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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晨(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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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晨(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25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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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舒暢是這樣定位自己和總編裴迪文的關係,他是她的伯樂、嚴師,他慧眼識金,讓她一個學建築的工科畢業生進了《華東晚報》法製版,並在他嚴苛的調教下,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記者。他還是她體貼的上司,會送她愛吃的糖果,會為她出書,會在她迷茫時適時加以指點。雖然報社裡傳過她和他的緋聞,但她堅信,他們的人生除了工作不可能有其他交集,她有相愛的男友,有溫暖的家,她很幸福。
變故來得那樣突然,相愛多年的男友成了她同事的新郎;最愛的哥哥舒晨因意外過世,父母不堪承受失子之痛,把所有的悲傷全扔向了她;中學時曾暗戀過的學長寧致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出現在她的面前。
舒暢的世界掀起了驚濤駭浪,裴迪文這時以一種勢不可擋之勢向她表白。似乎這很意外,似乎又很必然。舒暢無法抵擋,裴迪文的愛於她來講,是橄欖枝,是救世祖,是寒夜裡一束溫暖的燈光。
也許愛早在她不察然時悄然入侵,她打開心扉,放任自己享受這份甜蜜的愛戀。然而剛觸及幸福,下一波巨浪來襲,裴迪文神秘面紗掀開,原來他早已成婚,且有一女……
鼓起勇氣對愛再次信任,現實卻給她殘酷一叮。事實真相真如她親眼所見那般?還是另有隱情?她最終是否能等到她心中愛的玫瑰的盛開?

作者簡介

林笛兒,雙魚座,彆扭而又小氣的女人。
已出版作品
《何處風景如畫》《摘星Ⅰ、Ⅱ》、《我在春天等你》、《紙玫瑰Ⅰ、Ⅱ》、《你是我最美的相遇》等,並有多本小說改編成影視劇。 即將出版《玫瑰之痕》
新浪微博:@林笛兒微博

名人/編輯推薦

編輯推薦
風景之後,《玫瑰之晨》
林笛兒/作品
我愛你的心是清晨的玫瑰,而你,是滋養它的陽光與露珠。
林笛兒“玫瑰系列”第二季
虐心與暖心並存
情節跌宕起伏 故事錯綜複雜
看得見你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見你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媒體評論
>>>精彩看點,女主遭遇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啊!
NO.1揪心
結婚前夕,在一起多年的戀人忽然變成同事的男朋友!
NO.2虐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睜睜看著哥哥在自己面前遭遇橫禍去世!
NO.3痛心
好不容易打開受傷的心扉,再次重燃對愛的信任,心上人卻有另一重身份!有妻?有女?
MO.4暖心
親眼所見也許也並不是真實的,你相信嗎,被小王子用心澆灌的玫瑰,終會開出美麗的花。
>>>>文中金句(節選)

•我用來剖開橫切面的青春,開始尋找與你相遇的年份。在最外圈的年輪,我卻看到緊緊相依的你們。原來,在這一生,我只能是你,其中一圈的認真。
•感情是從心裡出發的,不受理智的控制。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她弱小、惹人疼愛,想要保護她、關愛她,和她在一起,沒有人強迫你的付出,除非你自己願意。
•你有一顆仁慈的愛心,別人不敢褻瀆,只能景仰,但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得跟在你後面附和。

•愛情,不要經驗豐富,只要遇對了人,一次就能開花結果。
•愛一個人需要契機,還需要尊重,不是喜歡上,就能對著滿世界嚷嚷的。

目次

第一章 燈火闌珊
第二章 迷蒙星光
第三章 傾城之雨
第四章 千千闕歌
第五章 漫步雲端
第六章 時日如飛
第七章 湖光掠影
第八章 漠漠輕寒
第九章 分開旅行
第十章 且聽風吟
第十一章 楓若猶紅
第十二章 花開正好

書摘/試閱

第一章 燈火闌珊
舒暢把自己那輛淺灰色奇瑞A3停進停車場,溫度計上顯示外面現在的溫度是攝氏三十八度。她深呼吸一口,然後一鼓作氣打開車門。撲面而來的熱浪使她感覺像是一腳踏進了冬日熱氣騰騰的浴室,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忙提起電腦包奮力向報社大樓跑去。一走進大樓,冷暖驟然交替,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舒暢疲累地走進電梯,木然地看著顯示幕上的數字一下下地向上跳躍。隔著電梯門,一曲華爾滋隱隱約約撫摸著耳膜。舒暢詫異地看了看手錶,現在不是午休時間嗎?電梯在十樓停下,門一開,舒暢便正面迎上華麗優雅的音符。
經過廣告部門口,謝霖從裡面沖了出來,一把抱住舒暢,眉梢一挑:“人家剛剛給你打了N通電話,幹嗎不接?”舒暢連忙抱緊電腦包,生怕一不小心就會砸到地上,那這一個月的心血就全付諸東流了。
“想我了?”她斜睨著謝霖,眼睛突然瞪得溜圓。瘋了,這色女竟然穿著一條性感的吊帶短裙,紅色的,還有點透。謝霖天生屬於瘦肉型,眉梢上挑,本身就帶點兒狐媚的感覺。然後她走路還扭扭擺擺,臀部就像通了電似的,非常有規律地運動著。這樣的打扮,讓辦公室的男人們還活不活了?舒暢擔憂地朝裡面探了探頭,見其他同事也不是平日裡中規中矩的正裝打扮,不是休閒,就是扮相潮流。
“這兒還是《華東晚報》嗎,難道我走錯地方了?”舒暢用力拍著額頭。
謝霖順著她的目光梭巡了一圈,張大嘴巴“哦”了一聲,懶懶地說道:“今天是週五,按例聯歡,可以隨便穿。”報社大樓裡多是文人,所謂文人相輕,舒暢想像不出一幫相輕的文人怎樣扭成一團聯歡的。
“你去廣東出差一個月,應該還不知道吧,從這個月起,每週五的下午,報社全體同仁聯歡,K歌、跳舞、玩遊戲,只要不用腦的,都可以上。”
舒暢難以置信地把眼睛又瞪大了一點:“老頭改性子了?”她記得自己剛來《華東晚報》上班的時候,頭髮禿成地中海式的社長最愛做的事就是集合全體員工開會,大講“馬列主義”、《鄧小平理論》,講得那是一個口沫橫飛、神情凜冽。就怕他們不能領會到他的深意,一個個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所誘惑,不惜做出背叛黨、背叛國家的事。
“他現在拿獎金拿得手都軟了,才懶得管這些呢。”謝霖湊到舒暢的耳邊,壓低音量,“現在報社實行的是總編輯負責制,當家的是那個神秘優質男。”說完,謝霖誇張地咽了咽口水。
舒暢下意識地挺直了腰。
謝霖口中的神秘優質男,就是《華東晚報》的總編輯裴迪文。三年前的春天,他突然空降到報社擔任總編輯一職。此人英俊儒雅,就是表情有點令人捉摸不透,說是禮貌,不如說是疏離。他年齡不詳,身世不詳,薪水不詳,婚姻不詳。他一來,便大刀闊斧地改革,手段很淩厲。《華東晚報》當時正處於低迷落魄的境遇中,但在他的改革下,《華東晚報》很快便似注入新鮮血液,煥發出蓬勃生機。話說報社裡一幫正值婚齡又有著花容月貌的女編輯、女記者,對他都懷著強烈的敬慕之意。有膽大的,勇敢地欲將他折服於石榴裙下,但在幾輪強攻之後,均以失敗告終。謝霖就是其中之一。那男人,就是長著一張身份證影本的臉,看久了,會把人給逼瘋。謝霖落敗後,撇撇嘴告訴舒暢。
“他又換車了,賓利——歐陸飛馳,”謝霖是個豪車迷,說到車就兩眼發光。
舒暢笑笑,朝辦公室走去。車其實就是個代步工具,不管什麼樣的車,都是四個輪子,一個方向盤,喝的是汽油,走的是馬路,作用都相同。她不覺得她的奇瑞比歐陸飛馳要差多少。
身後的謝霖風擺楊柳似的跟了過來。舒暢是在法治部,與廣告部只隔了兩間辦公室,同事們大概都去聯歡了,整個辦公室裡空蕩蕩的。一個月沒來上班,辦公桌上放著一堆信件。舒暢拂開它們,疲倦地放下電腦包,找了個一次性水杯,倒滿純淨水,連著牛飲三大杯,整個人才緩過神來。謝霖欠了下身,吹吹桌上的灰塵,俏臀一抬,坐了上去,看著舒暢,笑得嫵媚。
“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舒暢一看到謝霖這樣笑,心裡就發毛。
“有個私活你接不接?”謝霖往外看了一眼。
“給錢嗎?”報社的私活,就是私下接受別人的委託,替別人歌功頌德一番。
謝霖豎起了兩根手指:“五位數。”
舒暢蹙起了眉:“有這樣的好事,你自己怎麼不幹?”謝霖早先是企業版的記者,結識的富人多了,後來就改跑廣告了,圖的是提成高。
“我這支筆和你的不能比啊。”
“什麼私活?”謝霖不是個謙虛的人,舒暢感覺有點不對勁。
謝霖湊到她耳邊:“聽說過‘夜巴黎’吧?”舒暢點頭,濱江最出名的夜店。
“傳說那裡過了午夜,就有人賣白粉……”沒等謝霖說完,舒暢忙擺了擺手:“算了,這錢我不要。你以為賣白粉的全是白癡呀,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要這麼容易被抓到,那員警叔叔幹嗎去了?”
