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梨(簡體書)
主題書展
晉江高人氣反派男主文
原名《攻略白切黑反派的正確方式》
7億+積分,近10萬收藏,1.3萬+評論,135萬超話閱讀量
白切黑反派薛瓊樓X不願做炮灰的甜妹白梨
暢銷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同類題材作品
一朝落難,炮灰白梨遇到一個溫柔強大的少年,兩人攜手逃出生天。
分別後她才知道,這個騙了她一路的少年就是書中最大的反派,她的攻略任務對象——一隻披著羊皮的大尾巴狼
在主角團眼裡,他是溫文爾雅、溫柔體貼、溫潤如玉的鄰家竹馬。
只有白梨知道,他是個孤傲冷僻、陰晴不定、殺伐果決、偶爾還有點病的白切黑。
再次相逢時,少年正信手捏斷一個仇人的脖子,白梨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後來,夕陽裡的白衣少年踩著汪洋血色,收緊手臂,埋入她頸間,眷戀得近乎癡迷。白梨想在他懷裡原地去世。
他是一抔乾淨醒目的白雪,埋著屍山血海,藏著波譎雲詭。
致力於用文字編織一方光怪陸離的幻世,關於愛,關於成長,關於冒險,關於刀光劍影、花鳥風月。
——晉江讀者
第1章 掩月坊(一)
第2章 掩月坊(二)
第3章 掩月坊(三)
第4章 白鷺洲(一)
第5章 白鷺洲(二)
第6章 白鷺洲(三)
第7章 鶴煙福地(一)
第8章 鶴煙福地(二)
第9章 風陵園(一)
第10章 風陵園(二)
第11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一)
第12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二)
第13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三)
第14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四)
第 1 章 掩月坊(一)
大概是上一個週末,白梨撿到一本書。
說是撿,其實也不準確。
那天已經很晚了,時鐘指向十一點,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她終於拖著身體準備回家。因為太困,眼前都產生了虛影,她迷迷糊糊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書桌掃蕩一空。
第二天打開書包一看,她才發現裡面多了一本陌生的書。
糟糕,不會把旁邊那位同學的書順過來了吧?
這是白梨的第一反應。
她有些心虛。期末考試的資料被人拿走了,那位同學一定很著急吧?
不過很快她就松了口氣,因為這根本就不是考試資料,而是一本……玄幻小說?
等等——考試周在圖書館不務正業看小說?!這是哪位離經叛道的學霸?
不過撿到別人的東西就該物歸原主,白梨當晚就私信校園表白牆發出尋人啟事。原本她不抱希望,畢竟大家都在焦頭爛額地忙著應付考試,誰會有空去關注一本無關緊要的書。沒想到才發出沒幾分鐘,她就收到了一條私信回復。
“16號晚上,老位置。”
老位置?難道她自習的時候旁邊一直坐著同一個人嗎?
白梨困惑地抓了抓頭髮。
三天后。
白梨走到那張熟悉的自習桌前,拿出書包裡的小說發呆。
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走向四點半。
反正還早著,要不看一會兒書吧。
鬼使神差地,她翻開了眼前的小說。
這本書實在有些另類——沒有書皮,也沒有作者介紹,扉頁破破爛爛,好像遭受過一番蹂躪,只能勉強辨認出三個字:白玉京。
或許是李白或者古龍的粉絲。白梨默默地猜測著。
巨大的落地窗外,橘紅色的夕陽一寸寸將光芒收進藏藍的雲層後,暮色慢慢地降臨了,樓下林蔭道兩側的路燈依次點亮。
隔壁研討小組的聲音低了下去,頭頂蒼白的日光燈發出低頻率的電流聲。寂靜的黑夜帶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悄然席捲了空蕩蕩的自習室。
嘀——刷卡的聲音。
手裡的書掉在桌上,砰咚一聲巨響嚇了她一跳。原來她剛剛睡著了。
她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哈欠,餘光看到門禁處那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蒼白的燈光將整個人照得只剩下黑白兩色的線條,身上是空空蕩蕩的白色,頭髮與斜背的書包是濃烈的黑色,好像打著大面積陰影的黑白漫畫。
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消失了。
不是這本書的失主啊……白梨正準備站起來打招呼呢,只好又失望地坐下去。她又看了一眼時鐘,已經八點了,看來這位同學不怎麼守時。
她拿出手機在聊天框發了句“什麼時候到呀”,附帶一個笑臉,等了一會兒,對方果然沒回。
白梨趴在桌上歎一口氣。再等一個小時吧,一個小時之後再不來,她就把書上交給看門大爺了。
她打了個哈欠,接著剛才的內容看下去,可是越看越困。
黑色方正的鉛字籠罩著一層夢境般虛幻的光,紙頁扭曲了起來,好像要把人吸入一汪無形的漩渦。
“同學,圖書館該關門啦!你要在這裡過夜嗎?”看門大爺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在耳邊炸響。
漩渦更加扭曲了,一圈一圈的,像蚊香一樣,都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白梨知道自己又睡著了,潛意識告訴自己要醒過來,可是眼皮沉重得黏在一起,怎麼都睜不開。
“同學,醒一醒!”
她驅趕蚊子一樣揮了揮手,還嘟囔了一句什麼,大概是讓大爺別吵了。
“同學!
“同學?
“同學……”
“醒一醒。”黑暗裡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喚她。
大爺你怎麼還在啊?話說回來大爺的嗓門好像變溫柔了好多,也年輕了好多……不對,不是大爺嗓門變了,而是這個聲音她從來沒聽過!
“醒一醒……”
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寒冷,突然席捲了全身每一個角落。
“不然……我們恐怕都得死。”
不知何處而來的火光在眼前一閃,仿佛一道雷霆撕裂黑暗,白梨終於從漫長的酣眠中驚醒。衣衫被冷汗浸濕了,夜的涼意蛇一樣順著脊背爬上來,她打了個寒戰。
黑暗。目之所及只有黑暗。
猝然間的驚悸讓大腦供血不足,視線模糊一片,慢慢地她才看清四周的一切。
封閉式的黑暗空間,兩側有窗戶的形狀,昏黃的火光從縫隙中照進來,在地面投射出窗格的影子。
頭頂慘白色的日光燈不見了,看門大爺洪亮的大嗓門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是在做夢吧?她難道還沒醒來嗎?
白梨想站起身打開窗戶好看看自己在哪兒,但很快發現兩隻手都被緊緊綁住了,而且她似乎在這裡跪了很久,渾身如被戰車碾壓般疼痛起來。
她只能像電影裡那樣用力掙著繩子,但無濟於事,繩子甚至自動攪緊,勒進了皮肉裡。
“如果不想自己的手被絞斷,那就別輕舉妄動。”
夢裡那個聲音在身後響起,白梨這才察覺到背後有人,而且能聽出來那是青澀的少年音。
“絞斷?”她緩緩打了個寒戰。
“這種繩子越動只會收得越緊,如果屆時我們的手斷了,那我們——”那輕巧的語調把人的心高高懸起,仿佛在頑劣地故意賣關子,他輕聲說出後半句,“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
“開、開玩笑的吧?”白梨不得不強迫自己開始接受現在的處境,但這著實太荒唐了。
“聽過籠州聞氏的名號嗎?我們現下就在他們的地盤上。”
籠州……聞氏?
等一下,這個名字……不就是那本叫作《白玉京》的小說裡出現過的專有名詞嗎?
白梨終於知道這是怎樣的世界了。
因為睡覺之前看了一本書,對這本書又有一股未了的執念,所以她連做夢都夢到了小說的世界。
有點荒唐,又有點新奇。
幸好記憶還是新鮮出爐的,白梨沒費多大勁,就回想起了這段劇情的來龍去脈。
這個籠州聞氏,在書裡還算個有頭有臉的龍套。它是掩月坊的一大股東,表面上做的是丹藥秘籍的生意,暗地裡卻多行不義,從各處搜羅如花似玉的少年少女,作為爐鼎在坊中花市拍賣。
書中的女主角綾煙煙和男主角姜別寒所在的師門乃是天下仙宗之首,得知聞氏暗地裡的勾當後立刻派出弟子討伐,途中綾煙煙被聞氏抓走,好在最後薑別寒及時趕到將她救下,上演了一段有驚無險的英雄救美戲碼。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至少在眼下這段劇情裡,綾煙煙有薑別寒相救,而炮灰白梨……她什麼都沒有。
是的,她又想起來了,書中的白梨是一名藥宗子弟,只有一句話的戲份,好比在漫威電影裡給英雄男女主角充當背景板的路人龍套,男女主角負責在晨曦中擁吻,而她負責熱淚盈眶地鼓掌。
這種炮灰角色之所以能被她記住,完全是因為和自己重名了吧!
果然弗洛伊德說得沒錯,夢是有邏輯的,所以做夢的主視角也是一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姑娘。
但還是好不甘心啊,既然是做夢,就不能大膽一些嗎?比如體驗一把逢凶化吉的主角光環。
火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在窗紙上燃燒,夜風吹來肆無忌憚的談笑聲,押解他們的聞氏弟子正在外面飲酒作樂,討論著馬車裡兩個“新貨”這回能賣多少錢,然後又能用這些錢買來多少個姑娘的擁吻。
迅速進入角色的白梨暗自思忖:既然是夢的話,那她會不會擁有金手指?比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掙開手上這條繩索,或者彈指之間讓那些壞人灰飛煙滅?
“最高原則一,世界觀不能崩壞;最高原則二,劇情走向不能崩壞;最高原則三,人物設定不能崩壞。其餘請自由發揮。”
腦海深處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點紅光。
這是什麼?AI?
“想要醒來的話,那就找到反派,然後,攻略他。”毫無情感的電子音莫名透出一股語重心長,說完這句,黑暗中的紅點一閃一閃,然後熄滅了。
找到反派攻略他?這是給她的任務嗎?但是……她現在能否活命都還是未知數,哪有工夫找反派大佬?白梨一頭霧水。
“你還醒著嗎?”背後的少年輕聲問。
“啊?怎麼了?”白梨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我需要你幫忙,這樣我們兩個……或許都能活命。”
希望的火花一跳,白梨打起精神:“你有辦法逃跑?”
“只能試一試,前提是,你得相信我。”
白梨微微一愣。她不認識背後這個素未謀面的人,甚至看不到他長什麼模樣,但這個異世界的陌生感讓她不得不相信對方。比起無頭無腦地自亂陣腳,土生土長的異世界人的意見或許更值得參考。
“你說吧,我做什麼都可以。”她聲音繃緊。
“我袖子裡藏著一把短劍,不過我現在這個樣子沒辦法拿到它,如果有人能幫我——”
“我可以幫你拿!”白梨聞弦知意,立刻自告奮勇,“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說。”
他輕輕笑了一聲,像一線清冽的冰泉從九天而下。
“你笑什麼呀?”白梨疑惑。
“我倒是也想一開始就告訴你,不過——”
“不過?”
“不過你一直在睡覺,怎麼樣都喊不醒。”
白梨臉都熱了。好丟臉,還是第一次睡得那麼死,一定是泡了太久的圖書館,報復性地補覺。
“好了,不要說這個了。”她轉移話題,“你的劍藏在哪裡?我想辦法幫你拿出來。”
“就藏在我手臂上的束袖裡,他們搜身的時候沒有發現。”他高高束起的頭髮有一縷落在白梨脖子上,柔柔的沒有半點攻擊性,“把劍拿穩,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
白梨緊張地吸一口氣,照著他指示摸到箍緊的束袖。裡面有不尋常的突起,是一柄短劍的形狀,約莫手掌大小,尾端又是一寸來長的劍柄,刻著半圓形的紋路,摸上去像排列整齊的魚鱗。
鱗……她依稀記得是個挺重要的設定。
可腦中閃過的念頭如流星般又滑入黑暗,白梨找不到頭緒,只好先把那柄短劍抽出來。
不過好奇怪,他為什麼會把劍藏這種地方,仿佛是……有備而來。
“有人來了。”安靜得有些反常的少年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渾身氣勢凜然,方才漫不經心的懶散一下變作劍拔弩張的機警。
腳步聲在靠近,一步、兩步、三步……已經近在咫尺了。
白梨正在割繩子,這下猝不及防,捏著劍呆若木雞。
怎麼辦?那些人快要過來了,這是最後的逃生機會,搞砸了他們都得死。
對、對了,她應該先把劍藏起來。
一不小心戳到了手心,白梨疼得一口冷氣入肺腑,短劍將要脫手,千鈞一髮之際卻被穩穩接住。
“別慌,我幫你藏好了。”少年手指一轉將它順進袖子。
“謝、謝謝。”白梨眼睛睜得大大的,等待腳步聲步步逼近。
簾櫳“嘩”地掀開,大片大片的月光爭先恐後湧進馬車。草木在夜風中俯首,蕭瑟的枯葉打著卷兒簌簌作響,夜空中掛著一輪陰冷的下弦月,宛若見血封喉的鉤子。
那兩個聞氏弟子法衣烏沉沉的,腰間一柄泛著寒鐵光澤的長劍,像黑白無常手中索命的鐵鍊。
“你們兩個,別打什麼小主意。”其中一個拿劍鞘敲了敲車壁恐嚇,“否則先在半路砍了你們手腳!”
