了拉餘搖的袖子。
“怎麼了?”餘搖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在人群密集的橋頭,突兀地站著一個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個身影肩 寬頭小,面目漆黑,一雙眼睛豎著長在臉上。此刻,他正站在橋柱邊,彎著腰伸 著腦袋看一個米糕攤位上售賣的熱騰騰的米糕。
賣米糕的老者笑盈盈地招呼來往行人,完全沒有看見那個幾乎壓在他頭頂上 的身影。
餘搖笑了起來,這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顯示的一樣,天賦不凡,小小年紀就 能看到常人無法看到的事物,是個繼承自己衣缽的好苗子。
“他叫祙,黑首從目,模樣古怪,性情平和,雖喜歡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 分時候並不會驚擾人。香兒不必介懷。”
“師父,你和我一樣看得見嗎? ”袁香兒意識到師父和自己一樣,能夠看得 見那些東西。
看來師父至少比裝神弄鬼的吳道婆要好得多。
這麼多年了,這些生靈明明存在,村裡卻只有袁香兒一人能夠看見,這些話 她只能一直憋在心底,無處訴說。
這次終於遇到一個可以不做偽裝、隨意交流的人了,袁香兒十分歡喜。
“是了,我在袁家村也見過,這些東西雖然皮了點兒,但是大多對人類沒有 什麼惡意。”她和餘搖說起自己的經歷。
“這些東西和人族不同,性情不定,行事不受拘束。兩族劃界而居,大多時
候互不攪擾,但也偶有為禍人間之輩,令人類防不勝防。”
余搖將目光投到闕丘鎮南面的萬千大山中,那裡曾經是上古妖族天狼族的巢
穴。如今天狼族雖然早已不在這個世間,但大山深處依舊盤踞著一些十分恐怖的
體形較大的妖魔。
“香兒你要記住,雖然我們住在山腳下,但是不可隨意進入天狼山深處,那
裡有一些師父都難以對付的存在。”
袁香兒此刻的心情很好,什麼話都好說。她看了一眼遠處連綿不絕的青山,
保證道:“嗯,我才不會去招惹它們呢。”
師徒二人沿著鎮子的青石板路一直前行,穿過最為繁華的地段,兩側的房屋
和行人漸漸開始變得稀少。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空轉眼就佈滿了黑漆漆的雷雲,
轟隆一聲下起雨來。
街上的行人紛紛尋找避雨之所,餘搖將斗笠罩在袁香兒的頭頂,一把抱起她
就向前跑。
“香兒不急,已經到家了,就是前面那座院子。”他伸手指給袁香兒看。
道路的盡頭,青山斜阻。山腳之下隱隱露出一棟水磨磚牆的清涼小院。院牆
內蒼松疊翠,修竹斜倚,雖不顯奢華,卻有清涼自在之意。
兩人還未奔到小院近前,院門卻突然開了,從門內伸出一隻舉著竹傘的纖纖
玉手來。
“雲娘,你怎麼出來了?”餘搖踩著泥水加緊跑了幾步,接過了那把竹傘。
持傘之人從門後露出半張芙蓉面,青衫羅裙,如雲美鬢,是一位令人見之忘
俗的古典美人,只可惜身材單薄,有一種弱柳扶風的病態之感。
袁香兒知道這位就是師父一路念叨了幾次的師娘了,於是乖巧伶俐地在餘搖
的懷裡朝著女人喊了一聲師娘。
雲娘點了點頭:“我想著你沒帶雨具,就想到門口來迎一迎。這就是你新收
的徒兒?”她的聲音清婉,語氣平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讓人看不出喜惡。
師娘的身體顯然不太好。大暑的節氣,她卻面色蒼白,顯然是氣血不足所
致,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的,甚至還在肩上搭了件外披。
袁香兒懷疑,別說淋上這麼一場雨,就是一陣大風都有可能將這位師娘給吹
跑了。
余搖一手抱著袁香兒,一手撐著傘,傘面嚴嚴實實地遮在娘子和小徒弟的頭 頂上,自己反而大半邊身子都淋濕了。
三人一道順著院子的石子路向裡走。
庭院四周參差不齊地生長著各色花木植被,並沒有被刻意修剪雕琢,淩亂中 顯出幾分野趣。院中最為顯眼的是一棵梧桐樹,枝幹擎天,鬱鬱蔥蔥,亭亭如蓋。
三人經過樹下的時候,那繁密的枝葉間傳出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我當是 收了個什麼了不得的徒弟,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這也值得你這樣大老遠地跑 一趟?”
袁香兒探出腦袋,從雨傘的邊緣往上看,發現梧桐粗壯的枝幹上趴著一個人 形的生物。它有著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瞼四周描著濃重的胭脂紅,頭戴一頂紅色 的冠帽,兩條長長的殷紅帽巾順著白皙的臉頰垂落下來,在翠綠的枝葉中隨風輕 擺。它擱在胸前的雙臂上遍佈純白的羽毛,身後更有長長的純白翎羽披散。
“這是竊脂,是為師的使徒。”余搖給袁香兒介紹。
三人穿過庭院,一圈吊腳簷廊環抱著數楹屋舍,紙窗木榻,簡潔雅致。余搖 將雲娘和袁香兒送到簷廊中,自己站在廊邊抖落傘上的雨水。
雲娘沒有多餘的言語,施施然穿行過長廊,進入南面的一間屋內,身影隱入 昏暗的門洞,不再露面。她明明有著青春曼妙的背影,不知為何卻帶給人一種垂 垂老矣的朽敗感——遲緩、沉默、毫無生機。
袁香兒腳邊的地面上突然浮現出半個人面牛角的腦袋,把她給嚇了一跳。緊 接著,一道低沉的聲音從吊腳簷廊木質地板下響起:“這樣的女娃娃也能修習先生 之秘術?我看還不夠我一口吃的。”
“這是犀渠。”餘搖笑著介紹,“他脾氣有些不好,但他和竊脂都很厲害。有他 們守在家裡,你可以不用害怕,放心隨意地玩耍。”
就是因為他們在,我才會害怕的吧!袁香兒看著犀渠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開始腹誹。
“使徒是什麼意思?”她不懂就問。
“我等修行之士以法術折服妖魔,若不願弑之,可施秘術與之結契,以為驅 使,故名使徒。”
“原來還可以這樣。師父,這個可以教我嗎?我也想要使徒。”袁香兒興奮 了,這是不是和自己曾經飼養在別墅中的寵物是一個意思?想想將來有一群使徒 可以保護自己,為自己跑腿做事,頓時覺得十分有趣,於是她拉著餘搖的袖子,
恨不得立刻就學了法術得到結契的使徒。
“當然可以教你,”餘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只是此事並非那麼容易,
想要得到第一隻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師之後。”
自此,袁香兒就在這個小院中住了下來,開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餘搖所學甚雜,涉獵極廣,講學之時他能用自己的理解,將本應晦澀難懂的
理論說得詼諧生動、淺顯易懂。
但袁香兒發現了自己最大的問題——不識字,或者說不識這個時代的字。一
個個字看起來似懂非懂,讀起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根本無法流暢地讀通那些
晦澀的經學要義。
師父余搖在術數上十分博學,但奇怪的是,他對簡單的幼童啟蒙學一竅
不通。
余搖在庭院的石桌上對著一本《千字文》看了半天,結結巴巴地念道:“天
地玄黃,宇宙洪荒……”
“這個天地玄黃的意思就是……是什麼呢?”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天是黑色,地是黃色,宇宙寬廣無邊。”袁香兒表示自己小學的時候還是學
過這兩句名句的。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余搖高興地點點頭,隨後指著後幾句話問袁香
兒,“那‘閏余成歲,律呂調陽’是什麼意思?”
袁香兒搖搖頭,這兩句對理工科的學生來說超綱了。
於是師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修行的大道艱難險阻,他們被攔在了第一步的識
字上。
“人類的漢字確實是太難了點兒。”餘搖嘀咕了一句。
竊脂的腦袋從樹幹上伸出來,殷紅的冠帶垂落在書頁前:“人類的法術很厲
害,但他們似乎故意要把這種東西弄得看不懂,大概是為了讓自己的同族不能輕
易學了去,真是一個特別自私的種族。”
犀渠低沉的聲音從地底響起:“我看他們是防著我們,害怕我們修習他們的
秘術,否則以他們那嬌弱的肉體,只能充當我們的口糧。”
“反正這些東西我是怎麼也聽不懂,也只有……能搞得明白。”
犀渠最後嘀嘀咕咕地說的那一句,袁香兒沒聽清,因為這個時候,師娘的身
影罕見地出現在了簷廊下的陰影裡。
“識字這一塊,還是讓我來教吧。”雲娘攏著袖子,淡淡地說道。
來了這些時日,袁香兒知道自己師娘的身體實在孱弱。她整日足不出戶,只 在臥房靜養。師父對她極其敬愛——一日三餐端到她床前,生活瑣事皆親力親為, 不用她操心。
大概是因為精神不濟,師娘性情冷淡,平日裡寡言少語,大部分時候也是坐 在昏暗的床榻上,對任何事都沒什麼興趣。
除了剛到的那一天,袁香兒幾乎沒和她說上話,如今想不到她會主動提出教 自己識字。
從此,袁香兒每日便先和雲娘學半個時辰的字,隨後再跟著餘搖學采氣煉 體、天機要訣等秘術。
雲娘講學十分嚴謹,從《千字文》《三字經》到四書五經,按部就班,循序 漸進。
餘搖卻十分隨性,完全沒有章法,天馬行空,肆意妄為。
有時他隨手折一把蓍草,就在草叢中教起天地大衍之數;有時又正兒八經地 沐浴熏香,給袁香兒演示施術的過程。從精奧正統的紫微鬥數,到人人忌諱的厭 勝之術,餘搖想到什麼說什麼,毫無忌諱,也不怎麼在乎袁香兒聽不聽得懂。
每日用過早餐,袁香兒便進入雲娘的屋子請安。雲娘會從床榻上起身,披上 衣物,松松地綰起髮髻,坐在窗邊手把手地教袁香兒識文斷字。
師娘的手很冰,說話的聲音清婉而語調遲緩,但她教得很用心。她時常握著 袁香兒的手教袁香兒用毛筆寫出一個個娟秀的字。
手背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袁香兒不禁為自己這位師娘的身體狀況擔憂。師父 的祝由術十分了得,甚至時常有人大老遠地特意趕來求師父一道靈符治病,都說 能夠符到病除。
然而袁香兒不知道師娘得的是什麼病,即便是師父也束手無策。
袁香兒覺得有些愧疚,師娘病了,每日還要為了自己耗費半個時辰的精力講 學。在勸解無果之後,她只得越發上進,埋頭苦讀,加上本身就有的底子,在識 字背書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進步神速。
對待學習,袁香兒拿出當年高考前夕鍛煉出來的拼勁,畢竟如今要學的內容 晦澀難懂,師父余搖還不太靠譜,只能在聽課的時候認真記筆記,課後自行歸納 總結,查閱文獻,對照理解。
感受到袁香兒的學習勁頭,雲娘很是欣慰,淡漠的面孔上終於開始露出一兩 絲微笑,偶爾也會不吝嗇地誇袁香兒一句進益了。
餘搖卻顯得憂心忡忡,覺得年幼的弟子正應該是玩耍的年紀,不應這樣沒日
沒夜地辛苦學習。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香兒,你怎麼還不出去玩耍?”
擔心徒弟初來乍到沒有玩伴,他甚至給四鄰八舍有孩子的家庭都打了招呼,
以致那些本來就因為新來了小夥伴而躍躍欲試的皮猴兒再也沒有了顧忌。吳嬸家
的大花、二花,陳伯家的鐵牛、狗蛋,一窩蜂地擁進小院來,每天拉著袁香兒上
山下水地玩。
每當這個時候,餘搖總是十分欣慰地站在門口沖袁香兒揮手:“好好玩耍,
晚餐記得回來吃,師父今日在鍋子裡煲了你喜歡的竹蓀山雞湯。”
袁香兒對師父的這種關懷很是無奈。她真的只想好好學習,並不想和這些
六七歲的小孩混在一起,無奈師父盛情難卻、小夥伴熱情似火,她也只好適時地
降低自己的智商,開開心心地加入玩泥巴、掏鳥蛋的大軍中去。
陳家的老大鐵牛爬到一棵高高的拐棗樹上。樹下的小夥伴一個個都仰起脖
子,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這讓他有些得意。
鐵牛摘下一根根綴滿拐棗的枝條,往小夥伴們的手中丟去。別看這棗子歪七
扭八的有些醜,吃到嘴裡可甜了,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之一。他藏著私心——
將掛著最多、最飽滿果實的枝條往袁香兒手裡丟。
余先生家這位妹妹剛來的時候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在先生家養了沒兩年,
小臉也圓了,皮膚也白了,水靈靈的模樣特別招人喜歡,這一片的孩子沒有不愛
找她玩的。
她和這裡的孩子好像都不太一樣,從來不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也不哭鼻
子,總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笑起來特別甜。
九歲的袁香兒站在樹底下,抬頭看著在樹上摘果實的小夥伴。呼啦啦,一掛
果子被丟進了她的懷裡,她摘下一顆小拐棗放入口中,好甜,天然質樸的果漿浸
透了味蕾。
袁香兒真正的童年是在各種學費昂貴的興趣班中度過的,因此幾乎不記得自
己曾有過什麼像樣的娛樂時光。
想不到如今的袁香兒反而重新天真爛漫起來,享受著可以無憂無慮地嬉戲玩
耍的童年。
此刻,她的身邊站著一個比這些孩子高出數倍的黑色身影,那是袁香兒第一
天來到鎮上時在橋上看見的祙。
祙有著高高大大的個子、寬闊的肩膀和一顆黑色的小腦袋,面上豎著一雙眼 睛,混在一群看不見他的孩子中,抬頭期待地看著樹上的孩子嬉鬧著丟果子。
袁香兒目不斜視地看著樹頂,不動聲色地將一掛拐棗遞到身邊的祙手中。那 個大個子愣愣地伸出手,將拐棗接住了。
來到鎮上這麼久,袁香兒發現祙雖然體形龐大,但確實如師父所說,只是喜 歡混在人群中玩耍,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慢慢地,袁香兒也就不再害怕他。 這個時候,袁香兒覺得他看了這麼久,說不定也只是想要一掛果實而已。
果然,祙捧著一小掛果實左看右看,然後蹲到一旁,歪著腦袋研究手裡的東 西去了。
鐵牛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褲子:“行了,就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嗎?我才拿到這麼點兒。”
“好可惜,上面還有那麼多,下次我們帶一根竹竿來吧。”
小夥伴們惋惜地討論著樹頂那些摘不到的果實,突然聽得樹頂傳來一陣嘩啦 啦的響動,緊接著,拐棗、樹葉、枯枝以及毛毛蟲就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砸了 孩子們滿頭滿臉。
“哎呀呀,哪兒來的這麼大的風?”
“好多果子啊,快撿起來!”
…………
孩子們說笑著一邊躲避樹枝,一邊滿地撿果實。
剛才在他們看不見的世界裡,樹邊一個龐大的黑色身影正鼓起胸膛,長長地 吹出一口氣,那口氣竟然成了一陣颶風,呼啦啦地吹下了樹上的果實。
大豐收的孩子們在溪水邊洗淨了拐棗,兜在衣襟裡,吃得滿嘴甜滋滋的。吃 飽之後他們還有任務——進山裡撿一些柴火帶回家。
這些孩子中,只有袁香兒不用幹這些活。
平日裡袁香兒既不用撿柴火,也不用打豬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飯,每天不是 學功課就是玩耍。因此她的衣服總是很乾淨,小手白嫩嫩的,回家還時常有香噴 噴的雞腿吃。因為這一點,袁香兒成了所有小夥伴豔羨的對象。
“香兒,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兒等著我們呀!”夥伴們和她揮手告別。
袁香兒獨自坐在溪邊。如今這個世界沒有了電子產品,卻並不像她想像的那 麼無聊,反倒每一天都讓她覺得新奇有趣。
比如此刻,在離她不遠處的溪岸邊,一個具有人類四肢、長著青蛙腦袋、穿
著青色衣物的小人,正順著一塊滑溜溜的大石頭往上爬,似乎想要摘取垂在岸邊
的那幾顆紅彤彤的樹莓。石頭上佈滿苔蘚,滑不溜秋的,以至於他每爬上幾步就
腳下一滑,小身體縮成一團一路滾回原地。
袁香兒躲在一旁偷看,突然起了壞心思,明明看見那青蛙人快要夠著果實
了,卻悄悄地拿起一根樹枝,在青蛙人腳下一撥,害得他撲通一下,又縮成一團
滾到草地中去。
青蛙人視力似乎不太好,根本看不見靜坐在一旁的袁香兒,從草地上爬起身
後,呆頭呆腦地摸了摸腦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掉下來,只好重新往上爬。
躲在一旁使壞的袁香兒拼命地憋著笑。
如此欺負了幾回青蛙人,袁香兒方才站起身來,拎著青蛙人的衣領把他提到
岩石上放下,隨手捋下幾顆樹莓托在樹葉上,擺到傻傻的青蛙人面前:“不逗你
了,拿去吃吧。”
她隱約聽見叢林深處傳來一陣細弱的哭聲。
袁香兒側耳聽了一陣,順著哭聲尋了過去,分開灌木的枝葉,看見了一個獵
人設置的陷阱。那尖利的鐵鉗夾住了一隻山貓的幼崽,幼貓腿上鮮血淋漓,無力
掙脫,趴在草地上發出細弱的哭聲。
看到袁香兒出現,它渾身奓毛,口吐人言喊了起來:“呀,是可怕的人類!
父親大人救我!父親大人救命呀!”
袁香兒被它奶萌的聲音撩到了。她打從上輩子起就喜歡這樣毛茸茸的生物。 在小山貓的大喊大叫聲中,袁香兒伸出手用力地掰開夾住它的鐵夾子,捏住小山 貓的後脖頸,小心地把它從陷阱裡提出來。
“呀!是人類,好可怕!不要靠過來,不要抓我! ”小山貓被袁香兒提在手
上,嫩嫩的小毛爪子在空中亂抓,企圖反抗。
“別鬧,”袁香兒捏貓脖子的手法十分熟練,不讓這個小東西得逞,“我看看你
腿上的傷口。”
小山貓細細的腿上滿是血,袁香兒輕輕觸碰一下,就引得小山貓奓毛、尖
叫,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被嚇的。
袁香兒正思考著該怎麼處理這只受傷的小山貓,叢林中突然傳來一聲低沉而
憤怒的吼聲。霎時腥風撲面,飛沙走石,一隻巨大無比的山貓從林中躍出,咆哮
著向袁香兒撲來。
大山貓那咧開的血盆大口飛濺著唾沫,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面那兩排閃
著寒光的利齒。她毫不懷疑山貓這一口咬下來,自己就要身首異處,血濺當場, 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這是袁香兒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妖魔的恐怖之處。那一瞬間,她意識到 這不是玩耍,也不是練習,稍有不慎就會丟掉小命。
對死亡的恐懼之情鑽進毛孔,束縛住了她的心臟,生死一線之間,兩年來師 父教授過的所有法術禁咒在她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
袁香兒慌了,她發覺自己在兩年的時間裡看似學了不少東西,臨到實戰之 時,卻還是拿不出任何防禦手段。
大貓妖淩厲的爪風已經刮到她的皮膚上,腥臭的氣息吹得她遍體生寒,就在 這時,她腰間突然傳出一陣灼熱感。那是當年在離開袁家村的路上,師父親手別 進她腰帶中的護身符,她一直隨身攜帶。此刻放在荷包中的符籙突然爆發出一片 金光,在袁香兒面前形成一圈紋路繁複的金色圓形符文。那細密威嚴的符文像一 面金光閃閃的圓盾,於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大貓妖的猛烈一擊。
“別衝動,這只是個誤會,小貓並不是我傷的。我只是恰巧路過。”袁香兒舉 起手裡的小山貓,逮著機會試圖解釋情況。
那只紅了眼的大貓妖根本聽不進袁香兒的話,繼續憤怒地瘋狂攻擊,但無論 如何變換攻擊的方位和角度,那道金色的圓盾總能及時準確地出現,滴水不漏地 擋住全部攻擊。
大貓妖的威壓和兇猛攻勢卷起漫天塵土,引得地動山搖、黑煙滾滾。一片天 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圓盾不斷地亮起金光,堅定地擋在袁香兒面前。
袁香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是出來玩的,什麼也沒帶,只能咬破手指收斂 心神,淩空描繪出能夠召喚天雷的五雷符。
余搖所傳的符法和世間所傳儀式繁雜的符法不同,講究的是道法自然,一 點靈光即是符,看起來似乎簡單了不少,但其實難度反而增加了,那所謂的靈犀 一點極難捕捉,袁香兒修習多時,依舊不太能摸到法門,通常情況下,畫出的 一二十張符籙中,能有效用的不足其一。
師父不太管她,每日只會說:香兒好棒,已經可以了,玩去吧,玩去吧。
此時命懸一線,袁香兒不敢大意,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凝神聚氣一筆成符。 紅色的符文在空中淡淡地現出了形狀。
她成功了!
袁香兒還來不及高興,只見天空中不緊不慢地飄來幾朵雷雲,劈下一道細細
的閃電,那細細的閃電打在小山一樣的大貓妖身上,一點兒效果都沒有,反而炸
得它更加狂怒。
袁香兒氣得跺腳,只能駢劍指,再一次起符。
就在這樣的危急時刻,袁香兒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條遊動著的青色小魚。
那條小魚搖著尾巴在空中迅速遊動了一圈,袁香兒揉了揉眼睛,小魚就一分
為二,變成了一紅一黑兩條小魚。
兩條小魚首尾相逐,再轉一圈,逐漸變大,成為一個巨大的雙魚八卦。
袁香兒身邊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被罩上了一個巨大的透明圓形護罩,在那圓 形護罩的範圍內,風沙也不吹了,大地也不晃了,空中淩亂的草葉慢悠悠地飄落。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袁香兒面前,他抬指輕揮,護罩外強悍而兇猛的大貓
妖就骨碌碌地滾出去老遠,沿途壓倒了很多粗壯的樹木。
來者正是袁香兒的師父余搖。余搖回首沖袁香兒點點頭,袁香兒一顆緊繃的
心瞬間就放鬆了。
地底深處傳來一聲如同嬰兒啼哭般的鳴叫,犀渠的身影從地底一躍而出。他
後蹄刨地,黑色的身軀瞬間變得巨大,頂著一對尖銳的長角,把剛剛爬起身來的
大貓妖撲倒在地。
餘搖憑空凝結四條透明的水柱,禁錮住大貓妖,然後接過袁香兒手中那只被
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奶貓遠遠地拋了過去:“還給你,別再出現在此地,否則將你封
禁百年。”
兇狠無比的大貓妖叼住了自己的孩子,弓著背發出嗚嗚的低吼聲,心有不甘
地跟餘搖對峙片刻之後,最終放棄了繼續攻擊的打算,叼著自己的孩子,幾個起
躍之後,消失在群山之間。
袁香兒脫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餘搖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哎呀,香兒已經可以指空書符,看樣子很快就
能夠出師了。”
袁香兒心有餘悸地傻傻地笑了。剛剛那只險些取了她的小命、對她來說如高
山般難以撼動的強大妖魔,卻被師父在彈指之間輕鬆解決,她比起師父還差得遠
呢,怎麼可能出師呢?
此時的她覺得師父只是在開玩笑罷了。
有師父在,袁香兒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可以無限地延續下去,每日輕鬆隨意
地學學法術,和小夥伴或是小妖精們玩鬧戲耍一番,時光就如同那涓涓細流,無 聲無息地東流而去。
院子裡的梧桐葉再一次變黃的時候,師娘的病似乎越發嚴重了。她不得不停 止給袁香兒授課,躺在床榻上幾乎起不了身。
袁香兒進屋去看她,只見她面色青白,眼中無神,如果不是偶爾還能微微呼 出一口熱氣,幾乎就是一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在這段日子裡,師父余搖不再出門,大部分時間坐在床邊握著雲娘那只蒼白 無力的手,沉默地看著床榻上的娘子。
雲娘偶爾清醒,勉強說出幾句話來,似乎在和餘搖爭執著什麼。
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彼此已經十分熟稔,袁香兒知道余搖是一個隨性灑脫的 人,他的身上甚至帶著幾分成年人少有的天真單純,袁香兒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憂 愁的模樣。而師娘素來恬靜平淡,無欲無求,袁香兒真不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能 讓她拖著這樣的病體同師父爭執不休。
這到底是怎麼了?袁香兒隱隱感到不安。
在一個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裡,袁香兒站在梧桐樹下,忍不住開口詢問趴在樹 枝上的竊脂。
“竊脂,你知道師娘得的是什麼病嗎?”
樹冠中傳來一聲嗤笑,竊脂飄逸的潔白翎羽輕輕地從枝頭垂落:“她那哪裡 是病?不過是壽數到了,無以為繼罷了。”
袁香兒訥訥地道:“你在說什麼?師娘她還這般年輕。”
竊脂從枝葉間探出俊美的面孔:“小香兒,你知不知道,在我們眼中,你們 人類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沒什麼差別。我們願意和人類結下契約真的是因為無力 反抗嗎?不過是漫長的歲月過於無聊,借此在人間遊戲一番罷了。”
他伸出白色的翅膀,在袁香兒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我覺得我不過是打 了幾個盹,你怎麼就變高了?是不是冬天我睡上一覺,你就要變成白髮蒼蒼的老 太婆,腐朽之後爛到泥地裡去了?”
“竊脂,她還是孩子,你別嚇唬她。”餘搖的聲音從簷廊下傳出。
“哼,早晚不都得知道嗎?”竊脂有些沒趣地收回翅膀。
餘搖從簷廊的陰影中緩步走出,正午的陽光很明媚,將斑駁的樹蔭打在他溫 和的面孔上。他伸出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像往日一般笑盈盈地說:“確實是長
高了不少。”
袁香兒看見了師父,略微收斂心神:“師父,竊脂他剛剛說……”
“香兒,本門講究的是道法自然。”餘搖在她的面前蹲下,認真地凝望著她的 眼睛,“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這世間萬物都脫不了‘自然’ 二字。人間生死聚散理應順其自然,不該過度執著。”
余搖對袁香兒的教導從來都十分隨便,“可以了”“去玩吧”“不懂沒關係”是
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他一應教授解惑之語都十分直觀明瞭,很少說這樣玄之又玄的教義,一時
間,袁香兒聽得雲裡霧裡。
“師父,我聽不明白。”
“現在不懂也沒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餘搖就蹲在她的面前,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師父的眼睛,突然發現師父
的眼眸和尋常人有些不同,仿佛裡面有深淵、有大海,承載著萬千世界。
也許是看著這樣的眼眸久了,午睡的時候,袁香兒夢到了大海,仿佛做了一
個很長的夢,聽了許久的海浪濤聲。
“你是人類,師父本來不願你接觸那些山中的妖魔,但現在想想,為師自己
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強於你?只希望你長大之後,能有和師父不一樣的
人生見解。”師父的聲音在袁香兒的夢裡輕輕迴響。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曬進來,庭院裡寂靜一片。
袁香兒醒了過來,揉揉眼睛,走到院子裡,總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和平時不
同了。
好像不太對勁,院子裡太過安靜了。
除了竊脂和犀渠,師父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使徒,往日裡即便師父出門在
外,這座院子裡的屋簷上、地板下、牆頭樹蔭中以及花木之間,總能聽見那些小
小的精靈發出的嘰嘰喳喳的聲響。
但此刻,一切仿佛突然就消失了,靜得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竊脂?犀渠? ”院中的樹葉一動不動地掛在樹梢上,地板下也沒有響起那
種低沉的嗓音。
“師父?大家都到哪兒去了?”袁香兒雙手攏在口邊,沖著庭院大喊。
梧桐樹下的石桌邊上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人穿著一身輕薄的羅裙,鬢髮
高盤在腦後,正抬頭看著天邊的雲霞。聽見喊聲,那人轉過臉來,氣色紅潤,正
是袁香兒那久病不起的師娘。
“師娘,您怎麼起來了? ”袁香兒又驚又喜地拉住了師娘的手,“師娘,您這 是好了嗎?”
雲娘點點頭,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臉頰。她的手掌既柔軟又溫熱,不像往日 那般冰涼。
雖然師娘突然病癒十分奇怪,但袁香兒心底還是由衷地為師娘高興。
“那可真是太好了,師父知道了嗎?對了師娘,我師父呢?怎麼到處都看不 見他?”
雲娘沒有回答袁香兒這個問題,呆坐了片刻,挽著袁香兒的手站起身。
“你師父有事出一趟門,要過些日子才回來。”
因為師娘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淺笑,袁香兒就沒想到所謂的“過些日子”有 可能是三兩天,當然也可能是經年累月。
集市上的鄉民們看見雲娘子出得門來,都十分新奇。
“哎呀,娘子這是大好了呀?”
“那先生可得高興壞了。”
“娘子要買哪些果子?娘子別累著,讓我家的小子給您提回去便是。”
雲娘笑著一一回應,如尋常人家的婦人一般,系著一條頭巾,挎著一個竹 籃,帶著袁香兒彎著腰在市集上挑挑揀揀地買菜。
“師娘這是做什麼?”袁香兒跟在雲娘身邊,不解地問道。
“買些蔬果,準備今日的晚餐。”
“師父不在家,師娘身子不好,這些瑣事自然是交給徒兒來做,怎麼好讓師 娘親自動手?”
餘搖在的時候,家裡打水煮飯的雜事都不用袁香兒操心,袁香兒像是一個真 正的孩子一般無憂無慮地生活了這些年,很享受這種被寵愛著的感覺。
但如今師父出門了,她覺得該由自己負責這些事,不能讓剛剛病癒的師娘勞 累,畢竟自己實際上並不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瞎說,你才幾歲?師父不在,自然有師娘煮飯給你吃。”雲娘用蔥白如玉的 手指在袁香兒的鼻子上輕輕地點了一下,“你師父當初怎麼寵你,如今師娘一樣寵 你。快說晚上想吃點兒什麼。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饞肉,於是瞬間放棄了自己
剛剛建立起來的責任感:“吃……吃吧,冰糖肘子誰不吃?”
二人手挽手往家裡走去,此時紅霞滿天,空中遍佈著細密的魚鱗雲,霞光燦
燦,有如謫仙過境。
這樣漂亮的霞光袁香兒只見過一次,那是師父到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她
在村裡看見的。
七年之後。
大門外響起砰砰的敲門聲。
“來了,來了。”袁香兒一路小跑著從院子裡的梧桐樹下經過,打開院門伸出
腦袋。
只見門外是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寶馬香車,從者眾多,車隊的主人穿一身
圓領織錦長衫,戴一頂輕紗帽,顯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卻放下身段,讓一應僕
從等在身後,親自前來敲門。
“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 ”客人拱著手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他看上去
十分年輕,相貌也周正,只是左邊眼眶上有一大片瘀青,好像被誰狠狠地捶了一
拳頭,顯得有幾分滑稽。
這又是一位大老遠跑來求師父幫忙的客人。
袁香兒道:“我家先生出遠門了,已經有好些年不曾回來了。”
“先生不在家裡?哎呀,那可怎生是好? ”客人來回搓著手,又問道,“可知
先生何時歸來?”
袁香兒搖了搖頭。
那一年師父突然消失,距今已經過去七年,袁香兒從一個豆丁一樣的小娃娃
長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女,卻不曾再見到師父一面。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但依舊時不時會有不知情況的人從很遠的地方特意趕過來尋求師父的幫助。可惜
的是,他們註定只能失望而歸。
袁香兒正打算閉門送客,遠遠地看見師娘和斜對門陳家的嬸嬸並肩從集市上
歸來,連忙推開門扉迎接師娘進屋。
“今日在集市上看見有小雞崽兒賣,十分可愛,便又買了兩隻。”雲娘掀起蓋
在菜籃上的花布一角,露出兩團微微聳動的黃色毛球,“把它們養在院子裡,好
不好?”
師父剛剛離開的時候,庭院裡住的那些使徒同時消失了,驟然的寂靜讓人很
不習慣。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師娘便在院子裡養了不少阿貓阿狗、小雞小鴨,終 於讓空落落的庭院重新嘰嘰喳喳地熱鬧起來。
那位準備離去的客人看見雲娘,疑惑地打量她片刻,幾個箭步跨了回來: “這位可是雲娘子?小人是周德運哪,娘子可還記得小人?十五年前,先生和娘子 一道路過洞庭湖,救過小人一命。”
雲娘看著他,思索了半晌方才恍然想起:“原來是你啊!當年你不過是一個 不到十歲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這樣大了。”
周德運連連打恭:“娘子卻和從前一般無二,不承想娘子還記得小人。當時 幸得先生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這些年來,先生的恩德小人不敢或忘,百般 周折打探到恩人仙址,特前來拜會。”
雲娘便將人讓進院子裡,在梧桐樹下的石桌前落座。
那位周生在雲娘面前十分拘謹,以晚輩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著回話。
袁香兒在一旁聽二人聊起往事,知道這個叫周德運的男子年幼時得過一場大 病,父母遍求名醫,藥石無效,幾乎就要為他準備喪事了。幸虧自然先生攜娘子 雲遊時途經此地,出手相助,周德運方才倖免於難。
如今過了一十五年,當時的十歲孩童早已成家立業,有了妻室。
周家祖上曾經為官,留有餘蔭,家境殷實,本來日子過得十分順遂,誰知數 月之前,娘子丁氏不知怎的突然得了癔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聲稱自己並非 女子,乃駐守邊關的大將軍,非但不讓周德運親近,反而一拳將他從臥房中打了 出來。
幾個月來,周家求神問道,折騰得家裡雞飛狗跳,非但不見效果,反倒使得 那位“大將軍”更加暴躁。如今無可奈何,周德運只能將娘子用鐵索捆在房中, 等閒不敢近身,日子過得實在淒苦。
“這可真是……一件奇聞,可惜我對這些一竅不通,也幫不上你的忙。”雲娘 寬慰他道,“這世間之大,能人眾多,遠勝外子之人比比皆是,你再多方尋訪,必 有解決之道。”
袁香兒從旁插了一句話:“若是實在解決不了,你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如若無誤,放他自行離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裡?”
周德運唉聲歎氣:“倒也問了,她卻不肯明言,說是以女子之身愧見親戚故 舊。何況拙荊乃是在下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娘子,正經夫妻,如何能輕易讓她流落 市井?”
他悄悄打量袁香兒,見這位姑娘青衫玉肌,神采非常,心知她必非凡俗之
人,只可惜是女子之身,不免暗暗遺憾。聽說這位姑娘是自然先生唯一的弟子,
若是成年男子,他怎麼也要將袁香兒請上一請,但凡袁香兒能得先生一二真傳,
他好歹也有個盼頭,可惜,可惜……
周生失望地離去,留下了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紅漆木匣子作為謝儀。
袁香兒推開匣子,只見裡面打了幾個小格,整整齊齊地擺著金條銀錠珠玉首
飾若干,明晃晃的,滿滿當當的一盒。
雲娘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只隨口囑咐袁香兒收入庫房,自己只顧著開開心
心地去給帶回來的小雞搭新的雞窩,似乎一盒子的金銀珠寶還不如手中兩隻毛茸
茸的黃色小雞重要。
院子西北角有一間不大不小的庫房,裡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曾經
得到師父幫助的人送來的謝儀。余搖把它們隨意地堆放在一起,從不歸類整理,
導致裡面亂得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袁香兒勉強將那個小匣子塞進去,看著庫房門上那道不怎麼頂用的銅鎖有些
犯愁。
師父在的時候,這個家看起來平平無奇,明裡暗裡卻駐守著各種使徒,讓人
十分有安全感。
如今師父不在家,家裡卻有這樣一屋子的金山銀山,隨便來個小賊都能打得
開這樣的鎖,丟了錢財倒是小事,如果讓師娘受了什麼驚嚇損傷,袁香兒心裡可
過不去。
袁香兒摸了摸下巴,尋思自己修習道術多年,是不是也該嘗試著像師父當年
那樣與幾位使徒結契,結下契約的不一定是竊脂、犀渠那樣強大的使徒,只是山
間有些許法力的小狐狸、小兔子,能夠在袁香兒外出的時候看家護院就行。
余搖離開之後,雲娘沒有像袁香兒想的那樣愁腸百結,鬱鬱寡歡,反而過上 了十分接地氣的生活,每日趕集買菜,燒水煮飯,更是和從前一樣,每天給袁香 兒上半個時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課,課程內容從最初的識文斷字逐漸涉及丹青、 音律、花藝、茶道等方面。
雲娘一掃當初死氣沉沉的模樣,似乎對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樂在其中。
早些年,袁香兒還經常拉著雲娘的手詢問師父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雲娘總會蹲下身,摸摸她的腦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什麼
時候回來,但我相信他總有回來的一天。我們能做的只是將自己的日子過好,每
一天都活得開開心心的,這樣你師父回來的時候,看著才會覺得高興。”
多次詢問無果之後,袁香兒也只能默默地修習師父教給她的法術,同時幫師 娘做些家中瑣事,一起等著師父回來。
師父離開得有些蹊蹺,袁香兒心中暗暗有一種想法,但假如師父是遇到了什 麼難事,自己胡亂猜測也沒用,只有學有所成才能真正幫得上忙。
師娘只是一個普通人,既看不見那些隱匿了身形的精怪,也修習不了奇門異 術。但相依相伴了這麼多年,在袁香兒心裡,師娘是和師父一樣令自己尊敬又仰 慕的存在。
同生活在這個小鎮上的那些婦人不大相同,師娘雖身為女子,卻不僅熟經 史、擅詩賦,更精通各種禮儀藝術,那些在行止之間不經意地流露出的詩書氣質 使得袁香兒時常在心中懷疑師娘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說不定師娘也是因 為和師父有著一段遊園驚夢、紅拂夜奔的往事,所以才隱姓埋名地生活在這個小 鎮子上。
這廂,袁香兒剛剛鎖上庫房的門,就聽見外面院門處又隱隱傳來了問詢聲: “自然先生在家嗎?”
在外頭的雲娘應聲前去開門。
師父離開家已經多年,附近十裡八鄉的人早已不再上門,只偶爾會有天南地 北的不知情形之人慕名找來。怎麼今天一下來這麼多人?
袁香兒心裡覺得奇怪,拍拍衣襟上沾上的灰塵,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伸頭 向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她心中驟然一緊,背上汗毛聳立。
敞開的門外站著一位女子,施朱粉,掃蛾眉,鬢插金花鈿,腰系玉環綬,是 一位打扮精緻、考究的美人。這樣的美人就大大方方地站在大門外,雲娘卻好像 沒有看見一般,探出腦袋四處張望。
“奇怪,明明聽見有人敲門。”雲娘疑惑地說道。
門外的女人眯起一雙丹鳳眼,歪著腦袋打量著對她一無所覺的雲娘。
袁香兒飛奔著穿過院子,一把拉住雲娘的胳膊,將她推到身後,砰的一聲關 上了門。
“怎麼了,香兒? ”雲娘奇怪地問,“我剛剛好像聽見了敲門聲,奇怪的是這 會兒門外又沒有人。”
袁香兒盯著緊閉的大門,手指悄悄夾緊一張黃符。
雲娘聽不見,但袁香兒聽得一清二楚,門外的女子還在問詢:“自然先生在
家嗎?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
過了片刻,見不再有人開門,那聲音才終於慢慢地消失了。
袁香兒捂住怦怦直跳的心,松了一口氣,還好,那女子還不敢進來。
師父雖然離開了多年,但這座院子中始終留有師父的氣息,平時大部分的魑
魅魍魎從不會靠近這座院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師父離開得久了,餘留的氣息淡了,如今妖魔們竟然都敢直
接到門口敲門了。
剛才太危險了,幸好師娘沒事,真的該給自己找一個幫忙看守院子的使徒
了,袁香兒在心裡想。
既然決定了要收一個使徒,袁香兒便開始做細緻的準備工作。
她翻閱了不少家中收藏的典籍,知道與使徒結契是一件帶著風險的事。例如
手中的這本《洞玄秘要》中就提到,結契之時妖魔很有可能激烈反抗,需要施術
者以法力威壓折服。如果施術者法力不夠,不能令使徒心甘情願地屈服,那麼其
有可能在緊要關頭反噬施術者,使施術者輕則受傷,重則殞命。所以大部分的高
功法師在與使徒結契的時候,往往是先將妖魔重傷,再用法陣禁錮,強迫他們屈
服,以求萬無一失。
要先打個半死才行嗎?袁香兒合上書卷,歎了口氣。
她想起師父在家的時候,和竊脂、犀渠等大小使徒都相處得十分融洽,一點
兒也不像是用法術強制驅使的。
也許師父有什麼和別人不一樣的辦法。
袁香兒對自己的師父還是十分瞭解的,余搖雖然道法高超,但在文學素養上
和七八歲的自己也差不多。因此,師父的書房中雖然收集了世間各大玄學門派的
經學要義、法術秘訣,卻沒有留下他本人的隻言片語。那些晦澀的經文餘搖能讀
通就算不錯了,想讓他著書留字確實太過勉強。
不管怎麼說,袁香兒都準備先實踐一次。這些年她確實修習了不少法術,但
真正驅魔鎮妖的鬥法經驗還非常欠缺。
不知是不是因為師父曾經在此地坐鎮多年,這些年,闕丘鎮上幾乎沒有出現
過大型的邪魅鬼祟。至於偶爾出現的三兩隻小妖怪完全不是袁香兒的對手,不是
成為她玩耍的夥伴,就是變成了她欺負的對象。看來,想要得到使徒,她還得進
入天狼山深處。
袁香兒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件件地收進出門用的褡褳和背籮裡。
帝鐘、陣圖、符籙、短刀、應急藥品、水壺、糕點、零食……啊,好像混進 來了不少沒必要的東西。
打七歲起,袁香兒就住進了天狼山腳下的闕丘鎮,但不要說他們這些孩子, 即便是鎮子裡以打獵為生的獵戶,也只會在周邊方圓數裡內的山林中活動,從不 敢深入天狼山。
整條天狼山山脈足有十萬大山,浩瀚無邊,不知占地幾何,傳聞那裡是妖魔 們的領地,已經不再屬�人間。
這一次要獨自進入大山深處,袁香兒不免有些緊張。
一定不能走得太深,在周邊找一些山貓野犬所化的小精怪帶回來看家護院就 是了,袁香兒心想。
原始森林中處處是參天古木,藤蔓縈繞,苔衣遍地,這裡人跡罕至,連驕陽 的光輝都透不進來,是一個混沌而迷離的世界。
袁香兒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裋褐,手持竹杖,踩著厚厚的枯葉,撥開長草枯 藤,一路探索著前行。
平日裡在鎮子上十分少見的精魄魅影在這個地方漸漸變得尋常起來。枝葉之 間、石苔陰處,時不時就冒出一排排的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袁香兒這個闖入森 林的異類。
袁香兒正蹲著身子,用一塊糕餅誘惑不遠處躲在大樹後的一隻小兔子精。
那只小小的兔子精只有一尺來高,長著人類的面孔,腦袋後卻垂著一雙軟綿 綿的兔子耳朵。小兔子精從雪白的衣袖裡面伸出兩隻小手,想要接袁香兒手裡的 糕餅,又有些害怕。
“別怕,給你吃。”袁香兒耐心地舉著糕餅,看著那雙小手終於伸了過來, “嘿,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
那只小兔子精聽見袁香兒開口說話,嚇了一跳,咻的一聲跳回草叢中,消 失了。
“連小兔子精都不願意。”袁香兒在密林中一根粗大的樹根上一屁股坐下,挫 敗地歎了口氣,看了看手中香噴噴的糕餅,張嘴吃了起來。
難道她應該帶胡蘿蔔來?她翻找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其實家中庫房裡的 法器很多,什麼三清鈴、玉皇印、天蓬尺、八卦鏡應有盡有,蒙著灰塵擺了一架 子。但除一個驅散用的帝鈴和一柄護身的七星短劍,袁香兒主要攜帶的還是自己
歷年所制的符籙。
師父余搖施展法術之時多用符咒和指訣,不喜依賴身外之物,袁香兒師承于
他,同樣偏好鑽研符咒之道。
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七年前那個在山貓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姑娘,對現在
的袁香兒來說,指空書符、布法陣訣,早已不在話下。
剛剛袁香兒若是狠心祭出一道五雷符,那只嬌嬌弱弱的小兔子精,只怕瞬間
就會被烤得外焦裡嫩。
想起小兔子精膽小怯弱的模樣,袁香兒覺得捨不得,心裡又覺得自己好笑,
這樣的使徒即便得到了放在院子裡,除了看著可愛,估計也沒什麼作用。
袁香兒正在想著,一隻黃毛猴子突然從她眼前一掠而過,一把搶走了袁香兒
身邊的背簍。那猴子躥到了高高的樹杈之上,一邊得意地揮舞著背簍,一邊沖著
袁香兒手舞足蹈地說:“嘿嘿嘿,多少年沒在這裡看見過人類了,讓我瞧瞧你都帶
了什麼東西來孝敬你爺爺。”
袁香兒反應過來,單手掐了一個“扭”訣,呵斥一聲:“下來!”
那只黃毛猴子不防她有這一手,只覺身體被冥冥中某種強大的力道一把揪
住,再站不得樹梢,哎呀一聲從樹杈上翻落下來。
袁香兒左手接住從空中掉落的背簍,右手掐“井”訣罩住落地的黃毛猴子,
反手祭出一張黃燦燦的雷符。黃色的符紙淩風作響,其上朱紅色的符文靈光流轉,
刹那間,空中傳來陣陣雷鳴聲。
“饒命!大仙饒命!劈不得,劈不得! ”那黃毛猴子十分機警,一看情勢不
對,連忙舉手作揖,以頭搶地,出聲討饒。
袁香兒蹲在黃毛猴子面前,覺得這一次可以嘗試一下,於是問道:“你……
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如果你願意,我可饒你一命。”
“願意,願意,能跟隨大仙左右,有什麼好不願意的?我肯定願意。”
那黃毛猴子說話的神態和人類一般無二,莫名地帶著種油滑和討好的語氣,
顯得十分滑稽。
袁香兒半信半疑地收起空中的五雷符,想不到那只黃毛猴子瞅准空隙,一翻
身就掙脫了“井”訣的束縛,幾個起躍之後,向叢林深處逃竄而去,邊竄邊回頭
齜牙咧嘴地沖袁香兒露出一臉凶相。
袁香兒大怒,拔腿就追:“就是你了,先打個半死,再契為使徒。看來前輩
們的話一點兒都沒有錯。”
森林畢竟是猴子的天下,何況還是一隻成了精的猴子。袁香兒很快就看不到 黃毛猴子的蹤影了,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
兔子太膽小,猴子又太狡猾,她到底要抓一隻什麼樣的小妖精才合適?
袁香兒心裡知道自己失敗的原因:她終究還是缺少實戰經驗,也不忍心出手 就用殺招。
下一隻看中的妖魔,無論是什麼種族,先打成重傷,抓回家去再說,她氣鼓 鼓地想。
昏暗的密林深處,隱隱傳來些許細碎的聲響,袁香兒察覺到動靜,分開灌木 的枝條悄悄地靠過去。
透過枝葉的縫隙,她看見一棵獨木成林的巨大的榕樹,那粗壯的樹根邊上, 團著一團銀灰色的東西。
草叢裡飛起幾點螢火,照亮了樹下的區域,但伏在長草中的那一團毛團依舊 一動不動。
袁香兒用一根樹枝輕輕撥了撥毛團,將它翻過來,發現那是一隻還沒有成年 的幼狼。
這只幼狼傷得很重,後腿被咬斷了,腹部開了個口子,身上佈滿了各種傷 痕,血污幾乎覆蓋了毛髮原本的顏色,顯然遭遇了一場慘烈的戰鬥。
可憐它拼命地逃到這裡,但傷成了這樣,只怕活不成了吧?
袁香兒用樹枝撥了撥幼狼那細白的前肢,那前肢無力地耷拉著,毛茸茸的頂 端長著鼓鼓的小肉墊。那沾了血跡的小毛爪子在樹枝的撥動下微微抖動了一下。
原來它還活著啊。袁香兒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那只幼狼的腦袋。
幼狼那有著細細絨毛的小耳朵在袁香兒的手心裡微微抖了抖,緊接著袁香兒 就聽到幼狼發出一陣細微的嗚咽聲。
那只幼狼將眼睛睜開了一道縫。幾乎在睜開眼的同時,它就掙開袁香兒的 手,拼命向後退去,拖著斷了的後腿,神色戒備,鮮血淋漓的小小身軀不停地打 著戰,十分可憐。
袁香兒收回自己的手,後退了半步,表示自己沒有任何惡意。
四周陰森的林木後,伴隨著無數野獸的低鳴聲,亮起了一雙一雙眼睛。
黑暗的叢林裡似乎有各種小妖魔會聚過來,它們法力不強,覬覦著這只受傷 幼狼的血肉,卻因為忌憚著什麼,還在猶豫著不敢出來。
那只幼狼傷得太重,弓著脊背,發出低低的喉音,前足顫抖著,拼盡全力支
撐著身體,最終還是無力為繼,片刻之後就癱倒在地上。
暗處的妖魔們似乎立刻興奮了起來。
此地不宜久留。袁香兒相信只要自己起身離開,這只幼狼就會立刻被周圍潛
伏著的小妖魔撕成碎片,吞噬殆盡。
她看著地上那只始終強睜著眼睛、努力想要站起來的幼狼。幼狼雖然是妖
魔,但還是這樣小的一隻幼崽,難道她要把它丟在這裡等死嗎?袁香兒猶豫再三,
咬咬牙,乾脆就它了,把它帶回去治一治,契為使徒,養在院子裡算了。
她下定決心,伸出手小心地把那只受傷的幼狼抱起來,放進自己的背簍中。
周圍陰暗處的妖魔躁動起來,發出一聲接一聲的低吼。
“人類,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帶走的是什麼?”
袁香兒不搭理它們,背起背簍大步地往外跑去。
一隻豪豬模樣的妖魔按捺不住,從藏身之處一躍而出,它那兩根尖銳的長牙
閃著寒光,直撲袁香兒。
袁香兒駢指回身,抬手祭出一張黃符,朱砂繪製的符文在空中從符紙上脫
離,化為一隻明晃晃的火鳳,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張口噴出一大團炙熱的火焰,
迎頭罩向身形巨大的豪豬。豪豬嚎叫一聲,從空中掉落,在地上來回滾動了好幾
圈,頂著還著著火的尾巴慌慌張張地逃竄回密林深處。
四周的小妖魔們見狀,頓時一哄而散。而袁香兒早已趁亂一路跑出了天狼
山,回到了闕丘鎮。
回到家,袁香兒快步穿過庭院,背上的竹簍底部已經被幼狼的血液浸透,一
路滴滴答答地滴下血水,令人觸目驚心。她小心地將竹簍解下,放在簷廊的地板
上,那只小狼妖蜷縮在竹簍內,鮮血淋漓,毛髮亂成一團。
袁香兒取出朱砂,在簷廊的木質地面上就地繪製了一個圓形的聚靈陣,又從
庫房裡翻了幾塊熒光流轉的玉石壓在陣眼上。
妖魔的癒合能力本來就十分強大,但如今人世間靈氣稀薄,難以提供足夠幼
狼恢復的靈力。袁香兒繪製的這個聚靈陣能夠彙聚一些天地間的靈氣,應該會對
這只受傷的幼狼有所幫助。
壓在陣眼上的那幾塊玉石看起來玲瓏生輝、質地清透,隨便拿一塊到市面上
都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但放在袁香兒這樣的修士眼中,這些石頭只是勉強帶上
了一絲微弱的靈氣而已,拿它們湊合著壓壓陣眼,不過能略微增加一些法陣的功
效罷了。
袁香兒在聚靈陣的中心墊上一塊軟墊,小心地把那只血淋淋的幼狼抱出來, 安置在法陣中心的軟墊上。
院子裡本來放養著許多家禽,聲音嘈雜,但自打袁香兒把幼狼抱出來之後, 嘰嘰喳喳的小動物們突然集體噤了聲。雞鴨鵝們慌亂地縮回各自的窩棚,簇擁在 一起瑟瑟發抖,連院門處那只見人就要撒歡的大黑狗都迅速夾著尾巴竄回了狗窩。
袁香兒沒有注意到院子裡的這些變化,正頭痛該怎麼處理幼狼那一身嚴重 的傷。
抓傷和各種法術造成的傷痕遍佈幼狼小小的身軀,其中後腿和腹部的傷口尤 其嚴重:右腿的腿骨被徹底咬碎,勉強連皮帶骨地拖在身後;腹部被開了一個血 口,雖然袁香兒在路上給幼狼做過緊急包紮,但依然有血水在不斷滲出。
看著這樣血淋淋的場面,袁香兒打了個冷戰。她難以想像這樣小小的一隻幼 狼到底是怎麼從一群敵人的尖牙利爪下掙扎著逃出性命,還拖著這樣的身體一路 逃到森林的邊緣,直到被自己發現的。
袁香兒為它清理那些可怖的血污和創口,敷上傷藥,接上斷骨,夾上夾板。
繪製在地面上的聚靈陣開始流轉起微弱的靈光,天地間的靈氣緩緩流動,匯 聚到趴在靈陣中心的那個小小的幼狼的身體上。
幼狼突然睜開眼睛,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初時沾染著迷茫之色,在看到袁香兒 的一瞬間驟然變得銳利、兇狠、殺氣騰騰。幼狼翻過身伸出爪子,想要將袁香兒 放在它身上的手抓開。可惜它那毛茸茸的小爪子此時綿軟無力,抓在袁香兒的手 背上,不過像是撓癢癢一般。
“別亂動,剛剛給你接好腿。”袁香兒握著它的右後腿,把它的身體翻過來, 生怕它掙斷了好不容易接好的腿骨。
這個動作似乎讓那只幼狼更加憤怒了,它惱怒地掙扎,絲毫不顧忌自己的傷 勢,拼命蹬腿,企圖掙脫袁香兒握住他腿部的手。
“叫你別亂動,怎麼不聽話?”
袁香兒一把按住拼命掙扎的幼狼,單手掐訣,喝了一聲:“束!”
地面上產生了四道無形的鎖鏈,把那只幼狼四肢大開地固定在地板上。
看見自己辛苦了許久好不容易接上的斷骨處又開始滲出血來,袁香兒火冒三 丈:“我脾氣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聽話,這是幫你治傷,又不是宰狼,你亂動 什麼?”
那只動彈不得的幼狼眼中透著深深的仇恨和憎惡之色,它惡狠狠地盯著袁香
兒,喉嚨裡發出不甘的低吼聲。
袁香兒接觸過不少年幼的小妖,大部分十分單純,對人類的世界充滿好奇,
只有少數受到過人類的傷害或欺騙的,才會變得這般對人類充滿仇恨。
但袁香兒也不太害怕,總而言之,大部分情況下只有她欺負這些小妖怪的份
兒,輪不到小妖怪欺負自己。
幼狼的下腹部有一道極為嚴重的貫穿傷,這會兒既然已經將它的四肢固定
住,袁香兒便取出一柄剃刀,開始為幼狼剃去傷口附近被血液凝固住的毛髮。
剃刀碰到幼狼腹部肌膚的時候,那只一直惡狠狠地盯著她的幼狼將腦袋扭向
一邊,喉嚨中發出抵觸的低吼聲,但那微微顫抖的耳朵尖洩露了它兇狠的外表下
害怕的心。
袁香兒的心又有些軟了,她意識到自己脾氣不太好,過於急躁,可能嚇到了
這只已經飽受折磨的小東西。於是她伸出手摸了摸那顆毛髮亂糟糟的腦袋,用溫
和的態度安慰它:“行啦,別害怕,我保證不傷害你。真的只是給你上點兒藥,如
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訴我。”
那只幼狼並不領情,喉嚨裡始終滾動著挑釁的喉音,沖著袁香兒露出鋒利的
牙齒,一雙耳朵憤怒地緊緊貼在腦後。可惜它這副模樣反而勾起了袁香兒想要使
壞的心,偏偏在包紮的時候把它翻來覆去、裡裡外外地揉搓了一遍。
“卑鄙的人類。”這突然響起的低沉嗓音把袁香兒嚇了一跳。
那聲音帶著一點兒屬�妖魔的獨特磁性,但絕不是袁香兒想像中的那種稚嫩
童音,它混合著少年的青澀和成年的冷傲,清冽而低沉,陰鬱又張狂。
袁香兒收回自己的手,這才意識到這只幼狼並不像外形展現出來的那樣幼
小。這副幼狼的模樣,說不定只是重傷之後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對自己採取的保
護措施。
許多大妖在來到靈氣稀薄的人間後,為了減少靈氣的消耗,不會再保持巨大
的獸形,而是選擇將自己的體形大幅度縮小,甚至會下意識地化為人形或者半妖
形態,只因人體內自有小周天,靈氣得以在其中運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最
為省力,更有利於在這個靈氣匱乏的世間活動。
意識到這一點後,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繼續欺負這只“成年”狼了。
“原來你會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無恥又卑鄙的人族,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你是沒有名字吧?那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取一個名字。”袁香兒想了一下, “就叫小白好了,喏,和家裡的小黑正好湊成一對。我以後就叫你小白行嗎?”
“不喜歡?那換成毛毛行嗎?……或者旺財?就這麼說好了,以後就叫你 旺財。”
在袁香兒起了七八個自己覺得不錯,實際上十分不靠譜的名字後,一道低低 的聲音不甘心地響起:“南河。”
“你說什麼?啊,你是說你的名字叫南河? ”袁香兒笑了,“還挺好聽的,那 以後就叫你小南了。”
袁香兒裝作看不見南河那幾乎能吃人的眼神,拿起剃刀,小心地把南河腹部 傷口附近軟綿的短毛剃乾淨,輕輕地敷上特製的傷藥,再蓋上透氣的紗布,最後 一圈一圈地把傷口包紮起來。
處理完傷口,袁香兒又打來溫水,一點兒一點兒地梳開洗淨南河那因為血水 泥汙凝固而虯結在一起的毛髮,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拭了南河的耳後、脖頸、尾 巴根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袁香兒突然有些恍惚,這個場景似曾相識,讓她想起了 自己幼年時期曾養過的一隻小狗。
那本來是一隻路邊的流浪狗,渾身髒兮兮的,袁香兒從路邊將它拎回家,親 手在洗手間將它一點兒一點兒地洗乾淨。
剛到家裡的時候,小狗十分暴躁,不好接近,對袁香兒的親近充滿抗拒,但 後來小狗成了袁香兒童年時期最為親密的夥伴,陪伴著袁香兒度過了孤獨而寂寞 的歲月。袁香兒歎息一聲,不知道自己在離開那個世界後,還有沒有人照顧她養 在家中的那些小動物。
袁香兒費了好幾盆水才使南河的毛髮露出了本來的顏色,那竟然是一種十分 漂亮的銀白色。
原來南河是一隻十分罕見的銀狼,可惜的是此時那些銀色毛髮因為被打濕 了,一簇簇地聚在一起,露出肌膚和那瘦骨嶙峋的身軀。
南河已經不再掙扎,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耳朵低低地垂著,喉嚨裡也不再 發出聲音,眼眸死死地盯著牆角,眼睛裡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
袁香兒鬆開束縛,那只濕漉漉的幼狼就一聲不吭地慢慢蜷縮起身體,把腦袋 埋進了尾巴裡,似乎委屈得不行。袁香兒把幼狼抱起來,換了一塊乾淨的墊子, 摸摸幼狼的腦袋,盤腿坐在幼狼的身邊,開始念誦能夠促進外傷癒合的金鏃召
神咒。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度我苦厄……”每念一句咒語,袁香兒
就輕輕晃一下握在手裡的帝鐘,帝鐘發出丁零零的清脆聲響。
那些帶著奇特韻律的咒語伴隨著沁人心脾的鐘聲,反復縈繞在法陣四周。
身負重傷卻一直死死支撐著的南河終於在這樣的唱音中漸漸合上了眼睛。
第二章 虺 螣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袁香兒家裡亮起了燈火。受傷的銀狼蜷在聚靈陣裡睡得 很香,毛髮幹了,變成了一個蓬鬆的銀色毛球,十分漂亮可愛,惹得袁香兒無數 次地想要伸手將毛球拽過來,狠狠地揉搓一通。
“哎呀,好漂亮的小狗子,是銀白色的呢,真是罕見。”從廚房出來的雲娘驚 訝地停下了腳步,“怎麼傷得這麼厲害?是被誰欺負了嗎?”
“師娘,這是小狼,不是小狗,我從山裡撿來的。你小心些,別太靠近這個 法陣,小心被它咬到。”
“原來是狼啊! ”雲娘有些吃驚,“沒事的,還只是個小傢伙。你看著些,別 讓它把家裡的小雞給吃了就行。”
看著雲娘離去的背影,袁香兒想了想,在聚靈陣的外圈套上了一個帶著電 網、防止銀狼逃脫的四柱天羅陣。銀狼再小,也是一隻具有攻擊性的妖魔,她需 要防止銀狼在自己不在的時候醒來逃脫,或是傷到雲娘乃至鎮上的普通人。
四方形的四柱天羅陣布成,細密交織的電網在空中一閃後又隱去形體。睡在 法陣中心的銀狼不安地抖了抖耳朵。
冬季的夜裡很冷,袁香兒輕輕地給銀狼蓋上一條小小的毯子,又搖著帝鐘念 誦了幾遍金鏃召神咒,才回屋休息。
南河在睡夢中一直聽見一種奇特的鈴聲。
那清冽的鈴聲叮一下,伴隨著低沉而細密的吟誦聲,在南河的夢裡遠遠地
傳開。
女子吟誦的聲音空靈,時而很遠,時而又很近,好像童年的時候南河睡在母
親的尾巴裡,聽著清風送來的陣陣松濤。
不知從哪兒來的靈氣,沿著南河的四肢百骸爬上來,鑽進那些讓他疼痛不已
的傷口中。源源不斷的溫熱細流沖淡了南河身體上的痛苦,長年累月飽受折磨的
身軀終於在這樣的溫暖中放鬆下來,難得地陷入柔軟的夢境中。
夢醒終有時,南河在夜色中睜開雙目。
南河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被人類捕獲的屈辱囚徒。
天已經全黑,夜晚的庭院影影綽綽,寂靜一片。
南河警惕地打量四周,那個可恨的人類不知道去了哪裡,把自己單獨留在了
法陣內。
身體上的傷口被用人族的藥物處理過了,腹部和雙腿都纏繞著乾燥的紗布,
南河看到那些白色的紗布,回想起昏睡之前那個人類對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和惱
怒的情緒在一瞬間爬滿了全身。
那個人類的雌性簡直……不知羞恥。
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族最為敏感的部位,那裡神經密集,勾連心臟,是天狼絕
對不會讓外人輕易觸摸的地方,除了……自己最親密的伴侶。
天狼一生只有一位伴侶,永世相互忠誠。雖然他是這個世間的最後一隻天
狼,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屬�自己的另一半,但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絕對不能讓人隨
意觸碰。
而如今,他那除母親之外、從小到大都不曾被異性觸碰過的尾巴,竟然被
那個女人毫無顧忌地揉搓了個遍,她甚至將自己的耳朵翻起來,肆意地玩弄了
一通。
南河想到這裡,忍不住抖了抖耳朵,那裡似乎到現在還殘留著那個女人手指
的觸感。
等自己恢復了靈力,必定要將那個不知死活的人類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
恥,南河狠狠地咬住蓋在身體上的毯子。
毯子?
南河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團暖和的毯子中,身體下還墊著一塊柔軟 的墊子。南河動了動身體,這個墊子比南河睡過的任何草叢都暖和,墊子下的木 質地板上畫了一圓一方兩個疊套在一起的法陣,圓陣在內,方陣在外。
法陣是只有人族才會的技巧,南河曾經狠狠地吃過法陣的苦頭。
此時南河卻能夠清晰地察覺到天地中的靈氣被那個圓形的法陣吸引,正絲絲 縷縷地通過法陣的符文彙聚到自己那靈力幾乎枯竭的身體中。原來睡夢中那股舒 適溫暖的感覺,就是來自這個法陣。
為什麼畫這樣的法陣,難道那個人類不怕我的傷好了嗎?
南河拖著斷了的後腿,向前爬行了幾步,方形法陣的四角霎時出現四根法 柱的虛影,交織的電網在四柱之間亮了起來,像是一張天羅地網,籠罩在南河的 四周。
四柱天羅陣!
