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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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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張曉風最新散文集《八二華年》,以典雅的文字,堅毅溫婉的筆調,出入古今,書寫出一篇篇易讀易懂卻又雋永耐讀的散文。
寫人物,細膩的觀察與獨特的切入點,書寫出與眾不同的人物樣貌,彷若此人躍然紙上。從描摹蘇雪林教授平日甦醒的早晨,刻畫出一生的悲歡離合,亦從一則趣事緬懷鋼琴家傅聰,或透過書信體方式,緩緩道出她對歷史人物王安石的不以為然,順便借古諷今;她也寫尋常小人物,如做囊餅的婦人,或是偶遇的夫妻檔。
說文史,深入淺出,道出人所不知既有趣,又好玩的典故,從「香」字「不僅僅是辭典上的一個部首」而已,也蘊藏了文學史的浪漫,走出〈千年香徑〉;透過閱讀《全唐詩》〈穿越──大唐〉看見當時的交通與生活,彷若盛世王朝再現。
談生活,反思頭銜單位之詭異,還告訴你只要會說三個日文字詞〈「米滋」、「哦柚」和「掂襪」〉(常溫水、熱水和電話),就能在日本滿足生活所需──原來人生急需的東西並不多啊!她也回顧童年二次逃難的經驗,走遍大江南北,進而同理關懷泰北難民。
一則新聞引起聯想,她寫下〈我家也有十八個阿嫂〉,趣寫女人在家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從打掃、棄物、付帳、園藝等生活種種瑣碎事務,以及用手搓繩子的絕活,到生孩養子,還有家中〈憂國憂民的那一位〉戶長,妙趣橫生之餘,在在顯現她居家的人生哲學。
八二華年的張曉風,寫作時間超過一甲子,除了豐富的生命歷練,她一直保有對人事物的強烈好奇和關顧。她吸收新知舊典之餘,將深厚的學養轉化融會成人人可懂的「大白話」。除抒情美文外,懷人、記事、追憶童年,或是巧妙的幽默與邏輯反轉,一一展現出六十五年來她的散文創作何以能風靡華人世界歷久不衰的祕密。

作者簡介

張曉風

她覺得,她欠古典文學一份情
如果不好好研讀,並好好轉手布施
那就太對不起歷代古人了

由於持恆了六十多年的精湛創作
她成為後輩作者風從的典範

因為眼光獨到,所以出版社很希望她來選書
(如本社的《小說教室》)──雖然她不常答應

因為作品深入淺出,她的文章常在兩岸
入選教科書

曾經擁有特別的權力,可以大聲嚴責部長級的人物
但她不希罕那份權力
她最引以為榮的,卻是遠赴泰北山區
走過黃泥路,去探視苟延殘喘的二戰老兵

她的資料,網上可查的有一堆
但她的深意俠情只能在翻書聲中隱隱聽到

代序

八二華年

惜別晚宴就要開始了,一起前來香港開了四天會的朋友在大廳入口處排隊,等待服務人員帶我們入座。
「你是紫荊桌!」
我愣了一下,怎麼她不是說「第幾桌」,而是說出一個「花名」來。我朝名單上一望,原來大廳中十幾桌,桌桌都是花名,什麼牡丹啦,杜鵑啦,玫瑰啦,百合啦,丁香啦,芍藥啦,薔薇啦,紫羅蘭啦……
這香港,實在有吃的文化,不說第一桌、第二桌而代以花名。讓我恍然以為自己錯進了大觀園,參加了賈府的花園野餐……
不過正胡思亂想,服務小姐已把我帶到位子上了,我忽然發現不妙,這紫荊是首席(香港以紫荊為「港花」)。吃飯貴在「自在」,吃飯而坐在大人物中間,其實是有點礙手礙腳的——當然,這是我的偏見。
待我剛要坐下,對面有位先生就對我發問了,我一時有點愕然——其實,不是他想問,他是代他身旁的一位靦腆不好意思開口的朋友問的:
「他,他想問你,你高壽多少……」
這在洋人,不知為什麼,算是不禮貌的提問。但因我是華人,對方也是(雖然分屬岸之一方),華人提這問題,我算它是善意的。
「我,八十二歲,我常笑自己是八二年華,並且常常故意講錯,說成是『二八年華』……」
大家都笑了。