白梨正對著車門,首當其衝,那劍鞘快敲到她腦門上了,她像只縮著翅膀瑟瑟發抖的小雞。
那人正欲放下簾櫳,他的同伴忽然攔住他:“慢著,不對勁!”
白梨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人陰冷的目光掃了一圈,一腳踩上馬車湊近打量:“別掉以輕心,我剛剛聽到這裡面有說話聲,讓他們都下來,我們再搜身!”
“不用那麼麻煩吧?”
“這是師叔祖欽點的貨,絕不能讓他們半路跑了,否則我們拿腦袋相抵!”
如果再搜身的話,那柄短劍豈不是……白梨心裡一涼。
那名疑心最重的聞氏弟子已經拔劍,寒芒如水流出:“下來。”
這年頭龍套的劇情都這麼波折的嗎?!這都趕得上主角的待遇了!白梨縮起身體小聲說:“怎麼辦?”
身後的少年沒有回答。
完了,難友也沒有主意,只能任人魚肉了嗎?
“再說一遍,下來。”長劍已然出鞘,遠處火堆上還未熄滅的餘燼在劍刃上跳動著赤紅的光,那聞氏弟子用劍挑開簾櫳,劍光照亮了黑暗。
夜色死一般地寂,一時間連呼吸聲也沒有了。冷汗浸透了衣衫,白梨慢慢打了個寒噤。
死寂之中,手上的繩子被輕輕扯動,白梨心跳驟然加速。他不要命了嗎?居然當著兩個弟子的面解開了繩子,他現在就算掙脫束縛也逃不了,反而會給兩人帶來殺身之禍!
她看不到具體的情形,只感覺背後寒意襲來,整輛馬車都充斥著冷酷的威勢。兩個弟子目光緩緩抬高,瞳孔中倒映著一點皎白,像是月光,又像是那人的身影。
烈烈狂風橫掃而過,在萬頃山原間發出迴響,仿佛大海的浪濤。
“該死!他什麼時候……”
兩名聞氏弟子甚至還沒有所動作,不知何處而來的劍光已然掠出,噴湧的血液在昏黃的火光下猶如晚來的急雨。
深色的血泊在地上慢慢地擴大了。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兩個人,此刻躺在地上宛如兩塊僵硬的石頭,沐浴在月光明亮的銀輝中。
死、死人了?
白梨僵在寒風中,哆嗦著抬起眼。血液噴灑的同時少年也輕巧落地,他站在馬車高高的橫樑上,長劍低垂,濃稠的血聚成一線沿著劍鋒滴落。
他微笑著回頭:“謝謝你幫忙。可以出來了。”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白梨呆呆地坐在原地,明亮的月光讓她暫時不能適應,過了片刻視線才清晰起來。
星垂平野闊,洶湧的月色傾瀉在荒原之上,一卷黑白反色的白描舒展開來,借著明亮的月光,白梨終於看清少年的樣貌。
白色。
一眼望去只有白色。
大概是因為他手裡還拿著劍,這樣鋒芒畢露的白好似刀鋒上的雪,他的眼瞳卻是截然相反的黑,仿佛棲息著古寒的長夜。
他拿著劍隨意一揮,飛灑的血弧在草地上濺開半徑數丈的紅色扇面,那簌簌潑灑的聲音猶如雨打竹林。
“這位姑娘,你可以解開繩子了。”他說話的時候會認真地盯著對方,那雙漆黑眼瞳中仿佛有萬里星河流轉,向著天的盡頭彙聚。
乾淨剔透,和血腥兩字相去千里。
白梨顫抖著指了指地上兩具屍體。他們被一刀封喉,泉湧般的血液染紅了附近大片草地。
血的腥氣在夜色中泡發了,死亡的氣息離得那麼近,已經開始僵硬的屍體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真的死人了。
“富、富……”因為驚懼,她舌頭都打結了。
“嗯?”少年歪頭看著她。
“富……”
“姑娘想說什麼?”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白梨終於大聲說了出來。
他的黑眸微微睜大了一點,似乎對此感到新奇。
剛背完,串戲了……
“我、我是想說……”白梨戰戰兢兢地指指地上兩人,“把、把他們打暈不可以嗎?”然後交給執法部門也行啊。
“打暈?”他輕輕笑了笑,輕巧的語氣裡一片刀光劍影呼之欲出,“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這點道理不明白嗎?”
白梨緩緩打了個寒噤。說得沒錯,這裡可不是什麼法制社會,而是弱肉強食的修真世界,像這樣的漫漫長夜中處處皆是險境,黑暗森林才是至高無上的生存法則。
她看向少年。他正咬著紗布給自己受傷的手臂潦草包紮,忽略方才眨眼封喉的一刀,他現在看上去半點殺氣也無,像個溫柔可親的鄰家竹馬。
應該……是可靠的戰友吧。在這種充滿刀光劍影的架空修真世界裡,或許不會殺人的人才是少數。
一把長劍遞過來,劍光如雪。
“拿著,雖然不是上品,護身用綽綽有餘了。”少年又將手放上馬背,有些失望地蹙眉,“果然只是普通的馬,用不上……”
白梨抱著劍呆若木雞。
和竹馬少年還是有點不同的,至少竹馬少年殺人撿裝備不會這麼熟練。
“再不跟上來,我就不等你了。”他不知何時已經準備啟程,捎帶著喊了聲白梨。
白梨連忙跟上去。她不認識這裡的路,大腿要抱緊。
夜已經很深了,長空湛湛,秋蟲唧唧,鞋履被草葉上的露水浸濕。少年只顧著趕路,一言不發,白梨甚至需要小跑幾步才能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她開始沒話找話:“那個,敢問這位……”
“我姓薛,薛玉,波州薛氏。”他偏了偏頭,一簇纖長濃密的眼睫在交錯的光影中橫斜出來。
等會兒,姓薛?
白梨終於想起了自己的攻略任務。
原著中有個大反派,叫薛瓊樓,是她這次要攻略的對象。
他出身仙門豪閥,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翩翩公子,出場時像雕欄玉砌上壓著的白雪,纖塵不染,又胸羅錦繡。他于半道和薑別寒一行人結伴而行,假意施以援手,實則心懷鬼胎。
以往作為反派的惡役大都退居幕後,讓手下小弟出去給主角團送經驗。這位卻反其道而行,偽裝得滴水不漏,看著讓人如沐春風,出手卻是見血封喉。
設置這樣一個身負反轉的角色很是別出心裁,但不代表白梨認同他的三觀,樁樁件件的罪狀抖露出來,堪稱惡貫滿盈,罄竹難書,結局他落得個萬箭穿心的下場,罪有應得。
——而她之所以知道這些,還多虧中途沒忍住好奇翻了下這本書後面的內容。
只不過薛瓊樓出身金鱗古城薛氏,但這個少年說自己是波州薛氏……而且,這個時候薛瓊樓好像應該在掩月坊和主角一行人相遇了。
“話說回來,你又是——”
她這才反應過來,光問了人家名字,自己的還沒報上。
“我叫白——”白梨開始逐漸適應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真世界,理智回籠,話鋒生生轉了個彎,“我叫白林。”
這是原主下山歷練時給自己偽造的假身份,白梨摸了摸臉,上面覆著一層秘術,能隔絕下境修士的窺探,算是她安身立命的一個馬甲。
“白林是嗎?我記住了。”名叫薛玉的少年鄭重其事地說,那認真的模樣倒叫方才心生疑竇還報上假名的白梨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找個地方躲一下。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碰到邪修就完了。”他解釋,“你也知道的吧,今晚掩月坊會有多熱鬧,又有多少人會去參加這場百年一遇的盛會。”
原著裡這一段堪稱群魔亂舞,盤踞南方的地頭蛇聞氏其實已經和魔門差不多了。白梨覺得自己現在避開劇情是個十分明智的舉動。
兩人運氣很好,約莫走了半盞茶工夫,一座驛站在月色下顯露出來。這種地方一般供千里跋涉的修士歇腳休憩,但不知為何已經廢舊棄置了。
大門被蟲蠹得千瘡百孔,窗戶索性不翼而飛,驛站像位衣不蔽體、風燭殘年的老人,孤零零地立在這荒原之上。
兩人找了個不漏風的地,靠牆並排坐了下來。
冷。
白梨抱著手臂瑟瑟發抖,整個人仿佛泡在冰水之中,她把腦袋埋進膝蓋間長嗟短歎。這個攻略的任務簡直是個大寫的難,她怕是還沒找到任務對象就一命嗚呼了。
“我們……要在這裡躲一整晚嗎?”她想跟難友說說話,卻沒有得到回應,一偏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居然睡著了。
在這種地方也能睡著,心好大。
少年睡覺的時候還抱著劍,兩排細密的眼睫虛掩著蒼白的臉色,仿佛是棲息在雪地裡的兩隻黑蝴蝶。
他看上去好淡定,淡定得仿佛……確認自己不會死。
這年頭龍套的實力也這麼強了嗎?那男主角姜別寒豈不逆天?他這麼強到底為什麼被抓啊?
白梨滿腦子都是疑問,但夜色漸漸深了,她架不住濃烈的困意睡了過去。似乎只是過了須臾工夫,她又被凍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身邊空空如也。
靠在牆角的兩柄劍還在,說明人並沒有走遠。
孤獨帶來的恐懼感再次攥住心臟,白梨在一團漆黑中打了個冷戰,把劍抱在懷裡,摸索著走到窗邊,試探著喊了聲:“薛、薛玉?”
只有呼號的夜風在回應她,樹影宛若破土而出的猙獰巨爪,連星光都黯淡了下去。
他受著傷怎麼還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連護身的佩劍也不帶上。
空氣裡出現細微波動,狂風起於青蘋之末,白梨本能地躲到窗後,可惜為時已晚,陌生的氣息瞬間逼近。
一道符籙砸過來,將本就行將就木的窗臺劈得四分五裂,熊熊烈火點燃了濃稠的夜色。
“原來還有條雜魚在這裡。”
三道人影浮現出來,清一色黃底鑲綠邊的法袍,其中一個還是女弟子,方才那道符便是她出的手。
是聞氏弟子?
不可能,原著裡他們這時候應當在掩月坊舉辦拍賣,再說那兩個弟子死得悄無聲息,甚至來不及與同門取得聯絡,他們不可能趕來得如此迅速。
火光照亮三人面容。女子身材高挑,發冠上還垂著兩條絛帶,夜風吹拂,飄飄欲仙。待看清白梨的面貌,她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哦?還以為有兩個人呢,居然只是條落單的雜魚。”
另外兩個則是二十出頭的男修,其中一個已經急不可耐地邁步欺近,道:“師姐,不用廢話,這種餘孽直接殺了便是,大師兄還等著我們呢。”
什麼餘孽?她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白梨焦急地解釋:“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和聞氏的人沒有半點關係!”
“狡辯!你不是聞氏餘孽,為何拿著他們的劍!”
白梨:你是不是傻!那是我拿來護身的!
可那女修根本不聽解釋,眼底殺意昂揚,道:“殺了她!”