南河繃緊身體,死死地盯著那張交織閃耀的電網。痛苦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湧 上心頭,南河曾落入過人類的這個法陣,被囚禁在內,屈辱地遭受著非人的折磨, 度過了狼生最為黑暗的時期,甚至因此沒能跟上父母族人的腳步,而被單獨留在 了這個靈氣稀薄的人間界。
南河沖向那遊移著電流、警示著南河不可妄動的法陣。
直到僅有的力量消耗殆盡,那殘酷的電網依舊巋然不動,恐怖的電流在四柱 之間流轉,懲罰著企圖逃離的南河。
南河不甘又狼狽,被電流灼傷的肌膚傳來陣陣痛感,最終只能頹然地倒在地 上,睜著眼看那屋簷外寒涼的夜空。
蒼穹之上,銀河流光,星漢燦爛,南面的天空中有一顆最明亮、最顯眼的星 星。那星星閃著光輝,似乎在無聲地召喚著被囚禁在此地的孤獨的天狼。
百年之前的南河還是一隻真正的幼狼,母親站在高高的山崗之上,無數次地 指著那顆星星告訴南河,那是天狼星,是天狼一族真正的故土。
等到兩月相承之日,天門打開,全族便會結伴離開這裡,穿過浩瀚星辰,飛 升上界,前往那靈氣充沛的故土——天狼星。
但兩月相承之日又是哪一日,沒有人能說得上來,於是年幼的小天狼也漸漸 不再關注這件事。
那時候,南河的父親是這片土地上最強的存在,在父輩的蔭庇下,天狼族的
孩子們無憂無慮,可以在這十萬大山裡肆意馳騁。
某一天,兄弟姐妹們無意間奔跑到山林的邊緣。
“那是什麼?”南河指著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火光的地方好奇地問。
哥哥姐姐們爭相為家裡最小的弟弟解答疑惑。
“是人類,那是人類居住的地方。”
“阿南還小,還沒有見過人這種東西呢。”
“我討厭人類,他們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樣,我喜歡他們,他們的城鎮裡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經常混進去
玩耍。”
“聽說人類的生命很短,連一千年都活不到。”
“一千年嗎?我怎麼記得還不到一百年?哎呀,總之都差不多,他們大概還
活不到小南這麼大就會死去了。”
哥哥姐姐們七嘴八舌地描繪出了一個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南河的好
奇心。
南河忍不住變幻成人類的模樣,悄悄潛入了人類的城市。
人類居住的地方真是熱鬧啊!
在天狼山上,有時候南河一連跑過數座山頭也見不到一個族人,但是在這
裡,人類群居,街道上全是人族。
街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屋簷下吊著一個個紅色的燈籠,那些燈籠的亮光連
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熱鬧繁華的盛景。
空氣裡還彌漫著各種各樣誘人的香味。
“賣糖畫咯!飛禽走獸,龍鳳呈祥,想吃什麼畫什麼!”
“冰糖葫蘆,好吃的冰糖葫蘆咧!”
“炊餅,香噴噴的炊餅!”
往來商販在叫賣著,那些從未見過的食物勾得小南河眼睛直亮,直咽口水。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應該變得挺像人類了吧?除了多了一對耳朵和一條
尾巴,其他地方應該都和人類一般無二了。
保險起見,他還懂事地把尾巴塞進褲子裡,又在頭上包了條頭巾,然後就高
高興興地一頭紮進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人間界。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南河還記得初入人世間的驚歎和幸福的感覺。
但他很快就被人類的術士發現了。那些人類突然對他發起了攻擊,將他困在
法陣中,捕捉回肮髒的巢穴。
兩個面目可憎的男人圍在鐵籠邊上,看著縮在角落裡戴著鐐銬的小南河。
“哈哈哈,這可是血統純正的天狼,無論是煉成丹藥還是賣了,都能發好大 一筆橫財。”
哈哈大笑的是一個形容猥瑣的游方道人,道號無妄。他撚著稀鬆的山羊胡 子,看著牢籠中的獵物,眼裡透著貪婪的光:“或者把它契為使徒,從此老子就能 驅使天狼為僕,行走江湖之時,也能多幾分顏面,只是有些浪費。”
“這麼小的天狼都費了我們這樣大的力氣,若是再大一點兒的,只怕我們就 抓不住了。”說這話的是一個滿身橫肉的壯漢,他的臉上被南河抓出了三道深可見 骨的傷,他的心中充滿怒氣。
“道友說得極是,還是小心些,別讓它恢復了逃跑的力氣。讓老子折了它的 腿,看它還怎麼跑。”
雪亮尖銳的剔骨刀從牢籠的縫隙間伸進來,籠外之人帶著戲耍的姿態,肆意 地傷害著避無可避的小天狼。
果然,人類都是一樣的,既惡毒又自私。南河回想起往事,發誓絕對不再一 次成為人類的囚徒。
南河雙足蓄力,全力撞向那張電網,粗大的電流被衝擊引動,打在南河 的身上,把南河彈回法陣中。銀狼不肯屈服地掙扎著起身,再一次拖著傷腿沖 上前……
清晨,披著衣服出來的袁香兒看見了法陣中奄奄一息的南河。
“怎麼回事?”
經過了一夜時間,南河不僅沒有恢復,反而因為遭受了反復的電擊而變得奄 奄一息。
佈置在外圍的四柱天羅陣出現了被多次撼動的痕跡。
“這麼大的四柱天羅陣你看不見嗎?這是閉著眼睛往上撞,還連撞好 幾次?”
袁香兒把南河從地上提起來,發覺南河的體形變得比昨天剛遇到的時候更小 了。昨天,南河還能塞滿整個背簍,如今卻比袁香兒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放開我……卑鄙的人類。”南河將眼睛睜開一線,虛弱而疲憊地說。
袁香兒意識到,南河是想要趁自己睡覺的時候逃跑,為了逃離這裡,南河竟 然帶著傷,不顧性命地要破開自己的法陣。
冬季的早晨很冷,白霧彌漫,寒風刺骨,被袁香兒托在手中的銀狼的身體已
經失去了正常的溫度。
袁香兒把銀狼抱進屋子,在火炕上重新畫了一個聚靈陣,將那團軟綿綿的毛
團安置在暖和的火炕上。
看著在炕上蜷縮成一團的銀狼,袁香兒不禁開始猶豫。
本來她是想將這只銀狼契為使徒,但如今看來,這顯然是一個高傲的靈魂。 袁香兒不過是將它囚禁在法陣中,它都要不顧性命地掙扎。如果袁香兒趁著銀 狼身體虛弱,強迫它簽訂契約,把它當作僕役使喚,不知道它會做出怎樣的 反抗。
南河可能寧願去死,袁香兒意識到了這一點。
吃早餐的時候,雲娘端給袁香兒一碗熱乎乎的牛奶:“趁熱喝,難得早上在
集市上看見。”
袁香兒很高興。她喜歡喝牛奶,但這個時代沒有專門提供奶源的奶牛,想喝
到牛奶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吃完早餐,她勻了半碗牛奶端回自己房間,輕輕推開門,想看一下小銀狼有
沒有醒過來。
屋子中的情形嚇了她一跳,導致她條件反射般地砰的一聲又關上了門。
袁香兒貼著門板眨了眨眼,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一瞥之下見到了
什麼。
屋裡的炕上躺著一個男人,男人蜷縮著身體,背對著門,肌膚白皙,雙腿
修長,一頭微微鬈曲的銀色長髮散落在肩頭,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從銀髮中冒出
來,沒精打采地耷拉著,傷痕累累的脊背彎曲成一道弧線,末端有一條蓬鬆的
大尾巴。
這……這是南河?
袁香兒反應過來,平復了一下情緒,再一次推開房門,剛剛所見的一切仿佛
只是個幻影,炕上的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袁香兒揉揉眼睛,只看見毛毯裡,一
只小小的銀狼抬起腦袋,正警惕地盯著自己。
因為靈力枯竭,昏迷中的南河下意識地將自己化為在人世間活動最節省靈
力的人類形態,開門聲響起時,他猛然驚醒,晃了晃腦袋,立刻將自己變回
狼形。
這麼小的一隻狼,變成人形後竟然是那麼成熟的嗎?
剛剛一晃而過的那個身影十分年輕,有著一種模糊了少年和成年之間界限的 青澀感。但無論怎麼看,袁香兒都難以把他和一隻這麼小的幼崽聯繫到一起。
袁香兒把牛奶放在一個託盤上,擺到南河的面前。
“你應該餓了,吃點兒東西吧。”
南河將腦袋別向一邊,沒有看眼前熱氣騰騰的食物一眼。
袁香兒也不以為意,隨手拿了一本書,坐到屋外走廊的欄杆上去看了。屋門 是開著的,她坐的這個位置離屋裡的火炕有一段距離,又可以保證南河出現在她 的視線中。袁香兒的目光看似始終落在書頁上,實際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屋裡 那個銀白色的小團子上。
袁香兒心裡其實一直期待能和師父一樣,擁有一個像竊脂那般和人類體貌接 近的使徒,美豔又強大,還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樣相處聊天。
眼前的這只銀狼顯然十分符合袁香兒的要求,既有攻擊能力,又有著毛茸茸 的可愛外表,雖然袁香兒還沒看見他的臉,但剛剛那曇花一現的半妖模樣,已經 精准地戳中了袁香兒的心。
可惜的是他好像不太願意,袁香兒不免有些遺憾。
南河繃著身體,警惕地注視著袁香兒的一舉一動。那個人沒有待在屋子中, 始終在屋外讀她的書,不再關注自己,這樣的距離使得南河終於稍稍松了口氣。 一鬆懈下來,那擺在眼前的牛乳的香味就從南河的鼻孔中鑽進來。
南河經歷了艱苦的戰鬥和逃亡,流失了過多的血液,一直不曾補充養分,正 是餓得心慌、渴得難受之時。天狼的嗅覺又極為敏銳,熱乎乎的牛奶散發出香濃 的味道,不動聲色地入侵南河饑腸轆轆的身軀,讓南河幾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品嘗 上一口那香甜的液體。
就喝一口,南河如是想。
南河一再地偷瞄袁香兒,確定袁香兒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終於忍不住伸出 舌頭,舔了舔碗中白色的牛乳。熱騰騰的牛乳一路滾過南河的食道,落進空蕩蕩 的胃裡,讓南河全身的毛孔都舒暢地張開了。南河終於忍不住把頭埋進盆子裡, 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
袁香兒悄悄地看了看屋內,發現那只彆扭的銀狼終於把頭埋進盆子裡,用粉 色的小舌頭一卷一卷地大口喝起牛乳,沾了一下巴白色的液體。
雖然它是一隻狼,但是和狗狗也差不多嘛!
袁香兒對付孤傲又怕生的狗子很有經驗,深知一開始不能讓狗狗覺得你把
注意力過度集中在它的身上,要給狗狗留出安全空間,但又必須在它的視線範
圍內活動,好讓它熟悉自己。等狗狗習慣了她的存在之後,她再不經意地慢慢
接近。
現在看來,南河也是這樣。
南河呼嚕嚕地把一小碗牛乳舔得乾乾淨淨之後,袁香兒才合上書,走回屋
子。因為看小毛團子喝得太急,下巴上沾上了牛乳,濕答答的,袁香兒忍不住伸
手替它擦了一下。
銀狼被嚇了一跳,張口就咬住了袁香兒的手指,喉嚨中發出嗚嗚的警告聲。 只是因為虛弱無力,銀狼叼著袁香兒手指來回啃咬的動作更像是在向她撒嬌,弄 得她手上都是口水。
袁香兒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提起南河的後脖頸,將南河放在屋內的圓桌
上,正視著南河說:“我對你並沒有惡意,如果你能做到好好聽話,不隨便咬人傷
人,我就不把你關在法陣裡,行不行?”
聽見這話的南河一下豎起了耳朵,烏溜溜的眼睛睜圓了。也許是體形幼小的
緣故,南河這個動作顯得分外可愛,袁香兒忍了忍,才沒把手伸出去擼一把南河
那顫巍巍的耳朵尖。
“你騙我,人類都是狡猾的騙子。”帶著磁性的低沉聲音響起,銀狼打著戰撐
起上半身,維持著和袁香兒平視的尊嚴。
“如果我想對你做什麼,早就做了。騙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袁香兒順了
順南河後背的毛髮,“總之,你慢慢考慮看看。”
這日,隔壁的花嬸約雲娘去二十裡外的兩河鎮趕集。
雲娘中午不在家吃飯,袁香兒抓了院子裡的一隻雞宰了,加入黨參、當歸、 黃芪,煲在瓦罐中,另外在灶台的大鍋內蒸上小半桶白米飯。
她在廚房裡忙這些事之前,把行動不便的南河放在一個鋪了棉墊的籃子裡,
提著到廚房,擺在自己可以隨時看見的角落裡,沒有再將南河限制在法陣內。
不多時,雞湯和藥材的香味從瓦罐中溢出。兩天一共只喝了半碗牛乳的銀狼
聞到了肉香,肚子無法掩飾地咕嚕嚕叫喚了起來。如今的南河,接近天狼族成長
最為關鍵的離骸期,正是需要大量食物補充能量的時候。
幼狼成年是天狼一生中最為嚴峻的關卡,謂之離骸。為了應對這個難關,幼 狼需要提前在體內儲備充足的能量,以便一舉突破境界的桎梏。離骸之後,天狼 能通天地之靈,引星辰之力,掌神通之變,如此方可謂之成年。
為了這個至關重要的離骸期,南河開始冒著風險在天狼山捕食魔獸,強壯自 己的體魄,卻不慎洩露了自己的行蹤,引來一眾大妖的追殺。
生活在這片山脈中的大妖,曾經都是天狼一族的臣屬,被籠罩在天狼的絕 對統治之下多年。一百年前,狼王舉族飛升上界,它們方得自由,又怎麼可能眼 睜睜地看著僅餘世間的一隻幼小天狼再度成長為強大的妖王,重新淩駕於它們 之上?
袁香兒準備著午飯,偶爾回頭看一眼擺放在不遠處的竹籃。竹籃的邊緣冒出 一顆小小的白色腦袋,銀狼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只冒出濃香的瓦 罐。看見袁香兒回過頭看它,它方才慌慌張張地埋下頭去,把尾巴蓋到自己的腦 袋上。
袁香兒看著南河那副樣子,心裡好笑卻不戳破。她揭開蓋子,用長筷取出燉 得酥爛的整雞,給自己留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都細細地掰成肉絲,取了南河剛剛 使用過的碗,盛兩勺米飯,泡上雞絲肉湯,仔細拌勻了。南河身上的傷很重,又 餓了不短的時間,雖然它是肉食性動物,袁香兒還是給它準備了比較容易吞咽消 化的食物。
她把毛髮柔順的銀狼抱出來,安置在飯桌上,將剛剛出鍋的雞湯泡飯擺在 它的面前,自己另盛一小碗白米飯、一份雞湯,拿了筷子若無其事地在它對面 坐下。
喝著雞湯就著米飯,袁香兒埋頭吃自己的飯,一眼都沒有去看近在咫尺的弓 著背、豎著毛髮的小狼,仿佛對它毫不關注。
過了許久,銀狼終於忍受不了肉湯的誘惑,一邊警惕地看著袁香兒,一邊小 心翼翼地把腦袋探進碗裡。吃了沒幾口,銀狼就將整個腦袋埋進了碗裡,就連那 繃緊垂在身後的尾巴也忍不住微微翹了起來。
別看這只毛團子小小的一隻,但食量一點兒都不小,碗裡食物的分量隨著他 腦袋的晃動迅速地減少。袁香兒用撈勺從瓦罐裡打了一大勺香噴噴的雞肉湯,加 進它的碗裡。
長柄撈勺第一次遞過去的時候,銀狼被嚇了一跳,戒備著向後連連爬行了幾 步。加湯的次數多了,它也就慢慢習慣了,埋在碗裡的頭都不抬,只從喉嚨中發
出輕微的嗚嗚聲,聊勝於無地表達一下自己還保持著警惕之心。
袁香兒看著銀狼那對露在碗外面一動一動的小耳朵,輕輕伸手過去摸了摸。
銀狼嗚的一聲彈開,憤怒地看她一眼,僵持了片刻,見她不曾有其他動作,
這才叼著碗轉了一個方向,將屁股對著袁香兒,繼續埋頭猛吃。
還是不讓摸耳朵啊,袁香兒有些遺憾,心想,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乖乖地讓
我擼一擼耳朵。
闕丘鎮市井繁華,人煙輳集,街道兩側有各路商販在做買賣,南北行貨擺放
得齊齊整整。橋頭巷尾更是充斥著打把式賣藝的、算卦測字的、說評書的、唱大
鼓的……熱鬧非凡。
袁香兒提著小小的籃子走在擁擠的街道上,籃子上蓋著一塊碎花布面,一顆
白色的小腦袋從棉布的邊緣拱了出來,轉著眼珠悄悄地四處看。
“前面那家周記的栗子糕是鎮上做得最好的,綿膩香糯,入口即化。他們
家的桂花糖也好吃,有一股濃濃的桂花香。”袁香兒邊走邊給南河介紹鎮上的
風物特產,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饞了,跑進周記買了一大包桂花糖和一大包栗
子糕。
桂花糖做得很精緻,琥珀色的塊狀糖果內凝固著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袁香
兒含一顆在嘴裡,又香又甜。
袁香兒撚著一顆桂花糖遞到南河嘴邊。南河扭過頭去,它是不可能從人類的
手上吃東西的。
可能是因為狼不愛吃甜食吧,袁香兒這樣想著,掀開花布,把那顆糖放在銀
狼身邊的墊子上。
過了一會兒,袁香兒再去看時,那顆小小的糖果已經不見了蹤影,銀白色的
幼狼豎著耳朵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只有身後悄悄來回掃動的大尾巴洩露了它被
甜到的心情。
“香兒?這麼巧遇到你。”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估衣行門外,袁香兒遇到了
住在同一條巷子內的吳嬸一家。
吳嬸的大閨女大花被說給了兩河鎮上的一戶大戶人家,開春就要辦喜事,因
此吳家正在緊鑼密鼓地置辦嫁妝。
“香兒快來,幫我阿姐一道挑一挑。”二花親熱地挽上了袁香兒的胳膊,拉著
袁香兒進了鋪子。他們家的幾個孩子都是袁香兒從小玩在一起的夥伴,彼此十分
熟稔。
“哎呀,香兒,你這籃子裡裝的是什麼,怎麼還會動?”
大花發現了躲在籃子中的南河,一下喊了出來。
吳家的幾個孩子迅速圍了上來,稀罕地看著籃子中毛茸茸的一團小毛球。
“哇,好可愛,是小狗子呢。”
“銀色的,真是少見,香兒從哪兒得來的?”
“它的毛好漂亮,又軟又柔順的樣子,讓我摸一下。”
籃子中的小狼壓低了身體,在一圈人類的圍觀中慢慢地往籃子裡面退。
這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類以及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使南河感到壓抑和緊張, 南河繃緊了身體,盯著空中那些混雜著各種氣味的人類手掌。
誰敢碰我一下,我就是死也要咬斷他的手,最好把他們的脖子一個個咬斷, 銀狼緊張地盯著黑壓壓的手掌,在心裡惡狠狠地想。
袁香兒側過身,避開了那些想要伸手來揉銀狼的人,舉起胳膊擋住了大花、 二花、四花、五花伸過來的手。
“不能摸,它很凶的,只讓我一個人摸。”
仿佛為了證明一樣,袁香兒伸手自然而然地在銀狼的腦袋上摸了摸。因為繃 著身體戒備著眼前這一群突然圍上來的人類雌性,南河一時顧不上袁香兒的動作,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袁香兒已經得逞地收回手去。
“這可不是狗,是狼吧? ”估衣行的掌櫃從櫃檯後伸過腦袋來,看了看袁香 兒的籃子,撚著下頜上的一撮鬍子,搖頭晃腦地說,“這身皮毛確實少見,就是太 小了點兒,若是養大一些再剝下皮來,倒是可以賣個好價格。”
那只通體銀白、渾身沒有一絲雜毛的銀狼在籃子裡瞪著眼睛,沖他齜牙咧 嘴,露出鋒利的牙齒。
“哎喲,這莫非還成了精了,能聽懂人話? ”掌櫃哈哈一笑,“小姑娘,我們 這兒也收購皮子,你要不要把這只幼狼賣給我?我可以給你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吳嬸聽得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推袁香兒 的胳膊:“香兒,快,快賣了,那可是十兩銀子,難得的好價格,你收著將來做 嫁妝。”
袁香兒啼笑皆非,拒絕了掌櫃的提議,帶著奓了毛的南河告辭。
“你想要作價幾何?咱們還可以商量著看看。”掌櫃還在她身後追加了一句。
經過這一出,南河想起了幼年時期險些在人類手中被剝皮的經歷,情緒更
加低落,不再像之前那樣伸出兩隻爪子扒拉著籃子邊緣張望,而是默默地蜷在籃
子裡。
“別這個樣子,每個人類都不相同,有喜歡你們的,當然也有想要傷害你們
的。妖魔不也是一樣嗎?有和你玩耍的朋友,也有和你打架的敵人。”袁香兒哄著
南河,“開心點兒,前面有家烤肉鋪,我請你吃烤羊肉吧!”
肥瘦相間的羊肉經過炭火的炙烤,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這股奇香很快讓
南河暫時忘記了一切,悄悄地從籃子裡重新鑽出來。
袁香兒將一串剛剛烤好的羊肉串舉在南河的眼前。
南河的眼睛亮了,直盯著那支刺啦刺啦地冒著油花的羊肉串。
這也太香了。
狼最喜歡的食物便是羊肉,何況被人類做得這麼好吃,讓南河幾乎無法
抵禦。
作為一隻高貴的天狼,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就著人類的手吃東西,這不是等
於被投喂了嗎?南河在心底唾棄了一遍自己,勉強自己扭過頭去,不看那焦香的
肉串。
“快吃啊,這肉烤得地道,又香又嫩的,你再不吃我可全吃了。”袁香兒一邊
勸南河一邊自己吃,被燙得直咧嘴,聲音含混不清。
那只銀狼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抵不住肥美羊肉的誘惑,飛快地就著袁香兒的
手,從竹簽上叼下一塊羊肉,躥到籃子的角落裡大快朵頤。
一人一狼很快解決了二三十串羊肉串,俱是滿嘴油光,心滿意足。
賣烤串的師傅邊烤著肉串邊心疼:“姑娘你怎麼這般浪費?把這麼好的肥羊
分給一隻畜生吃,也太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大叔你不知道,這不是畜生,是我朋友。”袁香兒笑眯眯
地看著那只還在埋頭同羊肉奮戰的銀狼,伸手輕輕地順著它脊背上柔順的毛髮擼
了幾把。
有了一起擼串的交情,袁香兒覺得那只彆扭的銀狼對自己的戒備心略微放鬆
了一點兒,就連袁香兒趁著它吃得開心順它脊背上的毛,它都沒有像之前那樣一
下跳開,只不過嗚嗚了幾聲表達不滿。
這麼快就讓摸了,還是挺乖的嘛,畢竟狼是犬科的,袁香兒在心裡美滋滋地
想著。這只銀狼比自己曾經養過的狸花貓好多了,那只貓祖宗來家裡以後,她小
心翼翼地哄了個把月,那只狸花貓才終於肯在心情好的時候偶爾紆尊降貴地躺平 了讓她摸幾下。
脊背可以摸,袁香兒又想得寸進尺地偷襲耳朵,看到銀狼忍無可忍地齜著 牙,嗷一下張嘴咬過來,她才訕訕地縮回手。
南河惱怒地瞪著眼前的人類,不知道她怎麼就如此可恨,動不動就伸手來摸 自己的耳朵,即便自己威脅她,她也依舊舉著肉串笑得沒心沒肺。
想到自己沒出息到為了一點兒羊肉就向這個人類妥協了,南河舉起小爪子用 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轉過身體背對著袁香兒,不肯再吃了。
天狼族的自愈能力十分驚人,不過三兩日,袁香兒就發現南河斷了的後腿已 經癒合了大半,勉勉強強可以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廚房的地上走一兩步了。
丁零零——一串清脆的鈴聲響起,一個裝著銅鈴的鏤空藤球滾到了銀狼的腳 邊,銀狼警惕地低下頭左右看了半天,確定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藤球而非法器。
“看我發現了什麼?我們來玩球吧!來,來,丟回來給我。”袁香兒站在灶台 邊上沖南河招手。
她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了一個球,就想著和南河玩推球遊戲。
愚蠢的人類,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南河不屑地別過頭,不搭理她。
實際上,南河的注意力全在灶上燉著的那一大鍋牛骨頭湯上。那鍋湯裡放了 牛大骨,已經咕嚕咕嚕地燉了一個早上了,香味一絲一縷地從蓋子的縫隙裡跑出 來,鑽進南河的鼻孔裡。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吃?這是給我吃的吧?南河悄悄地想著。被“囚禁”了兩 三日,南河發現人類做的食物確實很好吃,就是太麻煩了。
當然,即使再想吃,南河也不可能問出口,面上還努力維持著不屑一顧的冷 淡表情,只有那條不耐煩地來回掃動的尾巴洩露了渴望的心情。
袁香兒掀開鍋蓋,一股白色的蒸汽帶著牛肉的香味升起,在小小的廚房裡彌 漫開來。南河忍不住坐直了身體。
“湯差不多了,這個骨頭也沒啥用了吧。”袁香兒看著那鍋牛骨頭湯,把裡面 的牛骨用筷子夾出來,放進了一個盆子裡。
隨後,在南河渴望的目光中,袁香兒端著盆子,提上一大桶剁好的菜葉混著 剩飯的雞鴨飼料,向廚房外走去。
南河心裡有些疑惑,這幾天,每次有好吃的東西,袁香兒總是第一時間和它
分享,連吃飯都把它擺在同一張條凳上,它已經習慣了。這一次她是要把食物端
到哪裡去?
銀狼一瘸一拐地慢慢跟了出去,看見那個人類提著木桶,分別給那些雞窩、 鴨舍、鵝棚裡的動物分了食物,然後把那盆冒著熱氣的牛骨頭擺在梧桐樹下的狗 窩前。
院子裡那只不要臉面的黑狗歡天喜地地猛衝過來,一邊諂媚地拼命搖尾巴,
一邊把腦袋埋進盆子裡去。而那個女人肆無忌憚地伸手摸著那只黑狗的腦袋和耳
朵,還順著黑狗肥碩的身體揉搓了好一會兒。
南河心裡湧起一股怒氣,幾乎想要一口咬斷那只黑狗的脖子,倒要看看那個
女人還能把本該屬�自己的食物分給誰?
啃骨頭啃得正歡的黑狗突然感到一股無形的殺氣,抬起頭就看見那只小小的
銀狼正在不遠處用冷冰冰的眼神盯著自己。
那只是一隻小小的幼狼,但主人帶幼狼回來的那一天,大黑狗就憑藉動物的
直覺察覺到了這是一隻龐大而恐怖的存在,是自己不能隨便招惹的生物。
大黑狗認地夾起尾巴,委屈地嗚嗚叫了兩聲,把那個自己天天吃飯用的盆
子向銀狼的方向推了推,表示禮讓。
誰要用那個髒兮兮的盆子?誰要吃你碰過的東西?南河更憤怒了。
袁香兒這才發現了跟出來的南河。
“小南怎麼出來了?你的腿還沒好,別亂跑。”她把南河提到梧桐樹下的石
桌上放好,看見銀狼不愉快地蜷著身體別過臉,這才注意到了它和小黑之間的
彆扭。
“原來你想吃這個牛骨頭呀? ”袁香兒啼笑皆非,“這個是用來燉湯的,燉得
太久已經沒味道了,一會兒師娘會用牛骨湯做牛肉麵,還有大塊的醬牛肉,到時
候我們一起吃那個。”
毛茸茸的銀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自己一點兒都不想吃牛骨頭,可惜那
對耷拉下去的毛耳朵在聽到袁香兒這句話的時候飛快地豎了起來,還愉悅地抖了
抖,一點兒不給面子地洩露了它愉快的心情。
袁香兒喂完了雞鴨,拍了拍圍裙,洗淨雙手,在石桌邊坐下,拿出一遝黃色
的符紙和一盒朱紅的朱砂,開始練習繪製符籙,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南河好奇地趴在桌面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這個人類用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支
褐色的筆管,指尖泛著淡淡的粉色。
那筆沾染了赤紅的朱砂,在黃紙上一揮而就,天地間的靈氣似乎伴隨著那豔 紅色線條的走動而一道遊動了起來。
清風徐來,今日是個難得的冬日暖陽天。
時間緩緩流逝,院子裡的小雞在咕咕地叫喚,廚房裡傳來師娘攪動骨湯的 聲音。
袁香兒畫得很專注,微風輕輕吹起她細碎的鬢髮。
周圍不知在什麼時候寂靜了起來。
“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一個女子的聲音突兀地在袁香兒身邊響起。
袁香兒筆尖一頓,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個曾經在大門外不敢入內的女妖,不知何時進入了院子中。
女妖錦衣華服,妝容美豔,就那樣靜悄悄地站在袁香兒身邊,低頭看她繪製 符籙。
“我師父不在。”袁香兒回答得很簡潔,因為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令她十分 忌憚。
師父雖然離開了多年,但這個家因為留有師父的氣息,還從來沒有一隻妖魔 敢主動靠近,更不用說這樣悄無聲息地闖進來。
“不在嗎?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可以在這裡等他。”女妖說話的時候 微微頷首,看上去謙遜有禮。
袁香兒暗自打量著她,發現女妖朱顏秀麗,美鬢如雲,神色肅穆,打扮考 究,舉止之間透出高標準的禮儀規範,像是一位富貴人家的娘子。
但正是因為她的外表過於類人,又缺失了一點兒活人應有的氣息,反而給人 帶來一種不協調的恐懼感。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是先回去吧。”袁香兒一邊說著,一邊悄悄 退後,暗自用背在身後的手指扣好一枚符籙,又用另外一隻手摸到桌上弓背奓毛 的銀狼,把它提起來往後丟,打著手勢叫它趕快退到屋內去。
南河被袁香兒一丟之下滾落在她身後的草地上,翻身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個 突然出現的女人,非但沒有離開,反而眼中露出了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之色以及 一種面對強敵時渴望挑戰的野性。
“我已經等了很久。”女妖舉頭看院子中的梧桐樹,似乎在回憶些什麼,“先生
答應過我,封禁五十年,就會親手放我出來。他為什麼始終沒有來?”
袁香兒眨眨眼,根本不明白女妖說的是什麼——師父離開得非常突然,並沒
有交代她任何事情。
豔陽高照的庭院裡突然就起了大霧,白煙騰起,灰霧彌漫,須臾間花木不
見,頃刻間人跡難尋。
角落裡的樹木枝條失去了往日的形態,扭曲著漆黑的軀幹,變得張牙舞爪。 它們黑色的身影上伸出了爪牙,蜿蜒著向中間區域會聚。
迷霧之中,只有那個女妖蒼白的面孔和華美的衣裙依舊清晰可見。女妖站在
濃霧中,伸出白皙的手臂,撫摸著出現在身側的那些影影綽綽的黑色樹枝:“我一
直信守諾言,在樹底下等著,等著先生來解開我的封禁。他為什麼沒有來?難道
他和人類一樣,學會了欺詐和矇騙?”
四周無數尖銳的黑色樹杈化為魔爪,鋪天蓋地地向袁香兒的方向撲來。
袁香兒駢起劍指,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中念誦有聲:“天地玄宗,萬氣
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
黃符淩空,散發出燦燦華光,空中現出一尊金甲神靈的虛像。那位神靈三目
四臂,手持靈光寶鏡,橫眉怒目,威風凜凜。
那位神靈舉臂托起寶鏡,鏡面中射出一道金光,金光劈開濃霧,鬼魅般的黑
色樹影無處遁形,在金光掃過之時化為黑煙消散。
金光打在庭院中那女妖身上,她神色冰冷地看著袁香兒,蒼白的肌膚在金
光照耀下晃動著,而她塗了口脂的櫻桃小嘴開始緩緩地向著臉頰的四個方向咧
開,詭異地扭曲開合,吐出一條猩紅的蛇芯子。她秋水般嫵媚的眼睛上下竟然
同時多出兩對眼睛,在窈窕的腰肢的扭動之下,雙腿竟然化為了肉白色的詭異
蛇尾。
蛇尾盤繞,人首高舉,六隻眼睛齊開,六束白光透過濃霧掃射過來。金甲神
靈的虛像在那人首蛇身之物六隻眼睛亂掃的白光中開始變得淺淡,最終支撐不住,
消於無形。
袁香兒轉身就跑。
雖然這些年她也有略微修習煉體養氣的功夫,但近身搏鬥非她所長,她肯定
不是蛇妖的對手,還是先逃跑拉開距離來得實際些。
能夠瞬發的指訣和符籙顯然對付不了這個形態猙獰的蛇妖,而大型的法陣
和符咒需要準備的時間,袁香兒感到十分頭痛,尤其是對方的原形還是她最討厭 的爬行類冷血動物,那條粗大的肉白色尾巴她光看到就心生恐懼,起了一身雞皮 疙瘩。
她剛剛跑出兩步,突然發現南河竟然還在自己身後不遠處,正齜著牙伏低身 體,一副隨時準備沖上去同那巨大的蛇妖搏鬥的模樣,而蛇妖那覆蓋著鱗甲的粗 大蛇尾已經卷水搖天地掃過來了。
不是早就叫你先跑了嗎?袁香兒在心裡暗罵了一聲,不得不腳下拐個彎,伸 手一撈,把那只銀狼撈進自己懷裡,同時反手給自己加持了一道天帳護身符。
只因頓了這麼一瞬,那粗大的蛇尾已經掃到袁香兒身上。護身符嗡的一聲撐 開一道金色的屏障,袁香兒只覺得一股巨力襲來,天旋地轉間,骨碌碌地滾到了 一邊。
她暈頭轉向地爬起身來,臨時加在身上的護身符的靈光已經被撞碎消失。袁 香兒急忙低頭看向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小毛球,總算南河沒有大礙,倒是她的手臂 火辣辣地疼,翻過來一看,被蹭破了一大塊皮,看上去血淋淋的。
來不及罵那只不聽話的銀狼,袁香兒起身抬手祭出一道神鳳符。火鳳赤紅的 身影從符籙中脫離顯現,張口噴出一大片灼熱的明火,逼退氣勢洶洶的蛇妖。
此刻的南河掛在袁香兒的手臂上,低頭看著那只把自己護在懷裡的手。
那只手本來白皙又漂亮,喜歡動不動就伸過來揉自己一把,南河曾經無數次 想要將這只手咬斷撕碎,吞進肚子裡去。
但這一刻,這只手不復潔白,上邊沾染了刺眼的鮮血,細細的手指因為疼痛 而伸不直了,正攬著自己微微發抖。人類的法術很強大,但肉體脆弱得很,是隨 便被撓一把都可能沒命的生物。
她真是愚蠢,自己這樣脆弱卻毫無自知之明,竟然無知到想用這麼弱小的肉 體來保護它?
南河盯著那些紅色的血珠,心底莫名湧上一股戾氣:這個人類是我看中的食 物,要吃也只有我能吃,別的妖怪憑什麼弄傷她?
袁香兒知道自己召喚出來的火鳳體積太小,能夠實施有效攻擊的時間很短。
而這已經是她不需要準備就能夠瞬發的法術中最強的攻擊型法術了。她本應 該趁著火鳳尚未消失的當口繼續跑,可是師娘還在後院,周邊又都是鄰里,就算 她能夠逃脫,萬一這只蛇妖鬧騰起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就在這樣危急的時刻,那只不聽話的銀狼趁她沒留意,從她手臂間溜了
下去。
小小毛團一落地,身形似乎就變大了一圈。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發現眼前的銀狼就像是充了氣的氣球一般,越變越大,
從巴掌大的一團眨眼間變成獵犬大,隨後長到小牛犢似的塊頭,最終宛如一頭矯
健的雄獅。
銀狼用厚實的脊背擋在袁香兒身前,然後抖了抖威風凜凜的銀白色毛髮,發
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狼嚎。
來勢洶洶的蛇妖停下了肆無忌憚的攻擊,尾部防守性地盤成一團,立起六隻
眼睛的人首,有些忌憚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銀白色天狼。
“天狼族?天狼族不是早就舉族飛升外域了?這個世上竟然還有天狼。”蛇妖
冷漠的聲音在迷霧間回轉,“曾經自視甚高的天狼竟也有甘為人族走犬的一天,真
是令人唏噓啊!”
“放屁,這個人類是我的食物,我先吃了你這條蛇,再吃她也來得及。”天狼
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但說出來的話還帶著點兒年少的稚氣。
“想吃了我?那你怎麼不過來?看你的腿行動不便,別是受傷了吧?”
蛇妖的六隻眼睛眯成縫,細細的蛇芯子吞吐著,突然間,一股綠色的霧氣以
蛇妖為中心向四周彌漫。
南河似乎不懼那毒氣,淩空撲向蛇妖,一口咬住,蛇妖粗壯的尾巴瞬間纏繞
上來,緊緊地纏住南河的身軀。一狼一蛇翻滾纏鬥,揚起漫天沙塵。
袁香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將狼蛇之間的纏鬥看得清清楚楚,南河的後腿依
舊無力,所以它用利爪和尖牙死死地咬住蛇妖,不讓蛇妖脫離自己身邊。那只蛇
妖很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拼命地勒緊南河的身軀,想要迫使南河鬆手,以便拉開
有利於自己的戰鬥距離。
必須趕快做點兒什麼,袁香兒著急地想。
此時的袁香兒雖然得以騰出手來施展法術,但南河同蛇妖過度緊密地纏鬥在
一起,無論她施展什麼攻擊,都會同時傷到兩個妖。
蛇妖用佈滿肉色鱗片的身軀一圈一圈地緊緊勒住南河的身軀,把南河那身休
養了這麼些天好不容易養出點兒光澤的銀色毛髮勒得淩亂不堪。
南河腹部的傷有多重袁香兒很清楚,更知道它斷了的腿還沒完全好。
那只巨大的天狼卻絲毫沒有在意自己是傷員,一直死死地咬住蛇妖的後脖
頸。一狼一蛇彼此掐住對方的要害,完全是一種拼誰先死的打法。
袁香兒的心都揪緊了,滿手是汗,但她知道此刻自己不可以慌。
師父不知仙蹤何處,南河身負重傷,師娘非道門中人,如今的她身邊沒有一 個可以依賴之人,她必須自己站起來,成為家人和夥伴的依靠。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摸索到掉落在地面上的符筆朱砂,努力使自己鎮靜。
她屏氣凝神,在地面上繪製出一個圖案極其繁複的法陣。
此法陣的全稱為太上淨明束魔陣,威力極其強大,繪製的難度也極大,過度 繁複的陣圖導致其容錯率極小,是一個對佈陣者的法力和經驗都要求極高的法陣。 袁香兒並沒有把握一次繪製成功。
此陣卻是眼下最適宜的、她最有把握制伏蛇妖的法陣。
她不允許自己出錯,也沒有時間失敗。
袁香兒深吸了兩口氣,沉下心神,筆染朱砂,赤紅的線條在地面上流轉成 形。初時她下筆生澀艱難,後卻漸漸流暢,隨著符筆運轉,法陣初成。漸漸地, 周圍變得平靜起來,周身靈力流轉,袁香兒筆尖一點,朱砂連成一線,溝通天地 靈氣,漸成神鬼之陣。
就在她身邊不遠之處,妖蛇鬥凶狼,飛沙走石,妖氣沖天,而她仿佛進入了 一種物我兩忘的玄妙境界。
收筆成陣之時,她以手掐訣點在陣眼,紅色的血液沿著負傷的手臂流入陣 中,繪製在十二地支方位的符文頃刻間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一般,靈力遊轉。
法陣內外是三套陰陽倒錯的同心圓,正反轉動,華光一閃而過,束魔陣的圖 文隱沒痕跡,在土地上消失無蹤。
袁香兒從那種玄妙的狀態中脫離,周身的靈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她全身脫 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握著符筆的手微微顫抖,幾乎連那支輕飄飄的筆都拿不 住了。
這也未免太沒用了點兒吧,一個法陣就累成這樣?袁香兒心想。
袁香兒想起當年目睹師父施展此陣的情景,師父下筆如行雲流水,寫意自 在,一氣呵成,哪裡像自己這樣,畫完一個陣圖就差點兒送掉半條命。
她卻不曉得,今日之事,若是有任何一位玄門中人在場旁觀,都會吃驚得合 不攏嘴。
區區十六歲的年紀,一不擺香案,二不齋戒禱告,甚至沒有借助任何法寶靈 器,在一刻鐘不到的時間內獨立完成以高難度著稱的太上淨明束魔陣,即便是玄 學第一大派的洞玄教,也不敢妄言自己教內有這樣天賦異稟的弟子。
自出生之後,袁香兒唯一接觸過的真正的玄門之人只有自己的師父余搖,因
而一切行為皆以餘搖為標杆。至於這個世間的諸多玄門流派,諸如號稱玄妙正宗
的洞玄教、清一教等,她不過是有所耳聞,根本不知道尋常修仙通道者的法術
如何。
不管怎麼說,眼下天賦異稟的袁香兒正處於十分狼狽的狀態。她現在幾乎一
點兒力氣都使不出,只想坐在地上好好歇一歇,但她的戰鬥還沒有結束,只能勉
強站起身。
“小南,到我這裡來。”袁香兒沖著南河喊。
雖然戰況激烈,但南河還是留意到袁香兒繪製了法陣。這個人類繪製的符陣
的威力南河曾經領教過,短暫地猶豫後,南河便使出全力拖著蛇妖,儘量向袁香
兒的方向滾去。
兩隻大妖掀起騰騰濃霧,翻滾而來。而袁香兒面前的土地看上去平平無奇,
空無一物。
近了,更近了,袁香兒屏住呼吸,心中緊張。
銀鬃飛舞,蛇鱗閃光,彼此糾纏著的兩隻大妖的身軀終於壓上了法陣隱藏的
位置。
刹那間飛沙走石,黃沙撲了袁香兒一臉,沙塵之中亮起了沖天紅芒。
片刻之後,煙塵中地動山搖的戰鬥終於停歇,漫天沙塵緩緩落下。
剛剛還空無一物的地面上,赫然現出一圈繁複威嚴的法陣,細細的紅色符文
宛如靈活的鐵索來回穿行,將兩隻強橫的大妖一道緊緊地捆束在法陣中。
“卑鄙,你算計我?果然,你們人類都是一樣卑劣、惡毒、無恥至極!”
被紅色符文捆束在法陣中的蛇妖失去了彬彬有禮的模樣,吐著蛇芯子破口
大罵,六隻眼睛現出豎瞳。蛇妖兩隻手撐在地上,拼命想要撐起身體,然而法
陣中細細的紅色符文光華流轉,勒緊蛇妖的身軀,一點兒一點兒地將蛇妖壓在
地上。
袁香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卑鄙無恥,對想將自己吞下去的蛇妖,別說設
陣抓住,就算把蛇妖剁成幾段燉湯喝了,都不算過分的事。
眼見成功制伏了蛇妖,袁香兒心中終於松了一大口氣。
巨大的法陣束住了敵人,但也捆住了南河。
南河一身銀白的毛髮早已在先前的戰鬥中被血染得鮮紅,即便南河安靜地被
束縛在法陣中,沒有流露出什麼痛苦的神情,袁香兒依舊十分擔心。
她施展的太上淨明束魔陣,是在陣圖內以十二地支方位形成的十二道威力強 大的束魔鏈捆束住陷入法陣的一切妖魔。這也是袁香兒目前唯一學會的,能夠通 過控制局部法陣,釋放出南河而依舊捕獲敵人的法陣。
她小心地控制法陣,緊緊地收縮束縛蛇妖的咒文,迫使蛇妖鬆開纏繞在南 河身上的身軀。然後,她解開捆束住南河的符文,一點兒一點兒地把南河放 出來。
就在南河身上的最後一道符文鬆開,南河抖了抖毛髮準備起身的時候,被困 在法陣中的蛇妖突然抬起頭,張大了嘴,噴出一大股濃郁的綠色氣體。
這種氣體飽含高濃度的蛇毒,即便是南河這樣肉體天生強大的妖魔,在濃霧 中戰鬥得久了,都覺得體內翻江倒海,難受得很,何況是袁香兒這樣脆弱的人類 之軀?
南河直起身體,臉上剛剛現出怒色,袁香兒轉頭看去,面上的笑容還未曾退 下,致命的毒氣已經逼到他們眼前。
在這樣的生死瞬間,時間突然變得緩慢。
周圍的一切動靜,在袁香兒的眼中,仿佛都成了放慢了數十倍的電影鏡頭: 一片枯葉正在緩緩落下,綠色的毒氣如同雲朵一般慢慢地變化著形狀,南河漂亮 的毛髮在空中緩緩起伏。
袁香兒的左眼前方出現了一條青色小魚。
小魚靈活地在空中遊動,轉了一個圈後便一分為二,成為一紅一黑兩條魚。 兩條小魚首尾相連,再轉一圈,化為一陰一陽的雙魚陣。圓陣生成一個透明的 護罩,把袁香兒整個人籠罩其中,擋住了無孔不入的綠色毒霧,使它消散在空 氣中。
“雙魚陣,這是自然先生獨有的雙魚陣,你……你怎麼會這個? ”被徹底捆 束得動彈不得的蛇妖驚訝不已,紅色的符文交錯,勒住她的面孔,把她按在地上, 都不能阻止她表達出心中的詫異。
袁香兒心裡的驚訝之情一點兒都不比蛇妖少。師父當年不告而別,沒給她 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法器信物——至少,袁香兒曾經是這樣認 為的。
想不到師父竟然在袁香兒的眼睛裡留下了這樣守護著她的法陣。
袁香兒抬起手,輕觸了一下自己的左眼。
她突然想起師父消失前的那天摸著她的頭說的那些話。在那個正午時分,
竊脂趴在梧桐樹上,犀渠潛在腳邊,師父蹲在她的面前,凝望著她的眼睛,使
她陷入夢境。在那個夢裡,她聽著海浪濤聲,看見了一條暢遊在海天之間的
大魚。
當時年幼的她不曾留意過的種種細節此刻一一浮現在她的眼前。
原來師父不曾不告而別,而是給自己留了這樣重要的東西。袁香兒低下頭,
看著自己剛剛摸過眼睛的手,眼眶中湧起一層霧。
當年,師父到底是為何離開這裡,這麼多年都不曾回來呢?
“我的天哪,這是怎麼啦? ”雲娘匆匆忙忙地從廚房裡跑出來,看著淩亂不
堪、煙塵彌漫的庭院,吃驚地捂住了嘴。
戰鬥之初,進入庭院的蛇妖釋放出的濃霧形成了獨特的結界,哪怕他們在濃
霧籠罩的範圍內戰鬥得驚天動地,迷霧之外的人既聽不見動靜,也看不清裡面的
情形,最多只看得見一片灰濛濛的霧氣。
直到蛇妖被束魔陣制伏之後,濃霧散去,廚房中的雲娘才聽見院子中的響
動,慌忙趕出來察看情況。
“呃,”袁香兒無從說起,“剛剛出現了一條大蛇。”
雲娘看不見被捆在法陣中動彈不得的巨蛇,只看見了坐在地上灰頭土臉的袁
香兒和剛剛變回銀狼模樣的南河。
“蛇?你們可有被蛇咬著? ”看到南河身上的血跡,雲娘伸出手想要把搖搖
晃晃的南河抱起來。
南河甩了甩腦袋,避開她的手,慢慢地走到了坐在地上的袁香兒身邊。
袁香兒因為脫力,一時爬不起身。她稀罕地看著養了這麼多天都對她不假顏
色的銀狼慢吞吞地走過來,蹬了幾下,然後爬上她的腿,在她的膝彎裡找了個位
置,蜷起身體窩了下去。
南河在戰鬥中吸入了太多的毒氣,此刻毒火攻上來,導致它昏昏沉沉的,下
意識地想找到一個相對讓它放心的角落睡上一覺。迷迷糊糊中,南河找到一個帶
著溫度又似乎有些熟悉的地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對了,家裡有蛇藥,你們等著,我馬上拿過來。”雲娘拍了一下手,轉身飛
快地往屋裡走。
南河趴在袁香兒腿上,毛茸茸的一大團。袁香兒輕輕搖晃陷入沉睡的南河,
怎麼搖晃南河都不醒。
“小南,你怎麼了?”
“天狼中了我的毒,人間的蛇藥是無效的,只有我這裡有特效藥。”被捆束在 法陣中的巨蛇仰起脖子看著袁香兒,“如果你放開我,我就把解藥給你。”
“你先把解藥給我,我再考慮要不要放了你。”和蛇妖談判之前,袁香兒做好 了需要拉鋸一番才能拿到解藥的心理準備。
但下一刻,一隻小小的瓷瓶就從法陣中骨碌碌地滾了出來,停在袁香兒面 前。袁香兒小心地打開瓷瓶,發現裡面裝著半瓶氣味清香的黑褐色小藥丸。
“此藥能解天下百毒,你給它吃一顆,它很快就能醒來。不過它是天狼族, 血脈強大,就算不吃藥,多睡幾天自己也能好。”
蛇妖不僅爽快地給出瞭解藥,還把家底都給交代了,露出一副“藥給你了, 快把我放了”的表情。
袁香兒不知道該說蛇妖單純還是傻。難怪這些不諳世事的生靈在人間走動之 後,總是把“無恥的人類”這種話掛在嘴邊。
依蛇妖這美麗的容貌、強大的能力以及單純不設防的心,確實不適合在人類 世界行走。
在睡夢中,南河依稀聽見了雨聲和女性細碎的說話聲。
它發覺自己睡在一個既溫暖又柔軟的地方,有一隻手掌正在順著它的脊背, 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它後背的毛髮。
那人用手指深入南河濃密的毛髮,分開它結在一起的毛髮,撫摸著它的肌 膚。那人時而用柔軟的指腹輕梳,時而用有力的指節按壓,每一下都能恰到好處 地撓到它的癢處。
這樣舒適的感覺讓南河在恍惚中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年幼的自己和兄弟姐 妹們一道擠在溫暖的巢穴裡相互梳理毛髮。
這種感覺太令南河眷戀,導致南河隱約感到不安。
它是被遺落在世間的天狼,孤獨又寂寞地在昏暗的森林中穿行了上百年。像 這樣的雨夜,它應該獨自蜷縮在冰冷潮濕的石洞中,戒備著敵人的追殺才對。
為什麼它能得到這樣奢侈的舒適和溫暖的體驗?
即便在夢境中察覺到了不對勁,南河也不願意醒來。在夢中,南河下意識地 抬起脖頸,那人體貼的手指立刻就順著南河的心意撓到了它的脖子底下,好像帶 著魔力一樣,舒服得南河幾乎想要呻吟幾聲。
南河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屋外嘩啦啦地下著冬雨, 自己不在森林裡,也沒躲在雪山中,而是身在一個
人類的屋子內,躺在一個人類的腿上。
女人一邊煮著茶,一邊用手指輕輕地撓著它的脖子,而它剛剛在夢裡竟然生
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想要將自己最脆弱的肚子翻出來,任憑她撫摸。
袁香兒將一杯煮好的茶擺在端坐在地上的女子面前。
那女子坐著的地面上繪製了一個完整的四柱天羅陣,限制了她的行動。而那
女子已經由巨蛇變回了人形,端端正正地安坐在那個囚禁自己的法陣中心。
她伸手接過袁香兒遞來的茶盞,右手二指捏盞沿,一指輕托盞底,左手舉袖
遮面,側過身子,在廣袖的遮擋下將香茗一飲而盡。放下茶盞之後,她伸出蔥白
般的兩根手指在茶盞邊的地面上點了點,以示感謝。
蛇妖這一套標準的品茗動作做下來,比袁香兒這個人類更像人類。
“剛才不好意思,我名虺螣,你可以叫我阿螣。”虺螣不再是猙獰瘋狂的樣
子,而是變成了袁香兒初見她時的那副美豔的模樣,還在禮貌地自我介紹。
“所以,你到底和我師父有什麼仇怨? ”袁香兒好奇地問。她對師父余搖的
瞭解實在太少,難得來了一位師父的舊識,雖然可能是敵人,但她還是希望能借
此瞭解到一點兒有關師父的信息。
“五十年前,我犯了點兒小錯,自然先生教訓了我一通,把我封禁在一個罐
子裡,壓在荒山中的一座涼亭下。”虺螣回憶起封印自己的餘搖,不僅沒有流露出
不滿的情緒,甚至帶著點兒尊敬之色。
“他答應過我,只要五十年,就解除我的封禁,讓我一圓自己的心願。我遵
守著和他的約定,一直在那亭子下等呀等,終於等了五十年,但自然先生一直沒
有來。”說到這裡,虺螣的面孔上露出了憤憤不平的神色。
四柱天羅陣的虛影在空中閃過幾道電流,提醒著她不能妄動。
袁香兒發現了這個故事的奇怪之處,想了想問道:“你剛剛說多少年前?”
“整整五十年。亭邊的老梅樹花開花謝了五十回,我閑極無聊,一年一年地
數過。”
“師父答應你五十年後放你出來,現在正好五十年,你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可是,我為了守約,一直在那裡等著他親自來解封。”
“師父說的是五十年後放你出來,只要你出來了,不管他人去沒去,都不算
是他違約的。”袁香兒給這位死腦筋的虺螣理順邏輯,“或許他老人家法力高深,
當初貼的符籙就只有五十年的效用呢?”
虺螣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思考袁香兒所說信息的正確性。
袁香兒正說著話,睡在她膝蓋上任憑她擼毛的南河突然醒了過來,也不知道 是受了什麼驚嚇,猛地一下從袁香兒膝上一躍而起,神色慌亂地看了袁香兒片刻, 然後小跑到靠窗的角落裡蹲著,將雙耳折下來,背對著袁香兒一聲不吭。
袁香兒專業擼毛多年,自認練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擼毛技術,無論是怎樣孤
傲的毛茸茸的動物,只要被她擼上個幾分鐘,沒有一隻不服服帖帖地哼哼的。今 日想不到老司機也有失手的時候。
看著牆角裡只肯用尾巴對著自己的孤傲的小銀狼,袁香兒心裡充滿挫敗感。 她真想一把把南河抓過來,按在地上,肆意妄為地揉搓一遍。
南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乖乖地自己躺平了,讓她盡情擼一把銀白色的毛呢? 她恨得牙癢癢。
“啊,這個栗子酥真是好吃,好懷念人類的食物。”虺螣吃罷茶水點心,侃侃 聊起往事,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此刻還是人家的階下囚。
“你應該知道的吧? ”她說,“在人間靈氣日漸稀薄之後,昔日的夥伴或是舉 族飛升,或是另辟靈界,漸漸地就不再在此世間出現了。
“但在這諸多靈界之中,譬如狐族所居之青丘、我族所在之中山、鬼物會聚 之酆都等,因和人界毗鄰,其中有不少居民依舊喜歡時常溜到人間玩耍……”
虺螣乍看上去十分清冷矜貴,事實上卻很愛說話,很快就說到了五十年前發 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那時候,她初從故土溜到人間,一時被人間的繁華熱鬧迷花了眼,流連 忘返。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為了在人間節省靈力,且方便行走,她將自己化為一位 容貌普通的少女。
袁香兒看著坐在眼前的這位有著閉月羞花之貌的女子,心裡知道要把她說的 話打一個折來聽。
在某個清風朗月的夜晚,這位“容貌普通”的少女來到一座破舊的宅院外, 透過院牆的孔洞,看見了一位在月色下苦讀的書生。
那位李姓書生容貌清秀,舉止溫文,和虺螣一路所見的農夫大不相同,令小
蛇精一時動了凡心,於是引出一段才子佳人、月下逢蛇的橋段來。
“不能吧? ”袁香兒沒想到自己能聽見一段這麼古典的故事,幾乎能猜到虺
螣所要面臨的結局。
“所以你不僅以身相許,還倒貼金山銀山,全力幫助那個窮小子發家致富、 功成名就去了?”袁香兒揣測了一下故事的結局。
“富裕還是貧窮什麼的有關係嗎? ”虺螣奇怪地看著袁香兒,“人類的錢財對
我們沒有任何意義,我管他窮還是不窮呢?”
袁香兒拎起茶壺給她添茶,對這段富有戲劇性的人妖之戀有些好奇:“那你
圖他什麼?”
對面的女子雲鬢高綰,脖頸白皙,舉止端莊優雅,實際上口中說的話全然不
是人話。
“當然是圖他的容貌,饞他的身子呀!”她理所當然地說道。
袁香兒差點兒失手打翻手中的茶盞,如果不是來自科技社會,她還真會被這
個想法獨特的蛇精給嚇著。
“後來呢?”
“後來我就天天纏著他。他也很喜歡我,夜夜都和我在一起。我們真的過了
一段很開心的時光。”虺螣回憶起往事,面孔上微微帶了點兒笑意,“可惜的是,
雖然我每天都很快樂,但他似乎總有許多不開心的事,我很想讓他像從前一樣開
心起來,終究還是沒能做到。”
在故事的最初,那位李生心中煩惱的不過是食物不足、衣物寒磣、住宅
破舊。
這些對虺螣來說都是抬手就能解決的小事,她當然也樂於讓自己的心上人
高興。
“郎君郎君,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虺螣帶著李生在人跡全無的草塚下挖出
了滿滿一罎子的銅幣。
李生高興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轉著圈:“阿螣,你真好,你總給我帶來好
運。能與卿卿相知相守,乃是我李某這輩子的福氣,我們永遠都在一起,白首不
分離。”
看見自己心愛的人高興,虺螣心裡也覺得高興。
草長鶯飛,周圍的一切都在虺螣眼前不停地旋轉著。白首不分離是什麼意
思?虺螣心裡想著,反正我的頭髮也不會白,是不是說我和郎君永遠不分離?
兩人幕天席地,雙雙滾進荒草叢中,虺螣拿出渾身解數取悅李生。他們將野 草壓低了一片又一片。
快樂的時光總顯得短暫,隨著時日漸長,李生的苦惱變得越來越多。好在對 虺螣來說,那些也還不算難事。蛇族本就有旺宅之力,哪怕她不刻意而為,只是 在李生的家裡住著,李家也一日比一日興旺。
李生的衣物越來越精美、考究,往來的朋友非富即貴,宅子也從最初的茅屋 變成雕樑畫棟,但漸漸地,李生對虺螣越來越不滿意,開始抱怨虺螣不夠端莊, 不通世故,幫不上他的忙。
於是虺螣開始學習人類的禮儀,模仿人類的舉動,也儘量讓自己少說點兒 話,並回避家中的下人,以免讓自己的心上人不高興。
“郎君請了女夫子來家裡教我,我學了很多人類的東西,像是插花呀,茶道 呀,這些事情其實還挺有趣的,我也一直學得很開心,只是不知那些女夫子為什 麼總是氣鼓鼓地走了。李郎說是我太過頑劣所致,可是我真的並沒有怎麼搗亂呀, 我甚至都沒有盤到她們身上過。”
虺螣顰起眉思索了一會兒,展了展衣袖,行了個標準的叉手禮:“你看看我, 是不是學得很像?”
“你這只是殼子像,裡子一點兒都不像,你本不是人類,又何必勉強自己做 人?”袁香兒打擊她,“就你這個說話方式,那些讀聖賢書的夫子聽到了只怕要瘋。 我猜那位李生最後也只敢把你藏在院子裡吧?”
虺螣哼了一聲:“那又怎麼樣?你的那只銀狼比我差多了,它估計是連尾巴 都收不回去,所以才不得已用本體在人間活動的吧?”
蹲在窗邊的南河一下子轉過身來,齜牙沖虺螣吼了一聲。
南河當然知道以人形在人間活動最為節省靈力,傷勢恢復得也會更快,但人 類的身體遠不如獸形靈活,而袁香兒又總喜歡對它的耳朵和尾巴動手動腳。想到 自己化為人形一時逃跑不及,被這個女人按在地上揉耳朵摸尾巴的畫面,南河忍 不住哆嗦了一下,抖了抖自己的小耳朵。
袁香兒伸手把彆扭的銀狼撈過來,不顧它的拼命掙扎,一把將它按在自己身 邊的墊子上,在它面前擺了個小碟,從茶點中撚出一塊栗子糕放在它眼前。銀狼 愣了愣,不搭理她,轉過頭去。
袁香兒又在碟子上添了塊玫瑰火餅,銀狼悄悄地瞥了她兩眼,最終還是沒有 動靜,於是袁香兒又添了一顆桂花糖。鬧情緒的銀狼彆扭了半天,總算伸出粉粉
的小舌頭,飛快地把那顆桂花糖一下捲進口中,吃完糖,舔了舔嘴,順便把那栗
子糕和玫瑰火餅一起吃了。
袁香兒又洗了一個茶盞,用滾水來回沖燙了兩遍,倒上一杯清茶放在茶託
裡,推到南河面前。
南河聞了聞那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清茗,感到確實有些渴,又忍不住舔著喝
光了。
既然吃了別人的點心又喝了別人的茶水,南河自然就不好意思再跑回去,只
好耐著性子,乖乖地坐在袁香兒身邊的墊子上聽虺螣講故事。
故事很快到了尾聲,有那麼一天,李生突然恢復了從前的溫柔態度,抱著虺
螣,輕吻她的脖頸,對她百般殷勤。
事後,李生握著她的手,神色痛苦地對她說:“阿螣,如今我什麼都有了,
只缺一個孩子。為了你我之情,我蹉跎至今,無奈傳宗接代終究是人倫大事,家
慈那裡逼得緊,縱然我心中千萬般不願,也只得迎娶高家小姐為妻。”
李生擺出萬般無奈的模樣:“要委屈你做妾,我心中也是難受得厲害,但你
放心,不過是個名分而已,你我之間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定不負你。”
南河聽到這裡十分吃驚,插嘴問道:“他既然已經和你在一起,又怎麼能夠
再娶娘子?”
虺螣嗤笑了一聲:“小天狼,人類和你們天狼族可不一樣,不一定都專情。”
嚴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的天狼感到不可思議,忍不住抬頭看了身邊的袁香兒
好幾眼。
難怪她敢隨便摸我的耳朵,原來她可以同時有好幾位伴侶,並不需要慎
重的。
莫名背了黑鍋的袁香兒完全沒想到這一茬,看見身邊的銀狼頻頻抬頭望向自
己,就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腦袋,順便揉了揉它的耳朵根部,把它摸得奓了毛。
“那位李生就真的娶了新的娘子,讓你做妾嗎? ”袁香兒沒留意奓毛的銀狼,
她的注意力被故事吸引了。
“李郎的要求,我從沒有不同意過,所以當他說想娶新的娘子時,我自然也
同意了。”虺螣有些迷茫地往下說,“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很不開心。於是
我悄悄地守在迎親的道路上,看見大紅花轎來了,看見李郎笑盈盈地穿著喜服
去迎他們。他是那樣志得意滿,根本就不像他說的那樣無奈、痛苦。那時候,
我突然就不想同意了,於是化作一條大蛇,從草叢中沖出去,想把那些人全嚇
回去。”
“那後來呢?”袁香兒和南河齊齊開口問道。
“想不到李郎對我早有防備,他早早就請了好幾位道法高明的術士混在迎親 的隊伍中,便是為了克制我。我當時十分生氣,化出原形,鬧騰了一通。”
袁香兒想起剛剛她在自己院子裡“鬧騰”的模樣,知道她這個“鬧騰一通” 未必像她說的這樣簡單。
妖魔率性、單純,但沒有人類的是非觀和價值觀,並且擁有恐怖的力量,時 常在人間掀起腥風血雨,因而才有那麼多斬妖除魔的故事流傳下來。實際上細究 根源,也未必都能分得清誰對誰錯。只能說脆弱的人類不適合同如此強大的存在 處在同一個世界中。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才使得人間靈力日漸稀薄,人妖兩 隔,各自相安。
“因為我鬧得有些厲害,最後驚動了路過的自然先生。先生施展神通將我封 印進了一個罐子中。當時我心中不服,極力同先生爭辯,先生勸我說,只要我願 意安心地在這個罐子裡待上五十年,他就放我出來,到時候我若是還想和李郎在 一起,他也不再管束。”虺螣摸了摸自己如雲的鬢髮、年輕的臉蛋,“我想著五十 年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於是就安心地數了五十次花開花落。”
“這麼說,你是打算回去找那位李郎?”袁香兒問道。
“當然,我十分想念他。”虺螣似乎忘記了當年和那位李郎之間“小小”的不 愉快,心裡只掛念著曾經的那份美好。
袁香兒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五十年的時間,對虺螣來說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對人類來說,幾乎是 從黃童到白叟的一生。
或許是妖魔壽命過於漫長,妖魔的記性時常是淺淡而具有選擇性的,對時間 的觀念也十分淡薄。當初袁香兒來到這個院子兩年,竊脂還時常以為她是前一天 才到的小娃娃。
“那麼,你還記得你們當年居住的地方嗎?”袁香兒提醒道。
虺螣果然被問住了:“糟了,我不記得了。我習慣了憑藉氣味找人。”她驚慌 地思索了片刻,“我只記得那個鎮子上有兩條交匯的河流,河邊有一座河神廟,廟 的屋頂上有一個金燦燦的寶葫蘆。”
袁香兒想了想:“這個地方我知道,應該是兩河鎮,離此地不遠。如果是那 裡的話,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袁香兒收拾了東西,準備跟虺螣前往毗鄰闕丘鎮的兩河鎮。
一隻銀白色的毛團子一瘸一拐地跟她到門口。
“小南也想要一起去嗎?”袁香兒彎腰蹲了下來。
男性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你自己不是這條蛇的對手。”
南河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但南河極少開口說話,導致袁香兒都沒法把這個冷
淡的嗓音同那只毛茸茸的小傢伙聯繫在一起。
南河的話很簡潔冷淡,但袁香兒很快就捕捉到了那話語中的一股彆扭的關
心之情。於是她心情愉悅地把平時出門用的提籃墊得軟軟的,將銀狼抱起來放了
進去。
虺螣化為一條手指粗的小蛇,盤在一隻小小的竹籠裡,為了防止她暴起傷
人,袁香兒在籠口貼上了封禁的符籙,提著它們準備出門。
袁香兒去和雲娘告別的時候,雲娘看見了虺螣,吃驚地說:“哎呀,哪裡來
的小蛇?怎麼你去兩河鎮還帶著它?”