“人家當然不會像賣冰棍似的滿大街吆喝呀,但只要是貨,就總要出售吧。你以前不是扮過臥底混進人家工廠寫過什麼報導嗎?這次還不是駕車就熟?”
“有人眼紅‘夜巴黎’的生意?”舒暢猜測,這篇報導一登,“夜巴黎”立馬就會被封。
謝霖呵呵地笑:“你就別問那麼仔細了,告訴你,這個消息絕對真實可靠。人家當時和我這麼一說,我就想到了你。怎麼樣?”舒暢閉上眼,想了想:“好,我做!現在只要能賺錢,哪怕讓我賣身都行。”她默默咽下喉嚨間的苦澀。
“我認識的有錢老頭多著呢,有的就好你這口,需要我牽線嗎?”謝霖接話接得很快。
“去你的!”舒暢推了謝霖一把,“賣身也要有天賦,我有自知之明。”
“你錯了,這個時代仗著美色出來闖,已經不那麼吃香了。現在的人都講究個內涵,不靠美色工作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像你這種清雅型的,就很有男人緣。哈哈,別打了,別打了。”謝霖笑得身子直扭,忙求饒,“說真的,唱唱,晨晨的事,你一個人撐太辛苦了,是該找個人嫁了,也好幫你分擔一點。”舒暢把玩著手中的紙杯,幽幽地吐了口氣,掏出手機,看了看,還是沒有楊帆的電話。她上高速路之前,就給他發過短信,告訴他自己今天回來。突然心裡感覺七上八下的,就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辦公室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一聽這聲音,舒暢和謝霖立馬站了起來。
“剛……剛……”舒暢不由得結巴了。她採訪過許多大案要案,採訪對象有大法官、名律師、罪大惡極的犯人等等,在他們面前,她都能口齒清晰、思維敏捷,唯獨在這個男人面前,她不由得掌心冒汗、膝蓋發軟。
“主編好。”謝霖也有點不自然,扭過頭對舒暢擠了擠眼,“你好好休息,我去禮堂跳舞了。”她含笑越過裴迪文,像只花蝴蝶似的飛走了。
“稿子寫得怎樣了?”裴迪文走了進來。
“已經完稿,馬上就可以發給編輯了。”好不容易舒暢才恢復正常。
裴迪文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的T恤,煙灰的長褲,保持一貫的翩翩風度,不近不遠,不疏不親,神情淡漠,卻自有一種威懾力。
“前面幾篇,我都看過了,寫得還好。這起舉國震驚的詐騙案,很受人矚目。後面的幾篇,你要再接再厲。”
“還好”是這個男人最極致的誇獎。舒暢稍稍放鬆下來,恭敬地看著他。
“那本書準備得怎樣了,書名想好了沒有?”
“書還需要補充幾個案例,我明後兩天要繼續去濱江勞改農場採訪。書名暫定為《落日悲歌》。”這本書是舒暢應報社的要求,根據真實案例來寫的系列報告文學。
裴迪文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舒暢一眼:“《落日悲歌》這個書名不錯,等樣稿出來,先送給我看看。”
“嗯!”舒暢回應。
裴迪文又看了以眼舒暢,轉身向門口走去。快出門時,他回過頭:“你……”破天荒地,他扯出一絲笑意,指了指舒暢的臉說道,“先去洗個臉吧!”
舒暢的臉驀地漲得通紅,等裴迪文一離開,就忙不迭地沖進了洗手間。鏡子裡出現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活像只髒兮兮的大野貓。“謝霖!”舒暢咬牙切齒地閉上眼,殺人的心都有了。
舒暢把稿子發到編輯的郵箱,再看完桌上的信件,就下班了。雖然天色已近黃昏,但暑氣仍然很重,開了車窗,都能感受到風中如帶著火一般的溫度。開車經過“陳記”鹵菜館時,看到櫥窗週邊了一圈人,於是舒暢下了車,擠進去買了半斤五香牛肉,因為這是楊帆最喜歡吃的東西。一個月沒見,只要一想到楊帆,舒暢就感覺一陣無以言表的溫柔快要噴湧出來。
楊帆和舒暢一樣,都是濱江的土著。楊帆的家在江北,離市區遠,每天坐車很費時間,為了便於工作,他在單位附近的一個舊社區裡租了一間公寓。此時公寓的防盜門正大敞著,舒暢一喜,忙敲門。開門的人是楊帆的媽媽羅玉琴,楊帆冷著一張臉站在房子中央。
舒暢愣在門外,好一會兒,才招呼道:“媽媽,你來啦!”
羅玉琴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我和楊帆在等你。”舒暢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平時穿的衣服和用的物品都堆在沙發上,她不太明白地看向楊帆。楊帆沒有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就仿佛外面有什麼吸引人的風景似的。
羅玉琴清咳了兩聲:“也不是外人,咱們就不兜圈子了。唱唱你是個好姑娘,但你哥舒晨是個無底洞,你家做什麼決定我們不管,我們就是一般人家,實在沒辦法幫忙。楊帆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你和楊帆還是分了吧。反正才領了證,又沒辦酒,彼此的損失都不算大。以後,你還是可以叫我羅阿姨,叫媽,不合適。”舒暢眨了眨眼睛,再次把視線轉向楊帆。她在心中祈求道:說話呀,楊帆。可楊帆背對著她,視線仍停留在窗外。這是舒暢第一次明白心碎是什麼樣的感覺——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時間大腦和心臟都不供血了,整個人像掉進了無邊無際的冰窖之中。
羅玉琴繼續說道:“送給你的幾件首飾,我們不要了,楊帆給你買的衣服,也算了……”
“媽媽,你少說幾句好不好?”楊帆突然把頭扭過來,大吼了一聲。
“那你倒是開口呀!”羅玉琴火大了,“我和你爸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們在一起,是你硬看上她的,也不問清楚她家什麼情況。這家人能碰嗎?”兩人聲音的分貝都太高,震得舒暢的頭嗡嗡作響,她感覺自己一秒鐘都不能待下去了。
“我知道了。很晚了,我該回家了。”這幾句話,像用盡了她全部的氣力。說完後,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下樓時,兩隻腳就像是踩在雲上,人是飄的。
“唱唱!”楊帆在她身後大叫。
“楊帆,你給我回來!”羅玉琴急得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舒暢沒回頭,身後也沒有腳步聲跟來。她走到樓下找鑰匙開車門時,發現手裡還拎著那包五香牛肉,眼淚再也忍不住,瞬間奪眶而出。一個月前,楊帆要去杭州培訓。那時,天還沒有這麼熱。
“唱唱,要麼是舒晨,要麼是我,你只能選擇一個!”兩人爭論了一晚,都沒有得出結果楊帆衝動之下,摞下這句話。
舒暢說得口乾舌燥、心力交瘁:“楊帆,你明天要出差,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我們都冷靜地考慮一下,等你回來後我們再做決定。”楊帆看著她的眼神有點漠然,讓她的心生生被刺了一下。楊帆去杭州出差一周。沒想到,在楊帆走後的第三天,廣東發生一起金融卡詐騙案,報社派她過去追蹤採訪,這一待就是一月。她在廣東給楊帆打過幾次電話,兩人都刻意不提舒晨的事,只是問個好,言語間不知不覺就疏遠了些。南國的夏天,既炎熱又潮濕,每天在陌生的城市裡奔波,吃不好,睡不好,她就特別想念楊帆。可是這些話,她從未說出口。夜色越來越濃。舒暢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坐上駕駛座。車門被一雙手臂拉住。楊帆還是追了下來,臉色鐵青,眸光森寒。
“唱唱,你真的要這樣做,為了一個弱智,一個患了腎病的弱智,你丟棄我們三年的感情,毀了我們的婚姻?”
