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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趣(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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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 本書作者是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
2.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地位。

3.本書精選了汪曾祺先生的《故里三陳》《鎖匠之死》《七裡茶坊》《茶干》等文章,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
4.讀汪曾祺的文字,就如同在雨後初晴,一縷陽光灑在身上之時,就著空氣中的彩虹,品讀美、品讀人生。

 

《人間有趣》收錄了汪曾祺先生的《故里三陳》《鎖匠之死》《七裡茶坊》《茶幹》等文章,是汪曾祺先生的小說集。
汪曾祺先生的小說沒有刻意構築的結構,也不追求玄奧晦澀的題旨,文字靜穆、雋永、返璞歸真,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如果說魯迅是在書寫黑暗,那麼汪曾祺就是在書寫光明。讀汪曾祺的文字,就如同在雨後初晴,一縷陽光灑在身上之時,就著空氣中的彩虹,品讀美、品讀人生。他曾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受沈從文先生影響,汪曾祺的文字還充溢著濃濃的“中國味兒”,他注重對風土人情的描寫,將沈從文的視角由鄉村擴展到市井,著力體現優秀的傳統文化,延續了散文化小說的傳統,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地位。

作者簡介

汪曾祺
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汪曾祺畢業於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曾任北京市文聯主辦的《北京文藝》編輯、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代表作有《受戒》《邂逅集》《晚飯花集》《晚翠文談》《大淖記事》《雞鴨名家》等。

名人/編輯推薦

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
——沈從文

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
——王了一

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閱讀時開窗就能聞見江南的荷香。
——馮唐

市井在汪曾祺的筆下獲得了詩意,獲得了在文學生活中的同等地位,不再是世俗的代名詞,而是人的價值的體現。可惜這樣的文學創造價值被人忽略太久。……汪曾祺通過他的創作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漢語美感,激發了那些隱藏在唐詩、宋詞、元曲之間的現代語詞的光輝,證明了中華美文在白話文時代同樣可以熠熠生輝。
——王幹

目次

目 錄

輯一.夢裡頻年記故蹤 / 1
故里雜記 / 3
故里三陳 / 21
故鄉人 / 34
徙 / 47
小學校的鐘聲——茱萸小集之一 / 71
小學同學 / 84
輯二.浮萍鬧市一壺茶 / 93
鎖匠之死 / 95
八千歲 / 106
水蛇腰 / 124
鮑團長 / 127
王四海的黃昏 / 134
如意樓和得意樓 / 149
七裡茶坊 / 155
輯三.人生到處知何似 / 173
小孃孃 / 175
百蝶圖 / 181
勿忘我 / 187
皮鳳三楦房子 / 189
最響的炮仗 / 207
獸醫 / 215
茶幹 / 219
賣眼鏡的寶應人 / 225

書摘/試閱

輯一夢裡頻年記故蹤
故里雜記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坊”後來改稱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中華民國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土地是陰間的保長。其職權範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論出了什麼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這是個很小的廟。外面原有兩根旗杆。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只剩東邊的一根了。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邊的,住著李三。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 ——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後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面焦黃,一面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再往裡,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這土地老爺是單身, ——不像鄉下的土地廟裡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是一個笑眯眯的老頭,一嘴的白鬍子。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鐵制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釺,能插二十來根蠟燭。一個瓦香爐。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櫃。木櫃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廟祝也沒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裡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裡面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燈對子裡有橫隔,可以點蠟燭。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櫃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兩家為一件事分辯不清, ——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 ”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 ”咒已賭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願。坊裡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願。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願。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 ——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只二寸長,叫作“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因此,誰家許了願,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後面就會縫一條二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於是李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噴噴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後的孤寡和“路倒”。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裡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鋪去化錢。然後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作“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崗去埋掉。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 ”李三很願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帳的。李三拿埋葬費用的餘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麼說不過去。這種事,誰願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裡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於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後,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磕三個頭。
李三瘦小乾枯,精神不足,拖拖遝遝,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 ——他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裡還大聲地嚷叫:“××巷 ×家走水啦!××巷 ×家走水啦! ”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麼?哎,話怎麼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火滅之後,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 ”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去向倖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 ”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的飛跑。聽話的人並不是傻子。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這裡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麼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有的裝作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面前破瓢裡,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 ”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錢的,他也只管那種只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 ”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店鋪裡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櫃檯上丟一個銅板。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只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裡。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裡,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麵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 ——嗚! ”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鋪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然而他偏不趕,只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 ——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牆。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只下明火執仗一等。挖洞次之。爬牆又次之。然後,叫本家寫一份失單。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牆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牆用的一根船篙帶走。 ——小偷爬牆沒有帶梯子的,只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牆邊,踩著草瘩疙就進去了。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牆外。這根船篙不一會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 ——“交二百錢,拿走! ”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願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麼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鑼槌。篤,鐺。定更。篤,篤;鐺 ——鐺。二更。篤,篤,篤;鐺鐺 ——鐺。三更。三更以後,就不打了。打更是為了防盜。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裡躲!樹後頭!牆旮旯!……”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歲尾年關,——小心火燭!——“火塘撲熄,——水缸上滿!——“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 ——!“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送灶後裡胥沿街鳴鑼于黃昏時,呼“小心火燭”。歲除即叩戶乞賞。
燭雙輝,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雲車風馬未歸來,連宵燈火誰持護。銅鉦入耳警黃昏,側耳有語還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頻。唇幹舌燥誠苦辛,不謀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歡除夕,司命歸來醉一得。今宵無用更鳴鉦,一笑敲門索酒值。
店鋪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面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裡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地喊著,聽起來有點淒慘。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沒有死人,沒有失火,沒人還願,沒人家挨偷,李三這幾天的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他拿著鑼、梆,很無聊地敲著三更:“篤,篤,篤;鐺,鐺 ——鐺!”
一邊敲,一邊走,走到了河邊。一隻船上有一支很結實的船篙在船幫外面別著,他一伸手,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裡回身便走。他還不緊不慢地敲著:
“篤,篤,篤;鐺,鐺 ——鐺!”不想船篙帶不動了,篙子的後梢被一隻很有勁的大手攥住了。李三原想把船篙帶到土地祠,明天等這個弄船的拿錢來贖。能弄二百錢,也能喝四兩。不想這船家剛剛起來撒過尿,躺下還沒有睡著。他聽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艙口一看,是李三!“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臉面的人,但是一個地保偷東西,而且叫人當場捉住,總不大好看。“你認打認罰?”“認罰!認罰!罰多少?”“罰二百錢!”
李三老是罰鄉下人的錢。誰在街上挑糞,濺出了一點,“罰!二百錢! ”誰在不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罰!二百錢! ”沒有想到這回被別人罰了。李三挨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榆樹
侉奶奶住到這裡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作侉子。這縣裡有不少侉子。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幹厚棒硬的面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嘗嘗這種異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她的丈夫哪裡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 ——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麼?她姓什麼?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麼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只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裡住。 ”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裡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面。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裡門。出裡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後街。後街邊有人家。侉奶奶卻又住在後街以外。巷口外,後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裡,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不知道為什麼,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鬱。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裡(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裡。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後面,是一帶圍牆。圍牆裡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闆姓楊。香是像壓餎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隔幾分鐘一聲,“蓬 ——蓬——蓬——”圍牆有個門,從門口往裡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綳子,上面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邊長了很高的草。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作“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後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紮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有時把錐子插在頭髮裡“光”一“光”(讀去聲)。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願找她納。也不講個價錢。給多,給少,她從不爭。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她不點燈。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但是燈碗是幹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隻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裡(她那屋裡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紮錐子,抽麻線。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鬆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裡攢勁;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鬆。
街上的,巷子裡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他們在草窩裡捉螞蚱,捉油葫蘆。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 ”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真大! ”孩子玩一回,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裡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麼? ”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 ”或“看見咧,過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三頓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子”(小水桶)去打粥。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粥廠裡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醃的紅胡蘿蔔。啊呀,那叫鹹,比鹽還鹹,鹹得發苦! ——不信你去嘗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名字只有一個字,叫個“牛”。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也推車,也碾石頭。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麼,只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香店的楊老闆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榆皮,是做香的原料。——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面,總不合適。老街舊鄰的,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這樣要價、還價,才有餘地。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呢? ——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
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麼發現了海潮庵裡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裡面往外打槍,外面往裡打槍,乒乒乓乓。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 ——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麼近,她怎麼就不知道庵裡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水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裡吧噠吧噠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乾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喂它吃乾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摺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裡。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
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裡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裡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裡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麼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闆。楊老闆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闆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闆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據人瞭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風和人一年一年把幹土爛草往河槽裡填,河槽變成
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幹河。
幹河的北岸種了菜。南岸有幾戶人家。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子。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並不賣門市。這幾家只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他們使用的鉋子很特別。木匠使鉋子是往前推,桶匠使鉋子是往後拉。因為盆桶是圓的,這麼使才方便。這種鉋子叫作刮刨。盆桶成型後,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後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刷了豬血,得晾乾。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幹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後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臺階。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檁粗板厚,瓦密磚齊。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坐在穿堂裡,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後面。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老大經營擘畫,總管一切。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老二帶一個夥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殺豬是老三的事, ——當然要有兩個下手夥計。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裡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殺豬盆是一種特製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二百來斤的豬躺在裡面,富富有餘。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醃肉時就殺得更多了。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夥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開”肉案子,就是掌櫃老闆一流,顯得身份高了。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只有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這裡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龐家肉案到午飯後,只留一兩塊後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閑下來了。
店堂閑下來了。別的肉案子,閑著就閑著吧。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面,設了一道攔櫃,賣茶葉。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麼能賣到一起去呢? ——可是,又為什麼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有時叫一個小夥計來支應。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裡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弟兄一個是一個。老大穩重,老二幹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這裡店鋪都興裝著花槅子。槅子留出一方空白,可以貼字畫。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別人家槅心裡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裡贊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幹。她們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喂豬。白天就坐在穿堂裡做針線。都是光梳頭,淨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跟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 ——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 ——喂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羡慕並不親近。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龐家的人緣不算好。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裡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
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後街街面上來了。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裡去。這道溝只兩尺寬。
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溝裡流得像一支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魚!”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鯉魚。它們戧著急水往上躥,不斷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魚往裡跳。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人們小聲嘟囔:“真是手尖眼快啊! ”但也沒有辦法。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麼?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裡跳。人們不滿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裡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一面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面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裡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后,臭水河的積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裡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裡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子、魚髒。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裡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簷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
“真是魚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裡跳啊! ”
正在穿堂裡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作於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承德避暑山莊原載《北京文學》一九八二年第二期