出得門外,袁香兒提起裝虺螣的籠子,用口型小聲地問:“你沒有隱藏身
形嗎?”
“什麼?還要隱去身形? ”虺螣在籠子裡立起小小的蛇頭,同時睜著六隻眼
睛,“你看我變得這麼像,基本上和人間的蛇一模一樣,沒必要再隱形了吧?”
“不准同時現出六隻眼睛,不,不,只留一隻也是不可以的,必須是左右
兩隻。對,就這樣。你要是再現出六隻眼睛,我就把籠子蓋起來,不讓你看
外面。”
去往兩河鎮的車馬很多,袁香兒交了五個大錢,搭上了一輛運柴草的牛車。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氣溫驟降,地面上的積水結成了薄冰,車軲轆碾上
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道路兩側的樹木掉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坐在搖晃的牛車上,看著那些飛馳倒退的樹幹,袁香兒突然回想起當年趴在
師父的背上,一路順著綠蔭林道來到闕丘鎮時的情形。
“阿螣,你說你五十年前就遇到我師父了? ”袁香兒感到疑惑,“那時候我師
父長什麼樣?”
“先生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容貌當然也是一等一的好,堪稱豐神俊朗,品
貌非凡,令人見之忘俗……”說到餘搖,虺螣一臉敬仰之色。
原來五十年前師父就和自己當年見到時是一個模樣了,袁香兒心中既詫異又
欽佩,或許師父已經修煉到了生道合一的大能境界。
只可惜師娘是一個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袁香兒坐在車上細細回想,突然覺得 這麼多年來,師娘的容貌似乎也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化。
前些日子尋到鎮上的那位周姓士紳也曾說過師娘的外貌和二十年前一般 無二。
好生奇怪啊,師娘明明只是一個普通人。
牛車搖晃了一路,來到兩河鎮。
或許是五十年來城鎮的變化太大,虺螣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座豪 華宅院。
“當時我獨居後院,甚少同外人接觸,只記得所住之處雕樑畫棟、軒昂壯麗, 佔據了大半條街的位置。”虺螣看著那些對她來說幾乎一模一樣的街道傻眼了。
走累了的袁香兒走進一家茶樓歇腳。她在二樓的雅座上點了一壺龍井和幾碟 點心,把南河和虺螣的籠子一起擺在了桌面上,讓它們也透透氣。
茶樓裡的一角搭著一個檯子,一位年過花甲的說書先生穿著長衫,懷抱一把 三弦,正在臺上繪聲繪色地說著段子。
巧的是,這位說書先生說的正是五十年前虺螣和李生之間的故事。原來當年 此事在本地鬧得沸沸揚揚,便有文人墨客依據傳說添筆潤色,寫出了《李生遇蛇》 的說書段子,至今還被本地居民津津樂道。
只見那位先生搖動琴弦,弦音百轉千回,如泣如訴,一下就吸引了全場人的 注意力。
“卻說那李生,自娶了蛇妻之後,家業那是一日比一日地興旺起來。當年誰 人不知,就門外這條紫石街,從街頭打著馬走上一刻鐘,都出不了李宅的範圍。 那李宅之內有無數奇花異石、嬌奴美婢,金磚鋪就了地面,白銀鍛造為山石,綾 羅裹上枝頭,紅蠟充作柴火。主人十分大方,夜夜笙歌,大宴賓客,真的是潑天 的富貴、享不盡的榮華。”說書先生唱念俱佳,說起故事十分吸引人。
“若能有這般的榮華富貴受著,別說娶一位蛇妻,便是那狐妻、鬼妻,我也 一併娶了!”台下一名大漢聽到興奮處,一拍桌子出聲應和。
“聽說那位蛇妻有著天仙一般的模樣,只要一眼就能勾走男人的魂魄,是也 不是啊?”另有人起哄。
對普通人來說,豔情故事最吸引他們的還是故事中的這個“豔”字。
“諸位少安毋躁,且聽我慢慢道來。”說書先生道,“那位螣娘子被李生哄著,
養在後院,輕易不許旁人得見,是以這偌大的兩河鎮上,見過她真容之人寥寥無
幾。老生不才,年幼之時倒是有幸一窺仙顏。”
頭髮斑白的說書先生說起了自己童年的往事,微微透著點兒得意之色:“當
年老生不過十歲頑童,嬉鬧之時將一個藤球踢進了李宅的後院,心裡捨不得,便
翻過牆頭去尋。將將從牆上下來,便聽見有女子的笑聲遠遠傳來,於是我就循著
笑聲悄悄摸去,只見院中架著一個秋千架,一位青衣娘子坐在那秋千上,正高高
地蕩上天空,發出一連串鈴兒般的笑聲。老生當年只瞥見那位娘子一眼,就再也
忘不了啦。”
“你這個老窮酸,娘子到底長啥樣,你倒是快說呀你。”場下的人急了。
說書先生歎了口氣,拉動三弦,曲調悠揚、淒婉。說書先生伴隨著曲調唱了 起來:“楊柳腰身芙蓉面,新月蛾眉點絳唇。盈盈秋水目有情,緲緲綾羅體生香。 人間哪尋冰雪樣,敢是仙子降凡塵。”
現場之人聽著這首說書先生發自肺腑吟出來的打油詩,都不免在腦海中勾畫
出五十年前那位佳人的模樣,發出嘖嘖驚歎之聲。
連袁香兒和南河都不免被這位老者抑揚頓挫的說書方式吸引了,扶著雅間外
的欄杆往下看。
虺螣在籠中盤著尾巴挺起頭,連連點頭:“沒錯,說得很對。我就是這麼
漂亮。”
“可歎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難平,那位李生得了這般如花美眷、潑天富貴,
卻還不知滿足,心中還想博個功名前程,卻已經受不了那寒窗苦讀的辛勞。於是
李生打起了前高侍郎家大小姐的主意,捧著金山銀山上門前去求娶,還要哄著那
位螣娘子做妾。”
台下又是一陣唏噓議論之聲。
有人道:“螣娘子乃是山野精魅,又沒有三媒六聘,不過是夜奔私會,無媒
苟合,做妾也是應該。”
也有窮酸的書生將自己代入故事之中,故作癡情:“若是有這樣一位佳人能
為我紅袖添香,匡助資斧,供小生進學苦讀,那小生必不負她如此情意。”
臺上琴音轉急,嘈嘈切切,有如珠玉落盤、銀瓶乍破,故事轉入高潮階段。
“想那李生高頭大馬,志得意滿,迎娶新娘之際,突然路邊刮來一陣妖風,
只見飛沙走石,狂風亂卷,昏暗中一對燈籠飄在空中,及至近前,卻是一條盤
山大蛇的雙目。那大蛇張開血盆大口,刮起一股腥風,掀翻了花轎人馬,只見
那新娘滾落了轎,新郎掉下了馬,一時間好好的一支迎親隊伍人仰馬翻,哭爹 喊娘。
“看官們卻道這是為何? ”說書先生賣了個關子,“原是那蛇妻打翻了醋壇, 心有不甘,現出原形前來攪和!”
聽到這裡,本來還嚷嚷著要娶蛇妻的幾個男子都不免後背生寒,縮了縮 脖子。
“那李生和蛇妻相處多時,十分清楚娘子的底細,早已花重金尋得數位高功 法師,喬裝打扮潛在迎親的隊伍中,防備著這個時刻。一時間金光符咒亮起,寶 器法具淩空,都要擒這螣娘子。誰知那螣娘子道行高深,凶性大發,法師們拿她 不下,只殺得紫石街上血流成河、屋毀房塌。如今在街尾,還留有一道三丈深的 石坑,便是那時螣娘子一尾巴甩出來的,故而被稱為落蛇坑。幸得當年一位得道 高人行腳經過,施展大神通,降伏了那蛇妖,否則兩河鎮如今是否還存在於這世 間,都未可知,未可知矣……”
說書先生收住琴音咿呀呀唱了一段悲歌,複又歎息:“當時螣娘子被法師制 住,化為一條瑩瑩小蛇盤在地上,猶自抬著頭不住地望著那李生。可歎那李生無 情無義,只忙著攙扶侍郎家的新娘子,哪裡還顧得著舊人?由得那位法師將螣娘 子攜了遠去。自此之後世間再無蛇妻之說。”
“那位娘子最後如何?”
“螣娘子如何已無人知曉,不過那故事中的李生卻是咱們鎮上之人,他的結 局諸位想必都知曉,就無須老生多言了。老生只有一句話送與諸君:善惡到頭終 有報,黃粱一夢皆須了。咱們人活一世,還是少做那忘恩負義之事為妙。”
說書先生歎息著說到結局,放下三弦,拿了個託盤出來,下場子尋打賞: “今日這《李生遇蛇記》就為看官們講到這裡,若是諸位覺得有些聽頭,還請慷慨 賞賜一二。”
說書先生經過袁香兒樓下之時,袁香兒伸手從欄杆上丟下幾枚大錢,笑盈盈 地問道:“先生,我是從外地來的,聽著這個故事十分有趣,想和您打聽一下,那 位故事中的李生是何許人物,如今可還活著?”
周圍眾人哄笑起來:“活著呢,活得好得很,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說書先生收起那幾枚大錢,笑道:“小娘子別聽這幾個潑皮渾說。那李生自 趕走了蛇妻,娶了高小姐之後,自以為很快就能仗著岳父青雲直上了,誰知人算 不若天算,那位高侍郎早在京都犯了事,急需大量的金錢填那官司的無底洞,把
家裡的小姐許給他這位土財主,不過是圖李生家的錢財罷了。
“可憐李生傾盡家財,終究也沒能保住岳父的官職。這夫妻兩個,一個是文
弱書生,一位是金貴小姐,雙雙不通庶務,又顧著面子放不下排場,剩下的那點
兒錢財須臾間好似春雪般消融,不知不覺就不見了。這般蹉跎了幾年,日子每況
愈下,夫妻倆整日相互打罵,到底也沒留下個孩子。李生年老之後無人奉養,淪
為街邊乞丐,倒也可悲可歎。所以我們這裡民間固有說法,蛇乃是保家仙,尋常
在庭院中見到,都不可傷之嚇之,若是恭敬供奉,能保家宅興旺;傷之性命,破
家散財。這位李生卻是不信邪,終有此報,怨不得誰。”
身邊有那好事之人抻著脖子喊道:“小娘子若是想見那李生的模樣,現在推
開窗戶,街對面睡在泥潭裡的那位就是。”
袁香兒依言推開窗。
冬日午時,陽光有些晃眼。
一個老乞丐坐在街對面的牆角曬太陽,雞皮鶴髮,滿身污穢,顫巍巍地用幹
瘦的手抓撓身上的蝨子,整個人就像是這冬季裡即將腐朽的枯木,終會隨著冰雪
的消融一道爛進泥地裡,被世人遺忘。
此刻,就在他的不遠處,隔著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靜靜地站著一個女
子,蓮臉嫩,體紅香,蛾眉彎彎,春華正好。
“這是誰啊?”
“這是哪家的娘子,好像不曾見過?”
“我們鎮上有這般漂亮的人嗎?”
“輕聲些,仔細唐突了佳人。”
路過的人低聲議論,後生們都忍不住頻頻打量她,悄悄羞紅了臉。
袁香兒急忙轉頭看桌上的竹籠,不知什麼時候,籠上的符籙已經脫落,籠門
大開,裡面的小蛇不知所終。
阿螣聽不見身邊的那些議論聲,旁若無人地靜立在街頭,舉目凝望。她這一
眼,穿過紛擾的人群,穿過數十年的光陰,有了一種“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
葉已秋聲”的恍惚感。
不知人間歲月為何物的虺螣,終於嘗到了那一點“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
酸澀之意。
“你……你是阿螣? ”坐在泥地裡的老乞丐抖著手,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突
然興奮起來。他拄著拐杖勉強爬起身,顫顫巍巍地撥開人群,蹣跚著向虺螣撲
過來。
“阿螣,我的阿螣,你終於回來了,我在等你,這些年我一直等著你。當 年仙師就曾說過,我定能活著等到再見你的那一日,先生果然沒有騙我,沒有 騙我……”
阿螣後退了兩步,帶著點兒奇怪的神色看著那顫抖著向自己蹣跚走來的人, 那人的頭頂只剩三兩根稀疏的白髮,皮膚乾枯鬆弛,滿面色斑沉積,帶著一身的 腐臭味,用掉得沒了牙的嘴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一個被擠到的路人不耐煩地推了乞丐一把:“臭乞丐,阿什麼螣!幾十年了 還整天阿螣阿螣的,做你的春秋大夢!”
乞丐撲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抬頭一看,空蕩蕩的街口只有一束灼眼 的陽光,光束裡有細小的塵埃輕輕舞動,仿佛嘲笑著不知所措的他,哪裡還見得 著什麼美貌佳人、夢中蛇妻?
乘車回去的時候,化為人形的阿螣靜靜地坐在車上,曲臂搭著車沿,回首一 直凝望著兩河鎮的方向。
袁香兒看著她那一截白皙的脖頸和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安慰這位和自己不同種族的朋友:“阿螣,你還是很捨不得那位李……郎嗎?”
阿螣輕輕搖頭:“若我戀慕的是郎君本人,無論他化為何等老朽的模樣,我 都應對他見之欣喜。如今看來,我當年不過是愛慕他的皮囊。幸得先生洞察世事, 點化於我,我方知心中所求不過色相爾。”
車行漸疾,寒風刮在他們臉上,刮得肌膚生疼。
袁香兒把毛茸茸的銀狼撈到自己膝蓋上,解下自己的斗篷翻過來穿,將銀狼 和自己一起籠在大毛絨斗篷裡。
“這樣暖和點兒。”她說。
南河的小腦袋掙扎著從斗篷中鑽出來:“你……你的生命也這麼短嗎? ”那 個好聽的男低音再度響起。
“對啊,人類的生命就這麼短。”袁香兒望著天邊連綿的山脈上漸漸往下掉的 夕陽,“在你們看來,就好像蜉蝣一般,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但好在我們人類 一般不會這麼覺得,我們還覺得人生挺漫長的,煩惱很多,快樂的事也很多。”
南河的聲音就不再響起了。
袁香兒借著斗篷的遮蔽,悄悄地在銀狼的背上擼了好幾把,銀狼一反常態地
沒有躲避。
蓬鬆的,真是太好摸了呀,要是銀狼每天都能這麼乖就好了,袁香兒在心
裡美滋滋地想著。什麼譬如朝露,反正她現在還“朝”著呢,不用去想“暮”的
事情。
熱鬧的集市上,袁香兒穿行在人群中,採買生活用品。
“南河,你說阿螣是回她的家鄉去了,還是依舊留在人間呢?她那種性格實
在太容易吃虧了,真讓我有點兒擔心。”
從兩河鎮回來已有多日,袁香兒帶著南河在一個豬肉攤子上挑揀。
“老闆,切一刀條肉,要揀好的給我。”她指著自己挑好的肉。
“好嘞,小娘子放心。”屠戶將手中的殺豬刀在磨刀石上霍霍磨了兩下,動作
麻利地切下了一條豬肉。
肉攤緊挨著賣家禽的攤子,幾籠待宰的雞鴨擠在一起,聒噪極了。再過去是
羊肉攤,攤上掛著新鮮帶血的羊頭,另有賣狗肉的、賣凍魚的,不一而足。
屠戶們霍霍的磨刀聲和家畜的各種鳴叫聲混雜出了人類集市的繁榮與血腥。
“那條蛇很強。”南河突然開口,“強者自有天地,弱者無從選擇,本是世間
法則。”
“你是說阿螣很強大,所以才有單純的資格? ”袁香兒伸手摸了摸銀狼腦袋
上蓬鬆的毛髮,“想想還真是這樣,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以這樣的性子和這
樣的容貌,只怕早就被人欺負得連渣都不剩了。”
袁香兒每摸一下,銀狼那尖尖的耳朵就緊張地顫一顫,很快就從白絨毛裡透
出了一片可疑的嫩粉色。
等屠戶切肉的工夫,袁香兒一會兒摸摸銀狼的腦袋,一會兒揉揉銀狼的脖
子,還把銀狼那充滿彈性的小肉墊翻開來摩挲著。
南河緊緊地繃著身體,忍耐著把利爪縮起來,竟然沒有咬人,也沒有逃跑。
不知是什麼緣故, 自打從兩河鎮回來,南河突然溫順了許多,雖然還是不太
跟袁香兒親近,但至少不再像從前那樣齜牙咧嘴,充滿戒備。袁香兒伸手擼毛,
南河最多也只是逃跑,很少再伸爪子撓人,也不會突然回頭給她一口。
袁香兒因此心情大好,覺得自己肆意妄為地揉搓銀狼的目標簡直就要實
現了。
回去之時,袁香兒拐進一家雜貨鋪子,取回一把自己早先定做的圓柄小 毛刷。
“這是用豬鬃做的,我特意挑選了最好的軟毛,用來梳毛很舒服的,小南你 試試。”
她先在自己的手背上試了試刷毛,確定軟硬程度正好,才在南河的脊背上順 著毛髮好好地梳了幾下。
這是專門用來梳動物毛髮的小梳子,以袁香兒多年擼毛的經驗,只要梳子 合適、手法得當,沒有一只有毛的動物會不享受梳毛的時刻。那種略微有些粗 硬又不失柔軟的毛梳細細密密地刮過皮膚的感覺,哪怕是最高傲的小貓也會繳 械投降。
可惜南河沒有像袁香兒想像中那樣露出享受的表情。
“做這種東西幹什麼?”他的聲音悶悶的。
“怎麼了? ”袁香兒奇怪地問,“或許一開始會有些不習慣,等以後我多給你 梳幾次,你肯定會很喜歡的。”
袁香兒回到家的時候下起了小雨,雲娘正坐在屋簷下清理松茸。
“哪兒來的這麼新鮮的松茸? ”袁香兒一路跑進院子,把南河放在簷廊的地 板上。
“是你的朋友送來的,說是之前得到過夫君和你的幫助,因此特意送了一些 謝禮來,我留她她也不進屋。對了,她才離開沒多久。”雲娘揭開青綠色的提籃上 蓋著的樹葉,露出籃子裡滿滿當當的粗粗的松茸,上面還沾著新鮮的泥巴。
“是阿螣? ”袁香兒又驚又喜地追出院門,舉目向遠處張望。青山雨霧,野 徑深處,天狼山腳下有一個持著竹傘的窈窕背影,漸漸消失在山腰的薄霧裡。
“她真是太客氣了,這麼新鮮,像是剛從山裡摘下來的一樣呢。”雲娘高興地 說著。
南河湊過腦袋來看了看。
“這東西好吃,燉肉湯可香了。”袁香兒撿起一根肥肥胖胖的松茸,在南河的 鼻子上點了點,“南河,阿螣她還記得回來看我們。”
南河動了動鼻頭,想像不出這樣的“蘑菇”能有什麼好吃的地方。
袁香兒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從屋裡出來。
屋外的雨下得很大,雨珠嘩啦嘩啦地從屋簷上往下掉,形成一道亮晶晶的
雨簾。
冬天的雨很冷,院子裡積著來不及排泄的雨水。一群黃色的小雞崽兒想跟著
媽媽跳到吊腳簷廊上避雨,卻因為短腿夠不著,一個個撲騰著小翅膀乾著急。
南河站在雨中,正飛速地一口一個地把毛茸茸的小雞叼著甩上去。上了簷廊
的小雞在地面上滾一滾,很快擠到雞媽媽身邊,沒上去的則嘰嘰喳喳地往南河身
邊湊。這些出生沒多久的小雞崽兒如果泡一場冬雨,只怕活不過今天晚上。
袁香兒跑過去,從簷廊上伸手幫著把小雞們往上扒拉,最後把濕漉漉的南河
抓上來。
她將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摘下來,罩在南河的頭頂上,迅速地把銀狼擦成一個
亂糟糟的毛團子。
“小南身上的傷口確定都好了嗎? ”袁香兒把毛被打濕了的銀狼帶回屋裡,
“泡到水沒事吧?給我看一下?”
南河自從恢復了行動能力,就不再同意袁香兒把它翻過來處理它肚皮上的傷
口,袁香兒覺得十分遺憾。
果然,那團銀白色的小球一聽見這句話就迅速地壓低身體,戒備起來。
“已經好了。”南河嘴巴中只蹦出這四個字,又冷又硬。
袁香兒卻無端地從中聽出了一絲窘迫和無措的情緒。
“那我給你洗個熱水澡吧?你看你都淋濕了。”袁香兒說。
銀狼弓起身體就要向外跑,被袁香兒眼明手快地捏住了後頸肉:“別跑,別
跑,開玩笑的。我就給你擦擦,保證不亂動。”
她打來一盆熱乎乎的水,先用濕毛巾給銀狼洗洗臉,擦擦耳朵,再把銀狼沾
了泥水的小爪子抬起來,放進熱水中。
趁著銀狼慢慢放鬆警惕的時候,袁香兒提起它嘩啦一聲就把整只銀狼放進了
那個小木盆裡。
“行啦,行啦,這樣才洗得乾淨。天氣這麼冷,你又一身的泥,好好泡一下
熱水澡多好。”袁香兒笑嘻嘻的。
被哄騙了的銀狼十分委屈地蹲在熱水盆裡,緊張地併攏四肢,不高興地僵著
尾巴。
袁香兒拿一隻木勺舀起熱水,一點兒一點兒地從銀狼的脖頸上往下澆,搓著
銀狼濕透了的毛髮,規規矩矩地把渾身僵硬的銀狼給洗乾淨了,這一次倒是沒有
刻意搗亂。
然後,袁香兒又拿布巾給銀狼擦乾了毛髮,銀色的毛髮纖細柔軟,泛著一種 月華般漂亮的光澤。
屋外嘩啦啦地下著冬雨,暖烘烘的屋子裡,袁香兒用新買的毛梳一下一下地 給南河梳著毛髮。
時光都仿佛被這樣的溫度燙得柔和而緩慢起來。
“我的傷已經全好了。”南河突然這樣說。
袁香兒沉迷在銀色的絨毛中不可自拔,沒有意識到南河的言外之意,隨 後回了句:“嗯,我知道啊,所以才敢給你洗澡嘛!原來小南洗乾淨了這麼漂 亮啊!”
南河就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雨下了大半夜。袁香兒裹在棉被裡睡得很香。
床邊有一個四方的小櫃,上面墊著個軟墊,那是南河的窩。最初南河傷得很 重,袁香兒不放心,就把南河的窩擺在自己的床邊,後來彼此習慣了,就一直沒 有移動。
南河蜷在那個軟墊上,聽著屋外的雨聲,身體內有一股躁動的感覺,一下一 下地抽動著南河的血脈,提醒著南河離骸期即將到來。
作為一隻天狼,血脈的力量告訴南河,在離骸期到來之前,它必須回到天狼 山,在戰鬥中用大量的靈氣一次一次地淬煉自己的身體,用獵取的靈丹做輔助, 這樣才能夠平安地度過艱險又痛苦的離骸期。
南河不能再放任自己躺在這樣軟和舒服的地方消磨時光。
離骸期是天狼族特有的幼狼蛻變為強大成年狼的必經過程,隨著身體和靈脈 等一系列的蛻變,天狼會進入這個極為不穩定且痛苦的階段。這個時期的幼小天 狼本來應該待在族群中,由家人守護。
可如今世間只剩下南河一隻天狼,它已經沒有同伴和家人,所以南河必須為 自己捕獲更充足的能量,準備好隱秘而安全的巢穴,獨自度過這個天狼族最為關 鍵又最為兇險的時期。
該走了,南河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人類,不用和她告別,就在這個下雨的 夜裡悄悄地走吧。
窗外的冬雨淒寒,微弱的天光透過窗戶照在人類女孩的臉上,她肌膚光潔, 嘴角微翹,似乎連睡夢中都有什麼令她開心的事。
這張面孔讓南河突然想起了在天狼山上見過的一種花,那種花總是朝著太
陽,開得熱烈而歡快,把整片山坡都披上一層金燦燦的色彩。
每當那種花開的時候,它即便只是從昏暗的叢林中望到那片耀眼的金黃一
眼,自己的心情都能愉悅起來。
南河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酸。已經有一百年,或許是兩百年,南河總是獨行在
幽暗的叢林間,荒山野徑中,永遠只有自己孤單的身影。
如今雖然有了一個對南河很好的生靈,但南河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討她
歡心。
他既不能讓袁香兒隨意地搓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也無法像那條不知羞恥的黑
犬一般,不顧臉面地翻出肚皮給她揉搓,當然更不可能像她期待的那樣,做她的
使徒,甚至還要在接受了她這麼多的照顧之後,在今夜不告而別。
想必她會十分失望生氣,但總比她醒來之後,因為不同意自己離開而和自己
打上一架來得好一些。
南河心裡知道,自己已經不再願意面對和袁香兒直接決裂的局面。
等自己離開之後,她可能會去找一隻她時常掛在嘴邊的兔子精或是其他毛髮
更為漂亮的動物,契為使徒,南河沮喪地想,她會耐心地對待那種乖巧柔順的兔
子,摸兔子的耳朵和脖頸,給兔子煮香噴噴的食物,用那個做給自己的毛刷給兔
子刷毛,然後心裡想著還是兔子比狼聽話,最後很快把自己給忘了。
南河一再告訴自己該走了,但腳就像被粘住了一般,怎麼也動不了。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月華透了進來,灑在屋子的地面上。鬥轉星移,玉兔西
沉,金烏東升,朝陽透過紙窗,照在袁香兒的臉頰上。
袁香兒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見屋子的地面上站著一隻十分漂亮的大型
銀狼。
雖然銀狼可能還沒有完全成年,但身體線條流暢漂亮,四肢結實有力,銀
色的毛髮中有暗華流轉。此刻,銀狼正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袁
香兒。
“南……南河,小南?”
“我要走了。”那只銀狼發出了和小南河一模一樣的聲音。
“走?去哪裡?”袁香兒還處於剛睡醒的迷糊狀態。
天狼閉上嘴,把眼眸垂了下去。
“不是,小南你……”袁香兒從炕上下來,蹲在南河面前,猶豫了一下,
說出了一直放在心裡的話,“我一直想和你說,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做我的 使徒?”
天狼默默地退後了兩步,輕輕別過頭。
他步伐敏捷,肌肉在行動中運作起來,有一種野性的美,顯然是一隻在叢林 中縱橫馳騁的強大妖精。
袁香兒心裡極為不舍,但其實也知道不應該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束縛他人的自 由,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有著智慧和情感的強大生靈,是她心中早已認 可的朋友。
袁香兒抬起手,摸了摸南河變高了的頭,好在那裡的毛髮還是一樣柔軟。
“行吧,那我送你一程。”
袁香兒的家在闕丘鎮的最南面,再往南便是連綿不絕的天狼山。
順著泥濘的羊腸小道,袁香兒慢慢地往山裡走去,她的身側默默地跟著一隻 罕見的銀狼。
走到森林的路口,袁香兒停下了腳步。
再往裡去是更為幽深的原始森林,已經不屬�人類的地界了。
袁香兒噘起了嘴,伸手摸了摸身邊銀狼的那對軟乎乎的毛耳朵,心裡酸溜溜 地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這一身的好皮毛也不知道會便宜了誰。
她依依不捨地鬆開手:“回去吧,你自由了。”
直到聽見了這句話,南河才確定袁香兒是真的願意讓自己離開。
當初南河遍體鱗傷,袁香兒就是從這個路口把南河背出靈界,背進了人類 世界。
那時候,南河靈力枯竭,後腿折斷,被裝在竹簍裡,幾乎絕望,覺得這個人 類一定會趁著自己最為虛弱的時候,強迫自己簽奴隸契約,從此將自己當作奴僕 肆意驅使。
但那種屈辱和痛苦的遭遇一直沒有到來,南河被照顧著恢復了身體,又被送 回了這裡。
這時候,南河甚至覺得,如果袁香兒此時施展法術強迫自己結契, 自己也許 會不忍心反抗。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那個人只是輕輕鬆松地對他說:“回去吧,你自由了。” 銀色的天狼鑽進叢林,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那人站在山路上拼命地向天狼揮手:“小心些,別再受傷了,如果有事再回
來找我!”
她的身後是五彩斑斕的人類世界。
那是一個由溫柔和卑劣、善良和殘忍交織出來的世界。
那裡喧嘩而熱鬧,有一個溫暖的墊子。
南河轉回頭,銀色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
第三章 烏 圓
院子裡,袁香兒站在簷廊邊劈柴。她雙腳站定,掄起利斧,幹淨利落地將一 塊木柴劈成兩半。
平日裡蹲在簷廊的地板上看她劈柴的那只小小的銀狼不見了,使得整個院子 空落了許多。
她歎了口氣,認命地繼續劈柴,讓自己多幹點兒活才不容易多想。
“怎麼一口氣劈這麼多柴?看你這滿頭的汗。”路過的雲娘喊住了她,掏出懷 中的絲帕給她擦汗。
“今天沒下雨,多劈一些,曬乾了好收進柴房裡。”
袁香兒把小臉伸過去,讓師娘幫著自己把滿臉的汗都擦了。
師娘的帕子是天青色的,邊角上繡著一幅魚戲蓮葉圖,一條深藍色的小魚遊 戲花間,十分靈動。
“香兒,小南去哪裡了?我做了醬大骨,正想叫它來嘗嘗,但到處找不見 它。”雲娘問。
袁香兒頓了頓,撿起一塊木柴擺在柴墩上:“它跑了,回山裡去了。”說話 間,她用手中的斧子啪嗒一聲將柴劈成兩半,又撿起一塊柴火,擺上柴墩。
“哎呀,這就跑了嗎?我還以為它會一直留在我們家呢。”雲娘站在邊上看了 一會兒,想起袁香兒進進出出都帶著那只小狼,知道她心裡捨不得。
“香兒,你要是喜歡白色的狗子,師娘去集市上給你買一只好了,正好和家
裡的小黑湊成一對。”
小黑聽見有人叫它的名字,撒開腿跑過來,歡快地拼命搖尾巴。小黑這幾天
很開心,自從那只狼崽子不見了,院子裡就又成了它的天下。
“不用的,謝謝師娘。”袁香兒勉強沖著師娘笑了笑,卻是一臉委屈的神色,
就差沒噘起小嘴了。
渾身銀白,沒有一絲雜色,毛髮又濃又密,觸感柔順冰涼,這樣貌美好摸的
狗子要去哪裡買?
當初放手放得有多爽快,如今她心裡就有多憋屈。
“要是捨不得呢,你就多去山裡找一找,沒準兒還能找回來。”雲娘在她身邊
找了個木樁坐下,“師娘小的時候也養過一條小魚。小魚擱淺在了海灘上,被我發
現了,帶回家裡養在院子中的水缸裡。
“我很喜歡小魚,每天進學之前都要趴在水缸邊和小魚說一會兒話。那小魚
好像特別有靈氣,每次我去看它,它就會頂開水面上的浮萍,露出圓溜溜的小腦
袋。有時候,趁它不注意,我就偷偷地在它的腦袋上親一下,把它嚇得溜回水底
去,甩我一臉的水。”
雲娘用白皙的手支著下頜,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往事。歲月似乎特別眷顧她,
她臉上完全看不出蒼老的痕跡。
袁香兒放下斧子,揉著手臂聽呆了。
“可是有一天小魚突然不見了,院子就那麼小,我找了許多地方,問了家
裡的所有下人,都沒人知道小魚的去向。”雲娘把視線投向天際,那裡有縹緲的
雲霞。
“那後來呢?就找不到了嗎?”袁香兒忍不住問道。
“當然沒有,我怎麼可能讓它就這樣跑了?”雲娘笑了,“師娘那時候還年輕,
脾氣很大,在家裡找不到它,就去海邊找。我跑到它當初擱淺的地方,天天沖著
大海數落它忘恩負義,不告而別,毫無禮數,無情無義。終於有一天,海面上又
出現了那個圓圓的小腦袋,它灰溜溜地看著我。
“於是我哈哈大笑地把它裝在盆子裡,抱回家去了。”雲娘站起身,撚著帕子
搓了搓袁香兒的腦袋,轉身進屋去了。
“還能這樣嗎? ”袁香兒聽了故事,心情好了一些。雲娘養的那條小魚顯然
不是普通的魚,或許是因為喜歡雲娘,它最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雲娘還只是一個普通人呢。
那麼,她應該也有機會遇到心甘情願地留在自己身邊的使徒吧?不用喊打喊 殺地把它們強制軟禁在身旁的那種使徒。
袁香兒拾起劈好的散落一地的柴火,整齊地交錯壘在空地上。
她正彎著腰撿柴火,突然看見一雙小小的鞋子停在身前。袁香兒抬起頭,看 見劈柴的墩子上趴著一隻穿著衣服的長脖子雞。長脖子雞那小小的身體上穿著一 件小小的長袍,腳下是一雙小巧的登雲靴,從衣領上方伸出一條長長的雞脖子, 正死乞白賴地貼在木樁上等著被砍頭。
這不是她小時候經常出現在她家裡的那只長脖子雞嗎?
“怎麼會是你? ”袁香兒又驚又喜,把那只長脖子雞從柴墩上抱起來,惹得 長脖子雞發出一連串咕咕咕的叫聲。
袁香兒裝了一碟炒香了的松子,擺在那只遠道而來的長脖子雞面前,又給長 脖子雞端了一杯茶水。
長脖子雞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樹墩前,從袖子裡伸出人類模樣的小手,端起茶 杯喝水,啄碟子裡的松子吃。
“謝……咕咕咕。”
這還是袁香兒第一次聽見長脖子雞說話。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袁香兒笑眯眯地問長脖子雞。
“他……他們都說你……在這裡。”長脖子雞還不擅長順暢地用人類的語言表 達自己的意思,卻走了這麼遠的路來找袁香兒玩耍。
袁香兒到闕丘鎮這麼久,連她的家人都不曾來看望過她,這還是她第一次見 到來自老家的生靈呢。
“那你就住在我這裡,做我的使徒好不好?”袁香兒期待地問道。
那只正用雙手捧著熱乎乎的茶杯喝茶的長脖子雞呆住了,眼珠子朝不同方向 來回轉了轉,整個身體突然咻的一聲消失。茶杯從空中掉落下來,在草地上滾了 一滾。
袁香兒看著那只掉落在地上的茶杯,不甘心地撿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茶 水。直到茶水溢出,那只長脖子雞也沒有回來。袁香兒就著茶杯看自己的倒影, 是因為自己長得沒有師娘那樣美,所以不但銀狼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就連小雞 都不願意嗎?
袁香兒用余光看到那只長脖子雞又悄悄地摸回了樹墩邊,伸出兩隻小手將碟
子裡的松子扒拉進自己懷裡,然後捂著衣服偷偷摸摸地溜走了。
冬季的田野是黑褐色的,看不見丁點兒綠色。
袁香兒蹲在田埂邊上,用一根胡蘿蔔吸引荒草叢中的一隻野兔子。
“喂喂,你願意做我的使徒嗎?”她搖晃著那根橙紅色的胡蘿蔔。
那只野兔不出意外地驚慌而逃。
那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野兔而已。
“連普通的兔子都誘惑不了,估計是這根胡蘿蔔不好。”
袁香兒拍拍屁股站起來, 自己啃了一口胡蘿蔔,咯吱咯吱,這胡蘿蔔明明挺
脆挺甜的嘛!
“我以為只有兔子吃胡蘿蔔,你們人類也吃嗎? ”一道聲音在袁香兒頭頂的
樹上響起,語氣顯得跟袁香兒十分熟稔。
樹枝上輕輕巧巧地坐著一位少年,那少年錦繡羅衫擁輕裘,腳蹬金縷靴,一
頭黑褐色的長髮用紅繩細細編起,束在頭頂,垂落下細細長長的髮辮,像是一位
富貴人家中被照顧得十分周全的少爺,但他的頭上頂著一對棕褐色的貓耳朵。
“你是……?”袁香兒想不起來自己認識這樣的少年。
那位少年按了一下樹枝,靈巧地從數米高的枝丫上翻身下來,輕輕地落在地
上的時候化為了一隻小小的山貓。
“剛剛才見過面,你居然這麼快就把我忘了?人類的記性都是這麼差的嗎? ” 那只小山貓開口指責。
袁香兒終於想起來了,七年前,自己“剛剛”見過這只小山貓,還差點兒死
在他父親的利爪下,幸好師父及時趕到,施展雙魚陣救下了自己。
“原來是你啊,這麼多年一點兒都沒長大呢,還是這麼小小的一隻。”
“胡說!我今年三百歲,比你大多了,什麼叫小小的一隻?”
“你這樣就三百歲了?”袁香兒稀罕地在小山貓面前蹲下身。
明明小山貓乳毛都還沒有褪乾淨,這樣小小的一隻居然就三百歲了,還真是
神奇。
小山貓沖她喵喵叫了兩聲,表示抗議,奶聲奶氣,怪可愛的。
“你叫什麼名字呀?怎麼又到這裡來玩了?小心別再被陷阱抓住了。”袁香兒
問小山貓。
“烏圓,我的名字。上次那只是個意外。”烏圓不服氣地開口說。
袁香兒在心裡笑了一聲,烏圓,這麼圓滾滾的名字。
“我聽見了,你在找使徒。如果你願意……喀喀……我可以勉強當你的使 徒。”小山貓挺了挺胸膛,表示自己已經很成熟,堪當大任。
天上掉下餡餅直接砸到腦袋上,袁香兒有些不敢相信,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 竟突然自己送上門來。
雖然對方只是一隻連獵人的陷阱都無法掙脫的小山貓,但依舊令袁香兒既驚 喜又感動。
“你……你是說,你願意做我的使徒?”她向那只小山貓伸出手掌。
烏圓遲疑了一下,伸出小爪子踩上她的掌心。
袁香兒把小山貓捧在眼前。
“烏圓,你確定知道使徒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啊,父親說過,就是當我們無聊 的時候,陪人類玩幾十年 的小 遊戲。”
做使徒只是玩幾十年的小遊戲嗎?
袁香兒托著小山貓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親說人類既兇惡又狡猾,十分恐怖,一直不讓我到人間來玩耍。其實我 覺得也還好,人類看多了,倒是沒有那麼可怕。”這只從家裡溜出來的小山貓三句 話不離父親。
“你父親知道你又溜出來了嗎?他同意你來人間了?”
“父親當然不知道,他在睡覺,否則我也溜不出來。”
袁香兒開始擔心自己契了這位使徒,家裡可能隨時會撲進來一個憤怒的山 貓父親。她還深刻地記得七年前那只一言不發就撲出來,想將她吞進肚子裡的大 山貓。
“沒事的,父親大人平時不睡覺,一睡就要睡上一甲子。等他醒來的時候, 我早就玩夠回去了,根本不會被他發現。”烏圓打消了袁香兒的顧慮。
烏圓溜到人間玩耍,又有點兒害怕,想到一個熟悉的人類身邊落腳。
“哈哈,這樣啊,那你跟我回家看看吧。”
一人一貓說著話回到了家。
雲娘恰巧回來,正站在院門外低頭看著門前的地面。
“香兒,香兒,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地面上鋪著一片樹葉,樹葉上放著一隻黑乎乎的毛爪子以及一小堆稀奇古怪
的蘑菇。
“這個是……是熊掌呀! ”雲娘吃驚地掩著嘴,“倒是金貴的東西,只是到底
是誰這樣送來,也不說一聲。”
熊掌十分新鮮,蘑菇卻不是每一種都能吃。袁香兒在附近轉了一圈,沒有發
現什麼痕跡。
“有狼的味道。”烏圓跳上她的肩頭,在她耳邊悄悄說。
袁香兒撥開一處草叢,發現了一個沾著血的爪印。她抬起頭向著爪印的朝向
望去,那裡只有巍巍青山和羊腸小道。山腰間雲霧繚繞,袁香兒沒有看見心中那
道熟悉的銀色身影。
“哪兒來的小貓呀?香兒你又找了只小貓回來。”雲娘和袁香兒並肩走進院 子,邊走邊逗她肩上趴著的烏圓:“小貓,要喝牛乳嗎?一會兒給你新鮮的牛乳。”
烏圓喵喵喵了幾聲,表示喜歡。
“他的名字叫烏圓。”袁香兒給雲娘介紹。
“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中午煮小魚幹燜豆腐,慶祝烏圓來我們家。”雲娘伸
手摸摸小山貓的脊背。小山貓十分乖巧,並不怕生。
午飯過後,肚皮吃得圓滾滾的小山貓摸著肚子癱在袁香兒房間的炕桌上。
“人類的食物真是太好吃了,人類也很親切,並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兇狠
殘酷。”
袁香兒用一根狗尾巴草逗貓,看烏圓伸出小毛爪子四處撲騰,覺得十分
好玩。
“你見過幾個人類了,就覺得人類很親切?”
“見過你呀,你把我從夾子裡放出來,是個好人。剛剛那位娘子會煮好吃的
小魚幹,肯定也是好人。之前路上有一個小胖子拿石頭砸我,被我撓花了臉,哭
著跑了。所以人類不是好人就是哭包,沒什麼好怕的。”
烏圓忙著撲草,一不小心說了實話。
袁香兒哈哈大笑,原來這只小山貓剛從山裡出來,一共就接觸過三個人
類——袁香兒、雲娘還有那個小胖子。
“這是什麼? ”烏圓從炕上躥到炕頭邊的案桌上,發現那裡擺著一個軟軟的
墊子,“看起來好像很軟,我能睡在這裡嗎?”
“抱歉,這是別人的,不能給你睡。”袁香兒把那個墊子拿在手裡,輕輕摸了
一下,“我另外給你做一個新的家。”
“好吧。”烏圓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那個別的妖精睡過的墊子,“要比這個還 軟,要用最好的材料。”
“行啊,再給你蓋個貓別墅,有劍麻柱、貓爬架、秋千吊子,再加上四五個 貓洞,茅廁單獨設置,床保證柔軟舒適。”袁香兒一口承諾,“只要你願意做我的 使徒,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搭貓窩她很拿手,反正這裡地價便宜,住的地方還帶庭院,她手頭又寬裕, 滿足一下小山貓的需求沒有任何問題,畢竟人家小山貓很給面子地願意和她簽訂 長達幾十年的勞動合同呢。
“烏圓,如果你願意做我的使徒,我還會給你做各種玩具,保證三餐吃好的, 經常帶你出門溜達。你看怎麼樣?”她又加了一串的福利。
小山貓從案桌上跳下來,圓溜溜的眼睛裡都有光了。
晌午過後,天空中烏雲密佈,朔風漸起,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
袁香兒跑進院子,把小雞崽兒和母雞都趕進雞窩,又匆忙從柴房裡抱出新曬 的稻草,將院子裡的雞窩、鵝棚都厚厚實實地墊暖和。
梧桐樹下有一個新搭的高腳小木屋,明明看上去空無一物,裡面卻傳來微弱 的咕咕聲。
袁香兒冒著雪跑過去,把一條厚厚的小毯子擺在了小屋門口。
過了片刻,只見門內伸出一雙小小的手,把那條毛毯捧進去了,青色的衣袖 一閃而過。
“來了來了,抱歉,讓你久等了。”袁香兒跑回簷廊,拍掉肩頭上的雪,對蹲 在屋簷下看雪的小山貓道歉。
開闊的地板上,已經繪製好了一個小小的圓陣,法陣內點了八盞明燈,乾、 震、坎、艮四個方位下壓著袁香兒繪製的符籙疏文;坤、巽、離、兌四個方位下 封著紅袋,裡面裝著一點點烏圓身上的毛髮。
“你真的想好了,願意做我的使徒嗎? ”袁香兒搓搓手,呵出一口白氣。第 一次簽訂使徒契約,她心裡有點兒緊張。
成功結契之後,她和使徒能夠心意相通,不管雙方相隔多遠,只要她召喚, 使徒都可以感應得到。結契的雙方之間,無論誰發生危險,另一方都能及時知曉, 甚至能在遠距離的情況下用意識交流,配合起來異常方便。
袁香兒一直期待擁有一個自己的使徒,對法陣早已反復演練得純熟,但一來
沒有實際操作過,二來也沒有旁觀過他人結契的過程,因此對這個瞭解僅限於書
本上描繪的神奇法術能否成功十分沒底。
烏圓後肢端坐,前肢併攏,坐得直直的,抬高下巴,努力想表現出一副穩重
的模樣,只是因為體形太過嬌小,反而顯得乖巧可愛。
“在我施咒的過程中,即使有一點兒不舒服,你也要忍著,不能亂動或者生
出反抗的心思。若是你抗拒,一著不慎,就會使你受重傷,而且會反噬我,所以
你一定要注意。”袁香兒再三交代,“如果你後悔了,結契以後再和我說,咱們還
可以解開契約。總之,什麼都好說,只要你不衝動就好。”
烏圓連連點頭:“你放心,我都記著了。父親說我是個特別聽話的孩子。”
特別聽話你能一再溜到人間來玩嗎?聽見烏圓後面那句話,袁香兒更不放
心了。
之前,袁香兒特意交代了師娘暫時別靠近,此時,她再次確認院門已經鎖
好,並在簷廊四周設下了結界,然後再次檢查了一遍法陣,確保萬事俱備。
袁香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各結一指訣,屏氣凝神,低眉垂目,開始念
誦法咒。
庭院裡白雪飄飄,簷廊上法陣靈光流轉,金光灼目。
隨著袁香兒朗朗的念誦之聲盤旋而上,銀裝素裹的乾坤世界內隱隱現出一個
因靈力運轉而形成的旋渦。
天狼山深處,有一棵存活了不知幾千年的參天古樹,那粗大的樹幹內部有一
個隱蔽的樹洞。
洞口處,一隻毛髮銀白的天狼叼著一隻死去多時的棕熊,將棕熊那龐大的身
軀拖進洞口。
天狼剛剛經歷了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受了不輕的傷,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
氣。但這場戰鬥的收穫也是令人驚喜的,新得到的妖丹能讓天狼在離骸期到來的
時候得到巨量的靈力補充,幫助天狼渡過兇險的難關。
南河心底隱隱有些急切,總想要快一點兒度過這個漫長的離骸期。
南河把那只棕熊的屍體從洞口丟入洞內,當作自己的儲備糧,再小心地清理
掉一路的痕跡和氣味。做完這一切,南河趴在洞穴內,累得一步也不想動了。
洞外下起了雪。
這裡真冷啊,還很安靜,不再有熱乎乎的食物,也不再有那些吵人的小雞小
鴨。南河抬起頭,看著天上不斷往下飄落的雪花,舔了舔自己的傷口,傷口很疼, 不過已經不會再有人在乎了。
那些雪花掉落在樹葉上,發出細細的聲響,好像那個夜晚,南河在溫暖的墊 子上聽見屋外的那種雨聲。
她在幹些什麼?她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喜歡的使徒?是不是已經把床頭那個柔 軟的墊子讓給了別人?
飄揚著皚皚冬雪、透著凜凜寒氣的古道之上,一隊旅人行色匆匆,打馬疾 行。隊列中一位身著水合服、腰束絲絛的年輕術士停下腳步,轉過臉向著不遠處 的闕丘鎮方向看去。
“清源真人,怎麼了?”身邊的隨從趕上來問道。
“有人在使契約之術。”清源真人開口,“真是難得,如今在人世間還能看見這 樣的結契法陣。看來人間依舊臥虎藏龍,非我輩所盡知啊!”
京都繁華盛景之地,國教洞玄教所在之神樂宮氣勢恢宏,鑲金飾彩。
漫天飄灑的瑞氣將此地裝點成銀世界、玉乾坤,其間隱有仙樂傳來,令過往 信眾禁不住生出頂禮膜拜之心。
宮宇深處,一男子身披山水帔,頭戴法冠,靜坐觀想。男子面上束著一條印 有密宗符文的青緞,遮蔽了眉目。
室內一派寂靜,他身側的弟子焚香捧茶,無不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一點兒不 該有的雜音,攪擾了師尊的修行。
男子突然抬起頭,將面孔朝向白雪紛飛的窗外,開口說道:“咦,西南方有 人在使結契之術。”
在旁服侍的弟子奇道:“結契之術,教中也有師兄長輩能行,如何驚動了 師尊?”
“你卻是不知。”男子從袖中伸出手,微微抬手示意,便有兩位弟子匆匆捧來 一個碩大的白玉圓盤,托舉在男子面前。只見那玉石製成的圓盤內自生煙霧,盤 中雲山霧罩,似另有乾坤。
男子出手在那白玉盤上一拂,盤內煙霧輕輕散開,現出滿天星斗。星斗之 下,隱約有著細小的山川河流、村野人家,某處群山腳下,細細的雪花形成一個 小小的旋渦,正在緩緩轉動。
幾位弟子伸頭圍在師尊的法器周圍看了半天,不明所以。
“弟子愚鈍,怎麼看這都是普通的結契之術,法力似乎也未見如何精純。”徒
弟們小心翼翼地說道。
“結契之術,乃是禦妖魔為使徒。妖魔本性兇殘,多疑善變,桀驁難馴,想 將它們契為僕從,必先施大神通將其狠狠折服,因而結契的過程多半血氣彌漫、 怨氣沖天。”
男子面向玉盤,仿佛隔著厚實的青緞也能看見盤中的景象一般。
“如此中正平和的結契法陣,為師也是多年不曾見過了,倒有幾分自然先生
當年的風采。”
雪後初晴。
袁香兒坐在庭院裡搭貓爬架。
冬季的時光很清閒,白日無聊,她可以仔細地給烏圓搭一個暖和的貓別墅。
袁香兒在每一根柱子上都緊緊地纏上麻繩,將每一塊木板都包上柔軟的皮
毛,這樣可以讓這個剛剛離開家鄉的小山貓住得暖和一點兒。
她穿了一身皂色衣服,頭髮隨便地在頭頂抓了個錐髻,把袖子卷到胳膊肘
處,踩著一根木棍一圈一圈地往上捆麻繩。
“烏圓,來,試一試。”
小山貓咻的一聲躥過來,四肢並用地在捆好麻繩的柱子上來回抓撓。
劍麻繩軟硬適中,還耐磨耐用,手感獨特,小山貓抓得高興了,抱著整根柱
子滾倒在地上撒歡兒。
袁香兒把那根捆好麻繩的棍子提起來,將掛在上面捨不得下來的小山貓扒拉
到地上。
“還沒安裝好呢,你先玩這個。”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帶著鈴鐺的藤球丟了出
去。鈴聲丁零零響了一路,烏圓一路追出去,勾著前爪去撥動那個碰一碰就會響
的玩具。
袁香兒看著那只圍著藤球左右撲騰的小傢伙,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想逗著南河
玩這個球,當時那只孤傲的銀狼抬起銀白的前爪,輕輕地踩住自己丟過去的藤球,
不屑地別過臉,露出嫌棄的表情。
袁香兒一邊搭著貓窩,一邊想著那只孤傲又不太親人的銀狼。
明天她要把南河的墊子拿出來,加點兒羽絨再曬一曬,萬一南河哪天回來了
呢?順便也給南河做一個新的球,做成彩色的,掛兩根羽毛在裡面,南河可能就 會喜歡。
明明已經有貓了,袁香兒卻還是對那只銀狼念念不忘,難道真的是越冷淡越 勾人嗎?
無情無義的傢伙,也不知道回來看一眼,袁香兒憤憤不平地想。
藤球叮叮噹當地滾到梧桐樹邊,一雙小手從樹後伸出來,想要撿那個球。
烏圓一下沖了過去,叼起屬�自己的球,弓著背,沖著那只躲在樹幹後面、 穿著衣服的長脖子雞發出示威的低吼聲。
“別這樣,烏圓。玩具要有夥伴一起玩才有意思。”袁香兒搬出一塊光滑的木 板來到樹下,用鏟子在泥土地上挖了一個坑,埋進去一個支架,然後將木板的中 心固定在支架上。
“來,這個蹺蹺板需要兩個人玩,你們試一試。”
烏圓一下就蹲在了木板的一端,佔據了低處的位置。
過了片刻,穿著青色衣服的長脖子雞才小心翼翼地從樹後探出身子來。它將 雙手籠在袖子裡,慢慢挪動步子到木板另一端,兩隻眼睛轉了轉,突然揮動袖子, 吧嗒一下跳上了木板。它比烏圓要重上許多,這樣突然跳上來,直接把蹺蹺板另 一頭的烏圓彈上了天。
烏圓被嚇了一跳,喵的一聲,在半空中轉了個身,變成一位髮辮飛揚的貓耳 朵少年。貓耳朵少年從空中落下,狠狠地蹲上木板的一端,將對面的長脖子雞同 樣彈上天。
看著那只長脖子雞咕咕咕地在空中撲騰著手臂,貓耳朵少年發出解氣的嘲 笑聲。
“哈哈哈,看你那樣,還敢來害小爺。”
院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哎呀,是你呀,快請進。香兒今天在呢。”雲娘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
袁香兒聽見這話,伸出腦袋看了一眼,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阿螣,你怎 麼來了?”
院門外,虺螣正禮數周全地將手中提著的禮物遞給雲娘。
“打擾您了,這是自己家裡種的。”
“你真是太客氣了,怎麼好每次都拿你的東西? ”雲娘伸手接過了禮物,發 現那是一籃子尖尖的冬筍。
袁香兒將阿螣讓進自己屋裡,沏茶端點心招待她。
“阿螣,你現在住在哪裡?怎麼有空來找我玩?”
“本來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住在山上,不想再到人間這個傷心地。”阿螣捧著
茶杯喝茶,優雅而不失速度地吃著點心,一點兒都看不出傷心的模樣。
“幾日前,我在山裡閒逛,偶然撿到了一個人類的幼崽。他看起來慘兮兮的,
十分可憐,我就把他拎回巢穴裡去了。他好像病得有些厲害,所以我來找你求一
道祛病符。”
“人類的幼崽?不會是走丟了的孩子吧?你應該把他送回去才對。”
“可是他說他父母都死了,族裡的親戚為了搶佔家產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然後把他丟進了深山裡。”阿螣一派天真地伸出一根手指點著下巴,“我覺得他十
分乖巧又惹人憐愛,既然是沒人要的幼崽,我就把他養在身邊當寵物好了。”
袁香兒捂住了額頭:“你怎麼能養人類當寵物?”
“為什麼不可以?”阿螣不太明白,“你都可以養天狼的幼崽。”
“那怎麼能一樣? ”袁香兒瞠目結舌,半天也說不出二者哪裡不一樣。她想
了想,換了個角度道,“你看啊,人類的壽命那麼短,你把他養在身邊,過不了多
久,那個可愛的孩子就會變成俊美的郎君,你還沒來得及高興,那個俊美的郎君
又滿臉皺紋,腐爛到泥土裡去了。你花費心血養了半天,得了這麼個結局,心裡
不難受嗎?”
虺螣眨了眨眼:“說得也是,那等他好了,我還是把他放回去吧。對了,你 那只小天狼呢?你怎麼不養它,反而要了這只乳毛都沒褪乾淨的小山貓做使徒?”
虺螣有些嫌棄地看著那位耳朵和尾巴都收不回去,卻凶巴巴地坐在桌子邊和
她搶糕點的貓耳朵少年。
烏圓聽得這話,一拍桌子,貓起身子,雙目變成金色的豎瞳,沖著虺螣露出
尖利的牙齒。
袁香兒還沒來得及阻攔,前一刻還端莊嫺靜的虺螣就搖身一變,化為人面蛇
身的形態,六隻眼睛齊睜,張著血盆大口,作勢向著烏圓一口咬去。
烏圓喵嗚一聲,被嚇得瞬間變回原形,躲在袁香兒身後瑟瑟發抖。
“行了,行了,別欺負他,他還是個孩子。”袁香兒一手攔住虺螣,一手護住
自己的小山貓,然後把那只被嚇到了的小山貓抱到屋外去玩。
“真是的,你看吧,小山貓一點兒用都沒有。”虺螣變回了人形,得意地伸手
摸摸髮鬢,整了整自己的衣物,“你說說看,是不是你被這新來的小山貓的美色迷
惑,見異思遷,所以才把小南氣走了?”
袁香兒啼笑皆非:“你胡說什麼?小南是不願意做我的使徒,這才自己 走的。”
“喂,你是不是傻? ”虺螣拍了一下手,伸出蔥白的玉指遙點袁香兒的腦袋, “你怎麼連這點兒常識都沒有?天狼乃上古神獸,血脈高貴,一個兩個都矜持得要 死,怎麼可能主動留下?那只小天狼一直在你身邊,你沒困住它,它卻磨磨嘰嘰 不肯走,不就是想做你的使徒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嗎?”
“這……是這樣的嗎?”袁香兒表示不太相信。
“你聽我的,”虺螣卷起袖子出餿主意,“下次見到它,直接施展束魔陣把它捆 在地上,它肯定就半推半就地從了。”
袁香兒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從集市上歸來,袁香兒挽著雲娘的手臂,親親熱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陳家大嬸正好推開門扉出來,拉住雲娘就站在路口說話:“韓家的事聽說 了嗎?”
“東街口永濟堂的那位大夫嗎?”
“可不是嘛! ”陳家嬸子一拍大腿,“韓大夫那麼好的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 忌諱,年頭的時候夫妻倆撒手走了,留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公子。偏偏他家還有兩 個黑心的堂兄弟,明著收養,暗地裡卻變著法兒地折磨自己的親侄兒,沒準兒就 是一心想要斷送了那韓小公子的性命,好占了他家的鋪面田產去。”
如今做了捕快的陳家大郎恰巧從衙門回來,在邊上插了一句:“娘親,此事 還不曾定案,倒不好這般說。”
“你懂個屁! ”陳家嬸子一把推開大郎,擠在雲娘身邊:“雲娘子,那個韓小 公子,大家都是打小見著的吧?你說小時候他白白嫩嫩的,多水靈啊,這不,在 兩個叔叔家輪流住了半年,那瘦得呀,手臂比秸稈還細,身上時常青一塊紫一塊 的,要說他叔叔嬸嬸沒虐待他,誰信呢?”
“這麼說來,那孩子當真可憐。”雲娘歎息了一句,“韓大夫在世之時行善積 德,不應如此才是。”
講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古往今來都一樣,幾個圍上來的鄰居也插上了嘴。
“誰說不是呢?前幾日大雪天,他們讓韓小公子進山砍柴,我在這院門口都 瞧見了。結果那孩子打那天起就沒回來,如今兩家人還假惺惺地四處說孩子丟了
要找孩子。”
“這幾日縣衙裡還差人好一通辛苦尋找。按我說根本不用找,肯定就是叫那
兩個黑心肝的叔叔給害死了。”
“沒爹沒娘的孩子,真是可憐。”
…………
袁香兒跟著雲娘向著家裡走去,心裡想起虺螣之前說在山裡撿到了人類的
幼崽。
那孩子會不會就是這位韓家的小公子呢?這麼說來,這個孩子留在虺螣那
裡,說不定真的比生活在人類世界幸福一點兒。
“香兒快來看看,這又是誰送來的?”雲娘站在門口喊袁香兒。
在她們的院子門外,擺放著一整只新鮮的黃羊。那只黃羊肥美異常,已經被 剝洗乾淨,整整齊齊地擺在幾片大闊葉上,邊上依舊堆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小蘑菇。
袁香兒急忙在周邊搜尋了一圈,依舊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天氣這麼冷,正好吃羊肉火鍋。”雲娘看著袁香兒直笑,“從前你師父在家的
時候,經常有人這樣送禮物來,這七八年不見的事情,如今倒是又見到了。”
雲娘是一個普通人,看不見隱匿了身形的妖魔,也不懂任何法術,但有時
候,袁香兒覺得也許師娘什麼都知道,只因為那不是屬�她的世界,所以她不願
多說。
松濤陣陣的松林間,一棵高高的雲松頂部,站著一個孤單的身影。
那人一頭銀光流轉的長髮被高處凜冽的寒風吹動著。他用手扶著樹幹,身形
隨著腳下的樹枝微微起伏,正用琉璃般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那亮起了溫
暖燈光的小院。
“來嘍!香噴噴的羊肉湯。”院子裡傳來一個女孩清脆好聽的聲音。
站在樹頂的男人直起了身,眼眸亮了亮。他視力極好,哪怕隔著這麼遠的距
離也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四方天井中的一切。
在那個院子中,袁香兒挽著袖子,提著一桶熱乎乎的羊肉湯出來了。她先到
黑狗的屋子前,給那條搖頭擺尾的大黑狗添了滿滿一盆子的肉湯,又到了梧桐樹
下那個新建的高腳小木屋前,把一個冒著熱氣的漂亮搪瓷盆子遞到門口。
門裡伸出一雙小小的手,接過搪瓷盆子。
“小心點兒,這個可燙了。”袁香兒貼心地交代。
她一直都是這麼貼心的一個人,只是如今她這份心已經不再用在他身上。
“你來了這麼久,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呢。”袁香兒蹲在屋子前面說。
小木屋裡只傳出咕咕咕的聲音。
“你如果不說,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啦。”
她當初也是這樣哄著我說出名字的,樹頂上的南河這樣想著。
“你的羽毛很漂亮,不如就叫錦羽吧?叫你錦羽怎麼樣? ”袁香兒取出一支 筆,蘸著朱砂,在木屋的門廊上方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錦羽”兩個字。
門洞裡鑽出一隻長脖子雞,轉頭看了看那兩個字,用喙在那裡輕輕啄了啄, 發出一連串愉悅的咕咕聲,表示滿意。
這算什麼漂亮的羽毛?她大概沒見過好看的羽毛。天狼山中有鳥族,獨爪三 首,口吐烈焰,那一身金紅交織的翎羽才叫漂亮。以後他要抓一隻,把那羽毛送 過去,也讓她看看什麼叫漂亮的翎羽。
“阿香,我的呢? ”梧桐樹上倒掛著一個身披輕裘的少年郎,三分嬌憨,七 分靈動,混著紅繩的髮辮直垂到袁香兒耳邊。
“下來,回窩裡去等,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呢。”
那少年翻身從樹上下來,在半空中變成一隻巴掌大的山貓,靈巧地停在袁香 兒的肩頭:“我要最嫩最好的肉。”
他的額頭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獨特符文,那是使徒的標誌。
南河看見了那個殷紅的標記。
那只山貓的“窩”內有包著獸皮的踏板、裹著麻繩的柱子、搖擺可愛的吊 橋,不知道她費了多少心思。
這樣的幼貓,除了臉好看一點兒還能有什麼用?她竟然費這樣多的心思契幼 貓為使徒。
即使他不刻意去看,院子裡歡快的笑鬧聲還是全部傳到這裡。
或許是站的地方太高,夜風吹來的時候,南河突然覺得有些冷。
小山貓正對著熱乎乎的羊肉湯大快朵頤,而那個人蹲在小山貓面前,伸手一 下一下地摸著那只小山貓的耳朵。
一雙毛茸茸的耳朵從南河的頭髮裡冒了出來,在夜風裡抖了抖,那溫暖的觸 感似乎也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耳朵上。那個人總是用她溫熱的指腹肆無忌憚地揉搓 他最敏感的耳朵,撩撥那裡的絨毛。
這樣親密的動作她不只對他一個人做過。天狼那銀色的耳朵低低地垂了
下去。
天色漸晚,山林中松濤陣陣。
袁香兒突然心中一動,抬起頭眺望不遠處的山坡。那裡有一棵獨秀于林的雲
松,在她抬頭的一瞬間,那雲松劇烈地晃動起來,依稀有一道銀白的身影從樹頂
上一晃而過。
等她揉揉眼睛再次看去,雲松上已經空無一物。山中寂靜,除幾隻突然驚起
的飛鳥,什麼也沒有。
袁香兒坐在梧桐樹下的石桌邊練習繪製符籙,烏圓滾在桌上玩耍。
“昨天的黃羊是誰放在屋外的,你有察覺到嗎?”袁香兒問起昨日之事。
“不知道,我那時候大概在睡覺。是誰送的?羊肉很好吃,讓他多送點兒。” 烏圓正專注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我……我有看見。”高腳木屋裡發出結結巴巴的聲音。
“錦羽看見了?是誰?他長什麼樣?”
“那是一個恐怖的傢伙,有一頭銀色的長髮。我被嚇得……咯咯咯……一動
也不敢動。”
“啊,果然是小南。你怎麼看見他的?”
錦羽雙手抄在袖子裡,突然出現在石桌附近,仰著脖子咕咕咕叫了幾聲,身
影逐漸變淡,在原地消失,隨後,青色的衣袖又出現在了小木屋內。
這是錦羽的天賦能力,能夠隱藏身形和氣息,還能夠實現短距離傳送。錦羽
在屋外感覺到了南河的出現,迅速隱形並躲回了屋裡。
“錦羽,下一次如果你察覺到他來了而我在家的話,能不能悄悄提醒我
一下?”