首席還算好,並沒有令我害怕的官方氣味,尤其令人難忘的是有位具一半蒙古血統的施先生非常能唱,我可以近距離聽他那既潤又亮的嗓子,且因其人已走過一段人生到了中年,因而能在歌聲中有些溫柔和滄桑的餘韻。這份耳福十分值得珍惜,何況席間還有人提供了一瓶上好茅台。


不過,我其實也很想回問一下那位坐在我對面的「提問人」:
「你為什麼會提這麼一個問題呢?是不是看到我拄著一根拐杖還跑前跑後,還被指定在大會短講,還對事情提意見,還跟來自五湖四海的人高談闊論。其實,你不知道,我在大會正常開會之外,還『被朋友抓差』,另做了兩場演講,其中一場是對香港中學語文教師的一個協會。我比你看見的更忙碌、更操勞,我晚上在旅店還要看書、還要寫稿……
「你是想問我:『這麼老了,幹麼活得這麼辛苦……』嗎?」
這問題,我在席間沒好意思開口,原來,我跟那發問者一樣容易靦腆怯場。


「二八」其實指十六歲。(不過,八二不也是十六嗎?)
更早的時候,南朝鮑照有詩謂:

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

指的卻是十五和十六夜的完美月圓。俗語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六夜的月色的確強碩飽滿。
但,十六,也指美少女的稚齡初熟之美。
白居易的詩中有:
見人不歛手,嬌癡二八初。
歛手,是縮手,是古代女性見人時表示謙抑自歛的肢體語言(平劇中,女子跟人打招呼時尚有這動作)。白詩中,此女尚年少,不懂女子必須謙卑自抑的社會陋習,只傻傻地、大剌剌地、毫無心機自自然然地站著,因而反具一分天真絕色。
二八是女子的妙齡——不過,我認為,八二也是。


唉,那位席間發問的朋友,今夕席散之後,我今生今世會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其實也很難說。我姑且假定了他想問的事,也順便想好了回答如下:
我出生於一九四一,今年恭逢二○二三,無功受祿,我糊里糊塗就活到八十二歲了。一個八十二歲的人該怎麼活,我也不太知道。如果是孔子,就沒有這問題,他七十二歲就走了。蘇東坡也沒這問題,他只活到六十四。日本時代的台灣人更慘,他們平均年齡只得三十九(另有一說是四十),還不到我的一半,我好像應該有點為活這麼久而自慚。
但我要活到幾歲呢?這話可不是我說了算。
一捆柴,能在山村冬夜的火爐裡燃燒多久,能提供多少芳馨和溫暖,很難預測。柴的本質、火爐的造型和製作、生火和烤火之人的技巧和維護、當日的風向和溫度、濕度,以及火頭滅了之後仍然燜在灰裡的餘燼可以延捱其熱度多久,都不是事先可以掐算的。


如果上帝自己親自來垂詢:
「我問你,在這個人世間,你還想停竚多少歲月?」
我會狡獪地回答:
「隨祢,祢看著辦吧!我不想自作主張。」
「奇怪,你都不想長壽嗎?你有完善的養生規劃嗎?不要都賴在我頭上。」
「長壽,我也不反對啦!但我不刻意。我只想簡單吃,安心睡,不煩惱。有時去做個體檢,對能令我愉快的事就熱心去做。但,什麼會讓我愉快?我認定『幫別人』讓我愉快——不過,這件事,可能有人認為是勞瘁傷身且令人折壽的呢!事實如何?我也說不出其是非。
「總之,活到幾歲,由祢定奪——但,怎麼活,我自有主意。而這主意,其實也是祢給我機會從書本和前人的榜樣中受到教育而學來的,那就是原則上『為世人而活,只留下一點點資源給自己』。譬如說,在自家陽台,用花盆加上吃橘子時留下的橘核,自種幾棵橘子樹,春來時,欣賞它新抽的粉嫩的小綠葉,恍然中,竟以為那就是我自己今年的新容顏……」
上帝無言,只在我肩頭拍了一記,輕輕無感的一記,丟下介乎有聲和無聲之間的一句話:
「好吧!孩子,你就照你領會到的法子去行吧!」