方才那顯得最急迫的弟子率先上前一步,顯然想搶這頭功,奈何另外一人也當仁不讓,兩人“金風玉露一相逢”,“砰”一聲撞在一塊,各自狼狽地往兩邊踉蹌了一下。
白梨:這屆反派好像不大聰明的樣子。
女修捂著臉看不下去:“算了,我親自上。”
白梨心念電轉,忽然朝著三人背後望去,眼睛一亮:“你終於來了!”
三人面色一變,齊齊往後看,只見得一片夜幕遼闊,人跡杳然,壓根什麼人都沒有。
趁他們分神,白梨一瞬間早沒了影。
女修最先知覺,緊追而上,低喝道:“被耍了,追!”
耳畔風聲呼嘯,腳下碎石嶙峋,隨時隨地有崴傷腳的危險。白梨肺腔裡灌滿了夜風,眼眶灼熱異常,兩條腿跑得毫無知覺。不時有符籙並劍光擦身而過,衣服被割開無數道口子,她冷不防被石頭絆倒,狠狠摔了一跤,膝蓋都磨破了皮。
寒風乍起,伴隨著殺意兜頭罩下,白梨避之不及,這會兒終於想到自己懷裡還抱著劍。
可是她不會揮劍。
火光暴漲,越逼越近。
管不了了。
她不能死在這種兇殘的地方啊,至少……至少讓她把攻略對象找到。
白梨雙手緊緊握住劍,像大字不識的白丁滿手抓著毛筆,明顯是門外漢的姿勢,看得那女修冷嗤不止。
鏘。
劍鋒與符籙鏗然相撞,擦出一片璀璨奪目的火樹銀花,劍氣占了上風,符籙成了一張廢紙,乘著風飄然落地。
成功了?
她來不及多想,趔趄地想爬起來,那女修一擊不成,面露惱怒,不知何時已經堵在對面,冠帶當風,裙擺獵獵作響,殺氣騰騰地一揮衣袖。
“餘孽,還想逃跑!”
白梨整個人撞上樹幹。
好疼。頭昏腦漲,眼前陣陣發黑,手裡的劍也快握不住了。
女修步步走來,纖長的五指凝聚著月色冷意。白梨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去看那手起刀落的場景。
“師姐當心!”
驟然間一聲撕心裂肺,風聲驟停,眼前漆黑一片,好似有只手抓著天幕往下一扯,漫天星光霎時墜落如雨,周圍陷入一片寂靜的漩渦。
“劍不是這樣握的哦。”
無邊暗境,因這一句話,綻放出一朵光。團團血花在空中飛濺,像畫師筆下肆意揮灑的墨水,在黑夜中呈現出豔麗逼人的明媚。
少年蹲下身,伸出乾淨的手,在她臉上擦了擦,烏黑如墨的眼裡盛著笑意:“別哭了,你做得很好。”
月華滿地,如霜似靄。
驛站後有片峽谷,深不見底,老樹參天,白梨蹲在樹根旁,看著少年將這三人的屍首踹到坡底,兩柄沾滿血污的劍也一併扔了下去,峽谷像怪獸漆黑的血盆大口,鯨吞而入。
薛玉又抱著一堆木柴往地上一扔,坐在她身邊,屈起兩條長腿,歪頭看著她:“你怎麼不說話?嚇傻了?”
白梨確實嚇傻了,半張臉埋進膝蓋間:“我感覺自己在這裡活不過三天。”
薛玉將一根已經點著的木柴扔過去,一簇火苗蓬勃生長,將兩人周身烘得暖意洋洋。他疑惑道:“難道你是第一次出來嗎?”
白梨哭喪著臉點點頭。
少年斂起臉上的笑意:“既然害怕,為何要下山?”
白梨想了想。原主是為了去秘境找尋草藥,至於她……她得找到薛瓊樓然後攻略他。
對了,這個少年或許知道薛瓊樓在哪兒。
白梨委婉地問:“你是波州薛氏族人對吧?那你知道薛瓊樓嗎?”
黑亮如珠的雙眸淹沒在月光裡,一瞬由綴滿繁星密鬥的夜空變作朔風呼嘯的冰河,他不動聲色地笑道:“為什麼問起他?”
“就是問問啊,你認識他嗎?”
“有所耳聞罷了,不過你這輩子還是別認識他了。”
“為什麼?”
“我不大喜歡他。”
“啊?”
白梨心道:不對啊,這沽名釣譽的反派此時風頭正盛,離他身敗名裂還早著,誰不知道光風霽月的金鱗薛氏。
少年淡淡道:“因為我與他同姓不同族,天下知他不知我,所以我討厭他。”
“呃……”話題半途斃命,她打了個哈哈,“話說回來,你方才去哪兒了啊?”
他指了指燃燒的柴火:“我看你睡覺的時候冷得發抖,就去外面找點柴火取暖。”
白梨赧然偏過臉:“勞煩你了,就這一個晚上我還是可以熬過去的。”
“唔……我只是不喜歡欠人情,你幫了我,我也得幫回來。”
白梨心道她這是哪門子幫,明明一直是被救。
“等這堆柴火燒完了,我們就走吧,這裡不安全了。”他向後倒去,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起來。
白梨點頭如小雞啄米。
他睜開眼睛,眼裡閃著零零星星的笑意:“你不擔心一下我們分開之後,你該怎麼一個人繼續走下去?”
對哦,她一個人豈不是分分鐘被人刷經驗?
白梨趕緊湊過去,狗腿道:“你教教我。”沒等少年回答,她連忙擺手,“殺人就算了,只要能保命就可以。”
“不想學殺人,碰到有人想殺你怎麼辦?”
“那我就避開他們啊。”
他閉眼靠上樹幹,笑道:“天真。”
“啊,你說什麼?”恰好火堆嗶啵一聲,掩蓋了他這句輕飄飄的低語,白梨沒聽清。
“我說,很簡單。”他長睫覆下來,半闔著眼,“用腿啊。”
白梨恍然大悟:“踹褲襠?好主意欸!”
薛玉被嗆了一口,沉默片刻,無奈道:“我是說,用腿逃跑。”
白梨:感覺有被冒犯到。
他拿樹枝戳著火堆:“該逃的時候不逃,只有死路一條,不該逃的時候卻想逃,連怎麼死都不知道。”
“說來說去都是死,我可真難。”白梨嘟囔。
薛玉笑而不答,將樹枝一扔:“等火燒完了就走吧。”
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想到這個人一直在不遺餘力地照顧自己,自己卻連個真名都不告訴對方,未免謹慎得太不夠義氣了。
火光葳蕤,細碎如沫的火星騰旋飛舞,宛若夏夜流螢,拂樹生花。
白梨鼓足勇氣,字斟句酌地說:“那個,有件事我想對你說,我其實不叫……”
“有什麼待會兒再說吧。”他忽然站了起來,打斷白梨的話,“我離開一會兒。”
“欸?”白梨猝不及防,心裡有點慌,“你又要去哪兒啊?”
他有些無奈:“五穀輪回。”
白梨鬧了個大紅臉,複又抱著膝蓋坐下來,尷尬地朝他揮揮手:“那你早去早回啊。”
他看上去很是哭笑不得:“知道了。”
夜色像墨汁潑在他身上,一筆一筆地浸染了少年的背影,直至將整個人悉數吞沒。
火苗將白梨蜷縮成小小一團的身影投射到牆壁上,漸漸的,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
火勢小了,寒意刺骨侵襲,白梨抱緊手臂,盯著眼前那一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在冷風中搖曳掙扎,徹底歸於一縷灰煙。
好像過去很久了。
白梨終於開始感到慌張,在原地兜兜轉轉片刻,下定決心要去找少年。
她只顧著享受對方的庇護,卻忘了他也是重傷在身,獨自一人出去,說不定又遇上了什麼危險。
“該逃的時候不逃,只有死路一條。不該逃的時候卻想逃,連怎麼死都不知道。”
腦中驀然響起少年警告自己的話,白梨走到門口的腳步生生一頓,又開始猶豫起來。
她現在也是手無縛雞之力,別說能不能幫上忙,連找不找得到人都說不準,說不定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那些傻白甜電視劇的女主角救人害己的情節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她一定得想個萬無一失的方法。
白梨趴在門口往外看,此刻雲破月出,積水空明,滿地猙獰的樹影中,又出現一道人影,貼著牆根移過來,呼吸被壓抑得很淺。
回來了?
人影一閃,一個陌生少女從牆角跑了出來,一襲鵝黃色留仙裙,明媚奪目,貓著腰踮著腳,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怔,少女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比著噤聲的手勢:“別、別、別、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來逃命的。”
白梨震驚地睜大眼。
全書中喜歡穿鵝黃色留仙裙的只有一個。
——這人,是女主角綾煙煙啊!
“你聽我解釋,是這樣的,有人在追我……”
少女比著手勢,混亂地描述了一遍事情經過,因為驚懼恐慌,話都說不順暢,若非白梨知曉劇情,此刻壓根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綾煙煙就是普通小白甜寵文的女主角人設,心地善良,溫柔可親,能讓鋼鐵化為繞指柔。一路上薑別寒負責出力打怪,她負責被男主寵以及跑路。
所以若要指望她能一拳打倒敵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綾煙煙一口氣說完,殷殷地看著白梨,雪白小巧的鼻尖上凝著一點汗珠:“我師弟也被抓了,我一個人逃出來就是想幫他搬救兵,你知道就近的傳信驛站在哪兒嗎?”
好問題,她也想知道呢。白梨心想。
兩個弱不禁風的逃難者面面相覷,無語凝噎。
綾煙煙眼睫眨了眨:“怎麼了?”
“我也和你一樣,是逃出來的。”白梨歎了口氣,“我還有個難友,可是他出去後就沒再回來。”
“啊?”綾煙煙驚恐地捧住臉頰,“外面這麼危險,該不會……”
“不會的,他很厲害。”白梨一本正經地反駁道,“他不會遇難的。”
綾煙煙很識相地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下去,拉著她在牆角蹲下來:“我們小聲點,我怕會有人追過來。”
這慫慫的模樣竟讓白梨感到幾分親切。
自過來這裡短短一個多時辰,她所遇到的角色,要麼是像薛玉那樣能一手捏斷一人的脖子,要麼就像那幾個聞氏弟子一樣成為一撮炮灰身死道消。
綾煙煙不就是她的翻版嗎?!
兩隻新手村的小菜鳥挨在一起瑟瑟發抖。
“這、這位難友,你逃到這兒來的時候,應該沒人發現吧?”
“不、不知道啊。”
“……”
鑒於女主有著和柯南一樣的體質,白梨提出了十分有遠見的建議:“我覺得這裡不能繼續待下去了。我們應該造一些人為的蛛絲馬跡,讓他們誤認為我們來過這裡。”
“說得有道理!”綾煙煙深以為然。
兩人一拍即合。
白梨在自己身上摸了摸,考慮著該留下哪些蛛絲馬跡才能顯得神不知鬼不覺,不至於過猶不及得讓人心生疑竇。
綾煙煙緊緊挨著她,突然抓緊了她的胳膊,蜷縮起兩條腿,目光慌亂地在黑暗裡遊移:“剛剛好像有東西碰了我的腿,涼涼的好噁心。”
淡淡的月光鋪散在腳邊,一條小蛇的腦袋顫顫巍巍地昂了起來,半條身子卻隱沒在牆角處的洞穴中,很顯然這蛇是從外面爬進來的。
兩人如驚弓之鳥彈跳起來。
綾煙煙的臉色比月光還白:“這、這好像不是普通的蛇……”
白梨聲線顫顫:“那、那是什麼?”
沒等綾煙煙回答,有道含笑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尾音愉悅上揚,慢條斯理道:“是用來追蹤的寸蛇。”
站在窗邊的男人著一襲玄黑華袍,頭束高冠,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月光在他面上落下深深淺淺的蔭翳,顯出幾分森然的危險感。
他隨意瞥了眼綾煙煙,視線反而在白梨臉上停頓許久,咧嘴一笑:“沒想到走丟了一隻兔子,又給我附送一隻過來。”
綾煙煙如臨大敵地護著白梨,緊緊貼著牆根。
男人往前邁了一步,不知使了何種神通,竟直接穿牆而過。他欺近白梨,捏起她下頜,目光掃來掃去,好似要揭掉她一層臉皮。
“障目術?”