木屋裡傳來一陣咕咕咕的聲音,這就是答應了。
烏圓一不小心踩到了朱砂碟子,在袁香兒畫了一半的符紙上留下了好幾個紅
色的梅花爪印。
袁香兒捏著烏圓的後頸皮將烏圓提起來,看了看那張印著貓爪印的廢符,順
手祭到空中。本該無效的符紙迎風自燃,砰的一聲在空中化為一小團火球。
“什麼情況?”袁香兒有些詫異。
“咦,原來還可以這樣玩? ”烏圓坐在桌上,看著自己被染成紅色的小肉墊,
“妖族都有一些與生俱來的能力,我的能力是火焰和真實之眼。”
袁香兒抬起烏圓的前爪讓他在符紙上試了幾次,發現在她繪製好符頭敕令天 柱的半成品符籙上印上貓爪之後,會起到和靈火符類似的效果。
“還挺好玩的,這樣省了好多力氣。”袁香兒玩鬧著印了一遝貓爪符,而後拿 濕布擦乾淨烏圓的爪子,“你自己能施展火系法術嗎?”
“當然! ”烏圓端坐在桌邊,抬頭挺胸,鼓足力氣張開口,喵嗚一聲,噴出 了一個比蘋果大不了多少的火球。
烏圓得意地翹起尾巴:“啊,這次居然成功了。怎麼樣,我挺厲害的吧?”
袁香兒為烏圓鼓掌。
“我的靈力還不夠,如果我再長大一些,到了我父親那個年紀,噴出的火焰 可以把整座院子都燒了。”烏圓很以自己的父親為傲,三句話不離父親,“第一次 遇到你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天賦能力是水,剛好克制我族,所以父親才不和他 計較。”
袁香兒反應過來烏圓說的是自己的師父:“我師父那是法術,並不是天賦 能力。”
師父喜歡用水系法術,當年施展雙魚陣護住她,並用四根水柱捆住烏圓的父 親,都是用的水系法術。不過師父是人類,只有妖魔才有與生俱來的天賦能力, 人類的法術都是後天修煉出來的。
“不是呀,他屬�水族。他會人類的法術,同時擁有自己的天賦能力,所以 才那麼強大。”烏圓用舌頭清理著自己濕漉漉的前爪,“我族最強的能力是瞳術, 天生就能看透世間萬物的本源。我是不會看錯的,他就是一條大魚,一條非常大 的魚。”
袁香兒呆住了。這麼多年,她心中對余搖充滿崇敬和孺慕之情,所以儘管師 父確實有很多獨特之處,但她從來不曾想過師父和自己不是同一物種。
師父是那樣接近人類。他穿著最平凡的衣物,用雙腳走路,用雙手做飯,流 著汗水將她背在背上。他時常笑盈盈地蹲下身,用那雙溫暖的手掌撫摸她的腦袋。
在袁香兒還小的時候,這個家裡的一切瑣事都是師父親力親為。往往她趴在 這張桌上練字,師父就在她身邊拉著繩子晾曬衣服;她背誦著咒文,師父圍著圍 裙伸過腦袋來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他活得比一個真正的人類更像人類。
但袁香兒仔細想想,拋開這些,師父確實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
往日的點點滴滴走馬燈似的在袁香兒眼前閃過。當初這個院子裡的眾多使徒
對餘搖的態度和在他面前的言行是那樣自然,仿佛餘搖才是他們的同類,而袁香
兒只是混跡在他們之中的人類小孩。那些使徒提到師父時,似乎從來就沒有把師
父當作人類來談論。
袁香兒心驚不已,隱隱覺得烏圓的話更接近真相,只是她從前先入為主,從
沒有認真地往這個方向思考。
她開始想念那位像父親一般對她十分疼愛、把她引進修行界的師父。袁香兒
心中有很多疑問想要師父為自己解答,也很想讓師父看一看自己這些年並沒有落
下的功課。
如今她已經長大了,有了一點兒能力,也有了一兩個可愛的小使徒。
“烏圓,你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嗎?”
“天狼?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狼了。”烏圓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說,“父親告訴
我,整個天狼山脈都曾經是天狼族的領地,但是一百多年前,在我還不太記事的
時候,天狼族在兩月相承之日舉族飛升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天狼族的天賦能力到
底是什麼。”
這世間只剩下小南一隻天狼了嗎?她想。
天狼山的深處,枯松倒掛,巨石崢嶸,冰雪覆蓋的山巔一片銀白。
在一面陡峭的石壁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一動不動地伏在一塊微微凸出的岩
石上,一身銀白的毛髮和周邊的雪幾乎融為一體,令人難以辨別。
冰雪甚至在它的身上和頭頂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而它紋絲不動,收斂靈氣,
放緩呼吸,宛如本來就是長在這峭壁上的一塊石頭一般,只有那一雙琥珀色的眼
睛偶爾微微轉動一下,盯著峭壁上的一個洞穴。
那是一隻浩然鳥的巢穴。浩然鳥有一身金紅色的漂亮翎羽,單足三首,三個
腦袋可以同時噴出大量灼熱的火焰。那烈焰的溫度極高,幾乎可以熔化這裡的山
石,因此浩然鳥一直是危險而強大的物種。
對手越是強大,越是讓南河熱血沸騰,天狼一族天生就流動著好戰的血液。
南河躍躍欲試,如果殺死這只靈力強大的浩然鳥,獵取浩然鳥的靈丹,在沖
擊離骸期的關鍵時刻,就可以用靈力充沛的靈丹保住自己的性命。
為此,南河在風雪的掩蓋下悄悄爬上這個懸崖,極度耐心地潛伏了整整兩
日,終於等到浩然鳥歸巢的時刻。南河又餓又冷,饑腸轆轆,但它需要更為耐心
地忍耐,只為了等一個時機,一個最佳的進攻時機。
那只浩然鳥從洞穴裡伸出三個腦袋,朝四周看了看。浩然鳥剛剛捕捉到了一 只野牛精,美美地飽餐了一頓,此刻感到有些困倦,想在這個屬�自己的巢穴裡 美美地睡一覺。
浩然鳥放眼望去,四下只有光潔陡峭的懸崖,這令它感到安心而放鬆。在呼 嘯的寒風中,它威風凜凜的三個腦袋終於一個挨著一個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銀白色身影從旁邊一躍而起,幼小的身體迎風變化, 變成一隻體形巨大的銀色天狼。巨狼狠狠地撲向洞穴中毫無防備的金紅色的浩然 鳥,用鋒利的前爪按住浩然鳥的肩膀,一口咬斷了浩然鳥的一隻脖頸。
浩然鳥被劇痛驚醒,掙扎起來,餘下的頭顱中,一顆發出尖銳的嘯聲,另一 顆開口沖著南河噴出灼熱的火焰。
熊熊烈焰沖出洞穴,映得整座雪山一片通紅。
天幕上的繁星仿佛被誰撥動了一下,陡然間漫天星光從天而降,神奇的星雨 絲絲縷縷地落入雪山,在巍峨的山頂上交織出一片璀璨的星圖。
那些能夠燒毀萬物的灼灼烈焰仿佛被星雨澆滅,陡然消失。
寂靜的雪山上,驟然響起淒厲的鳥鳴聲和低沉的狼嚎聲。
十萬大山之內的某處,一個女子悠悠的聲音在深淵之中響起:“是天狼族的 天賦能力——星辰之力。那只天狼快要成年了,已經可以使出天狼族特有的天賦 能力。我們必須儘快找到它。”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著她:“怕什麼?那還是一隻弱小的幼崽。看我抓住 它,撕裂它的身軀,嘗一嘗純正的天狼血肉。”
黑暗中響起嬰兒一般的詭異哭泣聲:“嚶嚶嚶,不要大意。才過了一兩百年, 你們就忘記了被天狼族統治的恐懼了嗎?我可不想再匍匐在誰的腳下稱臣。我必 須現在就找到它,立刻咬斷它的脖子。”
南河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上自己藏身的古樹,從樹上那個隱蔽的洞口一頭 栽了進去,砰的一聲掉到樹洞的底部。四五根金紅色的羽毛在它的身邊散落,一 顆帶著火焰光芒的妖獸內丹骨碌碌地在那幾根羽毛間滾了半圈。
天狼在昏暗的洞穴底部趴了片刻,勉強睜開眼。
陽光從高高的洞口斜照進來,正好打在那幾根散落的金色羽毛上,給漂亮的 羽毛罩上了一圈朦朧的光。
如果把這些羽毛送給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南河心想。
南河不太瞭解人類,人類似乎喜歡顏色鮮豔的東西。她喜歡豔麗的花朵、有
光澤的錦緞和亮閃閃的金屬;有時候她又會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奇形怪狀
的蘑菇、沾著泥巴的植物根莖……讓南河難以理解。
好在她有一點和自己一樣,那就是她也喜歡帶著甜味的食物和鮮嫩多汁的羊
肉,而且她能很巧妙地把那些肉變得更加鮮香可口。
想到這裡,南河感到空蕩蕩的肚子更加難受起來。為了伏擊獵物,南河已
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但此刻的南河並沒有力氣起身去外面捕殺哪怕一隻普通的
野獸。
後背和腿部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感,南河回首看了一眼,發現後背被燒傷
了一大片,原本漂亮的銀色毛髮如今七零八落,露出鮮血淋漓的肌膚。南河想用
舌頭舔一舔傷處,可惜夠不著。
這樣醜陋的模樣,幸好沒有暴露在那個人面前,她喜歡漂亮的毛髮,如果看
到這樣脫落成一塊一塊的醜陋皮毛,肯定更不喜歡自己了。
更何況,如今她的身邊已經有了容貌俊美的小山貓、千依百順的黑狗,還有
稀奇古怪的雞。
為什麼總是想著那個人類?南河唾棄了自己一下。
是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問心有愧,不過是想要償還她的恩情罷了,肯定只
是這樣而已,南河心想。
南河耷拉著耳朵,合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從血脈深處傳來,南河伸出舌頭,將眼前的那枚靈丹卷
入口中。
大量的靈力開始衝撞南河的四肢百骸,南河的每一條經脈都被洶湧而入的靈
力衝擊著,一下一下地膨脹搏動起來。那股力量過於強大,幾乎就要撕裂南河的
經脈,破壞南河的身軀。
南河死死地咬牙忍耐著,感到頸椎和周身的骨骼仿佛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錯
位,潰散了又重組,重組後又一次潰散。南河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進入離骸期的
痛苦。
這個痛苦的過程是每一隻幼年期的天狼都必須經歷的,在這個時期,天狼需
要用一波又一波的靈力來洗滌骨骼身軀,慢慢擺脫原有軀骸的桎梏,成為一種更
高層次的質體。沒有徹底經歷過離骸期的幼年期天狼,無論身軀多麼龐大,都不
能算是真正成熟的天狼。這是一個危險的過程,如果沒有足夠的靈力和意志力, 幼年天狼隨時有可能因熬不過離骸期而死亡。
南河緊閉雙眼,忍受著拆骨削肉一樣的折磨,感官在這種過度的疼痛感中變 得遲鈍而模糊,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疼痛死死地纏繞著南河的身軀和精神。
洞穴外是呼嘯的北風,敵人隨時有可能發現這裡,沖進來將毫無反抗之力的 南河撕成碎片。
天狼星離南河是那麼遙遠,在這樣的白晝裡,連一絲一毫的光輝都看不見。 南河只是一隻被遺留在這個世界的孤狼,即便艱難地成功離骸,也只能形單影隻 地在這片大陸上度過千萬年。
迷迷糊糊中,南河仿佛回到了幼年時的那個夜晚。那時月浪衡天,涼蟾淩 空,一隻小小的天狼在月色下用盡全力地向前飛奔。它好不容易從人類的牢籠中 逃脫,帶著一身的傷痛和委屈,拼命地向著遙遠的天狼山的方向奔跑著。
浩瀚的蒼穹仿佛抖動了一下,漆黑的天幕上神奇地憑空多出了一輪圓月。
兩輪明月在夜空中相承相應。
父親和母親口中說了成百上千年的、似乎永遠不會出現的兩月相承之日,就 這樣毫無徵兆地降臨了。這個景象只會出現很短的時間,在這個時刻,天狼族就 會舉族遷徙,去往真正的故鄉。
天空中玉兔成雙,銀毫遍灑人間。
小天狼在夜幕下停住腳步,絕望地看著頭頂上的兩輪巨大的明月。
遙遠的天狼山上升起一道細碎的銀光,那些銀輝盤旋高升,緩緩地向夜空 飛去。
天狼們排著齊整的隊列,從銀盤般的圓月前穿梭而過。儘管因為過於遙遠而 顯得十分渺小,南河依舊清楚地知道,那每一點銀輝都是他的族人。
他邁著小小的四肢在地面上狂奔,竭盡全力地嘶吼。但那遙遠的天空上,終 究沒人能聽見廣袤大地上一隻小天狼的呼喚聲。
族人的身影穿過明亮的圓月,漸漸變淡、變小,最終消失在無盡的星河 之中。
像突然出現時一樣,天幕上的鏡月驟然消失。
無邊的夜空之中,依舊只有一輪孤獨的圓月。除了天狼山上的天狼族群消失 了之外,世間仿佛並無任何不同,只有那一隻小小的銀色天狼,顫抖著幾乎虛脫
的身體,慢慢地向著再也沒有家人存在的天狼山脈走去。
樹洞裡,南河睜開眼睛,渾身的汗水浸濕了淩亂的毛髮,視野中,一根金色
羽毛在微弱的陽光中被輕風撩動,微微翻轉。
身體好疼,南河覺得自己幾乎要撐不住了。
它還沒有將這些羽毛放到那座院子門外。它還想再悄悄地看一眼那個人。
那個少女依稀坐在眼前的陽光中,從光束中伸出手來,摸了摸南河的腦袋。
“疼不疼?別亂動。”
南河輕輕地嗯了一聲,感覺洞穴的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忍一忍,一會兒就給你好喝的羊肉湯啦。”
“桂花糖,很甜的,吃嗎?”
“別怕,我給你念金鏃召神咒,小南很快就不疼了。”
南河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袁香兒甘泉般的誦咒聲響起:“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度我
苦厄。”
“度我苦厄,度我苦厄……”
嫋嫋餘音在昏暗的樹洞中不斷回蕩,安撫著南河那具痛苦難當的身軀。
袁香兒在庭院中的梧桐樹下折騰著新發現的“印刷”制符術。
她對著錦羽招招手:“來,錦羽也來試一次。”
錦羽跳上桌去,咕咕咕地脫下小靴子,光著爪子上前,在朱砂盒裡踩了一
腳,啪嗒啪嗒地在符紙上來回印了好幾個朱紅色的雞爪印。
袁香兒駢劍指,起黃符於半空,口中斥道:“急急如律令,敕!”
那張符歪歪斜斜地落在烏圓身上,刺的一聲,冒出一縷細細的煙霧,發揮了
錦羽的天賦能力,把烏圓的尾巴隱匿了。烏圓十分開心,一下跳起身來,轉著圈
追著自己看不見的尾巴玩耍。
袁香兒哈哈大笑:“來來來,錦羽,咱們再來一次。看能不能把烏圓的半個
身子都變不見。”
錦羽抬起腳,正要在黃符上印下爪印,突然縮起細細的爪子,轉了轉眼睛,
隨後伸過脖子悄悄地對袁香兒說了一句:“來……來了,又來了。”
袁香兒一下轉過臉,看向悄無聲息的院門。
院牆外,身披銀毫大氅的男子赤著雙足,獨立雪中。
男子隨意地攏在腦後的長髮被微風拂起,露出如畫的容顏,當真皎皎如朗月 臨空,飄飄若謫仙下凡。
他抬著頭,愣愣地望著緊閉的院門。
庭院內傳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南河在門外的雪地裡默默地聽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到這裡 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這個熟悉的院門外。
此刻的他剛剛度過離骸期的第一次衝擊,很疲憊,餓得厲害,真想一把推開 眼前的木門。那裡面有一個人,肯定會拉著他的手,把他牽進暖和的屋子裡去, 給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麵。
但最終,他只是彎下腰,在門口的雪地上鋪上一片樹葉,整齊地擺上五根金 紅相交的翎羽,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袁香兒的腦袋露了出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羽毛,又眯 起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小南?”
那容貌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同袁香兒面面相覷了片刻,突然轉身就跑。
“跑什麼跑?你給我站住! ”袁香兒怒了,沖著那個瞬間就跑遠的背影單手 掐了一個“扭”訣,喝了一聲,“束!”
那裹著一身銀色大氅、背影修長清俊的男子撲通一聲倒在了雪地上。
袁香兒追上前,喘著氣正想要數落他,到了嗓子眼的話突然噎住了。
那撲在雪地上的不是自己曾經抱在懷中的小毛團,雖然帶著一種熟悉的氣 息,但那確確實實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修長的雙腿從空蕩蕩的衣擺下露出來, 腿側露出了成片的被燒傷的肌膚。
“你……”袁香兒向他伸出手。
那人埋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的腦袋上突然冒出了一雙軟乎乎的耳朵,衣服的下 擺中鑽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那耳朵抖了抖,一下子連耳朵尖都紅透了。隨後,身高腿長的男人就地化為 一隻體形巨大的銀狼,強行掙脫了袁香兒的咒術,從雪地上爬起,飛速逃走了。
袁香兒差點兒想罵一句髒話。
她深吸一口氣,取出一張黃符,在符紙上沾染一點兒南河留下的血跡,雙手 掐訣,口中默念請神咒。
一個寸許高的小人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空中。
袁香兒抱拳行禮,微微躬身:“有勞了。”
那小人默不作聲,叉手躬身回了一禮,轉身向著南河消失的方向疾速追蹤
而去。
袁香兒手持小人留下的銀線末端,在雙腿上拍了兩張疾行符,緊跟上前。烏
圓化為小小的山貓,趴在袁香兒的肩頭。
“阿香,我們進入天狼山的靈界了,這裡是妖精的地盤,你當心點兒。”
“沒事,已經找到了。”袁香兒在一棵參天古樹前停下了腳步。
那棵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樹幹粗壯到十幾個人都無法將其合抱,且枝
葉茂密,直上雲霄。
袁香兒站在樹底下抬起頭,幾乎看不見樹頂。
一根細細的銀絲延伸到樹幹中部一個不起眼的樹洞口,消失在了那裡。
袁香兒順著銀絲的指引,攀上了樹,來到了那個洞口前。從外面看過去,這
個洞穴很淺,裡面似乎什麼都沒有。
烏圓從她的肩膀上跳下來,雙眸亮起一片晶瑩的光澤,在洞口前轉了兩圈。
“這裡設了法陣,帶著星辰之力,很難破解,阿香你別隨便進去。”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袁香兒已經探身進了洞穴。
初時,袁香兒覺得身體難以行動,仿佛身處一片無邊的星海之中,但那些星
辰凝滯片刻後,便紛紛避開她,讓她輕輕鬆松地鑽進了洞穴中。
一鑽進來,袁香兒才發覺樹洞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窄小。此洞高達十餘
米,寬闊昏暗,底部堆著幾張猛禽的皮毛和吃剩的肉,角落裡蜷縮著一隻傷痕累
累的銀色天狼。
袁香兒從洞口爬下去,來到了避無可避的南河身邊。
南河別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所有雄性的天狼,都以能有一身漂亮的銀白色毛髮為豪,越是濃密柔順有光
澤的毛髮,越代表他們強壯而有力。如今這副被火焰燒傷、皮毛脫落得左一塊右
一塊的模樣,南河是死都不想讓眼前之人見到的。
偏偏南河只能無奈地將這副醜陋狼狽的樣子毫無遮擋地展示在她面前。
她不會再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腦袋了吧。
帶著體溫的柔軟掌心摸上南河的腦袋,和從前一樣小心地揉了揉南河的
耳朵。
“為什麼見到我就跑呀?這麼久沒見,我一直很想念你。謝謝你送來的
禮物。”
袁香兒溫和的聲音穿過天狼的肌膚,像是無數根細如牛毛的針,在南河的心 尖上紮了一下,使南河的一顆心莫名地變得又酸又澀。
袁香兒看到那只大型天狼終於睜開了眼睛,用那琥珀色的眼眸看了自己一 眼,然後慢慢地把頭移過來,靠近了自己,依偎在自己的腿邊。
認識了這麼久,這只彆扭的小狼還是第一次主動靠近她,袁香兒的心差點兒 化了。
“疼不疼? ”她小心地查看南河的傷勢。也不知道這段時間南河獨自經歷了 什麼,仿佛才從火場中鑽出來,嚴重的燒傷使得南河的皮膚大面積脫落,鮮血淋 漓的,袁香兒看了都覺得疼。
“我給你畫一個金鏃召神陣吧?”
從前她每次和南河說話,南河不是慣性拒絕就是毫無回應。但這一次,洞穴 裡響起一道低低的聲音,南河輕輕地嗯了一聲。
袁香兒取出隨身帶著的符筆,蘸好朱砂,在地面上畫出一個鎮痛止血的金鏃 召神陣,然後盤腿坐在南河的身邊低聲念誦咒語。
那只銀白的天狼默默地趴在法陣中,靠在袁香兒的腿邊,不時地將琥珀色的 眼眸轉過來看看她。
“我回去拿一點兒藥,再給你帶點兒吃的?”袁香兒念誦完畢站起身。
南河垂下眼睛:“這裡很危險,我的敵人很多,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你…… 別再過來了。”
明明是拒絕的話,袁香兒卻從中聽出一種轉了幾個彎的委屈難過的情緒。銀 狼那毛茸茸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明顯是不捨得讓袁香兒離開。
烏圓被法陣攔在樹洞外,急得在樹枝上直打轉。
“烏圓你先回去,幫我帶一點兒藥品和食物過來行嗎? ”袁香兒沖著洞口 喊道。
“烏圓你先回去”這句話莫名取悅了南河,耷拉著的耳朵突然就精神地豎了 起來,靈巧地抖了抖。
南河知道這裡並不安全,應該讓袁香兒立刻離開,但那話到了嘴邊,滾過來 滾過去,咽下去吐出來,來回折騰了幾百遍,就是說不出口。
話還沒說出口,南河的肚子已經率先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你是不是餓了? ”袁香兒問道,“烏圓沒那麼快回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
給你找點兒吃的。”
這句話徹底讓南河咽下了想說的話,南河想起了和袁香兒一起在街邊吃的冒
著油花的羊肉串,想起了一起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的香濃的羊肉湯。現在南河的前
胸幾乎要貼到後背。
只是吃一點兒東西而已,吃完馬上就讓她離開,抵擋不住誘惑的南河這樣說
服自己。
袁香兒翻出樹洞,很快就獵殺了一隻山麂,在避風處烤得噴香熟透,然後帶
著一身的肉香溜了回來。
她把油汪汪的山麂肉一點兒一點兒地撕下來,喂進趴在地上的南河口中。
“先吃一點兒,一會兒再想辦法給你弄點兒好消化的東西。”
香濃的肉汁順著食管流進空空如也的胃裡,撫慰著南河餓了數日的身軀。
南河傷得很重,咀嚼和吞咽都成了辛苦的事。之前,南河只能翻找出凍在洞
穴中的冰冷堅硬的生肉,勉強自己吞食;但此刻有一個人坐在南河身邊,一點兒
一點兒地喂南河吃香酥軟膩的烤肉,哄南河喝那甘甜的山泉水。
南河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卻又無法拒絕這樣的關懷。
大地傳來一陣輕微的晃動,洞穴的內壁簌簌抖動起來。
南河一下子支撐起身軀,側耳聆聽了片刻。
這一瞬間,天狼從一隻軟綿綿的大毛團,化身為一柄出鞘的利刃。
南河的眼神狠厲而堅毅,身軀巍峨如山。
“還來得及,你立刻走。”天狼琥珀色的雙眸冰寒一片。
“什麼東西來了?我不走。我可以和你一起戰鬥。”
“不行。敵人很強大……”
南河的話還沒說完,袁香兒已經掐了一個“井”訣,把南河困在地上。
然後,她不容置疑地用最快的速度,從洞口開始一路布下數個防禦法陣。
“我也不是弱者呢。”她拍拍手,站在南河身邊看著洞外。
敵人來得很快,地動山搖中,洞穴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這時候再讓袁香兒離開已經來不及了,從法陣中掙脫出的天狼無奈地將自己
的身軀變大了兩圈,一甩毛茸茸的大尾巴,輕輕地將袁香兒卷到自己的身後。
袁香兒被一片毛髮淹沒,勉強從銀白的世界裡掙扎著伸出腦袋,緊張地盯著
晃動的洞口處。
她嘴巴上說得很堅定,其實沒有經歷過幾場真正的戰鬥,心裡免不了有些
緊張。
一顆巨大的人類頭顱從洞穴外搖搖晃晃地經過,像是年邁老人的頭顱。它那 巨大的眼睛對著洞口,混濁的眼珠轉動著朝著洞穴內看來。
袁香兒屏住了呼吸,突然,一條毛茸茸的尾巴輕輕地蓋上來,把她藏了 進去。
幸運的是,那只體形巨大的妖魔似乎沒有烏圓那樣的天賦能力,在洞口看了 片刻,最終慢悠悠地離開了。
“烏圓,別靠近這個地方。”袁香兒通過使徒契約給遠處的烏圓示警。
“阿香,你還在樹洞裡嗎?那附近有好恐怖的氣息。”袁香兒的耳邊響起烏圓 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過來,乖乖地退遠一點兒。”袁香兒一邊囑咐自己的 使徒,一邊緊盯著洞穴外的天空。
不多時,樹洞外傳來一陣沙沙的響聲,一條水桶粗的花斑大蟒嘩啦啦地從洞 口處過來。那花斑大蟒有九條細長的脖子,每一條脖子上都有一顆人腦袋,九張 嘴同時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古怪聲音。
袁香兒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往銀白色的大尾巴裡縮了縮。
一張蒼白的人面貼近洞穴,洞穴中的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面孔上的五官 和細微表情,但近在眼前的人面似乎看不見洞穴內明晃晃的巨大天狼,那細細的 眼眯了起來,帶著點兒疑惑之色滯留在洞外。
“到處都找不到呢,奇怪,我似乎聞到了一點兒天狼的血的味道。”蒼老的聲 音從不遠處響起。
九頭蛇在洞口回應那個聲音:“老耆,那只小狼很狡猾,在不少地方都留下 了血液和氣味,就是為了迷惑我們。哼,天狼山脈這樣大,也不知道這只小狼最 後會便宜了誰?”
“我!得到它的一定是我!我要捉到它,把它的皮剝下來掛在我的洞穴裡。 我喜歡那種銀色的皮毛。”
“別說大話了,還是去厭女那裡問一問,看她有沒有發現吧。”
對話的聲音漸漸消失。袁香兒悄悄地從皮毛中鑽出來,往洞口上爬,想看一 下外面的情況。
南河咬住了她的衣角,輕輕地搖了搖頭。
果然,安靜了片刻之後,洞穴外再一次出現了那顆混濁的巨大眼睛。
“都說了不在這裡,你偏不信。”九頭蛇那九張嘴同時抱怨道。
“奇怪,總覺得隱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老耆說。
“那是人類的氣味,和天狼沒有關係,可能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類闖進
來過。”
“人類?我不喜歡那種生物,他們太臭了,而且十分矯情。”
一蛇一怪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慢慢遠去。袁香兒小心地爬上洞口,在洞內悄悄
張望,發現叢林之上,一隻十余米高的怪物正兜著袖子分開樹冠緩緩離去,一條
有九顆腦袋的巨蛇蜿蜒著身軀與它並肩前行。
袁香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這兩個妖魔的對話來看,天狼山內似乎有很多
強大的妖魔想抓到南河,總而言之,這裡確實十分危險。
一直繃緊身體戒備著的天狼甩了甩腦袋,一放鬆下來,撐在地上的前肢就開
始微微打戰,身軀忽大忽小地變化著,這是靈力快要枯竭、已經支撐不住巨大形
體的徵兆。
袁香兒還沒來得及說話,後衣領突然被南河叼住了,隨後一股力道傳來,眼
前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被南河從樹洞中丟了出去,平穩地落在地面上。
等她抬起頭,頭頂上的洞口已經迅速被法陣封閉,裡面傳出了一道悶悶的聲
音:“快離開。”
被丟出來的袁香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唉,誰叫這是她養的狼呢,再彆扭也只
能寵著不是?她把雙手攏在嘴邊,扯著嗓子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哎呀!
救命!”然後她憋住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樹洞裡很快就伸出了一顆小小的銀白色狼頭,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直到對上袁香兒的視線,南河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但樹下的那個女孩仰著頭,笑盈盈地向南河張開雙臂:“跳下來,我接著你,
跟我一起回去。
“聽話,我又不關著你。等你傷好了,你可以再回來。
“你下不下來?你若不下來,我就站在這裡不走了。
“這個地方好像很危險,萬一突然來一隻妖怪把我叼走了怎麼辦?畢竟我是
這麼弱小的人類。”
袁香兒耍起無賴來,南河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果然,那只毛茸茸的銀狼站在高高的樹枝上斟酌了許久,終於一縱身從樹杈
上撲下來,被袁香兒用雙手穩穩地接住了。
天色向晚,橘紅色的陽光鋪在白雪皚皚的地面上,袁香兒抱著小小的天狼一 路飛奔。
南河被放在溫暖的懷抱中,明明累得渾身像散架了一般,但不知道為什麼, 心裡卻湧上一股桂花糖一般的甜蜜滋味。
道路兩側的樹木飛快地後退,南河清晰地聽見一聲聲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
那個人一路奔跑著,推開那扇大門,穿過熟悉的院子,進到自己的臥室中, 把那個軟軟的墊子拿出來放到炕上,將南河放在了溫暖的墊子上。
天狼把鼻子埋進那個軟軟的墊子裡,只聞到了乾爽的陽光味,並沒有別的什 麼亂七八糟的味道,於是松了口氣,終於在溫暖的環境裡安心地昏睡了過去。
袁香兒蹲在炕邊,小心地摸了摸她的狼。離開自己個把月,銀狼漂亮的毛髮 已經沒了,身上左一塊右一塊地禿著,這會兒正縮在墊子裡,冷得微微顫抖。
幸好自己把他帶回來了。
袁香兒去廚房找雲娘要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
等袁香兒吱呀一聲再度推開房門的時候,炕上的那只小狼已經在睡夢中變回 了人形。
他背對著袁香兒,蜷縮著身體,睡得正香。
白日裡一陣忙亂,袁香兒幾乎沒有看清南河變作人類時的樣子,這樣想想, 她似乎一次都還沒有見過南河化為人形的時候長什麼模樣。
袁香兒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指,輕輕撩起南河那一頭散落的長髮,露出了他 覆蓋在銀髮之下的潔白臉龐。
這長得也太犯規了吧?
她在心裡輕輕讚歎了一聲。
無論是虺螣還是烏圓,都有著完美精緻的容顏,她看到之後也暗暗讚歎。
但是躺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哪怕面色蒼白,閉著雙眸,袁香兒都不得不承 認,在他露出容顏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跳快了好幾拍。
從前一些話本中描繪賢明的君王為美人傾心,夜夜笙歌,荒廢了國事;或是 知書達理的書生被狐精迷惑,沉迷於聲色,拋棄了聖賢禮教。袁香兒讀後都不過 付之一笑,覺得那只是文學作品的誇張意淫而已。
此刻,她突然有些理解書中的那些角色了:如果有南河這樣姿容的美人擺在
眼前,即便是她,也真的有可能做出“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庸之舉來。
如果南河是一個人類,那完全就是袁香兒的理想型了,可惜南河偏偏是一隻
銀狼。
袁香兒惋惜地扯過床上的被褥,小心地避開他身上的燙傷,遮住了他的
身體。
南河有些警覺,微微睜開眼,看見是袁香兒,又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原來這個墊子是他的啊,難怪你一直不讓我碰。”跟進來的烏圓跳到炕邊的
櫃子上,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床上之人明顯聽到了這句話,腦袋上突然就冒出一雙軟乎乎的毛耳朵來,在
袁香兒的視線裡輕輕地顫了顫。
“為什麼他都變成人形了,耳朵和尾巴還經常會冒出來? ”袁香兒有些不明
白天狼族的特性。
“狼族和我族一樣,耳朵和尾巴都特別敏感,一旦情緒激動,就很容易控制
不住地跑出來。他大概是正在高興吧。”烏圓很不客氣地揭南河的短。
“原來是這樣呀! ”袁香兒把南河扶起來,端給他一碗熱騰騰的雞湯:“你喝
一點兒這個暖和一下。東街永濟堂有一種治療燙傷的蛇油軟膏特別有效,我一會
兒出去給你買。”
南河琥珀色的眼眸中帶著一點兒剛睡醒的水霧,伸手來接袁香兒手中的碗。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涼,不小心觸碰到了袁香兒的手,在那裡留下了
明顯的涼意。
他變成這個樣子,好像有些不太方便呀,袁香兒後知後覺地想著。
她的視線避開了南河那肌肉緊實的身軀,看到了被褥下露出來的一雙光潔的
腳踝,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握住南河的腳踝,把人家翻過來,還大大咧咧地剃掉人
家傷口附近的毛髮,給人家包紮上藥。
難怪那個時候,小南掙扎成那副樣子。
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額頭。
袁香兒來到東街的永濟堂買燒傷藥,這家藥鋪秘制的蛇油軟膏醫治燙傷的效
果特別好,遠近馳名。
永濟堂曾經是闕丘鎮上口碑最好的一家藥鋪,出售的藥劑療效顯著、價格公
道。永濟堂原東家韓睿大夫醫者仁心,時常救死扶傷、施醫贈藥,幫助過不少人,
很是受街坊四鄰的愛戴。
幼年時袁香兒常被師父派來這裡購買藥材,店主夫妻留給她的印象很是 不錯。
令人痛惜的是,年初,韓大夫攜娘子外出,搭商船過江之時遭遇江匪,不幸 在江上雙雙遇難,家裡只留下一位八九歲的小公子。
於是,這間生意紅火的藥鋪便只得由韓大夫的兩位堂兄弟幫忙照管。那兄弟 二人本不過被韓大夫收留在藥鋪中打雜,如今打著照顧侄兒的名義,順理成章地 成了藥鋪的掌櫃。那位年幼的韓小公子也就輪流寄居在兩位叔叔家,過上了寄人 籬下的日子。
日暮時分,天地昏黃,萬物朦朧,模糊了世間的種種界限。
街道兩側的商鋪陸續挑起了燈籠,永濟堂的門口依舊有許多買藥的客人進進 出出,熱鬧不減。
韓大掌櫃的娘子姜氏正坐在鋪門外,撚著一條帕子同相熟的街坊訴苦。
姜氏早些年跟著夫君過著異常貧困的日子,折騰出一臉的苦相,為人十分吝 嗇,即便如今生活大有起色,她也開始裹上綾羅穿金戴銀,卻依舊擺脫不了那刻 在骨子裡的尖酸刻薄勁。
“我那可憐的侄兒,不知道命裡犯了什麼煞,年頭剛剛克死了他爹娘,如今 又把自己的小命給丟了。只苦了他嬸嬸我,半年來好吃好喝地精心養著他,費了 幾多錢米,誰知這小沒良心的撒手就這麼走了,可叫我怎麼活呀?”
雖然擠不出眼淚,但她撚著帕子嚶嚶乾號,配合那乾癟愁苦的面容,也很是 像模像樣。
自打數日前侄兒韓佑之在天狼山走失之後,薑氏就在這門前接連哭訴了幾 天,如今人人都知道她的侄兒已死於非命,這間日進鬥金的鋪子當然也不得不由 他們“勉強”繼承了。
韓二掌櫃的娘子朱氏卻是個性格潑辣的女人。此刻,她正靠在櫃檯邊嗑著瓜 子搭話:“嫂嫂是個心善之人,誰不知道你對侄兒比對自己親兒子還好,是他沒有 這個享福的命,小小年紀就夭折了。就是我這個做弟妹的心裡,也難受得幾天都 吃不下飯呢。”
她一邊說話一邊翻著嘴唇吐著瓜子皮,一點兒都看不出吃不下飯的樣子。
“我琢磨著既然侄兒已經沒了,咱們還是請幾位法師來辦一辦法事,打發他 安穩上路才是。”
薑氏放下帕子瞪她:“那得花多少錢?”
此刻在積雪的街道上,袁香兒望著街對面的藥鋪遲疑了一下。亮如白晝、人
流往來不息的藥鋪門頭的瓦當上,赫然趴著一隻巨大的肉蟲狀態的生物,而過往
行人竟對此異物一無所覺。
“噫,好噁心!那是什麼?我在山中從未見過。”停在袁香兒肩頭上的烏圓露
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那是蠹,一種食怨而生的魔物,只在人間有。”袁香兒給烏圓解釋,“它是靠
吞噬人類的嫉妒、怨恨、憎惡等負面情緒生存的魔物,多在一些陰鬱善妒的小人
會聚之處滋生。隨著它慢慢長大,這個家哪怕從前滿盛福祿之氣,也會漸漸晦氣
滋長,運勢凋零,生活在其間的人很快就會黴運連連,家勢衰敗。”
那魔物人面蟲身,慢慢地爬到屋簷邊,把皺皺巴巴的人臉從屋頂上垂下,幾
乎貼在薑氏的腦袋旁,睜開層層疊疊的眼皮看著薑氏。
薑氏恍然未覺,依舊裝模作樣地和妯娌哭訴。
看見那三尺來長的魔物在瓦片上緩緩蠕動,袁香兒實在不想從魔物的身子底
下穿過。
人生無常,逝者尚且不知魂歸何處,生者卻還盯著一些死物蠅營狗苟,卻不
知算計到最終,招到身邊的都是些什麼樣的鬼怪。
“喵,我看見了,這個房子裡面真是太臭了,我不想進去。”
“那你就在這裡等我。”袁香兒摸了摸肩膀上愛乾淨的小貓,找了個石礅,掃
掉上面的雪,鋪上自己的帕子,將她嬌氣的使徒放在上面。
而她自己則捏著鼻子忍耐著從魔物的身軀下穿過,走進藥鋪,買了蛇油
軟膏。
袁香兒從藥鋪中出來邁過門檻的時候,那只食怨獸從屋簷上探出腦袋,用暗
紅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袁香兒沒有搭理它,跨過污水橫流的街道,伸手接回自
己乾淨的小貓,趁著昏昏沉沉的天色往家的方向走去,將那間看似燈火輝煌的鋪
面留在身後。
烏圓蹲坐在袁香兒的肩頭,一雙看透一切的真實之眼在昏暗中閃閃發光,遙
望身後的鬧劇:“那個女人既然不悲哀,幹嗎要又哭又號呢?”
“人類和你們不同,有時候心裡明明竊喜著,表面上卻要裝出悲慟欲絕的模
樣;有時候心中明明悲傷,卻又不得不在人前擺出笑臉來。”
“這又是為什麼? ”烏圓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已經只有這麼短的生命了,難 道不應該專心地活得快樂一點兒嗎?”
在有著漫長生命的烏圓眼中,人類的一生如同晨露般易逝。烏圓一直以為這 個朝生暮死的種族定然會十分珍惜自己那一閃而逝的生命,至少應該像阿香一樣, 每天開開心心地玩耍度日才對。誰知住進人間之後,烏圓發現許多人類總是將那 大把寶貴的時間花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真是一種特別難以理解的生物。
袁香兒回到家中,洗淨雙手,給南河塗抹用蛇油煉製的燙傷藥。
人類是一種身體脆弱的種族,因而他們需要比其他物種花費更多的精力,一 代一代地研發治療創傷的藥劑的方法。
那淡黃色的傷藥呈半透明狀,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塗在南河的肌膚上,傷 口處立刻傳來一陣沁涼之感。塗藥之人動作很溫柔,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過南河 的肌膚,一路留下絲絲刺痛和酥酥麻麻的感覺。
“後背可以了,你轉過來一下。”
變為幼狼模樣的南河彆扭了片刻,慢慢轉過身體,四條腿蜷縮著,露出毛髮 稀鬆柔軟的肚皮,十分局促,根本不知道要將視線放在哪裡。
“你別緊張,不過是塗個藥。你這樣我多不好意思。”袁香兒笑著說。她口中 說著不好意思,手上卻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幹淨利落地把南河的傷口處理好了。
南河飛快地翻回來,一瘸一拐地就想爬下炕。
袁香兒將小狼撈起來,連著毛巾一起抱到炕上的墊子上,看著那銀白色的小 耳朵。小山包一樣的耳朵上長著細細白白的軟毛,還會不時地動來動去,實在太 可愛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順著那軟軟的毛髮摸了摸。滿身藥味的小銀狼趴在 那裡,耳朵抖動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聲音就是同意了,袁香兒高興地把好多天沒摸到的狼耳朵好好地揉搓了 一通。
天幕低垂,涼蟾淩空,晚飯之後,袁香兒坐在門檻上切米糖。
這種小吃製作起來有些複雜,要先將蒸熟之後的糯米製成凍米,再用油炸成 米花,最後加入糖漿、花生和桂花等物,翻炒攪拌,待凝固後切片,最終製成一 塊塊香脆可口的甜食。雖然製作工序複雜,米糖卻是本地年節前後家家戶戶都要 準備的零食。
袁香兒在砧板上切的就是雲娘花了好多心思製作好的大塊米糖,要切得薄厚
均勻、大小一致,包好收進罐子裡。
烏圓和錦羽蹲在一邊等著。如果有不小心切碎的米糖,袁香兒就會拋過來,
這會兒烏圓已經嗷嗚一口叼住一塊,飛快地躥到梧桐樹上蹲著吃了,錦羽還伸著
雙手巴巴地看著呢。袁香兒只好再揀一兩塊,放進錦羽的手心裡。
受傷的南河蜷在袁香兒身邊的墊子上,看著那只長脖子雞甩著小袖子,捧著
米糖咕咕咕地跑了,於是不屑地瞥了兩隻小妖精一眼。
袁香兒拿起一塊米糖遞到南河面前:“小南也想嘗一嘗嗎?”
南河轉過腦袋搖了搖頭。
袁香兒眼看著烏圓和錦羽跑遠了,悄悄地從荷包裡掏出兩顆梅花形狀的桂花
糖,托在手心裡,低頭靠到南河身邊,悄悄地說:“那我們吃這個,余記的桂花
糖,上次去兩河鎮我特意買的,就咱們倆偷偷吃。”
那只孤傲的小銀狼果然伸過腦袋來,把一顆糖果舔走了,粉粉的小舌頭不小
心在袁香兒的掌心舔了一下,刺刺癢癢的,惹人發笑。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誰啊?”袁香兒起身應門。天色這麼晚了,怎麼還有客人來?
院門外站著一對年輕夫婦。
“不好意思,冒昧打擾。”那位娘子面容和善,語聲懇切,“我們走了很遠的
路,一直沒找到客棧,好不容易看見這裡有燈光。小娘子能否讓我們借住一晚?
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
她的鞋襪衣擺全濕了,在這種大冷天還在不斷地往下滴著水,形容狼狽。她 哀求地看著袁香兒,她的夫君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整袖躬身給袁香兒施了個大禮。
袁香兒沉默地看了兩人許久,拉開門讓他們進來。
那對夫妻跟在袁香兒身後走進庭院。
冬夜寂靜,庭院四周繁密的樹木沉默地聳立著,影影綽綽,令剛進院的女子
心中有些害怕。
好在前方的數楹屋舍中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讓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院子的中庭有一棵粗壯茂密的梧桐樹,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樹下強壯的大黑
狗突然發出激烈的吠聲,把那位女子嚇了一跳。她轉眼看去,恰巧看見樹邊一座
小小的高腳木屋裡伸出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把那個雞窩一般大小的屋門關上了。
女子緊張地搖了搖夫君的衣袖,示意他看一下,但她的夫君只是伸手安撫地
拍了拍她的手背。
“麗娘,這是個好地方,你不必害怕。”她的夫君說。
樹下的石桌上轉過來一隻貓,那只貓隱在暗處,看不清毛色,一雙眼睛在黑 暗中綠瑩瑩地發著光。那只貓弓著背,喵嗚了一聲,似乎要撲過來。
麗娘忍不住哎呀了一聲。
前方領路的袁香兒停下腳步,開口阻止道:“烏圓,這兩位是客人。”
那只貓眯起眼睛,躥到樹冠中消失,黑暗中依稀傳來男子的輕哼聲。
袁香兒將兩人領進客房:“兩位想必餓了吧?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去為你們 準備飯食。”
麗娘本想客氣兩句,但不知為什麼,聽見袁香兒說了這句話後,腹中突然傳 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
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我有多久沒吃飯了?她在心中疑惑地想。
“那就勞煩你了,我們一直在趕路,肚中實在饑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袁 香兒道謝。
這位懷中抱著一隻“白狗”的小娘子雖然同意了他們借宿的請求,但一直十 分冷淡地跟他們保持著距離,讓她有些局促不安。
可她確實走了太久的路,又餓又累,難得到了這樣溫暖明亮的地方,只好顧 不得那許多,厚著臉皮且先借宿一晚。
袁香兒轉身出去,不多時端來一個託盤,託盤上擺著兩碗堆得高高的米飯和 六碟菜肴果品。她將那兩碗插著筷子的米飯擺在麗娘夫妻面前,再擺上菜肴,又 在屋角的香案上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中。
“兩位請自便吧。”袁香兒向那對夫婦點了點頭,帶上門出去了。
“好香啊,夫君快來。”麗娘高興地拉著夫君在桌子邊坐下,“夫君,你餓不 餓?我著實有些餓得慌,咱們快吃吧!”
她的夫君在她身邊坐下,用一種溫柔的目光看著她,拾起筷子不斷地將桌上 好吃的食物往她的碗裡夾。
麗娘自嫁入夫家之後,夫婦恩愛,琴瑟和諧,最近這段時間,夫君對她更是 分外憐惜,不僅一直陪在她身邊,還時常握著她的手,用一種眷戀不舍的眼神看 著她。
麗娘心中甜蜜,卻又莫名有些酸楚。
她拿起筷子,也給自己的夫君布菜:“這飯菜真是好吃。主家的那位姑娘雖
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卻是個好人,為我們準備這樣豐盛的飯菜,明日
我們可得好好謝謝她。”
“嗯,我們好好謝謝她。”她的夫君說道。
他們很快吃飽了飯食,攜手躺在床榻上。
“啊,真是舒服。辛苦了這麼久,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麗娘躲在暖和
的被褥中,和夫君手握著手,額頭抵著額頭,悄悄說著話,“夫君,你覺不覺得這
裡有些奇怪?那位姑娘似乎也有些奇怪。你看見沒有,她一直抱著那只白色的狗
子,那只狗好像受了傷,皮毛脫落得一塊一塊的。但那只狗看人的眼神真的冷,
就像……就像山裡的狼一樣。明明是那麼小的狗,被它看一眼我渾身就冷得直打
哆嗦。”
“沒事的,麗娘,你什麼也不用怕,放心吧,一切有我呢。”她的夫君伸手把
她摟在懷裡。
是的,有夫君在,我沒什麼好擔心的。麗娘躺在溫暖的床上,靠著夫君的胸
膛,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
“我們這麼久沒有回去,不知道佑兒有沒有想我們,明天一定要早一點兒趕
回家裡去。”麗娘的聲音漸漸低沉。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道清脆的鐘聲。那鐘聲伴隨著一個女子低低念誦經文的
聲音, 自夜空中傳來,時遠時近,空靈縹緲,仿佛能夠化解人間的一切苦厄,淨
化世間的所有污濁。
“夫君,你聽見沒有?有人在誦經呢。”麗娘閉著眼睛呢喃,“這個地方好舒
服,我要好好地睡一覺。”
她好像忘記了許多事,但這時候她已經不願再去細想。
“你辛苦了,麗娘。安心睡吧,佑兒有我看著,你安心休息就好。”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麗娘覺得自己就像泡在最暖和的溫泉中,溫暖又舒
適,身體輕飄飄的,舒舒服服地向上飛起。
袁香兒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輕搖手中小小的帝鐘,輕聲念誦往生咒。
清脆的鐘聲和誦咒之聲響了一整夜。
寅末時分,天色將明未明。
蜷在袁香兒腿邊的天狼突然睜開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屋門的位置。本應在
客房中的那位男子此刻已經出現在了屋門前,面有悲色,雙手交握,深深地向著
袁香兒行了一禮。
袁香兒停止誦念,抬起頭看他:“韓大夫,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嗎?”
當年她還年幼,和鐵牛、大花他們在東街口的永濟堂前玩耍,不慎踩進泥坑 摔了一跤。
一位年輕的大夫蹲在她面前道:“你就是自然先生新收的小徒弟吧?摔倒了 卻沒有哭,很厲害呢。”
他笑著給袁香兒摔破了皮的膝蓋上塗了點兒草藥,又給每個孩子分了一顆清 清涼涼的秋梨糖。
“韓大夫真好,我長大要嫁到他家做娘子。”流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二花 說道。
“瞎說什麼?不害臊。”大花擰了妹妹的胳膊一下,“韓大夫已經說親了,要娶 青石巷的阿麗姐姐做娘子,哪裡輪得到你這個小鼻涕蟲?”
當時的韓大夫眉眼中帶著溫和的笑容,並不像如今這樣面有淒色,形體虛 幻,已成非人。
“小先生之恩,無以為報,如何還能以年歲論資輩?小先生當受我一禮。”韓 睿遠遠地站在陰暗處,“拙荊心中掛念幼兒,一直渾渾噩噩,不得解脫,今日幸得 小先生出手相助……”
院中響起雄雞的鳴叫聲,天色微曦,那位躬身行禮的男子的身影漸漸變淡, 然後消失無蹤。
袁香兒低垂著眉目在蒲團上靜坐許久,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回到臥房 休息。
奔波了一天又熬了大半個夜的她很快睡熟了。
天色漸明,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她身上的被子上。
炕沿的墊子上,一顆銀白色的小腦袋悄悄地抬了起來。
在這樣寂靜無人的時刻,南河終於得以安心地看一看睡在不遠處的這個人。 她看起來很疲憊,眼下帶著黑青色,秀氣的眉頭在睡夢中微微皺在一起。她總是 這樣溫柔,就連兩個沒什麼交情的人都要耗費一整夜的時間費心超度。
此刻她用手枕在臉側,瑩潤白嫩的手指就那樣安靜地擺在南河的眼前,南河 湊近一些,動了動小鼻子,依稀聞到了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樣的藥味。
銀狼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昨日就是這雙手沾著藥膏,一點兒一點兒地驅 散了它肌膚上火辣辣的疼痛感,也是這雙手總愛摸自己的耳朵,左摸右摸,不肯
撒手。
她站在樹下張開雙手:“小南,來,跳下來。我接著你。”
於是它閉上眼睛,向著她跳了下去,被她一把接在溫暖的懷裡,離開了那個
孤獨冰冷的樹洞,來到這個熱鬧溫暖的巢穴。
南河突然想伸出小舌頭,舔一舔她那微微泛紅的指尖。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南河急忙移開了視線,將目光落到她那一截瑩白的
脖頸上,那薄薄的肌膚下埋著血管,經不起天狼輕輕一咬。脖頸再向上,是她如
雲的長髮,一隻白生生的耳朵從烏黑的長髮中露出來,耳垂飽滿,薄薄的耳郭透
著肉色。這樣的耳朵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南河在心裡想,可能特別軟,還會微微
有點兒涼。
難怪這個人那麼喜歡摸別人的耳朵。
南河悄悄靠近,還沒來得及碰到那只耳朵便匆忙縮了回去,一下子把頭埋回
墊子裡。
袁香兒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看見了蜷成一團用尾巴對著自己的小
毛球,便伸手輕輕摸了摸。
第四章 阿 厭
袁香兒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強爬起來吃早餐。
雲娘給她端上熱好的清粥小菜,她還懨懨地趴在飯桌上沒精神。
“你把小南找回來了呀?小南怎麼受傷了?看起來好像挺嚴重。”南河趴在袁 香兒身邊的桌面上,雲娘在南河面前擺了一碗熱牛乳:“來,給你牛乳喝。”
南河伸出小爪子搭上碗沿,把碗撥到袁香兒面前。
袁香兒將下巴擱在桌上,把碗推回去:“你喝吧,我也有呢。”
“香兒,你昨天夜裡是不是一整夜沒睡?快天亮的時候我好像還聽見了帝鐘 的聲音。”雲娘看著她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給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還小呢, 可不好那麼晚睡。”
“對不起,師娘,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兒道歉。
“那倒是沒有。”雲娘擦了擦手,笑著在桌邊坐下,“說起來,阿搖當年也時常 這樣,獨自在房間內念誦一整夜的咒文。我聽著那種聲音,反而覺得很親切,仿 佛回到了你師父還在家時的日子。”
餘搖是一個特別熱心的人,無論是驅祟辟邪還是揲蓍問卦,只要有人求到他 面前,他基本沒有不應的。因此他每天都忙忙碌碌,鎮上的人對他也都十分尊敬。
袁香兒如今想來,師父有可能不是人類,卻生活得如此有煙火氣,仿佛比自 己更像人類。
原來的袁香兒一般很少管閒事。
如果換作是師父,昨夜遇到韓睿夫婦這樣的事,應該不會像她這樣撒手不管
後面的事吧?
想起昨夜見到的韓大夫的一縷神魂,袁香兒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她可以清晰地看見韓睿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功德金光。這可能是那位先生
生前懸壺濟世、行善積德的緣故。正因為有這層金光護著,他和渾渾噩噩的娘子
不同,有著生前完整的記憶,思維清晰,行動自如,並不像他的娘子麗娘那樣可
以通過往生咒輕易消除心中的執念。
從他離開時的神情來看,只怕他如今還徘徊在人間。
心地再仁厚的人,回到家中看見如今的永濟堂,再聽說自己孩子的遭遇,恐
怕也會心生悲戚。
韓睿昨夜滿面淒色的模樣在袁香兒腦海中反復出現,導致她一整個下午做什
麼事都不利索,擔水擔灑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天色昏暗之後,她再一次來到永濟堂附近。
此刻永濟堂屋頂上那只魔物,正仰著皺巴巴的頭顱,口中打橫叼著一個人類
的魂魄。
那人類的魂魄伸出蒼白的手臂,竭力掙扎反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時不時
在他身上亮起,但很快就被那只魔物發出的黑氣驅散。那人類的魂魄束在頭頂的
長髮散落開來,露出了痛苦而絕望的表情,那人類的魂魄正是韓睿。
屋簷之下,街燈璀璨,往來人群談笑自如,無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慘劇。
袁香兒大吃一驚,顧不得其他,閃身到街邊的小巷中,淩空祭出一道金光
神咒符,口誦法訣:“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急急如
律令!”
灼目的金光從符籙中放出,金光所照之處,蠹那皺皺巴巴的皮膚就像是被燒
灼一般刺啦作響,冒起陣陣青煙。蠹扭動身軀,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丟下口中
的人類魂魄,轉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處。
“咦,剛剛是不是有光閃了一下?”
“是閃電嗎?大晴天的,還看得見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錯愕地紛紛抬頭,議論著剛剛一閃而過的金光。
韓睿從屋簷上滾落下去,掉在巷子裡。他面目蒼白,形體似散非散,幾次想
從地上起身,都無力支撐。
“韓大夫。”袁香兒趕到他身邊,念誦了數遍安魂咒,倒伏於地的身影才漸漸 穩固清晰起來,被袁香兒帶回家中。
回到家中,袁香兒著手繪製一方聚靈法陣,將韓睿虛弱的魂魄置於陣中。韓 睿在法陣中掙扎著坐起身,攏袖遮面行了一禮,沉默無言。
“韓大夫,”袁香兒蹲在他面前,“你一生行善,福報深厚,若是捨棄執念,步 入輪回,必定有一個好的歸宿,何必流連在人間?那麼大只的食怨獸,你想必看 得見,為什麼還要冒險靠近?”
韓睿垂下眼眸,面色慘淡:“小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 終,生死未明。我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袁香兒思索了片刻:“你兒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濟堂找不到他, 不如明天隨我一道去天狼山打聽打聽。”
上一次虺螣說在天狼山撿到了人類的小孩,時間正好和韓大夫的兒子走失的 時間接近,袁香兒覺得他們可以去虺螣那裡看一看情況。
“他去不了天狼山,”錦羽從吊腳小屋內伸出腦袋,“他……已經快散了。太陽 一照,咕咕咕,他就該沒了。”
烏圓趴在樹枝上哼了一聲:“你這只長脖子雞懂什麼?即便只是魂魄,也不 是太陽曬一曬就會消失的。”
“可是人類不一樣,人類的魂魄很脆弱。”錦羽扶著門探出半邊身體,“我在 人類的村裡見過許多像他這樣的,咕咕咕,太陽一出來他就該化成氣泡不見了, 除非……”
“除非什麼?”袁香兒問。
“除非給他找一個容器。”
“容器?”
“就是能把他裝在裡面的東西。”錦羽比畫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類長 得像的東西。”
袁香兒從屋子裡找來了一對之前從集市上買回來的福娃。陶瓷製成的娃娃, 白白的臉蛋、笑盈盈的眉眼,雙手抄在袖子裡,憨態可掬。
她把那男的陶瓷娃娃擺在韓睿面前:“韓大夫,你試試看?”
韓睿的身形消失了,那個瓷人的眉眼突然變得鮮活起來,雖然還是那副抄著 手、眯著眼睛的模樣,但仿佛真的會呼吸、會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這裡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裡傳來韓睿的聲音,“多謝你,錦羽。”
“咕咕咕。”錦羽發出一連串的咕咕聲。得到了人類的感謝,錦羽似乎十分
開心。
“喵,真是有趣,原來人類也可以變身哪,變成這麼小的樣子了。”烏圓繞著
比自己小了許多的陶瓷小人來回轉了好幾圈,好奇地想要伸出爪子去扒拉。
袁香兒急忙攔住好奇的小貓,伸手把兩寸大的瓷人托了起來,擺在案桌上另
一個陶瓷小人的身邊。
臨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韓睿道晚安:“韓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的一位朋
友那裡可能會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帶你去尋尋看。”
昏暗中傳來韓睿的輕聲回應。
袁香兒轉身離去之時,回頭看了一眼。韓大夫棲身的小小的瓷人靜靜地站在
那裡,另一個穿著衣裙的瓷人眉眼彎彎地陪在它身邊,兩個瓷人肩並著肩,仿佛
昨夜韓家夫婦進入庭院時的模樣。
這位父親安撫娘子放下執念轉世輪回,自己卻無法割捨對孩子的牽掛,形單
影只地滯留在已經不屬�自己的世界,不顧危險地闖入被蠹佔據的藥鋪,想要尋
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收拾好必備的用品,向雲娘辭行。
“師娘,我去阿螣家裡玩,她住得有些遠,今夜我不一定回來了。”
雲娘向來不干涉她的行動,只為她打包了糕點:“每次她來都帶著禮物,你
也帶一些我們家的點心去給她。代我向她問聲好。”
南河的身體還十分虛弱,袁香兒把南河連同墊子一起放在一個竹籃子裡,交
給雲娘。
“小南不吃別人碰過的東西,也不用別人用過的碗。這是小南吃飯用的碗,
這個是喝水用的盆子。”她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細細地交代了許多。
最終,她還是有些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墊子上放了一張折疊好的符
籙,悄悄地對南河說:“這是傳音符,可難製作了,向裡面注入靈力之後,你說的
話能傳遞到我那兒,但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麼事,你就用它聯繫我。”
南河伸出爪子把那張三角形的符籙扒拉到自己的身體下壓著,扭過腦袋不看
那只停在袁香兒肩膀上的趾高氣揚的小山貓。
袁香兒帶著韓睿寄身的瓷人,肩上停著烏圓,揮手和雲娘告別。
“好了,就剩下我們倆了。小南中午想吃點兒什麼? ”雲娘把裝南河的籃子
捧起來,“香兒說你愛吃羊肉,我給你燉羊肉湯吧?”
她看見籃子裡那只耷拉著耳朵沒精打采的小狼輕輕地點了一下腦袋。
“我們小南真是聰明,難怪香兒那麼喜歡你。”雲娘提著籃子向廚房走去,“你 不知道呀,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香兒可難過了,天天念叨著你。她把你之前用的 東西都好好地收著,不讓烏圓它們碰,還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就惦記著你回來時 能用。”
籃子裡的那只“白狗”飛快地豎起了耳朵,用琥珀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 她,一字不落地認真聽著。
進山的路程太遠,袁香兒僅依照虺螣留給她的信息有些找不著方向。
此刻是正午,驕陽當空,即便行走在枝葉繁密的叢林中,她依舊可以感到灼 灼的陽氣。
袁香兒有些擔心藏身在背簍中的韓睿:“韓大夫,你感覺怎麼樣?太陽這麼 大,你需不需要避一避?”
“多勞惦記,我並無大礙,自從進入這個山林,在下的靈體好像越來越穩固 了。”韓睿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烏圓蹲在背簍頂上,伸出爪子想把裡面的韓睿扒拉出來玩:“這裡已經是天 狼山靈界了,靈力之充沛,非人間可比,最適合他這種靈魄滋長。”
一個鏤空的金球從灌木叢中滾出來,丁零零地正巧停在袁香兒的腳邊。
袁香兒彎腰將它撿起,發現這是一個蝶戲牡丹的鏤空黃金球,做工十分精 巧,內裡裝著一個小小的金鈴,滾動起來聲音清脆,金黃的外表被摩挲得泛著光 澤,顯然是有人經常拿在手中把玩。
玲瓏球在闕丘鎮是一種非常流行的玩具,大部分用藤條編織成球體,裡面裝 上一個鈴鐺,滾動之時叮噹作響,十分有趣。袁香兒家裡就有好幾個玲瓏球,有 些還是她小的時候餘搖親手給她編的。
但玲瓏球畢竟只是兒童玩具,像這樣用黃金精工細作的很少見,想必是哪戶 豪富人家的孩子手中的玩具。
“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一個聲音從樹叢後響起。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有著白白的小臉和漆黑的瞳孔,這樣冷的冬季,她卻只披著一件薄而柔滑 的斗篷,赤裸著雙腳站在雪地裡。
雖然小女孩的外表像是人類,但在這樣的深山、這樣的季節,她這樣怪異的
衣著,幾乎不太可能是人類的小孩。
袁香兒把那個金色的玲瓏球遞上前,女孩伸出白生生的雙手接住了。
“人類到這裡來做什麼? ”她說話的聲音冷淡,和那玉雪可愛的外貌一點兒
都不相稱。
“我來找一個朋友。”袁香兒說,“她的名字叫虺螣,請問你知道她住在哪
裡嗎?”
“虺螣? ”那個女孩注視了袁香兒片刻,最終伸出一隻小手指指前方,“從那
個位置轉過去很快就能看到了。”
袁香兒真誠地向她道了謝,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沒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小小的女童站在覆蓋了霜雪的枯枝下,披著一件蝶翼般輕薄的斗篷,一雙小
腳就那樣光著踩在寒冷的雪地上,立在原地看著她離開。
在袁香兒已經熟識的朋友中,錦羽熟知人類的生活習性,烏圓從小受到家人
的精心照顧,都很擅長在變化為人形的時候,為自己變化出一套精緻漂亮的人類
衣物。相反,像南河那樣遠離人間,離群索居的,就弄不清人類裡三層外三層的
衣物鞋襪的穿戴方式,即便變化成人形,也可能隨便用一件斗篷遮體了事。眼前
這個女孩顯然也是一樣。
“你這個樣子,冷不冷? ”袁香兒摘下自己頭上的羊絨風帽,戴到了小女孩
頭上。
這種帽子的邊緣有一圈絨毛,側邊有一對護住臉頰的帽耳,底下還掛著兩個
白色毛球,十分暖和。
她揮手和女孩告別,踏上了女孩指點的那條路。
女孩站在雪地上,伸手摸了摸腦袋上戴著的帽子。帽子對她來說有些大,留
著剛剛那個人類的體溫,熱乎乎的,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股討厭的臭味。
“阿厭,你不是說要吃了那個人類嗎? ”地底下傳來低沉喑啞的聲音,白雪
慢慢升起,地面上現出一顆巨大的、由岩石和雪塊堆積成的頭顱。
小小的女孩高高地坐在石人的肩頭,蕩著光溜溜的雙腳,興致勃勃地撥弄帽
子上垂下來的絨球玩耍。
“算了,看在帽子的分上。”
並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場劫難的袁香兒轉過一條山路,烏圓這才小心翼翼地從
籮筐裡冒出小腦袋,左右看了看,悄悄說:“阿香啊,剛剛那位好恐怖,你都不害 怕嗎?”
