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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9:夫子上武當(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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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9:夫子上武當(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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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小酒樓風波驟起,普通小鎮緣何引豪傑俱至殺機迭出?
魚龍幫魚龍混雜,兩萬幫眾如何幫涼王經略廟堂江湖?
衣冠南渡,洪嘉北奔,四國士聯手經略天下所圖為何?
至聖先師原來蟄居學宮八百年,為何上武當尋釁涼王?
廣袤草原,蒼莽黃沙,涼莽騎軍將上演何等悲壯廝殺?
我曾惶惶如喪家犬,我亦享百代之尊崇,我為萬世開風氣,我之家學即天下學。我已蘊養浩氣八百年,看盡人世代謝往來古今,今日我直上武當山,要見你涼王心性根柢!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公子黃花花漸枯 江湖依舊舊人無
第二章 江湖有劍有殺氣 死時有酒有笑意
第三章 桃花劍神持太阿 劍氣如虹滿人間
第四章 人生不得行胸臆 縱年百歲猶為夭
第五章 劍在江湖得風流 刀在沙場飲飽血
第六章 天門洞開劍氣至 生死之間見生死
第七章 天下人共分徐家 千金散盡不復來
第八章 鐵騎拒北二十年 大戟橫江大風流
第九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 無我這般幸運人
第十章 直入雲端斥仙人 手摘天雷返人間
第十一章 手提兩京屠大龍 不送天子送中原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9夫子上武當》-樣章

第一章 公子黃花花漸枯 江湖依舊舊人無
密雲山口東端的出口處猛然收束,纖細如身材瘦削的女子的腰,謝西陲憑藉此等地利,阻擋了北莽騎軍一撥又一撥的瘋狂攻勢。
專門從龍象軍中抽調出來的五百敢死精騎已經全軍覆滅,加上一千二百多名沖出隘口的種檀部戰死騎軍,雙方將士連同戰馬的屍體一併倒在出口處,重重疊加,形成了一堵半丈高的天然矮牆。
這大概是戰爭史上最另類的拒馬陣,無論勝敗都將載於史冊。
左、右兩翼的鳳翔和臨謠兩鎮的騎軍原本戰損稍輕,但是隨著屍牆的不斷增高,源源不斷的北莽先鋒騎軍不得不放棄正面突破,轉向左、右進攻,試圖為後方的主力大軍鑿開一道口子。
若非謝西陲接收了曹嵬一萬騎的強弩馬弓,輔馬所負箭矢也極多,足夠對撞出密雲山口的北莽騎軍進行密集攢射,他們恐怕早已經被悍不畏死的種檀部精銳騎軍打開門戶。一旦北莽騎軍在山口外鋪展出完整鋒線,由種家精騎作為箭頭破陣,到時候絕對是一場屠殺。
謝西陲的騎軍來源駁雜,整體戰力在流州不算出眾,無法與由涼州邊境的騎軍組成的曹嵬部騎軍相提並論,加上唯一稱得上百戰老卒的那五百騎龍象軍也全員戰死,這讓謝西陲始終處於命懸一線的險峻境地,真正是一步都後退不得。扇形的防禦陣地,只要任何一處出現漏洞,然後被北莽騎軍抓住機會,就必然會出現兵敗如山倒的狀況。這與流州騎軍和兩鎮騎軍是否敢於慷慨赴死沒有關係,沙場之上,敵我雙方很多時候就是爭一口氣,氣衰則亡。
所幸謝西陲在這種關鍵時刻發揮出了卓絕的才華,就像一個獨具慧眼的縫補匠,兢兢業業查漏補缺,一次又一次恰到好處地調兵遣將。一千名膂力出眾的流民一律棄馬提矛,加上臨時抽調出來單獨成軍、各持輕弩馬弓的六百騎,這一千六百人在謝西陲的調度下,七次堵住搖搖欲墜的陣地缺口,阻止了北莽騎軍以洪水決堤之勢一擁而出。在這期間,幾乎每一次險象環生,都是謝西陲與北莽主將種檀的針鋒相對。後者多次故意隱匿親衛扈騎的真實戰力,令其夾雜在普通騎軍之中,然後一鼓作氣地撞陣,都被料敵機先的謝西陲準確識破。
謝西陲對麾下這支還不算熟悉的騎軍真正做到了被兵家最推崇的四個字,或者說一種境界——如臂使指。這不但需要謝西陲對戰場上的所有細節胸有成竹,包括己方輕弩、箭矢剩餘的數目,騎弓與步弓攢射對士卒膂力的損耗程度,兩翼騎軍陣形的厚度等,也需要對敵方騎軍的態勢洞若觀火,更需要對己方兵力進行沒有絲毫差錯的輪換——既不減弱整座陣地的防禦能力,又能保持足夠支撐一場持久戰的必需體力。
謝西陲的指揮堪稱無懈可擊,在這種固若金湯的形勢下,最直觀的代價就是五名傳令騎卒人人嗓子沙啞。謝西陲雖然沒有親自上陣,卻同樣嘴唇乾裂、臉色蒼白,但是他的眼睛始終清澈、明亮,熠熠生輝。這位進入西北邊關還不足半年的年輕武將,已經贏得了麾下所有北涼騎軍的敬重。
有些人天生為沙場而生,註定要在那部流血的青史上留下一個讓後世繞不過的名字。
春秋“兵甲”葉白夔曾經是,“白衣兵聖”陳芝豹始終是,謝西陲也會是。
事實上,停馬在密雲山口內山壁下的北莽騎軍主將種檀,在目睹這場雙方死傷極重的血腥廝殺後,雖然恨不得親手砍掉那名北涼年輕主將的腦袋,但是內心深處不得不佩服此人的用兵之法。作為北莽種家傾全族之力扶持的新一代軍中砥柱——大將軍種神通的嫡長子,種檀與身為武道宗師的叔叔種涼截然不同。種檀自幼志不在江湖,少年時就將視線投向涼莽邊境。他一次次與父親對著桌上的兩國邊境形勢圖秉燭夜讀。桀驁自負的種神通曾經對少年種檀說:“涼、莽武將之中,北涼燕文鸞或是我朝楊元贊之流,固然是當之無愧的大將,足以獨當一面,但比起陳芝豹、董卓、褚祿山這類人仍是稍遜一籌。判斷一名武將能否成為一國之柱石,要看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在一場具體戰役中,攻、防皆能運轉如意,用兵滴水不漏;再就是在決定一國存亡的戰役中,達到兵力多多益善的高度,在戰力相當的前提下,擁有一千士卒能夠殺敵一千五,擁有十萬甲士能殺敵二十萬,那麼此人手握百萬鐵騎之時,就是坐擁天下的時候了。”
一名出身種家的副將滿甲鮮血,離開山口外的戰場後策馬來到種檀身邊,隨手折斷一支釘入鐵甲的箭矢,氣喘吁吁地道:“公子,再給我五百騎死士,我一定能攻破北涼陣形!”
種檀收回思緒,望向遠處的戰場,搖頭道:“我種家兒郎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名兩次親自上陣且殺紅了眼的副將一臉愕然,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種家嫡系騎軍確實已經戰損驚人。這次接觸戰,種檀毫無藏私,毫不猶豫地用種家騎軍作為先鋒迅猛破陣。他如果不是這般狠辣果決,北涼的五百名龍象騎軍絕不至於當先戰死。與龍象騎軍的屍體堆積在一起的北莽一千兩百騎的屍體,清一色的是種家私騎的屍體。當時北莽騎軍差一點兒就大功告成,正是五百名龍象騎軍死士拼死也要殺掉戰馬的舉措,險而又險地成功阻擋了種家後續騎軍的順利前沖。在這之後,種檀數次以兩到三百名種家精銳騎軍破陣,也都被那名北涼武將補上了即將成形的潛在缺口。
副將恨恨地道:“若是換作別處,再給流州五千騎,也不夠咱們砍殺的!”