故里三陳
陳小手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麼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麼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用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 ——老娘家都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裡學醫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她也不會接生,只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產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借助於藥物和器械)。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請他的。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
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
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陳小手喂著一匹馬。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我們那裡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繫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只是一個男性的老娘。陳小手不在乎這些,只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產房。過了一會(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男主人滿面笑容,把封在紅紙裡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裡,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只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棱嘩棱”……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我們那裡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陳小手進了天王廟。團長正在產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見了陳小手,說:“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他迤裡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
“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嗞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盅。團長拿出二十塊現大洋,往陳小手面前一送:“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得罪!”“不送你了!”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槍來,從後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團長覺得怪委屈。

陳四
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
我們那個城裡,沒有多少娛樂。除了聽書,瞧戲,大家最有興趣的便是看會,看迎神賽會, ——我們那裡叫作“迎會”。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爺是陰間的一縣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陽間的縣知事要高得多,敕封“靈應侯”。他的氣派也比縣知事要大得多。縣知事出巡,哪有這樣威嚴,這樣多的儀仗隊伍,還有各種雜耍玩意的呢?再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縣知事出巡過,他們只是坐了一頂小轎或坐了自備的黃包車到處去拜客。都土地東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內的黎民,地位相當於一個區長。他比活著的區長要神氣得多,但比城隍菩薩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靈顯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東城的都土地是張巡。張巡為什麼會到我的家鄉來當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戰死在我們那裡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張巡是太守,死後為什麼倒降職成了區長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沒有什麼看頭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著一些稀稀落落的儀仗,把都天菩薩(都土地為什麼被稱為“都天菩薩”,這一點我也不明白)抬出來轉一圈,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過完了。所謂“看會”,實際上指的是看賽城隍。
我記得的賽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陰曆的七月半,正是大熱的時候。不過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會的。
那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觀。到那天,凡城隍所經的耍鬧之處的店鋪就都做好了準備:燃香燭,掛宮燈,在店堂前面和臨街的櫃檯裡面放好了長凳,有樓的則把樓窗全部打開,燒好了茶水,等著東家和熟主顧人家的眷屬光臨。這時正是各種瓜果下來的時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種很“面”的香瓜)、紅瓤西瓜、三白西瓜、鴨梨、檳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飄滿一街。各種賣吃食的都出動了,爭奇鬥勝,吟叫百端。到了八九點鐘,看會的都來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爺。老太太手裡拿著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掛著一串白蘭花。傭人手裡提著食盒,裡面是興化餅子、綠豆糕,各種精細點心。
遠遠聽見鞭炮聲、鑼鼓聲,“來了,來了! ”於是各自坐好,等著。
我們那裡的賽會和魯迅先生所描寫的紹興的賽會不盡相同。前面並無所謂“塘報”。打頭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光頭淨臉,頭上系一條黑布帶,前額綴一朵紅絨球,青布衣衫,赤腳草鞋,手端一個紅漆的小板凳,板凳一頭釘著一個鐵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們合著節拍,依次走著,每走十步,一齊回頭,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隨即轉身再走。這都是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廟許了願的,“拜香”是還願。後面是“掛香”的,則都是壯漢,用一個小鐵鉤勾進左右手臂的肉裡,下系一個帶鏈子的錫香爐,爐裡燒著檀香。掛香多的可至香爐三對。這也是還願的。後面就是各種玩意了。
十番鑼鼓音樂篷子。一個長方形的布篷,四面繡花篷簷,下綴走水流蘇。四角支竹竿,有人撐著。裡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簫細樂,邊走邊吹奏。鑼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意有一篷。
茶擔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拍,不得錯步。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舞龍。
舞獅子。
跳大頭和尚戲柳翠。
跑旱船。
跑小車。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肩上站著一個孩子,也就是五六歲,都扮著戲,青蛇、白蛇、法海、許仙,關、張、趙、馬、黃,李三娘、劉知遠、咬臍郎、火公竇老……他們並無動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著,但是衣飾鮮麗,孩子都長得清秀伶俐,惹人疼愛。“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錢從揚州請來的。
後面是高蹺。
再後面是跳判的。判有兩種,一種是“地判”,一文一武,手執朝笏,邊走邊跳。一種是“抬判”。兩根杉篙,上面綁著一個特製的圈椅,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蹲著一個判官。下面有人舉著一個紮在一根細長且薄的竹片上的紅綢做的蝙蝠,逗著判官。竹片極軟,有彈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著蝙蝠,做出各種帶舞蹈性的動作。他有時會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飛腳。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這是要會一點“輕功”的。有一年看會,發現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不禁啞然。
迎會的玩意到此就結束了。這些玩意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鋪的門前,店鋪就放鞭炮歡迎,他們就會停下來表演一會,或繞兩個圈子。店鋪常有犒賞。南貨店送幾大包蜜棗,茶食店送糕餅,藥店送涼藥洋參,綢緞店給各班掛紅,錢莊則乾脆扛出一錢板一錢板的銅圓,俵散眾人。
後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爺(叫城隍為“老爺”或“菩薩”都可以,隨便的)自己的儀仗。
前面是開道鑼。幾十面大篩同時敲動。篩極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擔在一個人的肩上,後面的人擔著杆子的另一頭,敲。大篩的節奏是非常單調的:哐(鑼槌頭一擊)定定(槌柄兩擊篩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復,絕無變化。唯其單調,所以顯得很莊嚴。
後面是虎頭牌。長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畫虎頭,黑漆扁宋體黑字,大書“肅靜”“回避”“敕封靈應侯”“保國佑民”。
後面是傘, ——萬民傘。傘有多柄,都是各行同業公會所獻,彩緞繡花,緙絲平金,各有特色。我們縣裡最講究的幾柄傘卻是紙傘。硤石所出。白宣紙上紮出芥子大的細孔,利用細孔的虛實,襯出蟲魚花鳥。這幾柄宣紙傘後來被城隍廟的道士偷出來拆開一扇一扇地賣了,我父親曾收得幾扇。我曾看過紙傘的殘片,真是精細絕倫。
最後是城隍老爺的“大駕”。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轎夫。他們踏著細步,穩穩地走著。轎頂四面鵝黃色的流蘇均勻地起伏擺動著。城隍老爺一張油白大臉,疏眉細眼五綹長須,蟒袍玉帶,手裡捧著一柄很大的摺扇,端端地坐在轎子裡。這時,人們的臉上都嚴肅起來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城隍老爺要在行宮(也是一座廟裡)待半天,到傍晚時才“回宮”。回宮時就只剩下少許人扛著儀仗執事,抬著轎子,飛跑著從街上走過,沒有人看了。
且說高蹺。
我見過幾個地方的高蹺,都不如我們那裡的。我們那裡的高蹺,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蹺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們縣的踩高蹺的都是瓦匠,無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許多花樣。
高蹺隊前面有兩個“開路”的,一個手執兩個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著。一個手執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總覺得這“開路”的來源是頗久遠的。老遠地聽見“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蹺來了,人們就振奮起來。
高蹺隊打頭的是漁、樵、耕、讀。就中以漁公、漁婆最逗。他們要矮身蹲在高蹺上橫步跳來跳去做釣魚撒網各種動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後面是幾出戲文。戲文以《小上墳》最動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這一出是帶唱的。唱的腔調當中有一出“賈大老爺”。這賈大老爺不知是何許人,只是一個衙役在戲弄他,賈大老爺不時對著一個夜壺口喝酒。他的顢頇總是引得看的人大笑。殿底的是“火燒向大人”。三個角色:一個鐵公雞,一個張嘉祥,一個向大人。向大人名榮,是清末的大將,以鎮壓太平天國有功,後死于任。看會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誰的,也不論其是非功過,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員”的功夫。那是很難的。向大人要在高蹺上蹚馬,在高蹺上坐轎,——兩隻手抄在前面,“存”著身子,兩隻腳(兩隻蹺)一蹽一蹽地走,有點像戲臺上“走矮子”。他還要能在高蹺上做“探海”“射雁”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難動作(這可真是“高難”,又高又難)。到了挨火燒的時候,還要左右躲閃,簸腦袋,甩鬍鬚,連連轉圈。到了這時,兩旁店鋪裡的看會人就會炸雷也似的大聲叫起“好”來。
擅長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陳四,別人都不如。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縣城到三垛,四十五裡。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他這一步有丈把遠,趕到那裡,准不誤事。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裡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到了三垛,已經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陳四還是當他的瓦匠。
到冬天,賣燈。
冬天沒有什麼瓦匠活,我們那裡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紙燈為副業,到了燈節前,擺攤售賣。陳四的燈攤就擺在保全堂廊簷下。他糊的燈很精緻。荷花燈、繡球燈、兔子燈。他糊的蛤蟆燈,綠背白腹,背上用白粉點出花點,四隻爪子是活的,提在手裡,來回劃動,極其靈巧。我每年要買他一盞蛤蟆燈,接連買了好幾年。