“剛剛那個女孩很厲害嗎?看不出來啊,她才那麼一點兒大。”
“不不不,她一點兒都不小,好大好大的一隻,都把我嚇著了。”烏圓的天賦 能力是眼睛,能看透一切虛幻,直指真實。
袁香兒安撫地摸了摸烏圓奓了毛的小腦袋:“沒事,她還是挺親切的,你看 她並沒有騙我們。”
烏圓抬頭望去。在那密密匝匝的雪松深處,隱隱透出一道黃泥築就的矮牆, 牆頭的茅草上壓著皚皚白雪,裡面有數間木屋,屋頂的煙囪裡升起嫋嫋炊煙。
只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才會有炊煙。
袁香兒走進那間屋子,敲響竹門。
“來了,來了,是誰呀? ”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應門,院子裡轉出虺螣如花 的容顏。
“阿香,怎麼會是你?快進來。”虺螣又驚又喜,把袁香兒讓進屋中。
虺螣的屋子雖然小,但床榻、屏風、桌椅、銅鏡等一應生活器具擺放得簡樸 雅致,打掃得一塵不染。案臺上一個松竹紋玉壺春瓶內還插著一枝綻放的紅梅, 襯得雅居暗香浮動,野趣盎然。
“你這裡還真是像模像樣、別有趣味啊!看不出來,你還挺會過日子的。”袁 香兒在屋內的木桌前坐下。
“你知道的,我們蛇族在冬天都特別懶怠,一絲一毫也不想多動,哪能折騰 這些?”虺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這不是養了個人類的幼崽嗎?本來只是想著 好歹倒騰一些人類的家具過來,倒騰來以後本也不過是隨便堆著。誰知道那個小 東西很勤快,這些都是他給收拾利索的。”
正說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少年端著茶盤掀開屋簾進了屋。這孩子面容消瘦, 身上帶傷,額角上貼著一塊紗布,手腕和脖頸上也露出明顯的爪痕。少年穿著一 身素白的長袍,顯然正在熱孝之中。
打從少年出現之後,袁香兒的背簍就微微晃動了起來。袁香兒將安置在背簍 中的韓睿寄身的陶瓷小人捧出來,放在桌面上,讓韓睿看見那個少年的容貌。
少年默默地在袁香兒和虺螣面前各擺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再在桌上放上 兩個各種乾果拼成的攢碟。就連烏圓的面前,少年都體貼地擺上了一盤小魚幹, 顯然很習慣招呼這些非人類的客人。做完這些之後,小小年紀的他懂事地行禮退
下了。
桌上的陶瓷小人依舊是那副面容光潔、眉目彎彎的模樣。但幾乎不用烏圓解
說,袁香兒就能從那陶瓷小人的面容中看出一股濃烈的情緒,仿佛陶瓷小人那小
小的身軀就要從桌角跌落,追著退出屋子的少年而去。
“你帶來的這是什麼? ”虺螣坐在袁香兒對面,打量著桌上的韓睿,“好像是
人間才比較常見的靈體。”
袁香兒避開這個話題,打算先弄清楚情況:“阿螣,那位人類的少年是怎麼
來到這裡的?”
“你說小佑啊。”虺螣看了一眼屋外,“聽說他人類的父母都死了,住的地方
也被占去了,只能輪流寄居在親戚家。那些親戚對他不太好,每天不是打就是罵,
飯都不給他吃,大雪天打發他到山裡來砍柴。他遇到野獸,從山上滾了下來,剛
好被我撿到了,就住在了我這裡。”
聽到這些話,桌上的陶瓷小人本來正在微微晃動的身體突然靜止了,就那樣
安靜地佇立在桌面上,依舊是彎彎的眉眼、瓷白的小臉,反而讓袁香兒忍不住有
些心酸。
“但這個孩子畢竟是普通的人類,不適合一輩子生活在這裡。”袁香兒說道,
“而且,你真的準備好收養一個人類的孩子了嗎?”
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考慮,韓睿肯定是不希望兒子一生都沒有同類,沒有伴
侶,作為一個柔弱的異類永遠生活在妖魔的世界裡的。
同時,對虺螣來說,作為一個生命接近無限長久的生靈,耗費精力和情感,
養大一個人類的小孩,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短時間內長大、變老及至死亡,也未必
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是的,我本來聽了你的建議,覺得確實不好長期收留他在這裡,想將他送
回人類的世界。”虺螣回避了袁香兒的眼神,“我保證,我試了好多次,可惜都失
敗了。”
她十分沮喪地述說:“你知道嗎?他真的很懂事、很可愛,小小的人,毛髮
又柔又順,還特別乖巧,會打掃屋子,還會做好吃的。我就想著再養他幾天,再
養幾天,結果一直拖到了今日……好吧,你說的是對的,明天你就幫我帶他回
去吧。”
屋子外傳來哐當一聲響動,一串小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坐在桌邊的虺螣的雙腿迅速變成了蛇尾,一下子躥到了門邊,掀起門簾就出
去了。
袁香兒帶著韓睿走到門外,就看見院子的另一頭,虺螣正在打著轉哄那位韓 小公子。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低垂著眉眼,一手持著鍋鏟,一手抹著淚。
袁香兒估計,虺螣那句“明天你就幫我帶他回去”的話,已經作不得數了。
路途遙遠,天空又下起了雪,袁香兒便在虺螣家中留宿一夜。
等兩個女人聊得盡興想起準備晚餐的時候,那個不到十歲的小小少年已經燒 好了炭火銅鍋,準備好了各式食材,還燙了一壺小酒,邀請她們上桌圍爐。
屋外北風卷地,暮雪紛紛。
這種時候能圍坐在桌前,同好友吃著熱騰騰的火鍋,品上兩口小酒,可以算 是人生一大樂事。
雖然阿螣對烹飪不拿手,但袁香兒可以看出,在準備食材上,她還是盡到了 養育孩子的責任,桌上不僅有肥美的牛羊肉,還有她從山中收集的各類菌菇、冬 筍、棗類及乾果。
袁香兒看見桌上擺著的各種洗淨切好的蘑菇,就想起一件趣事。
“自從你上次給我們家送松茸被南河看見了,他就學著你,經常往我家門口 堆放各種蘑菇,有毒的沒毒的、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哈哈哈,得虧沒把 我給毒死了。”
“小南不像我在人間住了那麼多年,哪裡知道你們人類那麼嬌氣,只要吃錯 一個蘑菇就有可能丟了小命。”虺螣一邊說著,一邊動作敏捷地把涮好的食物往身 邊的韓佑之碗裡堆。
“哈哈,是的,這方面還是阿螣比較能幹。”
“這麼說來,小南又回到你身邊了?你是怎麼讓小南回來的? ”虺螣舉杯就 唇,笑意盈盈,兩杯清酒喝下去,她本來就豔麗的容顏更添了三分嬌妍。
袁香兒哈哈一笑:“按你說的呀,用法術捆住,一把拖回家。”
正在吃飯的韓佑之似乎被嚇了一跳,怯生生地躲在虺螣身後,輕輕拉了拉她 的衣袖。
“沒事,沒事,香兒只是開玩笑,”虺螣連忙安慰他,“實際上香兒姐姐可溫 柔了。”
“她好可怕。我不要和她回去。阿螣姐,讓我留在這裡,我天天給你煮好吃 的。”清瘦的少年柔弱膽怯,無枝可依,楚楚可憐。
“好的,好的。小佑就留在這裡好了。”阿螣已經喝多了,滿口答應。
一身白衣的少年從虺螣身後露出臉來看袁香兒,虺螣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袁
香兒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少年並不像他在虺螣面前表現的那樣弱小無助,看向袁
香兒的眼神充滿戒備和警惕之色。
雖然韓佑之年紀還小,但袁香兒感覺虺螣有可能已經不是這個九歲少年的對
手了。
虺螣酒量不好,還十分貪杯,沒多久就露出了蛇尾巴,軟綿綿地趴到桌上動
不了了。
袁香兒和韓佑之一起將虺螣扶上床榻。再出來的時候,那個少年已經開始收
拾碗筷,並且謝絕了袁香兒的幫忙。
“不必了。你只是客人,不勞你操心。”韓佑之的態度冷淡而疏離。
袁香兒便在桌邊坐下。她眼前的少年只有九歲,四肢清瘦,手指上帶著凍傷
和老繭,收拾碗筷的動作麻利而嫺熟。
“你小小年紀,倒是挺能幹的嘛,晚上的火鍋很好吃,辛苦你了。”
韓佑之瞥了她一眼。
坐在對面的女郎肌膚白皙,手指瑩潤細嫩,披著保暖的皮裘,脖子上還套著
個瓔珞項圈,顯然是在長輩的愛護中長大的人,而他曾經也有那樣的歲月。
他收回了目光:“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你真的想留在這裡,不回去了嗎?這裡畢竟不是人類的世界。”袁香兒說。
“那又怎麼樣?虺螣比起那些恨不得吸了我的血的親戚更像我的同伴。我寧
可和妖魔在一起生活。”韓佑之冷冷地看了袁香兒一眼,“你呢?你也是人類,你
為什麼到這裡來?”
這個小小的少年眯起眼睛,帶著濃厚的猜忌和懷疑的神色:“你是一個術士,
我知道你想抓住虺螣姐,好像使喚奴僕一樣使喚她,就像對待這只貓妖一樣。但
可惜的是,阿螣姐的身邊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烏圓猛地把腦袋從盛小魚幹的盆子裡抬起來:“喵?無知的人類,本貓大爺
是來人間玩耍的。你才是奴僕,你們全族都是奴僕!”
韓睿一直站在桌面上,輕聲呼喚:“佑兒,佑兒。”
他的孩子臉龐消瘦,近在咫尺, 自顧自地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對他的呼喚毫
無反應。
少年那雙從前嬌生慣養的小手上如今遍佈著傷痕和老繭。
此刻,少年正麻利地幹著家務活,額頭上貼著紗布,脖頸上有著傷痕,小臉 比韓睿記憶中的瘦了整整一大圈,似乎在父母離世後的短短時間裡,他就從一個 無憂無慮的少年,蛻變得堅毅穩重、面面俱到。
“你娘親自小對你百般寵溺,不捨得你碰半點兒粗重活計。從前我總擔心你 太過嬌氣,難以自立,想不到我們不過離開一年,你卻什麼都會了。
“都是爹不好,爹沒有保護好你娘,也無法再護著你長大。”
韓睿的心中充滿愧疚和疼惜之情,他恨不能伸出手將自己許久不見的兒子緊 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如今人鬼殊途,他寄居在這個冰冷僵硬的軀殼中,不僅無法觸摸到孩 子柔嫩的臉蛋,給孩子一個溫暖的擁抱,就連自己的呼喚聲,近在眼前的兒子都 無法知曉。
幸好世間還有袁香兒能夠聽見他的聲音。
“小佑,我是一個術士,但我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你父親他托我……來看一 看你。”袁香兒看了一眼韓睿,按他的意思說話。
少年拿著碗碟的手一下子頓住了。
他愣了愣,臉唰的一下白了:“你騙我。”
韓睿看著眼前的孩子:“佑兒,她沒有騙你。爹爹很想你,那一日爹爹答應 給你買回一盞元宵花燈,最終卻食言了。爹爹心中實在有愧。”
袁香兒看著眼前的男孩:“我沒有騙你,你父親很想你,那一日他答應給你 買一盞元宵節的花燈,卻沒有辦到,他的心裡一直很內疚。”
老成持重的少年的眼眶驟然紅了。
過了許久,他才艱難而生澀地道:“真……真的嗎?你見到了我父親……父 親還有什麼留給我的話嗎?”
男孩低下頭,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像一個真正的九歲的孩子一樣難過起 來:“父親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我沒有守住永濟堂,甚至躲進這裡不想再見到那 些惡人。父親一定對我很失望。”
他的目光恰巧落在了被袁香兒帶來的瓷人身上。
明明是一動不動的陶瓷人偶,僵硬的臉蛋、凝固的眉眼,但不知為什麼,韓 佑之總覺得那人偶始終在凝望著自己,讓他打從心底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身邊明明是那個女人在說話,但他恍惚間真的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爹和娘從不曾怪過佑兒。佑兒能夠這麼堅強地生活,已經讓爹娘極為驕傲。
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只要你能夠過得幸福,爹爹就從心裡感到欣慰。”
在袁香兒的視線裡,韓睿的魂魄從瓷人中出現,帶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伸出
雙臂圈住了自己低頭哭泣的孩子。
這天夜裡,韓睿出現在袁香兒面前,整了整衣袖,鄭重地行了一個禮。
“您這就要走了?您……能夠放心了嗎? ”儘管知道遲早有這個時候,但袁
香兒的心裡還是說不出地難過。
“為人父母,永遠也沒有對孩子放心的時候。如今可喜的是,看到佑兒如此
獨立堅強,那位……那位螣娘子,也確如您所言,善良寬厚。”他輕輕歎息,“而
我也再做不了什麼事,該當早些去我該去的地方,麗娘還在那邊等我。”
“韓大夫,”袁香兒忍不住開口問道,“您一生救過無數人的命,最後卻遇到豺
狼一般的惡徒,心裡有沒有覺得不值得?”
韓睿低眉淺笑:“君子之道,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固有缺憾,也足矣。 若非如此,我只怕也得不到先生您的幫助。”
“還有什麼是我能夠為您做的嗎?”
“如果可以的話,倒是有一件小事……”韓睿輕聲說出了自己最後的請求。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您就放心地交給我來辦吧。”
大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袁香兒推開窗戶,深山寒夜,浩瀚蒼穹,銀河
流光。
屋內已經沒有了韓睿的身影。烏圓也不知道溜到哪裡玩去了。
屋外千山寒霧,萬里凝霜,寒氣伴隨著星光從窗外沖進來,袁香兒獨坐窗
前,突然有些想念那只毛茸茸的銀狼。
她想起在那個樹洞之中,自己全身埋在一整條大毛尾巴中時的溫暖舒適的
感覺。
“小南這會兒在幹什麼呢?”
蹲在火炕邊緣的南河同樣正看著窗外的星空。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汲取星辰之力,今夜雪後初晴,星空分外璀璨,最適合
觀想入定,溝通天地,感應星辰。但不知為什麼,南河心中總有些煩躁之感,始
終靜不下心來。
他再一次把壓在身體下的那個三角形符籙扒拉出來,盯著上面紅色的符文看
了半晌,想往裡面注入一點兒靈力啟動符籙,但好像又沒有什麼必須說的事情。
浪費只能使用三次的珍貴符籙做這種無聊的事,會被嘲笑的吧?南河伸出白 色的小爪子,翻來覆去地撥弄著那個三角形符籙。
符籙上紅色的符文突然亮了起來,把南河嚇得向後跳開一步。
“南河?睡了沒?”熟悉的聲音從符籙中傳來。
袁香兒趴在床上,一手的食指中指併攏,夾著符籙放在眼前,注入靈氣,對 著亮起來的符文說話。
過了半晌,符文裡才傳來低低沉沉的聲音:“嗯,尚未。”
小南好冷淡呀。袁香兒在床上滾了半圈。我是不是吵到小南休息了?
“南河,我找到阿螣了,韓大夫的兒子果然在她這裡。
“晚上阿螣請我吃火鍋,我還和她喝了點兒小酒,這裡的羊肉真好吃,等回 去我們也一起吃羊肉火鍋吧。
“山裡好冷呀,我凍得都睡不著。不過這裡的星星特別美,我感覺自己離天 空特別近。
“小南,韓大夫離開了,我心裡有些不好受。
“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小妖精,我把帽子送給了一個光著腳的小 女孩……”
袁香兒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每當她擔心南河嫌自己過於囉唆而準備停下 來的時候,符籙上的紋路總會及時亮起,傳來南河簡短的回應聲。
南河的回應往往只有一個“嗯”或是“可以”,但那微微帶著點兒磁性的聲 音聽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不耐煩,於是袁香兒就繼續說下去。
空山雪嶺,浪漫星河,在這樣寂靜的寒夜,袁香兒縮在無人的小屋裡,肆意 地浪費著自己的靈力,和遠處的一位異族精靈聊天,真是一種別致而有趣的體驗。
直到快要把自己的靈力耗盡了,袁香兒才勉強結束聊天。
第二日早晨,宿醉未消的阿螣軟綿綿地掛在袁香兒的胳膊上,看袁香兒拯救 差點兒被她燒糊了的小米粥。
“站好了,你這樣我沒法做事。”袁香兒往煮熟的小米粥裡放了一把桂圓幹, 再攪進去一個雞蛋,香味就出來了。
“我們蛇族本來就是軟的,這都軟了好幾百年,改不了,何況還是冬天呢。” 虺螣開始耍賴。
袁香兒撲哧一聲笑了:“你現在和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可真不一樣,那時候你
多一本正經,舉止都透著股講究勁,害我以為你是哪裡來的女先生。”
虺螣從袁香兒身上溜下來,坐到了窗臺上,抬起白皙的脖頸,漂亮的眸子看
向遠處:“那個時候,我一心想要做一個人類,拼命地模仿著你們,總想著方方面
面都像一個真正的人類。如今卻不同了,我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行,再沒有需要
在意的人了。”
院子外的大門被打開,韓佑之提著水桶進來了。
“小佑,快來吃早餐,我和香兒一起煮了好吃的小米粥。”虺螣探出腦袋向他
招手,“你又這麼早起來做什麼?你這個年紀最需要睡覺,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一整個冬天都是睡過去的。”
袁香兒白了虺螣一眼,沒揭穿她所謂的一起煮了小米粥,她不過是幫忙敲了
兩個雞蛋而已。
她看得出來虺螣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而這個驟然失去一切的男孩也確實將
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
吃早餐的時候,袁香兒聊起路上的所見所聞。
“拿著金球的小女孩?”虺螣吃驚地抬起頭來。
“嗯,六七歲的年紀,穿著短短的棕色斗篷,光著腳,和人類一模一樣,一
點兒破綻都看不出來。”
“那可是厭女,積怨而生之物。”虺螣提醒她,“她的脾氣不太好,你千萬別招
惹她。她已經活了很長時間,十分強大。”
“我都說了她很可怕,阿香你還不信。”烏圓附和。
虺螣突然想起一事,拉住了袁香兒的衣袖:“小南進入離骸期了吧?你提醒
小南小心些,最近整座天狼山脈的大妖都在找小南,想趁小南最虛弱的時候一口
吞了這世間唯一的天狼血脈。”
“離骸期?”
袁香兒第一次聽說這個詞,原來小南正在經歷那麼危險而艱難的事,所以才
總是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所以才要獨自回天狼山。
“那是天狼族特有的時期,聽說要反復經歷離骸重塑的過程,想想都覺得疼
死了。”一旁的烏圓抖了一下身體,“我們山貓族沒有這個時期,最多經歷一場
雷劫。”
“一場雷劫就好?雷劫難道不恐怖嗎?”袁香兒問。
“到了那個時候,父親肯定會幫我的,沒什麼好怕的。”烏圓驕傲地說。
袁香兒明白了,這是一位有父親疼愛的“妖二代”。
她想起了渾身血淋淋,獨自躲在樹洞裡度過離骸期的銀狼。
在最難熬的離骸期,南河不僅沒有夥伴的護持,還要不斷地躲避各種敵人的 傷害。
不讓小南回去了,在小南度過離骸期之前,她都要把小南留在院子裡,袁香 兒想。
吃過早餐,袁香兒告辭離開。
虺螣和韓佑之一起將她送出門。穿著白色棉袍的少年默默地向袁香兒彎腰行 了一禮,瘦弱的身軀上依稀能看到他父親的影子。
袁香兒匆匆走在積雪的山路上。
一個女性的聲音突然在路旁響起:“要回去了嗎?”
被稱為厭女的小女孩從一棵老槐樹後露出她那小小的身軀,烏黑扭曲的樹幹 襯得她的肌膚比雪還要蒼白。
“是的,我這就回去了。”袁香兒悄悄後退了一步。
“陪我玩一會兒吧?”厭女從身後伸出了手,小小的手上握著那顆金球。
四周明明沒有風,她帽檐下的兩顆絨球卻飄動起來,腳下的白雪在無形的威 壓下向外飛濺,冰涼的雪霧撲了袁香兒一身。
袁香兒雖然不高興,但也不願和她起衝突,思索片刻,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 金球。
“行,那就陪你玩一會兒。”
玲瓏球她從小玩到大,十分熟練,一抬手,那金球便順著她的手臂一路滾過 肩頭,從另一隻手臂上滾落,落地之前又被她用腳尖挑起。金色的小球在空中飛 快地轉動著,熠熠生輝,發出悅耳的叮噹響聲。
“烏圓,來!接著!”
“好嘞,看我的!”
烏圓從袁香兒的肩上一躍而下,在空中團身變化成一個髮辮飛揚的小小金靴 少年,輕裘翻飛蹴金鞠,雪貓戲撲霜花影。
那小小的金球飛向厭女,厭女那面具一般的臉蛋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兒笑容, 張開小小的雙臂,用額頭輕巧地接住了旋轉不停的金色小球。
小女孩頂著金色的玲瓏球,薄薄的棕色斗篷展開,宛如一隻在冰雪世界中撲
騰的飛蛾,金色的小球伴隨著她的動作來回滾動,仿佛和她融為一體,自如地四
處旋轉,清脆的鈴聲在冰冷的世界中遠遠地傳開。
三個人玩得興起,一時也忘記了先前那頗為緊張的氛圍,彼此炫技,竭盡所
能。厭女是三個人中玩得最好的,從小接觸玲瓏球的袁香兒和身手靈活的烏圓都
遠不如她。
“行了,行了,這沒辦法比,只能認輸了。”袁香兒出了一身的汗,喘著氣停
了下來。
烏圓變回貓形,不甘心地喵了好幾聲。
厭女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收住球,鏤空的小球在她白皙的指尖上滴溜溜地旋
轉著。
“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平時都是我一個人玩。
“本來,我也有一個一起玩球的朋友。”她看著指尖上那個被摩挲得鋥亮的金
球,“她是一個人類的孩子,在森林裡迷了路,被我發現了。我本想把她吃掉,可
是她好像一點兒都不怕我,還拿出這個金色的小球說要和我一起玩。
“我們就一起在森林中玩了很久。她餓了我給她找東西吃,困了我陪她一起
睡在山洞裡。後來,她的家人找到了這裡,她把金球留給了我,還說會再回來找
我,我就讓她走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小臉上帶著一點兒天真的笑容,像是一個回憶著童年趣
事的小女孩,但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她的聲調突然變得冰冷,瞬間變回活了
百年千年的女妖。
袁香兒看著她手中那個已經起了包漿的金球,知道這又是一個不知道多少年
前發生的故事。
“如果你只是想要玩這個,等我有空了,可以時常到這裡來陪你玩。”袁香兒
很誠懇地說。
厭女停住了球,把它收在手中,抬起頭來看向袁香兒:“那時候,阿椿也是
這樣說。我一直等在這裡,不知等了多久,可是她再也沒有來過。”
她身上那件短小的棕色斗篷緩緩地延伸變化,迎風抖開,遮蔽了天日,化為
一雙巨大的飛蛾翅膀。
那飛蛾的面部是厭女的容貌,卻多了隨風飄搖的觸鬚和詭異的口器。
“人類,我不會再相信你們的謊言。你就留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嗡嗡的
腹語聲響起,巨大的蛾翅在空中扇動,厭女鋸齒狀的蟲足向著地面抓來。
烏圓弓著背,豎起尾巴,全身的毛都奓了,發出自以為兇狠的威懾聲。
烏圓勉強擋在袁香兒面前,小小的腿肚子嚇得直打哆嗦,比起數米高的巨大 飛蛾,小山貓那巴掌大的身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袁香兒捏住烏圓的後脖子把烏圓拎起來,丟進後背上的背簍中:“你躲好, 別出來。”
她反手祭出四張金光神咒符,符籙淩空,四尊金甲神像出現在四柱方位,高 舉手中寶鏡,神態威嚴,打出四道金光,照向居中的厭女。
厭女乃是怨靈滋生的妖魔,被神光一照便發出刺耳難聽的尖叫聲,扇動翅 膀,升向高空,露出憤怒的神情。
巨大的飛蛾用蛾翅扇起颶風,卷起千堆雪、漫天沙。
大地晃動,地面上的雪塊和石頭凝成一個巨大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 來,變成了一個石人。
那石人揚起胳膊,攜著狂沙亂石向著袁香兒掃來。
袁香兒的左眼亮起一層微光,雙魚陣顯現。在石人的一掃之下,那圓球形的 透明護罩護著其中的袁香兒一路順著山坡滾落。
“鯤鵬的雙魚陣為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哼,除非他本人前來,否則你跑不 了。”厭女的聲音冷冰冰地在空中響起。
袁香兒隨著雙魚陣一路滾下山坡。天空中,無數小小的飛蛾從巨大的飛蛾的 翅膀中幻化成形,自天而降,密密麻麻地圍在雙魚陣外圍,不斷地撲棱著翅膀。
雙魚陣終於停了下來,山坡上的石頭巨人邁著長腿從山頂上追來,一下又一 下地砸在護罩之上。
“阿……阿香,不然我們就留下來再陪她玩一會兒吧,不就是玩球嗎?犯不 著拼命。”烏圓哆哆嗦嗦地從背簍裡伸出腦袋。
袁香兒被滾動的雙魚陣摔得暈頭轉向,透過護罩外面的那些撲棱著的飛蛾翅 膀的間隙,突然看見一道銀色的身影從遠處奔來。
她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有看錯。
那身影越來越近,從她的頭頂一躍而過,在空中化為巨大的天狼,流星一般 撲向高懸在空中的飛蛾,將那巨大的飛蛾從空中撲落。
巨大的飛蛾被撲落的瞬間,本來圍在雙魚陣上的那些棕色蛾子再也顧不上袁 香兒,紛紛飛到空中,組成一支長長的隊伍,向著天狼所在之處飛去。
顯然,突然出現的南河才是讓厭女覺得應該全力以赴地應對的敵人。兩個巨
大的身影在雪嶺間滾動,一路卷起的亂雪鋪天蓋地地湧出樹林,急雨驟降般衝擊
在雙魚陣的護罩之上。
天星降世,引浩瀚星辰之力;怨魔重生,積幽冥鬼魅之威。一時間,天狼戰
魔蟲。
銀狼長嘯,引發著地動山搖;飛蛾亂舞,攪動得天昏地暗。
“太……太恐怖了,嚇死我啦,阿香。”烏圓趴在袁香兒背上瑟瑟發抖,舉著
小爪子擋住眼睛,“原來南河這麼厲害啊!”
“小南怎麼過來了?小南的傷不是還沒好嗎? ”袁香兒憂心忡忡地望著越離
越遠的南河,心中擔憂著南河的傷勢。
南河身上的傷口無疑還沒有癒合,可是它似乎完全不以為意,眼眸中升騰的
是沖天殺意,喉嚨間響動的是嗜血的咆哮。銀狼淩厲如刀,暴烈如火,在殺戮中
興奮,在生死間舔血,鮮血淋漓的傷口是它英勇的勳章,你死我活的戰鬥是它奠
定王座的基石。
在袁香兒的印象裡,她的小狼彆扭而孤傲,喜歡吃甜食,是一個小小的毛
團子。
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意識到在自己面前那般綿軟好欺負的南河,其實是高傲
而兇猛、世間獨一無二的天狼。
山坡上那只石頭與積雪堆積而成的山精掉轉笨重的身軀,向天狼與巨蛾的戰
場走去。
袁香兒祭出靈火符,小小的鳳凰身影在空中出現。鳳凰清鳴一聲,沖著巨大
的山精噴出灼熱的火焰。
“你的敵人是我,我不會讓你過去。”
火克山精,石頭巨人後退了數步,舉起手臂擋住持續噴向自己的火焰,那手
臂上的積雪在烈焰中融化,山石開始一塊塊掉落,但同時,地面上的石頭還在持
續不斷地凝聚,不但修復好了山精的手臂,甚至使山精變得更為強壯。
“就這麼一點兒火焰,攔得住我? ”山精的聲音緩緩響起。它惱怒地轉過龐
大的身軀,向著袁香兒走來,每一腳都在地面上深深地留下一個坑洞,震得大地
晃動。
“一張不夠,那就多來點兒。”袁香兒從懷中掏出了一遝“貓爪符”。
前段時間為了娛樂,袁香兒和烏圓合力“印製”了無數張“貓爪符”。這種
符籙能借用山貓族純正的火系天賦能力,和靈火符的效果類似,只是威力極不穩 定,有大有小。這一回到危險的深山裡來,袁香兒就將這些“貓爪符”全放在背 簍裡帶來了。
此刻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出一遝“貓爪符”就沖著山精撒去。天空中像 是放起了煙火,大大小小的火球此起彼伏地在空中亮起,向著那小山一樣的石人 砸下去,就連雪地上都燃起了一片熊熊的火海。
“哇,這招厲害了。這可是我的功勞,原來我這麼厲害! ”烏圓看見熱鬧, 忘記了害怕,開始大呼小叫。
石人在密集的火球中熔化崩塌。
袁香兒還怕不夠,同時用三張靈火符請出神鳥。三隻火鳳引頸清鳴,圍繞著 山精輪流噴出烈焰。
“別……燒……了,饒……命! ”山精身軀上的石塊紛紛墜落,五官在火焰 中變形,終於徹底潰散成一個炙熱的石塊。
一個巴掌大的黑色身影慌慌張張地從冒著煙的亂石中爬出來,一溜煙兒就想 向外跑。
袁香兒掐了一個“井”訣,將山精困在裡面。黑色的小人在坑裡掙扎,四處 鑽洞,均無功而返。
“饒命,饒命!別燒了,再燒我就真的沒了! ”山精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情, 雙手舉在頭頂,不斷做出請求的姿勢。
袁香兒想不到剛才氣勢洶洶的巨大山精,本質上居然是個小不點兒。
“你想要我放了你?”
“求你了。”山精兩隻眼睛水汪汪的,臉卻是煤炭一樣的黑色,噘起嘴來撒 嬌,“我保證我和我們山精一族從今以後都不再攻擊你們。”
“能相信嗎?”袁香兒悄悄地問背上的烏圓。
“當然,山精又不是人類,特別單純,從不說謊的。”烏圓奇怪地看著袁香 兒,仿佛吃驚她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懂。
猶豫片刻,袁香兒最終還是鬆開了禁制。
叫她活活燒死眼前這個小生靈,她似乎真的辦不到。
那小小的黑色人影一下鑽進地底,消失了。
袁香兒從被燒得焦黑的凍土上走過,腳下不小心踢到一個漆黑的圓球。她彎 腰拾起來,擦去圓球表面的煙灰一看,原來是厭女遺落下來的金球。之前黃燦燦
的金色小球被煙火熏得一片漆黑,燒得變了形,本來漂亮的蝶戲牡丹的累絲圖案
凝成了醜陋的疙瘩,裡面的鈴鐺也不響了。
袁香兒想了想,將它收在懷裡,向山頂走去。
南河和厭女之間的戰鬥已經進行到了白熱化階段,天空中的雲層散開,露出
一個圓形的缺口,明明還是豔陽高照的白晝,那個圓圈內卻看得見漆黑的蒼穹和
點點繁星。
仿佛有星辰從高空不斷墜落,被星辰點中的飛蛾大片大片地在無聲無息中消
失。但剩下的飛蛾依舊悍不畏死地不斷覆蓋上來,圍繞著銀狼轉圈。在天狼那巨
大的銀色身軀四周,一個灰色的絲繭正緩緩成形。只要絲繭徹底成形,飛蛾就可
以困住南河,讓南河引不動星辰之力。
“坤位,真正的厭女在坤位。”烏圓越過袁香兒的肩頭,大聲喊了一句。
對南河和袁香兒來說這些密密麻麻的飛蛾都是一模一樣的,在烏圓的眼中卻
有一隻極為特殊,那是厭女的真身。但戰場離這裡還很遠,烏圓在這裡喊,南河
根本聽不見。
“哎呀,沒有打中,又移動到乾位了。”烏圓急得吱哇亂叫。
“你看得見嗎?那真是太好了! ”袁香兒掏出了使用過一次的傳音符,“你告
訴我,我傳音給南河。”
厭女很快發現,自己開始漸漸在戰鬥中落於下風。
對面的敵人不僅能夠引動星辰之力,甚至能在她的萬千化身中準確地找到她
的本體。
厭女化為人形,憤恨不平地瞪了南河一眼。
這只可惡的天狼竟然趁著她和人類玩耍的時候突然對她發動偷襲,一直被自
己奴役的山精也趁亂跑了,而她還弄丟了自己的金球。
“過分,你們太過分了!”厭女滿面怒容地跺著腳,轉身展翅逃離。
南河追了兩步,回首向著袁香兒所在的位置跑來,叼住袁香兒的衣領,一下
將她甩到自己的背上,四足發力,在雪山雲海間飛奔起來。
“天狼山雖然大,但剛剛的動靜已足以引來別的敵人,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南河說道。
袁香兒趴在銀狼柔軟的毛髮中,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銀狼絲絲縷縷的銀色毛
發沾染了血跡,拂在她的臉上。南河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裡待著嗎? ”袁香兒把臉埋在南河厚厚的
毛髮中,閉上眼睛。
“……”
南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想說昨夜聽見袁香兒說在山裡遇到赤著雙腳的女孩後,就一夜心神不寧。 他想說自己一早就忍著傷痛,特意尋覓著她的氣味一路找來。他想說遠遠聽見鈴 聲響起的時候,自己心中竟然湧起一陣憤怒和慌亂的感覺。
但南河什麼都不必說了,如今他已經接到了想找之人,那個人正安安穩穩地 坐在他的背上,全須全尾,正被他好好地背回家去。
南河身體疼得厲害,心中卻倍感愉悅。
到了山腳下,南河將袁香兒放下來。
“你們先走。我處理一下留在路上的氣味,去去就回。”
袁香兒回到家中,從金烏高懸直等到夕陽西下,直到夜幕低垂,繁星漫天, 也沒看見說好去去就回的銀狼。
夜半時分,袁香兒歪在床頭打瞌睡,依稀聽見院子裡傳來一點兒動靜。
她披著衣物來到庭院,卻沒有找到那個銀白色的身影。
“有看到南河回來嗎? ”袁香兒站在錦羽的屋子前,輕輕敲了敲屋頂,小 聲問。
高腳小木屋內伸出一隻小手,悄悄地往柴房的方向指了指。
袁香兒來到柴房門外,透過門板的縫隙,果然看見一個銀白色的身影趴在柴 房的地上。
“南河?怎麼躲在這裡面,是不是受傷了?跟我回屋裡去吧? ”袁香兒張望 片刻,伸手準備推開房門。
“別……別進來。”柴房內傳來南河低沉嘶啞的聲音。南河似乎急促地喘了幾 口氣,急切地說道,“你別進來,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很快就好。”
化為人形的南河蜷縮在柴草堆中,弓著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讓自 己的喉嚨洩露出一絲聲音。
離骸期的悸動再一次來臨,南河強忍著痛苦摸回院子,想要回到這個人身 邊,但又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痛苦呻吟的狼狽模樣。於是他只能躲進柴房,把手臂 咬出了血,忍耐著一陣陣襲來的痛苦。他不能發出哀號,不能痛苦地翻滾,不想 讓自己軟弱、狼狽、醜陋的樣子被那個人看見哪怕一點兒。
袁香兒就要碰到門板的手指頓住了。柴房的門板縫隙很大,她其實全都看
見了。
原來這就是離骸期,被疼痛折磨的小南緊繃著身體,渾身都是冷汗,但他寧
願咬住自己的手臂,也不肯發出一點兒脆弱的聲音。
袁香兒是瞭解南河的,知道這只天狼孤獨而驕傲,不願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軟
弱的一面。
她最終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對著柴房的門板坐下。
“我不進去,在這裡陪著你。”她隔著木板輕聲說。
無邊的痛苦讓南河覺得自己的意識幾乎就要潰散。
他依稀覺得自己的靈魂飄浮到了空中,看見了蜷縮在地面上的那個蒼白的自
己。天空中強大的星力緩緩劃過蒼穹墜落下來,拖著長長的尾巴,掉進南河那蒼
白顫抖的身體中。
強大又霸道的星辰之力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改變著南河的身體,他的肉體開
始逐漸潰散,被璀璨的星光取代。這樣的痛感過於強烈,古往今來,他不知有多
少同族殞身在這個難以度過的時期。
屋子之外,一門之隔,背對著他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靠著門板,仰著臉,和他一樣眺望著夜空中的星辰。
南河一下子從飄忽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巨大的痛苦如潮水一般再度將他
淹沒。
屋外的那個人似乎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輕聲念誦起了奇怪的咒語。
空中傳來低低的歌聲,那聲音仿佛可以療愈一切,慰藉流浪多年的遊子的靈
魂,給煢煢孑立的孤狼一個溫暖的歸宿。那聲音就像一股冰泉,流過南河即將被
焚燒殆盡的身軀,滋養他滿是傷疤的心田。
天亮了,晨曦透過門板的縫隙射進冰冷的屋內。
南河睜著眼睛,汗水從額頭滾落,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依稀從柔和的曦光中,看見了門外坐著的那個身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是他在漆黑的樹洞中寂寞的幻想,那個人真實地存在於他的身邊,近在咫尺。
她守了他一夜。
旭日東昇之時,柴房的門終於被拉開,一隻銀光璀璨的天狼從門內走了出
來,那身銀色的毛髮隨著天狼的步伐浮動,宛若有星光在一路散落。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看著那只銀白色的天狼一路變幻,最終變成她最喜歡的 小毛團子的模樣,小跑著一下跳上她的膝頭,蜷進了她的懷中。
看著那毛茸茸的小團子主動蜷進自己懷裡,袁香兒有了一種歷經千辛萬苦終 於把狼養熟了的感覺。
她抱著懷中那軟乎乎的小團子站起身來,幾乎想快樂地原地轉幾個圈。
經過一夜的時間,南河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竟然痊癒了大半,就連之前 因為燙傷而禿得左一塊右一塊的難看皮毛都恢復如初了。這或許就是離骸期鍛體 重塑的效果,同時南河的體內排出了大量的污穢物,身體有些黏糊糊的,散發著 一種不太好聞的氣味。
是先給小南吃點兒熱乎的東西,還是先帶他去洗個澡呢?袁香兒有點兒 糾結。
袁香兒一邊摸著毛團子,一邊向屋內走去,卻發現懷裡的南河軟軟地癱在她 的臂彎裡,已經陷入了昏睡。
袁香兒既心疼又有些愧疚。南河是因為擔心自己而趕去的天狼山,又不顧傷 勢和那只強大的魔物戰鬥,回來後又陷入了離骸期鍛體的過程,忍受了一整夜的 折磨。
在冰天雪地中坐了一夜的袁香兒躺到了暖和的炕上,把南河的小墊子拉到自 己身邊,伸手輕輕地理順南河後背上的毛髮,安撫著睡得不太安穩的毛團子。然 後,她就感覺到那小小的毛團子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挪了挪,慢慢地依偎到自己 身邊。
受傷的時候怕自己看見,狼狽的時候怕自己看見,直到恢復了漂亮的毛髮, 小南才軟乎乎地爬到自己的膝蓋上來。
袁香兒的手指穿過南河柔軟的毛髮,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南河那還有些消瘦的 後背。她想對南河再好一點兒,讓南河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只有冰冷和孤獨,讓南 河也體會到這個世界上的溫暖。
南河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穩,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睡夢中的南河始終處於一個溫暖而舒服的地方,有柔軟的手指在恰到好處地 撫摸著他的皮毛,讓他有一種想要徹底放下警惕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南河非常不安,他覺得自己應該躲在冰冷的岩穴中或是漆黑的樹 洞內,豎著耳朵戒備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才對,為什麼都已經有人摸到自己 的身軀了,自己還能夠安心地睡著而不醒過來呢?
屋外傳來雞鳴犬吠之聲,一隻山貓從屋頂的瓦片上跑過去,發出一串細碎的
腳步聲。
“香兒,師娘去一趟集市,你好好看家呀! ”雲娘在院子裡喊話,隨後院門
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又吱呀一聲被關上了。
南河睜開了雙眼。
這是一個熱鬧的世界,溫暖而舒適,南河本不屬�這裡,卻身不由己地被這
份溫暖和熱鬧捕獲。
那張南河十分熟悉的面龐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在細膩的肌膚上投射下清晰的
影子,輕淺的氣息依稀拂過南河的心頭。
一種原始而陌生的感覺第一次從銀狼血脈的最深處生起,他想要再靠近她
一些。
南河吸了吸鼻子,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低頭一看,發現自己
的身軀因為接受了星力的重塑,從毛孔中排出了大量的污穢物,向來柔順漂亮的
毛髮此刻肮髒又惡臭,連睡覺的墊子都被弄髒了一大塊。
南河一下子漲紅了臉,慌忙從袁香兒的胳膊下鑽出來,跳下炕,一溜煙兒地
跑出門去,順著簷廊,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飛奔進浴室。
這間宅院的浴室修建得分外舒適,分為前後二室,近牆鑿井,安裝轆轤,方
便引水;後設溝渠,排水順暢;中以半人高的竹欄隔之,外間壘砌鍋灶,燃薪柴,
可隨時提供熱水,里間置木桶,澡具布巾,鹹在其中,十分便利。
南河一口氣沖入里間,寒冬臘月,也顧不得燒水泡澡等耗時之事,化為人
身,提起一桶冰涼的井水,嘩啦一聲倒在自己頭上,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南河
抖了抖濕漉漉的長髮,污水順著他的雙腿流了一地。
睡到日上三竿的袁香兒發覺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師娘似乎不在,連烏圓和南
河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她順著走廊來到浴室,半掩著的木門內依稀傳來流水聲。
“師娘,是你在裡面嗎?怎麼沒關門? ”袁香兒推開門探頭進去,又飛快地
退了出來,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她當然什麼也沒看見,浴室內還有一扇對開的竹門,那竹門上下留有空間,
既可以通風透氣,又可以稍微遮擋視線。
或許最糟糕的地方就在於這半遮半露的竹門,讓她在那一瞥之間,看見了淡
黃色的竹門下露出的那雙修長白皙的腿,看見了那一頭銀色的髮絲濕漉漉地貼在 那人線條完美的肩膀上。
她退出去的瞬間,那長髮的主人正吃驚地轉過臉來,幾縷濕發貼在他的臉頰 上,他纖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一顆水珠從上面滾落下來。
袁香兒張了張口,感到喉嚨發幹,胸膛中的那顆心臟莫名地加快了跳動的 速度。
這是怎麼了?袁香兒捂住了臉,都怪小南,小南人形的模樣簡直好看得犯 規了。
片刻之後,一隻濕漉漉的銀狼頂開門,探出腦袋,濕透的毛髮一縷一縷的, 往下滴著水。
袁香兒阻止自己胡思亂想,把銀狼徹底地擦乾,又取出了好久沒用的梳子, 仔仔細細地給銀狼從頭到尾地梳順毛髮。
“離骸期一直都會這麼痛苦嗎?”
“第一次接收星力比較痛苦,後面就沒什麼大礙了。”
後面當然也沒有那麼輕鬆,但有了能陪伴自己的人,有了可以安心待著的地 方,離骸期似乎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令南河望而生畏。
“這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沒有? ”烏圓不知道從哪裡玩完回來,看見了南 河的梳子,頓時不高興了,“看起來好舒服,不行,我也要梳毛!”
一道冰涼的視線從桌上掃下來,在烏圓的身上轉了一圈,視線的主人正是 南河。
烏圓莫名地打了個寒戰,桌面上的銀狼明明是和小山貓差不多大的體形,卻 仿佛拖著一個山嶽般高大的剪影,那狹長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瞥了烏圓一眼,幾乎 讓烏圓喘不過氣來。
烏圓飛快地竄到了袁香兒身後:“阿香,阿香,你看南河瞪我,喵嗚 嗚嗚……”
“這是南河的梳子。”袁香兒安慰烏圓,“我已經給你在店裡專門定做了一個, 過兩日就可以去拿了。烏圓也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是不是?”
烏圓勉勉強強地被安慰了:“那好吧,要比這個漂亮,毛要比這個軟。”
“行,還讓他們在柄上刻上烏圓的名字。”
烏圓這才滿意地叼起落在地上的藤球,高高興興地溜出屋子找錦羽玩去了,
順便向錦羽炫耀自己即將到手的新梳子。
看來還得給錦羽做一把,雖然它用不著梳毛,袁香兒在心裡想,乾脆多做幾
把,給小黑也做一把算了。
想到這裡,她打開櫃子,從裡面翻出了一個精緻漂亮的五彩藤球,高高興興
地拿給南河看:“很早就做好了,就想著等你回來和你一起玩呢。我們在炕上玩
吧?就我們倆玩。”
五彩的藤球從炕沿上丁零零地滾過去,被南河伸腳踩住了。
“聽說,人類可以有好幾個伴侶。”南河突然低聲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好像在這個時代是這樣,很多人家有三妻四妾什麼的。”袁香兒不知道南河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茫然地回答。
沒答對題的她,發現剛剛才對她友好一些的孤傲的銀狼,突然又扭過身去,
不搭理她了。
袁香兒這一天的心情就和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的。
早上的時候,小團子還主動對她投懷送抱,可這會兒那只孤傲的小銀狼又只
肯用屁股對著她了,她怎麼哄都哄不回來。
銀狼那剛剛洗過的毛髮是蓬鬆的,一小截銀白色的尾巴擦著炕沿掃來掃去,
越是孤傲越是撩人,讓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麼一下。
“不許碰尾巴!”南河突然扭頭吼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沉,惡狠狠的。
南河已經很久沒用這樣的口氣對她了,袁香兒覺得十分委屈。
她真的很喜歡南河,一心期待著南河能夠更親近自己一些。
最開始的時候,身為“毛絨控”的她或許只是迷戀銀狼的顏值,那樣一身漂
亮的銀色皮毛,柔軟而順滑的獨特手感,試問哪一個“毛絨控”會不想把它拐到
家裡來養幾天呢?
相處得久了,看它在最危險之時擋在自己身前,看它悄悄送來的一件件禮 物,看它帶著一身傷到山裡來接自己,袁香兒心中早已將南河視為最親近的朋友。
她神色沮喪地撥動著身邊那顆孤零零的五彩藤球。
南河纖細柔軟的銀白色毛發軟軟地掃過她的手背,無可奈何地搭上她的膝
蓋,停在了她的指尖前。
袁香兒驚訝地轉過臉,發現那只銀色的天狼已經蹲在了她的身邊,垂著腦
袋,耳朵折成飛機耳,卻將那條深淺漸變的銀白色大尾巴擺上了她的膝頭。
袁香兒一下子就高興了,這樣大的尾巴可是最好摸的,她伸手試著在那條尾 巴上擼了一把,毛髮細膩的尾巴尖下意識地揚起了一點兒,又忍耐地低下去,任 憑她擺弄。
“南河你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直對我特別好!”
心花怒放的袁香兒把南河那條毛髮柔順的尾巴從根部到尾巴尖來回擼了個十 來遍,通體舒暢。
幼年形態的南河,毛髮柔軟蓬鬆,嬌軟可愛;接近成年形態的南河,毛髮充 滿光澤,由後背開始層層漸變,身形勻稱,肌肉結實。
南河的喉嚨中發出一點兒低低的聲音。對一隻真正的雄性天狼來說,有一身 漂亮的毛髮是引以為傲的事,那是天狼成年後吸引雌性、爭奪配偶的利器,沒有 一隻雄性天狼不喜歡別人誇讚它的毛髮好看。
袁香兒不遺餘力地誇南河:“小南的毛髮真是太漂亮了。我再沒有見過比你 更漂亮的狼。”
南河的耳朵終於豎了起來,尾巴尖也忍不住悄悄地擺動起來。
還是很好哄的嘛,原來小南喜歡聽好聽的,看來以後要多說些“甜言蜜語” 哄小南開心,袁香兒想。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年貨。
雲娘坐在院子裡,用一柄小刀剔去紅棗棗核,在棗中夾上核桃仁,再裹上一 層薄薄的糖漿,粘上炒香的芝麻,做成一道香甜可口的點心。
烏圓蹲在桌邊等待著,雲娘時不時把一顆剛做好的棗夾核桃丟給它,烏圓一 縱身,準確無誤地叼住,美滋滋地躥到樹上去吃。
在雲娘的腳邊,錦羽伸著雙手,還在眼巴巴地等待著。雲娘看不見錦羽,因 此它只能站在那裡,可憐兮兮地一直伸著一雙小手。
“師娘在做我最愛的棗夾核桃呀,我來幫忙。”袁香兒把毛茸茸的南河放在桌 上,不動聲色地拿了三四個棗夾核桃放在錦羽的手上,然後自己吃了一個,又給 桌上的南河喂了一個。
“哇,太好吃了!”
“你看看你,還沒幫忙,自己倒先吃了好些。”雲娘笑著拿帕子擦掉袁香兒嘴 上沾著的糖,“你師父從前有一位朋友,特別饞這個,年年都要來家裡吃。這些年 倒是沒有見著她。”
帕子的邊角上繡著一條黑色的小魚和幾朵浪花。在湛藍色的帕子上,魚遊大
海,逍遙自在。
師娘這些年所有的手帕、畫作,主題似乎都和魚有關。
袁香兒心念一動,想起了烏圓的話。
難道師父真的並非人類,只是海中的一條大魚?師娘或許知道些什麼?袁香
兒盯著帕子上的圖案發呆。
雲娘看著袁香兒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收回手帕,垂下眼睫,伸
手輕輕撫摸手帕上面的那條小魚。
片刻之後,她緩緩開口:“師娘出身于渤海邊上的登州,家中勉強算得上是
勳貴之家。
“要知道,像我們這樣在世家望族裡長大的女孩,婚姻是由不得自己的,無
論童年時期多麼受寵,長大以後也不過是用來交換家族利益的籌碼罷了。”
雲娘看著湛藍色的帕子,想起童年時候故鄉的大海。住在海邊的她是家族中
的嫡系小姐,備受疼愛地長大,成年之後卻被族中家長許配給一位年紀比自己父
親還大的男子做續弦。
據說那人有皇族血脈,身份顯赫。族裡人人歡天喜地,恭賀她從此一步登
天,飛上枝頭,就連她的父母也喜笑顏開,容光煥發, 日日面有得色。沒有一個
人在意她這個當事人願不願意、是否覺得幸福。
出嫁前,雲娘獨自抱著自己養了多年的小魚來到海邊,赤著腳踩進海水裡。
她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中站了許久,最終將緊緊抱在懷中的木盆中的小魚傾倒
進海中。
“走吧,給你自由了。”雲娘踩在水裡,哭得滿臉都是淚,“我要遠嫁去京都
了,帶不走你,再也養不了你了。”
藍黑色的小魚在她的腳邊游來遊去,用光潔的腦袋蹭著她的雙腿,依依不
舍,似乎不忍離去。
“不然這一次換你帶我走,帶我一起到海裡去,我們到大海的底下去,好
不好?”
不願意葬送自己人生的少女蹲在大海中哭泣,漲潮的海水一點兒一點兒地沒
過她的膝蓋、她的腰肢,卻最終沒過她的胸膛和脖頸。
在她的腳下,那條小魚遊動得越來越快,想用小小的身軀將她頂回岸邊。
雖然知道雲娘肯定沒事,但聽到此處的袁香兒還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連
南河都豎起了耳朵。
烏圓從梧桐樹的枝條上垂下紅繩纏繞的髮辮。錦羽叉開小腿坐在自己的屋頂 上,一邊吃著大棗,一邊轉動著眼睛看向雲娘。
“你們別這樣看我。”雲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當時年少輕狂,但我終究還 是愛惜自己的小命的,也知道一死了之不值得。”
從海中回來的少女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穿上了嫁衣,坐上了前往京都的 花轎。
在途中,他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男子,那人姿容俊美,舉止溫文,衣著卻十 分古樸奇特,一路跟隨著送嫁的隊伍。隨行的家人告訴雲娘,那是一位游方術士, 因是避世修行之人,所以舉止不凡、衣著奇特。
原來修行之人長得這般好看。雲娘坐在花轎中長日無聊,悄悄掀起轎簾的一 角偷看尾隨在隊伍後的人。
那個人穿得那樣隨意古怪,人人都回頭看他,但他仿佛一點兒不自在的感覺 都沒有。只要看見雲娘,他就會沖著雲娘笑,那雙眼睛烏黑,莫名帶著一種雲娘 十分熟悉的感覺。明明是沒見過的人,雲娘卻覺得他就像是一位相識已久的朋友。
那天的天氣一直晴朗,送嫁的隊伍走得很快。
為什麼天氣這樣好,路程這樣順利?真希望天天下著大雨,永遠都到不了京 都才好。雲娘放下轎簾,這樣想著。
仿佛有誰聽見了她的祈求,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那雨越下越大,宛若傾 盆,送嫁的隊伍在濕滑的山路上匆忙尋找避雨之處。轎夫腳下打滑,竟然將新娘 子從轎子裡摔了出去。
摔出花轎的雲娘順著山坡一直滾了很遠,卻奇跡般地一點兒都沒有受傷,甚 至連衣角都沒有沾濕半分。
最先找到雲娘的是那個男人。
那個怪人在瓢潑大雨中有如在自家後院一般閒庭信步,一身衣物分毫不濕。 他分開雨簾向雲娘伸出手,神色窘迫又愧疚:“抱歉,都是我不好,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了。”雲娘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帶我走吧。”
聽到這裡,袁香兒張大了嘴巴:“所以這個人就是師父?原來從那時候起, 師父和師娘就在一起了。”
“雖然他和魚完全不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很清楚他就是那條魚。”雲
娘笑了笑,摩挲著繡在手絹上的圖案,“和我在一起之後,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像一
個人類一樣生活。他讓我教他識字,教他讀書,教他關於人類的一切。我陪著他
雲遊四海,尋訪名師,學習人類的法術,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這樣看起來,好像很浪漫。”袁香兒道。
“聽起來似乎很美好,但終究違背了世間規律,是為禁忌,不合時宜。”雲娘
歎了口氣,把視線落在袁香兒身上,“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漸漸衰老,而歲月對夫
君來說,只過去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間。”
自己日漸老去,而心愛的人依舊年輕,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只有親歷之
人才能明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日一日地白了頭髮,腳步蹣跚,垂垂老矣,而
本該並肩齊行之人,卻依舊停留在原地,韶華正好,青春年少。
“你覺得是先老的人比較可憐嗎? ”雲娘搖了搖頭,“其實先一步離開的人反
倒得到了解脫,年壽綿長的那一位才是被孤單地留下的。”
袁香兒愣住了。
“有一日你師父占了一卦,說有一位小姑娘和他有幾年的師徒之緣。他十分
高興,特意走了很遠的路,去將那個小姑娘接到家裡來。”雲娘看著袁香兒,眼中
帶著慈愛之色,“那時候你才那麼一點兒大,每天蹦蹦跳跳地進屋來喊我師娘。但
我那時已是風燭殘年、腐朽之軀,連路都快走不動了,我對一切心灰意冷,對你
也十分冷淡。”
“可是師娘你當時……你當時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和師父站在一起,就是
一雙璧人,堪稱神仙眷侶。”
“你師父本是十分隨性之人,只在這一件事上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我不知
道他用什麼辦法留住了我的容貌,但其實當時我內在的一切都已經衰老腐朽了,
我活得異常痛苦。他不肯放手讓我離去,我卻早已心灰意冷,只想著勸他放棄,
可是他十分固執地堅持嘗試各種方法。為此,我們彼此爭執,我甚至冷落了他很
長一段時間,只希望他能夠自己想通。”
袁香兒一下站起身來,只是如今師娘恢復了,師父卻不見了?
“即便是我這樣的普通人,也知道讓一個凡人長生久視是有違天道的。”雲娘
把目光投向天邊,“我不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麼,但既然他已經堅持這般做了,我
就要好好地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一切,把他給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好的。我要開開
心心地等著他,我想,總能等到他回來的那一日。”
雲娘伸出手,把袁香兒鬢邊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香兒,如今師娘告訴你
這些,是希望你能早早知道這一切自有定數。希望你將來能像你師父期待的那樣, 更好地走屬�你自己的道路。”
袁香兒伸手握住了雲娘的手,沒有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口。
師父當年沒有告訴袁香兒任何事就離開,大概是希望她能夠在這個小小的鎮 子上無憂無慮地長大,毫無壓力地去過自己的生活。當年那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 帶著溫和的笑容找到了她,握著她的手把她一路牽來這裡,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
如今袁香兒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她希望弄清楚當年到底發 生了什麼,希望找到師父,替師娘將師父帶回這裡。
雖然世間廣闊,諸事無常,但就像師娘說的,只要還活著,有些事就可以慢 慢去做,機會總是還有,希望也還存在。
接近年底,集市上十分熱鬧,各種南北行貨、新鮮吃食,擺得街道兩側滿滿 當當。
小鎮上的居民簇擁在街頭,購買年貨。
袁香兒將一包酥酥脆脆的米花糖遞上前,祙伸出黑漆漆的雙手,彎腰接住那 個香噴噴的布袋,歪著腦袋看袋子裡的東西。
直到袁香兒走了很遠,祙突然又趕了上來。祙依舊是寬肩小頭從目,一副奇 特的模樣,但此刻它將黑色的手臂舉在袁香兒面前,攤開手掌。
它的手心裡靜靜地躺著一朵沾著水珠的山茶花。
這個時節想找到開著的山茶花可不容易,袁香兒笑著接過那朵山茶花,將它 別在鬢邊,微微躬身向自己的朋友道了謝。黑色的大個子學著她的模樣,笨拙地 彎了一下腰。
九年的時間一晃而過,當初袁香兒進入闕丘鎮時,在橋頭遇到的祙變成了她 的朋友,這個熱鬧的小鎮也從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了她的家。這裡寧靜而平和, 百姓安居樂業,仿佛是一個不需要她擔心任何事的世外桃源。
揮手和祙告別之後,袁香兒來到一家首飾行,拿出了厭女的金球。
鋪子裡的老闆拿著那個被燒化了大半的金球左看右看,然後搖搖頭:“此乃 累絲工藝,難做得很,咱們這樣的小地方可沒這種手藝,大概只有送到州府或京 都那樣的繁華之地才修得了。”
聽見老闆這話,袁香兒只得把那個金球收了回來。她原本打算修好這個金 球,在下一次遇到厭女的時候還給她,或許能避免一場不必要的衝突。
袁香兒正要離去,一位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陪著女眷從門外進來。這個富家
子弟在鎮上是出了名的風流,身邊的女子螓首蛾眉,身姿款款,媚眼含春,乃是
難得的人間尤物。
錯身而過之時,女子那雙秋水般的眼眸向著袁香兒的方向轉了過來,看著袁
香兒肩頭蹲著的烏圓,眼角微彎,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
“那個男人活不了幾天了。”烏圓小聲說道。
袁香兒回首看去,只見剛剛進屋的年輕男子雖然神色得意,實則面色發青,
眼下烏黑,渾身籠罩著一股灰氣,已有短命之相。
“是因為那個女子不太對勁嗎?”
“是狐狸呢。狐狸一族最喜歡溜到人間來玩耍,往往裝得特別像,混跡在人
群中很不容易分辨。”
袁香兒跨過門檻,聽見門外賣絹花的婆子正和一位主顧嘀咕:“看見了沒?
楚家的那位新近討的第十二房小妾。”
“作孽啊,那畜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閨女。”
“聽說這次是一位鄉下佃戶家的女兒,老子娘去年生了場病,向主家借了幾
個大錢,年底還不上,主家就非要人家用閨女抵債。”
“可惜了,農家的閨女長得竟這般水靈,可憐掉進了楚家這個魔窟。”
袁香兒聽了一耳朵閒話,也就懶得多管這人的閒事。出了首飾行,她心裡想
到南河不善變幻衣物,於是拐到估衣行買了幾件男子穿的成衣,又進了果子行糕
餅鋪各買了不少時新糕點,大包小包地提著往回走。
路過東街口永濟堂門外,袁香兒發現那裡正請了道家法師前來做法事。
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議論紛紛。
“這永濟堂的鐵公雞如今倒也捨得壞鈔做這般大的道場。”
“你不知道他們家最近出了多少倒黴事,破財害病惹官非,事情一件接一件
地來,不得不花了大價錢特意請高功法師來鎮一鎮。”
“作孽多了自有報應,自從韓大夫仙游之後,鋪子落到這兩個兄弟手中,鋪
子裡賣的藥沒了從前的效果,價格還抬上去了……永濟堂的老招牌啊,算是砸在
他們手中了。”
前頭法事的排場布得不小,法堂香案、鮮花果品、金紙銀錢,一應俱全。做
法事的法師仙風道骨,頭戴寶冠,身穿赤色法衣,手持桃木劍,正在法堂前念念
有詞。只見他呵斥一聲,抬手祭出一張符紙,那黃符飄在空中,無風自燃,引得
圍觀的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聲。
“哎呀,好厲害!我連一點兒火的靈氣都沒有感受到,他是怎麼讓符紙燒起 來的?”烏圓蹲在袁香兒肩上看得興致勃勃。
袁香兒笑了:“不過是騙人的小戲法罷了,不需要靈氣。”
就在法堂正上方的屋簷上,體形已經變得十分臃腫的蠹也正伸出腦袋來看 熱鬧,它的口水不斷滴滴答答地落在法師的帽子上,那位莊嚴肅穆的法師卻一無 所覺。
只見法師手持桃木劍,大喝一聲“哪裡走? ”隨後法師氣勢洶洶地將桃木劍 劈在案桌上,桌面上事先鋪就的黃布條上赫然出現一道血跡一般的紅痕。
圍觀的眾人無不嚇了一跳,個別膽小之人甚至已經閉上了眼睛:“哎呀!砍 死了,砍死了!你看都是血!”
屋頂上的蠹被那喝聲嚇得一哆嗦,縮回腦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茫然地 發現自己毫髮無傷。
“哈哈哈,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你們人類也太好玩了!”烏圓笑得直打滾。
袁香兒捏住烏圓的脖子,提起山貓轉身離去。
永濟堂的道場還熱鬧著,對街陰冷的角落裡卻歪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乞 丐。大冷天的,小乞丐只穿著一件單衣,臉色灰敗,哆哆嗦嗦地和一隻流浪狗擠 在一起。那只髒兮兮的小狗沖著他們身邊無人的角落拼命吼叫。
來來往往的路人,沒有一人看見,在那個小乞丐身前,靜靜地站著一隻怪 物,束冠著袍,臉上長著尖銳的弓形鳥喙,正用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默默地盯著蜷 縮在地面上的小男孩。
瘦骨嶙峋的狗子夾著尾巴,後腿抖個不停,卻始終擋在小主人身前。
“好臭,好臭,那又是什麼東西?這味道簡直是惡臭,太難聞了。”烏圓捂著 鼻子喊。
“其名鬼鳩,噬魂為生。它知道這個小孩要死了,在這裡等這個小孩離魂的 時候將小孩的魂魄一舉吞噬。”
路過那乞丐身邊之時,袁香兒停下腳步,出手在小男孩的眉心處輕輕點了一 下。靈光微閃,小男孩喘了口氣,悠悠轉醒。
鬼鳩轉過長長的脖頸,用灰色的眼珠盯著袁香兒,發出極為不滿的尖嘯聲。
“他還活著,只不過是太餓了,沒你什麼事,速速退去,饒你不死。”袁香兒 低聲威懾,雙手成訣,掐了個大光明鎮魔訣。
鬼鳩遲疑片刻,展開腐臭熏天的翅膀,不甘地尖叫一聲,飛上天空,聲音劃
破蒼穹。
袁香兒彎下腰,在小男孩身前留下一包新出爐的桂花糕和兩顆碎銀。
“阿全,快看這是什麼?是吃的!啊,還有銀子!太好了,我們倆這個冬天
都不會餓死了!”
袁香兒抱著採購來的大包小包,心情愉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傳來小乞
丐歡天喜地的聲音,夾雜著歡喜的犬吠聲。
世事漫隨流水,對錯難辨,袁香兒在這闕丘小鎮,一笑南山晚,隨性過
光陰。
只是小鎮之外,世間如何繁華盛景、光怪陸離,她卻不得而知。
袁香兒到了家門口,發現院門外停著許多人,香車寶馬,從者眾多,看起來
有些眼熟。
原來是曾經來過家中求助的周德運來了。
此時在院子中,周德運正不顧臉面地跪在雲娘面前哀求:“您就替我想想辦
法吧,我這請遍了各路大仙法師,都不頂用啊!您看看我都被我家娘子給打成什
麼樣了! ”他抬起臉,只見他本來還算得上英俊的面孔上好像開了染坊,青的紫
的什麼顏色都有,鼻樑正中包著一塊白色紗布,十分具有喜劇效果。
雲娘為難地道:“外子雖略有些神通,但我對這類事一竅不通,你讓我如何
幫你?”
袁香兒幾步跨入院中:“周德運,你纏著我師娘幹什麼?”
袁香兒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來,看著那個男人的樣子,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
“你娘子為什麼把你打成這樣?她既然內裡換了個瓤,說自己是個男人,你總不能
還對人家有什麼非分之想吧?”
周德運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非是我想,只是我日前請了一位有道高
人,他說我家娘子發此癔症乃是陰氣太重,邪魔上身,只要……只要有了身孕,
自然就好了。”
“啊?你們還想要人家懷孕生子?這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周德運苦著臉道:“我家裡只有這一位娘子,夫妻之間琴瑟調和,情深義重,
我並不想停妻再娶, 自然一心盼著她能恢復如初。何況那……那本就是我娘子,
我……我如何不道德了?”