看到嫡系騎軍傷亡慘重的種檀笑意苦澀,感慨道:“是啊。只可惜,恰好是這密雲山口的盡頭,進退不得。”
從沒有想過撤退的副將聽到這個古怪的說法後,無比納悶兒地道:“公子,怎就退不得了?再說了,這場仗還有的打,打贏是有些難,估計還得死個三四千人,但咱們絕對不至於撤退啊。”
種檀回望一眼後重新轉頭望向山口外,連連發問:“連你也知道北涼若是只有山口外的那些兵力是必輸的結局,為何那名北涼主將仍是死戰不退?從密雲山口到鳳翔、臨謠兩鎮一馬平川,騎軍馳騁無礙,北涼主將為何偏偏要死守此地?明擺著要死這麼多人,他難不成純粹是為了互換兵力?”
副將心一顫,望向北莽騎軍身後的隘路,喃喃道:“公子,咱們西京廟堂上的那幫大人物,不都口口聲聲說流州戰事無足輕重嗎?北涼在流州安置這麼多兵力,難道就不管涼州關外的防線了?”
種檀深呼吸一口氣,自嘲道:“我也是在遇上這支兵馬後才知道北涼人瘋了,最終選擇流州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勝負手。”種檀用刀尖指向山口外,獰笑道,“沒關係,只要我們能夠沖出這密雲山口,北涼這次孤注一擲的豪賭就會輸得很慘!”
種檀沉聲下令:“所有種家騎軍,隨我一同沖陣!”
兩名早就躍躍欲試的千夫長紛紛抱拳領命。
副將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當真要親自衝鋒?”
種檀豪邁地笑道:“我要親自會一會那名北涼主將!”
直覺告訴這位北莽夏捺缽,殺了那名北涼將領,比殺了一萬北涼騎軍還有意義!
密雲山口,一萬騎奔馳如雷。
為首的騎將正是曹嵬,身後一萬騎,人人都已經換馬多次,不斷有輔馬累癱在山口,許多戰馬口吐白沫,甚至有數百匹戰馬直接倒地斃命。
曹嵬的一萬騎拉伸出一條極長的陣線,這種全然不計馬力、不顧陣形的長途奔襲,隨便換到另外一處戰場,絕對能夠讓將領破口大駡!
一萬騎如滔滔江水向東流。
此時此刻,這座密雲山口就像那條廣陵江。
不斷有疲憊不堪的戰馬雙腿一軟,馬術精湛的騎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駕馭戰馬稍稍轉頭,儘量讓戰馬倒在進軍路線的左右兩側。然後摔落在地的騎卒根本顧不得心愛坐騎的死活,迅速換乘戰馬繼續往前沖。
好在槍矛、騎弓、輕弩三物大多交給了謝西陲部騎軍,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曹嵬部戰騎輔馬的負荷。
曹嵬喃喃自語道:“姓謝的,你小子可千萬別想著讓老子幫你收屍!你要是堅持不住,被北莽蠻子在山口外頭來個守株待兔,加上跟在老子屁股後頭吃沙子的爛陀山僧兵,老子這一萬騎就算交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曹嵬率領部下一路奔襲。
曹嵬感到自己每一次的細微呼吸都清晰如雷鳴,甚至蓋過了馬蹄聲。
這意味著他的一萬騎已經接近體力極限了,也意味著這樣疲憊至極的騎軍事實上已經喪失了來回衝鋒鑿陣的可能。
曹嵬在賭謝西陲那小子不但能夠守住密雲山口的出口處,還能夠使種檀騎軍的主力受到重創。
這很不可理喻。
曹嵬在心中默念道:姓謝的,我知道這很難,可是……你是“西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啊!
接近密雲山口最東端時,一直碎碎念“讓老子聽到點兒動靜,一定要有點兒動靜”的曹嵬突然哈哈大笑,差一點兒笑出眼淚。
已經能夠聽到前方廝殺聲的曹嵬猛然勒馬,轉頭怒吼道:“換馬!披甲!”
很快,曹嵬又笑了,嘿嘿道:“事到如今,換個屁的馬!”
拉伸極長的一萬騎漸次而停,然後人人披甲抽刀。
遠離中原版圖的西域,這支在曹嵬率領下好似橫空出世的北涼一萬騎,短暫停馬休整後,如同一條驟然間變得靜止的廣陵江,靜止之後便洶湧地向東流去!
曹嵬高舉北涼刀,策馬向前狂奔,竭力喊道:“殺!”
密雲山口一役,被後世譽為“春秋之後騎戰第一”。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北涼這對“柿子”“橘子”與陳望分道揚鑣。陳望繼續前往家鄉,年輕的宦官自然仍是為這位陳少保做車夫。陳望在轉入潼關後略作停頓,便繼續向西行去。
拂水房的諜報顯示,離陽朝廷的送旨車隊距離徐鳳年不過半天路程。印綬監三位身著蟒袍的宦官怎麼都想不到,理應留在清涼山接旨的北涼王其實就在他們身後。沿著遠比中原地帶發達的那條主幹驛路,雙方一路向西行去。徐鳳年和徐北枳拒絕了潼關精騎的護送,故而身邊僅有糜奉節、樊小柴擔任扈從,四人四騎,倒像是遊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糜奉節本就具有指玄境修為,於小街雨中一戰中體悟良多,隱約有突破瓶頸的跡象;反觀樊小柴,並無絲毫境界上漲的跡象,這大概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各自機緣了。
糜奉節為此專程向徐鳳年請教了許多有關天象境界的玄妙,言談之中又流露出對老劍神李淳罡成名絕技“兩袖青蛇”的嚮往。
徐鳳年何嘗不知道糜奉節那點兒心思?他也開誠佈公地對這位大器晚成的劍客說過:“兩袖青蛇固然威勢巨大,可惜不適合你自身的劍道,你不適合在此時改弦易轍。”
糜奉節略作思量也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只不過仍難免有些遺憾。他與徐鳳年不一樣。他辛苦練劍四十餘載,自身的劍術、劍意早已成為“定式”。兩袖青蛇需要融入練劍之人的精氣神,糜奉節不是不能研習兩袖青蛇,也不是沒有可能破而後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是此刻糜奉節恰好觸及天象境界的門檻,沒有必要在這個緊要關頭孤注一擲。這就像一名廟堂官員已經成為工部侍郎,就沒必要冒冒失失地轉入吏部從員外郎做起,即便吏部確實地位更高,但是風險太大,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徐北枳聽徐鳳年大致講過雨中一戰的形勢。即使是他這種沒心沒肺的人,也有點兒心有餘悸。
四騎停馬在路邊的茶肆休息的時候,徐鳳年喝著一碗完全敵不過“秋老虎”的寡淡茶湯,突然對徐北枳說道:“稍後喝過了茶,我們跟上印綬監的人。”
徐北枳不怕冷,卻最怕熱,這個時候一邊喝茶,一邊跟茶肆的老闆要了柄蒲扇使勁搖動,打趣道:“怎麼,要獅子大開口?被那古怪的宦官拾掇了一頓,就要把滿肚子火氣撒在印綬監那幫閹人身上?”