陳泥鰍
鄰近幾個縣的人都說我們縣的人是黑屁股。氣得我的一個姓孫的同學,有一次當著很多人褪下了褲子讓人看:“你們看!黑嗎? ”我們當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種救生船。這種船專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為船尾塗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說的是船,不是人。
陳泥鰍就是這種救生船上的一個水手。
他水性極好,不愧是條泥鰍。運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為民國十年、民國二十年都曾在這裡決口,把河底淘成了一個大潭。據說這裡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這裡,不能撐篙,只能蕩槳。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擰著一個一個漩渦。從來沒有人敢在這裡游水。陳泥鰍有一次和人打賭,一氣遊了個來回。當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腦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會,他笑嘻嘻地爬上岸來了!
他在通湖橋下住。非遇風浪險惡時,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動的。
他看看天色,知道湖裡不會出什麼事,就待在家裡。
他也好義,也好利。湖裡大船出事,下水救人,這時是不能計較報酬的。有一次一隻裝豆子的船在琵琶閘炸了,炸得粉碎。事後知道,是因為船底有一道小縫漏水,水把豆子浸濕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間一齊膨脹起來,“砰”的一聲把船撐炸了 ——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裡。這時跳下水救人,能要錢麼?民國二十年,運河決口,陳泥鰍在激浪裡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經是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了,陳泥鰍連人家的姓名都沒有問,更談不上要什麼酬謝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討價;在死人身上,他卻是不少要錢的。
人淹死了,屍首找不著。事主家裡一不願等屍首泡脹了漂上來,二不願屍首被“四水捋子” 鉤得稀爛八糟,這時就會來找陳泥鰍。陳泥鰍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開眼見物。他就在出事地點附近,察看水流風向,然後一個猛子紮下去,潛入水底,伸手摸觸。幾個猛子之後,他准能把一個死屍托上來。不過得事先講明,撈上來給多少酒錢,他才下去。有時討價還價,得磨半天。陳泥鰍不著急,人反正已經死了,讓他在水底多待一會沒事。
陳泥鰍一輩子沒少掙錢,但是他不置產業,一個積蓄也沒有。他花錢很撒漫,有錢就喝酒尿了,賭錢輸了。有的時候,也偷偷地周濟一些孤寡老人,但囑咐千萬不要說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勸他成個家,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大將難免陣頭亡。淹死會水的。
我見天跟水鬧著玩,不定哪天龍王爺就把我請了去。留下孤兒寡婦,我死在陰間也不踏實。這樣多好,吃飽了一家子不饑,無牽無掛! ”
通湖橋橋洞裡發現了一具女屍。怎麼知道是女屍?她的長頭髮在洞口外飄動著。行人報了鄉約,鄉約報了保長,保長報到地方公益會。橋上橋下,圍了一些人看。通湖橋是直通運河大閘的一道橋,運河的水由橋下流進澄子河。這座橋的橋洞很高,洞身也很長,但是很狹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樣寬。橋以西,橋以東,水面落差很大,水勢很急,翻花卷浪,老遠就聽見訇訇的水聲,像打雷一樣。大家研究,這女屍一定是從大閘閘口沖下來的,不知怎麼會卡在橋洞裡了。不能就讓她這麼在橋洞裡堵著。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誰也不敢下去。
去找陳泥鰍。
陳泥鰍來了,看了看。他知道橋洞裡有一塊石頭,突出一個尖角(他小時候老在洞裡鑽來鑽去,對洞裡每一塊石頭都熟悉)。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這個尖角上絆住了。這也是個巧勁兒,要不,這樣猛的水流,早把她沖出來了。
“十塊現大洋,我把她弄出來。 ”
“十塊?”公益會的人吃了一驚,“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點。我有急用。這是玩命的事!我得從橋洞西口順水竄進橋洞,一下子把她撥拉動了,就算成了。就這一下。一下子撥拉不動,我就會塞在橋洞裡,再也出不來了!你們也都知道,橋洞只有肩膀寬,沒法轉身。水流這樣急,退不出來。那我就只好陪著她了。”
大家都說:“十塊就十塊吧!這是砂鍋搗蒜,一錘子!”
陳泥鰍把渾身衣服脫得光光的,道了一聲“對不起了!”縱身入水,順著水流,筆直地竄進了橋洞。大家都捏著一把汗。只聽見歘的一聲,女屍沖出來了。接著陳泥鰍從東面洞口淩空竄進了水面。大傢伙發了一聲喊:“好水性!”
陳泥鰍跳上岸來,穿了衣服,拿了十塊錢,說了聲“得罪得罪!”轉身就走。
大家以為他又是進賭場、進酒店了。沒有,他徑直地走進陳五奶奶家裡。
陳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個兒子,去年死了,兒媳婦改了嫁,留下一個孩子。陳五奶奶就守著小孫子過,日子很折皺 。這孩子得了急驚風,渾身滾燙,鼻翅扇動,四肢抽搐,陳五奶奶正急得兩眼發直。陳泥鰍把十塊錢交在她手裡,說:“趕緊先到萬全堂,磨一點羚羊角,給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裡看看! ”
說著抱了孩子,拉了陳五奶奶就走。
陳五奶奶也不知哪裡來的勁,跟著他一同走得飛快。
作於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原載《人民文學》一九八三年第九期