舒暢拼命地搖頭,眼淚在眼眶打轉:“不准你這樣說舒晨,他是我哥哥。”
楊帆冷笑:“不說就能掩蓋他是個弱智的事實嗎?我明白了,在你的心裡,我就是根草。說什麼你愛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全是假的。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我,在你心裡只有你的家人,你很自私。不要說我冷血,我已經努力過了。可是替一個傻子換腎,你認為有必要嗎?你這是把錢往江裡扔,換了腎,他就能變聰明了,就能活個千年萬年的?”眼前的楊帆,面目猙獰,手舞足蹈,眼睛裡像有團火在燃燒,他讓舒暢覺得他不是在挽救他們的婚姻,他只是在確認這個事實。
是的,舒晨是個弱智。是的,舒晨患了腎病,一個腎不能工作了,現在是最佳的換腎時期,錯過了,就會影響生命。換腎的手術費是三十萬,還要花錢買腎源,加起來,是一筆很大的數目。爸媽一聽完醫生的話,就面面相覷,眼中流露出憂傷,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只轉過身來看舒暢。醫生在咂嘴,一些話在嘴邊泛出來又咽下去。舒晨躺在床上,低燒讓他煩躁得直哼哼。爸媽說不出口的話,醫生的欲語還休,明明白白都寫在眼底,舒暢看得懂。
舒晨是個傻子,能在這個世上活到三十八歲,已經是個奇跡。舒暢死命地咬著嘴唇,她抬起頭,堅定地看著醫生:“麻煩你幫我哥尋找腎源,錢,我們會想辦法的。”
爸媽直到舒晨十二歲時,才徹底接受舒晨是個弱智的事實。他們看著無憂無慮玩耍的舒晨,想著他們終有一天會老去,可以後又該由誰來照顧他。於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舒暢和舒晨同一天生日——六月一日,國際兒童節,這很符合舒晨的性格,一輩子永遠保持一顆快樂的童心。爸媽養老的錢暫時不用多想,而她結婚,也可以再緩幾年。舒晨是傻,但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他和她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妹,同月同日生,還是同一生肖。
“可是要怎麼向楊帆家那邊交待呢?”媽媽擔心地問。楊帆與舒暢原本約定明年五一結婚的,羅玉琴特地請人算了個日子,讓兩人先領了結婚證。楊帆的爸媽還在市區給兩人買了一套公寓,舒暢的爸媽則主動提出裝修和購買傢俱、電器的錢由他們出。
“我去和楊帆商量商量,相信他會理解的。”舒暢信心滿滿。因為楊帆愛她,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照顧舒晨的。但顯然,她對楊帆還是不太瞭解。舒暢心裡堵得很難受。
“有沒有必要,已經和你沒多少關係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該說的已經重複過很多次了。他們倆就像是隔河相望的兩棵樹,不肯為對方放棄腳下的土壤。但她不怪他的現實。確實,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體會不到血源強大的牽引力,他也沒有義務要去背負這些。
其實,還是因為窮!有錢沒錢,不是一日吃幾餐飯、睡半張床一張床、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問題。而是體現在疾病面前,如果你有錢,你可以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讓生命旺盛地延續;而你沒有錢,除了無力,還是無力。換成她是富家女,或者楊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個事,可惜他們都不是。在金錢面前,愛情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無關黑白對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飛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這是人之常情。難道非要抱成一團殉難,才叫愛情?活得快樂,也是一種愛的回報。鬆手吧,讓楊帆——揚帆起航吧!舒暢嘴唇哆嗦著,心頭早已波翻浪湧。
“好,好,好!”楊帆連說了三個“好”字,鬆開了車門,“舒暢,我們本來可以幸福地在一起生活,是你生生掐斷了這一切,是你把我推開的。如果我過得不好,你就是罪魁禍首,我會永遠記得你今日的狠絕。”說完,他“啪”的一下甩上車門,扭頭就上樓了。
楊帆有著一種非常陽光的帥氣,愛笑、會體貼人。舒暢有輕微的鼻炎,聞不得油煙味,楊帆為此就學會了燒一手的好菜,說永遠都不要舒暢踏進廚房一步。他追舒暢時,說過許多甜蜜的話,但這句話,真正把舒暢給打動了,於是她才接受了他的追求。兩人開始戀愛,然後為待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之後再一起籌錢購房準備結婚。幸福的道路突然就在這裡拐了個彎,舒暢伏在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舒晨是哥哥,楊帆是愛人,她分不出誰輕誰重。也許只能說她與楊帆的緣分很淺吧。
舒暢的家在濱江的北城,走幾步路就到江邊了。這裡住的大部分都是老居民,房子有許多還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築。市政府不止一次想拆遷,但因為這兒的人口太密集,所以拆遷的計畫一再被擱淺。舒家是一幢兩層的青磚小樓連著一個大大的院子。小樓的西牆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綠蔥蔥,濃得像是要滴出來似的。院子裡有一塊地種著草藥,正中搭了個葡萄架。現在,正是芍藥盛開的時節,碩大的花朵在晚風中迎送著香氣,葡萄架上,也掛滿了累累的果實。
舒暢的爺爺是個老中醫,最擅長治燙傷。舒暢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業,現在是濱江中學的校醫,平時替街坊鄰居看個義診。舒暢的媽媽于芬原先是個小學老師,後來因為要照顧舒晨,托人調到當時效益非常好的服裝廠做了會計。哪想到,服裝廠前幾年不景氣,被一個民營企業家給收購了,她現在待在家裡就拿點低保工資。
舒暢在院門口定了定神,這才揚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來一樣,輕快地喊道:“爸、媽,我回來了。”
於芬一眼就看出舒暢的眼睛紅腫了。“工作不大順利?”她憂心忡忡地問道。
“你女兒這麼優秀的大記者,工作上能有什麼事呢,我這是被汗漲的。”舒暢朝屋裡探了下頭,“爸爸呢?”
“後面劉嬸家孫子肚子疼,他過去給看看。”于芬還是覺得女兒這眼睛紅腫得厲害,忙從廚房裡給舒暢端了碗綠豆粥,母女倆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舒暢,心疼得直歎氣,“唱唱,你瘦了!”
舒暢躲閃著於芬的眼神,把臉全埋在粥碗裡,大口大口喝著:“我夏天容易變瘦,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麼樣?”
“腎源還沒消息,一周去醫院做兩次透析,剛睡著,明天一早要去醫院。”
“我已經和吳醫生通過電話了,他說正在和臺灣一家醫院聯繫,那邊腎源充足,過幾天可能就會有消息。”
“楊帆許久沒過來玩了。你們……今天碰面了嗎?”