徐鳳年沒理睬這傢伙的冷嘲熱諷,說道:“趁著這個機會,我打算跟朝廷多要一名北涼道副節度使和副經略使,先跟他們打聲招呼,省得他們措手不及。”
徐北枳皺著眉道:“這可不好辦。若是尋常官員告身也就罷了,副節度使和副經略使的告身可是屬�‘將相告’,需要門下省的主官點頭。雖說陳望剛好就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勉強能算名正言順,可這次出行必定沒有攜帶官印。何況以陳望謹小慎微的處事風格,他絕對不會答應你臨時起意的做法。”
三品以下官員的告身,歷來文出吏部武出兵部。這二十年來,徐驍在世的時候,吏部、兵部先後三次丟給北涼總計七百多份空白告身,任由北涼道自行選拔、裁撤官員,朝廷只是掛個名頭。這倒不是北涼道跋扈割據,事實上,除去淮南王趙英的藩地,哪怕是勢力最弱且最靠近太安城的膠東王趙睢也能做到這些,當然數量上絕對無法跟北涼道或是燕剌道相提並論。但是例如六部尚書或是一州刺史、將軍這類封疆大吏的告身,自大奉王朝起便被譽為“將相告”,一律由門下省主官書寫在金花五色綾紙上,然後遞交給君主。紙張品次又與具體官銜掛鉤,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先前之所以不被中原認可,就是因為少了這道不可或缺的流程。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再讓太安城回頭補辦就是了,不過一趟驛騎的小事。”
徐北枳的語氣遠沒有徐鳳年這般雲淡風輕,他問:“楊慎杏會不會有想法?”
徐鳳年搖頭道:“我已經跟楊慎杏通過氣,老人看上去如釋重負。”
徐北枳冷笑道:“你也信?”
徐鳳年淡淡地道:“也許有一天,楊慎杏會由衷地感謝北涼。”
徐北枳轉頭跟茶肆的老闆又要了一碗茶。接過茶碗,等老人走遠後,他問徐鳳年:“你那個讓人不省心的老丈人陸東疆,由涼州刺史升任北涼道副經略使?如此一來,會不會有明升暗降的嫌疑?”
徐鳳年輕輕放下茶碗,緩緩地道:“陸東疆本就是要名重于要權的人物。加上李功德三番五次請辭經略使一職,陸東疆只會覺得自己離北涼道文官第一把交椅更近了一步。”說到這裡,徐鳳年低頭望向空空的茶碗,怔怔出神,抬起頭笑道,“那麼說定了,你出任副節度使。”
徐北枳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喝了一口茶後猛然回過神,瞪著眼道:“不是涼州刺史?!”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給白煜留著好了。”
徐北枳緊緊地盯著這位年輕藩王,咬牙切齒地道:“放你的屁!”
徐鳳年默不作聲。
糜奉節和樊小柴全然不知兩人為何驟然反目。
徐北枳怒極反笑:“我徐北枳需要你來安排退路?需要你徐鳳年為我在離陽朝堂架梯子?”
第二場涼莽大戰必然要分出一個勝負,一旦北涼輸了,必然會出現離陽朝廷吸納大量北涼官員的局面。北涼武將一般來說會戰死在關外,牆頭草不會沒有,但應該不多,最多就是曹小蛟之流會離開西北;而北涼的文官在關外那座拒北城淪陷後,存在的意義已經不大,不管是死守北涼還是撤離西北,徐鳳年都不會強求。徐北枳作為執掌北涼道關內兵權的副節度使,不出意外會是品秩最高的武臣,到時就會被離陽王朝視為最值得收入囊中的棟樑之材。一個北涼道的從二品武將到底意味著什麼,如今舉世皆知。如果北涼僥倖贏了,這個副節度使的官身自然也算錦上添花。那時候北涼三十萬鐵騎能夠剩下幾人,只有天知道。北涼與中原兩處官場的融合,極有可能是大勢所趨。民生凋敝元氣大傷的北涼轄境四州,恐怕也需要有人在朝中為官,為北涼百姓出聲,僅有一個陳望遠遠不夠,何況陳望未來一樣不適合公然為北涼表態。
徐北枳畢竟不是剛進入北涼時的橘子,在官場砥礪多年,很快就想明白了年輕藩王的良苦用心,歎息一聲,語氣堅定地道:“把這個機會留給陳錫亮,我就算了。”
在北涼越發強勢的徐鳳年破天荒地沒有堅持己見,點頭笑道:“隨你。”
糜奉節和樊小柴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天空,一粒黑點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一頭神駿猛禽破空墜下,挾著清風落在四人圍坐的小桌上,親昵地啄著年輕藩王的手背。
徐鳳年熟練地摘下系在這頭六年隼腳上的拂水房秘制蘆管,輕輕倒出那份諜報,攤開一看,嘴角勾起,好像在辛苦地壓抑著笑意。
徐北枳問道:“西域的軍情?”
徐鳳年把卷紙交給徐北枳。
徐北枳接過一看,感慨道:“這次是真的如釋重負了。”
關於曹嵬、謝西陲兩人擅自更改都護府既定的流州方略,臨時決定於密雲山口截殺種檀部騎軍的軍情,被驛騎火速從鳳翔、臨謠、青蒼一路傳到清涼山和懷陽關。北涼的高層武將中,一些老成持重的邊軍將帥若非顧及北涼王的臉面——畢竟曹嵬、謝西陲兩位年輕騎將都是徐鳳年一手扶植起來的心腹,恐怕早就公開破口大駡了。可以說,徐鳳年力排眾議將大量兵力傾斜至流州,尤其是讓曹嵬、鬱鸞刀這些新人以及謝西陲和寇江淮這些同樣年輕的外人擔任流州戰役的主將,自身承擔了極大的壓力。一旦戰況不利導致整個流州戰場糜爛不堪,徐鳳年憑藉第一場涼莽大戰積攢起來的巨大的軍中威望必然嚴重受損,而且涼州也註定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徐北枳嘖嘖道:“這兩個小子真是亡命之徒啊,竟然就在爛陀山僧兵的眼皮子底下,一口氣吃掉了種檀的騎軍。”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曹嵬、謝西陲拼了命才搗鼓出這麼好的局勢,不能浪費了。”
徐北枳沒好氣地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行吧,就讓我這個臨時的北涼道副節度使跑一趟爛陀山。”
徐鳳年問道:“怎麼改變主意了?”
徐北枳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對我來說,其實都是一樣的。”
徐鳳年也不去刨根兒問底兒,轉頭對糜奉節、樊小柴說道:“你們兩人護送副節度使大人前往爛陀山,順便讓拂水房的人捎話給曹嵬、謝西陲——在配合你們三人登山說服爛陀山的人與北涼結盟後,接下來他們如何用兵,不受流州刺史府、清涼山和都護府三處節制。”
徐北枳猛然起身。
徐鳳年問道:“不用這麼急吧?”
徐北枳白了他一眼,徑直走向那幾騎,徐鳳年只好跟著起身送行。
就在糜奉節掏錢結帳的時候,徐鳳年突然笑道:“多給些銅錢,我再要兩碗酒。”
徐北枳上馬後,俯視著年輕藩王,板起臉道:“記住,不要得意忘形!”
徐鳳年滿臉無辜地道:“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哪兒能啊!”
徐北枳冷笑著拆臺道:“嘴巴都快咧到耳後了!”
徐鳳年訕訕然,也不還嘴。
糜奉節和樊小柴的視線交錯,糜奉節的眼中滿是笑意,他顯然對這種北涼君臣相得益彰的畫面倍感欣慰;而樊小柴則有些惱意,似乎對那個徐北枳的態度有些不滿。
徐鳳年對三騎揮手送行。
等到三騎消失,徐鳳年才反身坐回桌子旁。桌上已經擺了兩大碗粗劣的綠蟻酒,徐鳳年一碗,那頭當年由褚祿山親手熬出的海東青一碗。
徐鳳年伸手撫摩著它的羽毛,眼神溫柔,笑眯眯地道:“老夥計,悠著點兒喝。”
兩次行走離陽江湖,一次行走北莽江湖,無數生死聚散,只有這個老夥計始終陪伴在他的身邊。
茶肆的老闆只是個普通老百姓,瞧見這幅鳥喝酒的畫面後真是大開眼界,忍不住湊近坐下,好奇地問道:“公子,這是啥鳥啊,瞅著真俊!”