白梨眼皮一跳:被、被發現了?!
男人伸出手掌,在她面前一抹,一層微妙的漣漪浮動,貌不驚人的少女像一枚青澀的野果,剝掉了那一層飽經風霜摧殘、細皴橫生的外皮,露出鮮嫩可口、皓質呈露的果肉,燦如春華,皎如秋月。
他眼底立時浮現一抹驚豔之色和幾許迷離之意,抬手吩咐道:“把兩人都帶回去。”
白梨被他壓著肩膀,無法動彈。他吩咐完畢,便有兩名著墨色法袍的弟子現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稽首禮,喊他“師叔祖”,才朝著兩人走過來,一臉公事公辦的漠然與司空見慣的麻木。
兩人又被綁了。
白梨:“……”
她果然是被屠的新手村。
同為天涯淪落人,綾煙煙苦中作樂地讚歎起她的新面孔:“原來難友長這模樣,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呸呸,我在說什麼,我是說驚豔絕倫,太好看了!”
白梨:現在不是關注這個的時候啊姐姐!
這位師叔祖是倚紅偎翠的常客,也是這次掩月坊盛會的東家,最出名的便是他豢養的這條寵物寸蛇。
他曾讓寸蛇鑽入冰燈玉釀中,喝得酩酊大醉,而後放蛇入林。恰好遇上宗門女弟子結伴踏春,經過此地,醉醺醺的寸蛇一連咬傷好幾人,環肥燕瘦,皆是傾城絕色,此後這品種的寸蛇便被用在了尋蜂覓蝶一事上。
聞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換了一任家主後,掩月坊也逐漸成了浮花浪蕊之地。
臭味相投者夜夜觥籌交錯,名門正派眼裡卻容不下一粒沙子,恨不得將這派煙柳繁花的溫柔鄉斬草除根。
綾煙煙之所以出現在這裡,便是代表自家宗門隨同薑別寒討伐聞氏。
結果因為學藝不精,辦事不慎,她被抓了個正著,賠了夫人又折兵。
綾煙煙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委屈地歎了口氣:“怪我太大意,給姜師兄添麻煩了。”
白梨:“……”
“師姐你別提那個姓薑的了,過那麼久他都不來救我們,說不定在那溫柔鄉樂不思蜀呢!”馬車裡還被綁著一人,是綾煙煙的同門師弟夏軒,這精神小夥還處在變聲期,一把破銅鑼公鴨嗓,憤憤然道,“那傢伙壓根就沒把師姐你放在心上,巨闕劍宗的劍修都這樣!”
三個人各自被反綁了手,背靠背坐在馬車裡,一開始生無可戀,後來看開了這作弄人的命運,有一句沒一句閒談起來,分享著各自慘痛的被綁經歷。
白梨裝作好奇的模樣問:“巨闕劍宗的劍修都哪樣啊?”
夏軒不屑地翻一個白眼:“哼,你一定沒見過他們的男生宿舍,他們居然把內褲和襪子放在一起;你也沒看過他們睡覺,他們不僅鼾聲震天,還抱著把劍一起睡!那個天霄峰的大師兄,居然還放言全天下,此生不娶,他的碧遊劍就是他的妻。”
“姜師兄不是這樣的……”綾煙煙理不直氣不壯地辯解了一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覺得他不行,我們都被綁這麼久了,他連個影都沒有。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哼!”
白梨:你忘了你也是男人吧?
夏軒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是個青蔥少年,臉蛋白裡透紅,圓嘟嘟的,帶著嬰兒肥,玉粉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
玉浮宮的法袍是淡淡的鴨卵青,越往下顏色越淺,宛如清晨東方露白,雲卷雲舒,有那麼幾分羽衣鶴氅的縹緲仙氣。
但這個小少年穿上這身法袍,就像一顆青翠欲滴的小白菜。
夏軒為著薑別寒和綾煙煙賭氣不說話,奈何改不了話癆的性子,這會兒十分自來熟地開始和白梨聊天:“這位小姐姐,你一個人逃出來的嗎?”
白梨連連搖頭:“不不不,是有人幫著我一起出來的。”
“那他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
“哼,果然!”
白梨:果然什麼?
“果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小少年在今夜對男人的本質有了深刻的認知,言之鑿鑿地蓋棺定論。
白梨:“……”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歎自己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還有點擔心薛玉現在的處境。
白梨探過頭去,低聲問:“你知道波州薛氏嗎?”
“波州薛氏?”夏軒愣了愣,繼而搖頭晃腦道,“知道啊,三百年前就沒落啦,五百多歲的老祖也就只有六境洞虛,沒多少年可活了,族裡的子孫個個也不爭氣,不好好修煉,竟學些劍走偏鋒的歪門邪道,現在基本已經與世隔絕,沒那個底氣和大宗門打交道了。”
白梨仰頭望天。
這描述和薛玉好像不太符合的樣子。難道那人和自己一樣,也隱姓埋名了?
披馬甲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就跟狡兔三窟一樣,特別是那些獨行於世間的散修,有兩三個身份的不在少數。
敢落落大方報上真名的,要麼真名如雷貫耳,沒人敢犯大不韙正面挑釁;要麼後臺勢不可當,沒人敢惹大佬的親兒子。
白梨坐在一步三晃的馬車裡,開始整理思路。
先前那個念頭,又像花火似的在腦海裡嗶啵一聲炸響。
等等,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
她先側頭看了眼夏軒的法袍,同時回想了一下聞氏弟子的校服,腦海中的那個念頭愈發清晰起來。
夏軒見她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狐疑道:“看、看我幹什麼啊?”
白梨緩緩問:“你知道哪家弟子的法衣,是黃底鑲綠邊,頭冠上還有飄帶的嗎?”
“咦,你見過陳師伯他們了?”一直默默不言的綾煙煙接過話,有些欣喜,“那是陳師伯帶來的師兄師姐們……啊,你不知道陳師伯是誰吧?他是首陽宗宗主,也是我師父的至交,今次聯同我們玉浮宮,以及姜師兄的巨闕劍宗,親自出馬,就是沖著掩月坊去的。奇怪了,你見到首陽宗的前輩們,怎麼不向他們求救?他們也很厲害的,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沒、沒有,我沒有見過啊。”白梨感覺自己背後浮起一片冷汗,“我只是聽說過,順便問問而已。”
“這樣啊。”綾煙煙失落下來,“陳師伯這次是鐵了心要討伐聞氏掩月坊,將對方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哪怕只有一把劍,也能知道劍的主人是誰呢。”
白梨已經冷汗淋漓了。
首陽宗與玉浮宮同出一教,修的是符籙道。聞氏則是劍修,個個劍不離身。
她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很可怕的想法,先前遇到的那三個不由分說便想殺她滅口的修士,是首陽宗弟子。
而她懷裡抱著聞氏弟子的劍,身上又無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信物,理所當然地便被當成了聞氏餘孽。
當時兩柄劍都被留在了原地,所以他們才說以為有兩人。
而且,從那三人談話內容可以知曉,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他們的大師兄,負責押送人質。
白梨是讀過原著的,順水推舟想下去,這人質估計就是聞家一對無辜的姐弟。首陽宗宗主陳禮為一雪前恥,意圖當著聞家主的面將兩人淩遲。
再往深一點想,聞氏滿門被滅後,兩個餘孽成了誰的走狗?
金鱗薛氏。
原著著重描寫了薑別寒如何英雄救美、驚豔四方,對這對姐弟的去向則是一筆帶過,兩人在中途卻又突然冒了出來。
當時白梨讀著就覺得很疑惑,感覺好像少了一段關鍵劇情,現在想來,原著中沒有交代的東西,其實都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只是發生在反派身上,作者便沒有詳細去描述,保留了一分神秘感,為的就是後面的大反轉。
這既是偷天換日,也是調虎離山,那三人被白梨引走,只剩下他們大師兄在原地看守著那對姐弟。
成群結隊的綿羊尚可殊死搏鬥,離群落單便只剩下任人魚肉的份。
所以少年回來的時候,手臂上的舊傷有崩裂的跡象,便是在之前經歷了一場惡戰。
他根本沒有那麼好心救她,只是把她當作調虎離山的誘餌罷了。
至於之前身陷囹圄,自然也是逢場作戲。本著做戲做全套的原則,他還真乖乖讓人綁了起來,手臂裡又未雨綢繆地藏了把小劍。因為是有備而來,他才顯得那麼玩世不恭。
被恐懼衝昏頭腦的白梨傻傻地以為那是巧合,還以為自己能避開這段劇情,其實早就身在局中了。
她居然還當著薛瓊樓的面問他認不認識薛瓊樓。
可惡啊,那應該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吧。
至於他之後說的那些話,現在想來也是細思恐極。
“別哭了,你做得很好。”
——你幫我拖住了三人,還能撐到我回來,確實做得很好哦。
“我只是不喜歡欠人情,你幫了我,我也得幫回來。”
——我救你出鬼門關,你幫我禍水東引,咱倆扯平了。
“該逃的時候不逃,只有死路一條。”
——既然扯平了,那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看著辦逃跑吧。
“等火燒完了就走。”
——唉,這句話我都強調兩遍了,不用等我,火燒完就走。聽不懂的話,你後果自負。
對嘛,這種語氣才符合那個表裡不一、口蜜腹劍的白切黑大反派。
笑裡藏刀,讓人心甘情願地溺斃在這片風華霽月的夢幻泡影中——
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溫柔刀。
第 2 章 掩月坊(二)
馬車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巷道拐出來,迎來的是前方霓虹一般的流光溢彩。
綴滿繁燈的河流從坊市直穿而過,岸旁停靠著的幾艘樓船裡隱隱約約地飄出管弦笙歌,樓船上白玉欄杆旁立滿翠彩蛾眉的女修,好比凡塵花街中的歌伎,掠水而起時肆意伸展的長袖如同敦煌壁畫中的飛天,翩然降落時旋轉著收斂的裙擺猶如合攏的花朵。
籠州掩月坊,就是一片尋歡作樂的不夜天。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清越的金屬碰撞聲,白梨透過半掩的窗簾,看到岸邊幾位興致高漲的土豪在往河裡灑著金光閃閃的錢幣,河水也撲通撲通濺出被燈光染成金色的水花。
原來修真世界裡也有夜總會,白梨感到很新奇。然而馬車裡另外兩位正道人士臉色很難看,大概是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腐敗。
馬車轔轔往前,經過了街邊販賣玉石法器的攤位,也經過了擺滿糖炒栗子、藕花糕小推車,最後擠過圍牆一般水泄不通的人群,來到盡頭一座高聳入雲的樓閣前。
它完完全全由白玉築成,是真正意義上的精雕玉琢,像一塊剔透瑩潤的玉碑矗立在流動的繁光和錯亂的人影中,好似暴發戶畫風的油彩中一塊漏上顏料的地方。
這座白玉樓太過矚目,以至於身旁簇擁著鱗次櫛比的酒樓商肆、點點瑩燈都好似眾星捧月的螢蟲,在皎潔的月光下黯然失色。
“聞氏的白玉樓,”黑暗中夏軒低聲說,“我們快要到了。”
白玉樓?這名字也很耳熟。白梨想起來了,大反派費盡心機從首陽宗手裡救走聞氏的兩個俘虜姐弟,就是為了白玉樓的圖紙。與其說是救人,不如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利用。
馬車拐進一條暗巷,停住不動了。緊接著車簾被人掀開,白梨還沒來得及看清到了個什麼地方,就見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婦扭著腰肢迎面走來,帶著一陣甜膩的香風。
“啊呀,好可愛的小弟弟,我捨不得把你賣了,跟著我好不好?”婦人一眼瞧上夏軒,伸出五根染著顏色各異指甲的手指,捏捏他的臉,活脫脫一個對清秀少年情有獨鍾的怪阿姨。
夏軒別過臉避如蛇蠍,咬牙切齒:“妖婦!邪修!我告訴你,你這回惹上麻煩了,我們是玉浮宮的嫡傳弟子,抓了我們,你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
婦人挑起細而濃的眉毛,捏著他的臉左看右看,巧笑嫣然:“你要真這麼厲害,怎麼還給我們抓住?”
