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之遺民與貳臣（簡體書）

小引

本書文字所用之文獻，多取自清初別集；鋪敘論述，大皆圍繞當時之遺民與貳臣間之交遊。茲輯成集，用便就正於海內外之方家。

憶余三十年前訪書滬上，於範祥雍先生齋頭得見曹溶《靜惕堂詩集》（雍正三年刊本）。曹秋岳於順、康間，以朱明之舊臣，累膺地方大吏，南起百越，西北至云中，名列《貳臣傳》。《靜惕堂詩集》乃余久欲得讀之書。當日蒙範先生允假歸客舍，窮旬日之力，翻讀曹集，然後知秋岳於康熙改元至二十四年之二十余載間，先後有酬贈顧炎武詩作凡九題十一首。其中《答顧寧人》及《得寧人書寄漢唐碑刻至》兩題，明言亭林曾有詩歌及書札贈秋岳。然檢亭林詩文，乃無片語只字及秋岳。蓋相關篇章，為亭林晚年所刪，或身後為弟子潘耒移諸集外，可以知矣！

嗣後細讀亭林詩文，又知秋岳之外，亭林曾與程先貞及史可程往來密切。程、史二人亦朱明之遺臣，先降李闖，後復投清，旋於順治二年乙酉，隨多爾袞南下，為清師招降南明朝廷之錢謙益，又招史可法未成。其中正夫乞歸後，猶以北謁賜蟒腰玉帶為榮，失身墮行，廉恥復喪。其人實較曹秋岳更可議！而亭林詩文集中有關程先貞詩共五首，另文《程正夫詩序》一篇。及程氏之卒，亭林悼詩至有“交情多愧郅君章”之嘆。被視為亭林詩權威之“二王”先生，蘧常直指此事為“不可解者”；冀民則認為亭林“律己雖方嚴不茍，取人則不宜故立厓岸”，況“夷清惠和，各有其志乎”，三復斯義，為亭林辯解，用心亦良苦矣。

二王先生，一疑一辯，細究其因，淵源有自。忠明之遺民與仕清之貳臣之間，界線分明，水火不相容，漢賊不兩立，自清初以來，此論調在朝在野，早有共識。史家為清初士人立傳，忠明者得入《遺民》《殷頑》之錄，仕清者則列《貳臣》《從周》之傳。非黑即白，清楚明了。凡此皆世所熟知。

然遺民與貳臣之往還，乃清初一普遍之現象，殊非個別之例證可以概括。即以曹秋岳而言，亭林而外，學有專精之遺民，如傅山、黃宗羲、朱彝尊、李因篤，秋岳皆嘗分別與之通款論交。他如以遺民自居之文士，包括伍瑞隆、萬泰、朱鶴齡、張穆、王弘撰、俞汝言等，或樂與之詩酒唱酬，甚或曾作秋岳之門客。彼此之情誼，皆多有足述者焉。而嘗與亭林論交之貳臣，則尚有沈荃、孫承澤、梁清標等。

再觀秋岳之貳臣摯友龔鼎孳及周亮工，亦皆好與遺民往還，芝麓結納之紀映鐘、杜濬、顧景星、陳維崧、鄧漢儀，元亮所與論交之萬壽祺、吳嘉紀、汪楫、余懷，俱名重一方之遺民。

本書所收各篇，嘗試考述所涉遺民與貳臣間之社會關係、治學方向、倫常日用、性情志趣等，推求所處之境，論交之由。自念所得無多，不敢倉促定稿。惟以近年讀書方向有所轉移，復承友好敦促，勉為成集。因述昔年求學之世緣，以為此集之小引，兼志歲月云爾。

2017 年12 月22 日於北美蘭亭渡之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