徐鳳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哈哈笑道:“遼東那邊的海東青。”
根本沒聽過海東青的老漢哦了一聲,然後試探性地問道:“養得起這麼有靈氣的好鳥,公子的家世可了不得吧?”
徐鳳年咧嘴笑道:“那可不是!我爹打了一輩子仗才攢下今天的家業,交到我手上後,好些北涼以外的大人物眼紅——惦念著。”
老漢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就像那些地方上的北涼將種子弟,最喜歡拿父輩的軍功與人說事,說大話一點兒也不怕被戳穿。誰不知道咱們北涼的有錢人,哪怕是陵州那邊的富家翁,見著了隔壁州郡的大族老爺,也向來不太直得起腰杆子,從不敢說自己兜兒裡銀子多?
徐鳳年摘下腰間懸掛的玉佩,說道:“老哥,我今天高興,請你喝酒!身上沒銀子,就把東西當在這裡,回頭讓人用銀子贖回去。”
老漢先瞥了一眼那枚不知道真假的玉佩,又瞥了一眼在桌上低頭啄酒的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去拎了兩罎子賣不出去的上好綠蟻酒。
老漢起先喝酒很適度。等公子哥兒喝完一大碗酒,他才喝了小半碗。其實老漢的酒量很好,真要放開肚子痛快地喝酒,就算七八碗也扛得住,只不過茶肆的生意就老漢一人打理,他若是真的喝醉了,這年輕人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咋辦?那他還不得被家裡的婆娘從今天罵到年關?何況家裡有個在村塾讀書的年幼孫子,老人就想著今年過年的時候,用攢下的碎銀子給那孩子買那叫啥文房四寶的稀罕物件。前不久孩子回家說,村塾裡來了一位原本在大書院求學的年輕先生,學問比天還要大呢,跟他們說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說那裡的小橋流水人家,還說了他家的園林景致……其實孩子說不真切,連書都沒摸過的老人更聽得不明白。只是聽著聽著,一輩子苦哈哈過日子的老漢就覺得心裡頭多出了一些盼頭。
他們這個村子一共百來戶人家,第一次關外跟北莽蠻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幾戶人家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關外打贏了仗,又都跑了回來。這次又要打仗,卻再沒有人藉口走親戚去往陵州或是離開北涼了。
經營茶肆的老漢常年迎來送往,見識比起一年到頭跟莊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到底要多上一些。聽多了茶客、酒客的閒談,老人不知不覺就知道了一個粗淺的事實:好幾百年來,最強大、統一的草原勢力,號稱“百萬鐵騎百萬甲”,卻在這整整二十年裡,始終無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為以前有大將軍徐驍,現在有新北涼王徐鳳年。
因為北涼有徐家父子兩代人。
老人不懂什麼藩王割據對朝廷的危害,也不懂北涼跟離陽趙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涼的老人只知道,北涼在關外打仗打得再慘烈,北涼境內,二十多年來也沒有出現過一個騎馬佩刀的北莽蠻子。
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能過上太平日子,只要肯出氣力就能養活家人,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舒坦的事情?沒有了。
一來二去,老漢也逐漸喝高了,喝高興了。
那位公子哥兒也喝醉了,說了好些胡話、大話,說自己小時候在家裡的大堂上給很多大將軍敬過酒,還用了文縐縐的說法,說是啥“呼兒將出換美酒”;說那時候他家大堂上坐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鐘洪武這些老一輩武將,坐著李功德、嚴傑溪這些文官老爺,還有陳芝豹、褚祿山、袁左宗、齊當國、姚簡、葉熙真這些年輕人。
已經醉了七八分的老漢哈哈大笑,也不當真,笑著說這個年輕人“盡胡說,瞎扯淡”。
最後,像是讀過些詩書的年輕人開始放開嗓子高歌,說是有些話要說與中原人聽。
君只見,君只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只見,君只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只見,君只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君只見,君只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
到後來,年輕人每次說“君只見”時就會說“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獨不見”之間扯開嗓子高喊“北涼”二字。
老人什麼也不懂,只是想這麼湊個熱鬧而已。
年輕人的嗓音很淒涼,就像……就像那些在北涼境內隨處可見的升底尖柿樹,在冬日裡只有枯枝。
最後,老漢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輕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幫著老人握緊手心後才走向那匹馬。
夕陽下,一人一馬緩緩向西行去。
年輕人一邊騎馬,一邊打著瞌睡,身形隨著馬背的起伏搖搖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
離陽印綬監的車隊在過潼關進入涼州轄境後速度終於加快,馬蹄密集地踩踏在驛路之上,就像一場秋日裡的暴雨。畢竟幾千人的京畿騎軍,氣勢還是有一些的,也引來了不少北涼百姓的視線。北涼騎軍絕大部分駐紮在涼州關外,北涼道境內除去潼關這類兵家必爭之地,還是白馬義從這種扈從精騎較為常見,除非是倉促調動,否則兩千騎以上的兵馬疾馳並不常見。
這支兵馬作為名義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地領略到了北涼的貧瘠、苦寒,只是貧寒之餘,沿途的莊稼又別有生氣,鬱鬱蔥蔥,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鄉野村夫、婦人暫停勞作,擦拭汗水,遙望著這支浩浩蕩蕩的陌生騎軍,神色安寧;在田間嬉戲、打鬧的稚童甚至還會指手畫腳一番。這與薊州、河州一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就是北涼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後積攢出來的獨有精神氣了:天下騎軍千千萬,我北涼騎軍甲天下。
車隊在青馬驛下榻。此地距離涼州城不過八十餘裡,印綬監三位身著蟒服的太監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快要見到那座王府了。大概是難得地心情舒暢了幾分,在吃過晚飯後,三人相約結伴出行,沿著龍駒河的河岸漫步,身邊跟隨著兩位手腳伶俐的年輕宦官以及六名懸佩皇家賜刀的御前侍衛。掌印太監眯著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後,相比夏天汛期時,河水已經下降許多,靠近兩岸的河床露出如同遊魚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塊塊簇擁在一起,給人無比生硬的感覺,不說與江南水鄉相比,便是京師和京畿也絕對瞧不見這般景致。
三名印綬監大宦官都是多年養尊處優的人,雖說在太安城也習慣了秋寒冬凍的氣候,到了西北之後也未有太多不適,可是沿著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是兩名年輕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坐印綬監第二、三把交椅的宦官更是氣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監不說停步,就無人開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冒著夜色打著火摺子摸索著回驛館了。
印綬監的掌印太監姓劉,本名早已少有人知曉,與許多年邁宦官一樣,本是亡國遺民。當年離陽兵馬每破一國,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隨亡國君臣遷入太安城。只不過洪嘉北奔註定青史留名,而他們這些閹人的顛沛流離又豈能入讀書人的眼?相信沒有誰願意為他們在史書上寫上一兩筆。尤其是他們這些宦官在離陽朝野素來以老實本分著稱,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離陽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將交相輝映的氣象,老輩宦官們都認為能夠安安穩穩地老死在皇宮裡頭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從韓生宣到宋堂祿兩代宦官執牛耳者都是謹小慎微的處事風格。
一行人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瞧見了一座巍峨的大石崖,屹立在河岸右側。劉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時間百感交集。
身材略顯臃腫的掌司太監實在熬不住雙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認他做師父的年輕宦官趕忙做牛馬狀跪在地上,於是年邁太監欣慰地笑了,不客氣地坐在年輕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輩宦官依樣畫葫蘆,也想對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此獻殷勤。不料才彎下腰想要當凳子,他就看到劉公公擺了擺手,只好訕訕然退下。
劉公公抬起手臂向上游指了指,然後轉頭跟一站一坐的兩位身著蟒服的老太監笑著說道:“宋公公、馬公公,你們應該知道咱家是北漢人氏,祖上……嗯,用太安城某些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也曾闊過’。”