夏軒無法反駁。
紅底黑繡的裙擺在白梨眼前綻放,下一瞬她的臉被捏了起來,婦人一雙狐狸般妖媚的眼睛驚訝地閃了閃:“咦,這個小姑娘,體質怎麼亂七八糟……”
僕從解釋:“這是師叔祖挑來的,據說是極為罕見的通玉鳳髓體。”
“原來是那孩子挑的人啊,他眼光向來不錯的。”
婦人拿繡帕揩著手指,轉過身低聲說了句什麼,白梨只隱隱約約聽到幾個模糊的字眼,都是些語焉不詳的圈內術語,聽得人一頭霧水,更別提她這個涉世未深的西貝貨。
“小妹妹別怕。”婦人彎下腰來,纖長如玉筍的手指抵在她唇上,慵懶地眯起眼,低沉的嗓音像一團魅惑的煙,“你要去的那個地方,可以讓你脫離苦海,也可以讓你痛不欲生。”
白梨身下一空,整個人像在一架通往無底洞的電梯裡失控下墜,眼前的光影幾度閃爍,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婦人不見了,綾煙煙和夏軒也不見了,她被傳送到了一個空無一人的陌生地方。
霧氣繚繞,看不清五步以外的景象,腳下鋪著光潔照人的白玉瓷磚,一朵朵靈犀花開在鞋底,以皚皚素白為底,堆銀砌玉,又勾了幾筆海棠紅和松花綠,再遠處有紺青和黛紫鋪散,越遠顏色越暗沉,層層疊疊,競相爭豔,一路怒放至濃霧盡處。
這貌似是浴房。掩月坊作為一個合格的夜總會,浴房都裝飾得金碧輝煌。
叮叮噹當的鈴鐺聲靠近了。兩名粉雕玉琢的女童畢恭畢敬地立在不遠處,著紫色深衣,手腕上各自系著一枚鈴鐺。女童朝她行了一禮,動作僵硬,眼神空洞無物,全身上下好似只有清淩淩響動的鈴鐺才是活物。
這兩個女童,是靈傀。
“請姑娘沐浴更衣。”她們聲音也是清清冷冷、冰冰涼涼。
白梨呆若木雞。
見她久久沒有反應,兩個女童歪了歪脖子,對視一眼,身影突然憑空消失。一陣紫煙在原地彌散,片刻內在白梨身後聚起,塑成女童嬌小玲瓏的模樣。她們面無表情地伸出慘白手掌,將她一推。
白梨真沒想到兩個小孩子力道這麼大,直接被推得“撲通”一聲掉下水池。還好水不深,她撲騰幾下咳出幾口水。
濃霧也被打散了,解開面紗露出真容,面前是一座白玉池,池水溫熱,雲蒸霧繞。
她腦子有點蒙,這是……溫泉水滑洗凝脂?
等會兒,這不是女主角的戲份嗎?!怎麼就莫名其妙加到她身上了?!
白梨悲憤了。自從遇到姓薛的大反派,她簡直一路衰到底。要知道原主這個時候壓根沒有出場,而她現在不僅被迫改寫了劇情線,還像砧板上的鹹魚,被兩個還沒她腰際高的女童搓圓捏扁。被從池裡撈起來後,她又直接被裹上了一件涼爽的大袖裙,像一件雕琢完畢的工藝品被推出去展覽。
她現在只能期待主角團在行俠仗義的時候還能記得有個龍套需要拯救。
朱簾翠屏依次推開,露出一條掛著長明燈的九曲回廊。能培養出寸蛇的聞華同樣喜好附庸風雅,兩側移植了玉白的梨樹,深秋時節仍是千枝萬朵,擦身而過之時,梨花紛紛而落,像下了一場瓊冰碎雪。
白玉樓拔地淩空,越高處燈光也越黯淡,樓頂消失在一片黑幕中。四周如巨大的多寶閣一樣,設置了許多雅間,每一扇梨花木房門都緊緊合上,偶有門窗洞開的,外面也遮了一層輕紗,以隔絕窺探。但若有閒情逸致,彼此之間仍然可以靠傳音術交談。
白玉樓將隱私保護得很好,進來時無須交奉表明身份的牙牌,而是將客人直接引領至對應的房間,這樣便能隱瞞身份,避免傳出醜聞。
無數道令人不適的目光壓在身上,白梨一下子成了鎂光燈下的聚焦點,她站在樓梯口,死活不想下去了。
兩個女童則再次對視一眼,伸出雪白的手掌,想將她直接推下去。
兩人還未出手,四周的琉璃窗砰一聲碎為齏粉,劈裡啪啦砸在地面,宛如月下光可鑒人的水泊。
道道勁猛的罡風襲了進來,小鳥依人的女孩瞬間被打飛出去,直接撞碎對面一扇門。這兩個靈傀變成了原本的模樣,像兩截打磨精細的木棍,關節四分五裂,慘不忍睹。
“怎麼回事?!”
裡面正安靜品茶的修士被嚇一跳,跳腳怒駡。
“誰在外面打架?!”
“沒人出來管一下嗎?!”
“何人擅闖我白玉樓?!”聞華人未至,聲音在夜幕中震顫。
話音未落,數道劍光以千鈞之勢將整個樓層一斬為二,鱗次櫛比的雅間全部遭殃,設了禁制的梨花木門被依次炸開,煙霧四起,無論是正在裝模作樣喝茶撫琴的,還是偎香倚玉風月旖旎的,全都暴露無遺。
所有人都驚呆了,仿佛沒穿褲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眾人氣急敗壞,臉皮薄的跳窗而逃,臉皮厚的破罐破摔地站出來,破口怒駡:“誰?誰來擾我們雅興!我是××宗的嫡傳弟子!”
“我是×州×家的!”
“我師父是××真君!”
“哦?是嗎?”冷峻的嗓音被夜風送了進來,讓這片鼎沸的滾水霎時歸於平靜,“名門正派的弟子,竟如此腐蠹。”
外面黑漆漆一片,並非月光被烏雲遮蔽,而是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最左側清一色黃底鑲綠邊、冠帶飄揚的法袍,右側則是疏淡的水青色,高冠博帶,仙風道骨,中間人數最少,一襲緊腰束袖的勁裝,背著劍匣,鋒芒畢露。
眾人背後靈光大作,早已在白玉樓四周祭起了法陣。
為首的年輕男子正是方才出聲之人,手中一柄凝聚夜色寒意的長劍,冷冷地說:“今夜在此處的都報上名號來。”
方才叫囂得最猖狂的幾人一看這有備而來的陣仗,頓時慫了,紛紛拔腿就跑,結果又被法陣拍了回來,牆上貼滿一片鬼哭狼嚎的人。
“讓你們逃了嗎?”男人手裡的劍光直指這群烏合之眾,“報上名號。”
白梨:“……”
掃黃打非,絕對是掃黃打非!
她提起裙角想趁亂逃跑,冷不防有只手從背後抓住她衣領,將她拎了起來。
聞華不知何時在她身後現身,臉色比初見時更加蒼白,且帶著不正常的紅暈。
他身旁也聚了一眾墨袍弟子,正護著他逃出重圍,見他特意折返撈一個少女,急得都快吐血:“師叔祖,都這時候了,您怎麼還想著……”
“囉唆!”聞華揮掌將那人打進牆裡,運起靈力,強行撞破法陣,掠了出去。
通玉鳳髓體有多稀貴,旁人不知,但專好此道的聞華再清楚不過。哪怕今夜他境界直接跌到雲根,只需采補三月,甚至能助他破開五境瓶頸。
耳畔風聲呼嘯,白梨的身體也隨之騰空而起,從高空可以看到那條燈河成了條金銀交錯的玉帶,船上絲竹管弦聲遠遠傳來,人流渺小如蟻。
法陣內地動山搖,法陣外歲月靜好,誰都沒有察覺到這裡的異象。
白玉樓後有一片森然連綿的屋脊,是聞氏師祖堂所在,聞華卻直奔大街而去,顯然是想壯士斷腕,舍了大本營不要直接腳底抹油。
下一瞬,白梨衣領上的力道驟然間消失,她被另外一人攔腰抱住。兩道劍光交錯著斬向天幕,如同雪白的雷電霹靂,撕開夜色。
“薑別寒,掩月坊與你何怨何仇,你一定要將我們趕盡殺絕?!”聞華捂著半截手臂上猙獰的斷口,眼眶充血,另外半截手臂也顧不上撿了。
薑別寒充耳不聞,抱著少女緩緩落至地面。他皺了皺眉頭,不知此言從何而起,畢竟他從師父那兒收到的指示,只是討伐罪大惡極之徒,至於其餘不相干的弟子,得饒人處且饒人。
當然了,這個姓聞的頭頭,肯定是要殺的,畢竟還捉了他綾師妹,罪上加罪。
薑別寒沒搭理他,伸出一臂護住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女,自己面朝前方以一敵眾,大義凜然:“姑娘,你不用管我,趕緊逃,逃得越遠越好……”
他認真說著小白言情男女主角生離死別時的經典臺詞,回頭一看,那姑娘真的沒管他,早沒影了。
薑別寒:“……”
夜風吹得袖子如蝶翅般鼓起,衣擺早在地上拖髒了,大袖衫裙束手束腳,白梨好幾次差點被絆倒。
頭頂時不時有劍光掠過,她貓著腰貼著牆,準備從後面溜出去。
前面肯定打得昏天暗地,她敢去蹚渾水就是送人頭。
雖然不知道是這地方哪兒,但好在還沒遭受池魚之殃。白梨正準備從牆角繞過去,兩名弟子禦劍而過,看法袍形制,是巨闕劍宗的弟子。
“你有沒有聽說,首陽宗陳師伯門下四個徒弟死得可慘,還是死在半道上,白玉樓大門都沒摸著,連他們押送的兩個人質都被擄走了。”
“你是說被姓聞的小嘍囉殺了?這怎麼可能?值此多事之秋,吾輩當同舟共濟,你別說這些聳人聽聞的話嚇唬我。”
“我說的是事實啊。恕我直言,陳師伯不過洞虛境符修,連咱們大師兄的鞋底都摸不著,他門下四位嫡傳,勉強入得了眼的也就是那個趙銘銳,其他三個還真不怎麼樣,也就只能跑跑後勤,衝鋒陷陣自然由我們來。”
躲在暗處的白梨默默回想了下那三個想殺自己的修士,好像還真比較弱。
那語氣有些自負的劍宗弟子又道:“而且這回咱們來籠州征討聞氏,追根究底是陳師伯的主意,你別忘了,五十年前他一雙兒女都夭折在……”他指了指高聳入雲的白玉樓,給了對方一個“你懂的”的眼神。
“公事是為兒女報仇,私事麼,未嘗沒有將這座掩月坊歸入他囊中的意思。我猜他想借此一役在中域立威,結果沒想到出師不利,反而折了自己四個徒弟。你是沒看到陳師伯得知消息後的臉色,比豬肝還紫,叫囂著要把那賊人碎屍萬段以祭愛徒在天之靈。哈哈,自不量力,這渾水也是這些小宗小派妄想蹚得的?”他雙手抱住腦袋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前面打成了什麼模樣,咱們老是在這裡閒逛也太無聊了。”
“既然覺得無聊,那兩位何不去白玉樓看看熱鬧?”
兩個弟子吃了一驚。那張燈結綵的長廊下多了道玉樹皎皎的背影,長髮如黑色的綢緞,用一枚小巧的白玉蟬扣束起,兩條長長的冠帶垂落在肩側。
他聲音如昆山玉碎,可白梨聽得膝蓋一軟,狠狠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這不是……這簡直冤家路窄啊!
“原來是薛少主。”兩名劍宗弟子很快認出來人身份,放下戒備朝那方向打了個稽首,“少主有所不知,大師兄已經帶著人圍剿白玉樓了,我們負責巡視師祖堂……話說回來,方才不見少主人影,您去哪兒了?”
聲音依舊含笑:“誰要找我?”
