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時光流轉的小巷

栩栩如生的人物、既熟悉又驚奇的事件，劉墉說故事，有笑有淚有智慧，令人想一聽再聽。

劉墉抒情散文精選，從童年的記憶萌牙，追尋逝去的時光，發現愛的源頭。劉墉說故事，筆端帶感情，忽而喃喃訴說胸中的澎湃情感，忽而帶著激勵奮鬥的思緒；甚至只是蒔花弄草、愛花賞鳥，也自有陶淵明般的田園情懷，由大自然的感悟，禮讚生命，尊重一切眾生。儘管是他個人的抒懷，卻深深挑動每個人心底那根弦，是知性說理外，另一個感性道情的劉墉。

觸動人們心弦，綻放無限光明　──劉墉其人其文
劉墉小傳

輯一
夢裏不知身是客

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在夢中飛翔
半生中夜長開眼
半睡半醒之間
著意過今春
此生無悔
今生無憾
遺忘多年的最愛

輯二
拍拍、吹吹、搖搖

墓園簫聲
手提袋老人
老頑童的菸灰缸
父親的浴缸
父親的畫面
子
爸爸做的
母親的矛盾
我的第一次婚禮
拍拍、吹吹、搖搖
爹地的小女兒
年夜飯

輯三
跑回故鄉的小巷
 
那條時光流轉的小巷
如果圖畫像一本日記
夢回小樓
模糊的窗花
跑回故鄉的小巷
枕中天地寬

輯四
四季的聲音

蟬蛹之死
庭院深深深幾許
四季的聲音
壁　虎
暮冬園事
老農玄想
香　閑

輯五
筆‧墨‧硯‧雪

筆　情
墨　情
紙　情
硯　情
雪的千種風情
詩意的文字，如畫的情景 ──《那條時光流轉的小巷》新版後記

附錄
劉墉大事年表

手提袋老人

五年不曾搭地鐵了，說實在話，我很以此為傲，因為若不是有點辦法的人，要想不靠地鐵，而在紐約生活，還真不容易。但是對於地鐵裡的樣子，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單因為那段初到美國搭地鐵的歲月，更有那件糗事，雖然事隔七年，想起來還會臉紅，尤其是在這種天寒的日子。

本來那天我不想出門的，因為是耶誕前一日，每年此時全美死於車禍的不知有多少，想必路上一定塞，但又因為有本急著用的書不得不買，只好進城，並一反過去逛街的習慣，四點鐘不到，就從第五街和四十二街交口的車站，搭七號地鐵回家。

車上居然出奇地冷清，不知人們是不是都早留在家裡團聚過節了。我一進車廂，就右轉坐在角落，這是受行家指點的，因為據說坐得靠近車門，隨時可能被人搶了跑，至於坐在角落，則有兩面保護，遇到狀況，更能取得以一敵三的地勢。

不過放眼車廂裡的人，似乎沒有這一號人物。當然在紐約不能以貌取人，許多看來像土匪的，實際卻是博士。尤其在地鐵裡，博士也最好打扮得有些土匪的樣子。鬍子不要刮、衣領翻上去，低著頭，以冷冰冰的眼光，從眉毛之間斜斜地瞪著每個車上的人，只要你露出一點善相，被搶的必定是你。我當時就是以這種「在你搶我之前，先小心我搶你」的眼神向四周瞄了一圈，最後停在對面。

就在正對面，也靠著車廂一角，坐個老頭子，我居然上車時沒有立刻看到他，大概因為他太不起眼，看來有點像一堆貨吧！

那確實是一堆貨，用五六個大型手提袋疊起來的貨，而那大胖子，則成為貨物的中心。他最先吸引我的，是那個特別突出的肚子，憑這個圓得像小山丘的肚子，我認定他應該很胖。還有那雙特大號的塑膠鞋，以及裡面透出的紅色褲管。

我下意識地猛吸了幾口氣，測試一下有沒有怪味道，譬如百日未洗澡的惡臭或腥臊，以決定是否遷地為良。因為雖然是短短一瞥，以我乘地鐵半年的經驗，已經敢斷定，這是個「手提袋老人」，那種通常都散著尿臊味，總是提著簡單衣物寄宿街頭的可憐鬼。
　
在這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號稱世界第一大名城的紐約市，每個冬天凍死幾個手提袋老人，早已不是什麼新聞，而可以稱為例行報表的一項；人們碰到這種可憐蟲，也只當是身邊的另一種族類，懶得多浪費些眼神給他們，大不了車擠時屏住呼吸，車鬆時移到另一邊。

現在我總算決定不移，大概因為在這冰點以下的溫度，連臭味也結凍了，所以我沒有嗅到什麼，而且知道這種老可憐蟲絕對不會搶人，也便將自己故意露出的「凶狠的眼神」收了起來。

回到本來的善良面目，視覺便軟化細緻了些，我開始往他的肚子以上梭巡，看到一團白鬍鬚，壓在一頂帶著鴨舌的帽子下，臉是看不清的，想必他正在利用難得有暖氣的地方睡一覺，再不然他就是花一張地鐵車票，便整天躲在車上的那一種。

車子慢慢搖過哈德遜河隧道，轉出地面，想必因為外面的亮光，或是過隧道時的震動，那老頭居然醒了過來，把帽子移到高高的肚皮上。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臉居然並不太胖，也並不怎麼髒，甚至還有些紅撲撲的。我想大概是屬於領有社會救濟的那種人，每個月領了錢，沒有計畫地買牛排、冰淇淋猛吃，吃到最後兩個禮拜，沒錢了，就在街頭一個個垃圾桶翻，撿些別人吃剩丟棄的東西。