舒暢一怔,抹了下嘴,心虛地賠著笑:“我們下午見過面了。”
“聊什麼了?”於芬緊張得直搓手。
舒暢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愛我之類的甜蜜蜜的話呀!媽媽,你要聽嗎?”她撒嬌地問。
“你到底有沒有和楊帆提舒晨手術的事?”於芬不安地問。
“我一個月前不就告訴過你們了嗎,楊帆全力支持舒晨換腎。他愛我,愛屋及烏,當然也愛我的家人啊。”舒暢的心劇烈地一抽,疼得她臉都發白了,怕媽媽看出來,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看晨晨。”
“楊帆真是個少見的好孩子,體貼又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著點,以後不准和他耍脾氣。明天打電話讓他過來,我給他做他最愛吃的醬鴨。”於芬笑著說道。
“明天我要去濱江農場採訪,過幾天再說吧!”舒暢像逃跑似的鑽進屋裡。
說謊,原來是這麼難的一件事!她苦笑著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媽一旦聽說她和楊帆要離婚的事,會是什麼反應。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吧!現在,在天還沒有塌下來之前,她像只駝鳥一樣不願去多想。
她輕輕地推開舒晨的房間。舒晨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脫下來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疊在床邊。
但有時候,舒晨發起傻來,會把房間裡的一切都砸個粉碎,還會打於芬。於芬總是哭著說:“晨晨,別打媽媽的臉,媽媽一會兒還要上街買菜、做事,人家看了會笑話的。你打媽媽的背好不好?”舒晨看到媽媽哭,一愣,張大嘴巴跟著媽媽一起哭。舒晨也會對舒祖康橫眉怒目,但他在舒暢面前卻從來都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舒暢還是個小娃娃時,他就搬張椅子,坐在嬰兒床旁邊。舒暢哭,他哭;舒暢笑,他笑。舒暢大了些後,他便跟在舒暢後面當尾巴。舒暢跳房子,他托著下巴蹲在一邊笑;舒暢玩過家家,他便給她當寶寶,讓他幹嗎就幹嗎。街上的小孩總是笑舒晨是個大傻瓜,為此,舒暢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人家爸媽領著孩子追上門來告狀,舒暢的掌心都被於芬打紅了,倔強的舒暢仍抿緊著唇,怎麼也不肯承認錯誤。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她認為保護晨晨,是她的職責。
舒晨像是察覺到房中有人,他睜開眼,看到舒暢,咧開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躍坐起,拍著自已的胸口,然後指著舒暢,“她是唱唱。”這是小時候,舒暢牽著舒晨出去玩時,舒晨式的自我介紹,說這些時,他一臉驕傲。一個月不見,舒晨瘦到脫了形,纖弱的身子上頂著個碩大的腦袋。以前,他壯實得舒暢站在他身後於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隱約透著股臊味,這是身體出現酸中毒的症狀。
舒暢憂傷地擠出一絲笑,擠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嗎?”雖然舒晨大她十二歲,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個小孩,寵到極點的小孩。同時,也是她心底最好的朋友。
舒暢性格直率,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大咧咧的,真有什麼事了,她又是個愛藏事的孩子。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愛和舒晨說說。舒晨啥也不懂,只傻笑著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麼委屈,考試考砸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通,在學校又闖了什麼禍,甚至在她情竇初開時,暗戀上一個高她三屆的男生,這些她認為有損她形象的話,她都只會和晨晨說。
說過以後,心裡就一派平坦、萬里無雲,仿佛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給了舒晨,她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暢不相信,舒晨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樣。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光著腳就下了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包阿爾卑斯奶糖,獻寶似的塞到舒暢手中。舒暢眼眶一紅。她心情很不好時,就愛買包阿爾卑斯奶糖在嘴裡嚼著。那種帶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融開,像絲一般光滑,慢慢淹沒了心中的苦澀。舒晨記得的事不多,這件事,他卻記得很深。
“我買的,買給唱唱的,唱唱喜歡吃,吃過以後就會笑。”舒晨把嘴巴咧開,做出一個誇大的笑容。舒暢把紙包撕開,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裡,自已也扳了一粒放到嘴裡,兄妹倆誇張地對嚼著,把糖果咬得咯咯響,然後一起放聲大笑。聽著舒晨爽朗的笑聲,舒暢覺得只要能把這笑聲留住,自己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晨晨,知道嗎,我今天哭了。”舒暢讓舒晨躺下,她依偎在他旁邊,低低說道。
舒晨緊張地側過身,用手摸舒暢的臉:“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暢把舌頭伸出來,讓舒晨看到上面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的,我是因為高興。你看,人家家裡都是一個孩子,多孤單呀,可是我多幸運,有晨晨給我做伴。”舒晨呵呵地笑,把舒暢的手抓得緊緊的。
舒暢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們約定,不管手術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裡有多苦,也要忍著,好不好?”
耳邊傳來重重的鼾聲,舒晨睡著了。舒暢微笑地看看他,輕輕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便給他留了一盞淺淺的小壁燈,這才走出來。爸爸出診回來了,在院中聽媽媽興奮地說楊帆有多麼通情達禮,他家唱唱真是沒看走眼。她聽得心中澀澀的,自嘲地撇撇嘴,轉身進了自已的房間。
她洗了澡,拍上爽膚水,然後打開筆記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書稿。舒暢並不是讀新聞的科班出身,她大學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專業,卻陰差陽錯做了個法治記者。三年的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才在報社站住了腳。她在省內得過兩次新聞獎,在全國得過一次。一個記者,能出本書,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證明,所以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書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個案例,目前已經寫好了十八章,還有兩章就能完稿,採訪的犯人也和勞改農場預約好了,明天去過後,就可以準備完稿了。只要這本書出了,將會有一大筆的稿費,在這個時候,就等於是雪中送炭。
舒暢現在不擔心錢,而是擔心手術後,舒晨會出現排斥反應。她直直地看著面前的筆記本,想到剛才爸媽的談話,她咬了咬唇,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拿起一旁的手機。她直接按了重撥鍵,手機螢幕上跳出兩個字——老公,一圈圈的電波,像蝴蝶似的圍著這兩個字向外擴散著。許久,電話才接通,先躍入耳中的是韓國鋼琴家李閏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記》,琴音純淨清新,帶有濃厚的個人情感,幾乎是咖啡館必備的曲目之一。
“你改變想法了?”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質疑中帶著慌亂。
舒暢握著手機的手臂顫了顫,她閉上眼:“楊帆,對不起!”
“呵,”楊帆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點給我打電話,就為了一句對不起?我們之間,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嗎?舒暢,你讓我心寒。”
淚,慢慢又湧滿了眼眶,她對他的愛沒有一點背離。
“如果你沒其他的話,我掛了。”楊帆冷冷地說道。
舒暢抹去臉上的淚:“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術前,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們的事。不然,他們會垮掉的。”楊帆沒有說話,呼吸很重。舒暢忐忑不安地等著。
“楊帆,嚇死我了,”沉默的電波中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嬌嗔的驚呼,“我還以為你扔下我走了,這兒,我誰都不認識……”
“我儘量吧!”楊帆匆匆掛斷了電話。舒暢慢慢地放下手機,腦中像突然失了憶,一片空白。
夜裡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後,天空仍舊烏雲壓頂,雨絲下一陣,停一陣的,像是一個婦人的哭泣——稍有平復又被新的傷心逼得淚如雨下。舒晨醒得很早,於芬幫他洗了臉,換了新衣,收拾得乾乾淨淨地坐在餐桌邊等舒暢。舒暢一夜沒怎麼睡,不知做了個什麼夢,醒來後,渾身酸痛。抬手撐起,摸到枕頭濕濕的。
洗漱完畢後,她坐在化妝鏡前塗日霜,一拉抽屜,看到裡面鱷魚狀的首飾盒,她愣了愣,拿出來緩緩打開。首飾盒裡有一枚戒指、一條項鍊和一根手鏈,都是黃金的,花式老舊,質地卻非常純真。這三樣東西,價值不連城,但在楊帆家卻代表著特別的意義。舒暢和楊帆登記後,羅玉琴才把這三件首飾交給了舒暢,說是楊帆的奶奶給她的,她現在給舒暢,等舒暢生了兒子後,這首飾再給舒暢的媳婦。嚴格意義上來講,舒暢只有使用權,並沒有擁有權。
昨天晚上,羅玉琴特地提到這三件首飾,嘴上說是不要了,可舒暢知道那都是反話,她之所以會說出來,就是想提醒舒暢。舒暢不是傷心這幾件首飾,只是被羅玉琴的話弄得有點心酸。平靜了一下心情後,舒暢才走出房間。雨仍在下,舒暢看了看天,讓爸媽待在家裡,自己陪舒晨去醫院。爸媽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本應安享晚年的,現在卻還在為兒女操心,想起來就有些不忍。
舒晨今天不是做透析,而是做一項特殊的檢查,據說由於費用的問題,全院的病人每週只集中做一次。舒暢去劃價,這一項檢查便是兩千四,舒暢握錢的手抖了一下。檢查完,她又領著舒晨去見主治醫生吳醫生。吳醫生看著檢查單,眉頭一直蹙著。他沒讓舒晨回避,反正舒晨什麼也聽不懂。“舒記者,你哥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催臺灣那邊。”
“很嚴重嗎?”舒暢有點慌。吳醫生抬起頭,瞧了瞧傻笑著的舒晨:“其實我並不贊成你哥哥做手術,因為腎源的價格又漲了。”
“但是做手術,就會有痊癒的希望,是不是?”舒暢握著舒晨的手。
吳醫生歎氣:“沒有一個醫生敢百分之百保證。”
舒暢笑了笑:“不要保證,只要有希望就好。吳醫生,有消息你就給我打電話,隨時都可以。我哥需要住院嗎?”