兩位印綬監大宦官笑著點頭。
劉公公背對著眾人,繼續說道:“咱家出身的家族在犯事流徙之前,其實到了咱家祖父這一輩就不太景氣了,咱家只能勉強算是個士子。不過咱家在及冠之前也做過負笈遊學的事情。那會兒負笈遊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陰學宮,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書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家族的藏書樓。咱家去不起那麼遠的地方,委實也沒那份世交情誼,當時只有兩條路——要麼往東去,也就是今兒的太安城;要麼是往西走,就是今兒的北涼了。由於當時姚大家的學識已經享譽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後,就經過了這裡。其實咱家記不得這條河叫龍駒河了,就只記住了這座石崖以及前邊的一個小渡口。”
那位沒能夠給劉公公做牛馬的年輕宦官頓時眉開眼笑道:“難怪公公的字寫得格外有風骨,先帝爺也誇過好幾次,原來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出身。”
劉公公原本對這些不痛不癢的溜鬚拍馬早就習以為常,此時卻尤其開懷,揉了揉沒有半點兒鬍鬚的下巴,眺望遠方,尖銳的嗓音也變得柔和了幾分,說道:“咱家之所以將這座無名石崖記得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靜聽下文的時候,這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卻已經慢慢壓低聲音。那聲音輕若蚊蠅顫翅,以致讓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是不是自言自語。
老人當然在說話,有些話爛在肚子裡大半輩子了,不吐不快。可當那些言語悠悠然爬到嘴邊時,他就又像吝嗇的老酒鬼拎出一壇珍藏數十年的老酒,只願獨飲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
老人其實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也不知道老人為何經歷了那麼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裡鉤心鬥角。老人這輩子見過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卿,見過許多梟雄、英雄、可敬之人、可憐之人,遇過許多讓人事後想起也汗流浹背的陰謀詭計,可是到了遲暮之年依然心心念念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輕時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雞毛蒜皮之事。老人模糊的視線所及處,是一個也許在涼州地方縣誌上也寂寂無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裡,當時還年輕的北漢劉姓讀書人,也是在這般初秋時節,因為渡口無舟,只能由著河邊的村人背負自己過河。背負他人過河的村人中,既有體格健碩、肌膚黝黑的青壯年男子,也有老漢、老嫗,絕大多數上半身赤條條,甚至連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麼光著上身,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墜著兩穗飽滿的稻穀,以至初見這一景象的幾位北漢遊學士子都有些臉紅。倒是那些做背人渡河營生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幼,都樂得不行,而那中間,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黃花少女。與別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一件縫補多次的單薄衣裳。也許算不得姿色出眾,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當中,她顯得十分不一樣。在之後漫長的宮廷歲月裡,老人只有兩次有過如此強烈的突兀感。一次是當今太后在她還是皇后的時候,厲色斥責公認英明神武的先帝。還有一次,則是他遙遙看著那位以異姓藩王身份頂著大柱國頭銜入京參加朝會的“人屠”徐驍,在退朝時分,群臣退散,如同滿塘鯉魚三五成群遊走,唯有徐驍始終一人獨行。
老人收起思緒,眼神安詳,遠遠望去。
當年在那裡,他羞赧地挑中那名少女背自己過河,兩名與自己結伴遊學的同鄉士子都默契地揀選了兩位中年婦人。到了龍駒河中段的時候,他還親眼看到那個平日裡最為嚴謹、刻板的傢伙偷偷摸摸地捏了捏那婦人豐滿、微黑的胸脯——他同窗好友臉上那種滿足的神情,如同進士及第。另外一位同窗雖然平日裡膽大包天,那會兒反倒縮手縮腳起來。倒是背他的婦人爽朗地笑著,騰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的胸口上按去,然後用濃重的西北地方鄉音說了句:“摸一下不收錢,可要是想摸個夠,只要五文錢。”
唯獨他始終規規矩矩地趴在她單薄的後背上,既是因為讀聖賢書之人自幼接受的禮數約束,也是因為有幾分不忍,更是因為生怕自己嚇著她,害得她身形不穩,兩人就真要變成同命鴛鴦做一雙水鬼了。
她將他背過河後,他也想與兩位同窗一樣多給她幾文錢,只是她不要。她垂下眼眉,輕輕撚著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與相別之後,他們就再未相聚了。
也許他對她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歡她,而是懷念那個仍是讀書人的自己罷了。但也許,那個年輕的劉姓讀書人,的的確確始終喜歡她,說不出深淺,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歡。
老人突然沒來由地湧起一股衝勁,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轉身沉聲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邊瞧上一眼,宋公公、馬公公,你們二位就不用跟著了。咱家去去就回,儘量不摸黑兒回驛館。”
坐在年輕宦官後背上那位身著蟒袍的太監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地道:“既然都到這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摸黑兒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誤正事。”
另外那位身材最為高大的馬公公也笑著附和道:“能夠陪著劉公公舊地重遊,這種機會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遭,這點兒路程算不得勞累,咱們三人這趟為天家辦事,可是好幾千里都走下來了。”
劉公公笑著點頭,神態越發顯得慈祥。
印綬監雖說在離陽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裡算不得顯赫,更是無法與司禮監相提並論,但是也不容小覷。畢竟印綬監的太監們幫著一國之君看管那些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在太安城的時候,印綬監也絕不是眼下這種和和氣氣的氛圍。應該是這趟出使西北,給三位印綬監大佬帶來了巨大的壓力,真正變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前的蠅營狗苟自然而然就暫且擱置了。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當時劉公公遙遙指向的依稀可見的小渡口讓印綬監一行人走得筋疲力盡,就連劉公公都不得不跟兩位汗流浹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猶在,只是比起當年二十餘人等著背人過河賺錢的場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劉公公舉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沒有青壯年,也無婦人,在渡口要去往對岸的旅人更是寥寥無幾。劉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幾名紮堆閒聊的老漢。那些人顯然也發現了這一行人,尤其是印綬監三位太監的蟒服、玉帶太過新鮮了,哪怕是一輩子連縣太爺都見不了幾次的井底之蛙,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們三人是自己招惹不起的權貴,也清楚他們絕不會是來此過河的客人。雖說龍駒河在涼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隨著十幾年前官府先後在北邊和南邊架起兩座橋,分別給駐軍和百姓使用後,即便是夏、秋兩季,這個渡口也幾乎沒有生意了。難道還會有人吃飽了撐的,有橋不走,非要往河水裡逛蕩?除非是實在太靠北的商賈行人,趕路比較急,不想多走二十幾裡路趕往南邊那座橋,才會涉水渡河。其實,如果是跟官員關係好的大商巨賈,也能借用北邊那座驛橋,只是聽說年輕藩王上位後,管得比較嚴了,地方駐軍和官府衙門都不敢像以前那樣睜隻眼閉隻眼地與人方便了。
就在劉公公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對岸突然有人從河上掠過。此人白衣飄飄,腰佩長劍,在河面上蜻蜓點水幾次,便過了河。
動作瀟灑地落在岸邊後,那名劍客不理會那些鄉野村民驚訝的眼神,轉身望向河對岸那撥江湖好友。
他們在打賭:誰過河時踩水的次數最少,誰所在門派的輕功就最為上乘。
只是這位出身名門的江湖少俠雖然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倨傲神態,但何嘗不是極為忌憚身後那幾位宦官?