說到氣處他又咬牙切齒:“誰知那邪魔法力高深,一應符咒法器通通不懼, 只是抵死不從,還把我揍成了這個樣子。”
袁香兒想到那個場面,只覺不可思議。
周德運愁眉苦臉:“我這是實在沒奈何,只得求到雲娘子這裡。先生不在家 裡,還請娘子找一找,賜下一張半張先生留下的驅魔符咒,或許能有些效果,喚 醒我家娘子,使我周家也不致於絕了後,嗚嗚……”
袁香兒在雲娘身邊坐下:“這樣吧,你若是不嫌棄,我去替你看一看,或許 湊巧能琢磨出個可行之道。”
周德運喜出望外:“姑娘乃自然先生的高徒,是請都請不到的貴人,小生如 何敢言嫌棄?小生心中早有此想,只恐勞累姑娘,恥于開口。”
他童年時期見過余搖的道法,深為敬服,如今遍請法師術士,折騰了一年之 久,不得解決之道,這才又求到這裡來。餘搖不在,他覺得能請到余搖的弟子自 然也是好的,這會兒見袁香兒主動提起,自然是驚喜萬分。
雲娘有些憂慮:“從我們這兒到洞庭湖畔 的鼎州,少說也有一二百里的 路程。”
不管袁香兒修習了多少高深厲害的法術,在雲娘的眼中,她始終是一個從未 出過遠門的小姑娘。
周德運站起身來,承諾道:“我們到辰州便改道沅水,走水路不過一日夜就 能到。沿途都是現成的車馬舟船,我一定不讓小先生受半點兒委屈。無論是否能 成,我必定妥妥帖帖地將小先生送回來,還請娘子可憐在下。”
袁香兒也握住雲娘的手:“師娘,我想去師父曾經走過的地方走走,順便看 一看外面的世界。”
雲娘只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
袁香兒把自己買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給南河看:“這是中衣,穿裡面;這是 長袍,穿外面;這個叫捍腰,最近很流行;這個是……”
袁香兒撚起一小片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柔軟布料,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是什麼,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個算了,不穿應該也沒關係。
“這些衣物是給你變成人形的時候穿的。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呢,你要是回來, 就到我屋子裡睡,這裡最暖和;餓了的話,就去找師娘,她會給你東西吃。”
南河還不習慣穿人類的衣物,袁香兒坐在炕沿將那些內外衣物整齊地疊好,
口裡絮絮叨叨地交代著。
烏圓是她的使徒,錦羽長住在家中,但南河只能算是客居的朋友,還需要應
對離骸期,袁香兒當然不好意思邀請南河陪自己出遠門。她抬頭悄悄地看了南河
好幾次,指望南河親口說一聲想要一起出門,這樣她也好順水推舟地拉著南河一
道走。
可惜南河只是蹲坐在她面前,始終低著頭看她疊衣服。這只銀狼本來就十分
沉默,今日更是成了鋸嘴葫蘆一言不發。
袁香兒只好歎了口氣,把各種事項又交代了一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
得這麼囉唆,從前她也時常離家“出差”,但從來沒有這樣依依不捨過。
那時候家裡冷清,唯一能讓她想念的不過三隻貓兩隻狗,不像現在,心中滿
滿當當地塞著幸福的牽掛。
“錦羽,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幫忙守著院子,照顧好師娘行嗎? ”袁香兒來
到梧桐樹下,敲了敲木屋的屋頂。錦羽不喜歡遠行,更願意留在家中。
木屋的門被打開了,從裡面伸出一雙小手,捧著幾片軟乎乎的羽毛。
“這個是……?”
“結……結契。”錦羽結結巴巴的聲音從木屋內傳來。
“你是說,你願意做我的使徒了?”
袁香兒既驚喜又幸福。她伸出雙手,珍重地接住了那雙小手託付給她的
羽毛。
袁香兒開始繪製結契法陣,把羽毛安置在法陣之上。
這真是讓她感到欣喜又溫暖,多了一個在家中的使徒,自此以後她即便遠在
天邊,都可以接到錦羽傳遞來的信息,可以隨時知道家人的動態,再不用過度地
牽腸掛肚。
此刻,遠在京都的神樂宮內。
蒙著雙眼的法師抬起頭來:“這麼快又結契了,法陣依舊這般自然,到底是
誰啊?還真是有趣。”
“皓翰。”法師低聲喚了一個名字。
一個頭上長著角的男人憑空出現,單膝跪在法師的身前。那人一頭烏黑濃密
的長髮拖在光潔的地磚上,精赤的上半身上繪製著無數詭異的紅色符文,聲音低
沉而富有磁性:“主人,何事召喚?”
端坐著的法師將面孔轉向自己的使徒:“皓翰,我記得當初為了得到你,我 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
“是的,當初在北虛,我和主人大戰了三日三夜,終究不敵主人神通。”
“那時候,你明明法力耗盡,渾身是傷,卻依舊不肯屈服,最終我不得不動 用山河圖將你壓於法陣之上,才勉強成功結契。”法師伸出白皙柔弱的手指,托起 強壯妖魔的下頜,“我問你,如今若是沒有了禁制,你會不會心甘情願地做我的 使徒?”
妖魔的雙眸豎立,內有暗光流轉:“主人,我不想欺騙你。”
“哼,沒情沒義的東西。”法師失望地鬆開手,懶散地靠回座椅中,“也不知 道那是誰家的孩子,能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結契。真希望她能早一些走到我的眼 前來。”
第五章 將 軍
卻說袁香兒告別家中眾“人”,在周德運的精心安排下,先搭乘馬車,再改
道水路,乘船沿沅水東行,一共耗費兩個日夜的時間,最終到達了煙波浩渺的洞
庭湖畔。
周德運家住在洞庭湖畔的鼎州城,這裡地處水運要道,也是交通樞紐,城鎮
熱鬧,市井繁華。
袁香兒一路行來,只見道路上人煙輳集,車馬並行,兩側房屋鱗次櫛比,鳳
閣疊翠,更有花街柳巷、茶坊酒肆,端的是歌舞昇平的繁華盛景。
“哎呀呀,那家賣的是什麼?那裡是不是在耍把式? ”烏圓扒拉著轎子的窗
口,探出腦袋,轎外的風景令它目不暇接,“哈哈哈,幸好我來了,回去說給它們
聽,錦羽和南河還不知道得怎麼嫉妒呢!
“阿香,你看見了沒?我們走的時候,南河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胡說。”袁香兒把快掉出去的小山貓扯回來,“南河要是想來,自然會開口。 他都沒說要來,我怎麼好勉強?畢竟南河還有自己的事要忙。”
“哼,”烏圓舔著自己的小爪子,嘀咕,“父親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會撒嬌的孩
子才有糖吃,像南河那樣的悶葫蘆,只有吃虧的份兒。”
袁香兒乘坐轎子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抵達了周府。
周家不愧是多年積蘊之家,宅院的外觀軒昂大氣,入內別有雅趣,樓臺亭
閣,奇花異草,其間僕婦往來行走,井然有序。
周德運對袁香兒十分周到客氣,一路恭恭敬敬地引著她來到正堂大廳。
此刻,周府廳內有不少人,和尚道士,林林總總,穿著各自的法袍道服,均 坐在廳上吃茶。因門派有別,彼此不太服氣,這些人免不了針鋒相對地冷嘲熱諷 幾句。
這些都是周德運這段日子裡重金聘請來的法師,折騰了許多時日,卻無一人 能夠解決周家娘子奇特的癔症。
他們有些人在周家住了一段時日,看主家大方,捨得好酒好肉地招待,於是 厚著臉皮留下來看熱鬧;也有些人心有不甘,別著勁想要將此事解決,好在一眾 同行中揚名立萬。
此時看著周德運恭恭敬敬地領著一人入內,這些人免不了抻長脖子,想要看 一看來的又是哪一派的得道高人。
誰知那人進得廳來,卻是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錦衣紅裝,纖纖素手,繡 面朱顏,肩上還停著一隻奶聲奶氣的小貓,像是哪戶人家偷溜出來玩耍的大家 閨秀。
坐在廳中的一位胖和尚,撐了一下手中叮噹作響的禪杖,皺著眉頭道:“周 施主,你莫不是急糊塗了?貧僧道你離開這些時日,是去那寶刹深山中尋覓得道 高人,誰知卻帶回了一個小姑娘。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能幫上什麼忙?”
他大大咧咧地說著話,正巧那位少女肩頭的小貓轉過臉來,小貓的眉心有一 道紅痕一閃即逝,它用烏溜溜的眼睛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胖和尚立刻閉上了嘴,不再吭聲。
其餘眾人正準備跟著起哄,誰知胖和尚一反常態地閉口不再言語。胖和尚身 邊的一位高瘦的道人拍著他的肩膀道:“胖和尚,往日裡就你嘴最貧,今日怎麼啞 巴了?”
那胖和尚只是瞪了他一眼,卻不肯再多出一言。
直到周德運將袁香兒引去後院,他方才惱怒地回了一句:“哼,別總想攛掇 著我得罪人,那位看起來年紀小小,來頭可不一定小。她肩膀上停著的那只貓, 你們瞧見沒?那可是結過契的使徒。”
“是使徒?”
“使徒?那貓是使徒?”
“她小小年紀,就有使徒了?”
“使徒”兩個字,如同石投水面,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想必大家都知道,能成功結契的使徒是極為難得的。”那胖和尚看著袁香兒
遠去的背影,語調中帶著幾分嫉妒之意,“即便不是她自己結的契,那她也必定是
哪家名門大派出身,族中長輩為她精心準備了以供驅使的使徒。”
“小小年紀的,還真叫人嫉妒啊! ”瘦高道人抻著脖子遠望,“誰不想給自己
搞一個使徒呢?我這輩子不知道試了多少次,都沒有成功。你看吳瘸子,不就因
為有了那麼一隻等階低下的蒼駒做使徒,走到哪兒都比你我多幾分牌面?”
瘦高道人不遠處坐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男人,聞言不屑地哼了一聲,緊了緊
手中細細的鏈條,刻滿紅色符文的鏈條的另一端穿過一個使徒的脖頸。這個使徒
看起來像是一匹沒有毛髮的小馬,背上縮著一對肉翅,渾身的肌膚上交錯著新舊
疤痕,此刻正沒精打采地趴在吳瘸子腳邊的地面上。
周德運領著袁香兒來到一間廂房前。廂房門窗緊閉,所有的窗戶上都交叉
釘著粗大的木條,大門外站著幾個丫鬟婆子,端著清粥小菜,正挨著門縫輪番勸
慰:“夫人還是吃一點兒吧,奴婢做了您從前最愛的拌三鮮和糟豆腐,您就吃上一
口吧。”
“夫人,您都幾日沒吃東西了,這樣身子可怎麼吃得消?”
“夫人便是和大爺置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使性子,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屋內傳來極其低啞虛弱的聲音,那聲音充滿憤怒之意,顯然是不同意。
周德運走上前,低聲問道:“夫人還是不肯吃東西?”
丫鬟婆子們相互看了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自您離開,整整三日了,夫
人水米未進,只要有人進去,就大發脾氣。”
周德運連連歎氣,對袁香兒道:“小先生你不知道,娘子自和我鬧了一回,
就犯起倔來,絕食相抗。你看,娘子如今已經三日沒吃東西了,無論是勸解還是
強灌都無濟於事,這要是壞了我娘子的身體,那可怎生是好?”
他取出一把鑰匙打開門口的大鎖,吱呀一聲推開屋門。
此刻的屋外陽光明媚,這一門之隔的室內卻昏暗淩亂到了極點。
袁香兒適應了一下光線,從門口向內望去,只見陰暗的屋子裡滿是翻倒的
桌椅和破碎的器皿。屋內靠牆擺著一張垂花拔步床,床前的地面上坐著一位女
子。那女子垂著頭,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嘴唇乾得起了泡,嘴巴被帕巾死死
地堵住了,一頭長髮胡亂地披散在身前,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身上鎖著粗壯的
鐵鍊。
“她一心尋死,我這也是沒法子才鎖著她。”周德運低聲和袁香兒解釋。
袁香兒向前走了兩步,那女子立刻抬起頭來,警惕地盯著她。
“咦,好奇怪,明明是女人的身體,裡面卻是男人的魂魄。”烏圓立在袁香兒 肩頭,用使徒契約和袁香兒溝通。
“你看得清那人長什麼模樣嗎?”
“看得清。他穿著鎧甲,裡邊是白色的衣袍,後背中了一箭,滿身都是血。”
看來這個人真像他說的一樣,是在沙場上戰死的將軍,魂魄還保留著自己死 前最後的模樣。這件事本來不難處理,要麼拘靈,要麼索性讓他以周娘子的身份 活著,但現下難就難在周德運還想將自己的娘子找回來繼續過日子。
“小先生,您看我家娘子還有救嗎? ”周德運揣摩著袁香兒的面部表情,緊 張地搓著手。
袁香兒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在被五花大綁的周家娘子身前蹲下,上下打量 了片刻,伸手將這位周娘子口中的布條扯了出來。
“我們聊一聊,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周娘子或者說是將軍,露出厭惡的神情,轉過臉去,靠著床合上眼。將 軍已經絕食了三日,虛弱至極,不想再搭理這些手段百出地折磨他的惡人。
袁香兒看著將軍那灰白的面色、虛弱的氣息,心裡知道如今的首要任務是讓 這個人吃點兒東西,若是由著將軍將這具身軀餓死了,那她可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袁香兒想了想,開口勸道:“你既是戍衛邊陲的將官,想必也有不少同袍舊 故、親朋至交,何不說出姓名來,讓我替你尋訪他們,或可解眼下之僵局。”
那人靠著床欄睜開眼,漆黑的長髮遮蔽了大半面容,有些難辨雌雄的感覺。
“我堂堂七尺男兒,化為婦人之體,又是這般形態,簡直恥辱之至,有何顏 面再見故人? ”將軍冷笑一聲,“如今我只求一死,也好過這般不人不鬼,苟延 殘喘。”
“你就算不說,我也能知道你是誰。”袁香兒撐著一隻胳膊看他,“紫金紅纓 冠,龍鱗傲霜甲,團花素錦袍,使一柄梨花點鋼槍。這般打扮,你想必也不是無 名之輩,我只需打探一下一年前是否有一位這般打扮的將軍出了事故,點出你的 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
床邊之人猛然轉過臉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曾經的裝束打 扮的袁香兒。
“你……”將軍訥訥地抖動著嘴唇,終於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這個時代以男子為尊,大部分人的腦海中存在著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
想。作為一位曾經叱吒風雲、征戰沙場的將軍,他很是以如今的模樣為恥,十分
懼怕被人知道自己原來的身份。
只要人心裡有畏懼之事,就有談判的空間,總好過一無所求,一心求死。
“所以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可以先不去查你的身世。”袁香兒道。
那人委頓在地,蒼白的臉上滿是悲愴之色:“你……要我配合什麼?”
他突然想到了某事,面色悽楚,眼眶一瞬間紅了:“我絕不可能委身於
男子。”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袁香兒急忙否認,“我只是需要你吃一點 兒東西,好好休息,然後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麼把你送走,再把周家娘子接回來。 畢竟你也不願意待在這裡,而周員外也只想和他真正的娘子團聚。”
那人抬起頭,用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袁香兒,片刻方擠出幾個字:“你,
所言非虛?”
“你看,其實你沒有可以反抗的餘地,我也根本沒有騙你的必要。”袁香兒攤
了一下手,“除非是你自己想賴在這裡不走。”
那人神思百轉,垂下眼,終究點了一下頭。
周德運喜出望外,急忙揮手讓丫鬟端米粥進來。
那人卻抿住嘴,別過頭:“此身雖柔弱,但我武藝不曾荒廢,先前他們往飯
食裡加了料,才擒住了我。”
周德運面紅耳赤,急忙解釋:“我那是聽人說可救回我家娘子,一時急了才
出此下策。
“但我發誓,我什麼也沒對他做。”周德運指著自己臉上的傷,“就是下了藥,
我也不是他的對手,還被他一路揍出了臥房。”
“那行,為表清白,你先嘗一口。”袁香兒懶得聽周德運解釋。
周德運二話不說,分出小半碗粥,主動喝了下去。
將軍這才點頭接納。他餓了數日,虛弱至極,只勉強喝上幾口清粥,鎖著鎖
鏈被丫鬟扶上床榻,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周德運跟在袁香兒身後出來,高興得來回搓著手:“自然先生的高徒果
然不同凡響,您這一來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您看看我這接下來還要準備些
什麼?”
“他太虛弱了,先讓他好好休息,等調整過來再說。”袁香兒停住腳步,“你要
是再出這種下藥捆人的手段,這事我就不管了。”
周德運愁眉苦臉:“絕對沒有下次了。其實我挺怕他的,要不是為了娘子, 我根本不想靠近那人半步。說實在的,他說自己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我是信的。 這上過戰場的將軍就是不同,雖說還是我娘子的模樣,但他一個眼神過來,我就 覺得後背發涼、腿肚子直打哆嗦,就算想辦啥事也辦不成。”
烏圓等了半天,早已按捺不住,蹲在袁香兒耳邊直嚷嚷:“既然沒啥事了, 我們出去玩吧,剛剛來的路上我看見了變戲法的、耍大雀的,我想去看,現在 就去。”
袁香兒同意了,帶著烏圓往外走。但剛走出周宅沒多久,她就發現過往行人 紛紛向著她身後張望。
不少年輕的娘子羞紅了臉,撚著帕子頻頻顧盼。
“哎呀!快看,那個人。”
“哪兒來的郎君,這般俊俏?”
“從前看書上說的只是不信,今日方知何謂‘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大媳婦小娘子們半遮著面,竊竊私語。
在這個世界,普通人家的女子雖然沒有不能抛頭露面之說,但是這般大膽直 白地誇讚男性,只差沒有擲果盈車的盛況,袁香兒還是第一次見著。
她隨著眾人的視線轉過身去,發現紫石道邊,白雪覆蓋的屋簷下,立著 一人。
那人身著雲紋長衫,足蹬烏金皂靴,漆沙攏巾收著鬢髮,清白革帶勒出流暢 的腰線,眉飛入鬢,眼帶桃花。
此刻,他正似嗔非嗔,緊抿著唇看向自己。
“南河,你怎麼來啦?”袁香兒歡呼一聲,跑上前去。
看見南河的那一瞬間,袁香兒的心情幾乎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她一下子 跑到南河身邊:“南河,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哎呀,你穿這身衣 服真好看。”
南河沒說話,看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幽怨。
這一定是錯覺。袁香兒興奮地繼續說道:“離骸期怎麼辦?如果突然到來不 要緊嗎?”
南河解下腰上系著的荷包,揭開一角,露出了一小枚流光溢彩的橙黃色 圓珠。
“萬一遇上,服用這個補充靈氣應該也夠了。”
“是靈丹,你從哪兒得來的?”
這句話剛說出口,袁香兒就反應過來。她一路走來,香車寶馬,軟轎輕舟,
安逸舒適,優哉遊哉地花了兩個日夜的時間;而南河趁著這個時間,趕到天狼山
奪取靈丹,再一路飛奔疾馳尋覓到鼎州,這才和自己差不多時間抵達。
滴水成冰的季節裡,袁香兒的整顆心都像是被泡進了溫泉裡,舒服得她忍不
住揚起笑容。
南河一手托著靈氣四溢的靈丹給她看,另外一隻胳膊卻始終背在身後。
袁香兒伸手將他那只藏在背後的胳膊扯出來,挽起袖子,果然看見他手臂上
赫然有幾道血淋淋的抓痕,猶自沿著手臂向下滴著血珠。
“這只是小傷,舔一舔就好了。”南河往回收手。
袁香兒卻捏住了他的手掌,不讓他動,來回念了三遍金鏃召神咒,看著血止
住了,方才取出自己的手帕,仔細地將傷口包紮起來。南河的手掌很大,手指修
長,骨節分明,和那種軟乎乎有肉墊的小爪子區別真大。
這人總是這樣彆扭又倔強,想來又不肯說,受傷也不肯說,即便肚子餓了,
只怕也不會開口說出來吧。
一陣咕嚕嚕的聲響不知從誰的肚子裡傳出來。
袁香兒抬起頭,看見眼前的人飛快地抿住了嘴別開視線,耳朵尖染上一點兒
不好意思的薄紅。
“小南餓了吧?你這兩天是不是都來不及好好吃飯?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點
兒好吃的。”
“我也是,我也餓了。”烏圓從袁香兒的肩頭落到地上,趁他人不備,變幻成
一位錦衣輕裘的少年郎。
“這裡的靈氣也太稀薄了,我也變成人形。”他伸手搭著南河的肩膀,“南哥,
讓阿香帶我們去吃這裡最好吃的菜。”
周德運將袁香兒請到鼎州,自然是準備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這位自然先
生的高徒的。
他本在前方好好地領著路,一回頭突然發現自己心目中神仙一般的小先生
當街就同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說上了話,兩人拉著手親親熱熱的,顯然早已十分
熟稔。
周德運心裡咯噔一下。他在雲娘子面前可是打過包票的,要看護好小先生。
此刻小先生和年輕的郎君過度親密,他是不是有責任攔一攔?正在躊躇間, 他就發現眼前一花,小先生身邊又出現了一位錦衣華服的異族少年,同樣容顏豔 麗,跟小先生舉止親近。
這兩位郎君,一位似皓月淩空,冷峻清貴;一位似人間仙葩,活潑美豔。
周德運這才驚覺這兩位有可能都不是人類,不由得毛骨悚然。
“爺……我……我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身邊的小廝嘀咕,“我剛剛好像在那 位少年頭上看見貓耳朵了。”
“閉上你的嘴,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周德運抬手給了他一下,“那是仙家的 事,無論你看到什麼都只當沒瞧見,只管好生伺候著便是。”
周德運帶著袁香兒等人走進鼎州最豪華的一座酒樓。
雅間臨湖,袁香兒放眼望去,洞庭湖煙波浩蕩,一碧萬頃,令人心曠神怡。
周德運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小二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員外好些日子不曾來 了,今日想嘗些什麼菜色?”
烏圓率先開口:“聽說你們人類有什麼西湖醋魚,我就要吃那個。”
“這位小爺,咱們這裡是洞庭湖,不是西湖,沒有那個西湖醋魚。”小二賠 笑道。
周德運一拍桌面:“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沒有西湖醋魚,你們不會做一道洞 庭湖醋魚上來?一點兒眼力見兒都沒有,這幾位可是我的貴客。”
小二連連賠不是:“是小的不會說話。周員外的貴客,即便是沒有的菜也 必定能有,一會兒讓咱們家大廚特地給幾位做一道洞庭湖醋魚,包這位小爺 滿意。”
“將你家拿手的紅煨洞庭金龜、翠竹粉蒸鱖魚、雞汁君山銀針魚片、八寶珍 珠魚一應做好了端上來。再湊四碟乾果、四碟涼菜、四碟山珍素菜,並一蠱老參 雞湯,燙上一壺蓬萊春酒。”周德運一口氣點了一二十道菜肴,轉過臉來還客氣地 道,“小先生和兩位看看,還想吃點兒什麼?”
烏圓一聽他點的菜基本是魚類,心花怒放:“你這個人類不錯,你娘子的事 就放心地交給小爺好了。”
周德運用余光瞥見烏圓身後露出來一條毛茸茸的貓尾巴,嚇得兩腿直哆嗦, 口中卻只能連聲稱謝。
袁香兒悄悄地從桌上伸過手去,捏了捏南河的手:“南河喜歡吃的是肉,對
不對?”她抬頭問店小二:“有什麼好的肉食嗎?”
“回這位小娘子的話,咱們家的君山板鴨、烤乳豬、手抓羊肉、醬牛肉都是
當地一絕。”
“那就都來一份吧。”
“都……都來? ”小二還不曾見過一口氣點這樣多菜的客人,忍不住抬頭看
向周德運。
“看我做什麼?照小先生說的做,只要伺候好了,通通有賞錢。”
周德運口裡說著話,心裡卻越來越慌。站在門口的小二看不見,他卻看得
一清二楚,身邊這位看上去冷冷的男人在聽見袁香兒點的菜之後,身後猛地冒
出了一條銀白色的大尾巴,那蓬鬆的銀色尾巴此刻正順著椅子腿高興地擺來
擺去。
很快,一桌子的菜肴就擺了上來,半桌海鮮半桌肉,吃飯的只有四人,但那
小山一般的菜肴正在以異常迅速的速度消失。
周德運左邊坐著烏圓,右邊坐著南河,只覺被夾在兩個山嶽一般的陰影中用
飯,吃得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幾乎不敢動筷。
坐在他對面的袁香兒卻氣定神閑地品嘗著美味佳餚,還不忘交代:“小南餓
壞了吧?多吃些,烤乳豬都是你的,不夠再給你點。烏圓你還是變回去吧,你
的耳朵又出來了,一會兒該嚇到小二了。哎呀你吃慢些,別像上次一樣被刺卡
住了……”
小先生也不容易啊,養這些妖魔耗費頗大,看來他必須多多地籌備謝儀才
是,周德運哆哆嗦嗦地想著。
袁香兒吃飽喝足,逛了一天的鼎州,回到周宅,那位將軍已經睡醒了。
雖然“周夫人”面色依舊蒼白,但精神頭好歹好了些,能夠自己從床上起
身,還讓丫鬟喂了半碗白粥。
袁香兒解開他的鎖鏈,將一套嶄新的男裝擺在床頭:“剛剛在街上買的,不
知是否合身。我想你或許比較喜歡穿這個。如果精神尚可,你換好衣服就出來,
我們好好商討一下解決之道。”
那人眉眼低垂,看著那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長袍,片刻之後,抱拳為禮。
大堂之內,客居在周宅的各路法師被邀請到了一塊。
袁香兒笑盈盈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位俊美無雙的男子。
“我怎麼感覺這倆都不太對勁,都是使徒嗎? ”胖和尚以手遮口,同身邊的 瘦高道人嘀咕。
“兩個使徒?這也太讓人嫉妒了。”瘦高道人酸溜溜地道,“所以說修行一途 ‘財侶法地’缺一不可,‘財’之一字擺於首位。有錢人就是財大氣粗啊!”
他們還來不及詫異少女竟然能擁有兩位使徒,注意力就被跟隨其後進來的一 位女子吸引了。
對於這個人,在場之人全都熟悉,他們在此盤桓多日便是為了此人。此人占 據了周家娘子的身軀,是他們用盡全力也無法驅除的邪魔。
先前無論他們怎麼施法術相逼,這位邪魔絲毫不懼,披頭散髮,滿面怒容, 被鎖在鐵鍊裡怒吼。
這還是大家第一次看見這位邪魔身上沒有鎖著鐐銬、衣冠齊整、神情平靜地 行於人前。
只見那位“周娘子”穿著一身樸素的皂色男式長袍,領口露出一截白色的 裡衣,把一頭青絲像男子一樣在頭上梳了個錐髻,柳眉深鎖,鳳目淒淒,一撩下 擺在桌邊坐下,習慣性地將脊背挺得筆直,明明是弱柳扶風之軀,卻有莊嚴肅穆 之態。
“是這樣的,”袁香兒對那人說道,“我希望你能將來到這裡的過程細說一遍。 此間不乏前輩高人,大家商討一下,或能想出兩全之法。”
袁香兒知道自己無論是理論知識還是實戰經驗都遠遠不足,而周德運請了這 麼多的法師術士,大家集思廣益,或許能夠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位將軍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說起自己的經歷:“當初在戰場之上,我中了 賊人一箭,周身劇痛,支撐不住,從馬上滾落下來。”
他身負重傷滾落在黃塵中,起身之後只覺身邊白茫茫一片,不見天日。他在 這一片迷霧中渾渾噩噩地走了許久,尋不得出路。某一日,他突然在白霧間遇見 一女子。女子蹲於路邊嚶嚶哭泣,他詢之,此女言其與夫君成婚多年,上侍公婆, 下育小姑,因夫君只好雅談高臥,不喜繁雜庶務,是以家中內外庶務,均由她一 力承擔,妥帖打理。誰知她因多年未能生育,被公婆責駡,夫君厭棄,他人嘲笑, 只覺女子存於天地之間,何其難也,是以在此哭泣。
周德運聽到這裡,急忙說道:“我並無嫌棄娘子之意,只是周家一脈單傳, 未免急切了些,偶爾就……”
他越說越小聲,覺得自己過往對娘子的種種行為態度,確實不能算得上沒有
嫌棄之意。
眾法師中有人道:“一個女子,不能為夫家延續香火,本為大過,能管家理
事又有什麼用?周員外不曾休了她,已經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也不知她有何顏面
哭泣怨懟。”
那位將軍苦笑一聲:“我往日也是這般想法,真正‘身為女子’之後,卻略
微明白了她的苦處。”
當時,他渾渾噩噩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見著一人,又見她哭得幾近
昏厥,不免伸手去扶。誰知就在觸碰到女子手臂的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
仿佛一腳踩空墜落深淵。醒來之後,他就在這具身軀之內了。
“不對啊,”胖和尚撐了一下禪杖,“你這有可能是生魂。死靈走的是漆黑一片
的酆都鬼道,只有生靈才在白晝裡徘徊。”
“生魂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還活著,只是魂魄意外離開了軀體。”袁香兒側身
為南河和烏圓解釋人類的名詞,“只是現在不知道真正的周娘子的魂魄到底去了
何處。”
南河蘸取受傷手臂上的血液,伸指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小圈,紅色的圓圈內漸
漸起了一層白霧,霧氣中隱約可見一位女子的身影在其中移動。
“小星盤?這麼容易就做了一個小星盤?”
“這到底是誰?是哪裡來的高人?”
“要說世間的小星遙觀之術,最佳者當數深藏于神樂宮內的白玉盤。據說白
玉盤可以看見世間任何一處你想看的角落,不像這樣模糊不清。”
“那是洞玄教的鎮派之寶,幾人能夠瞧見?倒是這般引動星力結小星盤之術,
聞所未聞。”
眾人觀察著那個在小小星盤內活動的朦朧影子,那身影或坐或站,輕鬆寫
意,顯然不受拘束,生活自在。
“這樣看起來,周家娘子確實還活著,你們說她會不會是換到了這個男人的
身體裡去了?”
“不可能,她的魂魄若是不受拘束,我先前用蒼駒招魂數次,為何均未成
功? ”斷了一條腿的那位術士面色不善地反駁道。他抬起完好的那條腿,狠狠地
踹了趴在身邊的使徒數腳:“是不是你又敷衍我,不曾盡力?等這次回去,我要叫
你好看。”
那渾身無毛的蒼駒發出壓抑而憤怒的聲音,但因為受著契約的約束,最終還
是不得不憋屈地伏在地上,任憑主人踢打。
“小先生,”周德運拉著袁香兒的衣袖急切地問,“我的娘子若是還活著,為何 不回來尋我?”
袁香兒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時代,女子生活之艱難、社會地位之低下她算是深有體會。若換成是 她,在這樣的環境中,或許更願意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生存。
困擾了周家一年多的事情在袁香兒到來之後的短短數日終於出現了轉機。
周德運大喜過望,眉開眼笑。
大廳內的眾人神色各異,有的訕訕不已,有的暗自嫉妒,當然更多的是紛紛 圍上來同袁香兒攀談。
瘸了腿的術士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扯著他的使徒自顧自地離開了。
周家雖然是富庶之家,但能夠請到的多是在民間闖蕩出一些名氣的散修。真 正高門大派裡那些地位崇高的修士,諸如在京都的國教洞玄教、昆侖山的清一教 中的弟子,周家還是沒有資格請的。
如今人間靈氣稀薄、資源匱乏,散修的修行之道尤為艱難,也就免不了一邊 羡慕嫉妒那些能夠享受門派資源的名門弟子,一邊忍不住想要同他們接近,以便 探討一些功法秘訣,多少占那麼點兒便宜。
袁香兒雖然看起來年輕,可上輩子早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對這種場 合併不陌生,反倒應對自如,遊刃有餘。很快,她就通過同這些人的攀談略微了 解了一些如今修真界的情況。
待到眾人散去,廳內只餘下袁香兒三人以及周德運和那位被附身的周家 娘子。
周德運恨不能即刻啟程北上尋找自己的娘子,但那位將軍神色猶豫,雙眉緊 鎖,似乎極為不安。
袁香兒安撫他:“跟我們出發的人不會太多。到了那裡,我保證不經過你同 意不主動接觸你的親朋故舊。找到你的身軀之後,若真是周家娘子暫居其內,我 們再視情況商討下一步的行動。不管怎麼樣,我絕對不會輕易暴露你寄居在周家 娘子體內這件事,你看行嗎?”
那位將軍繃住下頜,咬肌來回挪動幾次,終於下定決心,艱難地說出幾個 字:“大同府,豐州。”
豐州啊,那個地方可遠得很。
袁香兒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地圖,感覺豐州放在自己原來生活的時代,就是邊
陲荒涼之地。那裡萬里黃沙,狼煙四起,他們想要去一趟可不算容易。
周德運興奮不已:“原來如此,難怪娘子回不來。娘子從小生活在江南水鄉,
那蠻荒之地她如何受得了?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我這就去接她,這就去接她
回家。”
但想到從鼎州去北境足有萬里之遙,打點行裝、安排舟車都不是一兩日能成
之事,他又不由得急得直跺腳。
“這樣吧,如今已近年關,你準備行裝,安排路線,等翻過年去,我們再出
發。這位……”袁香兒看了那位將軍一眼,還不知道他的姓名。
“在下……仇嶽明。”那位將軍閉上了眼,終於開口說出自己之前不惜以死維
護的姓名。
“仇……仇……仇將軍? ”周德運一下子蹦起來,說話都結巴了。即便生活
在安逸祥和的內陸地區,他也聽過這位年少成名、在邊關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軍的
威名。
想起自己先前幹的糊塗事,周德運差點兒沒當場給自己兩耳刮子。
袁香兒接過話:“仇將軍的身體過於虛弱,一定要趁著這段時日好好調養,
否則長途跋涉,移魂換位,將軍未必吃得消。若是出了差錯,反倒不妙。”
因為過完年才遠行漠北,袁香兒便打算採購一些鼎州特產,帶回闕丘鎮孝敬
師娘,饋贈四鄰好友。
她和南河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左買一包糖果,右買幾斤乾貨,買得兩個
人手上的包裹都堆成了山。
“對了南河,你那個小星盤是怎麼辦到的? ”袁香兒想起南河那個一出手就
鎮住了全場的法術。
“那是我的天賦能力,用我的血為媒介,可以引動星辰之力,只要所尋生靈
在星空籠罩之下,就無所遁形。可惜我能力不足,目前只能看見一個極不清晰的
影子。”
“那已經很厲害了,你沒看見所有人都十分吃驚呢。”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將我的血液融合進圓形的器皿中,煉製成你們人類使
用的法器,就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曾經就有人類利用他的血肉,煉製了無數價值不菲的法器。
袁香兒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用你的血?不要不要,我寧可不要。”
南河笑了:“也並不一定要是血液,身體髮膚都可以。”
“真的嗎? ”袁香兒高興地伸手摸了一把南河的胳膊,遺憾地發現他如今是 人形,沒有了往日毛茸茸的手感。
“那你分我一撮毛髮,改天我也試試看能不能煉出一個金玉盤、銀玉盤什 麼的。”
南河卻莫名地呆滯了片刻,瞬間耳尖泛紅,回避袁香兒的目光,片刻之後才 勉強應了一聲“好”。
她並不知道……並不知道那個風俗。
袁香兒不知道,天狼族在求偶成功之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就是彼此交 換一撮自己的毛髮,並將對方的毛髮編織混雜進自己的毛髮中,此為“結髮”。
但對南河來說,袁香兒這個隨口提出的要求,實在過於令他浮想聯翩了。
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其他天狼了,她說想要我的毛髮也只是用來煉器而 已,給她也沒什麼關係吧?南河想。
沒有注意到多愁善感的南河的情緒變化,袁香兒忙著走進一家乾貨行:“這 裡的君山板鴨很好吃,又放得住,我們打包幾隻回去下酒好不好?銀魚幹好像也 不錯,要不要也帶上一些,烏圓?奇怪,烏圓跑到哪兒去了?”
袁香兒回過頭,發現烏圓不知何時在人群中走散了。
一條人跡稀少的小巷子裡,站著一個瘸了腿的男人,那人彎下腰,晃動著手 中的一袋子油炸脆魚幹,誘惑著離他不遠的一隻小山貓。
“吃嗎小貓?香噴噴的魚幹,都給你吃。”男人盡力擺出親切的笑容,堆出一 臉的皺紋。
烏圓警惕地盯著那個男人,動了動鼻子,神色嫌棄:“哼,才不要。香兒只 給我剛出鍋的、肉質最鮮嫩的洞庭小銀魚,誰要你這個?”
“別走,別走,再看看這個,你肯定沒見過。”那人肉疼地從懷中掏出一塊 泛著瑩綠色光澤的玉石,“這是靈玉,蘊含充沛的靈氣。只要你過來,我就把它 給你。”
“靈玉誰沒見過?我老爸墊了一堆在身體下睡覺,小爺才不稀罕。”烏圓嗤之 以鼻,“何況你畫了這麼一個明晃晃的法陣在地上,我又不傻,幹嗎要過去?”
那瘸腿的男人沉下臉來:“蒼駒,抓住它!”
烏圓轉身就跑,卻被一個身影擋住了去路。那人肌膚如雪,神色冰冷,一雙
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是使徒蒼駒的人形。他披著一件破舊的黑袍,裸露在外的
四肢傷痕累累。
蒼駒一言不發,伸出蒼白的五指就向烏圓抓去。
烏圓張開嘴,喵嗚了一聲,噴出一大團紅色的火焰。
蒼駒顯然時常在這種地形中戰鬥,腳踩牆壁避開了火球,在牆頭扭轉身體,
張大嘴,也噴出一個火球,這個火球的大小顯然是烏圓噴出的那個的數倍。
烏圓從小到大就沒怎麼和人打過架,眼見巨大的火球撲面而來,一下子慌了
手腳,幸虧它是火系魔物,並不怎麼畏懼火,慌裡慌張地從火球中穿出來,拔腿
向外飛奔。
“蒼駒,你要是敢讓它跑了,我就在這裡剝了你的皮! ”瘸腿男人惡狠狠地
站在巷子裡的陰影內說道。
烏圓四肢並用,全力奔跑。一股強烈的風從身後襲來,蒼駒一下就將烏圓掀
翻在地。
蒼駒的身影出現在烏圓眼前,長直的黑髮在烏圓的視線中緩緩落下:“抱歉,
我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蒼駒伸出蒼白的五指向著烏圓抓去,就要抓到烏圓的面門之時,突然有人一
把將烏圓撈了起來,護進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中。
袁香兒抱著烏圓站在巷子口,冷冷地看著瘸腿的男人和他的使徒蒼駒。
“瘸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懷裡的小山貓把整個腦袋埋進她的臂彎,發出嗚嗚嗚的奶音,露出一小截
奓了毛的尾巴尖,瑟瑟發抖。
袁香兒覺得自己也要奓毛了。
那瘸子面上的肌肉堆了起來,陰森森地哼了一聲:“你把這只山貓賣給我,
我給你五塊靈玉。”
“你就是給我五十塊靈玉,我今天都不會讓你好好地離開這裡!”
彼此說話的聲音還未落地,那瘸子就開始念誦咒文。那個男人提前繪製好的
法陣逸出濃濃的黑氣,張牙舞爪地向袁香兒撲來。
袁香兒一手抱著烏圓,只出一手,用瑩白的手指在空中變幻交織出圖案,如
曇花驟現、幽蘭盛開。
“天缺訣,陷!”
“地落訣,束!”
“泰山訣,罰!”
三道咒術伴隨袁香兒飛快變幻的指訣釋放而出。
瘸子腳下的地面突然裂開,瞬間將他圍困在內;大地中的黃土層層湧起,不 給他絲毫喘息的餘地,緊緊地束住了他的身軀;天空中降下無形的壓力,壓得他 慘叫連連。
袁香兒這一串密集的法術攻擊,打得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陷在地下的男人心中發涼,從來不曾想過這世間竟然有人可以如此不合常理 地迅速使出法術。
在時常行走於江湖中的這一批散修中,他的修為算是不錯的,還有令人豔羨 的使徒相伴左右,因而儘管他性格陰暗、脾氣惡劣,同行還是對他多有恭維,禮 讓三分。這讓他覺得,即便比起那些大門派的弟子,他也差不了多少。
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和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女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位少女駢起劍指淩空書寫,口中呵一聲:“神火符! 疾!”
空中便出現了一隻火鳳的身影,那火鳳清鳴一聲,開口噴出神火,將他之前 繪製的法陣中的汙木燒得一乾二淨。
若是換作他,要繪製這樣一張神火符,至少需要提前沐浴熏香,設壇開案, 精心籌備數日,方有可能成功一張。
蒼駒從空中落下,身手快如閃電,攻向袁香兒。
一隻巨大的天狼從袁香兒身後出現,叫聲低沉,一張口就咬住了蒼駒的身 軀,把他整個叼在半空中。
蒼駒在南河的口中拼命掙扎,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推打南河,卻無濟於事, 只能發出痛苦的聲音。
“別,別殺他。他剛剛留了一手,想放我走的。”烏圓把腦袋從袁香兒的臂彎 裡抬起來,飛快地說了一句,又將頭埋了回去。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瘸子所在的位置靠近法陣,被煙熏 得一臉烏黑,眉毛頭髮被燒了大半。看著在半空中被擒拿住的使徒,他心灰意冷 地開口求饒:“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姑娘饒恕在下一次。”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抓烏圓?”
“山貓族的天賦乃是真實之眼,這樣的眼珠挖出來,可以煉製照妖鏡。”他心
中突然湧起希望,“如果你願意把這只山貓賣給我,我不僅可以出夠靈玉,還可贈
你蒼駒的毛髮和血肉,那可是煉製攝魂令最好的材料。”
袁香兒登時怒了,連使二十次泰山訣,把他壓得骨骼碎裂,口吐鮮血。
“那山貓是你的使徒,不過就是牛馬一般的存在,姑娘不賣便罷,又何必
如此惱怒? ”瘸子吐掉口中的血,“難不成你身為人類,竟然還同情這些使徒
不成?”
被困於深坑裡的瘸子面容扭曲:“妖魔強大而沒有感情,輕而易舉就能毀滅
了你的村子、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哈哈,可笑,想不到這個世間竟然還有向著
妖魔的人類。”
“人類有善惡之分,妖魔也一樣,有兇惡的,自然也有友善的。”
瘸子冷哼一聲:“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妖魔拿走了我的腿,拿走了我的
一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些畜生。”
袁香兒沉默了,不甚理解地看著這對妖魔深惡痛絕的人類以及被長期虐待以
致遍體鱗傷的蒼駒。
“這樣吧,你解開使徒契約,我就饒你一條命。”
“不可能……噢! ”瘸子還來不及怒駡,周身的黃土驟然收得更緊,一點兒
一點兒地將他向地底拉去。
而那位施展法術的女子冷漠地站在他面前,等待著他做出抉擇:“我是讓你
選擇,選擇生或者死,不是在和你商量。”
“我……我放……我解開契約。姑娘饒命,饒我一命。”即將被黃土淹沒頭頂
的他不得不屈服,解開了一直以來奴役蒼駒的契約。瘸子被從地底放出,滿口是
血,一臉怒色地瞪著被從南河口中放下來的蒼駒。
“畜生,竟然讓你跑了,竟然讓你這個畜生給跑了……”他吐出一口血,昏
迷過去。
蒼駒低頭看著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的前主人,不知在想些什麼。蒼駒四肢
上的新舊傷痕層層累覆,顯然常年遭受非人的折磨。有風拂起他的長髮,髮絲飛
舞,似乎給他那張蒼白的面孔染上了一絲悲傷的神色。
“你很恨人類嗎?”袁香兒忍不住問他。
肌膚蒼白的蒼駒點了一下頭。
“你想讓他死嗎?”袁香兒指向地上昏迷過去的瘸子。
蒼駒想了一下,慢慢地搖了搖頭:“不,我不希望他死。”
蒼駒看著那個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說起自己的往事:“很多年前,我還是 一匹小馬,到人類的村莊玩耍,認識了一個小男孩。那是一個貧瘠但很安逸的小 村子,每一次我去,那個男孩都很高興。他笑得那麼開心,還給我準備他自己都 捨不得吃的糖塊。”
他抬頭看向袁香兒,神色中似乎有一絲迷茫:“可是有一天,我睡了一個很 長的覺,醒來之後就去找他,可他已經不再記得我。他斷了一條腿,外貌也變了 許多,只是急切地要我做他的使徒。
“我同意做他的使徒,但他鎖住我的脖頸,剃去我的毛髮,沒日沒夜地打我, 再也沒對我露出過曾經的笑容,再也沒有請我吃過糖果。”他低下了頭,現出本 體,變成了一匹沒有毛髮的醜陋馬駒,“我不再喜歡人類了。我打算回靈界去,再 也不到你們這裡來。”
在蒼駒張開翅膀即將飛走的時候,袁香兒突然喊住了蒼駒。
“哎,你等一下。”
袁香兒把一袋自己剛剛買的桂花糖遞到蒼駒面前:“不喜歡人類沒有關係, 不來人間也沒有關係。你喜歡糖果,這包糖送給你。你帶回去慢慢吃,再好好地 睡一覺,把人間的一切都忘了吧。”
蒼駒用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伸頭叼住了那一袋桂花糖,轉頭看了南河和烏圓 一眼,展開後背的肉翅飛上天空。
“真羡慕你們。”空中傳來蒼駒沉悶的聲音。
袁香兒抬頭看著天空,直到那個小小的黑影徹底在陽光中消失。
她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壞了的金球:“鼎州這麼大,想必有不少首飾行。 我想一會兒找一家大的,把這個修一修。”
南河轉頭看她:“厭女的金球?”
厭女是天狼山鼎鼎有名的大妖,最大的特徵就是無時無刻不在把玩一顆金 球,南河一眼就認了出來。
“嗯,我陪她玩了一次球,總覺得她看起來好像很孤單。我想著如果下次見 到她,至少可以把她的玩具還給她。”
瘸子醒了過來。
自從腿斷了以後,世界對他總是充滿惡意,從不曾有過半點兒溫柔。世人對
他鄙夷輕視,個個在心底嘲笑他是一個殘廢。
但他有著戰鬥力強大的使徒,能夠製作、售賣別人沒有的法器,那些人不得
不假意歡喜地巴結著他。
可是如今,他連唯一的使徒都沒有了。他真恨這個世界。
瘸子咬著牙在雪地裡爬起身。他修行多年,這傷雖然很重,卻還不至於要了
他的命。
身邊空落落的,天氣似乎比往常更加冷了,他這才真正意識到那個一直跟在
他身邊,令人厭惡的、髒兮兮的妖魔,他從此再也召喚不來了。
一雙烏金色的皂靴停在了他的眼前,瘸子抬起頭,看到靴子之上是精緻的雲
紋長袍,勒著清白革帶,再往上是一副玉樹臨風、俊逸無雙的容顏。
那人有一雙琥珀色的妖異眼眸,含冰帶雪,此刻正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
瘸子如墜冰窟,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他認出了這個容貌俊美的男人,是那
個少女身邊的使徒。男子的本體是一隻巨大的天狼,強大而恐怖,一招就能拿下
他的使徒。
來自童年的恐懼一下子籠罩了瘸子全身,當年他的家鄉就是毀在一隻毛髮濃
密的魔獸腳下。
可悲的是,在那個恐怖的敵人眼中,甚至根本沒有他們這些生靈的存在。那
只魔獸利爪淩空,吼聲震地,隨意地用那擎天柱一般的四肢從村子中踩踏而過,
毫不經意地就毀掉了自己最為珍惜的一切。
他會殺了我,就像當年那只妖魔殺掉村中的人一樣,瘸子麻木地閉上了
眼睛。
“你還記得一匹青黑色的小馬嗎?因為它喜歡吃甜食,你每次都帶著一塊飴
糖在村子的後山上等它。”空中傳來南河的聲音。
“什……什麼?”瘸子愣住了。
那些濃黑而惡臭的記憶被一層一層地剝開,露出了他深藏其中的唯一一點兒
歡樂的時光。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依稀有過這麼一匹小馬。
那時候村子還在,他也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在村子的後山上遇到了一
匹毛色異常漂亮、不怎麼害怕人類的小馬。
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塊糖果給了那匹小馬,從此他們就成了朋友。
每一次他來到後山,小馬就會歡快地向他飛奔而來,舔著他的手心,還讓他 騎在後背上。那時地上灑滿陽光,青草地上全是無憂無慮的歡樂。可是不知從哪 一天開始,那匹小馬不再來了,小男孩握著攢了好久的糖果,到山坡上等了一日 又一日,直到糖化了,不能再吃了,那位朋友的身影也沒有出現。
之後的歲月變得艱難而悲慘,痛苦將他童年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歡樂深深掩 埋。如果不是今日被提起,瘸子甚至不記得自己的生命中還有過那樣快樂單純的 時日。
“你的大部分同伴沒有使徒,你卻成功地得到了蒼駒那樣強大的使徒,你知 道是為什麼嗎?”
“為……為什麼? ”瘸子轉動著混濁的眼珠,“自然是因為我當時強大的 法陣……”
他耳邊似乎有驚雷響起,腦子裡亂哄哄的,當時成功契下使徒,得意和狂喜 之情沖淡了他心中的一切疑慮。如今細想,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時的法陣似 乎並沒有多高明,法力實際上也根本比不上蒼駒的能力。
但為什麼他還是得到了蒼駒呢?
蒼為青黑,駒為小馬——青黑色的小馬!原來蒼駒就是後山的草坡上,舔著 他的手吃糖的青黑色馬駒!
瘸子的瞳孔放大,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
“蒼駒成年之後,從沉睡中醒來,一路飛奔向你,心甘情願地成為你的使徒。 那一刻他的心情,不知你如今是否能體會到一星半點兒?”
南河看著泥汙中那個呆滯地陷入回憶中的人類,南河從雪地裡拔起腳,轉身 離開。
他從天狼山出來,一路飛奔尋到此地,得到的是袁香兒欣喜的擁抱;可那匹 馬沒有他這樣的運氣。
自己身後的那個男人,年過半百,身體殘缺,孤獨陰鷙。不知此後,他那顆 殘忍而暴戾的心是否也能偶爾想起曾經的那片山坡和那匹飛奔向他的馬駒。
袁香兒抱著烏圓坐在鼎州城最大的首飾行——百年老字號福翠軒中。
她問了幾家商號,都說福翠軒製作這種金球的技藝最為出眾,因此特意前來 問一問。
福翠軒的掌櫃年逾四十,看起來穩重而憨厚,拿著袁香兒遞過來的金球細細
端詳半晌,有些猶疑,抬起頭來道:“此物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依稀就是小店出售
的玲瓏球,只是因為損毀過度,圖案紋理都難以辨認。還請客人隨我入後堂稍坐,
容我攜此物去請教家中長輩,看看是否還存有當年製作的圖紙。”
袁香兒隨著他轉入門店之後的一間雅廳。比起門店的華麗氣派,後院的這間
廳堂倒佈置得古樸而有雅韻,顯示出了百年大家的底蘊。
紫檀雕花案桌上供奉著金銅古鼎、青花瓷器,上懸一幅工筆水墨大畫並一副
烏木雕刻的對聯。
掌櫃告辭離去,袁香兒便獨自坐在椅上等待,一面賞畫一面摸著懷中的烏
圓:“南河跑回去幹什麼?這麼半天還沒過來。”
“南哥肯定是替我報仇去了,估計南哥已經把那個瘸子一口吞下肚子了。”烏
圓氣鼓鼓地鑽出腦袋來,“不不不,那個人類太臭了,我南哥可下不去嘴,別倒了
自己的胃口。”
袁香兒啼笑皆非:“以後人多的時候不許再亂跑,被別人抓走了可就沒有小
魚幹吃了。”
“喵,我今天被嚇到了,要吃一整桶的小魚幹才可以。”
袁香兒點著小貓的鼻子:“行,一會兒到洞庭湖邊,我們就吃湖裡剛剛打撈
上來的小銀魚,讓店家裹上麵粉撒點兒鹽,兩面煎得嫩嫩的,安慰一下我們受驚
的小烏圓。”
烏圓這下高興了,渾然忘記了剛剛受到的驚嚇,從袁香兒懷裡跳到了地上,
在房間內四處溜達。
“咦,這畫裡的山好像天狼山,讓我想起上次我們和厭女一起玩金球的地
方。”烏圓抬頭看著廳中懸掛的字畫。
袁香兒循聲望去,只見畫中重巒疊嶂、青松映雪,松樹下,一對天真爛漫的
垂髫女童正開心地踢著一個玲瓏金球。兩個女孩,一人著褐衣,一人著錦袍,被
畫師描繪得活靈活現,仿佛時光被凝固在了畫卷之上。
畫的左右書有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
袁香兒看著畫上女孩燦爛的笑容,微微皺起眉,國畫中的人物面孔不容易識
別,但她總覺得這個著褐色衣物的女孩莫名有種熟悉之感。
此時,一位神色親和的侍女掀起簾子,端著茶盤進來,笑盈盈地給袁香兒
奉茶。
“勞煩姐姐,敢問此幅畫作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袁香兒笑著向她詢問。
那侍女舉袖掩唇:“這畫不是別人畫的,是我們家太夫人年輕時所作。”
商戶人家的侍女並不像世家望族中的丫鬟那般被從小教訓得三緘其口。這位 小姑娘性格活潑,十分健談。袁香兒和她年貌相當,幾句攀談下來,兩人很快熟 稔起來。從她的口中,袁香兒得知了發生在這間百年老店的往事。
數十年前,這間工藝精湛的老店曾因為家中缺少繼承人,遭小人惦記,險些 斷了傳承。後來,多虧當時家中唯一的女公子,也就是這侍女口中的太夫人,以 女子之身排除萬難,一肩挑起了家族重責。
那時還年輕的太夫人頂住流言蜚語,咬牙不肯外嫁,二十好幾才招了一位贅 婿,終於帶領著家族渡過了難關,不僅守住了家業,還將家傳手藝發揚光大,做 到了如今聲名遠播的程度。
“這件事在我們鼎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大家都誇我家太夫人是女中豪 傑。”侍女提起自家的傳奇女英雄,雙目放光,神色崇拜。
“大家都說太夫人有神仙庇佑,才能有如此慧業,不遜於男子。聽說太夫人 年幼的時候在天狼山脈走失過。大雪封山的季節,太夫人不過十歲的年紀,卻足 足在雪山深處迷失了一月有餘。
“你猜最後怎麼著? ”她向畫卷拜了拜,“太夫人竟然毫髮無損地出來了,你 說這是不是被神仙護著的?”
袁香兒和烏圓看著那幅畫,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終於想 起了厭女說過的故事:有一位在深山中迷路的人類女孩,和她吃住在一起,一道 玩耍金球,最後那女孩將球送給了厭女,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天狼山。
“你家太夫人如今高夀?”
“太夫人過了年去就六十有六啦,身體還硬朗得很,每頓都要吃兩碗米飯, 日日早晨起來都耍玲瓏球呢!”
這裡正說著話,屋外突然響起一串密集的腳步聲。
當先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夫人,她拄著檀木拐杖,步履急促,面色激動: “都別攔著我。是誰?到底是誰帶來的這個玲瓏球?快領我見見。”
面色慌張的兒媳孫女、丫鬟僕婦,個個拎著衣擺,跑得氣喘吁吁,緊隨其 後,生怕老夫人有什麼閃失。
“太夫人等上一等,仔細腳下!”
“阿娘慢些,小心摔著了,容媳婦先給您打個簾子。”
“太奶奶慢些走,等孫兒一等!”
那老夫人卻是誰也不搭理, 自己抬手一掀簾子,當先跨了進來,直直地看著
袁香兒。
儘管她是鼎州城內人人傳頌的傳奇女子,但歲月並沒有寬待她,仍是毫不留
情地帶走了她的豆蔻年華。
如今的她站在那幅掛畫之下,畫中女兒蹴金鞠,時光永固;畫下雪鬢霜鬟,
垂暮黃昏,老人用枯瘦的手緊緊地抓著那個變了形的金球。
那位老夫人死死地盯著袁香兒看了半晌,拄著拐杖的手不住地顫抖。許久,
她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是,你不是阿厭。這個金球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她顯然日常裡積威甚重,身後大大小小的人魚貫而入,站在老夫人身後,個
個神色好奇,卻無人敢出聲,只悄悄地打量著袁香兒。
袁香兒站起身來,面對一群人灼灼的目光,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那位太夫人率先鎮定下來,屏退了眾人,只留長子和長媳在身邊陪客。
她扶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喘了兩口氣,努力使自己那張看起來有些嚴厲
的面容顯得溫和一些,小心翼翼地同眼前這位女孩說話:“小娘子,你能不能告訴
我這個金球是從哪裡來的?你不要擔心,婆婆不搶你的東西,只要你願意說出來,
就是拿十個金球和你換都行。”
福翠軒的大掌櫃——太夫人的長子婁銜恩此刻心裡有些發酸。他是母親一手
調教出來的,從小跟在母親身邊出入商場,見慣了母親剛毅果決、機敏能幹的一
面,已經很久沒見過母親這樣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模樣了。談判還沒開始,母
親自己倒是先露了怯。
罷了罷了,母親一生只有這一件心事,別說用十個金球換,便是百個,他也
要將那個金球換回來,無論如何都要令母親大人開心。
婁銜恩在心裡拿好了主意,又聽見母親率先自報家門:“老身姓婁,單名一
個椿字。此球是我幼年之時贈予一位友人之物,我很想知道她如今人在哪裡,過
得好不好。”
“原來你就是厭女口中的那位‘阿椿’呀!”袁香兒想起厭女提過的名字。
聽見袁香兒這句話,婁太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死死地抓住椅子的把手,
口裡輕輕地啊了一聲。
她的兒媳婦在一旁扶住了她,輕輕地撫著她的後背:“娘親,莫要激動。如
今既已有了那位的消息,且聽小娘子如何說。”
袁香兒便將當初遇到厭女的經過選擇部分,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她還在原處等我。”婁太夫人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摩挲那顆 歷經了半百歲月的玲瓏球,緩緩地說起往事。
“第一次見到阿厭的時候,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小娃娃……”
當年,年僅十歲的婁椿跟著母親回娘家小住。
外婆家在天狼山腳下,家中年紀相近的表哥表姐整日帶著她這位新來的表妹 進山玩耍。
那一日,婁椿在叢林間發現了一隻純白的雪兔,驚喜萬分,一路追去。明明 並沒有跑出去多遠,等回頭的時候,婁椿卻發現身後的道路突然就不見了。剛剛 還可以聽見的兄弟姐妹們的歡聲笑語,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四周一片寂靜, 陌生的林子裡似乎有無數的眼睛在窺視著小小的她。
婁椿哆哆嗦嗦地在森林中走了很遠的路,越發看不見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 天色變得昏暗,遠處的深山中依稀傳來一些詭異的聲響,最要命的是,天空還在 這時候下起了雪。
那些大人用來嚇唬孩子的關於妖精、鬼怪、猛獸、強人的各種恐怖故事,更 加鮮明地在小女孩的腦海中來回浮現。
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也許馬上就會跑出一隻老虎、黑熊,或是什麼狐狸 精、無頭鬼,它們會抓住可憐的我,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吞進肚子裡去,嗚 嗚……十歲的婁椿抱著自己小小的肩膀,一邊哭一邊走,人生第一次對死亡這件 事有了真切的恐懼。
“別再哭了,你也太吵了。”一個看起來比她還年幼的小姑娘突然從一棵槐樹 後出現。
那個小姑娘穿著一身不太長的褐色衣袍,赤著雙腳,雪白的胳膊扶在樹幹 上,不耐煩地看著婁椿。
終於遇到同類的婁椿找到了感情的宣洩口,沖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個小女孩, 哇的一下哭得更大聲了,死活不肯鬆手,險些沒把鼻涕眼淚全抹到那個女孩的衣 服上。
“其實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阿厭並不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回憶到這裡的婁 太夫人露出了懷念的笑容,“但我並不怕她。阿厭看起來很凶,動不動就說要把我 吃到肚子裡去,實際上她的心比誰都軟。
“她特別厲害,什麼都難不住她。但只要我拉著她的袖子,用可憐兮兮的模
樣說我餓了,她就會跳著腳,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我找來好吃的食物。她帶我
去避風的山洞休息,還用柔軟的皮毛給我墊了禦寒的床榻。
“那時候我還悄悄地為自己擁有這麼點兒小聰明而揚揚得意。”婁太夫人拋起
玲瓏球,讓它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滴溜溜地旋轉,“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雪,厚厚的
大雪覆蓋了一切,我幾乎一步都走不出去。但阿厭每天都會扒開洞口的積雪鑽出
去,給我找來新鮮的食物。剩下的時間,我們兩個就窩在暖和的山洞裡一起玩這
個玲瓏球。
“一開始是我教她,但她很快就勝過了我。我們擠在細細軟軟的皮毛堆裡,
鉤著手指約定永遠都要在一起玩耍。”
歷經歲月的玲瓏球無聲地轉個不停,婁太夫人凝望著殘破的玲瓏球,眼角的
皺紋在陽光中漸漸變得深刻。
“雖然和阿厭住在一起很快樂,但我很快就開始想家了。我開始哀求阿厭帶
我回去。她最初不答應,後來耐不住我死纏爛打,終究還是同意了。”
厭女帶著婁椿來到她們當初相遇的那棵大樹下。
“順著這裡向前走,不要回頭,很快就能回到你們人類的世界。”厭女伸出白
白嫩嫩的小手指,指著前方的道路。
“謝謝你,阿厭,這個送給你。”婁椿將自己從小隨身帶著的玲瓏金球放在自
己朋友的手中,依依不捨地和朋友告別,轉身向著山外走去。
“阿椿,”身後的朋友喊住了她,“你還會回來嗎?”
“嗯,一定,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好好玩玲瓏球啊! ”年
幼的婁椿淚眼婆娑,拼命揮手。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你。”阿厭站在樹下淡淡地說。
婁椿走出很遠,回頭看時,那個小小的身影還站在那裡,用白白的小手撐著
樹幹,就好像她們初見時的模樣。
“那你後來為什麼沒有再去找她?”袁香兒問道。
雖然厭女確實很兇狠,也很強大,但想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幾十年來一直
孤單地守在那附近玩著玲瓏球,卻沒有等來自己的朋友,袁香兒不免覺得她有
些可憐。
婁太夫人的目光黯淡下來:“一開始是家裡出了變故,我實在脫不開身。後
來……說起來終究是我的錯,我想著她不是人類,壽命綿長,便是讓她等一等想
來也不打緊。就這樣時間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待到一切穩定下來,我也相對自由 之後,我才高高興興地去天狼山找她,可是無論我怎麼走,無論我去多少次,都 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條路了。”
停在袁香兒肩頭的烏圓用只有袁香兒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普通人類是進不 了靈界的,偶爾靈界出現裂縫和人間相接,才會有人類誤闖進去,但這種裂縫不 太穩定,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換方位。厭女那個傻子大概是想不到這一點的吧,畢 竟出入兩界對她來說就和呼吸一樣容易。”
“原來是這樣。陰錯陽差,你們彼此錯過了五十餘年。”袁香兒有些唏噓。
婁太夫人站起身,把拐杖交給身邊的兒媳,端端正正地向著袁香兒行了一 個禮。
即便袁香兒是從科技社會來的,也知道不好受年紀這麼大的長輩的禮,起身 避開了。
“太夫人這是何意?”
“既然小娘子找得到那個地方,那麼老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小娘子現在就 能帶著老身走一趟。”
婁太夫人這句話一出,她的兒子和兒媳同時大吃一驚。她的兒子當即站起身 來,急急地說道:“母親不可!如今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母親這般年紀,如何進 得了天狼山深處?”
“娘親莫要心急,便是要去,也要等來年開春,雪化了,天氣和暖,讓媳婦 安排好舟車軟轎,緩緩抬著您上山去。”
婁太夫人舉起手,阻住了他們的話語:“都說人到七十古來稀。我本以為這 輩子也兌現不了當初的承諾了,想不到機緣巧合,到了這樣半截身體入土的年紀, 竟讓這位小娘子將玲瓏金球送到了我的面前。這是上天垂憐,給我的機會,我絕 對不能再錯過。”
“母親大人,若是母親執意想念,不如由兒子替您去一趟,好好拜謝恩人也 就是了。”婁銜恩還要再勸。
“孩兒,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的用意? ”婁老太太握住 了執掌家業多年的長子的手,“為娘這一生,從未虧欠過什麼人,唯獨負了自 己最要好的朋友。若是此事不能解決,為娘一生為憾,便是多活幾年也沒什麼 滋味。”
婁銜恩為難了半晌,終於收攏衣袖,站在母親身後,和妻子一起向著袁香兒
行了一禮。
“是讓我帶你們去天狼山嗎?”袁香兒心中遲疑。
“不不不,我們不去。”烏圓趴在袁香兒肩頭,“厭女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去見
她。要是她還在生氣,變出一堆蛾子把我們埋了可怎麼辦?”