“最好是能住進來,便於觀察。”
舒暢為舒晨辦好住院手續,又通知爸媽帶點日用品過來。舒晨這一年多時間,在醫院待久了,也不吵鬧,乖乖地聽從護士的安排。一直忙到臨近中午,一切才安排妥當,舒暢這才打起精神飛車趕往濱江勞改農場。現在的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了。
出了市區,沿著江堤開了四十分鐘,便能看到成片的水田,一望無際,仿佛與江天連成了一片。在一塊水田裡,有幾十個身著橙色囚衣的犯人正在插秧,田埂上站著幾個荷槍挺立的獄警。舒暢響了下喇叭,以示招呼。其中一個獄警抬手揮了揮,舒暢笑笑,把車開得飛快。
車在農場高大的鐵門前停下,舒暢跳下車,按照規矩辦理手續。值班的警衛笑吟吟地看著舒暢:“穆隊長都過來問過舒記者好幾次了。”
舒暢吐了吐舌頭:“她有沒有罵我?”
“罵你又怎樣?”聞聲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警官,身材高挑,劍眉星目,嗓音沙啞。
舒暢回過頭:“我會乖乖地站得筆直,讓你盡情發威。”
“去你的!”穆勝男上前攬住舒暢的肩,往外走去,“你說九點鐘到,這都十一點多了,我還以為你路上出了什麼事,電話打了又不接。”
“勝男,你現在越來越像小女人了哦!”舒暢揶揄地斜睨過去。
在舒暢小時候稱霸街頭巷尾時,這位穆勝男大隊長便是她的同夥之一。穆勝男的父親是個老公安,一直想生個兒子。生了穆勝男之後,完全把她當男孩養。將門出虎女,穆勝男是濱江市少年武術、跆拳道的冠軍,身高腿長,比男生還要男生。於是,他父親便給她取名叫勝男。
穆勝男與舒暢從幼稚園到高中一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直到高中畢業,穆勝男去了員警專科學校,舒暢去了工程學院,兩人才分開。大學畢業後,穆勝男到勞改農場工作,舒暢做了法治記者,兩人又黏上了。
“找死啊!”穆勝男捏了捏舒暢的臉,她最討厭別人說她像個小女人了。
舒暢閃躲開,笑著向前跑,穆勝男幾個大步就把舒暢給抓了回來。
正是午餐時間,兩人先去餐廳。從大門走到餐廳的一路上,幾個帥氣的員警都恭敬地向穆勝男點頭頷首。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手疾眼快地幫兩人端來兩個餐盤,三葷兩素一湯,飯是農場自產的大米,粒粒晶瑩飽滿,看起來很豐盛。
“安陽,我們農場新考進來的公務員,研究生學歷,才子!”穆勝男不愛讀書,幸好有舒暢幫她,每次考試才低空越過。對於會讀書的人,她自然而然有著一種敬仰。
“研究生來這裡,也太委屈了吧!”舒暢驚奇地看著這個非洲小白臉。
安陽笑了笑:“我學的是犯罪心理學,來這兒正是用武之地。”他點了點頭,沒有繼續交談,就轉身走開了。
“在這裡有沒有覺得自己像女王一樣?”舒暢喝了口湯,忙不迭就往嘴裡塞飯。忙了大半天,她都快餓瘋了,“連端飯送湯都是這麼高品質的帥哥。”
穆勝男聳聳肩:“你羡慕?”
“不敢羡慕,只有你這種四肢發達的人才能在這裡工作,換了我,神經整天得繃得緊緊的,遲早有一天要崩潰。”別看犯人們服服帖帖,讓幹啥就幹啥,可是那一雙雙低垂的眼簾下,誰知道還掩藏著什麼。
穆勝男在桌下踢了她一腳:“你神經有那麼脆弱?”舒暢呵呵地笑,想當年自己也是豪女一個。只不過二十歲之後,她好像變得越來越嬌弱了。
“晚上回市區嗎?”
穆勝男一挑眉:“有事?”
“嗯,陪我去趟夜巴黎,我有個活。”
穆勝男皺起了眉:“夜巴黎不是夜店嗎?”
“我又沒讓你穿警服進去抓人,你換身休閒裝不就行了。”舒暢知道勝男骨子裡對夜店特別不屑,認為進去的人都是醉生夢死之輩。
“你找楊帆吧!”穆勝男沒商量地搖了搖頭。
“那我一個人去。”舒暢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於是開始埋頭扒飯。穆勝男愣愣地看著她,她這表情像霧像雨又像風。
“發什麼脾氣呀,我去不就得了。”和舒暢吵架,她從來就沒贏過。
舒暢這才綻開笑顏:“還是我家勝男知道疼人!”
“你家楊帆得罪你了?”穆勝男人粗心卻細,一下子就捕捉到她話中的幽怨。
“晚上再說。”吃完飯,舒暢就拿出筆記本和錄音筆,走進會議室。穆勝男早就幫她安排好了採訪對象,剛坐下喝了口茶,就聽到門外有人喊“報告”。
“進來。”在犯人面前,穆勝男神色凜冽,不苟言笑,“這是舒記者,你要好好配合她的採訪,態度端正,有問必答。”
“是!”犯人低頭斂目,視線只敢落向地面上的一點。
穆勝男向舒暢努了下嘴:“我就在隔壁,結束後過來找我。”
舒暢點頭,對著犯人光溜溜的頭頂微微一笑:“你請坐。”
犯人的身子顫都了一下,這個“請”字久違了。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坐下,犯人緩緩抬起頭。舒暢輕抽了矣口冷氣。她認得這個犯人。雖然被剪了個大光頭,但眉宇間儒雅俊朗的氣質猶在。他曾被濱江市民戲謔為“儒官”。
就是這樣的一個文質彬彬的儒官,卻有四十位情人。他的妻子是濱江護專的教授,兒子是清華大學的在讀生。按道理他應該是一個幸福的男人,卻沒有人想到他會作風靡爛到這種程度。
東窗事發是從情人之間爭風吃醋引起的。立案之時,濱江市已是滿城風雨。在一次新年頒獎禮上,舒暢近距離地接觸過他。他是頒獎者,舒暢是得獎者。彼時,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記者?”見舒暢不講話,犯人不安地咳了一聲。舒暢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打開錄音筆。
對於自己在任期間的貪污受賄,他講得很坦然,沒有舒暢常見的悔不當初,那淡然的神情就好像是在講別人的事一樣。即使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他也只是淺淺一笑,歎了口氣:“二十年……兩百四十個月,出去時,我已經快八十了……”
“那些……女子……你都愛過她們嗎?”舒暢忍不住問出心中一直好奇的問題。
“愛?”他訝然地挑眉,“我不愛她們,她們也不愛我。“
“你的妻子呢?當你和她們在一起時,你有想過她嗎?”