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隻三桅大船,乘著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並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作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漁船的船主都是個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夥計差到哪裡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裡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裡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裡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只。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膆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只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鑽進水裡,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裡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隻落空。有時兩隻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後,哪裡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
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製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裡。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裡。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裡,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裡,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後面的葦塘裡,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 於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歘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裡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為什麼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醃制的風魚鹹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著,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金大力不虧。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關於他的大力,沒有什麼傳說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是不是和戲裡的金大力有什麼關係呢?也說不定。也許有。他很老實,也沒有什麼本事,這一點倒和戲裡的金大力有點像。戲裡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並不和戲臺上那個戴著紅纓帽或盤著一條大辮子,拿著一根可笑的武器 ——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繫起來。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裡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麼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說,瓦匠裡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麼活也拿不起來。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說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牆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牆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牆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幹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這人很拙於言辭,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說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也不會說幾句誇讚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他說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說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人緣兒會那麼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願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牆,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著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複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裡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鍁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後,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後就委託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 ”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 ——樑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樑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裡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著“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
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礙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後,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鉤和青灰, ——石灰裡兌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夥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裡掖一把瓦刀,手裡提著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幹的。他一天使的傢伙就是鐵鍬抓鉤,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幹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幹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後晌,夥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裡撮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裡,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來!”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後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裡有抽煙的)。然後,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著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說:“不。幹什麼活,拿什麼錢。再說,我家裡還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著木子的,提著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檯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作“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裡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裡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裡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裡倒。到罐裡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閑著。(稻糠的灰堆在牆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 ,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裡。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隻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裡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他家挨著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裡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裡來游水,因為河裡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裡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著,柳葉都拖到了水裡。河裡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裡蔥薑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裡,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 ——這條河裡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裡。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作“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裡,起身往家裡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裡一定還帶一個菊字。
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著的,望裡一看,就看到通道裡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岐黃”“杏林春暖”“橘井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屙”……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裡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裡掛著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 ”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籤子,寫著“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裡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