北涼什麼時候有宦官了?世人皆知北涼王府不同于離陽王朝的其他藩王府邸,從來沒有使用過宦官。
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領鐵騎馬踏江湖之後,離陽的江湖中人對於官府中人一向是要麼敬而遠之,要麼削尖了腦袋去刻意攀附、結交,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座宗門哪個幫派能夠跟官家人掰腕子的。這位站在河邊的玉樹臨風的少俠對官場上的規矩不陌生,可對太安城並不熟悉,也不確定到底什麼地位的宦官才有資格穿上那襲扎眼的大紅色蟒袍,可想來肯定不會是些小魚小蝦,否則也無法光明正大地離開皇宮辦事。雙方無論身份、地位皆有著天壤之別,他也就乾脆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位先前當牛做馬的年輕宦官擅長察言觀色,發現三位公公都皺了皺眉頭,立即小聲解釋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軒轅青鋒,號召江湖群雄赴北涼圍剿幾名魔頭,一路殺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後好些江湖人士沒有急著離開北涼道,想必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輕人。”
劉公公冷哼一聲,說道:“俠以武亂禁,就連那西楚逆賊曹長卿身為儒家聖人,也屢次在太安城耀武揚威!”
胖胖的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聲笑道:“憑恃武力亂禁的可不光是江湖人啊。”
劉公公和馬公公都沒有說話。
之後,又有兩名年齡相仿的江湖兒女陸續掠過龍駒河。
劉公公突然轉頭看向禁軍統領,笑著問道:“錢統領,這些年輕人的修為怎樣?與那江湖上傳說中的宗師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魁梧而神情木訥的禁軍統領淡淡地道:“劉公公,不說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師,也絕不是這些繡花枕頭能夠達到的高度。以他們幾人的資質、根骨來看,除非他們有大機緣,才能在二三十年後達到二品境界。”
劉公公點了點頭,再沒有半點兒探究的興趣了。
江湖遠,廟堂高。
什麼武道宗師,只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數的武評登榜人物,就無非是君王豢養的籠中雀、池中鯉而已。
就在劉公公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突然眯起眼睛,使勁向河水中游望去。
一名正在過河的年輕人大概是只擅長外家功夫,輕功連他這位外行都覺得太差了——年輕人多次踩在河面上不說,濺起的水花更是聲勢驚人。如果說別人是草上飛,那這位仁兄就是草裡打滾了。
但這不是讓劉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的是一個年輕人背著一位依稀是老婦人的渡客緩緩過河,結果由於那位輕功糟糕的江湖少俠的踩踏,這位年輕人被濺得滿頭水。
龍駒河中,老婦人幫著年輕人擦拭額頭上的河水,有些心疼地道:“吃苦頭了吧?早說了婆婆可以自己過河,你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過河背了幾十年,就算瞎了眼也能在發大水的時候過河,哪裡需要你背。”
年輕人笑道:“當年那次暴雨,我行囊裡的那些銀票都快變成糨糊了,當時手邊也沒帶銀子,送婆婆玉佩婆婆又不收。這份人情欠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這趟遇上婆婆,怎麼說我都該背婆婆一回的。”
老婦人柔聲說道:“別說玉佩,就是碎銀子婆婆也不敢收的,過河一趟就是三文錢,再小的碎銀子也多了。”
有些窮人過著苦日子,如果再覺得苦日子過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婦人突然笑著問道:“公子,當年跟你一起過河的老黃呢?就是一笑起來就缺門牙的那位。婆婆可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跟在我們後頭,他個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那裡了。”
年輕人輕聲說道:“老黃他啊,走了,在一個離北涼很遠的地方走的。我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
老婦人歎息一聲,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只因為五文錢就記掛了這麼多年的年輕人。
在自己居住的村子裡,我欠誰或誰欠我一文錢能記半輩子,可背著自己的這個年輕人,瞧著不像窮人家的孩子啊。
哪兒有背他過河一次,只因為手頭沒有銅錢,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人?哪怕是再不值錢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婦人笑著問道:“公子,成親了吧?有沒有孩子啊?”
年輕人有些尷尬地道:“快成親了。”
兩人接近岸邊渡口的時候,老婦人問道:“累不累?”
年輕人笑道:“婆婆你這麼輕,怎麼會累?”然後,年輕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好看,上門求親的人肯定很多吧?”
雖然窮苦但穿著乾淨的老婦人會心一笑,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是”。
到了岸邊,年輕人把老婦人輕輕放下。
她問道:“公子,你把那匹馬就那麼放在河對岸,真不打緊?”
年輕人笑道:“沒關係,丟不了。”
老婦人幫著這位為了背她而卷起袖管的年輕人輕輕放下袖管,說道:“等到成家以後,可不能事事這麼想了。”
年輕人笑眯眯地點頭道:“曉得了,過日子會精打細算的。”
老婦人上岸之後,對站在河水淺處的年輕人擺了擺手,說道:“趕緊回去,看看馬背上的物件少了沒有。”
放下了袖管可還卷著褲管的年輕人笑著應了一聲。
老婦人緩緩走向渡口,然後就看到了一位衣著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的身邊站著兩位同樣身穿“紅衣”的老人。
離陽印綬監的掌印太監劉公公也看見了她。
他欲言又止,而她只是輕輕地笑著,微微轉過頭,伸出枯瘦的手指,理了理鬢角處的頭髮。
他望著她,剛想要向前踏出一步,就自嘲一笑,收回腳步,轉身大步離去;而她,對著那位曾是年輕讀書人的背影,依舊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位少女那樣,輕輕揮手。
天色漸漸變暗,身著蟒服的太監和御前侍衛率先離去,覺得再難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婦人一樣,離開了河岸,而那個蹚水走向對岸的落魄年輕人突然轉身,一路小跑上岸。雖說他皮囊極好,可終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誰會正眼瞧一個靠背人過河賺取銅錢的窮酸小子?他在那七八號江湖少俠、女俠的不屑眼神下湊近他們,展顏一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老子當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時候,早就想對你們這些飄蕩過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於是,無論是白衣飄飄的英俊劍客,還是美豔動人的妙齡女俠,都被這個好像腦子被門板夾過的傢伙一腳踹在屁股上,踹到了龍駒河裡。那幅畫面,就像下了一鍋餃子。
靴子還脫在對岸的年輕人光腳站在渡口處,看著那些正對自己破口大駡的落湯雞,一本正經地道:“技術活兒!”
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如果知道這個瘋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惱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夠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人物踹一腳,按照江湖規矩,也就等於過招了,這可能是他們所在宗門的開山鼻祖都要豔羨的待遇啊。
這種幸運事,那些人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評大宗師雙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號人物,江湖人稱‘神拳無敵、腿法無雙、天下第一刀兼劍術通神玉面小郎君’,徐鳳年是也!”
仙風道骨、大俠風範、宗師氣度……他自然是半點兒都沒有的。
所以,那個剛才踩水濺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俠氣急敗壞地道:“徐你大爺!”