目次

〔代序〕 八二華年 

輯一 忽然,記起了某個久違的觸覺
在噴水池的下面 
「你是哪個單位的?」
「啊喲!寶貝兒呀!」——談華人的「滿街認親戚」風
我和腰果之間的照面 
湖畔樹影中——有個門診 
「咦?好清涼的一陣風啊!」
你最好不要只說——「小心啊!」
「米滋」、「哦柚」和「掂襪」 
六個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
忽然,記起了某個久違的觸覺 
「我最喜歡的是莊子!」——年輕時聽到的一句話
做小事
誰是難民?明天

輯二 我見她帶著作品前來
春暉閣裡——訪蘇雪林教授
她的第十八封信 
典故.故事.張大千 
我見她帶著作品前來 
他想選一首詩來當總統 
跟傅聰有關的淺黃色笑話 
唐宋第九大家沒了——遙想那個金谿地方的小神童
你慚個什麼愧呀?——寫於《願未央》影片觀後
茶人.茶事.茶紙.茶畫 
他所做的那件小事是—— 

輯三 千年香徑
七百多年前的尋梅人 
說到「香」這件事 
千年香徑 
穿越—大唐 
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個下雪天 
莎劇掘墓人和自殺客王國維 
我來不及跟他說,「習」是一個多麼好的字——念故人習賢德教授
我最像乞丐的那一天 
寧波.鴨腳.吳服.唐辛子.日本 

輯四 十八個「阿嫂」
我家也有十八個「阿嫂」 
棄物 
園圃女丁 
位其位 
串繫 
女人新跑出來的天職 
人情方面的精算師——為那篇好看的論文補一筆
「環境保護」這口號缺了個主詞 
「嘴巴騙」和「騙嘴巴」 
「省分」、「儉省」和「省悟」 
你一定要養成愛自己的好習慣 
不肯跟我們談「那玩意兒」的高人雅士 
氣象播報員的「娛樂性兼職」 
「你會不會搓繩子?」 
新畫廊、老屋、老樹、老茶和老繩子 
能把人「活活累死」的「活兒」 
憂國憂民的那一位 
〔後記〕 十八個阿嫂的箋注 