他閉緊了唇。
許久,他才說道:“貧賤夫妻才談愛。婚姻是一種形式,愛情是精神。物質貧瘠,我們才需要愛情來支撐。等物質富裕了後,再談愛情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為什麼?”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還太年輕,以後慢慢會懂的。”
做記者的,不免要出席各種場合,衣櫥裡總有一兩件撐門面的衣服。舒暢是個懶人,為了一件衣服去搭配鞋、包什麼的,她覺得太麻煩。所以她給自己置了條黑色連衣裙。黑色簡直是完美的顏色,什麼樣的包包、鞋都能與之譜出和諧的樂章。連衣裙削肩、束腰,剪裁大方、簡單,適合各種場合、各種年紀。舒暢認為這條裙子只要不破,至少可以讓她揮灑到五十歲。
穆勝男為了和舒暢搭配,換了件黑色寬鬆T恤、毛邊牛仔褲,頭髮用摩絲立起,耳朵上塞了個耳釘,板著張臉,看上去就是個以假亂真、有型有款的俊美男子。
兩人走進夜巴黎時,剛過九點,客人不算多,燈光暗暗的,每個人都壓著嗓子說話,像是在從事什麼神秘的工作一樣。夜巴黎的裝飾還挺有品味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明暗,都會有一些讓你意外的發現:古老的曼陀羅、斑駁的銅號,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舊的老照片和幾張說不清年代的外國音樂海報。大廳裡飄蕩著《茉莉花》的薩克斯曲,中國風的民樂用西洋樂器演奏,改編得很成功,曲風輕雅,還透著一絲憂傷。
吧台前坐著幾個人,有的隨著音樂晃動著身體,有的低聲交談,有的眯著眼睛喝酒。舒暢與勝男在吧台的拐角邊找了兩個位子,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進來的人,也可以看清廳內的人。舒暢發現裡面還有一個個的包間,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一道雕花旋轉樓梯直通二樓,上面是供樂隊演出用的。兩人在吧椅上坐下,各自叫了杯水果雞尾酒。
舒暢環顧廳內,如果這酒吧真的提供搖頭丸或者大麻什麼的,應該是在午夜後,離現在還有幾個小時呢!她於是收回目光,專注地品嘗著杯中的酒。有一點甘甜,一點微辣,還不錯,她咂了兩下嘴,點點頭。這種夜店的消費向來很高,舒暢很少來這種地方,現在她更是能省則省了。勝男一臉不願與人同流合污的正經八百樣,可看在別人眼中,那是一種酷,已經有幾個女人嫵媚的眼光有意無意地瞟過來了。勝男不能忍受地側過身,面向舒暢。舒暢幾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完了,酒保眼尖,適時地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舒暢愣了愣,點點頭。
“這酒的後勁很大,也很貴。”勝男湊到她耳邊低聲說。
“來這裡就不問貴不貴了。”舒暢向酒保道謝,接過高腳杯,朝角落裡瞟了一眼,“勝男,你有新的戀慕物件。”呵,還是個辣妹呢!
“白癡女人。”勝男低聲咒駡了句,她酒量大,喝這種低度酒嫌不夠味,海飲了一大口。
舒暢眯起眼笑,突地抬手摸了摸勝男的臉頰。都說“李宇春”有種中性的帥氣,勝男比“李宇春”要帥得多了,眉宇間的英氣,別人是學不來的。“勝男,如果你是個男人,我可能也會愛上你的。”她開玩笑似的說。
“你放屁。”
“不准說粗話。真的,我們倆都認識二十幾年了,不離不棄,一直很要好。能有幾對戀人像我們這樣的!”
“你受刺激啦!告訴你,我雖然比男人強,但我可是個十足的女人,我不玩玻璃,會割破手的。”勝男端著酒杯,往一邊挪了挪。
舒暢咯咯地笑:“你怕我非禮你?”
“死相!”勝男也笑了,關心地看著舒暢,“真和楊帆吵架了?”
“沒有!”舒暢搖頭,喃喃地說道,“我們要離婚了。”勝男是除了雙方父母之外,唯一一個得知舒暢與楊帆登記結婚的人。《華東晚報》招聘女記者時,有一個要求就是三年內不得結婚。三年時間剛剛把一個女記者扶上軌道,中途來個結婚生子、十個月的懷孕期,然後再是十個月的哺乳期,等於兩年沒了,還怎麼開展工作?舒暢結婚登記是在第三年,沒過約定期,不敢聲張,是悄悄去的。
勝男瞪大眼:“為什麼?他搞外遇?我揍扁他。”
“不是。”舒暢低下眼簾,手指在吧臺上慢慢地畫著圈,“像我們這麼大的,很多都結了婚,然後開始供樓,表面風光,背地裡卻沒完沒了地算豆腐賬。可是人生不都是這樣嗎?再花裡胡哨也得歸於平淡。我也甘於這樣的平淡,但平淡中總會出現意外。”
“是舒晨?”舒暢只笑不答。
“不可能的,舒晨又不是最近才出現的。”
“那時候的舒晨,給他穿暖,給他吃飽,就可以了,能花幾個錢?現在的舒晨躺在醫院裡,每天的開支都是以幾千來計算,我不想再拖累他。”舒暢一臉苦澀。
“是你主動提出來的?”
舒暢喝了口酒,“嗯”了一聲。雖然勝男是好朋友,但關於楊帆家人的態度,她不想多提。這種事砸到誰的手裡也瀟灑不起來,不能怪楊帆的。“可能過幾天就去辦手續,呵,登記還沒三個月,閃婚閃離,趕上明星們的潮流了。”
“你還笑,”勝男都急了,“你以為你是鐵人呀,男人要了幹什麼,不就是有個事時能依靠一下嗎?”
“這是我家的事,他……也挺不容易的。”
“真受不了你,不行,我明天找楊帆說說去,他一個大男人,不能讓你這樣逞能。”
“舒晨不是楊帆的責任。”舒暢無奈地一笑,杯子又空了,她招手讓酒保又上了一杯,“勝男,愛一個人要對方心甘情願地接受你的全部,而不是死皮賴臉地把對方綁死。你綁得了他的身體,綁得了他的心嗎?就是能綁,你還能綁一輩子?不能的!”
勝男像是聽明白了,臉色沉重起來,心疼地抱住舒暢:“唱唱,你差錢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那不是小錢,是大錢,堆在牆角會是一大堆呢!你爸廉潔了一輩子,又愛做些閒事,媽媽病臥在床,你哪有錢呀!勝男,聖人說錢財乃身外之物,要視錢財如糞土。可是沒了這糞土,人還怎麼活?所謂清高都是有錢人的無病呻吟,沒錢的人他敢清高嗎?西北風不能當飯吃,不可以當衣穿,人活著,就得低到塵埃裡。”舒暢趴在勝男的肩膀上,哼哼唧唧了一番。勝男輕拍著她的後背,突地發現靠窗邊的一張桌子上有個男人一直看向她們這邊,她狠狠地回瞪過去,翻了個白眼。男人傾傾嘴角,對她舉起手中的酒杯。
她全當沒看見:“舒晨現在怎麼樣?”
舒暢抬起頭,手托著下巴,眼神有點迷離,小臉通紅,她驀地打了個酒嗝,不好意思地拍拍胸口:“在等腎源,馬上就可以做手術,錢我們也湊齊了,以後再慢慢還吧!不需要一輩子的,十幾年就可以了。”她搖晃著腦袋,神情黯淡甚是失落,“除了爸媽,這世上,真是什麼人都依不得的。”
“我呢?”勝男打趣地問道。
“對,對,我還有你。”舒暢張開雙臂,抱住勝男,“所以你就娶了我吧!我不要首飾、不要衣服、不要房子,我會一心一意地愛你,好不好?”