眾人只聽那個王八蛋玩意兒笑著問道:“不服?不服來打我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一次,就連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俠仙子們也真沒辦法忍了。
只是等他們剛想要興師問罪時,就驟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原來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舊濕潤,卻無河水,舉目望去,視野盡頭,上游無水來,下游無水去。
不知是誰第一個抬頭才發現真相,怔怔出神。
原來河水依舊在流淌,只是在眾人的頭頂流淌,就像一條青龍在空中掠過。
等到所有人嚇得魂不守舍地跑到岸上時,那條懸掛在空中的河水長龍才“恰好”重重地摔在河道之中,向兩岸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會計較自己再度變成落湯雞這件事了。
很遠處,一人牽馬而行,緩緩走向那座青馬驛。
江湖依舊。
可馬不是當年的劣馬,他也已經不年少。
他的身邊少了缺門牙的老黃,也少了佩帶木劍的遊俠。
第二章 江湖有劍有殺氣 死時有酒有笑意
以京師太安城為中心的離陽驛路是當之無愧的官道大路,曾經被老兵部衙門譽為“國之血脈”,如果將離陽這個一統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為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陸地神仙,那麼他的精血之雄壯,可謂冠絕古今。
涼州青馬驛由於臨近州城,所以設置在一座繁華小鎮的鬧市中。由於此處是進出涼州城的必經之地,所以驛館不僅規模頗大,還是北涼道眾多驛館裡唯一擁有游苑的地方,驛夫多達七十名,附近也常年駐紮著一支以輕騎為主的軍隊。據說年輕藩王的親衛扈從白馬義從早年半數兵源來自這支騎軍,戰力自然不容小覷。例如如今已經在北涼軍中步步登天的瘋子洪書文,便出自這支不顯山不露水的行伍。
這些年始終牢牢把持北涼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馬驛,興之所至,揮毫潑墨,留下一幅“別有洞天”的墨寶。只是不知是驛館太過珍視的緣故,還是那四個字太過“鐵畫銀鉤”的關係,這麼多年來這幅字一直沒有被裝裱懸掛。
青馬驛所在的北安鎮也是異常繁華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來有“塞外江南”之譽,北安鎮則有“小陵州”之稱,足可見這座涼州大鎮的與眾不同。最近幾年,隨著年輕藩王的強勢崛起,北安鎮更多了許多聞訊而來的中原草莽英雄,魚龍混雜,一同擁入北涼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鎮的本土居民也就習以為常了。
作為涼州城鎮裡少數不設夜禁的地方,北安鎮更是一處名副其實的銷金窟。有兩座毗鄰的酒樓、青樓,就聯袂打出“不登兩樓,枉來北涼”以及“天下第一花酒”兩塊金字招牌,口氣大得很。酒樓的主人說自己擁有天底下最好的美酒,不輸貢品;而青樓的主人則自稱他們的姑娘不輸妃嬪。許多不信邪的外鄉江湖人士抱著砸場子的心態紛紛登樓,結果無一例外,都是豎著進橫著出,要麼把自己喝趴下了,要麼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來,北安鎮兩樓的名聲漸漸響徹北涼道和兩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樓花魁與求學于青鹿洞書院的赴涼士子弄出私奔的鬧劇,照理說應該勃然大怒的青樓主人非但沒有棒打鴛鴦,反而主動燒毀那名花魁的賣身契,甚至資助那名讀書人千兩白銀購置百卷書籍。這樁成人之美的風流美談震動北涼士林文壇,連中原江南一帶的人都有所耳聞,以至於一位文壇名士當眾嘖嘖稱奇,親口誇讚“那北涼市井處處有俠氣”。若是在三四年前,這位文壇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恐怕都要淪為過街老鼠,連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如今雖說附和者寥寥,卻也絕對沒有誰會當真與之較勁。
等到印綬監三名身著蟒服的太監從龍駒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鎮時,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馬驛那邊唯恐出現意外,不得不出動二十餘名京畿精銳騎兵出鎮遠行迎接,一旦找尋不到他們的蹤跡,青馬驛的人肯定就要跳過當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裡外的那支駐軍了,畢竟這夥送旨宦官象徵著天家顏面。
徒步進入北安鎮的劉公公一行人已是饑腸轆轆,於是在經過那座格外人聲鼎沸的酒樓,聞著濃郁的酒香時,難免都食指大動。劉公公自覺有些對不住兩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著說:“大夥兒去酒樓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氣勢凜然不似閹人的馬公公比較謹慎,雖未拒絕,但是建議最好回青馬驛換一身尋常服飾。體形臃腫卻能夠在皇宮內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宋公公本想說“多大點兒事啊,難道在北涼王府的眼皮子底下,還能有刺客行兇不成”。只是,既然印綬監的“大掌櫃”劉公公點了頭,這位到了北涼道轄境就沒怎麼高興過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話咽回肚裡。
回到青馬驛一番洗漱更衣過後,三名大太監身邊僅有那位姓錢的禁軍統領跟隨,四人一起步入那棟名字就叫“酒樓”的酒樓。因為隔壁就是北安鎮最負盛名的勾欄,依稀可聞那些軟糯且有誘惑力的鶯歌燕語,這讓劉公公沒來由地啞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傳入京城,多半會以訛傳訛變成印綬監的太監上青樓,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酒樓有三層,雖是深夜,一樓的大堂內依然人滿為患,二樓的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長察言觀色的酒樓夥計就將四人領到了視野開闊的頂樓雅間。說是雅間,其實只是用繡工精緻的大扇落地屏風隔斷了而已。
宋公公落座後,舒舒服服地癱靠在剖開後木心天然呈現葫蘆狀的黃花梨木椅背上,輕聲笑道:“這兒的格局倒是跟咱們那邊的坊市有些相像。”
換過衣衫更像一位關外大漢的馬公公環視四周,還算滿意——這裡相比底下兩層要安靜、素雅許多,於是眯著眼點了點頭。
劉公公對那位肩頭搭有一塊棉巾的酒樓年輕夥計和顏悅色地道:“薊州老窖、江南杏花釀、熟花大酒各來兩壺,至於菜肴、點心,你們看著辦即可。”
年輕夥計眉開眼笑,弓著腰溜鬚拍馬道:“這位老爺可真是行家,當得‘酒仙’的稱號了!尋常客人到了咱們酒樓,出手闊綽是不假,可多是揀選西蜀貢酒劍南春燒來喝。在小的看來,那酒好是好,論醇厚餘味其實比不得熟花;論燒喉感,更是遠遠不如咱們北涼的綠蟻。對了,四位爺,小的多嘴一句,咱們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到了這裡,只要客官想喝綠蟻酒,一律不收銀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地問道:“就算喝十壇八壇的也不要錢?真不怕喝窮了你們酒樓?又如果有人到了你們酒樓只喝綠蟻酒,你們這個規矩還作數?”
一提起這茬,原本諂媚的年輕夥計頓時自豪地道:“作數,怎麼不作數?來者是客嘛!咱們掌櫃早就發話了,肯喝以及能喝咱們北涼綠蟻酒的好漢,喝垮了他這份營生算不得什麼,就當跟豪傑們交朋友了。掌櫃為此還特地立下了一個規矩:誰要是能一口氣喝掉六壺本樓的招牌綠蟻酒,別說一桌子酒席的銀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棟樓睡一晚,咱們酒樓也一併掏腰包!”
劉公公微笑著道:“這般開門做生意的酒樓還真是少見,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雙手扶著古色古香入手舒適的椅沿,打量著那個伶牙俐齒的年輕夥計,說道:“看來,你們掌櫃雖然滿身銅臭味,倒也不算俗人。今兒咱家……今兒爺心情不錯,就給你們掌櫃一個面子,讓他來給我身邊這位劉老爺敬一杯酒。實話告訴你,這份面子,錯過了可就這輩子都撈不著了。”
年輕夥計聽著這個胖子滿嘴的中原官腔,看著他們擺出比郡守老爺還要大的架子,腹誹不已,不過臉上沒流露出絲毫,討饒道:“這位爺,真是對不住了,咱們大掌櫃不是咱們北安鎮上的人物,就連小的也沒見過一眼,不湊巧,管事的二掌櫃剛好在隔壁有一桌推不掉的飯局。不過幾位爺放寬心,就沖你們點的六壺酒,只要二掌櫃回了酒樓,小的立馬去他跟前知會一聲,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二掌櫃錯過四位老爺。”
又沒能稱心如意的宋公公已經有一些不悅,正要發作,余光瞥見劉公公從錢囊中掏出一塊分量不輕的銀子,沒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徑直拋給酒樓的夥計,而是擱在桌面上,緩緩向前推去,笑道:“賞你的,別嫌少。”
年輕夥計本就對這位坐在主位上的老人觀感最佳——老人既像慈眉善目的富家翁,也像從書香門第走出來的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對誰都和和氣氣的——這樣的老人在酒樓的客人裡很少見。
年輕夥計猶豫了一下,就聽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冷地道:“讓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輕夥計小心翼翼地收起銀子離去,劉公公小聲問道:“如何?”