“不、不,沒人要找您。”兩個弟子有些局促地擺著手,搶著回答,“我們方才巡邏,四處找不到您,眼下局面雜亂,怕您孤身遇險,這才急著一問。”
“原來是你們在巡邏啊。”
那兩人不明所以:什麼叫他們在巡邏?他們在巡邏不是很正常嗎?這裡本就是他們負責管轄的地方。
但鑒於對方的身份,兩名弟子沒敢多問。
“我來的路上,正好遇到斷岳師叔,他缺點人手,你們要不過去幫幫忙?這地方荒無人煙,沒什麼好看的,若是有漏網之魚撞進來,有我在也逃不出去。”
這位東域來的薛少主意外地平易近人,從不擺世家子那趾高氣揚的架子,在此次三宗聯盟中,也是守望相助,廣結人緣。
兩名弟子巡邏巡得無聊,早就想去前線湊湊熱鬧,這會兒不疑有他,運起兩道劍光,朝著彤雲密佈的西天飛馳而去。
下一瞬,那兩道劍光如斷線風箏,筆直栽下來,化成兩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血光。
“真可惜。”少年玉潤含笑的嗓音明明飽含恣睢惡劣,說出來卻是一片清風朗月,“飛錯方向了。”
就這樣……被滅口了?還有沒有人道啊!
白梨連滾帶爬地躲進一旁的屋子裡,不忘把門緊緊關上。
這間屋子十分廣闊,正中擺著幾十座牌位,牆上又掛著三張畫像,寶相莊嚴,兩盞燈樹在兩側幽幽燃燒——她陰差陽錯進了師祖堂。
如果她沒記錯,這裡面也藏著許多秘密,有秘密的地方就少不了反派搞事情的身影,過不了多久,外面那位剛殺了人的魔頭就會進來和她同處一屋,說不定還會來個面對面的死亡交流。
搞什麼!她還能再衰一點嗎?為什麼找個藏身之處都能自投羅網?!
白梨沒有退路了,只能硬著頭皮爬上最裡側一座高高的香台,將自己整個人藏在簾櫳後面。
剛闔上的大門被轟然撞開,刺著細密金線的白靿靴刻意繞過門檻上的血跡邁了進來。
白梨的心裡怦怦直跳,透過簾櫳的縫隙,她恰好能看清站在幾步外的少年。
和初見時有很大的不同,他在勁裝外又穿了一件純白的雪絲長衣,衣擺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紋路,這是金鱗薛氏的圖騰。他靜靜地站在那裡,體態優雅,墨玉般的眼在柔軟的燭光中顯得溫潤,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膚色有冰晶的質感。
如果說初見時他鋒芒畢露,那麼現在他就是一把被收入精緻的白金刀鞘中的刀,不會讓人感到任何危險感與殺戮性。
他好似沒有察覺這屋子裡有個不速之客,正背著手打量牆上的畫像,像個因好奇心而駐足片刻的過客。
看不見我,他看不見我。白梨悄悄把簾櫳放了下來遮蔽視線。只要把自己當塊石頭,靜悄悄地不出聲,他應該就不會發現自己。
“躲在簾後的那位,為何不出來一見?”
凝滯的寂靜中,少年弦樂般悅耳的聲音響起,他甚至都沒有移動目光。
白梨瞬間僵硬,不只是心臟,她感覺自己的瞳孔都在誇張地震顫。
被發現了。
“還不露面嗎?”他慢悠悠將目光移過來,那雙烏沉沉的眸子像水中晶亮的黑曜石,比夜色濃郁,比月光明亮。
在對上他視線的前一刻,白梨唰地把簾櫳合得死緊。但這無濟於事,腳步聲在靠近,而且靠得太近了,她根本來不及再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梨看著衣服上被噴濺的血跡,猶豫再三,咬著牙將血沾了滿手。
腳步聲戛然而止,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撩開簾櫳。
一股血腥味溢出,一襲紅底黑繡的花裙滾了出來。
那是一個昏迷的女孩,額頭有著明顯的血污。
白衣如雪的大反派顯然有不小的潔癖,在她滾出來的時候便往後退了一步,並且根本沒有伸手撈一把的意思——要知道,這座香台有七八尺高,就這麼直接墜下去,不摔死也得摔殘。
他故意的!白梨淚流滿面地在心裡罵了一聲。
可是在即將觸到地面的最後一刻,她的肩背和腿彎被輕輕勾了一下,像被一朵輕飄飄的雲托了起來。
“你醒了?剛剛好險。”少年屈膝半跪在地,雖是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了她,但雙手沒有接觸她身體任何一寸地方。若非白梨知道他的心性,還會以為眼前是位恪守禮節的儒家君子。
險……險你個頭!最後一刻才出手,不就是為了試探我到底是真暈還是裝暈嗎?要是忍不住睜開眼睛是不是就死定了?
“這位……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少年黑潤的眸中藏著碎光,如果說透過眼睛能看到人心底最澄澈的地方,那他無疑將這片兇險的鬼蜮偽裝得像浪漫的星空。
白梨覺得他墊在自己肩下的手隨時都能將她的脖子捏斷。她該慶倖自己先前易了容,不然現在被直接認出來,是不是和那兩人一樣,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塞了熱乎的便當?
她正要辯解:“其實我……”
“其實你被人追殺,在這裡摔破額頭,一直暈到現在才醒。”少年冰涼的手指擦過她額頭上不存在的傷口,輕輕一抹,將滿指殷紅給她看,“你是不是想這麼說?”
白梨:你怎麼連我的臺詞都搶!
“真的是摔破了額頭嗎?可我為什麼沒有找到任何傷口?”他俯身逼近,冰涼的手放上她的脖子,慢慢地收緊,“還是說,其實是這裡流血了?”
他明明沒有用力,甚至眼裡也沒有殺意,笑意還如此溫柔,但白梨快要不能呼吸了。她真的太天真了,既然已經發現了反派殺人的秘密,怎麼可能還逃得了一死。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奇跡。
刹那之間,一道雪亮的劍光如同飛射的流矢,電閃而來。少年眼底一沉,微微松了手。
那樣灼眼的劍光……薑別寒?
白梨終於能呼吸了,來不及思考,她搶住這一瞬間的機會大聲喊:“姜公子,你來得好巧!”
“是你。”薑別寒愣了一下,認出了白梨,畢竟危難關頭扔下救命恩人就跑的他還真沒見過幾個。
“是我是我!姜公子!謝謝你剛剛救了我!”白梨差點忍不住想跳起來給他一個熊抱。
薛瓊樓緩緩收回目光:“原來你認識他。”
“是啊,我們可是患難之交!”白梨把“患難之交”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這個偽君子,再怎麼想殺人滅口,總不能當著男主角的面動手。
薛瓊樓沉默地盯她半晌,松了手上的力道。
薑別寒一邊收起劍光一邊瞧了過來,露出驚喜的神色,朝著薛瓊樓走過來:“原來你在這,怪不得剛剛怎麼都找不到你。”
聽那語氣,兩人已經很熟了。
薛瓊樓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說:“方才處理了幾條漏網之魚,恰巧又在這裡找到了這位受傷的姑娘,我怕她遇難,又多留了一會兒。”
白梨震驚地看過去。這傢伙撒謊都不打草稿的嗎?
“原來如此。”薑別寒不疑有他,對白梨笑了笑,像是真心替她捏了一把汗,“姑娘你剛剛跑那麼快,我還怕你跑錯了地方。不過你能遇到他,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白梨:“……”
“阿梨阿梨!”薑別寒身後又出現一道亮麗的鵝黃,快步走到白梨身邊將她扶起來,眼裡盡是劫後餘生、難友相逢的欣慰,“你果然在這裡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那姓聞的抓走了!幸好你遇上的是薛公子!”
綾煙煙感激涕零地看了少年一眼:“對了,你還不認識他吧,這位是金鱗薛氏的少主,也是我們自己人,這回幫了我們許多呢。”
不是的!你們快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這個人的真面目啊!
白梨脫口而出:“薛……”薛瓊樓他是大壞人!
想當場拆穿他的念頭剛冒出來,系統便瘋狂地在腦海拉響警報:“請宿主遵守劇情規則!請宿主遵守劇情規則!”
白梨霎時頭痛欲裂,臉都白了一瞬。
綾煙煙忙扶住她,關切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姑娘頭上的傷,很嚴重嗎?”薛瓊樓側身看過來,恰好擋住屋子裡微弱的燭火。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帶著危險的暗示,眼裡的關懷在燭光的一明一滅中顯出威脅的本色來。
“沒、我沒事。”白梨扶著額頭,撕心裂肺的疼痛逐漸平息。
薛瓊樓烏黑的眼還在盯著她,平緩的語氣暗含咄咄逼人的質問:“那姑娘剛剛是想說什麼?”
白梨閉著眼睛扯謊:“我想說,薛公子真是大好人!若是沒碰上你,我肯定活不成!”你這個大壞人,碰上你一定花光了我一輩子吃雙黃蛋的運氣!
少年微微一愣,溫文爾雅地輕笑:“舉手之勞而已,不足掛齒。”
你這傢伙怎麼還有這個臉說這話啊!
“現在沒事了。”綾煙煙拍拍她的肩,“我帶你去前廳休息,那裡很安全,你不用怕。——姜師兄,我先帶她回去,你們在這兒慢慢查看。”
“萬事小心。”薑別寒不忘囑咐一句,再轉過頭時,他的面色便有些凝重。
“白玉樓那邊已經沒大問題了,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氣候的雜魚,不過可惜的是……”薑別寒蹙起眉毛,“首陽宗趙銘銳帶隊的四人無故死在半途,連那對姐弟也不見了。”
薛瓊樓站在一支奄奄一息的燈樹旁,昏黃的燈光在他的眉間打下大片陰影。他低頭沉吟:“真是奇怪,趙銘銳走的是官道,且有三人同行,就算與聞氏弟子狹路相逢,也應當不會落了下風,怎麼會——”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說:“對了,今天怎麼沒看到聞華的蛇?”
蛇?是那條臭名昭著的寸蛇?
薑別寒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
這條以覓尋美人聞名的寸蛇,勞頓一回過後便會耗盡靈力,需在主人懷中睡一整天。他方才和聞華交手,並沒有看見那條蛇出來偷襲,說明聞華已經出去過了。
這麼說來,綾師妹當時遇上他,很有可能正是在他殺了趙銘銳之後。
讓這種人漏跑出去為禍四方,薑別寒不免有些懊惱。如果他早一步發覺,首陽宗的師兄師姐們或許還能活下來。
“怎麼了?”
薑別寒別過臉,想到那一屋子殘花敗柳般的少年少女,強抑著滿腔怒火,冷冷地說:“我知道是誰了,就是聞華沒錯了,這種罪大惡極之人,已經死於我劍下。”
“死了啊……”薛瓊樓十分惋惜似的,“那就什麼都問不到了。”
薑別寒心說,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那變態動的手。
他深深吸一口氣,攥緊的拳頭鬆開了,忽然又想起什麼,扭頭看向身旁的少年:“薛……少主。”兩人雖然有過數面之交,但還沒熟悉到稱兄道弟的份上,他言辭間顯得有些疏遠,“這次還得多謝你出手相助。”
“薑劍主真客氣。”薛瓊樓微微一笑,“中洲有難,東域自然也不能作壁上觀,若是父親在這裡,定然也會這樣做。”
東域的金鱗薛氏與中洲各大仙門隔了整整一片白浪海,如同與世隔絕的蓬萊仙島。每每談起東域,總是縈繞著一股神秘之感。
薑別寒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少年的情景。彼時他負家族之命遊歷中域中洲,途經斜陽山順道拜訪首陽宗。一開始他並未表明自己身份,被一些勢利眼的弟子晾在護山法陣外等了好一會兒。後來誤會解除了,那個將他拒之門外的弟子以為自己要倒大黴,做好了接受懲罰的準備,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世家公子沒有露出任何慍怒之色,反而怪自己沒有表明身份,徒惹誤會了。這樣謙遜的態度,以及一身儒門弟子的風雅蘊藉,贏得了宗門內很多人的好感,甚至那些天生對世族帶有偏見的老頑固也一改往日的刻薄,看他就像在看自己乖巧的徒兒。
首陽宗宗主陳禮有意與東域薛氏結交,便以地主之禮相待,薛瓊樓投桃報李,獻上從自家帶來的幾份陣法結構圖。
幾日下來,賓主盡歡。
一直被當作“別人家孩子”的姜別寒,終於也見識了一回“別人家的孩子”。
其實若論淵源,薑別寒的師父斷岳真人和薛氏家主年輕時就是傾蓋如故的至交,私下常有書信往來。江湖上的牽扯一脈相傳,前輩們一旦有些交情,晚輩們見面,也就一見如故、再見交心了。
“對了,說起那對姐弟,如果真是被聞華半途劫走,現在應該還藏在白玉樓,不如我們……”薛瓊樓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思。
“算了,放他們走吧。”薑別寒搖了搖頭,“不瞞你說,陳師伯想當著聞老祖的面將兩人淩遲,我並不贊成,師父和師伯們也不贊成。聞家造的孽再多,這對姐弟也是無辜的。”
說完他又轉頭徵求意見:“你覺得呢?”