勝男知道舒暢酒量有限,大概是酒勁上來了,開始語無倫次。“好,我娶你,明天就娶。”她輕聲哄道。
“不行,今天娶。”舒暢噘起嘴。
“好,今天娶。”勝男笑著刮了下她的鼻子。這時,她感覺放在褲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我去接個電話,你乖乖待著。”酒吧裡的音樂換上了一首動感的爵士樂,勝男只得跑到外面去接電話。她看舒暢又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便叮囑酒保不要再給她添酒了。
“去吧,親愛的!我等著你!”舒暢笑靨如花,向勝男揮揮手。
勝男走後,她真的是很乖地坐著。可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酒吧裡的一切突然搖晃了起來,桌椅在晃,人在晃,就連桌上的酒杯也在晃。她閉上眼,再睜開,還是一樣,晃得她心裡翻江倒海似的。她又打了個酒嗝,感覺不行了,有一團火辣從胃裡往喉嚨口漫過來,她捂住嘴,沖酒保“嗚嗚”地叫著。酒保熟稔地指向一端:“洗手間在那邊。”
舒暢跳下吧椅,跌跌撞撞地往裡摸索著,深一腳淺一腳,經過一個包間前,突地撞上一個人,那團火辣再也阻擋不住,“噗”的一下全噴在了對方身上。
一股酒臭撲鼻而來。黃色的液體順著絲織的襯衣滴滴答答掉落。
舒暢甩甩頭,瞬間清醒了,她臉色蒼白,緩緩地抬起頭:“對不起,我賠洗衣費……啊!”一聲尖叫被她生生吞回腹中。
“你確定你只要賠洗衣費?”裴迪文捏著衣襟側目打量她。
“我……我……”舒暢呆住了,整個人僵在原地。
對麵包間的門開了,一個人晃著腦袋從裡面走了出來,舒暢不經意地看過去,愕然看到裡面猶如群魔亂舞一般。她條件反射地按下別在胸前的袖珍相機,連拍了幾張照片。
“捨不得?”裴迪文皺起眉,一把拖過她,她沒站穩,直直地跌進裴迪文懷裡。
這下公平了,她百搭的連衣裙上也沾滿了她的嘔吐物,即將壽終正寢。
舒暢一直無法定位她與裴迪文之間的關係。《華東晚報》的內部,曾傳過她與裴迪文之間的緋聞,但那股風還沒刮起來,就無聲無息了。緋聞中的男主角是不會當著眾人的面,把女主角罵得狗血淋頭,直到掩面痛哭,背過身腹咒男主角過馬路時最好被車撞著的。
工作沒有著落時,舒暢想過自己有可能會去掃馬路,會去餐廳端盤子,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做一個法治記者。舒暢在大學裡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如果她有一顆紅心,應該去大西北支援祖國建設,不然就進某某建築公司,戴上安全帽在水利工地上晃晃悠悠。舒暢沒有多少選擇,她想留在濱江,而且儘量不要常年出差在外,因為她要考慮到爸媽的年紀和舒晨的狀況。濱江市水利局那一年沒有對外招人,考公務員這條路被堵死了。舒暢有個大學學姐叫池小影,在工程設計院工作,她找過去,池小影告訴她設計院要人,但專業必須是路橋工程,她又沒戲了。
運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壞。舒暢索性不挑了,就在《人才網》上搜出濱江市區招聘的各個崗位,像天女散花似的,把履歷一一發送過去,然後坐著等消息。不知是工程設計這個專業很冷門,還是別人覺得招聘她太埋沒人才,有很長時間一點回音都沒有。後來,有了點動靜,但都是超市、商場、酒店服務員之類的,那些工作根本就不需大學本科學歷,高中畢業就足夠了。
舒暢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待在家裡,因為怕爸媽擔心,還得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有和楊帆約會時,才會念叨幾句。
“你才畢業三個月,急什麼。“楊帆安慰她,眉頭皺著,一樣愁容滿面。
舒暢又得到三個面試的機會,可恰巧都在同一天,一個是廣告公司的電腦設計,一個是裝飾公司的製圖員,還有一個就是《華東晚報》的記者。舒暢直接把《華東晚報》的面試給刪掉了。因為電腦設計和製圖,自己好歹沾點邊,可記者這個職業,她連門都摸不著。聰明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那一年,秋老虎發作,中秋比盛夏還要熱。舒暢把自己打扮得挺職業的,出去走了幾步,汗把妝都化了,束起來的頭髮也散了,襯衫濕得黏在後背上,她站在樹蔭下,臉熱得通紅,不住地喘氣。
她剛結束了電腦設計的面試,面試的是個中年婦女,問過幾句話後,直撇嘴,就讓舒暢先回去,說有消息會通知她。舒暢一出廣告公司,就知道被PASS了。下一個面試在兩小時後。裝飾公司位於這條街上,連個小飯店都沒有。舒暢用手當扇子,一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幢高聳的大樓上方,書寫著四個碩大的楷體字:華東晚報。她愣了沒三秒,拔腿就往大樓走去。她記得這家報社的面試時間好像是這個鐘點,就當是去吹吹空調也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走廊上坐滿了等著面試的人,一個個臉色緊張,有的手中還捧著本《面試指南》。舒暢聽他們低聲交談,這群人中,不是文學碩士,就是法學碩士。她連喝了兩大杯水,氣定神閑地吹著空調。
《華東晚報》雖然落戶于濱江,但是在全國的影響力很大,至今已創刊九十年。曾在中國幾次大轉折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現在在各大城市,都設有晚報的記者站。《華東晚報》4開8張,共32版,有新聞、法治、綜合、娛樂、汽車、股市、樓市……各個版塊,一天的廣告收入就有幾百萬,這在全國報紙中都是名列前茅的。這樣比喻好了,《新華日報》代表的是官方聲音,而《華東晚報》則是代表的民眾心聲。內行人私下評論,如果《新華日報》沒有作為黨報黨刊,列為各部委辦局、企事業單位必訂刊物,說不定還做不過《華東晚報》。《華東晚報》沒有硬性訂閱任務,但是老百姓茶餘飯後不看《華東晚報》,就像少了什麼一樣。學新聞的,能夠進晚報工作,那將是莫大的自豪。舒暢沒研究過這些,不曉得其中的深淺,她貪婪地呼吸著溫涼的空氣,舒適得把自己站成局外人一般,作壁上觀。
一個戴眼鏡氣質斯文型的男生從面試室出來,眉宇間蹙起一絲沮喪。“怎麼樣?”面試的人多,速度卻很快,不一會兒,房間裡就沒剩幾個人了。男生淡淡地笑,背起自己的包,一言不發地走了。留下的人面面相覷。
“舒暢!”有人在走廊上喊。
舒暢嚇了一跳,她都快忘了她也是面試人之一。她撥弄了幾下頭髮,顛顛地跑過去。進門前看了看手錶,離下一場面試還有一個小時,她還來得及。面試室是個小型的會議室,寬大的真皮沙發,玻璃茶几上新沏了一杯茶,感覺像進了人家客廳一樣。面試的兩個人,都是中年男子。靠窗邊站著另一個男人,一股高貴的氣質逼人而來。氣質這東西無形無質,但一接觸便能感覺得到。窗邊的男人,舉手投足間,優雅疏冷,面孔俊美,鼻樑挺直,濃眉下一雙眼睛,幽深如海。後來舒暢才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晚報的總編裴迪文。舒暢在靠門的沙發上坐下,心裡沒抱希望,神情自然就輕鬆明朗,她猜測最多五分鐘就能結束。她對著面試的人微微一笑,手平放在膝蓋上。
“舒暢,你覺得你與其他面試的人相比,有什麼特別之處?”很奇怪的問題。
舒暢眨了下眼:“有呀,我是工科生,學水利工程管理的。”面試的考官一愣,不解地看著她。
舒暢繼續大言不慚地信口開河,反正以後又不可能在這裡工作,不必顧及任何後果:“學工科的人一般都冷靜、睿智,對事物的分析能力極強、極公正,能一眼看穿問題的核心。作為一個稱職的法治記者,其實不一定要懂法律,因為你們不是在招法律顧問,也不是招法官,需要告訴讀者這件事觸犯了憲法的哪些條例、該判幾年,也不是招作家、詩人,妙筆生花,把新聞寫得催人淚下,你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把整件事清晰地陳述出來的人,然後再引導讀者從這件事中領會我們該深思什麼、反省什麼、吸取什麼教訓。我認為我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舒暢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拉好裙子起身,準備道別。兩個面試的考官都沒回過神來。
“你去哪兒?”裴迪文輕咳了一聲,叫住舒暢。
“我還要趕下一場面試。”舒暢坦白道,挑釁地揚揚眉梢。
“沒那個必要了。”裴迪文一笑,轉過身對面試的兩個男人說道,“報社不需要太中規中矩的媒體記者,要的就是這種有個性的新一類。”
“裴總,就是她嗎,不需要再面試了?”沙發上一個男人問。
裴迪文點頭:“嗯,就她,試用期半年。如果合格,就訂合同,三年內不可以結婚。”
舒暢傻在門邊,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裴迪文側過臉:“你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我是學工程設計的。”舒暢這下不敢逞能了,她可是連一般公文格式都不清楚的,寫報導,對她來說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裴迪文微閉眼:“所以你必須好好接受培訓。”舒暢只會眨眼,不能思考,她被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給砸中了。如果說舒暢是一匹黑馬,那麼裴迪文就是相中她的伯樂,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層關係。但有時幸運,也不見得全是好事。上班前,舒暢從市圖書館借了《法律大全》和《新聞學》兩本大部頭的書,想臨時抱個佛腳,惡啃一番。可才翻了幾頁,舒暢就一個頭兩個大了。想想幾天之內,自己就能速成一代名記,那在新聞系混了幾年的佼佼者們,還不得一頭撞死呀!就這樣,舒暢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去報社報到了。
按照報社慣例,所有新分來的大學生先到校對組或夜班熱線見習,期滿一年後再分到各部門。很多大學生對校對工作很不以為意,一個新聞專業的碩士生不能馬上投入到火熱的採訪熱線,而要在夜班對著稿子上的字一個一個地咬嚼,實在是扼殺青春和戰鬥力。
可報社卻不這樣想,剛來的新人,是有火一樣的熱情,但是不冰幾天,是寫不出有質感的新聞的。與舒暢同一批進來的還有四個大學生,三男一女,人事部很快就替幾人分了工,兩個去校對組,兩個去夜班熱線。舒暢當時還有一點竊喜,有了這一年時間,自己謙虛點,還可以偷偷取點經。
“部長,我呢?”好半天過去,舒暢沒聽到部長提到自己的名字。
人事部長頭髮花白,兩頰瘦削,戴著高度近視眼鏡,就像酒瓶底似的:“一會兒有人過來領你。”
說話間,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你就是舒暢?”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舒暢。
舒暢拘謹地點點頭。
“走吧,車在下麵等著呢!”中年男人扭頭就走。
“去哪兒?”