〔代跋〕 只不過把左腳放到右腳的前方

書摘/試閱

「啊喲!寶貝兒呀!」
—─談華人的「滿街認親戚」風

「啊喲!寶貝兒呀,別亂跑,小心磕破了頭呀!」
說這話的是我的朋友,她是山東人,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圓。
方其時也,她正帶著我逛濟南的趵突泉,五月天,風和日麗,池水清澈似琉璃,遊人如織。但遊人中,天經地義,不免有些小遊人,而這些小遊人又不免東奔西竄,速度之快,有如遭野狼追捕的亡命小狐狸。
當時,那個胡奔亂竄的「小寶貝兒」,乍聞我朋友的喝止,果然乖乖聽話,把速度減緩了下來。同樣的戲碼,在當天下午一小時的遊園過程中,上演了四次,每次都多多少少發揮了一些告誡和嚇阻的功能。
「寶貝兒」(這三個字,只念成兩個音)是長輩——媽媽或祖母,當然也包括姑姑、阿姨之類的親戚——一般是女性長輩用來叫小孩子的。雖然並沒有明文規定男性長輩不准叫小孩子「寶貝兒」,但畢竟這麼叫的人比較少。不過,男人卻常叫女人為「寶貝兒」,叫小三尤其愛用此詞,好像跟英文 baby 差不多,不過,女人叫男朋友「寶貝兒」就很少見了。
這又讓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中國人(或有人習慣稱「華人」)頗有「滿街認親戚」的雅好。以我自己為例,如果我行走在美國大街上,如果我走著走著不小心掉了一包巧克力豆,後面必有好心人追趕上來,叫住我,遞給我那包巧克力,並且說:
「馬當(女士),這是你掉的巧克力!」
這事如果發生在濟南市的大街上,後面追上來的人其用詞可能就大不相同了。那要看我當日的穿著打扮顯得年輕或年老,也要看跟我說話那人自己的年紀。
如果他是小孩,他會說:
「奶奶,奶奶,你的巧克力掉了!」
如果他是青年人,他可能說:
「阿姨呀!你的巧克力掉了!」
當然,他也許用「這位大媽」代替「阿姨」。
中年的人,或者比中年更老的人,有時會叫「姐姐」。
唉,唉,我怎麼跟滿街的人都認上親戚了?中國人為什麼可以把滿街的人都喊成親戚?實在有點令人費解——
但,不管我解或不解,文化就是文化,你可以欣賞,也可以覺得它古怪,但它就是在那裡,你撼動不了它,像泰山之矗立或岷江之長流。
所以,我看,我還是選擇欣賞它吧!
四海合一家,五湖皆兄弟,這也是某種世界大同的烏托邦思想——只是,凡烏托邦之美言,都不免有些「言美必誆,禮多必詐」的意味。
不過,人生在世,也犯不著對有禮貌或說好聽話的人動輒起疑吧?要知道,多疑,本身就是人格上致命的缺陷呢!
其實,就連耶穌也說過:
「凡遵行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親了。」
耶穌的話比較合理,因為有選擇性,不是人人皆得為我之親戚,而是「只限那些循天道守天矩」的人。
那麼,言不由衷、順口叫人「大叔」就不好嗎?未必吧,樂觀點想,說不定叫著叫著,就把自己一顆冷硬無情的心給叫得軟化了,真的視那嘴歪眼斜的傢伙是我父親許久以來失聯的兄弟,值得我尊稱他一聲「大叔」。
哎呀,你可能會說:
「你也忒言重了,不過順口找個稱謂叫叫人,哪就真變親戚了?」
我則不以為然,大部分的正常父母,在孩子小時都會塞給他「說話要誠實」的基本道德觀念(就算是黑道人物,「謊言」也只能對外人說,對幫內兄弟或頭子撒了謊,是大可以就地正法的)。如果我們以十二歲為一個分水嶺,從這個年齡之後,一般小孩應該已懂得是非善惡,知道謊言是不該說、不可說的——但事實上真的從此就「一生不打一句誑語」的人,恐怕是人類中的極少數吧?我相信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儘管撒個小謊會讓生活方便很多,儘管撒謊在華人社會中隨隨便便就可獲得諒解,但我仍然認為能作一個「心」與「語言」一致的人,才是個誠信君子。
所以,滿街認親戚的事不是不可做,但說話至少該有點真心,否則,就是胡扯淡了。當我說「這位阿姨」或「這位大嫂」的時候,心裡多少要懷著「此人是我母親的姐妹」,或此人是我「大哥所愛所娶的女人」,心裡要湧出家人般的親切。
如果不能在叫「這位大爺,請讓個路」時稍懷親情,反而在說這句話的背後,只為把那句「你這死老頭,還不快給我閃開」美化一下,如果說「哎喲!寶貝兒,別跑,小心磕了頭!」只是因為不便說「死小孩,你這沒人管的,你媽死到哪裡去了?」,則這些親切的稱謂,就失去意義了!
前人發明的這種「滿街認親戚」法,我們學著珍惜並學著善用它吧!想到自己走在大街上,竟也會左有「大佬」(大哥)可恃,右有「姐姐」可依,前有「寶貝兒」讓我愛憐,後有「奶奶」讓我恤老,真也是令老外驚訝的幸福人生呢!