這種人我見多了，因為在中國城特別多，道理很簡單──中國食物好吃。但是中國城裡難得見到中國浪人，中國人保有傳統的美德，在海外絕不在鄉親面前丟臉，所以撿破爛，也必然到洋人區去。

眼前這個老可憐果然要開始吃東西了，他往右邊的大手提袋裡掏，便聽見裡面唏哩嘩拉地，翻出一個紅紙包的巧克力花生糖，這突然使我想起一位英國文學史教授說過的笑話，在英國當乞丐討到一小片別人吃剩的牛排時，便在人家階前，正襟危坐，掏出袋中的餐巾鋪在腿上，並拿出刀叉，一小塊、一小塊地品味。這個聯想，使我禁不住地笑了出來，卻赫然發現對面的老可憐居然也對著我笑。我趕緊將眼神轉開，窗外開始飄下密密的小雪花。

到家又會凍僵了，我心想。低頭看見那老傢伙的大膠靴，十分滑稽的樣子，想必也是撿來的。
「太大了！找不到中號，小號的又不對。」老傢伙竟看出我在想什麼，而且，他，居然對我說話。
我禮貌地把嘴角挑了挑，趕快又移目窗外，雪是更大了。
　
「雪可是不小，幸虧沒有坐汽車，否則塞車就得幾個鐘頭。」老可憐又說話了，肚皮一起一伏地動著，這下我才看清，他居然外面穿了一件灰布的單衣，應該說是一個單層布料的寬大袍子，裹著裡面臃腫的身軀，當然還有不少其他的衣服，否則早凍死了。

「自己縫的，勉強可用了！」老頭子居然又看出我的心思。我只好點點頭：「是！我知道！」

天哪，我當然知道！在這種冰封雪凍的日子，誰會拿一件單衣當毛皮大衣啊，而且那麼寬鬆，夏天不可能穿，當然只好自己做。這種人我早就聽說了，他們自己一個人，提著幾個手提袋，就叫作一家，因為全部家具器皿都在袋裡；至於衣服則全穿在身上，從春到夏，他們一件一件脫，也一件一件丟掉，反正都是爛貨。到了秋天再一件件地撿，撿一件加穿一件，於是愈穿愈厚，到下雪時，正好穿得像個球，可以勉強禦寒，想必這個老傢伙裡面也是十七八件頭，大概自己知道活像小丑，所以縫個大單衣，套在外面，遮羞！

我敢賭一百塊錢，猜得準沒錯，你沒看見那灰布單衣裡偶爾露出的紅色嗎？活像個小丑，哈哈！只怕裡面還穿件女人的紅裙子呢。想著，我又笑了。
「真是漂亮的雪，來得正是時候，已經好幾年沒有銀色聖誕了！」想不到老頭子居然還有雅興，欣賞起雪景來了，他豈知道我最不愛過節，尤其是歲暮冬寒的耶誕，使我心酸、想家。

想到家，我突然對這眼前的老人產生了一絲好感，與那些車窗外看見的一家家人比起來，我還是寧願跟這個老人比，他在自己的國家裡沒有家，我則是在別人的國家裡沒有真正的家，彷彿是同樣可憐。

「你常坐這七號地下鐵嗎？」我抬頭問他，這是我上車以來，第二次看他的臉，他居然精神不錯，眼中閃著光亮，想必早已在車上來來回回地睡足了。

「不常坐，因為我住在曼哈頓！」老頭子笑著，顫得隱隱透出裡面的紅衣服，也差點笑死了我，只是我硬忍著沒笑。他當然可以說是住在曼哈頓，大概還可以說住在第五大道呢！只是後面得加個「路邊」。

「去看朋友嗎？」我故意問，看看他怎麼答。
「對對對對！」他居然連答了幾個對。
「朋友住在哪兒？」我存心讓他下不了台，知道他答不上，只怕得編一個地名了。
「很多！就在馬路上看看他們！」

哈哈哈，真笑死我，他居然這麼坦白，沒想到乞丐們也是要慶祝耶誕節的。我又把笑憋了回去，只是下面的話不知該如何說了，所幸車子就在這時轉入位在緬街的底站。

我匆忙地道了聲再見，便提起袋子跳下車，為的是怕他尷尬，因為我知道他極可能會留在車上享受難得的暖氣，如果硬要等他一塊兒下，他的謊言恐怕就要被拆穿了。

在超級市場的門口，其實不算門口，應該是大門和二門之間那小塊避免冷風直接吹入的地方，看見一個手提袋老浪人，正縮在牆腳發抖。「你住曼哈頓的老朋友，說不定會來跟你拜節呢！」我心裡嘲笑著對他說。
而當我抱著買好的東西出來時，他果然正在吃一塊巧克力花生糖，紅色的糖紙，跟那個車上老傢伙咬的是同一種，說不定他還真下車了，且把那撿來的無比佳餚分些給難友。

雪是夠密的，我低著頭，把食物和書舉在右耳側，一個勁地沿著緬街向前衝。
突然看見一雙熟悉的鞋子，黑色的，出奇大的膠靴子，不正是車上那個老傢伙的嗎？我的視線向上移，是一條大紅褲子，再往上是白色的衣邊和紅色的上衣，還有那白色的大鬍子。
　
「嗨！」他對我笑著，並把一個東西塞進我的紙袋裡：「耶誕快樂！」
他……，他果然是那車上的老傢伙，只是脫去了外面的灰布袍，並換上一頂紅帽子，正拿著大手提袋，向每個過路的兒童分送糖果呢！我沒能再跟他交談，因為他早被孩子們團團圍住，孩子們的歡呼聲，使滿天的雪花也變得有情：
「耶誕老人！耶誕老人！耶誕快樂！耶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