“法院。”
舒暢不安地回頭看人事部長,部長埋頭于公文之間,連頭都沒抬一下。她抿緊唇,沒敢多問,唯唯諾諾跟著中年男人下了樓,再上了車。
“你就是新來的?”司機像看動物園裡的狒狒似的,左左右右看了她好幾遍,然後嘀咕了一句,“也很一般呀!”舒暢茫然地眨著眼,感覺雲裡霧裡。中年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崔健,和那個超炫的搖滾歌星一個名,在法治部工作,以後,舒暢就跟在他後面實習。
“我不是該去校對部嗎?”舒暢不解地問。
“你知道什麼叫校對?”崔健咧著嘴笑。舒暢想說不就是看著樣稿核對嘛,但她不知在報社裡,該用什麼專業術語來表達,識趣地搖了搖頭。
“人家學了幾年的新聞,去校對組是鍛煉,你啥都不會,練什麼呢!跟緊點,好好學。”
舒暢羞慚地低下頭。說起來自己打小還挺會讀書的,就沒落個人後,大學時,還年年拿獎學金,想不到今日在別人眼中就跟個白癡差不多。她咬咬牙,忍了。
舒暢跟在崔健後面跑了三個月,做得最多的就是幫崔健提包,像個跟班似的。她看著崔健採訪,聽著他提問,他把稿件寫完後,她又認真閱讀。晚上回來後,她會把今天採訪的事件,自己再學著寫一遍。漸漸地,舒暢也算積累了些心得。晚上回到家,她會把當天的《華東晚報》上每一條消息都細細地揣摩一番,然後寫下筆記。那一陣子,她手中不離一本《新華字典》,看電視必看新聞頻道。看著報紙上一篇篇稿子下面寫著“本報記者某某”的字眼,她不禁心生羡慕之意。其實,舒暢不知道此時自己也被別人羡慕著。
崔健在政法線上跑了多少年,認識的人多,採訪的事件都是大事,很有經驗,屬於《華東晚報》的一線記者,能跟在這樣的名記後面近身實習,是多少大學生可望而不可求的事。舒暢一個學工程的,有這份厚待,難免招人議論,再加上又是總編欽點的,報社裡關於舒暢的新聞便風起雲湧起來。可是幾個月下來,裴迪文卻一直對舒暢不聞不問。有一次在電梯裡碰到,舒暢禮貌地跟他打招呼,他就淡淡地哼了一聲,連正眼都沒多瞧一眼。當時也有其他人在場,然後別人就納悶了,這一點曖昧的跡象都尋不著啊。於是轉而又猜測舒暢是某某千金,屬於空降兵。濱江很小,某天一個同事看到舒暢牽著舒晨去麥當勞,閒聊起來,發現也就是個普通人家。左也不對,右也不對,最後得出結論——舒暢是走了狗屎運。
到了第四個月,崔健不再給舒暢看自己的採訪稿。有一天崔健接了採訪任務,宣傳法制建設新風尚,他帶著舒暢去採訪了兩個法官。回來後,他對舒暢說:“從今天開始,你自己寫新聞稿。”這難不倒舒暢,有崔健列出的採訪大綱,她根據自己幾個月的心得,咬文嚼字斟酌了一夜,第二天拿著稿子,顛顛地跑去給崔健過目。
“我不需要看,你送給總編好了。”崔健說。
舒暢愣住。裴迪文的辦公室是一個裝有玻璃隔斷的巨大的套間,外屋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有一個看上去極為精幹的中年婦女在應付著這些聲音。大玻璃門偶然開啟,便能看到里間擺放了巨形的寫字臺和寬大的皮沙發,還有水晶般晶瑩透亮的玻璃書櫃,以及鑲滿雪白大理石的衛生間。舒暢在外面呆了五秒,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我把稿件來送給總編過目。”她緊張得手心全都是汗。中年婦女皺著眉頭,看她的眼神像看外星來客。她拿起電話,向裴迪文匯報。
“進去吧!”掛斷電話後,她給舒暢推開玻璃門。
舒暢如同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裴迪文的辦公桌前。正值深秋,辦公室裡寬大的落地窗開著,習習的秋風從外面吹進來,捎進了幾絲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黃色的襯衣和一條淺灰的長褲,優雅的氣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你實習了四個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長的手指敲打著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會再努力的。”舒暢緊張得話都說不連貫了。
裴迪文一揚眉梢:“你倒要讓我看到你在哪個地方努力了啊?你當初進來時,引以為傲的冷靜、睿智又體現在哪裡?這篇稿子裡有五個錯別字,整體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記者的模式來寫的,沒有一點你自己的東西。像你這樣的人,報社裡一抓一大把。你現在應該考慮一下自已是否適合這份工作!”舒暢的眼淚立刻就湧了出來。
“如果你想辭職,我會通知財務部不收你的違約金。”裴迪文大手一揮,稿件就像落花似的飄到了舒暢的腳下。舒暢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總編室的。她真的很想衝動地說出“我不幹了”這樣的話,但是不服輸的性子讓她硬是忍了下來。
回到家,她字字句句推敲,找出錯別字,然後把稿件又重寫了一遍,感覺不太滿意,就撕了再寫,一直磨到天亮。這份稿子,她總共寫了十二遍。第二天,她頂著兩隻熊貓眼,又去了總編室。裴迪文正和幾個部長開晨會,秘書告訴他,舒暢來了。於是他走了出來,會議室的門開著。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子,冷冷地說道。舒暢瞪著他,難道就只有這兩個字的評語嗎?多說幾個字會死呀!
“還是那句話,沒有一點特色。”
裴迪文沒再看她,轉身進了會議室。當著眾多部長的面,甩上門,把她關在了門外。舒暢紅著眼下了樓,一直忍到洗手間,躲在裡面放聲大哭。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找不到一絲自信。
她偷偷給楊帆打電話尋求溫暖,楊帆只能歎氣:“工作上哪能沒委屈呢,忍忍吧!”
舒暢洗乾淨臉出來,跟著崔健去看守所採訪一個個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經過一家超市時,她請司機停下來,跑去買了一包阿爾卑斯奶糖,連著嚼了幾粒,才把心頭的鬱悶給塞住。
“真是個孩子。”崔健聽著她狠狠地嚼糖的聲音,失笑搖頭。
兩人一直採訪到晚上才回報社。等電梯時,正遇上裴迪文下來,崔健與他打招呼,她則把頭扭向一邊,裝成在看掛在牆上的電視裡的鑽石廣告。
“鑽石恒久遠,一顆永留存。”這廣告詞真好,聽了就讓人心動。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寫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聞呢!舒暢耷拉著腦袋,輕聲歎息。
一年時間過去了,其他四個大學生從校對組出來,去了綜合部和樓市部,很快就能獨立寫稿了。舒暢仍留在法治部,仍然跟著崔健,仍然寫著只給裴迪文一個人閱讀、永遠不會發表的新聞稿,仍然經常被他罵得淚水漣漣。舒暢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根枯木,這輩子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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