薛瓊樓微微一笑:“我也正有此意。”
“我就知道你不會贊成這種殘忍的事情。”找到共鳴的薑別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
兩人邊談邊離開。經過燈樹旁時,薑別寒被火光晃了下眼,頭一低恰巧看到地上一道豁口。
薛瓊樓在他身旁駐足,循著他視線望過去:“薑劍主,怎麼了?”
薑別寒怔然出神,半晌抬起目光,退後幾步,好讓蛛網綻放得更加明顯,語氣猶疑:“這是什麼?”
豁口是用兵器強行砸出來的,如同一張巨大的蛛網鋪散在腳下。薛瓊樓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眸色轉深,語氣卻漫不經心:“這個嘛,我方才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估計只是打鬥的痕跡吧。”
“掃黃打非”接近尾聲,前廳裡都是傷員,現在又多了一個白梨。
穿著一身水青色鶴氅的夏軒靜靜坐在角落裡,像只拔了毛的公雞,全無之前泰山崩於前而左右橫跳的氣焰。
白梨看了看,空位都被傷員坐滿了,便小心翼翼挨著他坐下。
“欸欸欸痛!”白梨還沒坐下,夏軒突然間一蹦三尺高,面色慘白地捂住手臂,因為嘴裡還含著養氣丹,說話有些大舌頭,“你別挨著我坐,蹭到我傷了。”
白梨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那我站著?”
“不就挨了一刀嗎?矯情什麼,去,給人家讓個座。”綾煙煙給了自己師弟一記栗暴。
自家大師姐說話,那就不好不從了。夏軒挪開屁股,委屈兮兮地嘟囔:“薑別寒受傷的時候,師姐你可不是這個反應。我要告訴師父去了,說你搞差別待遇,還胳膊肘往外拐。”
綾煙煙擼起袖子。
“師姐我剛剛什麼都沒說!”夏軒如喪考妣地跳上一旁的桌子,這張桌子瞬間被一掌劈得粉碎。
他一下子竄到白梨身後,像只被老鷹追逐的小雞仔:“小姐姐救我!”
白梨眼界大開。
在男主角面前嬌柔軟糯的女主角,原來可以空手劈鐵桌。你們嬌軟系女主角的套路什麼時候這麼深了?
“你們別打了,別打了!”她伸開雙臂擋在這對同門中間,痛心疾首,“這樣是打不死人的啊!”
夏軒:我可能不是人,但你真的是狗。
綾煙煙總算有些冷靜下來,搓了搓自己帶著紅暈的臉,把凳子搬過來,擦了擦上面的灰塵,放到她身後,羞赧地一笑:“讓你見笑了,坐吧。”
白梨道了聲謝,歪過頭去看夏軒的手臂,試探著說:“我是醫修,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替你上點藥。”
“那太好了,等師兄們帶藥過來,傷口說不定會惡化。”綾煙煙回頭,“把袖子撩開給阿梨看看。”
夏軒這小男生起初還扭扭捏捏,被綾煙煙不輕不重踢了一腳,才捋起袖子。只見果然有道傷口一路從手腕爬到臂彎,被潦草包紮了一下,還在往外汩汩滲著血,因為劍氣殘留,皮肉都翻卷了出來。
白梨的芥子袋裡裝了很多草藥,以備不時之需,這會兒果真派上了用場。
待胳膊上打了個蝴蝶結,夏軒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原來這位姑娘並非一無是處……哎呀!”
綾煙煙收回拳頭:“禮貌點。”
夏軒掬了把辛酸淚:“姑娘真是妙手回春,華佗再世,比我師姐有用多了……啊!師姐,傷口要迸開了,它迸開了!!!”
這裡的動靜吸引了其他傷員的注意,傷員們紛紛來請求白梨醫治,白梨自然來者不拒,一瓶養氣丹分了個底朝天。
以至於薑別寒拿著藥進屋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恢復了先前的生龍活虎。他一頭霧水地站在那裡,抓了抓後腦勺。
“師兄你來得太慢啦,阿梨已經替大家上了藥。”綾煙煙替她邀功。
“原來是這樣。”姜別寒特意走上前,一板一眼地道謝,“勞姑娘費心了,今日用掉的藥材,我明日必托人替姑娘補上。”
白梨連連擺手:“用掉一點點丹藥而已,不算什麼的,薑劍主客氣了。”
“這話應該由我說才對。”他笑了笑,又想起什麼,“對了,那位薛公子也受了傷,能否麻煩你去他那兒看看呢?”
白梨:“……”
是了,他在馬車裡那會兒就受了傷。
她動了動脖子,側頭看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呵呵笑了兩聲:“我能拒絕嗎?”
薑別寒吃了一驚,虛心求教:“為什麼?”
不等白梨回答,他好似恍然大悟,鄭重其事地朝她行了一禮:“今晚實在紛亂不堪,若有什麼照顧不周之處,還請姑娘多多包涵。”
你在腦補些什麼啊!
白梨捂住臉,一臉悲痛:“開玩笑的啦,我怎麼可能見死……呸呸,見傷不救。”
“姑娘真是爽快人。”薑別寒爽朗地笑了起來,露出八顆白牙,“若非姑娘是女兒身,我便與姑娘結為異姓兄弟了。”
白梨:“不……你更適合跟一個叫魯智深的花和尚結為兄弟。”
姜別寒一頭霧水。
第 3 章 掩月坊(三)
薛瓊樓坐的位置很偏僻。
燭光暗淡的角落宛若一片黑漆漆的山谷,但他本人如玉天成,玉在山而木潤,玉韞石而山輝,像海面與夜空交界處的一輪皎潔的月,將黑暗燙出一個明晃晃的洞來。
白梨和薑別寒找到他的時候,他膝上放著一本書,正心無旁騖地低頭翻看。他一襲質地精良、手工考究的雪絲長袍,精雕細琢的羊脂玉佩服帖地垂在腰際,金相玉質,如飛霧流煙。
——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裝。白梨覺得他這一身更像黏在黑鍋底部的芝麻餡湯圓。
“薛少主。”薑別寒像個賣保險的,拍拍白梨的肩膀,無師自通地推銷她的醫術,“你之前不是受了傷嗎?這位姑娘正好修的是醫道,讓她給你瞧瞧,怎麼樣?”
薛瓊樓抬起頭,很給面子地站起身。
“勞劍主費心。”他目光移過來,和白梨不期而遇,彎起眉眼,笑得溫潤如玉,翩翩有禮的態度挑不出任何瑕疵,“那就麻煩這位醫修了。”
真想在他臉上揍一拳,看看能不能把這只湯圓打出芝麻餡來。
白梨硬著頭皮,扯出一個身不由己的僵笑:“不麻煩。”
角落裡擺著一張香案,案旁十分細緻地安置了兩張椅子,在這嘈雜的廳堂中開闢出一角靜謐的小天地。薑別寒站在一旁,白梨在對面坐了下來,不出片刻,就有個劍宗弟子把姜別寒喊走了。
這下只剩了兩人。
等會兒,姜大兄弟你別走啊!我不要一個人扛下所有啊!
白梨如坐針氈,一抬頭恰好對上薛瓊樓關切的目光:“姑娘,你很熱嗎?”
話音方落,一陣蕭蕭夜風穿堂而過,白梨冷得渾身發抖,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滿懷歉意地一收手,風乍停,撲簌簌翻動的書頁靜止不動,龐大人流的暖意又撲面而來。
“原來姑娘很冷啊。”
原來你眼瞎啊。
白梨深深吸了口氣,心平氣和地將他的袖子撩起來,寬大的袖口下是一層護腕束袖,汙血將雪緞染得通紅,布料與皮肉黏在一起,整只小臂幾乎已經潰爛,觸目驚心。
果然是劍傷。她之前猜得一點都沒錯。
“白姑娘?”
白梨回過神,對上他含笑的目光:“姑娘看什麼這麼入神?”
看你的傷啊。
“沒看什麼啊。”白梨敷衍地回答,手腕一翻拿出一隻丹青色小瓷瓶,撚了幾粒藥丸進去,捏著根小杵細細研磨。
薛瓊樓一面翻書,一面心不在焉地跟她聊天:“姑娘也姓白?恰好和我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是一個姓。”
“萍水相逢的熟人”是什麼鬼?試探她嗎?
“是嗎?撞姓很正常啊。”白梨坐直了些,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你那位萍水相逢的熟人,現在在哪兒啊?”
薛瓊樓瞥了她一眼。
白梨義正詞嚴道:“如果她受了傷,我正好一併醫治。”
“白姑娘真是醫者仁心。不過可惜了,”他手臂撐在椅把手上,姿態懶散,“她可能被狼吃了。”
白梨:失算了,這傢伙根本沒什麼良心的。
她扯起一個笑:“你怎麼知道啊?”
“那地方常有狼群出沒,還有會吃人的蛇。”薛瓊樓翻書的動作一頓,“這麼一說,突然有點擔心她。”
白梨暗暗有點期待:“你要不去找找她,現在還來得及。”
“我倒是想去找她,不過——”
“不過什麼啊?”
“不過我忘記她長什麼樣了。”薛瓊樓歉然一笑,“除非是貌若天仙,或是醜若無鹽,對一般人我臉盲。”
白梨:“……”
她緊緊閉上嘴,低頭將藥泥挖出來,風捲殘雲般替他敷上,下手帶著報復性的狠意。薛瓊樓一縮手,手裡的書掉到桌上。
“白姑娘,你真的鑽研過醫道?”
“鑽研”二字他特意強調了一下。
“沒有,我實習的呢。”白梨挺起胸膛,一點也不妄自菲薄,“對人品好的人來講,大概率不會死,薛公子你盡可放心。”
“……”
白梨扳回一局,自鳴得意地翹著嘴角,無意間瞥見那本書扉頁上的字——《三刻拍案奇談》。
“這是凡間的話本子?”
薛瓊樓將袖子放下來,修長如玉的手指按住書頁,勾起嘴角:“沒錯,我現在正在看的一話,講的就是一個倒黴鬼的故事。他喝醉了酒躲在櫃子裡,卻被他偷情的妻子和情夫發現,然後被殘忍殺害,毀屍滅跡。”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語氣微微一緩:“失禮了,白姑娘還沒有道侶,不該當著你的面說這個。”
說都說了,裝什麼君子呢!
白梨大咧咧一揮手:“沒關係,我見過豬跑的,不止一次呢。”
“……”
“所以,薛公子想問什麼?”
他手指蹭著書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一掃方才散漫神態:“他喝醉酒神志不清,原本應該是什麼都沒看到,但是躲哪兒不好偏偏躲在櫃子裡,這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薛瓊樓眨了眨眼,好似真的只是在跟她探討情節,和顏悅色:“姑娘說,那酒鬼該不該死?”
白梨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她就笨得無可救藥了。
他在試探她裝暈還是真暈。
白梨思索了一下,問:“這三人是熟人嗎?”
薛瓊樓點點頭,眼神揶揄:“和妻子偷情的,是那酒鬼的好友。”
“嗐,這樣就更簡單了。”白梨一拍桌案,“不知道公子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一個人,有了喜歡的人,是一份喜悅;有了一生的摯友,又是另一份喜悅。兩份喜悅相互重疊,就變成了雙重的喜悅,這雙重的喜悅還能帶來更多更多的喜悅。”
薛瓊樓一怔,目光有些扭曲:“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個酒鬼應該跳出去,愉快地加入他們!”