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 ——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夥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裡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著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服,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裡外科醫生不多,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著生瘌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痄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就又看見領著出來了。生瘌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生痄腮的腮幫上畫著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帳” ——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枇杷、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 ——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鶉鵪!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作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裡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裡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著。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週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裡流著箱子、櫃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于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裡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裡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鍊,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裡,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裡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裡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裡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這傢伙,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煙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裡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裡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 ——他把王淡人留著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為他治病? ”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吃,白喝,白治病。病好後,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辭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 ”王淡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 ——我還有。 ”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作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原載《雨花》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溟。
——《莊子•逍遙遊》
很多歌消失了。許多歌的詞、曲的作者沒有人知道。有些歌只有極少數的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縣立第五小學歷年畢業了不少學生。他們多數已經是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之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夠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看吾校巍巍峻峻,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無女無男教育同。桃紅李白,芬芳馥鬱,一堂濟濟坐春風。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紀念周”,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最後是唱校歌。一個擔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道:“唱 ——校——歌! ”全校學生,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樹葉都在唱。他們接連唱了六年,直到畢業離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腦子裡了。說不定臨死的時候還會想起這支歌。
歌詞的意思是沒有人解釋過的。低年級的學生幾乎完全不懂它說的是什麼。他們只是使勁地唱,並且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級,就逐漸明白了,因為唱的次數太多,天天就生活在這首歌裡,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來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學校的東邊緊挨一個寺,叫作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鐘。鐘撞起來嗡嗡地響。“神山爽氣”是這個縣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裡,“爽氣”是什麼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很美,而且有一種神秘感。下面的歌詞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是說學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個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學。總的說來是說這個學校很好。十來歲的孩子很為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且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畢業典禮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畢業”),幾位老師們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道:“唱 ——校——歌!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玻璃一樣的童聲高唱起來: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
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這是這首歌的立意所在,點睛之筆,其餘的,不過是敷陳其事。從語氣看,像是少年對自己的勖勉,同時又像是學校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他們知道,畢業出去的學生,日後多半是會把他們忘記的。
畢業生中有一些是乘風破浪,做了一番事業的;有的離校後就成為泯然眾人,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貼切。朴樸實實,平平常常,和學校很相稱。一個在寺廟的廢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學,又能寫出多少詩情畫意呢?人們有時想起,只是為了從乾枯的記憶裡找回一點淡淡的童年,在歌聲中想起那些校園裡的薔薇花,冬青樹,擦了無數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課下課的鐘聲,和球場上像煙火一樣升到空中的一陣一陣的明亮的歡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鵬,字北溟,三十後,以字行。家世業儒。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靠當塾師、教蒙學,以維生計。三代都住在東街租來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臨街有兩扇白木的板門,真是所謂寒門。先生少孤,嘗受業于邑中名士談甓漁,為談先生之高足。
這談甓漁是個詩人,也是個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過舉人,名氣卻很大。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無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陽溧陽等地就館。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談先生於是身價百倍,高門大族,爭相延致。晚年憚於舟車,就用學生謝師的銀子,回鄉蓋了一處很大的房子,閉戶著書。書是著了,門卻是大開著的。他家門樓特別高大。為什麼蓋得這樣高大?據說是蓋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學生的紗帽翅兒。其實,哪會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頂子,纓帽花翎,沒有帽翅。地方上人這樣的口傳,無非是說談老先生的闊學生很多。這座大門裡每年進出的知縣、知府,確實不在少數。門樓寬大,是為了供轎夫休息用的。往年,兩邊放了極其寬長的條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談家門樓巍然突出,老遠的就能看見,成了指明方位的一個標誌,一個地名。一說“談家門樓”東邊,“談家門樓”斜對過,人們就立刻明白了。談甓漁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書,學問很大,可是不識數,不會數錢。他家裡什麼都有,可是他願意到處閒逛,到茶館裡喝茶,到酒館裡喝酒,煙館裡抽煙。每天出門,家裡都要把他需用的煙錢、茶錢、酒錢分別裝在布口袋裡,給他掛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實的“杖頭錢”。他常常傍花隨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愛吃螃蟹,可是自己不會剝,得由家裡人把蟹肉剝好,又裝回蟹殼裡,原樣擺成一個完整的螃蟹。兩個螃蟹能吃三四個小時,熱了涼,涼了又熱。他一邊吃蟹,一邊喝酒,一邊看書。他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點過翰林的李三麻子遠遠從轎簾裡看見談老先生曳杖而來,也要趕緊下轎,避立道側。他教學生,教時文八股,也教古文詞賦,經史百家。他說:“我不願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如鄭板橋所說,對案至不能就一劄! ”他大概很會教書,經他教過的學生,不通的很少。
談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窮,他教高先生書,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親封了節敬送去,談老先生必親自上門退回,說:
“老嫂子,我與高鵬的父親是貧賤之交,總角之交,你千萬不要這樣!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負故人。高鵬的天資,雖只是中上,但很知發憤。他深知先人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詩文都很有可觀,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鵬終將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說。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讓他中一名秀才。 ”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歲的時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眾人說:高家的風水轉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舉。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裡增添了幾個瘋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呆子。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說起話滿嘴之乎者也。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 ”徐呆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 ”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念到曾經業師濃圈密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面帶微笑,如醉如癡,仿佛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只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長歌當哭,其聲冤苦。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呆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斷,高北溟怎麼辦呢?
頭二年,他還能靠筆耕生活。談先生還沒有死。有人求談先生的文字,碑文墓誌,壽序挽聯,談先生都推給了高先生。所得潤筆,尚可粥。談先生壽終,高北溟緦麻服孝,盡禮致哀,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泣讀之後,憂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開設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教他們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數極其守舊的人家,都已經把孩子送進學校了。他也曾掛牌行醫看眼科。談甓漁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醫生。他中舉之後,還偶爾為人看眼疾。他勸高鵬也看看眼科醫書,給他講過平熱瀉肝之道。萬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長,能夠糊口。可是城裡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紅火眼的,多半到藥店裡買一副鵝翎眼藥(裝在一根鵝毛翎管裡的紅色的眼藥),清水化開,用燈草點進眼內,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婦內外大小方脈”那樣有“走時”的時候。文章不能鍋裡煮,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鍋,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書空咄咄,百無聊賴,有一個平素很少來往的世交沈石君來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幾歲,也曾跟談甓漁讀過書,開筆成篇以後,到蘇州進了書院。書院改成學堂,革命、“光復”……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邊做事。他有志辦教育,在省裡當督學。回鄉視察了幾個小學之後,拍開了高家的白木板門。他勸高北溟去讀兩年簡易師範,取得一個資格,教書。
