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絲旅館

1

男人是在即將邁入夏日旺季之際，初次入住艾莉絲旅館。黎明時分飄起的雨下了一整天，入夜之後，雨勢更大了。海浪洶湧，沉入一片灰色之中。只要有客人進出，就會帶進一片雨水，大廳的地毯都溼答答的。附近店家的招牌都熄了霓虹燈，街上不見人影。不時有車輛經過，車頭燈照亮了每一粒雨滴。
當我準備鎖好收銀台，關掉大廳的燈走去後方時，突然聽到哐啷一聲，好像有什麼重物摔在地上，隨即響起一個女人的慘叫聲。
慘叫聲持續了很久、很久。因為持續了太久，讓人甚至以為那其實是笑聲。
「你這個死變態！」
一個女人從202室衝了出來。
「沒見過這麼色的老頭。」
女人的腳被地毯的接縫處絆了一下，在樓梯口跌倒了，她就倒在那裡，繼續對著房間內破口大罵。
「你根本沒資格和女人上床，騙子！死老頭！不中用的陽痿！」
我也看出來那個女人顯然是個妓女。她並不年輕，頭髮纏繞在皺紋明顯的脖子上，油亮亮的口紅暈到臉頰上。汗水和眼淚溶化了睫毛膏，滲向眼尾。她的襯衫鈕扣沒有扣好，左側乳房蹦了出來，迷你裙下的大腿也泛著淡桃色，皮膚上到處可以看到前一刻才被人用力搓揉的痕跡，只有一隻腳的腳跟上掛著廉價的人造皮革高跟鞋。
女人停下來喘息時，一隻枕頭從房間裡飛了出來，命中女人的臉。女人再度發出慘叫聲。掉落在樓梯口的枕頭套上沾到了口紅。
其他客人聽到吵鬧聲，驚訝得穿著睡衣來到走廊。媽媽也從後方走了出來。
「你幹麼！王八蛋！誰要理你這種死老頭，即使你磕頭向我道歉，我也懶得理你。你只配去找母野貓發洩，你就是這種貨色！」
女人的叫聲嘶啞，帶著哭腔，最後夾雜著咳嗽、嗚咽和口水。
衣架、揉成一團的內衣，和另一隻高跟鞋，還有手提包都毫不留情地接連從房間內飛了出來。手提包敞開著，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女人想要衝下樓梯逃離現場，但不知道是否扭傷了腳，還是因為情緒太激動，她無法順利站起來。
「吵什麼啊？吵夠了沒有？」
「安靜點，這樣怎麼睡覺啊？」
其他客人紛紛抱怨，現場更加吵鬧了，只有202室的門內鴉雀無聲。
我的位置看不到男人，男人始終沒有說話。只有女人怒瞪的視線，和房間裡飛出來的東西，可以感受到房間內有人。女人繼續對著寂靜的洞穴咆哮。
「這位客人，這樣我們怎麼做生意？如果要吵架，去外面吵。」媽媽說。
「不必妳提醒，我也會馬上離開這種鬼地方，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女人對著媽媽大吼。
「我可不想報警，但該賠償的還是得賠。到底在搞什麼啊。好了，好了，大家放心回房休息吧，對不起，驚擾各位了。這位客人，我可是損失慘重，不要以為光付房間錢就解決了。」
媽媽走上樓梯，女人把散落一地的東西抓進手提包，連襯衫的鈕扣也沒扣，就衝下了樓梯。露出的乳房上下抖動著，一位客人吹起了口哨。
「喂，妳還沒付錢呢？別以為可以趁亂賴帳，沒這麼容易。」
媽媽最關心的還是錢的事，女人不理會她，打開了門。就在這時……
「閉嘴，婊子！」
男人的聲音筆直穿越而來，周圍的嘈雜立刻靜了下來。男人的聲音粗獷而深沉，既不焦躁，也沒有怒氣，反而帶有謹慎的味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聽到了大提琴或是法國號之類樂器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發現男人站在樓梯口。他已過中年，可以算是邁入初老的年紀。熨燙過的白色襯衫和深棕色長褲，手上拿了一件相同質料的上衣。剛才那個女人那麼氣急敗壞，男人卻臉不紅，氣不喘，甚至沒有流一滴汗，也完全不感到尷尬，只有額頭上所剩不多的頭髮有點凌亂。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悅耳動聽的命令。我忍不住想道。鎮定自若，落落大方，卻又不可動搖，就連「婊子」這個字眼也變得惹人憐愛。
「閉嘴，婊子！」我在心裡回味著這句話，但男人沒有再開口。
雖然明知道吐不到，女人還是向男人吐了口水，才離開旅館。她的口水黏黏地掉在地毯上。
「那就由你全包了。你還要付損害商譽費、清潔費，否則我們損失太大了，而且以後也不歡迎你再來這裡。這裡拒絕和女人有糾紛的客人上門，請你記清楚了。」
媽媽對著男人喋喋不休。其他客人都慢吞吞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男人不發一語，垂著雙眼，穿起上衣走下樓梯，然後從長褲口袋裡抓出兩張紙鈔放在櫃檯上。紙鈔皺得令人於心不忍，我拿起紙鈔，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壓平。
我覺得紙鈔上還殘留著男人些許的體溫。男人沒有看我一眼，在雨中離去。
我始終納悶，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取「艾莉絲旅館」這麼奇妙的名字。這一帶的旅館都取和大海有關的名字，唯獨這家旅館叫「艾莉絲」。
「艾莉絲就是菖蒲的意思，不是很漂亮的花嗎？同時也是希臘神話中彩虹女神的意思，妳不覺得這個名字很脫俗嗎？」
小時候，祖父曾經一臉得意地這麼對我說。
但是，艾莉絲旅館的中庭根本沒有什麼菖蒲花，也沒有玫瑰、三色堇或是水仙，只有一棵恣意生長的山茱萸和欅樹，其他都是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