湖畔樹影中——有個門診
每半年,我會去榮民總醫院一次,為的是照規定日期洗牙,我算是個很聽話的老乖孩子。
去洗牙直接走第二門診就行,我卻偏偏喜歡繞點路,去走「湖畔門診」,原因是「湖畔」這名字好聽。
說起湖畔,這真有點難能可貴,一所醫院裡竟有一片湖,湖雖不大,倒也曲曲折折,有二千平方米。湖之畔有石有柳,湖之中則有花有鵝,對前來就診的「顧客」(有疾患的顧客叫「病人」,但來醫院的不都有病,近年來流行叫「顧客」)倒不失為一種無言的安慰。
在這個世界上大小醫院不計其數,但像榮民總醫院如此占地廣袤達三十公頃的醫院卻十分罕見。現代的醫院如果想把自己做大,唯一的方法就是平地起高樓,而沒辦法廣置平面土地。道理很簡單,凡有辦法蓋大型醫院的城市或國家,必然是富裕之處——富裕地方的地價必高,以致寸土難求。至於那些空地很多故而土地極價廉的窮地方當然也有,可是,誰又會去那裡蓋醫院呢?
那麼,身在大都市裡卻又占地極大的醫院如榮總,卻又是怎麼回事呢?說來話長,那是一九五七到一九五八年就興建的。六十年前,那時台北的土地還不是天價。而且,去徵收這塊土地的單位是官方——比一般官方更官方——他們是軍方,所以一切算是順利。當時因為還是市郊地,每坪只要二十元台幣,也就是說每平方米大約五元台幣,加上有美援支持,所以成就了它的「大」,後來又陸續買地擴充,成了現在的「極大」。軍方幹麼要去蓋一座超大型的一流醫院呢?我想,那裡面有一段隱隱難言的悲情,我姑且試著解讀如下:
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帶了六十萬大軍抵台。當年那些士兵,多半只是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多年下來,他們不再是勇壯的青年,再過幾年他們的身體想必會更疲弱,更衰老,他們一生獻給一場奇怪的戰役,因而失去父母、兄弟,或妻子、兒女,除了當兵,他們一無所長。等他們五十、六十、七十、八十貧病交加之際,誰來治療他們呢?誰來照顧他們無辜的血肉之軀呢?好吧!下狠心,蓋它一棟醫院吧!痌瘝在抱,既然他們一生都為捍衛這塊土地而卑微地活著。那麼,在老死之前,讓他們享受優質的、有尊嚴的醫療吧!這是對老年戰士最後的一分溫柔和回報吧!作政府跟作人是一個道理,怎能沒有良心呢?
榮民總醫院便在這個前提下建立了,而所謂榮民,指的是「榮譽國民」,「榮譽國民」聽來好聽,事實上他們卻是退了役的沒錢沒勢的老兵。一般俗人很難尊敬窮苦人,窮苦人必須有智慧找到自我肯定的管道。
又過了些年,國軍公墓也安置好了,在台北五指山,將軍也罷,小兵也罷,兄弟袍澤,長枕大被,共臥於一山蒼翠中。大家終於都回到「故鄉」了,泥土才是一切生物的最後依歸吧!
而這榮總,這土地闊大、花木扶疏、病房明亮舒適、服務親切殷勤的榮總,其背後卻潛藏著一段傷感的故事啊!
政府遷台七十年後,榮民逐漸凋零,這件事,許多年前已有人發現,於是大家同意,這間醫院,以後也可以開放給一般人看病,這就是我作為平民,也可去洗牙的原因。我喜歡去榮總,其實另外還有個理由,曾經有三十年之久,我在陽明大學教書(不是教醫學,是教國文,台灣的大學,是要求學生上大學後仍要讀國文的。這個制度,近年遭教育當局部破壞),而陽明大學是以榮民總醫院為教學醫院的,我如今走在醫院長廊上,常會碰到白袍醫生停下來說:
「老師好,老師來看病嗎?老師哪裡不舒服?」
我一面辯稱粗安,一面心中無限得意。得意到竟自以為這家醫院是我開的呢!否則怎麼連院長也來跟我鞠躬?
醫院雖是好醫院,但全醫院最動人的座標景點,我認為仍是那波面上架設著九曲欄橋的小湖。它當然比不上太湖、西湖或加拿大的聖露意絲湖,但能讓大江南北的老兵憑藉其波光樹影聊以聯想起昔日的故里、家門前的池塘,以及故里中的故人,也就有其意義了。
由於病人人數不斷增加,醫院在十幾棟建築之外,又加蓋了一棟新樓,此樓本來可以順理成章,叫它「第四門診」,但不知哪位秉性浪漫的醫生竟比照梭羅《湖濱散記》給它取名為「湖畔診所」(唉,說不定那醫生是我昔日的高足呢!),每次赴榮總,停好了車,登上棟與棟之間的空中迴廊,從高高的廊橋上透過香樟樹細細密密的碧玉小葉子,俯看那輕撥清波的鵝群,七十年來的愛和憾一時都漸漸淡去,一切世事此刻皆如陽光下和微風裡的水中倒影,其「實」其「幻」,其「悲」其「喜」,皆令人恍神而不知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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