讀師範是被人看不起的。師範不收學費,每月還可有伙食津貼,師範生被人稱為“師範花子”,但這在高北溟是一條可行的路,雖然現在還來入學讀書,歲數實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學中年紀差近的也還有,而且“簡師”只有兩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簡師畢業,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職業,有了雖不豐厚但卻可靠的收入,可以免於凍餓,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規定,簡師畢業,只能教初、中年級,因為高先生是談甓漁的高足,中過秀才,聲名藉藉,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實在說不過去,因此,破格擔任了五、六年級的國文。即使是這樣,當然也還不能展其所長,盡其所學。高先生並不意滿志得。然而高先生教書是認真的。講課、改作文,鄭重其事,一絲不苟。
同事起初對他很敬重,漸漸地在背後議論起來,說這個人的脾氣很“方”。是這樣。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愛閒談,不喜交際。他按時到校,到教務處和大家略點一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就上教室。下了課就走。有時當中一節沒有課,就坐在教務處看書。小學教師的品類也很雜。有正派的教師;也有頭上塗著司丹康、臉上搽著雪花膏的紈絝子弟;戴著瓜皮秋帽、留著小鬍子,琵琶襟坎肩的紐子掛著青天白日徽章,一說話不停地擠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談牌經,評“花榜”,交換庸俗無聊的社會新聞,說猥褻下流的葷笑話。高先生總是正襟危坐,不作一聲。同事之間為了“聯絡感情”,時常輪流做東,約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種點心——蟹肉包子、火腿燒賣、冬筍蒸饅、脂油千層糕。還可叫一個三鮮煮幹絲,小酌兩杯。這種聚會,高先生概不參加。小學校的人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挺複雜。教員當中也有派別,為了一點小小私利,排擠傾軋,鉤心鬥角,飛短流長,造謠中傷。這些派別之間的明暗鬥爭,又與地方上的黨政權勢息息相關,且和省中當局遙相呼應。千絲萬縷,變幻無常。高先生對這種派別之爭,從不介入。有人曾試圖對他籠絡(高先生素負文名,受人景仰,拉過來是個“實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絕了。他教學生,也是因材施教,無所阿私,只看品學,不問家庭。每一班都有一兩個他特別心愛的學生。高先生看來是個冷面寡情的人,其實不是這樣,只是他對得意的學生的喜愛不形於色,不像有些婆婆媽媽的教員,時常摸著學生的頭,拉著他的手,滿臉含笑,問長問短。他只是把他的熱情傾注在教學之中。他講書,眼睛首先看著這一兩個學生,看他們領會了沒有。改作文,改得特別仔細。聽這一兩個學生回講課文,批改他們的作文課卷,是他的一大樂事。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不負此生,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對於平常的學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對待之。對於資質頑劣,不守校規的學生,他常常痛加訓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麼局長還是什麼黨部委員。有些話說得比較厲害,甚至侵及他們的家長。因這些,校中同事不喜歡他,又有點怕他。他們為他和自己的不同處而憤憤不平,說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不近人情,有的乾脆說:“這是絕戶脾氣!”
高先生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高先生性子很急,愛生氣。生起氣來不說話,滿臉通紅,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他家世寒微,資格不高,故多疑。有時別人說了一兩句不中聽的話,或有意,或無意,高先生都會多心。比如有的教員為一點不順心的事而牢騷,說:“家有三擔糧,不當孩子王!我祖上還有幾畝薄田,餓不死。不為五斗米折腰,我辭職,不幹了!” ——“老子不是那不花錢的學校畢業的,我不受這份窩囊氣! ”高先生都以為這是敲打他,他氣得太陽穴的青筋都繃起來了。
看樣子他就會拍桌大罵,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強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劇烈地搖著腦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隨份子,幾乎與人不通慶吊。他家從不請客,他也從不赴宴。他教書之外,也還為人寫壽序,撰挽聯,委託的人家照例都得請請他。知單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書一“謝”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這脾氣,也就不來多此一舉了。
他不吃煙,不飲酒,不打牌,不看戲。除了學校和自己的家,哪裡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門,過了一會,門開了。進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磚縫裡長著掃帚苗,苦艾,和一種名叫“七裡香”其實是聞不出什麼氣味,開著藍色的碎花的野草,有兩個黃蝴蝶寂寞地飛著。高先生就從這些野草叢中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走進裡面一個小門,好像走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門又關了,把門上的一副春聯關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聯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換。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納福的吉利話,都是述懷抱、舒憤懣的詞句,全城少見。
這年是辛未年,板門上貼的春聯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誇高嶺桂,未徙北溟鵬
也許這是一個好兆,“未徙”者“將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
這縣裡有一個初級中學。除了初中,還有一所初級師範,一所女子師範,都是為了培養小學師資的。只有初中生,是準備將來出外升學的,因此這初中儼然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可是一向辦得很糟。名義上的校長是李三麻子,根本不來視事。教導主任張維谷(這個名字很怪)是個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幾句名言:“不願我請人,不願人請我,只願人請人,當中有個我。 ”人品如此,學問可知。數學教員外號“楊半本”,他講代數、幾何,從來沒有把一本書講完過,大概後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歷史教員姓居,是個律師,學問還不如高爾礎。他講唐代的藝術一節,教科書上說唐代的書法分“方筆”和“圓筆”,他竟然望文生義,說方筆的筆桿是方的,圓筆的筆桿是圓的。連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覺得無此道理。一個學生當時就站起來問:“筆桿是方的,那麼筆頭是不是也是方的呢? ”這幫學混子簡直是在誤人子弟。學生家長,意見很大。到了暑假,學生鬧了一次風潮(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的“學潮”)。事情還是從居大律師那裡引起的。平日,學生在課堂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問他,他的回答總是“書上有”。到學期考試時,學生搞了一次變相的罷考。卷子發下來,不到五分鐘,一個學生以關窗為號,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試題下面一律寫了三個字:“書上有”!張維穀及其一夥,實在有點“維穀”,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長不得不下決心對這個學校進行改組, ——否則只怕連他這個局長也坐不穩。
恰好沈石君因和廳裡一個科長意見不合,憤而辭職,回家閒居,正在四處寫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來長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辭,禁不住不斷有人踵門勸說,也就答應了。他只提出一個條件:所有教員,由他決定。教育局長沉吟了一會,說:“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他自然要考慮各種關係,也明知局長的口袋裡裝了幾個人,想往初中裡塞,不得不適當照顧,但是幾門主要課程的教員絕對不能遷就。
國文教員,他聘了高北溟。許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談了一些他對教學的想法。沈石君認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隨班走”。教一班學生,從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們畢業,考上高中。他說別人教過的學生讓他來教,如墾生荒,重頭來起,事倍功半。教書教人,要瞭解學生,知己知彼。不管學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為瞎教。學生已經懂得的,再來教他,是白費;暫時不能接受的,勉強教他,是徒勞。他要看著、守著他的學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進步,一年有一年的進步。如同注水入瓶,隨時知其深淺。他說當初談老先生就是這樣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課本之外,自選教材。他說教的是書,教書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讀,真懂,我所喜愛的文章,我自己為之感動過的,我才講得好。 ”他強調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統性,要有重點。他也講《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項羽本紀》《出師表》《陳情表》,韓、柳、歐、蘇。集中地講的是白居易、歸有光、鄭板橋。最後一學期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劄》。他好像特別喜歡歸有光的文章。一個學期內把《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都講了。他要把課堂講授和課外閱讀結合起來。課上講了《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同時把白居易的新樂府全部印發給學生。講了一篇《濰縣署中寄弟墨》,把鄭板橋的幾封主要的家書、道情和一些題畫的詩也都印發下去。學生看了,很有興趣。這種做法,在當時的初中國文教員中極為少見。他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這些文章有一個貫串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
他非常重視作文。他說學國文的最終的目的,是把文章寫通。
學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處和不好處,發下去由學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學間互相改;交上來,他再改一遍,加點批,再發給學生,讓學生自己謄一遍,留起來;要學生隨時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說,作文要如使船,撐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驢轉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裡轉。
為了幫助學生將來升學,他還自編了三種輔助教材。一年級是《字形音義辨》,二年級是《成語運用》,三年級是《國學常識》。
在縣立初中讀了三年的學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識豐富,他們在考高中,甚至日後在考大學時,國文分數都比較高,是高先生給他們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欣賞文學 ——高先生講過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許多學生過了三十年還背得;他們接受了高先生通過那些選文所傳播的思想——人道主義,影響到他們一生的立身為人。嗚呼,先生之澤遠矣!
(玻璃一樣脆亮的童聲高唱著。瓦片和樹葉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對面的一條巷子裡。高先生用歷年的積蓄,買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雖也舊了,但間架磚木都還結實。天井裡花木扶疏,苔痕上階,草色入簾,很是幽靜。
高先生這幾年心境很好,人也變隨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處甚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請一次客,對校中同仁表示慰勞,席間也談談校務。高先生是不須催請,早早就到的。他還備了幾樣便菜,約幾個志同道合的教員,在家裡賞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師爺式的教員聽到此事,編了一條歇後語:“高北溟請客 ——破天荒”。)這幾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氣得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
高先生有兩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談老師的詩文刻印出來。