這位老太太信守承諾,將童年時的約定牢記在心頭五十餘年,令人敬佩,但
袁香兒不知道是否應該帶她去見那只喜怒不定、實力恐怖的大蛾子。
“帶她去吧。”南河的聲音突然響起。他正巧在福翠軒夥計的帶領下進入屋
中,來到了袁香兒身側。
他的話很簡潔,但立刻就打消了袁香兒的疑慮:“不用擔心厭女,還有
我在。”
袁香兒從闕丘鎮到這裡的時候,是由周德運陪同的,回去的時候,同行的卻
多了浩浩蕩蕩的婁家一應人等。
周德運和仇嶽明將他們一路送到周宅大門之外。
周家娘子本是一位弱質纖纖、風流婉轉的女子,只因內裡換了個魂魄,明明
是一般的身軀單薄、纖腰楚楚,但就那樣站在門廊處,挺直瘦弱的脊背,緊擰著
雙眉,無端就給人一種殺伐果斷、氣勢不凡之感。
告別的時候,仇嶽明擰眉望著袁香兒,欲言又止。
袁香兒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餘年,作為安居在國家腹地的普通百姓,對那些
駐守邊陲、征戰沙場的軍人是極為敬佩的。這位年少成名的仇將軍之赫赫威名,
即便在闕丘這樣的小鎮上也時常能夠聽聞。由這位將軍的事蹟改編的《仇將軍大
破天王陣》《白袍小將轅門射戟》等橋段甚至被梨園傳唱,婦孺皆知。
想到他這樣一個人,險些被囚禁在周家後院折磨至死,袁香兒也免不了心中
戚戚。
“您不必多慮,只需專心靜養,恢復體力便可。”袁香兒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
他的姓氏,“等過完年,咱們再一道北上,我必為您的事竭盡全力。”
仇嶽明低首垂目,行了個行伍之人常用的抱拳禮。
袁香兒一行人離開鼎州,揚帆起航,從沅水逆流而上。兩岸青山,江影空
闊,碧波雲淡,令她心情舒暢。
袁香兒坐在樓船高層的廂房中,陪著婁太夫人飲茶。
她輕輕地轉著手中的青玉茶盞,憑窗遠眺,有些心不在焉。婁太夫人順著她
的視線望去,只見船頭的甲板上,一男子迎風而立,衣襟飄飄,若流風之回雪, 容顏皎皎,似朗月之淩空,疑是鬼神下紅塵,渾不似人間俗物。
“那一位是和阿厭一般的人物吧?”婁太夫人開口問道。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袁香兒有些吃驚。她都未必能憑藉肉眼看破南河的 真身,婁太夫人卻一語道破。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他身上有那種氣質,看上去高傲冷漠,實際上單純又 柔軟。他過於寂寞,卻什麼都不願說出口。”婁太夫人依稀回憶起往事,露出了一 絲笑容,“他們這樣的,和我們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害得你時常要琢磨他們在想 些什麼。”
烏圓正蹲在窗臺上舔自己的爪子,聽了這話哼了一聲:“心裡想要又不肯說, 這不是傻子嗎?本大爺從來就不這樣。”
“是是是,我們家烏圓是爽快又可愛的小甜餅。”袁香兒利用使徒契約,在腦 海中回答。
烏圓從窗臺上跳下來,滿意地喵了一聲。
“哎呀,好可愛的小貓。”婁太夫人伸出手指,撓小山貓的下巴。一直秉持著 能享受絕不回避策略的貓大爺立刻眯著眼抬起脖頸,舒服得開始哼哼。
“當年我和阿厭在一起的時候,最拿手的事就是哄她開心。”婁太夫人精神振 奮,談興很高,“無論她怎麼暴跳如雷,我只要挽著她的胳膊,多說一些好話哄她, 她立刻就能把剛剛發生的不愉快的事給忘記了。真希望這一次去,我還能有機會 再哄她開心。”
哄她開心……袁香兒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到甲板上的那個身影上。
南河獨立船頭,閉著雙目萃取星力。如果婁太夫人擁有袁香兒這樣天生對靈 力敏感的眼睛,此刻就可以看見天空中的星星落下絲絲縷縷的星光,彙聚在他的 身上。星光滿溢,又一絲一縷地掉落在甲板上,如流水般散開,漸漸地給整艘高 大的樓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
船老大正疑惑地和船員說:“老子走了半輩子的船,還是第一次遇著這種情 形。明明是大風的天,逆流而上,船身卻一絲顫動都沒有,平穩得像是在地面上 一樣,真是怪哉。”
年輕的船員嬉笑著道:“能平順安穩不是好事嗎?老大你怎的多心?”
船行的細微變化引不起年輕的船員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已經落到了遠處的甲 板上,一位年輕的小娘子正走向船頭,去到她的心上人身邊。
袁香兒來到南河身邊,默默地看著他在碧波萬頃間採集星力,鍛煉肉身。
南河睜開狹長的眼,將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那裡面依稀有星河流轉,似乎
藏著萬千心思。
“小南,”袁香兒背靠著欄杆,河風吹亂了她的鬢髮,“我不會像他們那樣。”
“不會像他們什麼?”
“不會在你成年之後就認不出你來;不會明明承諾回去找你卻又沒做到,讓
你白白等待那麼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但此刻的她覺得就是應該
說出來,“我絕對不會這樣,我不捨得。”
南河看了她半晌,神色平靜地別過臉,似乎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同時一雙毛茸茸的耳朵突然從南河的烏帽邊緣擠了出來,透著難以掩蓋的粉
色,還在風中抖了抖。
“別收回去呀,先讓我摸摸。”袁香兒搓著手。
樓船平穩行進,排波劈浪。
陽光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眼前的人背對著河面,笑靨如花,卷翹的睫毛輕顫,像是一雙扇動著的蝴蝶
翅膀。
南河覺得心中也有一隻蝴蝶飛過,輕輕地停在枝頭,喚醒了一樹春花。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帶著幾分竊喜和幾分躍躍欲試,向著他的耳朵伸出
手來。
直覺告訴南河必須躲開,但他的身體被死死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
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那柔軟的手越來越近,一把握住他敏感的
耳朵。
她還在笑,眉眼彎彎,全都染著歡喜的色彩,皓齒輕輕咬住了紅唇。
南河發現自己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突然明白了所謂的成年,不僅是自己
的身軀得到重塑,力量變得強大,更代表著他會從內心深處自然而然地產生某種
新的感情需求,某種神秘的、難以描述的欲求。
那些拍打在船頭的喧鬧的水浪聲,似乎都被他胸膛中宛如擂鼓的心跳聲蓋過
了,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站在船頭的甲板上,而是立足於萬丈深淵的邊緣。他明明
看見蒼駒、厭女一個個摔得遍體鱗傷,偏偏還是閉著眼睛跳了下去。
這就像是一場戰役,還沒有開始,他卻已經要輸了。
那人還在陽光裡笑,用輕輕柔柔的聲音喊著他:“小南,小南。”
“我不捨得呀!”
“讓我摸摸。”
她那細細軟軟的聲調,比敵人最為鋒利的牙齒還要厲害;她那溫溫柔柔的手 掌,比敵人最為堅硬的利爪還要恐怖。
南河丟盔棄甲。
作為一隻天狼,他知道自己一生只能選擇一位伴侶,知道自己這顆心一旦交 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了。然而眼前的只是一個人類,人類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幾十 年,將來那漫長的歲月,他將會比從前過得更加淒慘孤獨。
他該怎麼辦?他無可奈何。
她口中說著甜言蜜語,殘忍地得寸進尺,最終撕開了他的胸膛,將手伸進他 的血肉之軀,握住了他那顆滾燙的心。她掌控了他最柔弱的要害,不肯鬆手,使 他繳械投降,使他無從反抗。她絲毫不顧他的苦苦哀求,一把將他的心摘下,就 那樣抱走了。
南河閉上了眼。耳朵被她摸過了,尾巴也被她摸過了,他還能怎麼樣呢?只 能把自己的心給她了。
船行到了豐州,眾人棄船登車,改走陸路,直接上天狼山。
到了天狼山腳下,婁太夫人就不肯再讓子女僕婦跟隨了。
“我這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不用你們這麼多人跟著,免得嚇到了她。”聽她這 樣說,袁香兒就知道婁太夫人雖然看起來衝動又歡喜,其實心中還是有數的。
她知道厭女喜怒無常,性情難以捉摸,此行其實十分危險。她執意守約,卻 不願家人陪自己前去冒險。
她甚至對袁香兒說:“香兒你帶我上山,給我指一指路,我自己進去就好。” 袁香兒當然不會讓她自己摸進天狼山靈界。
在婁銜恩百般不放心的目光中,袁香兒領著婁太夫人上了山。
下過雪的山路不太好走,袁香兒帶著一位年邁的老者,這路走起來就更加困 難。但婁太夫人是令人敬佩的,拄著拐杖,一步步地走在陡峭的山坡上,既沒有 喊累,也沒有說苦,而是努力跟上袁香兒和南河的腳步。
袁香兒一行人一路往深山裡走去,再往裡去,就連小道都沒了。袁香兒伸手
挽住婁太夫人的胳膊,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從山坡上滾落。
“沒事,你顧著自己就好,我能走。我今天太高興了,想到能見到阿厭,再
遠我都能走。”老太太氣喘吁吁,精神卻顯得異常亢奮,但她確實已經不是適合登
高的年紀了。
“我背你。”南河在婁太夫人的面前蹲下身。
“不用,不用。”婁太夫人連忙擺手。
南河蹲著不動,回眸看著婁太夫人,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起來有些冰冷,有
一點兒不同於人類的妖異,但他的動作很和善。
婁太夫人愣了愣,恍惚想起從前的時光。
“你怎麼那麼沒用,路都走不好?上來吧,我背你。”厭女在她的身前蹲下
身,回過頭看她。
婁太夫人最終接受了南河的幫助,伏在了他的背上。
“真是謝謝你啊,小夥子。其實 我這腿腳還真的快不行了,終究還是老
了啊。”
南河不說話,只是站起身,邁開修長的雙腿,幾下就登上了險峻的山嶺,回
首等著袁香兒。
袁香兒在山腳下仰頭看向他。
這個男人或許就適合站在這樣的青松雪嶺之間。他有著漂亮而精緻的面容,
冰肌玉骨,瑩瑩生輝,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的陽光下輕輕轉動,那雙唇輕輕抿著,
帶著一種淡淡的粉色——那裡的味道可能特別甜美。
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懷疑南河這些天一直保持著人形陪伴在
她身邊,讓她產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緒。都怪南河長得太漂亮了,這事可不能只看
臉哪,人家和自己有著種族之間的天塹,他和自己是完全不同類別的生物呢。
可是……師父不也是妖族嗎?
袁香兒正在胡思亂想,腳下一滑,險些摔跤。
“嚇了我一跳。”烏圓急忙扒住她的肩頭,“阿香,你光顧著看南河,路都走不
好啦。”
“別瞎說。”袁香兒一把捂住了烏圓的小嘴,有些心虛地抬頭看向等在崖頂上
的南河。
南河也在看她,因為烏圓的話,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於是袁香兒也跟
著笑了起來。
“是那裡。這個地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婁老夫人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棵 枝幹扭曲的槐樹道。
她從南河的背上下來,整理衣物,扶了扶鬢髮。
“怎麼樣?我看起來還可以吧? ”她的情緒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面上帶著 一點兒興奮的潮紅。
“可以的,您看起來很精神。”
袁香兒看著那棵黑漆漆的、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槐樹,心中遲疑,不知 是否應該立刻過去。
“你們竟然還敢到這裡來。”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出現在黑色的槐樹之後, “我的金球呢?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巨大的飛蛾影子出現在袁香兒身後,無數灰褐色的飛蛾從森林間飛起,密密 麻麻地盤旋在半空中。
“金球在這裡,它有些壞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從袁香兒身前向著厭女的方 向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遞上手中的金球,“我在來的路上剛剛才把它修好。”
那個被修復的玲瓏金球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金輝。
厭女看著那個球,這才注意到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類。她面具一般的面孔 上似乎出現了裂痕,漆黑無光的眼眸猛然睜大。
白髮蒼蒼的老嫗手握金燦燦的金球向她走來。
厭女一動不動,連空中嗡嗡飛舞的蛾子都停下了動作,安靜地懸停在半空 之中。
“阿……椿?是你?你已經這麼老了?”
“雖然我有些老了,但還玩得動玲瓏球。”婁太夫人拄著拐杖,帶著溫柔的 笑,把金色的玲瓏球放在指間轉動。
她一步步地向前,終於走過了五十餘年的歲月,來到了朋友的身前。
“阿厭,我回來了,來陪你一起玩。”
金球輕輕地響了一聲,清越的鈴聲彌漫在雪嶺樹梢,填平了厭女五十餘年的 癡癡等待。
婁椿的這一生其實過得很艱難,這個世界對女子過於苛刻,她幾乎是用一種 拼命的態度才沖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她耗盡心血,方才保住了自己、家族以及 她所愛的孩子們。
她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卻換來了一副凝而不散的刻板樣貌。平日裡,就連家
裡的孩子們見了她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然而到了這裡,在陽光下的雪地裡,面對著身前的小女孩,她披了一輩子的
硬甲終於可以脫下來了。她眉心舒展,整張臉的線條柔和起來,就連眼角的皺紋
都顯得很溫暖,好像回到了沒有一絲憂慮的童年。
槐樹之後巨大的陰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飛蛾都被她忽略了,此刻的她是徹底放
松而舒展的。她毫無戒備,眼中只有那個蒼白而詭異的女孩,她用遍佈皺紋的手
拿著跨越了時光的金球,和當年一樣,耐心地哄著她的至交好友。
“來玩吧,阿厭,我學會了許多新招式呢。這一次我不會再輸給你了。”
厭女一會兒看向絮絮叨叨的婁太夫人,一會兒盯著那個金球,沒有表情,令
人很難看明白那張面容下隱藏的是欣喜還是狂風驟雨。
袁香兒和南河小心地靠近,時刻戒備著,緊張地注視著厭女的反應。
厭女是這樣強大而危險的存在,袁香兒不能確定這個冷冰冰的妖魔體內是否
還藏著當年的那份柔軟的感情。袁香兒隨時準備著發動雙魚陣,生怕厭女一個不
高興,一巴掌就把婁太夫人給拍死了。
最終,她看見厭女毫無表情的臉上,小嘴微微張開:“既然你特意來了,我
就勉強陪你玩一次。”這話顯得生硬又彆扭,像是極不擅長社交之人說的話,幼稚
得令人發笑。
袁香兒是真的笑了,打心裡高興。
婁椿和厭女,一個沒有忘記多年前的承諾,而另一個的心還一如當初。
這真是最好的結局。
袁香兒突然慶倖自己在一念之間,拾起了那個金球。
這一刻她理解了婁椿對厭女的那份信任,那是由彼此真正熟悉和瞭解後產生
的情感,並不會因時間和外人的看法而改變。就好比她對小南和烏圓他們,即便
過去五十年、一百年,她也一樣能夠毫無芥蒂地走上前去。
白髮蒼蒼的老嫗像孩子一樣,有些笨拙地在雪地上踢著金色的玲瓏球,褐色
短袍的女童如同舞動的飛蛾,繞著她來回飛舞。
“香兒,南河,來陪老身一起玩吧?”
“行,我們也湊個熱鬧,烏圓也來。”袁香兒卷起袖子走上前,“小南你愣著幹
什麼?快點兒來啊。”
“南哥,你是不是不會啊?這個很簡單,快來,我來教你! ”烏圓興致勃勃
地上場,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說過“厭女很可怕,決不再和她一起玩”的話。
厭女看見了南河,想起自己上一次輸給這個“未成年”的傢伙,眉毛皺 在了一起:“小狼崽,上一次沒分出勝負,這一次我要用玲瓏球讓你知道輸的 滋味。”
南河終於挽起了袖子:“本來不想欺負你們。”
千樹雪,萬仞山,寂靜了多年的空山雪嶺一朝就被歡樂鋪滿了。
直到日頭偏西,一行人才停下遊戲休息,婁椿氣喘吁吁地坐在了樹根上。
“老嘍,還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了。”
厭女站在她身邊,瞥了她一眼。
“阿厭,”婁椿拉住了厭女小小的手,“讓你等了很久吧?對不起啊。”
厭女看著那棵槐樹:“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們該回去了,估計婁掌櫃在山腳下都等急了。”袁香兒不得不打斷她們。
歡樂的氣氛在一瞬間凝滯了,就連袁香兒也能從厭女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面 孔上讀出低落的情緒。
厭女在那棵槐樹下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眨了眨眼,低下頭慢慢地把那顆金色 的小球收進懷中。
“我送你。”
婁銜恩背著手在天狼山腳下來回打轉。
“這日頭眼見著都要落山了,母親怎麼還沒出來?不行,即便被母親責駡, 我也得上山看看。”
領著他們前來的嚮導連連搖頭:“東家,去不得,依照咱們這裡的風俗,這 天一黑啊,便再不能往裡走了。”
婁銜恩急道:“那怎麼行?我母親還在山裡!這樣吧,我給你雙倍的錢,你 必須領著我們進去找找。”
嚮導蹲在路邊抽著旱煙,不肯挪動半步:“東家,不是我不想掙你的錢。可 這錢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咱們本地人都知道,這大山深處是鬼神的地盤,到了 逢魔時刻,人神之間界限模糊,咱們凡人輕易走動不得。”
正在兩人爭執不休之時,遠處的山道上緩緩地走下來幾個人。餘暉披在這 幾人身上,其中一人鬢髮如雪,拄著拐杖,牽著一個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往
下走。
婁銜恩見自己的母親平安歸來,大喜過望,上前迎接。母親在雪山裡走了一
天不僅平安無事,反而精神頭十足,讓他高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只是
母親身邊牽著的這個小姑娘讓他心裡有些發毛。
小姑娘不到十歲的年紀,有著白白的小臉和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赤著雙腳踩
在雪地上,拉著母親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作為極少數知道母親秘密的人之一,婁銜恩明白這位大概就是母親掛念了一
輩子的恩人。五六十年過去了,這個恩人還是母親口中的那副孩童模樣。雖然知
道這是恩人,但他依舊免不了敬畏這樣非人類的存在。
家中掛在大廳中的那幅天狼山戲球圖,上面畫的便是這位。那副母親親手書
寫的對聯“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瓏;匠心獨刻骨,鬢皤莫忘恩”以及自己的名
字“銜恩”,都在提醒著他莫要忘記了這位“孩童”曾經救助母親的恩情。
婁銜恩想起母親從小的耳提面命,強忍住心中的恐懼感,哆哆嗦嗦地對這個
孩童行了個禮。
“母……母親,這位就是恩人了嗎? ”他結結巴巴地拜謝,“見過恩……
恩人。”
婁椿為厭女介紹:“阿厭,這是我的長子。”
她又指著後面跟上來的兒媳:“那是大兒媳婦,還有家中的幾個孩子。”
厭女用烏黑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人。那些在給她行禮的都是阿椿的家人,熱熱
鬧鬧的。這樣的人間煙火,和她隔著遙遠的距離。
“娘,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婁太夫人這個兒媳婦的膽子倒比婁
銜恩還大些,小心翼翼地從婁銜恩身後探出腦袋,試探著說。
厭女握緊了婁椿的手,垂下眼眸。
“你們先回去吧,我打算就住在阿厭這裡。”婁椿突然宣佈。
厭女一下子把臉轉過來,抬頭看著身邊的婁椿,眨了眨眼,小臉上頓時有
了光。
“從前我說過要好好陪你玩耍,卻沒能做到。”婁椿低頭看著容貌比自己孫女
還要小一些的女孩子,“如今孩子已經能獨當一面,家中的事也了了,我左右也剩
不了多少年,就都用來陪著你吧。”
“母親,這如何使得?萬萬不可!這荒山雪嶺條件艱苦,母親如何住得? ” 婁銜恩慌忙跪在母親的身前,“若是母親留在此地,兒子還怎麼承歡膝下,還怎麼
時時向母親討教?”
“起來,像個什麼樣子? ”婁椿在兒子面前十分有威嚴,“我這一輩子都是為 了婁家辛苦,該吃的苦也都吃盡了,剩下的這麼點兒時光,就讓我活成自己想活 的樣子吧。
“這個地方,我十歲的時候就住過,如今住下自然不用你們操心。左右我只 住在山腳附近,你若掛念,偶爾前來探視便罷。”
玲瓏金球一事以袁香兒意想不到的結局落下了帷幕。
袁香兒回到了闕丘鎮的家中,吃了一頓師娘煮的香噴噴的辣子面,舒舒服服 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在久別的師娘懷中膩歪。
她枕著雲娘的膝蓋,一邊伸手拿小幾上新做好的棗泥酥,一邊和雲娘說起一 路上的種種見聞。
“你走這麼一趟,倒還遇上不少有趣的事,看來確實是該讓你多出去走走。” 雲娘坐在羅漢床上,拿一條大布巾擦著袁香兒濕漉漉的頭髮,“那位婁太夫人真是 一個令人敬佩的人。”
“是啊,這和我想的可不一樣。誰能想到她不要金玉滿堂的家,卻願意在天 狼山上住下來呢?”
婁銜恩夫婦最後也沒有拗過母親。在袁香兒他們告辭的時候,婁銜恩夫婦還 在匆匆忙忙地就近採購家具被褥,說要往山上送。
“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身為女子,能做到像她這樣透徹而勇 敢,還真是難得,倒也不枉費那位和她相交一場。”袁香兒吃著棗泥酥,嘴裡含混 地呢喃了一句,“可是我總覺得還是有些可惜。”
她從這裡的窗戶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院子中的那棵梧桐樹。
烏圓口中叼著一個小袋子,裡面裝著從鼎州帶回來的小魚幹。啪嗒一聲,烏 圓將這個小袋子丟在了錦羽的吊腳小木屋前。
屋門打開,錦羽伸出一雙小手,將那袋小禮物收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錦羽的小手重新伸出門來,捧出幾塊雲娘做的棗泥酥。雖然看 不見錦羽,但雲娘聽袁香兒說了它的存在後,每次做了新鮮的吃食,都會在小木 屋前放上一份。
烏圓嗤笑了一聲“誰稀罕這個啊?”,卻還是叼起來,躥到樹杈上吃去了。
“並不算可惜。”雲娘擦乾袁香兒的頭髮,拿出一柄牛角梳慢慢地幫她梳通長
發,“人世間的快樂,多從這‘可惜’二字而來。正因為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時
光的流轉才有了意義。”
袁香兒看著窗外大樹下的石桌,一隻小小的銀狼蹲坐其上,抬頭望月。
細細碎碎的月華和星光從空中灑下,在銀狼的身軀上流轉。
原來師父每天在樹下修習,師娘便是在這個位置看他。
即便雙方是不同種族也不要緊,對吧?
袁香兒曾覺得這個時代的人迂腐而守舊,不如自己開明豁達。如今想想,她
才猛然發現,原來他們比自己還要隨性浪漫得多。
袁香兒躲在天狼山的一處高地上,收回心神,悄悄伸頭觀察。
山谷的穀底有一頭五彩斑斕的牛,正佇立在那裡閉目養神。
沒兩天就要過年了,南河卻越發頻繁地進入山中狩獵,每次都帶著一身的傷
回家。袁香兒知道,小南這樣是為了年後跟著自己去漠北而拼命地攢儲靈丹,為
路途中隨時有可能到來的離骸期做準備。
她忍不住悄悄地跟來看一看情況。
“看,那是我南哥!”立在袁香兒肩頭的烏圓喊了一句。
“噓,小聲點兒,別被小南發現了。”
他們所在之處地勢很高,從這裡望下去,壁立千仞,岩巒巍峨,霜雪簇簇,
大地是斑駁的黑白兩色。
一隻銀白色的天狼出現在岩壁上。
天狼的目光精悍而淩厲,緊實的身軀內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帶著一種令人歎
服的美感。
那身軀在岩石上飛奔,俯衝向自己的獵物,銀白色的毛髮輕揚,在身後灑下
一路星光。
袁香兒跟著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
南河從山坡上俯衝而下,縱身一躍,身軀化為一抹銀輝撲倒獵物。
牛妖猛然睜開眼睛,仰頭鳴叫,雙目中射出兩束光芒,長長的光束衝破
雲霄。
山谷中驟然暗了下來,黑壓壓的雷雲在山谷上空彙聚翻滾,銀色的閃電在其
中遊動,令人心驚膽戰的粗大霹靂從雲間劈下,接二連三地落在南河身上。
周身電流交織,南河卻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齜著鋒利的牙齒,眼露凶光,在
鮮血和雷電中死死地咬住牛妖的脖頸不肯鬆口。
天空中的雷雲在南河低沉的吼聲中破開一個圓形的缺口,遙現漆黑的蒼穹和 燦爛的星辰,星光如暴雨般從天而降落入山谷,和那些霸道的雷電纏鬥在一起。
山谷內湧起滾滾濃煙,濃煙中電光閃閃、星光灼灼,五彩的健壯牛妖和銀白 色的兇悍天狼在閃電和星雨間翻滾纏鬥。
一時間牛宿鬥奎宿,牛妖戰天狼,攪弄得地動山搖,驚得林間飛禽走獸四處 奔逃。
烏圓縮低了身體,露出一點兒腦袋:“打雷。阿香,這是雷獸。”
袁香兒看著那在滾滾濃煙中偶爾現出一角的銀白色身影,南河全身交織著電 光,卻絲毫不懼。
袁香兒的眼角湧上一陣濕意,心中熱血沸騰。
她也和妖魔戰鬥過,但當時她被護在安全的雙魚陣中,佈陣畫符,念咒掐 訣,仿佛掌控著神秘力量遊戲紅塵間。
可眼前的戰鬥是拼命,是真正的血戰,或許稍有不慎,丟的就是性命。
南河奪取靈丹並不容易,很多時候鏖戰多時,最終還是被強大的獵物掙扎逃 脫。自打從鼎州回來,南河頻繁進山,幾乎每一次都在夜幕中傷痕累累地回家, 袁香兒問起,南河也只說是小傷,沒事,舔舔就好。
袁香兒心中有所觸動,一直以來蒙在道心上的那層薄薄的紙突然破了。此 刻,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中似乎變得更加清晰而真實,讓她收起了自己一直 以來在法術修習上輕忽散漫的心。
她起身,咬破指尖,莊而重之地淩空書符,在那一瞬間她似是進入了一種玄 妙的狀態。
這種物我兩忘的狀態她曾在阿螣第一次進入家中時有過一次。那時巨大的蛇 妖出現在庭院中,生死關頭,她摒棄雜念繪製出繁雜的太上淨明束魔陣。
天地間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匯入袁香兒體內,又沿著周身經脈從指間注入符 文,最終歸於天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袁香兒一舉書成四張符咒。四張用靈氣書就的符文熠熠生輝,懸在空中,凝 而不散。
袁香兒駢指遙點,靈光閃爍的符文旋轉著降入穀底,佔據四柱方位,驟然放 大,交織流轉的靈力凝成圓形的避雷陣盤,恰恰擋住了從天而降的雷電。
這樣的避雷法陣只擋住了短短一點兒時間的雷擊,但就這樣一小會兒的時
機,給了漫天星光驟然璀璨的機會,低沉的狼嘯聲從穀底響起。
滾滾的濃煙還在彌漫,山谷中驚天動地的響動聲卻逐漸停歇,終於歸於
平靜。
那道銀白色的身影破開煙塵出現,幾個起落之後,來到袁香兒身邊,用腦袋
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們怎麼來了?”剛剛結束戰鬥的南河聲音有些沙啞。
“當然是關心你啦,南哥。”烏圓將腦袋從躲避處鑽出來,“瞧你這話問的,其
實看見我和阿香,你開心壞了吧?”
“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袁香兒心疼地看著南河的腦袋,那裡有一道被雷
電燒傷後產生的瘢痕。
“一點兒小傷,舔舔就好了。”
夜半時分,袁香兒從睡夢中醒來。
窗外涼蟾高臥,室內月華如洗。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一直睡在床頭矮櫃上的小天狼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空空
的軟墊。
袁香兒披上衣物,走到屋外,站在冰涼的簷廊上,向著庭院望去。
天空之中,細細碎碎的月華和星輝像是漫天飄遊的螢火,彙聚成涓涓細流在
空中遊動,絲絲縷縷地流進院內的柴房中。
小南怕吵到我,所以又躲到這裡來了。袁香兒躡手躡腳地靠近。
房門虛掩,化為人形的南河盤膝坐在柴草堆上。
瑩白的長髮披散而下,拖在地面上,那人緊鎖著眉頭,額頭微微出汗。比起
上一次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咬著手臂忍耐,這次南河的情況顯然好了許多。袁
香兒心中略微松了口氣,摸回屋子找了個軟墊,穿上厚實的衣物,悄悄地坐在柴
房的門外等待。
直到鬥轉星移,天邊微微泛白,天空中的異象才漸漸消失。
“我……本來是怕吵到你休息。”喘息著的南河從屋內出來。
“已經好了嗎? ”袁香兒轉過身,“不要緊的,下一次你可以叫醒我。我為你
畫一個聚靈陣,守在你身邊,這樣會更安全一些。”
南河的臉上還掛著汗珠,幾縷細細的發貼在他白皙的脖頸上,肌膚因為剛剛
接受過星力而熠熠生輝。他雙唇微抿,眼眸中盛著一點兒柔和的笑意。
袁香兒覺得喉嚨有點兒發幹,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一時間空氣似乎變得像油脂一般黏黏糊糊的,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有些困難, 袁香兒有些遲疑。
南河修長的手臂就撐在袁香兒身側,這樣兩人之間的距離就有些過於近了。
他側過頭,低垂眉眼,輕輕地轉動漂亮的眼眸,鼻尖沿著袁香兒的脖頸輕 嗅,溫熱的氣息一路落在袁香兒的肌膚上,像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爬了過去,癢癢 的感覺直往心裡鑽,在袁香兒心頭狠狠地撩了一把。
你用這張臉,靠得這麼近,還做這種動作,這是犯規的!袁香兒在心裡喊, 你現在可不是銀狼,又長成這副傾城傾國的模樣,再這樣下去我可能要犯錯 誤了。
南河那薄薄的雙唇微分,輕輕說道:“我……也做你的使徒好不好?”
“什麼?”袁香兒正暈頭轉向,根本沒聽明白,“南河你剛剛說什麼?”
南河已經抿住嘴退了回去,把二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
“不是,小南。”袁香兒抓住了他的手,心頭發熱,“你……你是說……我沒有 聽錯?”
南河側過臉,垂下眼,過了許久才輕輕地說道:“如果你還想要我的話。”
袁香兒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過快,心底莫名多了個潘多拉盒子,正有一雙 手準備悄悄地將盒子打開,看看裡面藏了些什麼了不得的想法。
她努力地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來,此刻她應該向南河表達自己的欣喜之 情,向他許諾結契之後會對他像之前一樣尊重和喜愛。
袁香兒聽見自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可腦海中總有一個角落不聽使喚。
其實那種事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我們年紀對不上。
首先還是種族的差異吧,不不,首先是南河的心意,他只是想和我結個使徒 契約,沒準兒會被我這樣奇怪的心思嚇到。
我到底在想什麼?快把這可怕的想法趕走吧。
她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到南河眼中卻變了味。
果然她已經不太想要我了,南河難過地低下頭,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麼沮 喪過。
在天狼山的某個角落,有一座由各種礦石砌成的古怪小屋,外表古怪而結
實,不似人類的建築,裡面卻擺滿了各式各樣屬�人族的家具用品。
厭女盤著白生生的小腿坐在一張小木桌前,不耐煩地敲著桌面:“吃完東西
就趕緊滾,以後沒事少來我這裡,你們會嚇到她。”
桌子的一邊坐著老耆,另一邊坐著九頭蛇。
老耆頭顱巨大,身材瘦小;九頭蛇擁有人類的身軀,衣領處卻伸出九條細細
的脖頸,其上各頂著一個腦袋。
二妖不搭理厭女,就著桌上的各式點心大吃特吃,仰著脖子灌茶水。
婁椿端進來一盤新蒸好的肉包子,擺在桌上,笑眯眯地道:“不打緊,我這
幾天見多了,也漸漸習慣了。客人慢慢吃吧,孩子們送了很多上來,左右也吃
不完。”
九頭蛇的三個腦袋轉回頭, 目送著婁椿離開,四個腦袋忙著吃包子,另外兩
個腦袋抬起來,疑惑地看著厭女。
老耆咽下口中的食物:“阿厭,你最近怎麼養起了人類?這個人類很好
吃嗎?”
“那是我朋友,你敢碰她半下,我就把你封在繭裡抽幹,讓你比現在還老上
十倍。”
老耆連連擺手:“我對人類沒興趣,他們味道不好,還一點兒靈力都沒有。 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怎麼對付那只天狼的。”
九頭蛇說道:“最近那只天狼太猖狂了,接連奪了虎蛟和雷獸的內丹,這樣
下去可不行。這裡很快就沒有人是它的對手了,我們應該趁早聯起手來,把它找
出來幹掉。”
厭女撇了撇嘴:“我對那只天狼已經失去興趣了,這種事你們別來找我。”
“為什麼? ”九頭蛇一拍桌子,九個腦袋一起抬起來轉向她,“當初是你說天
狼的內丹滋味最好,引誘得我牽腸掛肚這麼久,現在你居然想反悔?”
“是我說的又怎麼樣? ”厭女將一隻小腳踩上桌子,“不過一顆內丹罷了,我
感覺殺了你可能會直接有九顆內丹,有些想試試。”
九頭蛇一下子萎靡了,縮回脖子:“不不不,都是誤會,我只是腦袋多,其
實也只有一顆內丹的。”
離開了那間狹窄的屋子,九頭蛇和老耆恢復了巨大的妖身。
“厭女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九頭蛇長長的尾巴蜿蜒在雪
地上,“不過那個人類做的食物真是好吃,我也想養一個人類了。聽說虺螣的家裡
也有人類,每天都給她煮好吃的。”
“別傻了,人類可不好養,嬌氣得要命。”老耆將雙手藏在袖子裡,搖搖晃晃 地向前走,“冷一點兒會死,熱一點兒也會死,你大聲點兒沖他們說話都能把他們 嚇死。如果你一兩年忘記餵食,回家就只會看見一具乾屍。即便小心翼翼地養著, 一點兒都不出錯,他們也連一百年都活不到。”
“哦,這樣啊,那還是算了吧。”九頭蛇遺憾地撇撇嘴。
第六章 三 郎
袁香兒收起手中的朱砂和筆,看著新繪製好的法陣和坐在法陣中的男人,心
中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她一手捏起南河的一縷銀色長髮,一手拿著一柄小剪刀。
那些髮絲被捏在手中,像是最柔美的綢緞,滑順異常,讓她有些心猿意馬。 她心底叫嚷著將它們剪下來,放在法陣中,這個男人從此就屬�自己了,無法再 逃跑,無法再反抗,從此以後只能對自己言聽計從,任憑擺佈。
“真的可以拿走嗎?”袁香兒問。
南河眼中瑩瑩有光,看著她不說話。這讓袁香兒覺得自己剪去這麼一縷髮絲
是犯了什麼大罪過。
從前,她覺得結下契約和養寵物差不多。於是她養了一隻小貓,又養了一隻
小雞,這會兒還準備養一個……男人。袁香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去了一趟鼎州,接觸到了江湖中的那些修真人士,她認識到使徒契約並非自
己想像中的那般美好,可以說是一個極為不平等的主僕契約,一旦簽訂,修士作
為主人,幾乎可以肆意地欺辱和擺佈他們的使徒。
即便如此,烏圓、錦羽和一直以來高傲冷淡的南河都心甘情願地答應了她這
般無理的要求。
袁香兒心中感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位好主人,一直全心全意地照顧和疼
愛著她的使徒們。可是如今,手裡撚著南河的長髮,她才知道在自己的小恩小惠 背後,這些單純的朋友回報給她的是他們的自由和尊嚴。
“怎麼了? ”南河發現了袁香兒的遲疑,慢慢地站起身來,“如果你已經 不想……”
他的腦袋上冒出兩個小小的包,一雙毛耳朵跑了出來,軟軟地耷拉著,他轉 身想往外走。
“哎,小南你別走。”袁香兒回過神來,敏捷地拉住他的手臂,看著委屈巴巴 的南河,有些哭笑不得,“你聽我說啊,小南,不是你想的那樣。”
如果說烏圓是一個在關愛中長大的孩子,開朗、活潑、率性且真誠,那麼南 河就是一個敏感且內斂的男人,他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還很容易自我否定。 他甚至會把所有的尖刺全包裹起來,只向內朝著自己,哪怕心已經被紮穿了,也 不願被別人看出一絲端倪。
如果不是那對控制不住的耳朵時常出賣他,袁香兒可能都沒那麼容易從他那 張冷漠淡然的面孔上分辨出他內心豐富敏感的情緒。
以小南的性格,他能主動說出結契的話,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掙扎,她不能在 這個時候讓他傷心。
“我是想修改一下這個法陣,南河。”袁香兒解釋道,“我想去掉裡面關於束縛 和懲戒的內容,只留下彼此心靈溝通、相互感知對方安危的作用。我想讓它成為 我們之間平等交往的法陣。”
“為……為何要這般?”
“從前我是不太瞭解,如今知道了,怎麼好讓你們因為我而結那麼不合理的 契約? ”袁香兒四下看看,確定左右無人後,開始厚著臉皮哄南河,“我最喜歡 小南了,怎麼可能不願意和你結契?等我把法陣改良好了,我們就馬上結契好 不好?”
對於一心對自己好的人,袁香兒只想加倍地對他們好。
南河沒有說話,那俊美的側臉上眉眼低垂,雙唇微微張開了幾次,嘴角終於 出現了一點兒向上的弧度。他明明笑得那麼淺,袁香兒卻滿心歡喜。
雲娘提著一筐衣服出來的時候,看見袁香兒正獨自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咬著 筆頭對著一堆稿紙寫寫畫畫。
“香兒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南?小南好像有些不太對勁。”雲娘把衣服都抖開,
往繩子上掛,“剛剛我出來時,看見小南蹲在走廊上,整個耳朵都紅透了,我想摸
摸,看它是不是發燒了,它卻跑得飛快。”
“哦,小南啊……小南沒事。”袁香兒嘿嘿嘿地笑了。
原來小南這樣高興啊!對,自己早就該這麼做了嘛,袁香兒想。
等把法陣改好了,她就把烏圓和錦羽的契約也改了。
只是修改法陣好像有點兒難,要是師父還在家就好了,自己還能向他請教
一下。
爆竹聲聲舊歲除,家家戶戶歲筵開。
除夕之夜下起了細細的小雪,雲娘和袁香兒一起準備了一桌年夜飯,就擺在
簷廊下。她們架起火盆,燙了小酒,一邊守歲一邊賞著院中的雪景。
在雲娘面前,袁香兒按照當地的禮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伏禮,感謝師娘一
年來的照顧。
“來來來,這是給香兒的壓歲錢。”雲娘遞給袁香兒一個荷包。
“謝謝師娘。”袁香兒開心地接了過來。每年都能領到壓歲錢,總讓她覺得自
己還是個孩子。
“這是南河的。”雲娘又取出一個荷包,放在南河的小爪子前,“小南是第一個
來我們家的,自從小南來了以後,家裡就越來越熱鬧了。”
南河猶豫了一下,伸出爪子,將那個荷包按住了。
烏圓一下子躥上簷廊,跑到雲娘面前打轉:“喵喵,喵喵喵?”
“當然少不了我們烏圓的。”雲娘笑盈盈地遞出一個紅色的小荷包,讓烏圓叼
走了。
然後她站起身,提著棉袍的下擺,走到了錦羽的小木屋前,將最後一個紅色
的荷包放在了木屋的門前。
事實上,從雲娘走下簷廊的臺階起,錦羽就一路小跑著跟在了她的腳邊。
“新年快樂啊,錦羽。”雲娘對著木屋上的名字說道。
錦羽跳上屋頂,沖著雲娘發出一串咕咕咕咕的聲音。
雖然彼此不能交流,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相互喜歡。
雲娘分完荷包,提前進屋休息。
“你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喝得太多。”臨走之前她交代袁香兒,“要是你師父
在,想必還不讓你在這個年紀就喝酒。”
“只要師娘您同意了,師父不會不答應的。”袁香兒笑嘻嘻地回答。
院子內,烏圓已經迫不及待地跟錦羽分享自己的荷包了,烏圓用爪子打開荷 包,發現裡面是一副象牙做成的羊拐,每一面都雕刻有別致可愛的圖案。
“你的是什麼?”烏圓探頭看錦羽的荷包,發現裡面是一模一樣的象牙羊拐。
“太好了,我們來玩吧?你會不會這個? ”烏圓一下化為少年模樣,伸手抓 起四個羊拐拋到空中,反手一把接住了。
錦羽同樣伸出小手,抓住了自己的玩具, 口中發出了咕咕咕的聲音。論起玩 人間的遊戲,錦羽可一點兒都不亞于烏圓。
袁香兒看著庭院中玩鬧起來的兩隻小妖,打開自己的荷包,發現裡面和往年 一般,是一枚圓形的黃金錢幣,錢幣上十分接地氣地刻著“招財進寶”四個字。
“你的是什麼?”她扭頭看南河的荷包,“哎呀,咱們倆的是一樣的。”
南河的荷包裡同樣是一枚小金錢,不過換了“添丁進福”四個字。
這八個字在人間過年的時候十分常見,家家戶戶的紅燈籠和對聯上都有,通 常是成雙成對地出現。這個時候,兩枚金錢擺在一起,就特別像是一對。
南河看看袁香兒手中的錢幣,又看看自己爪下的,似乎十分喜愛,用爪子將 那枚錢幣撥過來撥過去,最終叼了起來,跑回臥房收藏妥當方才放心。
鎮子上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小小的煙火不時升上天空,炸出一片熱鬧歡騰。
烏圓和錦羽在雪地裡玩得正歡。
袁香兒喝得微醺,將身邊銀白色的小狼抱到腿上搓過來揉過去。
天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鳴嘯聲,遠處的天幕上懸浮著一隻巨大而詭異的 生物,細頭細尾,中間卻有個圓鼓鼓的肚子,像一個胖乎乎的熱氣球,飄飄蕩蕩 地向著天狼山的方向飛去。
“那是什麼東西,怎麼長得那麼奇怪?”袁香兒迷迷糊糊地問。
“那是龍,會在除夕夜歸巢。”
“龍?龍長那個樣子嗎?龍的肚子怎麼那麼大?我以前過年的時候為什麼沒 看見?”
“龍六十年回來一次,食飽方歸,歸來一夢六十載,周而復始。”南河看了袁 香兒一眼,上一次你還不曾誕生在這個世間,但下一次,下一次我們還可以一起 看,南河想。
“哈哈哈,原來是貪吃吃得那麼胖,我說呢。”袁香兒醉醺醺的,哈哈直笑, “阿南,你也變得那麼大,讓我趴在上面,帶我飛一圈行不行?
“你的毛那麼軟,躺在裡面肯定和躺在雲上一樣舒服。”她暈乎乎地站起身, 把南河整個抱起來,用腦袋蹭那銀白色的毛髮,“還是我們家小南最好,既漂亮又 能幹,這麼體貼,毛還特別好摸。我一定要和你結契,我們馬上就結……結契。”
“你喝醉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無奈地響起。
“胡說,我哪裡喝醉了?我現在畫十個天羅陣都沒問題,不信我馬上畫給你
看。”袁香兒搖搖晃晃地往樓梯下走,腳下一滑,身體就往下倒,但一隻有力的胳
膊攬住了她。
迷迷糊糊間,袁香兒聽見了一聲歎息。
大年初一,袁香兒在宿醉中醒來。
她已經不記得昨夜她是怎麼回到床上來的。
反正此刻的她卸了釵環,脫了鞋襪,小臉洗得乾乾淨淨的,舒舒服服地窩在
被子裡。
袁香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首先看見的是蜷在床頭櫃上的那個毛茸茸的小
團子。
“新年好呀,小南。”
那只銀白色的天狼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抖了抖小耳朵,從櫃子上跳下
來,一溜煙兒地跑了。
我昨夜做了什麼嗎?袁香兒使勁回想,發現腦海中一片空白。
大年初一是客人上門拜年的時候。
第一個敲門的是祙,袁香兒打開門,從祙的手中收到了一大籃新鮮的山茶
花。她把山茶花拿給雲娘看。
“這麼多山茶花也戴不完,白放著可惜了,不如做成茶花餅吧? ”雲娘高高
興興地從袁香兒手中接過花籃。
隨後是時常走動的鄰居上門回禮,對門的陳家嬸子提著兩尾魚和一隻雞,站
在門外和雲娘嘮了許久。
吳嬸家的大花送來了喜餅,拉著袁香兒責怪:“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就要出
門了,想找你多聚聚都見不著人。”
開春後她就要嫁到兩河鎮上去,將來回娘家不易,對兒時的夥伴戀戀不捨。
袁香兒伸手理了理這位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夥伴的鬢髮,將一支金釵別在她
的鬢間。
“這是我從鼎州帶回來的,算是提前給你添妝了。”
“哎呀,這麼貴重,讓你費心了。你且等著,等你嫁人那一日,我一定給你 送一支更漂亮的。”大花開心地摸著頭上漂亮的金釵。
人來人往熱鬧了一整日,日落時分,院牆外響起了一串清越的鈴聲。
南河發出威懾的喉音,瞪著院牆外一棵高大的雲杉。
那樹梢之上坐著一個小女孩,手中滴溜溜地轉著一顆金色玲瓏球,正是多日 不見的厭女。
“哼,警惕性還挺高的嘛!”厭女不高興地坐在樹梢上說。
袁香兒打開院子的大門,向她招手:“進來吧。”
厭女從樹梢上跳了下來。此刻的她穿著一身百蝶穿花緞面夾襖,腳上蹬著一 雙金紅色的虎頭鞋,頭頂上依舊戴著袁香兒當初送她的羊絨風帽,襯著白嫩嫩的 肌膚,顯得粉妝玉砌、冰雪可愛。
“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袁香兒誇她。
“好看吧?阿椿做給我的。”厭女張開雙手在地上轉了個圈,當真像蝴蝶一樣 輕盈可愛。
“好看,沒有 哪個小姑娘能比你更好看了。婁太夫人怎麼樣?住得還習 慣嗎?”
“她很好,就是偶爾有些咳嗽,虺螣說可以找你要一些符籙戴在身上。”
“行啊,我過完今日就沐浴熏香,認認真真地為婁太夫人畫兩張祛除風寒的 祛病符,去漠北之前,一定給你送到山上去,順便給婁太夫人拜個年。”袁香兒真 心誠意地希望婁太夫人長命百歲,身體康健,所以決定用心為她繪製幾張祛病符。
厭女輕輕地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低頭把玩手中的金球。
袁香兒包了一袋糕點,和南河一起將她送出門。
這個院子是鎮上最靠近天狼山的位置的,轉出門來便是上山的道路。山腳 下,厭女停下腳步,突然伸手將手中那顆小小的金球遞上前。
“阿椿給了我一個最新款式的,這個舊的沒用了,就送給你吧。”
“送給我?”袁香兒愣住了。
“這是法器,她煉製過了,裡面藏著她的力量,你收下吧。”南河突然開口。
厭女轉過身來看著山下熱鬧繁華的城鎮,蒼白的小臉上雙瞳如漆黑的深淵: “數百年前,此地發生天災,顆粒無收,餓殍遍野,許多養不起孩子的人家就將家 裡的女孩丟到了天狼山深處,任憑妖魔野獸吞食。
“那時候死的女孩太多了,我因積怨而生。因此,我的天賦能力便是溝通天
地間的靈氣,這玲瓏球跟在我身邊多年,我將它煉製成了法器,有攝魂鎮靈的功
效,或許對你能有所幫助。”
那個小小的身影說完這句話,幻化為無數飛蛾,四散在空中,成群結隊地一
路向著天狼山深處飛去。
大年初五,袁香兒帶著花燈和禮物進入天狼山,到虺螣家拜年。
“阿香,你來啦?我正在和阿佑學做香丸,想著做好了給你送去呢。”虺螣變
出一條蛇尾巴,從庭院裡飛快地跑出來迎接他們。
袁香兒手中提著一盞蛇形的花燈,蛇身靈巧地盤在一起,被青色的絹布加上
薄薄的牛角片巧妙地拼接出了靈動的效果,燈光細細地從鱗片的間隙中透出,蛇
頭還能一開一合地吐出紅色的蛇芯子。
袁香兒買到這盞花燈的時候,不禁驚歎這個年代的手工藝品之巧奪天工。
跟在虺螣身後出來的韓佑之看見那盞燈的時候,一瞬間就愣住了。
“這是你父親臨走的時候托我辦的事。”袁香兒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鄭重地
把手中的燈籠遞上前,“他讓我替他向你道個歉,以後的路他不能再陪著你走,希
望你自己能夠好好地走下去。他們會在燈光處看著你的。”
那盞透著黃色燭光的燈籠,暖暖地照亮了韓佑之腳下的路。他伸出微微顫抖
的手,接過了細細的燈柄。
去年,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父母出門辦事,要把他獨自留在家中。他心中不
願意,撒嬌吵鬧,想要跟著一起去。
“佑兒聽話,乖乖地待在家中。兩河鎮的花燈製作精細,遠近馳名,父親去
給佑兒買一個最漂亮的帶回來,行嗎?”父親當時摸著他的腦袋哄他,“佑兒想要
一個什麼燈?”
“我屬蛇,要一個蛇燈,會吐芯子的那種。”韓佑之高高興興地說。
他欣喜地等了一整天,沒有等到會吐芯子的蛇形花燈,也沒有等到這個世界
上最愛他的兩個人。
一顆淚珠落在他的衣領上,韓佑之迅速地用衣袖抹去了。
平日裡愛哭的他,在這個時候反倒不願他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虺螣將袁香兒一行人讓進屋子,不放心地頻頻伸頭張望。
那小小的少年坐在回廊上,抱著雙膝,低頭看著身前發著光的燈籠。溫暖的
燈光打在他的面孔上,他看起來有些悲傷,又似乎露出了點兒笑容。
“他是不是很傷心啊? ”虺螣坐立不安,“阿佑平時很愛哭的,今天沒有哭, 反而更讓我擔心了。”
“你別緊張,人類的成長總是會伴隨著種種磨礪。”袁香兒和她一起看著窗外 的少年,“這個孩子看起來柔弱,實際上十分堅強。得到父母的祝福,對他來說是 幸福的事,你就放心吧。”
虺螣歎了口氣:“你上次說,又要出一段時間遠門?”
“是的,這一次去漠北。我不在家的時候,還要勞煩阿螣時常替我去看看我 師娘。”
“行啊,你就放心吧。你不在家,我常去看她便是。”虺螣答應得很乾脆,“如 果有什麼事,你也可以叫錦羽過來找我。”
從虺螣家中告辭,袁香兒帶著兩張祛病符和一些準備好的禮物走到山腳,給 婁太夫人和厭女拜年。
婁太夫人住的屋子是用山裡現成的石頭臨時搭建的,這些石頭五花八門,有 花崗岩、石英岩,還有一些晶瑩剔透的礦物原石。
也不知道厭女用了什麼方法,用這些石頭整整齊齊地砌成了三四間小屋,外 圍用一種圓溜溜的彩色鵝卵石堆砌出一圈圍牆,圈出了一座不小的庭院。整座建 築在陽光下流轉著深淺不一的光澤,既有些粗獷,又帶著神秘的美感。
院子被打掃得很乾淨,裡邊有水井、石磨、雞鴨窩棚,還搭了個秋千架,正 中心堆著兩個歪歪斜斜的雪人,手拉著手,笑嘻嘻的,插著用胡蘿蔔做的鼻子。
屋子裡的家居用品倒是一應俱全,床榻桌椅均精細考究,將屋子塞得滿滿當 當的。
“銀色的這張請您佩戴在身上。還有這個,我師娘做的金橘冰糖,潤肺寬氣, 對喉嚨好。”袁香兒將自己帶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桌上,問候婁太夫人,“您在這裡 住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們能過來看看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婁椿笑眯眯地回答,“我什麼也 不缺,孩子們來了很多趟,都快把這裡塞滿了。阿厭有些瞎緊張,我不過咳嗽了 兩聲,她就慌慌張張地跑去找你。其實我覺得住在這裡,空氣也好,吃得也舒服, 我的身體比往年冬天還硬朗了許多。”
院子裡,厭女正在和烏圓一起玩袁香兒送來的花燈,獅子形狀的花燈製作精 美,燈身用綾絹蒙著,周圍繞著一圈絨毛。伴隨著花燈的搖晃,獅子的首尾和四 肢靈活地擺動起來,一雙點著金漆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十分生動有趣。
厭女瞪著烏溜溜的眼睛,蹲在地上看搖頭擺尾的小獅子,每當烏圓想伸出爪
子碰一碰花燈,她就飛快地出手,狠狠地將烏圓的小爪子拍掉。
於是,滿院子都是烏圓不甘心的喵喵的叫聲。
“阿厭她雖然說自己是怨靈,但畢竟是由孩子們的魂魄凝聚而成,所以對什
麼都好奇得很。我覺得她不像積怨而生,不過是那些女孩的寂寞遺留在世間,孕
育出了她這樣的生命。”婁椿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她實際上是一個好孩子。我
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多活幾年,能夠多陪陪她。”
“山裡靈氣充足,不似人間混濁,食材也比較新鮮,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南
河難得地開口說話。
“承你吉言。你們這就要動身去漠北了吧?”
“後日就啟程。”袁香兒道,“這一次的路程有些遠,我們可能要去很長一段時
間,沿途看一看各地的風光,再體驗一下大漠的風情,回來說給您聽。”
婁椿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女孩自信而溫和,像那冬日的暖陽,男孩
冷傲而俊美,猶如這雪峰之上最聖潔的雪,兩人坐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
“我年輕的時候,時常聽旁人謬贊於我,但我在你這個年紀,其實還遠不如
你這般大氣灑脫,可以獨自出門遠行,不以繁難艱險為懼。那時候我的家裡亂成
一片,我表面上凶得很,誰都不怕,其實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鼻子。”婁
椿伸手給他們添了茶水,“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在想,這是誰家的女娃娃,能
被教得這般爽朗大氣?”
“大概是因為師父和師娘都太寵我了,我有恃無恐,所以過得恣意了一些。” 袁香兒也覺得自己比上輩子活得舒坦,越活越明白,越過越幸福。
在關愛中長大的自己,自然學會了包容和愛身邊的一切。
正月初七,宜出行,宜嫁娶,宜納畜,忌出火。
袁香兒告別雲娘,踏上北上的旅途。
周德運和仇嶽明一併在闕丘鎮所屬的辰州等她。
會合之後,他們在碼頭登上一艘豪華而舒適的商船,沿著沅水北上,入洞
庭湖。
仇嶽明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他穿著一身簡潔的男裝,脊背挺直,雖然依舊
身姿單薄、容貌娟麗,卻莫名帶上了一股雌雄莫辨的美來。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袁香兒問。
“有勞記掛,已不礙事。”仇嶽明還是有些不太自然地看了周德運一眼,勉強 地道,“多得周兄照料。”
周德運十分怕他,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
仇岳明拿出一張手繪的輿圖,攤在樓船廂房內的桌上,給袁香兒講述行程: “我們沿沅水北上,一路走水路到鄂州。再從鄂州改陸路,到了東京之後,走河東 路自太原府過雁門關,最後抵達大同府,然後越過長城,去豐州。”他一邊指著地 圖講解路線,一邊徵求袁香兒的意見,“這是在下感覺相對安全的路線,您看是否 可行?”
袁香兒看向周德運,周德運連連點頭:“我對此事一竅不通,全仗仇……仇 兄安排。”
袁香兒便道:“我也沒有出過遠門,此事聽您的便是。”
仇嶽明收回手,神色略微柔和:“在下小字秦關,小先生可以此稱呼在下。”
“那秦關兄喚我阿香就可以。”袁香兒給他們介紹坐在窗邊的南河和被自己抱 在懷中的烏圓,“這位是南河,這是烏圓,都是我的朋友。”
南河淡淡地回頭瞥了二人一眼,烏圓喵了一聲,仇岳明尚且鎮定,周德運卻 嚇得縮起脖子,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入夜時分,袁香兒在客棧柔軟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窗戶外響起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出現在被推開的窗縫 外,悄悄地向內打量。
下一刻,袁香兒床榻前的軟墊邊,一雙毛茸茸的耳朵豎了起來。
周德運單獨給南河開了一間臥房,但南河還是蜷到了袁香兒床邊的腳踏上睡 覺,那廂房中的大床便便宜了烏圓。
南河低低的喉音響起,窗戶啪嗒一聲合上了,窗外的那雙眼睛迅速消失。
夜色深沉,除了一些掛著紅色花燈的建築,街道上幾乎沒有人類活動。
陰暗的巷子裡,偶爾有一些野貓和野犬踩踏著泥濘的路面跑過。
一只有著綠色雙眼的生物在潮濕陰暗的巷子裡飛奔,速度極快,它幾乎可以 貼著垂直的牆面奔跑。
但有一個身影比它更快!
一個銀白色的身影越過巷子上方狹窄的天空,落到了那只妖魔的身前,堵住 了它的去路。
天狼的四肢結實有力,琥珀色的雙眸陰森可怖,它冷冷地盯著眼前的獵物,
發出了威懾的喉音。
小小的妖魔在天狼巨大的威壓下冷汗直流,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做一個多餘
的動作,就會被眼前強大的存在撕成碎片。它已經混跡在人類的城鎮裡生活很久
了,學會了熟練地化成各種人形,哄騙單身的人類親近自己。
生活在這裡,它唯一要提防的是那些道法厲害的人類術士,像天狼這樣強大
的同類,它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了。
“大哥,饒……饒命。我什麼也沒做啊!”有著綠色眼睛的妖魔討饒。
“你躲在窗外看什麼?”銀色的天狼眯起雙眼,“你想對她不利?”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妖魔瘦小的身軀跪拜在地上,它將
鋒利的前肢握在一起,“我只是聽說這裡來了一位帶著使徒的術士,擔心是洞玄教
的那些法師派了人來鄂州清剿我們,就想悄悄看上一眼。”
“洞玄教?”
“是啊,你知道的吧?這些術士最近很猖狂,殺了不少我們的同伴。”那只妖
魔揣摩著南河的神色,發現天狼並不是人類的使徒,於是小心翼翼地說,“大哥,
我們是同類,如今妖族在人間生存不易,你不應該找我的麻煩,畢竟人類才是我
們的敵人。”
南河皺了皺鼻子:“你身上有血腥味,是人類的血。”
那妖魔舔了舔還沾著血的尖尖手指,露出興奮之色:“是啊,剛剛才得手。 這年頭想吃個人類不容易,我潛伏在那個人身邊多時,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他的信 任,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了他,挖了他的心臟來吃。”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 ”綠色眼睛的妖魔一下被南河踩在腳下,它嚇得尖
聲驚叫起來。
“你剛剛想溜進去,偷吃她的心臟?”
“是……是又怎麼樣?外來的旅客,只要處理得好,死了也不容易被發現。 那些人類肮髒無恥,本來就該成為我們的食物。你是妖魔,又不是使徒,幹嗎幫 著人類?他們仗著自己會法術,捕殺、活捉我們的同伴難道還少嗎?”
“人類並不全都肮髒無恥。”
“你在說什麼? !你……難道喜歡人類?你喜歡剛剛屋子裡那個人類雌性? ” 妖魔發出尖銳的嘲笑聲,“別傻了,大哥。人類都是狡猾而無情的生物,喜歡上人 類的妖魔都沒有好下場。
“人類只認可自己的同類,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上妖族,哪怕對你和顏悅色, 那也不過是想利用你而已。只要她從你身上得到了想要的,就會轉身嫁給人類的 男人,不可能把你放在心上。”趁著南河愣神,那妖魔從南河的爪下掙扎出來,一 邊後退,一邊遊說,“你相信我,我在這個城鎮裡住了太久,看過太多犯傻的妖魔。 你現在就應該轉身回去,咬斷那個人類的脖頸,將她的心臟挖出來吃了。”
它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股颶風已經撲面掃來。
在人類的城鎮裡混跡了數百年的小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死於非命。
南河躍上屋頂挑出的飛簷,在那裡舔了舔爪子,向來時的方向跑去。
天狼並不相信那只小妖說的話,但有一點那只小妖說得沒有錯,人類似乎並 不只有一位伴侶。
南河停住了腳步。它腳下不遠處的一座院子外掛著明晃晃的燈籠,即便是深 夜,依舊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有一個男人摟著幾位女性的,也有一個女子陪著幾 個男人的。
那些人都在笑,他們似乎過得很快樂,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夾在夜風中,傳 入了南河聽力敏銳的耳朵裡。
從小遠離族群獨自生活的南河並不明白那些聲音代表著什麼,它遲疑了一 下,輕巧地躍上屋脊,悄悄地從那些瓦片上踩過。
南河聽見了雄性的喘息聲和一種屬�雌性的嬌媚聲響,那些聲音混在一起, 鑽進了南河尚且不通人事的身軀,讓南河突然覺得心中慌亂而局促。
變小了的天狼滿面通紅地逃離了那聲音恐怖的地界,一路在雪夜裡飛奔,撲 通一聲將自己整個埋進一堆蓬鬆的白雪中凍了許久。直到渾身徹底冷卻了,再也 看不出什麼異樣,南河才抖落冰雪,哆哆嗦嗦地爬回屋子,順著窗戶的縫隙鑽了 進去,回到了那個人的床邊。
南河看著床榻上的袁香兒,那人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將來有一日,她有可能一邊抱著自己,一邊摟著其他異性甜言蜜語,南 河的胸口就像被一柄尖刀抵著一般難受。而南河自己手握著那柄刀,硬生生地將 刀尖紮進自己的心裡。
我為什麼要喜歡上花心的人類呢?南河悲哀地想著,他用冰冷的鼻頭輕嗅那 人露出被褥垂在床沿的手掌。
那人下意識地翻過手來,開始撫摸南河的耳朵,又順著臉頰撓南河的下巴, 南河把腦袋靠過去,順從地翻過身體,享受著她那靈巧的手指觸摸在肌膚上的
感覺。
或許我可以咬死所有出現在她身邊的雄性,那樣她的眼裡、心裡會不會只有
我一個?
睡夢中,袁香兒感到一個濕漉漉的東西在蹭她的掌心,條件反射地把那個毛
茸茸的小團子肆意揉搓了一通。
那個毛茸茸的小團子又冰又冷,還在微微顫抖。
袁香兒一下子睜開眼睛,發現地板上有一道水跡,南河渾身濕答答的,縮在
床下的腳踏上打冷戰。
“大半夜的,你跑去玩雪了嗎? ”袁香兒強忍著睡意把南河拎上床,胡亂找
了條毛毯將南河的身體擦乾,將南河裹在毯子裡,塞進自己溫暖的被窩。
迷迷糊糊地再度進入夢鄉後,她好像聽見枕邊響起一道聲音極低的話語:
“只要我一個不行嗎?留下烏圓和錦羽,別再要其他人了可以嗎?”那聲音似乎委
屈得不行。
迷迷糊糊的袁香兒只想著哄南河高興:“行啊,只要小南就好了。”
離開鄂州之後,一行人改乘周德運租借的馬車。臨時租借的馬車性能不太
好,跑起來又悶又顛簸。
仇岳明棄車就馬,很快就憑藉記憶恢復了熟練的馬術,在大道上策馬馳騁了
起來。
袁香兒看得十分羡慕,也下車學習騎馬,很快就將周德運等人甩開了一
大截。
看仇岳明騎馬時,袁香兒覺得他英姿颯爽、飛揚灑脫,輪到自己騎在馬背
上,她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馬跑起來顛得她渾身快要散架,腰疼屁股疼,
大腿內側被磨得生疼。
“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下來走走。”袁香兒勒住韁繩,從馬背上下來。
“騎馬太不舒服了。還是騎小南比較舒服。”袁香兒對陪伴在身邊的南河抱
怨道。
小南今天好像很高興,是發生了什麼讓小南開心的事嗎?
路邊的灌木叢裡有一陣響動,一隻金黃色毛髮的小狐狸從裡面躥了出來。小
狐狸中了一支箭,它拖著一路的血跡全力狂奔,經過袁香兒身邊的時候,小狐狸
突然刹住了腳步:“阿香,怎麼是你?”
密林內遠遠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那只小狐狸焦急地回頭看了一眼,一下子躥到了袁香兒懷中:“有壞人在追 我,阿香你快把我藏起來!”
袁香兒辨認了一下,發現這是童年時家鄉的小狐狸。
那時候的袁香兒是袁家沒人稀罕的三丫頭,她時常在地裡瘋跑,也經常在田 埂地頭遇到一些混跡在人間的小妖精。
林間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袁香兒急忙打開後背上自製的背包,把那只受了傷 的小狐狸藏進去。
袁香兒剛剛將小狐狸藏好,只見遠遠地從林子深處飛奔出一隊人馬,那些人 一個個錦帽貂裘,持弓佩劍,飛魚袋內插著簇羽,馬鞍後頭拴著獵物。
一群人簇擁著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身穿重蓮團花小袖錦袍,腰系雙搭尾蛇 鱗寶帶,用黑紗發冠勒著鬢角,綬帶飄飄,左牽細犬,右擎蒼鷹,眉飛入鬢,玉 面寒霜,氣勢不凡。
這些人勒住馬匹,開口詢問:“小娘子可曾看見一隻受了傷的狐狸從此地 經過?”
袁香兒茫然地搖頭,神色真摯,演技到位。
那身穿重蓮錦袍的男子不為所動,顰眉打量袁香兒片刻,淡淡地開口:“把 你背上的包袱打開來看看。”
袁香兒護住背包,神色戒備:“你們莫非是劫道的山匪?”
那群人中傳出幾聲嗤笑。
一位開道的伴當上前勸說:“小娘子莫要渾說,他們是洞玄教的法師,都 來自京都神樂宮。你不可無禮,速速將包袱打開便是,我等查驗過後自會歸還 於你。”
袁香兒不同意:“不行,荒郊野道的,你們一群人突然跑出來,憑什麼說翻 我的包袱就翻?”
“無須和她囉唆,我察覺到附近便有妖魔的靈氣波動,把那個包袱拿過來。” 男子的語氣嚴厲。
他話音剛落,眾目睽睽之下,袁香兒後背的背包裡突然鑽出了一顆小奶貓的 腦袋。那只小奶貓頗為不高興地沖著眾人喵嗚了一聲,蹲到了袁香兒的肩頭上, 它的眉心隱約閃過一道紅痕。
“使徒?那是使徒吧?靈力波動是從它身上傳來的?”
“這小姑娘竟然是同道中人,差點兒看走眼了。”
“她是哪個門派的弟子,看得出來嗎?怎的這樣的年紀就在江湖上行走了?”