薛瓊樓:“……”
“不瞞你說,我家鄉那邊也有類似的奇談故事,不過斷案的不是縣太爺,是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孩。如果是在那個世界,那個酒鬼只要吞下一粒能夠縮小身體的藥丸,再往那兩人頸後射兩箭,把他們迷暈,他就能溜之大吉啦!”
薛瓊樓微微睜大眼,看上去好像被帶偏了,以至於忘了原本提這事的目的是什麼。
白梨擰藥罐子的手一頓,迎上他黝黑的眸:“怎麼了?我說的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他這雙眼睛好像能說話,一下從風雨如晦,變成了星河萬里,“方才的話你忘了吧。”
白梨嘀咕:“叫你不說人話!”
“你說什麼?”他笑著看過來。
白梨提高聲音:“我是說,我這也有個疑案,想跟你探討一下。”
薛瓊樓輕一點頭,漫不經心道:“願聞其詳。”
“一個獵人去森林打獵,最後只剩下兩支箭。獵人看到一隻猩猩,對其射箭,第一支箭被猩猩用左手接住了,第二支箭被猩猩用右手接住了,但是猩猩還是死了,為什麼?”
薛瓊樓捏住書頁的手頓了頓,眉頭緩緩收緊,目光盯著這頁不動了,過了約莫半盞茶工夫,他才抬起眼:“為什麼?”
白梨笑眯眯道:“因為猩猩太開心了啊。”
他黑眸裡還是凝著疑問。
“猩猩太開心就會用小拳拳捶自己的胸,然後它就把自己插死了。”
沉默一瞬,薛瓊樓微笑了一下,但笑意並未蔓至眼底:“白姑娘,你似乎很無聊?”
“是啊,我無聊死了,我被人敲了一下,現在還頭疼呢。”白梨裝模作樣地揉了揉一寸傷口都沒有的額頭,“薛公子,你能不能把書借給我,給我打發時間?”
薛瓊樓一怔,明顯沒想到她會突然提這要求,古怪地看著她:“我還沒看完。”
“沒關係,我替你看,我還會幫你把兇手標出來。”
薛瓊樓將話本合上:“借你可以,不過你要是真把兇手標出來……”他眼裡星光漫天,笑起來唇紅齒白,“一共十五話,十五種死法,你自己挑一種。”
一股寒意爬上白梨脊背,她打個哈哈:“開玩笑的啦,方才的話你忘了吧,我不是那種喜歡劇透的人。”
薛瓊樓低下眼,眼中起伏著微波。
他自詡歷經世事,在家族中也能獨當一面,談不上洞悉人心,但窺探一二還綽綽有餘,特別是那些毫無城府之人,在他面前便是白紙一張。
但是這個少女的一言一行,從方才起他連一個都沒猜對。
她看上去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宗弟子,像牆縫裡頑強生長的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纖細的生氣。這種無知無畏又無人問津的生物,反而比明豔動人的花朵更想讓人捏斷纖細的根莖。
薛瓊樓屈起指節,緊緊按著書頁,將話本推到她面前,還有點戀戀不捨的模樣:“借書不還……”
白梨沒想到隨口一說他還真給,總算是在他的斑斑劣跡中找到了一絲閃光點,立刻接過話:“天打雷劈!”
薛瓊樓沉默片刻,道:“我是說,要賠錢。”
“噢……”白梨訕訕地給他發了張好人卡,“薛公子真是大方。”
他當然大方,之後和男女主角同行,但凡碰上錢財的事,他都慷慨解囊毫無怨言。與主角的深厚友誼,始於金錢,陷於人格,斃命於……猝不及防的捅刀。
“師父。”
“師叔。”
廳堂內靈光一閃,多了兩道人影,滿堂或坐或躺、或聊天或靜養的弟子突然都站了起來,分成涇渭分明的三派,恭恭敬敬地齊齊行了個稽首禮,像一陣勁風吹過,麥苗齊刷刷歪了下去,蔚然壯觀。
兩個大佬走進來,眾人噤若寒蟬,莊嚴得像升旗現場。薑別寒和綾煙煙也在眾人之列,一向嬉皮笑臉的夏軒也斂了神色,不敢隨意造次。
那個鬚髮花白、穿墨青色鶴氅的老人便是玉浮宮掌門,綾煙煙和夏軒的師尊。至於那個鬍子邋遢、穿一襲短打、身後背著兩把巨劍的中年大叔,是巨闕劍宗的斷岳真人,姜別寒的師父兼養父。書中說這人脾氣比較古怪,但實力不容小覷,堪稱如今劍道第一人。
據聞他一劍搬山倒海,山川倒灌,劈分五嶽,四方皆驚,一座秘境應運而生,所以就有了“斷嶽”這個道號。
男主角姜別寒手中的劍名長鯨,取“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之意,正是斷岳真人在劈開的秘境小天地中拾取的法寶煉製而成,傳給了自己的養子。
他一條腿受了傷,若仔細看,會發現他走起路來還有些一瘸一拐的模樣。書裡薑別寒便一直在尋找能將自己師父腿治好的丹藥,只可惜一直未果。
兩位大佬被眾弟子圍了起來,一臉嚴肅地交代著什麼,其他人也都是斂氣屏息,垂首聽訓。
下一刻,他們突然朝白梨這邊走過來。
就在白梨搜腸刮肚地思索該用什麼姿勢迎接兩位大佬時,薛瓊樓早已站了起來,禮貌地行了一個晚輩禮,十分乖順,很顯然對於見家長已經輕車熟路。
綾煙煙的師父、玉浮宮的掌門玉逍子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兒,上來便拍著他的肩膀:“薛小友是一個人從東域過來的?這一路累壞了吧?薛暮橋這人真是,對誰都豁達大度,就是對自己孩子太嚴厲了。”
“家規如此,不累的,勞掌門師伯關心。”這傢伙裝乖孩子裝得得心應手。
金鱗古城薛氏的家規只有一句話——“不過崔嵬山,不登玉龍台。”
崔嵬山是東域白浪海與中域中洲的分界線,將整個天下一斬為二。中域中洲的宗門星羅棋佈,三五成群地擠作一團,搶奪秘境靈脈,只有薛氏退避荒無人煙的東域白浪海,沒過幾年一座金鱗古城拔地而起,如同一座與世隔絕的蓬萊仙島。
金鱗薛氏是儒門世家,族中弟子都是知書達理的儒修。玉龍台便建在金鱗之巔,東海之濱,象徵著嫡傳弟子的身份。“不過崔嵬山,不登玉龍台”就是說,只有遊遍了中域中洲的山川海嶽,才有資格成為家族嫡傳。
作為薛氏嫡子的薛瓊樓,這麼一路遊歷過來,除了磋磨歷練,還肩負宣傳家族形象的使命,得到了長輩與同輩們的一致好評。
姜別寒的師父斷岳真人是個面色嚴峻的中年人,向來惜字如金:“許久不通書信,令尊如何了?”
薛瓊樓的回答言簡意賅:“家父正在閉關破境。”
玉浮宮掌門和斷岳真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了震驚,繼而笑著搖了搖頭。
薛暮橋這個昔日好友,已經很久沒有出世了,似乎總是在閉關,也不知道修為到了何種登峰造極的境界。
掌門目光一轉,落到安安靜靜立在一旁的白梨身上:“咦,你這孩子,好像有點面生啊?”
白梨陡然被提及,有些措手不及。
薛瓊樓在一旁接過話:“她師承丹鼎門重陽真君,應該是頭一回下山吧。”
言下之意:看著挺傻的。
白梨:簡直可怕,這人什麼時候連我師父是誰都知道了?
“重陽真君?他倒與我有點交情,是個不世出的高人,只不過這幾年也在閉關,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過他了。”掌門鼓勵般拍拍白梨的肩道,“乖孩子,你也是一個人?”
白梨硬著頭皮點點頭:“我師門沒那麼多規矩,呃,可能是因為……師兄師姐懶得陪我下山吧。”
丹鼎門確實是個小門小派,都是些與草藥打交道的醫修,若論淵源,其實與玉浮宮同出一教,所以門下弟子都有些清靜無為、淡泊出塵的風韻。
掌門笑容可掬:“你一個小女孩,怎麼也一個人在這兒?要不我傳訊給重陽真君,讓他多派幾個弟子陪著你,不然太危險了。”
這樣豈不是要偏離劇情線了?這些老年人太熱心了點!
“不、不用了,我……”白梨擺著手,“我、那個……”
掌門:“怎麼了?有什麼不方便嗎?”
很不方便啊!你們這些退休的NPC能不能有一點NPC的覺悟!
“我準備與薛公子同行!”白梨往身旁靠了靠,昧著良心扯謊,“薛公子很可靠,有他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薛瓊樓目光悠悠看過來,開口想說話,身旁少女膽大包天地屈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還剛好是受過傷的手臂。
“原來如此,”掌門滿意地摸著仙風道骨的鬍子,“你們一路上有照應,這樣我就放心了。”
兩個大佬又指點了片刻,才施施然離去。
薛瓊樓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姑娘扯謊面不改色的嗎?”
白梨謙遜地擺著手:“哪裡,班門弄斧。”比不上你啊,切開黑偽君子。
他眼角眉梢都籠著溫柔似水的笑意,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應付長輩確實無聊了點,扯點小謊也情有可原。”
“無聊?”你剛剛明明是遊刃有餘、相談甚歡啊!
薛瓊樓懶洋洋地遞來一瞥:“若非為了看好戲,面對那些半生不熟又喜歡和你侃侃而談的長輩們,誰都會覺得無聊透頂吧?”
白梨:你這人前一套人後又是一套的“好”孩子,敢當著剛剛兩個大佬的面把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說出來?
“別這麼看我。”他旋即笑起來,“剛剛那話騙你的,和方才那兩位打好關係,你一個小小藥門弟子,說不定往後仙途便能平步青雲。”
這人還在三百六十度花式無死角地下套。
白梨吃一塹長一智:“哦,公子是在教我怎麼做人嗎?”在這點上你自己還是個半瓶水呢!
“是啊,姑娘你看上去……是活不過三天的人。” 他恬不知恥地供認,慢條斯理的嗓音裡滿是悼念,“這是我那位傾蓋之交的原話,我覺得很有道理,現下與白姑娘有緣,所以也想告知於你。”
有道理你個頭,明明是我當時怕死隨口一說,你個吃人血饅頭的渣男。
白梨還想再針鋒相對幾句,就見不遠處人群在騷動。眾人團團圍在一起,掌門和斷岳真人面色都不好看,其餘人更是面色惴惴,竊竊交耳。
她記得這是個有變故的劇情節點。劍宗的幾個弟子又在師祖堂挖到了一具詭秘的屍體,給本已塵埃落定的聞氏一案增加了疑點。
聞氏將死去的、無用的爐鼎殺害後掩埋起來,年齡最小的竟只有七八歲,心腸之毒辣,手段之殘忍,在此前已經讓眾人義憤填膺。沒想到作為世族重地、不容褻瀆的師祖堂下面,也堆滿了皚皚白骨,這更是激起了滔天眾怒。
這具屍體,便是挖出的白骨中的一具。
奇怪的是,屍體並無頭顱,是成年男子的體型,光看這勻稱的身材,生前說不定也是個氣宇軒昂的精神小夥。屍身仍未腐朽,而且仍有靈氣殘餘,可見生前修為圓滿,至少是中境修士。
眾人面面相覷,心頭都盤旋著一個疑問:此前找到的都是些弱冠之年的少年少女,容貌姣好,身材纖細,哪個肌肉猛男能當爐鼎?
“聞氏再怎麼喪心病狂,也不會這樣做吧?”
“就算這樣做了,也沒人喪心病狂地買下來吧?”
“要是誰敢,我敬他是條好漢!”
“咳咳,說不定有人好這一口,我有個主意,可以先粗略檢查一下……”
“好了!都別胡說了!”
“掃黃打非”總指揮斷岳真人一聲怒喝,打斷了眾人的竊竊私語,接著看向最先發現這具屍體的薑別寒:“你有話要說?”
薑別寒也不廢話,上前將那具屍體撥了個面,露出鎖骨下一處暗紅色的胎記。
——是一朵浮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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