談老先生死後,後人很沒出息,遊手好閒,坐吃山空,幾年工夫,把談先生掙下的家業敗得精光,最後竟至靠拆賣房屋的破瓦維持生活。談老先生的宅第幾乎變成一片瓦礫,舊池喬木,蕩然無存。門樓倒還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轎夫休息的長凳早沒有了,剩了一個空空的架子。裡面有一算卦的擺了一個卦攤。條桌上放著籤筒。桌前系著桌帷,白色的圓“光”裡寫了四個字:“文王神課”。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這地方還叫作“談家門樓”。過路人走過,都有不勝今昔之感,覺得滄海桑田,人生如夢。
談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漁。到無米下鍋時,就到談先生的學生家去打秋風。到了高北溟家,高先生總要周濟他一塊、兩塊、三塊、五塊。總不讓他空著手回去。每年臘月,還得為他準備幾斗米,一方醃肉,兩條風魚,否則這個年幼漁師弟過不去。
高北溟和談先生的學生周濟談幼漁,是為了不忘師恩,是怕他把談先生的文稿賣了。他已經幾次要賣這部文稿。買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買到文稿,改頭換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慣于欺世盜名,這種事幹得出。李三麻子出價一百,告訴幼漁,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塊錢,跟談幼漁把稿子買了。
想刻印,卻很難。松華齋可以鉛印,尚古房可以雕版。問了問價錢,都貴得嚇人,為高北溟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攤曬。高先生覺得對不起老師,心裡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兒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兩個女兒,長名高水,次名高雪。
高雪從小很受寵,一家子都慣她,很嬌。她用的東西都和姐姐不一樣。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綢的,她穿的是湖紡。姐姐穿白麻紗襪,她卻有兩條長筒絲襪。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卻一會是“千底一帶”,一會是白網球鞋,並且在初中二年級就穿了從上海買回來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說:“你的腳好看,應該穿好鞋。 ”姐姐冬天烘黃銅的手爐,她的手爐是白銅的。姐姐扇細芭蕉扇,她扇檀香扇。東西也一樣。吃魚,脊樑、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魚頭、魚尾,且說她愛吃),吃雞,一隻雞腿歸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還愛吃陳皮梅、嘉應子、橄欖。她一個人吃。家務事也不管。掃地、抹桌、買菜、煮飯,都是姐姐。高起興來,打了井水,把家裡什麼都洗一遍,磚地也洗一遍,大門也洗一遍,弄得家裡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縮著腳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別人的。被褥帳子,都是姐姐洗。姐姐在天井裡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馬淋漓,她卻躺在高先生的籐椅上看《茵夢湖》。高先生的籐椅,除了她,誰也不坐,這是一家之主的象徵。只有一件事,她樂意做:澆花。這是她的特權,別人不許澆。
高先生治家很嚴,高師母、高水都怕他。只有對高雪,從未碰過一指頭。在外面生了一點氣,回來看看這個“歡喜團”,氣也就消了。她要什麼,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畢業,要升學(高水沒有讀中學,小學畢業,就在本城讀了女師,已經在教書)。她要考高中,將來到北平上大學。高先生不同意,只許她報師範。高雪哭,不吃飯。媽媽和姐姐坐在床前輪流勸她。
“不要這樣。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讓你向高處飛,爸爸沒有錢。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路費、學費、膳費、宿費,得好一筆錢。 ”
“他有錢!”
“他哪有錢呀!”
“在櫃子裡鎖著!”
“那是攢起來要給談老先生刻文集的。”
“幹嗎要給他刻!”
“這孩子,沒有談老先生,爸爸就沒有本事。上大學呢!你連小學也上不了。知恩必報,人不能無情無義。 ”
“再說那筆錢也不夠你上大學。好妹妹,想開一點。師範畢業,教兩年,不是還可以考大學嗎?你自己攢一點,沒准爸爸這時候收入會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說說,我掙的薪水,一半交家裡,一半給你存起來,三四年下來,也是個數目。 ”
“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誠感動了,眼淚晶晶的。
姐姐說得也有理。國民黨教育部有個規定,師範畢業,教兩年小學,算是補償了師範三年的學雜費,然後可以考大學。那時大學生裡歲數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師範生。“快起來吧!不要叫爸爸心裡難過。你看看他:整天不說話,腦袋又不停地搖了。”高雪雖然嬌縱任性,這點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來洗洗臉,走到書房裡,叫了一聲:
“爸爸!”並盛了一碗飯,用茶水淘淘,就著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高先生知道女兒回心轉意了,他心裡倒酸漬漬的,很不好受。高雪考了蘇州師範。高雪小時候沒有顯出怎麼好看。沒有想到,女大十八變,兩三年工夫,變成了一個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學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細草帽,白紗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態度安靜,顧盼有光。不論在火車站月臺上,輪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開法蘭絨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買的時式領帶,頻頻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從手提包裡取出小圓鏡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輕輕感觸。
她在學校裡唱歌、彈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飲酒歌》,彈的是肖邦的小夜曲。她一回本城,城裡的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很土。她們說高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派頭。有女兒的人說:“高北溟生了這樣一個女兒,這個爸爸當得過! ”任何小城都是有風波的。因為省長易人,直接影響到這個小縣的人事。縣長、黨部、各局,統統來了一個大換班。公職人員,凡靠領薪水吃飯的,無不人心惶惶。
一縣的人事更代,自然會波及到縣立初中。
三十幾個教育界人士,聯名寫信告了沈石君。一式兩份,分送廳、局。執筆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師。他雖分不清方筆、圓筆,卻頗善於刀筆。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學政,任用私人,倡導民主,宣傳赤化。 ”後兩條是初中圖書館裡買了魯迅、高爾基的書,訂了《生活週刊》,“紀念周”上講時事。“任用私人”牽涉到高北溟。信中說:“簡師畢業,而教中學,縱觀全國,無此特例。只為同門受業,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學士寒心。 ”指摘高北溟的教學是“不依規矩,自作主張,藐視部廳,攪亂學制”。
有人把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給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這個初中校長的位置,早已有人覬覦,自廳至局,已經內定。這封控告信,不過是製造一個查辦的口實。此種官場小伎倆,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和這些人糾纏,味同嚼蠟。何況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無戀棧之心。為了給當局一個下馬臺階,彼此不傷和氣,他自己主動遞了一封辭職書。不兩天,批復照準。繼任校長,叫尹同霖,原是辦黨務的。 ——新換上的各局首腦也都是清一色,是縣黨部的委員。這一調整充分體現了“以党治國”精神。沒有等辦理交代,尹同霖先來拜會了沈石君,這是給他一個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問沈石君有什麼託付,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溟。尹同霖滿口答應。
沈石君束裝就道之前,來看了高北溟,說他已和同霖提了,這點面子料想他會給的,他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書。
不料,快開學了,聘書還不下來。同時,卻收到第五小學的聘書。聘書後蓋著五小新校長的簽名章:張維穀。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並未向張維穀謀過職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書。
高先生到教務處看看,教員大半還是熟人。他和大家點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往教室裡走。紈絝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後努努嘴,演了一出雙簧。一個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一個說:“前度劉郎今又來”。高北溟只當沒有聽見。
五年級有一個學生叫申潛,是現任教育局長的兒子,異常頑劣,上課時常搗亂。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寫黑板時,用彈弓紙彈打人,一彈打在高先生的後腦勺上。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訓斥了一頓。不想申潛毫不認錯,反而著眼睛看著高先生,眼睛裡充滿了鄙視。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高先生從他的眼睛裡清清楚楚聽得到:“你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動一動手指頭,你們的飯碗就完蛋! ”高先生狂吼起來:“你仗你老子的勢!你們!你們這些黨棍子,你們欺人太甚! ”他的腦袋劇烈地搖動起來。一堂學生被高先生的神氣嚇呆了,鴉雀無聲。
談甓漁的文稿沒有刻印出來。永遠也沒有刻印出來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規定,師範畢業,還要實習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實習一年的下學期,發現自己下午潮熱(同學們都看出她到下午兩頰微紅,特別好看),夜間盜汗,渾身沒有力氣。撐到學期終了,回了家,高師母知道女兒病狀,說是:“可了不得! ”這地方諱言這種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裡都明白。高先生請了汪厚基來給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歡的學生,說他“絕頂聰明”。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各門功課都是全班第一。全縣的作文比賽,書法比賽,他都是第一名。他臨畢業的那年,高先生為人撰了一篇壽序。經壽翁的親友過目之後,大家商量請誰來寫。高先生一時高興,推薦了他這個得意的學生。大家覺得叫一個孩子來寫,倒很別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還童的喜氣,就說不妨一試。汪厚基用多寶塔體寫了十六幅壽屏,字徑二寸,筆力飽滿。張掛起來,滿座賓客,無不詫為神童。高先生滿以為這個學生一定會升學,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他家裡開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學沒有多大困難。不想他家裡決定叫他學醫——學中醫。高先生聽說,廢書而歎,連聲說:“可惜,可惜! ”
汪厚基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了幾年,在東街賃了一間房,掛牌行醫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中醫。中醫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動蹣跚,相貌奇古,這樣病家才相信。東街有一個老中醫就是這樣。此人外號李花臉,滿臉的紅記,一年多半穿著紫紅色的哆囉呢夾袍,黑羽紗馬褂,說話是個囔鼻兒,渾身發出樟木氣味,好像才從樟木箱子裡拿出來。汪厚基全不是這樣,既不彎腰,也不駝背,英俊倜儻,衣著入時,像一個大學畢業生。他開了方子,總把筆套上。 ——中醫開方之後,照例不套筆,這是一種迷信,套了筆以後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這一套,他會寫字,愛筆。他這個中醫還訂了好幾份雜誌,並且還看屠格涅夫的小說。這些都是對行醫不利的。但是也許沾了“神童”的名譽的光,請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頗為可觀。他家裡覺得叫他學醫這一步走對了。
他該成家了。來保媒的一年都有幾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愛慕著高雪。
他和高雪小學同班。兩家住得不遠。上學,放學,天天一起走,小時候感情很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時欺負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給她當保鏢。他還時常做高雪掉在河裡,他跳下去把她救起來這樣的英雄的夢。高雪讀了初中,師範,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長得漂亮起來。隔幾天看見她,都使他覺得驚奇。高雪上師範三年級時,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說媒。
高師母是很喜歡汪厚基的。高水說:“不行!妹妹是個心高的人,她要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學。她不會嫁一個中醫。媽,您別跟妹妹說! ”高北溟想了一天,對媒人說:“高雪還小。她還有一年實習,再說吧。 ”媒人自然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推託。