那些人中穿著錦袍的幾位術士開始小聲議論,雖不像周德運家中那批散修對
擁有使徒的法師大驚小怪,但也感歎袁香兒這樣的年紀就能帶著使徒行走江湖。
“原來是位道友。”居中的男子遲疑了片刻,終究伸手行了個禮,“在下乃洞玄
教掌教妙道真人座下弟子雲玄,敢問道友仙鄉何處、師出何人?”
洞玄教被拜為國教,受天子尊崇,門中弟子身份尊貴、修為不凡,走到哪裡
都是人們追捧的對象,自然個個都有些高傲的脾氣。
這個叫雲玄的人,年紀輕輕便被掌教妙道真君收為親傳弟子,更是從骨子裡
就帶著一股冷傲。只是如今他奉師命帶著諸位師弟出行,不得不收斂脾氣,不好
無端與其他門派的人起衝突。
於是他自報家門,具禮問詢,心裡想著,這位姑娘無論出自哪個門派,都不
至於不給他們洞玄教這麼一點兒小小的面子,為了一隻小狐狸精同他們過不去。
袁香兒搖搖頭:“抱歉,我不認識你們。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這些人的馬背上掛了不少斷了氣的“獵物”,顯然都是一些死後變回本體的 小妖精,它們有的被砍去了肢體,有的被取了內丹,看起來血淋淋的,十分可怖。
那只小狐狸是袁香兒幼年時期的玩伴,和她一起爬過牆頭、分過果子,袁香
兒不可能甘願把它交到“獵人”的手中,由著他們將它剝皮分屍。
“道友不願打開包袱,莫不是心虛?”雲玄舉起手臂攔住她的去路,“近年來,
京西到鄂州一帶多有妖魔為禍人間,我等奉師命沿途清剿,正在捉拿一隻狐妖,
其逃竄至此突然沒了蹤跡,若非道友藏匿,又做何解釋?”
他這一句話說完,他肩頭那只蒼鷹的雙目中已經亮起黃光。伴隨著一聲尖厲
的鳴嘯,蒼鷹展翅於空中,尖銳的雙爪向著袁香兒背上的背包抓去。
南河的雙眸中亮起寒光,他一手背於身後,只舉一臂,淩空一抓。
那只飛在空中的蒼鷹尖叫一聲,摔在地上,撲騰著掉了一地羽毛,就地一
滾,化為一位披著褐色羽衣的女子,一瘸一拐地退到雲玄身後。
“使徒?它也是使徒!”
“什麼種類?看不出來。”
“管它什麼種類,擒下來再說!”
洞玄教的術士人人一臉怒容。
“你先退後。”南河對著袁香兒道。
雲玄冷著面孔,微微抬起手。
南河的四周,立刻按照八卦方位站上了八位術士,他們圍住南河,手中結印 訣,兩兩祭出一張符籙。四張金光閃閃的符籙緩緩升上天空,隱隱形成一個法陣。
這個法陣南河恰巧很熟悉,正是四柱天羅陣。
南河還沒有出手,就聽見了袁香兒不高興的聲音:“八個人欺負我家小南一 個,臭不要臉!”
天空中突然降下無數大小不一的火球,劈裡啪啦一股腦兒地打在那些佈陣的 法師身上,頓時燒得他們手忙腳亂,慌腳雞似的忙著撲滅身上的火焰。這四柱天 羅陣由八人共同完成,他們吟唱緩慢,破綻眾多,法陣還未結成,就被袁香兒一 把“貓爪符”打得消散於無形。
“不識好歹,你這是哪裡來的法門? ”雲玄皺起眉頭。這個人雖然用的也是 道術,但也太不講究道門鬥法的規則了,這樣一不擺陣,二不誦咒,不要錢似的 漫天撒符籙,幾乎就是暴發戶的打法。
機緣巧合之下,袁香兒學會了利用使徒的天賦能力制符。這裡面實有一處訣 竅,便是協助製作這樣符籙的使徒必須是發自真心,毫無芥蒂地將天賦能力借給 主人使用。是以這種方法雖然簡單,但至今能夠使用之人幾乎沒有。
雲玄慎重地取出一張銀色的符籙,默默念誦法訣,展符祭到空中。銀色的符 籙上符文流轉,空中隱隱現出一隻紅色的神鳥鳳凰。
袁香兒的師父余搖並沒有怎麼系統地傳授她鬥法用的法術,但他的書房內 有著世間各家各派的秘籍,其中最多的便是這號稱“天下第一大派”的洞玄派的 道術。
因此袁香兒學會的許多實用的法術出自洞玄派,比如眼前的這個神鳥符,就 是她的拿手法術。
眼見著對方的神鳥都現形了,袁香兒抬手祭出一張黃色符籙,後發先至,一 只一模一樣的火鳳瞬間出現在空中。兩隻神鳥齊齊清鳴一聲,各自噴出一團巨大 的火球,在空中彼此抵消了,騰騰熱浪掀開,撲了在場所有人一臉。
雲玄舉袖擋住熱浪,揮開袖子甩開雲霧,驚訝萬分地看見對面的那個小姑娘 依舊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年少成名,鬥法之時少有敗績,是道門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但他心裡清 楚,剛剛那一番鬥法,看似兩人平手,實則是自己輸了。
是他先起的手,念誦法咒,祭出了中階銀符,而對方不念誦法咒,隨手就祭
出了普通符籙,甚至沒有用本門秘術,而是嘲笑似的刻意用出了和他相同的洞玄
派法術,竟然輕鬆抵消了他的神鳥符。
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如此天分,為何寂寂無名?
雲玄又驚又疑,對身邊的人道:“請法器,召渡朔來。”
得了吩咐的弟子點頭退去。
密林中湧出一股蒼白的寒霧,將方才滿地的火焰之氣消弭殆盡,伴隨著一陣
鐵索碰撞的聲音,霧氣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
那人長髮漆黑,肌膚蒼白,細眉長眼,薄薄的雙唇是深深的墨色,整個人既
恐怖又美豔,猶如鬼物現世,又似神祇降臨。
令人心驚的是,他的身軀上纏繞著碗口粗的鐵鍊,那些鐵索不僅銬住了他的
雙臂雙足,更是從他的鎖骨下方穿過身軀。沉重的鐵鍊上密密地刻著暗紅色的符
文,那鐵鍊在男子行走之時鋃鐺作響,但那男子行動自如,似乎絲毫不被這樣穿
過身軀的鐵鍊限制,甚至沒有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只是冷冷地沖著雲玄開口道:
“什麼事?”
“渡朔,拿下眼前這些人。”雲玄指著南河發號施令。
渡朔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南河,挑了挑眉:“哦?天狼族,倒是少見了。”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手,用那有著短短的黑色指甲的手指,沖著南河一指。
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間,南河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剛剛收手握拳,交錯護
住頭部,身軀卻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沖出十來米,南河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
身形。
“原來只是一隻幼狼啊! ”渡朔輕笑了一聲,“可憐見的,就讓我陪你玩
玩吧。”
他動了動戴著鐐銬的手腕,用那毫無血色的蒼白手指掐了一個奇特的指訣。
南河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下陷,空氣中仿佛出現了一個無形的力場,連堅實
的土地都被壓出一個不淺的圓形坑洞。
無處不在的空間力場在南河身邊不斷出現,南河高高躍起,用最快的速度在
茂林中來回穿行閃躲。
成片成片的高大樹木在那些看不見的巨力的作用下轟然倒地,南河的頭巾在
戰鬥中丟失,一頭銀色的長髮在迅速奔跑中化為流動的星辰拖在身後,一路留下
星星點點的幻影。
雲玄感覺挽回了一點兒顏面,悄悄松了口氣——他帶著這麼多師弟,還在地
方官員派出的隨行武士面前,若是輸給這樣一個小姑娘,實在太沒面子了。
“渡朔的力量是空間之力,除了師父身邊的皓翰,我還沒見過誰是他的 對手。”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臉上了,白晝裡,天空不知何時缺了一個圓形的口 子,白日現星辰,漫天的星力猶如流星墜落,轟隆隆全砸在了渡朔身上,揚起漫 天煙塵。
煙塵散去之後,現出了渡朔狼狽的身影,他順直的長髮淩亂,披在身上的 長袍也敞開了領口,露出那些鑽入他身軀的猙獰鐵鍊,他甚至被砸得陷入了土地 一截。
渡朔收回護在頭頂的戴著鐐銬的手臂,把陷入土地的雙腳拔出,他眯起狹長 的雙眼,臉上隱隱帶著怒色。
“還沒完全度過離骸期的幼狼,居然就可以引動星辰之力了,倒是讓我起了 認真較量的心思。”
他的五指驟然收緊。
南河立足之處,四面八方的空氣齊齊壓縮,土地瞬間塌陷了一個範圍極廣的 巨大坑洞,就連遠遠停在外圍的不少馬匹都受到了驚嚇,馬兒揚起前蹄嘶鳴,不 受控制地開始向遠處逃竄,場面登時亂成一團。
但那個坑洞的中心,有一塊圓形的土地完好無損地保留著,銀髮飛揚的男子 平靜地站在那裡,雙眸中戰意升騰。
渡朔顰起了細長的眉。
他看見那個天狼族的男子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人類少女。
那少女將手按在身前的男人肩上,面色不虞地瞪著渡朔。
在銀狼和少女的周圍,有一個透明的圓球形屏障,一黑一紅兩條小魚正圍繞 著屏障悠悠遊動。
“雙魚陣?鯤鵬的雙魚陣居然出現在這裡。”渡朔突然笑了一聲,又笑了一 聲,仿佛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用手捂著臉仰頭哈哈笑了幾聲,“鯤鵬啊,他竟 然還把這個法陣留在人間。”
然後他放下了手,晃了晃手上叮叮噹當的鐐銬,在土地上坐了下來:“沒辦 法了,這兩個人我對付不了。”
雲玄靠近他,壓低聲音道:“渡朔,你答應過師尊一路聽我號令,絕不 敷衍。”
渡朔無所謂地抬了抬頭:“我沒敷衍你,那個法陣我破不了,你就是叫你師
父來,我也只能這樣說。”
雲玄身邊的師弟們悄悄勸道:“算了吧,師兄,不過是一隻微不足道的小狐
狸,就算跑了也無礙的。”
“我們鬧的動靜是不是大了些?還是算了吧。”
剛剛他們那一戰推平了小半個山頭,搞出的動靜未免太大了。這裡是官道,
遠處有不少往來的百姓停下了車馬,驚懼地看著此地議論紛紛。
雲玄猶豫不決地看著不遠處的袁香兒和南河,最終深呼吸了幾下,壓下了爭
強好勝之心。這一次出門,師父命他領隊,又將身邊強大的使徒借他驅使。他本
來意氣風發,想著一路上降妖除魔,高歌猛進,好在江湖上揚一揚名,沒料到這
才走出京都沒多遠,便遇到了這麼一挫,不免稍稍收斂過度膨脹的心態。
“這位道友,你我既是同道中人,應知斬妖除魔乃我輩之大任,想必你也不
會包庇一隻小小的狐妖。”雲玄提氣朗聲開口,“今日你我切磋,點到為止,我們
這便告辭。”
這句話說完,他也不管袁香兒如何反應,打馬回身,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
離開了。
大戰之後一地狼藉。
周德運和仇岳明一行這才小心翼翼地駕著馬車從遠處靠近。周德運看著山谷
中倒伏的樹木、崩裂的土地以及道路上成片成片的坑洞,不禁咋舌:“我的小姑奶
奶,這是鬧的哪一出?”
“那些人似乎是京都來的。”仇岳明打著馬繞道過來,望著那些人遠去的背影
說道。
“你認得他們?”袁香兒問。
仇嶽明奇怪地看了袁香兒一眼,有些不理解她這位“修行”之人為何還沒有
自己瞭解這些世人皆知的“常識”,但還是耐心地為袁香兒解釋起來。
“當今世道修習法術者眾,其間分為顯世和避世兩大主張。以道修兩大門派
洞玄教和清一教為例,洞玄教講究入世修行,教中弟子以斬妖除魔、保境安民為
己任,為天子所尊崇,被拜為國教;而清一教深居昆侖山,避世潛修,教中的修
行之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民間偶然留有事蹟傳說。
“只有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座下弟子,才有資格穿這種重蓮紋錦繡法袍。那
位雲玄真人在京都赫赫有名,我雖遠在塞外,也時有耳聞,因此我知道他們是從
京都來的。”仇嶽明說道。
袁香兒點點頭。她現在不關心這些喜歡顯擺或是喜歡清靜的教派,只關心背 包中的小狐狸的傷勢。
她爬上周德運專門為她準備的馬車,打開背包。包中那只小狐狸一瘸一拐地 爬了出來,砰的一聲變成了十年前的那個小男孩。他的模樣幾乎和十年前一樣, 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本來白白胖胖的小臉瘦了許多,上邊掛著污漬和血痕,腦袋 上耷拉著一對耳朵,身後拖著一條毛茸茸的金黃色尾巴,後背上還留著半支折斷 了的箭。
此刻,他正眼淚汪汪地撇著嘴看著袁香兒。
袁香兒解開他的衣物,察看他的傷勢,只見那支利箭嵌進了他小小的肩膀 中,傷口看起來十分猙獰。她對著那半支血淋淋的箭矢,感到有些無從下手。
“我來吧。”南河從袁香兒手中接過箭,一手按住小狐狸的後脖頸,另一手順 著箭頭用刀準確地切開小狐狸的肌膚,毫不猶豫地拔出利箭,然後用塗滿傷藥的 紗布緊緊地按住小狐狸的傷口,整個過程不過花了一兩秒鐘。
小狐狸一聲不吭,只是趴在袁香兒的膝蓋上,眼睛裡含著眼淚,噘著嘴,身 後的狐狸尾巴來回地掃了掃。反倒是烏圓被嚇了一大跳,它用兩隻爪子捂住了眼 睛,躲到袁香兒身後不敢看。
這看起來確實很疼。
“你怎麼到了這裡?那些人為什麼追你? ”袁香兒摸著可憐兮兮的小狐狸的 腦袋,“對了,從前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胡,叫三郎。香兒叫我三郎便是。”
狐狸變成的小男孩的肩上纏著繃帶,小男孩披著一件外衣,坐在馬車上吸溜 吸溜地喝著袁香兒端給他的熱湯,說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
“自從阿香你走了之後,沒過幾年,村裡突然來了幾位法師,鬧哄哄地說村 裡有許多妖精,要斬妖除魔。一開始我們還覺得很有趣,悄悄地跑去圍觀,結果 發現那些法師和吳道婆不一樣。”
他鼻頭紅紅的,手上、臉上都是擦傷和泥土,頭頂上的耳朵微微低垂,金黃 色的大尾巴毛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當時那個血紅色的法陣亮起,捉住了很多小夥伴,夥伴們一個個被迫現了 原形,被那些人按在院子裡剝掉皮毛,再也活不了了。我嚇得慌不擇路,四處奔 逃,惶惶不可終日。後來族中的一個姐姐教我隱匿妖氣和變幻之術,我這才變為
人形躲躲藏藏地生活了幾年。我本來已經變得很好了,幾乎沒有被人發現過,只
是前日在酒肆聞著酒香,一時嘴饞偷喝了少許,露出了尾巴,方才被那位洞玄教
的法師一路追趕到這裡。”
“原來那些小夥伴死了許多。”袁香兒想起童年的夥伴,心中傷感,伸手摸了
摸他的小腦袋,寬慰道,“三郎變厲害了,都學會變幻之術了呀!”
“嗯,我變給阿香看呀! ”胡三郎頓時又高興起來,一句話說完,砰的一聲
騰起一團煙霧。煙霧消散後,小男孩變成了一位俊逸的青年男子。
他變成男人就算了,偏偏不好好變衣服,身上還披著那件短短的袍子,肩頭
束著白色的繃帶,眼角帶著一抹紅痕。他傾身靠向袁香兒:“香兒你看我變得好不
好看?”
袁香兒突然清晰地理解了人類總掛在嘴邊的“狐狸精”的意思。
小狐狸變幻而成的這個男人,並不見半分嬌柔女氣,眉目英俊,身高腿長,
帶著幾分溫潤清俊的氣質,可以說是巍峨若玉山之將崩,笑如朗月入懷。這樣的
人物無須刻意粉飾,骨子裡天然就帶著一種魅惑人心的氣質。
袁香兒伸手抵住他的額頭:“不要,你給我變回來。”
胡三郎顰眉,露出了一點兒為難的神情。他果然是在人間混跡得久了,微表
情做得十分到位,沒有半分不自然,就像是一位真正的俊秀郎君。
“阿香不喜歡呀,那這樣呢?”
又一陣煙霧散去,少年郎君變為一位青春正好的少女,伸出藕臂挽住了袁香
兒的胳膊,那張面孔清純而無辜,身材卻凹凸有致,帶著說不盡的風韻,道不完
的動人。
袁香兒伸出手指在胡三郎的額頭上彈了一下:“你這些年到底在哪裡生活
的?快給我變回原樣!”
少女捂住被彈痛了的額頭,噘起了嘴巴,先是腦袋上冒出了一對毛茸茸的耳
朵,又從身後冒出了一條金黃色的尾巴,隨後身軀漸漸變小,恢復成了五六歲的
小男孩模樣。小男孩委屈地說:“青狐姐姐都說我變得很好,時常讓我去替她唱曲
子給那些來教坊的客人聽。阿香你為什麼不喜歡?”
原來他混跡在教坊,學會了風塵中的調調。
袁香兒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朵:“不要搗亂,你保持原樣就好。”
南河在車內看著他們兩個久別重逢,有說有笑,默默地起身下了馬車,獨自
騎上一匹馬隨車前行。
烏圓跟上南河,爬上了他的肩頭:“南哥,南哥,你看那只小狐狸也太過分 了,一來就黏著阿香。”烏圓氣鼓鼓地在南河耳邊說話,“哼,果然是一隻狐狸精。”
車子的窗簾是拉開的,車內歡聲笑語,那只小狐狸乖巧地趴在袁香兒身邊的 椅墊上,主動把那條金黃色的大尾巴交到袁香兒手中,那尾巴尖上的一簇白毛在 空中擺來擺去,招搖得很,刺得南河眼睛發疼。
昨夜袁香兒說的那些話,果然不能作數。
南河沉默地看了片刻,轉過頭來,抿住嘴不說話。
烏圓吹鬍子瞪眼:“我們應該聯合起來把他趕走,讓香兒依舊只寵愛我…… 不,我是說只寵我們兩個。”
無論烏圓怎麼煽動,南河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看烏圓一眼。
“南哥,你不能總這樣,我爹說了,想要什麼東西就必須爭取,你不爭取, 那好東西肯定都被別人給搶走了。”
“爭……爭取?”南河終於有了回應。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因為袁香兒在半路上和雲玄打了一架,耽擱了不少時間,一行人錯過了宿 頭,不得不露宿荒野。
在寒冷的冬季,露宿在野外可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比起白日,夜晚的氣溫驟 降下十來攝氏度,寒風呼嘯,滴水成冰。
一行人尋了一個避風之處,燃起幾堆篝火,依靠著取暖。
袁香兒蹲在南河的身邊搓著手哈氣:“好冷啊,小南你冷不冷?”
一條由深至淺漸變的銀白色尾巴落在了她的手上。
袁香兒愣住了,下意識地先摸了兩把,又溫暖,又柔順,還很蓬鬆。
啊,好幸福。
果然還是小南的尾巴摸起來最舒服。
“我比他好。”南河背對著袁香兒蹲在她面前,憋出了一句話,似乎整個人都 委屈得不行,一對別在腦後的耳朵都紅透了。
“小南啊,”袁香兒的心都軟了,她忍不住在南河的名字後加了個尾音,“三郎 還是小朋友,又受傷了,我們一起照顧他一下嘛。”
她好笑地看著那銀白色的尾巴尖隨著她手裡的動作擺動著,她捏一下,那尾 巴尖就跳一下,有意思得很。
仇嶽明頂著寒風、披著斗篷向他們所在的篝火邊走了過來。他雖然意志堅
定,但這具身軀畢竟十分柔弱,此刻已經被凍得臉色發白,聲音發抖。他努力穩
住自己,對袁香兒道:“阿香,你去車上睡。”
他們只有兩輛馬車,又小又窄,不是他們捨不得買好的,只是路途遙遠,山
路崎嶇,寬大的馬車會被卡在半道上行動不得。
仇嶽明就是凍死也不願意和周德運擠一輛車,當然他覺得自己也不能和袁香
兒同車而眠。因此,為了照顧年幼的袁香兒,他打算自己頂著寒風撐一個晚上。
“不用的,我和南河擠一擠就行,您趕快上車去吧。”袁香兒懷裡抱著一個毛
茸茸的小暖爐,溫暖的火光投射在她笑盈盈的面孔上,“周夫人的體質可不好,您
要是病倒在路上,我們還得耽擱不知道多少時日。”
仇嶽明還想堅持,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讓袁香兒這樣一位小姑娘睡在野
外。突然,他看見袁香兒身邊那位一直十分神秘的男子化成了一隻毛色銀白的狼,
那只體形極為龐大的狼伸展著自己的尾巴,將袁香兒整個裹了進去,然後用那雙
琥珀色的狼眸不太高興地看了仇嶽明一眼。
荒山野嶺,狐火蟲鳴,被這樣一隻體形巨大的妖魔瞪了一眼,便是身經百戰
的仇嶽明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只得退了回去。正從車上下來的周德運看到火
堆後突然出現的巨大身影,嚇得連滾帶爬地回到了自己的車廂,吧嗒一聲關上了
車門,再也不敢露面了。
天狼的毛髮特別柔軟順滑,一點兒都不紮人,還帶著南河溫熱的體溫。袁香
兒整個身體陷在這樣的溫熱柔軟中,幸福到忘乎所以,她把整張臉埋在那裡使勁
揉搓,不住口地誇讚:“哎呀,還是小南好,我家小南真的最好了。”
夜色漸濃,北風過境,溫暖搖曳的篝火邊,一隻巨大的銀白色天狼安靜地蜷
伏著。
一位少女依偎在它濃密的毛髮中睡得正香。
南河看著少女恬靜的睡顏,感到一陣心滿意足,將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卷上
來,輕輕蓋住那人的身軀,不讓一絲寒風侵襲到她。
小狐狸和烏圓蜷在火堆的另一邊,睡在被堆成窩棚的被褥內。小狐狸悄悄地
問附近的烏圓:“阿香很喜歡那只天狼嗎?”
烏圓不滿意地看了這只一來就企圖撼動自己地位的狐狸精一眼:“哼,阿香
最喜歡的是我,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東西她都是先盡著我的。我還有一間阿香親
手做的屋子,如果你乖乖聽話,回家以後我就勉強讓你進去玩一玩。”
天亮之後,一夜未眠又因化形消耗了靈力的南河化為一隻小小的天狼,蜷在
袁香兒的懷裡補眠。
隨行的那些周家小廝和伴當遠遠地看著前方坐在馬背上的那位少女,哆哆嗦 嗦地不敢靠近。
雖然主家大爺一直十分推崇這位小娘子,以“先生”稱之,但袁香兒畢竟只 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路走來又十分隨和好說話,大家對她也就起不了什麼 敬畏之心。
直到昨天夜裡,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妖魔憑空出現,護在她的身邊給她 遮蔽風霜,嚇得一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今早他們起來一瞧,那只巨大的妖魔不見了,小姑娘懷裡卻多了一隻毛色獨 特的小狼。
這下他們幾人不僅不敢對袁香兒有絲毫輕慢,便是對那些在她身邊待著的小 貓、小狐狸都畢恭畢敬了起來。
“貓……貓大爺,狐大仙,這是兩位的午餐。”一位僕從小心翼翼地將兩盆剛 剛煮好的食物捧到烏圓和胡三郎面前,絲毫也不敢怠慢,誰知道這麼小的一隻奶 貓不高興起來,會不會像昨天夜裡的銀狼一樣突然變成小山一般的怪物,一口將 自己吞下去呢?
烏圓紆尊降貴地舔了一口貓食,發現裡面放了不少干貝和蝦米,於是滿意地 拍出一條小魚幹甩在了僕從面前。
那位僕從也不敢嫌棄,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賞賜退回夥伴中間,淚流滿面地 讓同伴看自己手中的小魚幹:“大夥兒看,貓大仙賞我的。”
袁香兒一行從鄂州一路顛簸,過了信陽之後,官道終於平坦了起來,這也意 味著他們距離繁華的京都越來越近。
雖然只是路過,但想到能見識到熱鬧繁華的首都,大家都振奮起精神來。
“等出了京都,渡過黃河,接下來的路會越來越難走,再也沒有先前這般安 逸了。”仇嶽明給他們潑冷水。
周德運整張臉頓時垮 了下來:“先前這樣都還不算難走嗎?以 後還要更 辛苦?”
一路的風餐露宿讓這位大少爺也少不了灰頭土臉、腰酸腿疼,再也維持不了 那處處精細考究、養尊處優的排場。聽到接下來的路程還要更加艱難,他心中不 由得連連叫苦,可是看著馬背上年幼的小先生神色泰然,身體單薄的“自家娘子” 更是一路騎行探路,安排食宿,他這個坐在馬車中的“七尺男兒”不得不揉了揉
顛簸得酸疼的屁股,將一肚子的苦水咽了下去。
“阿香,到了京都我想去看望一下青狐姐姐,之前多虧她照顧我。”袁香兒身
邊的車簾被掀開,胡三郎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託了”的姿勢,既嬌憨又可愛。
“你口中的青狐姐姐,就是你之前說的生活在教坊中的那位狐狸姐姐嗎? ” 袁香兒騎在馬背上,與馬車並行。她對胡三郎之前提過的那位一直混居在人群中 的狐狸精有些好奇,“她一直生活在京都,就沒有被人發現過嗎?天子腳下,繁華 盛地,能人異士眾多,能安穩生活這麼多年,你那位姐姐倒也挺厲害的。”
“嗯,青狐姐姐在人間生活了許久,對人類的一切都很熟悉呢。一開始的時
候,如果不是她收留我,我可能早就死了。”
巍巍古都遙遙在望,城門氣勢恢宏。
入得城來,但見千門萬戶,碧樹銀台,玉樓金闕,花街柳巷,歌姬妖嬈,王
孫買笑,不愧是京都盛景。
為了節約時間,袁香兒一行沒有進入內城,只在外城尋了一個便於出入的客
棧落腳。
周德運立刻要了香湯洗面、熱水燙腳,又在小廝的服侍下更換衣服,按腰捶
腿,終於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他在飯桌上想起一事,頗為遺憾地說道:“京都有位音律大家,人謂胡娘子,
此次行程匆忙,無緣得見,也算是一大憾事。”
一路走來,因為有周德運這個紈絝子弟同行,他們的吃住都被安排得十分妥
當。每每經過繁華重鎮,在酒肆中用餐歇腳的時候,周德運總要請些當地的歌姬
琴師來獻藝解乏。這些人無論技藝如何,但凡提到“京都胡娘子”都甘拜下風,
自愧不如,讓袁香兒和仇岳明這樣對音律之道不算十分上心的人也免不了對這位
胡娘子有些好奇。
袁香兒便道:“既然到了京都,不如我遣店中夥計去請上一請,無論花多少
銀錢,定要見識一下是什麼樣的仙音妙曲才是。”
她雖說在生活中不似周德運那般講究,其實家中庫房裡堆滿了金山銀山,可
任意花費,因而對金錢也並不在意。
“小先生有所不知,這位胡娘子雖說是風塵中人,但想要聽得她一曲妙手仙
音,卻非金銀之力可得。無論出多少錢,只要沒有提前邀約,她一律不搭理。據
說邀約的請柬已經排到後年去了。”周德運接連歎息,似乎真心引此為憾事。
幾人正說著,周德運的一個小廝手持一封天青色的拜帖匆匆忙忙地跑了
進來。
“大爺,雨師坊的胡娘子來訪,車轎已在客棧門外。”
周德運一下站起身來:“什麼?你說何人來訪?當真是胡娘子?我……我怎 生有這般顏面?”
他慌慌張張地向外跑,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回來:“快,快給爺整理一下衣冠。 蠢貨,手腳利索點兒,休要讓胡大家等我,這可失了禮數。”
收拾齊整後,周德運便提著衣擺、扶著帽子往外跑去。
袁香兒和仇岳明也好奇地推開客棧的窗戶,果然看見客棧門外停了一輛青帷 馬車,從馬車上下來一位娘子,那人丹鳳眼,柳葉眉,淡妝素服,頭上戴著昭君 帽,手裡抱著一把琵琶。
相比教坊中妖嬈多姿的女子,她的容貌倒顯得平常,妝容也十分清淡。她的 身後跟著下來一位杏眼桃腮的姑娘,卻是變幻為女子的胡三郎。胡三郎扶著那位 娘子的胳膊,抬起頭來沖袁香兒擠了擠眼睛。
原來這位胡娘子便是胡三郎口中的青狐姐姐。
“烏圓,你看得出來嗎?要不是三郎告訴了我,我還真是一點兒端倪都看不 出。”袁香兒悄悄地問趴在窗口的烏圓。
“奇怪。”烏圓道,“我竟然也看不出,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我爹 說過,這世上只有一類種族的變化是我們一族的真實之眼看不透的,那就是狐族 中的九尾狐。九尾狐世所罕見,想不到今日在這裡遇到一隻。”
那位胡娘子在周德運的熱情迎接下進得屋來。
她倒也不敘前事,只款款地行了一個禮,轉軸撥弦,先獻一曲,只見玉指調 雲漢,素手亂山昏,曲中自有仙音出,相與登飛梁。
在鄂州聽秋娘的琵琶之時,袁香兒已經覺得是一種極為難得的視聽享受—— 人妖嬈,曲玲瓏,音律甚美。
但眼前的胡娘子素手撥冷弦,清亮的樂聲在室內一蕩開,袁香兒才終於知道 什麼叫真正的人間仙樂。
那珠玉般的樂聲掉落在地面上,流淌開來的時候,讓人根本無暇再顧及演奏 者的容貌幾何。
琵琶聲響起之時,整間喧鬧的酒肆頓時為之一靜。
喝得面紅耳赤的酒徒放下酒杯,突然想起了家中在油燈下哄著孩兒入睡的 娘子。
眯著眼睛打算盤的掌櫃抬起頭,悠悠回到童年時沒心沒肺的放牛時光。
腰懸雁翎刀的遊俠放下緊握刀柄的手,掌心溫熱,憶起當年醉倒花街時的一
位紅顏知己。
周德運回想起曾經瀟灑愜意的生活,沒想到這些日子體會到的種種苦楚,忍
不住舉袖掩面。
仇嶽明沉默地攥住拳頭,皺緊雙眉,頰邊咬肌浮動。
就連袁香兒都隨著這流淌過心田的樂聲,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些連自己都快
忘記了的記憶。
袁香兒遭遇車禍的前一天,正巧是她的生日。
一向十分忙碌的母親罕見地出現在客廳,看見袁香兒下樓的時候,她起身看 了看自己精緻的腕表,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今天有個會議,晚點兒一起吃個飯。” 那時候母親的嘴角明明是帶著一點兒笑的,但袁香兒因為對她成見已深,根本沒 有察覺,連母親難得的邀約都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了。
現在想想,獨自養大自己的母親,或許只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未必
真的會對她的突然離世無動於衷。
一隻溫熱乾燥的手握住了袁香兒的手,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袁香兒轉過頭,在南河那琥珀色的眼眸中看見了茫然無措的自己。
她的眼底有了濕意。
這裡已然是不同的時空。
在這個世界,我過得很好,得到了師父和師娘的關愛,也有了不少的朋友,
您在那邊也不必為我傷心難過了。
琵琶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餘韻悠悠,眾人久久難以從滿腹愁緒中抽離。
周德運一邊抹淚一邊鼓掌:“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
聞君一曲,終無憾兮。”
胡娘子收起琵琶,起身謝禮。
隨後,胡娘子抬眸看向袁香兒:“我和這位小娘子一見如故,不知道能否勞
煩相送一程?”
袁香兒知道她大概想說說胡三郎的事,點點頭留下了周德運和仇嶽明,送她
出去。
兩人也不乘坐車轎,就沿著人來人往的大街向前走。
“我單名一個‘青’字,你可以叫我阿青。”胡娘子率先開口,“聽三郎說,他
打算從今往後和一個人類居住在一起,我十分不放心,執意要來瞧一瞧,倒是讓 你見笑了。”
袁香兒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畢竟這些小妖精都傻乎乎的,換了自己大概也 不會同意胡三郎和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類離開。
“就這麼看一眼,你就放心了?”
“和三郎他們不同,我在人間住得太久,對你們人類十分瞭解,自有一套識 人之術。你身邊的這位是天狼吧?天狼族最是心性高傲,連天狼都願意與你同行, 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何況我還看到了你的這位使徒——很少有人會養這樣小的山貓做使徒,還 養得這麼油光水滑的。”阿青看了一眼袁香兒肩上的烏圓,輕輕地笑了,“人類的 法師可能只會奪取山貓的真實之眼煉為法器。大多數時候,對人類來說,我們只 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和可以隨意殺死的敵人。”
烏圓不高興地喵了一聲:“無知的九尾狐,本大爺的厲害之處你根本一無 所知。”
胡三郎從一旁探過腦袋來,沖著烏圓做了個鬼臉。
袁香兒安撫地撓了撓烏圓的下巴:“是的,是的,阿青她不熟悉烏圓,所以 不知道我們烏圓的好。”
阿青也轉頭對胡三郎交代道:“闕丘靠近天狼山,靈氣充沛,安逸舒適,確 實比待在我身邊要好許多。但你既然要生活在人類世界,就要多多收斂我族習性, 別給阿香添太多麻煩才是。”
她一路聊了不少關於胡三郎的過往,兩人逐漸變得熟稔起來。
“阿青你好像不太喜歡人類,那為什麼還一直居住在人類的城市裡呢? ”袁 香兒問。
那位青狐娘子垂下眼簾,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就在袁香兒以為她不會想 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遠處的青山開口解釋。
“曾經,我居住的地方有一片很美的山林,那裡生機盎然,溪水潺潺,山裡 居住著一位力量強大的大人。那位大人特別溫柔,長久地守護著一方生靈,便是 生活在那附近的人類都將他奉為神靈,為他修築廟宇,供奉香火。”
她回憶起往事,眉眼變得溫柔,帶上了一絲幸福的笑意。她抬起袖子掩住了 口:“我那時還是一隻不懂事的小狐狸,時常溜出家門,幾次三番都是那位大人救 了我的性命。
“可是有一天,山裡來了一位十分厲害的法師,他拆毀廟宇,驅趕我們離開,
連那位大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反而被他……被他鎖拿在法陣中,強行契為了使
徒。”阿青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我也沒有能力幫助那位大人,所以只能想辦法混
居在人類的城鎮裡,離那位大人近一些,希望他能偶爾聽到我的琴音,好排解一
點兒身心上的痛苦。”
她抱著琵琶,站在雪地裡,眉眼間滿是落寞之色。
這一刻,袁香兒突然明白了她的琴音為什麼能勾起人們對往日的回憶。
原來是演奏者心中深切的懷念和思慕,從樂曲中流淌出來,引起了聽者的
共鳴。
“是什麼樣的人?”袁香兒忍不住詢問。
“瞧我,還說三郎呢。”阿青急忙收斂了情緒,勉強笑道,“我今天是怎麼了?
這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夠過問的事。京都臥虎藏龍,複雜得很,你們停留一個晚
上,明日就早早離開吧。”
袁香兒一行在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收拾行裝準備繼續北上。
走出客棧大門,門外寶馬香車,兩排鮮衣華服的侍從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裡。
隊伍為首之人正是袁香兒之前在半路上遇到並打過一架的雲玄。
此刻的雲玄白袍素冠,玉帶貂裘,站在隊伍最前方。
“快看,是雲玄真人!”
“雲玄真人?哪裡?在哪裡?”
“今日出門竟能遇見雲玄真人,何其幸哉!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行人紛紛向雲玄的方向看去,酒肆客棧裡的客人也推開窗子,探出頭來,無
論男女,一個個興奮不已。
雲玄看見袁香兒出來,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很快穩住了自己,斯文
有禮地上前行了個平輩之間的禮。
“道友,吾奉家師之命,特來相請,邀道友入神樂宮一敘。”
袁香兒先前不過是裝傻,並非真正不諳世事,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的名諱,
她還是聽過的。
雖然不明白這位國師大人為什麼邀請自己去神樂宮,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氣氣
地邀請,她當然也得禮貌客氣地謝絕。
她回了一禮道:“國師大人邀請,真是讓我十分榮幸。只可惜我們還有急事
需要趕路,還請道友轉達,等下回來京都,我必定上門拜會尊師。”
雲玄的面色一變,師尊在他的心目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天子都恭恭敬敬地 以師禮待之。他不敢相信,在京都竟然有人敢不應師尊的召喚。
但他好歹還記得師父的交代,壓了壓火氣,靠近袁香兒小聲地說了一句: “師尊說了,他是余搖的故人,所以想見你一面。”
袁香兒瞬間抬起了頭。
神樂宮。
國師所居的宮殿地勢很高,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京都。
此刻,國師妙道蒙著雙眼,身披法袍,站在窗邊,正用那雙被蒙住的眼睛遠 眺人間盛景。
“你也覺得是鯤鵬的雙魚陣嗎?”他開口問詢。
在他身後,站著兩位身形高大的使徒,一位膚色蒼白,長髮及地,身上貫穿 著沉重的鎖鏈,正是不久之前和南河交過手的渡朔;另外一位額心長有一角,古 銅色的肌膚上佈滿紅色的怪異紋路,名為皓翰。
渡朔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否認。
“我聽雲玄提起的時候,還以為他年輕看錯了。”妙道真人坐回座位,舉袖拂 了一下擺在面前的白玉盤。白玉盤上的煙霧散開,現出了一片浩瀚而平靜的海面。
“想不到他把這個保命的技能留給了一個人類的孩子。”妙道低頭凝望那海 面,似乎在自言自語,“或許,他是真的喜歡人類。”
“現在覺得內疚了嗎? ”渡朔嘲諷道,“即便是你這樣的人,也會有覺得對不 起別人的時候嗎?”
“渡朔,”皓翰轉著淡金色的瞳孔看過來,不贊同地搖搖頭,“別這樣和主人說 話,自討苦吃。”
妙道卻像是沒有聽見渡朔的話一般,只是靜靜地面對著眼前的白玉盤。
白玉盤上顯現的海水始終蔚藍一片,藍寶石一般的海面下隱藏著無人知曉的 世界。
妙道看了許久,神色有些寂寞:“生而為人,又怎麼會沒有愧疚的時候呢? 可惜大道無情,為了追尋我之大道,我不得不割捨一些東西。”
他一拂袖:“去吧,那個孩子來了,去幫我帶她進來。”
袁香兒坐著馬車來到神樂宮,只見此處廟宇層疊,雕樑畫棟,金玉交輝;香 花燈燭,幢幡寶蓋,仙樂飄飄,果然有國教的氣派。
袁香兒入了神樂宮的大門,順著蒼松老檜一路走上臺階,來到了一座紫石鋪
就的廣場。廣場四周豎立著孟章神君、監兵神君、陵光神君、執明神君四象神君
的半人形石像。
廣場之後松柏林立,其間有著一座氣勢恢宏的寶殿。
朱紅色大門外的臺階上,站著面色青白、薄唇墨黑、戴著一身鎖鏈的渡朔。
“走吧,跟我進去,他要見你。”渡朔淡淡地看了袁香兒一眼,轉身率先
入內。
南河拉住袁香兒,不贊同地搖搖頭:“別去了,我感到裡面有一個十分強大
的存在,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袁香兒握緊他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師父的消息,我很想去。何況,我
覺得他要對我們不利,也沒必要特意把我們引到這裡來。整個京都都是洞玄教的
地盤,難道他不能出來嗎?”
南河遲疑了一瞬間,鬆開手跟著袁香兒一起往裡走。當他們穿過那扇大門的
時候,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發出一聲細響,袁香兒穿了進去,而南河和烏圓被
擋在了門外。
袁香兒回頭看時,大門處迷蒙一片,已經看不見門外的景象。
她的腦海中響起了烏圓焦急的聲音:“阿香,阿香,你怎麼樣?我們進不去,
被擋在外面了,這些人太狡猾了。”
“沒有國師的允許,你的使徒是進不來的。”渡朔停下腳步等她,目光冰冷,
“不必擔心,若是他真的要對付你,還犯不著使這些手段。”
袁香兒想了想,回復烏圓:“我沒事,你和南河等在外面就行。”
她跟著渡朔走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廊兩側是高大的朱柱,柱身下的柱基
上非人間常見的吉祥圖案,而是雕刻著一隻只栩栩如生的妖魔。
袁香兒一路走來,發現那些柱上的妖魔或是張牙舞爪地追著人類吞噬,或是
被壓在紅柱之下不得翻身。陽光從紅柱的間隙中打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格一格
明暗交接的光斑。
渡朔赤著蒼白的雙腳,緩緩地走在袁香兒前面,他腳踝上沉重的鐐銬一路發
出冰冷的聲響。
袁香兒看著那穿透了他身軀的鐵鍊,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疼不疼?”
渡朔將精緻的眉目轉了過來:“人類給牛穿上鼻環驅使它犁地的時候,會考
慮它疼不疼嗎?給馬套上籠頭讓它拉車的時候,會考慮它疼不疼嗎?身為階下之
囚,為奴為僕,還管什麼痛不痛苦?”
袁香兒看著他那的眉目,突然覺得他和一個人十分相像。
她想起了烏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第一次化形的時候,經常會依照自己最 親近、最喜歡的人的模樣去變化呢,從此以後這個相貌就固定為本形了。”
“請等一下,”袁香兒問,“你認不認識一位叫胡青的姑娘?”
渡朔鋃鐺作響的腳步聲突然停住了。
但那個長髮及地的背影沒有回頭,渡朔停頓了片刻,又走了起來。
袁香兒知道自己猜對了。
“阿青很擔心你,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居住在這座城市裡。”袁香兒加快了腳 步,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她常常彈琴,希望能讓你聽見她的琴聲,也不知道 你這些年有沒有聽見。”
袁香兒知道自己眼下可能做不了什麼,但既然遇見了,至少要轉達一下阿青 的心意,省得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這京都之中演奏著琵琶,而這位被關在深宮中 的使徒有可能一無所知。
渡朔一句話也沒有說,冰冷的面容上看不見絲毫表情變化。
他把袁香兒帶到一間偏殿之外,伸手推開門之前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裡面 這位不是什麼好人,以後別再到這裡來。”
袁香兒跨入殿中。
殿內的光線不是特別明亮,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張矮榻,矮榻的蒲團上,閑坐 著一位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的法師。法師面向著架在身邊的一個巨大的白玉 盤,眼睛上卻蒙著一條印有密宗符文的青緞。直到袁香兒進得殿來,法師方才抬 起頭來。
法師的身後侍立著一位魁梧而精悍的使徒,那位使徒的額心上長著尖角,虯 結的肌肉上流動著暗紅色的符紋。
袁香兒知道這位法師就是傳說中的妙道真人了,站定之後叉手行晚輩禮。
“坐吧,我和你的師父余搖是朋友。你無須拘束,我叫你來,不過是想見見 故人之後。”妙道真人微微抬了抬手臂。他肌膚蒼白,身形消瘦,有幾分文質彬彬 的模樣,並沒有威震天下的第一大派掌教的氣勢。
他的話音剛落,便有道童端來蒲團、案桌,奉上一盞香茗。
袁香兒在那張蒲團上坐下:“請問您怎麼知道我是余搖的徒弟?”
妙道真人笑道:“我的徒弟雲玄說,你小小年紀,就能夠靈犀一點指空書符 了。你施法之隨性自然和自然先生一脈相承,不是他的徒弟還能是誰?據我所知,
他可沒有女兒,何況他還把自己護身保命的雙魚陣留給了你。”
“那麼您……知道我師父去了哪裡嗎?”
這是袁香兒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她甘願冒險來這裡的原因。
妙道臉上的笑容凝滯了,過了片刻方才輕輕說道:“他既然不願意告訴你和
他娘子,我又怎麼好違背他這麼一點兒心願,做這樣的惡人呢?”
他止住了袁香兒的追問:“我和餘搖相交一場,也算是你的長輩,既然他離
開了,將來你在修行的時候,若是有何不明之事,或是短缺些什麼物件,或可來
尋我。”
隨後他抬了抬手,又一道童入內,將手中的一個楠木託盤擺在了袁香兒面
前。託盤上整整齊齊地放著數塊美玉,塊塊通透靈秀、青碧溫潤,充沛的靈氣縈
繞其間。
“這算是一點兒見面禮。收著玩吧。”
袁香兒起身謝過:“若是說到修行上的疑惑,晚輩確有一迷茫之處。”
妙道真人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袁香兒從懷中取出幾張薄紙,上面零零碎碎地畫滿了一種法陣。
“我想改一下契約使徒的法陣,卻一直不得其法,難以成功。”
她從洞玄教教徒們對待妖魔的態度中看出,這位國師對待妖魔的態度可能十
分不友好,但她依舊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哦?你這麼小的年紀,就想著改動法陣?要知道,改動法陣可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許多人專攻法陣之道一輩子,也無法改動一個已經成熟的法陣。”妙道真
人帶著點兒好奇問,“說說看,你想怎麼改那個法陣?是想提高結契成功的概率,
還是想加強結契之後對妖魔的控制?”
“我想消除控制和懲處使徒的作用,只留溝通和彼此感知的效果,讓這個法
陣成為一個平等的契約。”袁香兒清晰地說出自己的訴求。
這下不僅是妙道真人愣住了,就連站在他身後的皓翰和站在門口的渡朔都忍
不住驚詫。
“可是,沒有了約束和控制作用,這個契約還能有什麼用處? ”妙道不解
地問。
“沒有了控制和折磨,還有溝通和相守。我們和妖魔的關係不一定只有彼此
壓制奴役,有時候也可以像朋友一樣相處。”袁香兒看了一眼門外的渡朔,“無端
囚禁和折磨那些擁有智慧和情感的生命,難道不是野蠻和殘忍的嗎?”
妙道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幾乎是轉頭掩了一下臉才忍住沒有當場笑出 聲來。
“你這個孩子,也太幼稚了。”
袁香兒並不因為他誇張的嘲笑而露怯,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她雖對妙道行晚 輩禮,但其實並不覺得自己是他的晚輩,正相反,經過短短的兩次接觸,她心裡 十分不滿洞玄教肆意虐殺妖魔的行為。
“行,你把法陣畫出來給我看,我幫你改。改成以後,你馬上就會知道沒有 束縛,你根本驅使不動你的使徒。”
妙道就像一位在遷就固執的孩子的長輩, 口氣雖不認同,但還是會予以 幫助。
袁香兒用手指蘸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案桌上畫起了她構想了很久的法陣。
一絲絲靈氣順著她的指尖流轉,即便是目不能視物的國師,也能通過感知知 道法陣的模樣。
“咦,這個法陣?”他慢慢端正了一直斜歪在榻上的身軀。
之前他看到的那兩次結契的人果然就是她。他曾經以為餘搖是妖族,所以才 能同自己的使徒相處得那樣融洽,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然也能做到,真不愧是餘 搖的徒弟,竟然連性情和習慣都和她師父一模一樣。
袁香兒畫完法陣,指著一個關竅之處,抬起頭看他:“無論我怎麼修改,總 差這麼一點兒,還請前輩指點一二。”
妙道慢慢地從矮榻上站起身來,走到袁香兒面前:“袁香兒,你可能從小在 你師父身邊長大,沒有見識過妖魔的殘忍。”
他領著袁香兒來到大殿的一側,這裡的牆壁上繪製著一幅長長的古老壁畫, 繪者的筆力深厚,卷中一切生靈無不栩栩如生。
昏暗的光線打在畫上,使得那幅畫猶如存在于另一個時空中的景象。
在那裡,有猙獰恐怖的巨大魔物,它們肆意地噴出火焰和洪水,引得山崩地 裂,人類的家園因此被毀壞。螻蟻般的人類在妖魔的爪牙下苦苦掙扎,而畫卷的 一角,無數修習了法術的能人異士手持寶器,正同妖魔殊死搏鬥,相互抗衡。
妙道在壁畫前緩緩踱步,手指輕輕撫過壁畫:“在你還沒有出生的那個年代, 人妖混居,世道艱難。我們人類於妖魔而言,就是螻蟻一般可以肆意虐殺的東西。 如今天佑我人族,兩界分隔,人間不再是妖魔的天下,我輩才得以安居樂業,坐 享盛世太平。
“你竟然想要和那些妖魔平等相處? ”妙道伸手扯住身後皓翰的長髮,一把
將他的腦袋拉低,掰過他的臉,讓他露出尖角、豎瞳、牙齒鋒利的模樣。
“這樣的怪物是我們人類的天敵,你竟然覺得他們能成為我們的朋友?”
“我師父也是妖魔,你為什麼稱他為你的朋友?難道那都是你騙我的嗎? ” 袁香兒打斷他的話,“所以您認為,現在該換我們折磨、欺負妖魔了?不分善惡, 一概清剿?明明他們大部分性格平和,很好相處。難道我們就非要彼此殺戮,讓 兩族結下血海深仇,永世不解嗎?”
妙道將臉轉向袁香兒。他的面孔上蒙著青色的緞布,袁香兒只能看見那緞布
上的符文,卻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知道這位高高在上的國師可能聽不得這樣反駁的話語,但她並不想退讓,
這已經是她最禮貌的一種說法了。
過了片刻,妙道緩緩抬起手指,遙遙地向著袁香兒所繪的法陣輕輕一點。一
絲靈光落進了桌面的法陣上,袁香兒畫了無數遍卻難以改造成功的結契法陣在那
一瞬間運轉自如。
“也罷,看在餘搖 的分上,我指 點你這麼一次。希望將來你不要因此而
後悔。”
遠處傳來轟一聲的巨大響動,整間偏殿的屋頂和牆壁都跟著簌簌向下掉落
塵埃。
“有人企圖破陣,四象神君的法陣居然沒能攔住。”皓翰抬頭看了天空一眼,
身影驟然消失。
袁香兒突然感到懷中的一道符籙變得滾燙起來,伸手摸出來一看,是自己曾
經留給南河的僅剩下一次使用機會的通信符。
袁香兒拿起符籙,那符籙上的靈力正在高速流轉,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其
間傳來南河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香……阿香……你在哪裡?”
大殿外的天空被破開了兩個圓形的缺口,裡面落下的不再是細細的星輝,而
是一顆顆拖著長長尾巴、熊熊燃燒的隕石。巨大的隕石隆隆作響,沖著護宮法陣
砸下來。
“這是國師的起居之處,有隔絕一切內外溝通的法陣,你的使徒和那只小狼
聯繫不上你,瘋成這樣了。”站在殿門外的渡朔看著天空中不斷落下的火球,開口
提醒。
“什麼?這裡收不到通信? ”袁香兒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和烏 圓聯繫,也沒收到烏圓的消息了。
她甚至顧不上和妙道真人打聲招呼,提著裙擺撒腿就向外跑去。
跑到接近門口的地方,袁香兒才勉強聯繫上了烏圓:“烏圓,烏圓,我沒事。 我這就出來了,你們別急。”
袁香兒的腦海中立刻傳來烏圓哭唧唧的聲音:“阿香,嗚嗚,你怎麼才回話 啊?我和南哥都快急死了!”
袁香兒氣喘吁吁地沖出那道大門,發現門外那座平整的廣場上早已是一片狼 藉,矗立在四角的四座石雕被毀壞了一座。皓翰蹲在另外一座石像頂上,背後露 出一條金燦燦的老虎尾巴,身上暗紅色的紋路都流轉起來,正帶著一點兒嗜血的 興奮神色盯著眼前的南河。
而南河——
袁香兒從未見過這樣的南河。
她眼前的南河暴戾而狠絕,眸中殺氣沖天,不顧一切。
他面色猙獰地一把抹掉嘴角的血,就要向皓翰沖過去。
“小南!”袁香兒及時叫住了他。
“我沒事,南河,我一點兒事都沒有。”順著大門外的臺階,袁香兒一路向著 南河跑去,“我出來了。”
隨後她就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一雙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她。
“沒事就好,別怕,別怕,我就要進去接你了。”南河在她的耳邊說。
那圈住她的手臂在微微顫抖,明明是他自己在害怕,他卻讓她別怕。
“我們結契,阿香,馬上就結,這樣我隨時都可以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有 沒有事。”他炙熱的氣息噴在袁香兒肩頭。
袁香兒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脊背:“好的,馬上就結契。我終於改好了法陣, 可以給你一個平等的契約了。”
看著袁香兒等人走遠的背影,皓翰蹲在監兵神君的雕像上,眼眸裡還燃著未 退的金光。
“挺厲害的嘛,陵光神君的像都被他毀了。”他眯了眯眼睛,“可惜沒打成…… 唉,如今想找一隻天狼幹一架可不容易。”
“離骸期都還沒度完的幼狼,你便是贏了也沒什麼光彩。”站在一旁的渡朔淡 淡地回了一句。
皓翰扭過頭來看他,上上下下地把他來回打量了半天。
“我怎麼覺得你對這個小姑娘有些不一樣? ”皓翰收回尾巴和利爪,變回人 形,“之前只要和人類有關的事,你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絕不會多說半句。剛剛我 可聽見了,你在提醒她,提醒她在主人發怒之前出來攔住自己的使徒,對不對?”
渡朔沒有搭理他,迎著風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他的視線貌似不經意地落在山
腳下那一片片鱗次櫛比的房屋上。
“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人族的小姑娘有些特別?竟然會有不想占我們便宜的人
類。她還敢為此頂撞國師,連我也被她的言語嚇了一跳。唉,這個年紀的人類還
單純著呢,等她再長幾年就會變了,很快就會變得和洞玄教的這些人差不多。”
皓翰不需要渡朔回應,似乎已經習慣了自說自話。
“我好像又聽見琵琶聲了。真好聽,這麼遠都能傳得上來。”
“找機會勸一勸吧。”皓翰那金色的瞳孔順著渡朔的視線看向山腳下,“那只小
狐狸總是離得這麼近,太危險了。萬一被主人發現了,她可就完了。”
空氣裡傳來一聲鐵鍊碰撞的輕響,渡朔閉上雙眼,沒有說話。
袁香兒和南河並排騎著馬,走在回去的路上。
想起剛剛那一幕,袁香兒還心有餘悸。
“你們也太衝動了點兒,那個地方可是洞玄教的總壇,隨便出來一位法師都
很厲害。烏圓你感受不到我的處境還算安全嗎?”
使徒和主人之間,彼此可以感應到對方的境況是否危險。
“我……我勸過南哥不要衝動的,他不聽我的。”烏圓附在袁香兒耳邊小聲
說,一邊說一邊心虛地瞄了南河好幾眼,希望南河不要拆穿自己。
烏圓是不可能承認的——發現自己聯繫不上袁香兒,烏圓頓時慌了,比誰都 激動,一個勁地上躥下跳地大喊:“南哥加油!砸它,我們沖進去救阿香出來!”
“幸好小南只是損壞了一座石像,人家沒說啥。萬一你們把屋頂砸穿了,估
計他們還得揪著我們賠不少錢,哈哈。”袁香兒打趣道,淡化了砸毀神樂宮有可能
發生的恐怖結果。
南河騎行在她身側,一言不發,在袁香兒看過來的時候用雙腿一夾馬腹,策
馬跑了,把她和烏圓遠遠地甩在身後。
袁香兒知道他大概不太高興,還在後怕。
遠遠地跑在前面的那個人,腰身緊實,雙腿修長,騎馬奔馳的動作顯得特別
有味道。
袁香兒不由得想起剛剛被那個人摟進懷中的感覺,胸口有一股暖暖的東西湧 了上來,溢了出去,就像熬在鍋裡的桂花糖,濃稠的糖漿灑了一地,空氣裡佈滿 甜香的味道。
這種被人愛著、關心著的感覺真好,她整個人都泡在這樣的溫暖和幸福中, 就連上輩子被磨得尖銳的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柔軟了。
袁香兒感謝上天能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讓自己遇到這麼多可愛的靈魂, 並且被他們所愛。
她也深深地喜歡著他們,喜歡著這個世界。
神樂宮內,國師獨自背著雙手,面對著眼前的壁畫。
寢殿裡空蕩蕩的,弟子們沒有被宣召不敢入內,隱藏在暗處的使徒懼怕他、 怨恨他,絕對不會主動出現。
案幾上那個袁香兒用茶水畫成的法陣已經隨著水分的蒸發及靈氣的消散,不 再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現在,他的眼中 ——準確地說是他所感知到的世界裡,只留有眼前的這幅 壁畫。
由絲絲縷縷的靈氣構成的人物和妖魔浮現在壁畫上,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腦海 中,脫離了牆壁的束縛,那些線條跳動變化著,仿佛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在畫卷的一角,一隻體形巨大的九尾妖狐仰天長嘯,九條長長的尾巴懸浮在 空中,將入侵領地挑戰自己權威的法師們一個個在山崖上拍成肉泥。
一個年輕的小道士跌坐在角落裡,被水墨線條勾勒出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 他滿臉鼻涕眼淚,眼睜睜地看著那只妖魔把自己最為崇敬的師父和最為愛戴的師 兄一個接一個地吞進肚子裡。
九尾妖狐那腥臭的大嘴中流淌下來的紅色血液令小道士肝膽俱裂,也在他的 心中刻下了難以磨滅的仇恨。
那個由水墨線條繪成的小人跌跌撞撞地滾落山崖,從九尾妖狐的爪下僥倖 逃脫。
他形容狼狽,滿腔悲憤,跪在山林間發誓此生要殺盡世間妖魔。
失去了師父和師兄,孤獨的小道士一個人行走在畫卷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跤、受了多少次傷,直到一身疲憊地倒在一棵梨樹下。
“咦,你怎麼了? ”梨樹上坐著另外一個由靈墨繪製的小人,那小人手中正 拋接著一個黃澄澄的秋梨,“你是不是餓了?這個梨子給你吧。
“別愁眉苦臉的,現在是秋天,是豐收的季節,食物都很好吃,你應該高興
點兒。
“你還站得起來嗎?我帶你去我家吧,我娘子做飯很好吃。”
在那個豐收的季節,小道士收穫了此後餘生唯一的朋友。
兩個小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每隔一段時日,畫卷中的小道士就會來到梨樹附近的小屋,他的朋友會等在
那裡,燙上兩壺小酒,陪他把酒言歡,徹夜長談。
只有這個時候,殺氣騰騰的小道士才能短暫地放下心中的大石,忘掉殺戮帶
來的滿身疲憊。
靈氣構成的畫面越變越快。因為觸怒了一隻強大的妖王,小道士一路在山間
奔逃,在大川中流亡,終於避無可避,倒在妖魔的利爪之下。
就在這時,他的朋友出現在他的身前。那些構成他朋友身體的線條扭曲旋
轉,最終化為一條大魚,那條大魚趕走了妖魔,救下了他的性命。
“你竟然是妖魔。”小道士撐著身體爬起來,將劍尖遙遙指向自己唯一的朋
友,他的手顫抖得幾乎不能握住劍柄。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自己最為痛恨的
妖魔。
“嗯,我是妖魔,但也是你的朋友。難道人和妖就不能成為朋友嗎?”
那人背對著藍天和晚霞,沖著他微笑,向他伸出了手。
而他丟下劍柄,落荒而逃。
壁畫前的妙道伸手按住了自己眼前的青緞,素來穩健的他,手指止不住地
顫抖。
“不,沒有原諒,也沒有朋友,我的世界只有殺戮。殺戮,才是我唯一
的道。”
太陽不知何時落下了山,沒有他的傳喚,甚至沒人敢進來掌燈,屋內的世界
變得一片昏暗。
卻說袁香兒一行出了京都,渡過黃河,取道向北。
因為擔心再生事端,從神樂宮出來以後,他們一路上走得很急,因此錯過了
宿頭,只好在沿途的一座莊院投宿。
周德運的伴當敲開了院門,應門的婆子連連搖頭:“不成,不成,這許多人
如何住得下?白白連累我被主家責駡。”
婆子正要關門,一條手臂擋在了門口,緊接著湊上來一位俊秀的郎君。
郎君眉眼彎彎地沖著婆子笑:“大娘行個方便,只怪我們貪行了半日,錯過 了宿頭,這裡前後都是亂山,我們實在無處歇腳。”
那位剛剛和相公吵過架、正在生悶氣的婆子莫名就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好了。
她換了一副表情,笑眯眯地說:“也是,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們且等著, 我去和主家說一聲便是。”
胡三郎斯斯文文地叉手行禮:“多勞大娘費心。”
“沒事,沒事。我家主人素來好客,一準兒能同意。等會兒我帶你們去客房, 再給你們燒點兒熱水,讓你們好好解解乏。”那婆子一邊說著一邊高高興興地進屋 去了。
烏圓蹲在袁香兒的肩上:“看吧,這就是狐族的天賦能力——魅惑之力,對 人類尤其管用。看來胡三郎也不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嘛!”
他們很快被安排進了舒適的客房,袁香兒開始嘗試著繪製新的結契法陣。
她持符筆蘸朱砂,在地面上試著畫了一個,法陣靈光流轉,渾然天成。
“原來只差這麼一點兒,整個法陣就通了啊! ”袁香兒看著地面上的法陣 摸摸下巴,“我揣摩了那麼久都沒能想通,人家卻一眼就能看出訣竅,不愧是前 輩啊!”
“可是阿香,你真的要和我們結這樣的契約嗎? ”烏圓蹲在一旁看著袁香兒 畫法陣。
“怎麼了?這樣不好嗎?”
“對我們來說當然很好。”烏圓歪著腦袋說道,“可是這樣你以後就不能控制使 徒了呀,萬一遇到不聽你命令的使徒怎麼辦?”
袁香兒刮了一下烏圓的小鼻子:“我又不像那位國師和那些法師、道人一樣, 要靠斬除妖魔、比鬥法術吃飯。遇到不願意的,我也根本不想把他們捆在身邊。 就我們幾個互相喜歡的朋友高高興興地住在一起,不就很好嗎?”
“你真的這樣想嗎,阿香?可是我爹說人類是不可能真正喜歡我們的。”烏圓 難得地有些懷疑父親說過的話,“我爹說我們和人類永遠不可能共存在一個世界上, 人類只會把我們當作……當作……”
“當作可以隨便利用的工具和可以肆意殺死的敵人。”胡三郎出現在門邊,接 下了烏圓說不出口的話。他斜倚著門框,漂亮的眼睛中有些落寞的神色,“其實我 很喜歡人類,可惜人類那麼討厭我們。”
他的身形很快開始變小,變成了頂著狐狸耳朵、拖著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小
男孩仿佛想明白了什麼,伸出一根手指:“但阿香和其他人類不一樣,阿香從小
就和我們玩在一起。我覺得她會喜歡我們的。等南河結完契約,我也要做阿香的
使徒。”
袁香兒擺好法陣,先抓了一隻從莊院裡買來的母雞,放在法陣中,運轉了
法陣。
不多時,袁香兒的腦海中傳來了一種奇特卻可以理解的想法。
“我晚上要下一個蛋,明天還要再下一個。”母雞對袁香兒說。
袁香兒把母雞抱了出來,摸摸它後背上的羽毛,又將一隻家養的花貓放進法
陣中。
“隔壁屋裡的母貓好漂亮,一會兒我要去找它求歡,快點兒讓我離開。”
袁香兒哈哈大笑,解除了兩隻普通小動物的契約,放它們離開。
“成了,應該沒有問題。”
她轉頭看向南河,臉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之色:“南河,來。”
第一次見到南河時,她就滿心喜歡,那小小的銀白色毛團子柔軟又漂亮,當
時她就渴望將南河契為使徒,把他留在身邊。兜兜轉轉那麼久,如今他們彼此之
間更為瞭解和喜愛,能夠沒有絲毫芥蒂地締結契約,袁香兒的心中真是興奮又
歡喜。
南河伸手解下束髮的冠帽,任一頭長髮垂落,翻手拔出一柄隨身的短刃,割
斷自己的一縷銀光閃閃的長髮。
隨後,他執起袁香兒的手,將那縷髮絲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抬起琥珀色的
眼眸看她。
袁香兒握著那縷銀髮,手心中仿佛有一種細微的觸感,直直地鑽進肌膚,勾
動了她的神經末端,觸得她心尖發麻。
她急忙收斂心神,用南河的頭髮佈置好法陣,看著坐在法陣中的那個人,最
後小心地問了一遍:“你確定同意嗎?”
那人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袁香兒凝神運轉法陣,溝通天地之力。
天地間的靈力開始順著符文彙聚流轉。
“我早就同意了。”
這句話響起的時候,袁香兒甚至分辨不出這是自己用耳朵聽到的,還是用意
念感知到的。
直到那聲音接二連三地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很早的時候,我就想對你說,我同意了。”
“無論你能活多久,無論你要收多少個使徒,我都是你的了。”
袁香兒愣愣地看著坐在法陣中的那個男人,從他星輝流轉的銀色長髮看到他 那雙清透如水的眼眸,再到完美的鼻樑和雙唇。
真想親他一下,袁香兒的腦海中鬼使神差地閃出這個念頭。
糟糕,我剛剛沒把這句話傳遞過去吧?她難為情地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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