汪厚基每天來給高雪看病。汪厚基覺得這是一種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閒談。他們談了好多小時候的事,彼此都記得那麼清楚。高雪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
高雪病癒之後,就在本縣一小教書, ——她沒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補習功課,准備考大學。
接連考了兩年,沒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她所嚮往的大學,都遷到了四川、雲南。日本人佔領了江南,本縣外出的交通斷了。她想冒險通過敵佔區,往雲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對。她只好在這個小城裡困著。
高雪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該嫁人了。多少雙眼睛都看著她。
她老不結婚,大家就都覺得奇怪。城裡漸漸有了一些流言。輕嘴薄舌的人很多。對一個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別愛用自己肮髒的舌頭來糟蹋她,話說得很難聽,說她外面有人,還說……唉,別提這些了吧。
高雪在學校是經常收到情書。有的摘錄了李後主、秦少遊的詞,滿紙傷感惆悵。有的抄了一些外國詩。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倫的情詩的原文,害得她還得查字典。這些信大都也有一點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認真。高雪有時也回信,寫的也是一些虛無縹緲的話。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情人。
本縣的小學裡不斷有人向她獻殷勤,她一個也看不上,覺得他們討厭。
汪厚基又托媒人來說了幾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詞拒絕了。——每次家裡問高雪,她都是搖搖頭。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連高水也改變了態度。她和高雪談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對你是真心。他說他非你不娶,是實話。他脾氣好,一定會對你很體貼。人也不俗。你們不是也還談得來麼?你還挑什麼呢?你想要一個什麼人?你想要的,這個縣城裡沒有!妹妹,你不小了。聽姐姐話,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裡當老姑娘?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寬一點。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沒有說話。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結婚了。婚後的生活是平靜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裡怕她化了,體貼到不能再體貼。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給她穿襪子,穿鞋。她梳頭,厚基在後面捧著鏡子。天涼
了,天熱了,厚基早給她把該換的衣服找出來放著。嫂子們常常偷偷在窗外看這小兩口的無窮無盡的蜜月新婚,抿著嘴笑。
然而高雪並不快樂,她的笑總有點淒涼。半年之後,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給她看病,親自到藥店去抓藥,親自煎藥,還親自嘗一嘗。他把全部學識都拿了出來了。然而高雪的病沒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醫,包括幾個西醫,都請來給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連一個准病名都說不出,一人一個說法。一個西醫說了一個很長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請教是什麼意思,這位西醫說:“憂鬱症”。
病了半年,百藥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厚基抱她起來,輕得像一個孩子。高雪覺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給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襪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皺了皺眉,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厚基給她把襪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厚基,說:“厚基,你真好!”隨即閉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報信。他詳詳細細敘說了高雪臨死的情形,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高師母忍不住,到房裡坐在床上痛哭。高水的眼淚不斷流出來,喊了一聲:“妹妹,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高先生捶著書桌說:“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腦袋不停地搖動起來。 ——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氣的時候,只要感情一激動,就搖腦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來,他不再行醫了。“我連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還給別人看什麼? ”這位醫生對醫藥徹底發生懷疑:“醫道,沒有用!——騙人!”他變得有點傻了,遇見熟人就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襪跟沒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經跟這人說過幾次了。他的眼光呆滯,反應也很遲鈍了。他的那點聰明靈氣已經全部消失。他整天無所事事,一起來就到處亂走。家裡人等他吃飯,每回看不見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墳旁坐著。
高先生已經死了幾年了。五小的學生還在唱: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
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東街住過的老屋倒塌了,臨街的牆壁和白木板門倒還沒有倒。板門上高先生寫的春聯也還在。大紅朱箋被風雨漂得幾乎是白色的了,墨寫的字跡卻還很濃,很黑。
辛誇高嶺桂,未徙北溟鵬
作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青島原載《北京文學》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小學校的鐘聲——茱萸小集之一
瓶花收拾起臺布上細碎的影子。瓷瓶沒有反光,溫潤而寂靜,如一個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著的水要略微涼些。窗簾因為暮色渾染,沉沉靜垂。我可以開燈。開開燈,燈光下的花另是一個顏色。開燈後,燈光下的香氣會不會變樣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過了,我望望兩隻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我把它藏在頭髮裡麼?我的頭髮裡保存有各種氣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點花香。我的頭髮,黑的和白的。每一遊塵都帶一點香。我洗我的頭髮,我洗頭髮時也看見這瓶花。
天黑了,我的頭髮是黑的。黑的頭髮傾瀉在枕頭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動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喚一個親昵朋友。
小學校裡的歡聲和校園裡的花都溶解在靜沉沉的夜氣裡。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兒,一簇,又一簇。我聽見鐘聲,像一個比喻。我沒有數,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著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鐘繩弄得容易發潮了,他換了一下手。掛鐘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幹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上落下來的;它們的根胡已經彼此要呵癢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鐘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裡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韻律和生命合成一體,如鐘聲。”我活在鐘聲裡。鐘聲同時在我生命裡。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歲。一種荒唐繼續荒唐的年齡。
十九歲的生日熱熱鬧鬧地過了,可愛得像一種不成熟的文體,到處是希望。酒闌人散,廳堂裡只剩餘一支紅燭,在銀燭臺上。我應當挾一挾燭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麼也不做。一地明月。滿宮明月梨花白,還早得很。什麼早得很,十二點多了!我簡直像個女孩子。我的白圍巾就像個女孩子的。該睡了,明天一早還得動身。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條大紅綾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們該起來上學去了。我其實可以晚點來,跟他們一齊吃早點,即使送他們到學校也不誤事。我可以聽見打預備鐘再走。
靠著艙窗,看得見碼頭。堤岸上白白的,特別乾淨,風吹起鞭爆紙。賣餅的鋪子門板上錯了,從春聯上看得出來。誰,大清早騎驢子過去的?臉好熟。有人來了,這個人會多給挑夫一點錢,我想。這個提琴上流過多少音樂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會不會試一兩支短曲子。夥,這個箱子出過國!旅館老闆應當在招紙上印一點詩,旅行人是應當讀點詩的。這個,來時跟我一齊來的,他口袋裡有一包胡桃糖,還認得我麼?我記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裡,昨天大姑媽送的。我送一塊糖到嘴裡時,聽見有人說話: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還有第一堂課。 ”“不要緊,趕得及;孩子們會等我。 ”“老詹第一課還是常晚打五分鐘麼?”“什麼?——是的。”
岸上的一個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動了動,風大,想還是留到寫信時說。停了停,招招手說:“好,我走了。 ”“再見。啊呀!——”“怎麼?”“沒什麼。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兒了。不要緊。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時忘了戴。我有這個! ”“找到了給你寄來。”“當然寄來,不許昧了! ”“好小氣!”
岸上的笑笑,又揚揚手,當真走了。風披下她的一綹頭髮來了,她已經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頂絨線帽子了。誰教她就當了老師!她在這個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該含一汪眼淚向學生告別了,結果必是老校長安慰一堆小孩子,連這個小孩子。我可以寫信問弟弟:“你們學校裡有個女老師,臉白白的,有個酒窩,喜歡穿藍衣服,手套是黑的,邊口有灰色橫紋,她是誰,叫什麼名字?聲音那麼好聽,是不是教你們唱歌? ——”我能問麼?不能,父親必會知道,他會親自到學校裡看看去。年紀大的人真沒有辦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會跟她們一路來。不好,老詹還認得我。跟她們一路來呢,就可以發現船上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這時候不戴手套的。我會提醒她一句。就為那個顏色,那個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設計的,她也該戴。 ——“不要緊,我有這個! ”什麼是“這個”,手籠?大概是她到伸出手來搖搖時才發現手裡有一個什麼樣的手籠,白的?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開了?是朱砂還是綠萼,校園裡舊有兩棵的。波 ——汽笛叫了。一個小輪船安了這麼個大汽笛,豈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師早。”
“小朋友早。”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譜子裡去。我多喜歡我那個棕色的書包。蠟筆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從河邊撿來的。忽然摸到一塊糖,早以為已經在我的嘴裡甜過了呢。水泥臺階,乾淨得要我們想洗手去。“貓來了,貓來了,“我的馬兒好,不 ”喝水,不吃草。 ”下課鐘一敲,大家噪得那麼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第一次棲來這個園裡的樹上的鳥嚇得不加思索地便鼓翅飛了,看看別人都不動,才又飛回來,歪著腦袋向下面端詳。我六歲上幼稚園。玩具櫥裡有個 Joker至今還在那兒傻傻的笑。我在一張照片裡騎木馬,照片在粉牆上發黃。
百貨店裡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她把頭髮梳成聖瑪麗的樣子。她一定看見我了,看見我的校服,看見我的受過軍訓的特有姿勢。她裝作專心在一堆紗手巾上。她的臉有點紅,不單是因為低頭。我想過去招呼,我怎麼招呼呢?到她家裡拜訪一次?學校寒假後要開展覽會吧,我可以幫她們剪紙花,紮蝴蝶。不好,我不會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學了。
我走出艙門。
我想到船頭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來了。我抱著胳臂,不然我就要張開了。我的眼睛跟船長看得一般遠。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頭迎風,適於夏天,現在冬天還沒有從我語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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