在太安城禁軍和刑部衙門中都聲名赫赫的錢統領輕聲說道:“沒有異樣。一路看過來,這棟酒樓的夥計都是不曾習武的尋常人,只不過這三樓有幾桌人……很不簡單。”
劉公公淡然地笑道:“往最壞處想,從這裡到青馬驛只消走上半炷香的工夫,騎軍更是眨眼間就能趕到,何況在暗處的北涼諜子也定然不會是些擺設,咱們喝咱們的,不用多心。”
謹小慎微的馬公公還有隱憂,心比天寬的宋公公已大呼道:“喝酒喝酒!錢老弟,稍後你可要嘗嘗咱家家鄉那邊的熟花大酒!那種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輩子!”
享譽朝野的六壺好酒很快就被拿上來了,得了賞銀的年輕夥計更是自作主張地多送了兩壇上等的綠蟻酒過來,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雲淡風輕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和萬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場都走過的禁軍錢統領有更多計較,他的肩上終究擔著保護三位印綬監大佬安危的擔子。往小了說,這三位老宦官中的任何一位出了紕漏,那他的仕途生涯也就到了盡頭;往大了說,真出現彈壓不下的風波,他姓錢的加上他的整個家族甚至是背後的恩主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這位腰間懸佩有一把皇家御賜錯金刀的統領一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比如登上三樓後,每個雅間四面雖有屏風遮掩視線,可屏風之間仍有足夠的間隙。鄰近樓梯的那兩桌不出奇,瞧著就是尋常酒客,席上都有滿身風塵味的妙齡美人作陪,顯然是從隔壁青樓請來的勾欄女子;而他們這一桌的左右以及對面,這三桌客人中卻是藏龍臥虎。
掌印劉公公左邊隔著蜀繡屏風的那一桌坐著四個人,人人氣息綿長。尤其是一位姿色出眾的年輕女子對面那位舉杯喝酒時也始終有一隻手摸著刀柄的中年人,內力雄渾。哪怕當時他只是驚鴻一瞥,這名當時背對著他的刀客也瞬間有了微妙的回應,雖未轉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明顯由摩挲刀柄變成了五指緊握住刀柄。錢統領為防節外生枝,就乾脆放棄了對其餘兩位男子的打量。
劉公公右邊隔著那扇玉石山海圖屏風的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齡差距極大,兵器各異,但都大大方方地擱置在桌面上或是懸掛在木架上,像是幾個江湖盟友結伴出行,多半是為宗門內的年輕子弟積攢聲望、經驗,這在中原江湖上屢見不鮮。他們也多是閒談江湖趣聞,此時就在說徽山那位武林盟主的事蹟,說到了那個時下沸沸揚揚的傳說:去年冬末的一個風雪夜,軒轅青鋒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觀雪悟長生。這讓錢統領如釋重負。
真正讓他感到棘手的還是劉公公對面那一桌,這也是錢統領選擇坐在劉公公對面的真正原因。隔著兩扇屏風,二十步外,酒桌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種錢統領再熟悉不過的沙場氣息。那名側著臉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氣息極為冷冽,氣勢非常兇狠。她無形中散發出來的草莽氣息與尋常江湖門派裡的高手散發出來的氣息截然不同,後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為名聲;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為殺人。
酒至半酣,又有兩撥人幾乎同時登樓。先到的一撥正是飛掠龍駒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只是不知為何人人神色複雜,既有敬畏,也有興奮,好似白天見了鬼。奇怪的是,這些年輕人都更換了一身衣衫,難道喝個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負小宗師修為的錢統領掂量過他們的實力,雖然感到有些古怪,卻也未深思。他雖然自知這輩子難以進入一品金剛境界,可是在二品小宗師之中,尤其是面對那些沙場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師,不敢說世間同等境界之中無敵手,但只要是捉對廝殺——他十分確定活下來的人會是自己。要知道,當年連那位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顧劍棠都對他的刀法頗為欣賞,如果不是當時正好被朝廷擢升為禁軍副統領,也許他就要跟隨顧大柱國一起前往兩遼,重返邊關沙場了。
至於第二撥人,三男兩女,為首的年輕人那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自己的江湖少俠做派入不得錢統領的眼,但是接下來的四個人,一個比一個讓他心驚膽戰。那位“少俠”身邊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後背負劍匣的木訥中年人劍氣極重,而這還是在他已經刻意壓抑的前提之下!在他身後,夫妻模樣的男女並肩而行。少婦無比扎眼,身段豐腴,氣質妖嬈,且穿著絢爛的紮染衣裳,雙手、雙腳都系掛著一串小巧玲瓏的銀質鈴鐺,人未露面鈴聲先至,腰間歪歪斜斜地掛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極高的錢統領一眼就看出了這分明是苗人的裝束。而她就那麼挽住身邊五短身材的男人的手臂,神態之中充滿毫不掩飾的得意之色,好像自己的漢子是世上頭等的豪傑。在她的襯托之下,原本不起眼兒的中年漢子也顯得鶴立雞群起來。他身穿麻布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的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統領已經吊到嗓子眼兒裡的那顆心差點兒就要衝出來了。
沒到半杯酒的工夫,又有一名年輕女子來到二樓,她的身後跟著四名扈從模樣的人物。
錢統領收回視線後臉色鐵青。什麼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濟也是二品小宗師的頂尖高手擔任扈從?
如此一來,小小的一座酒樓,瞬間就高手雲集了。
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錢統領也變得大汗淋漓。
劉公公平靜地問道:“有麻煩?”
錢統領苦笑道:“不一定,但只要起了衝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煩,也許緊急調動一兩千騎也無法擺平。”
劉公公擺擺手,笑道:“只要這裡是北涼就夠了。”
那一刻,錢統領才真正對這位印綬監的掌印太監刮目相看。
在魚龍齊聚導致雲譎波詭的酒樓外頭,一名佩刀牽馬的公子哥兒突然在街上停下腳步。他這一停步,也讓在青樓門口拉客的鴇母看清了他的模樣。鴇母眼前一亮,她身邊的兩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把那位還卷著袖管的落魄俊哥兒生吞活剝。
怔怔出神的年輕人似乎沒有聽到渾身脂粉氣的鴇母在說什麼,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樓裡拽。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跟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一起喝花酒的場景。那時候一直都是李翰林出錢——從他那個鐵公雞老爹那邊偷來的銀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了隔天就要趕赴刑場的架勢。那時候被起了個“嚴吃雞”綽號的嚴池集總是放不開手腳——不管身邊如何依紅偎綠,從頭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孔武癡那個傻大個兒,每次上青樓都是救苦救難去的,一進門就撂下那句口頭禪:“樓裡哪位姑娘最長時間沒接客了,我就點她!”所以每次有孔武癡在,酒桌邊必然是一座青樓內最漂亮的女子和最難看的女子同時出現的荒誕場景。
年輕公子終於回過神,笑著問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給錢?”
那位鴇母樂不可支地回答道:“這位公子真是愛說笑話,就算王爺來了也得給銀子呢!”
已經被拖曳著走了幾步的公子哥兒停下身,依舊用一隻手牽著馬,苦著臉道:“那我就不進去了。”
上了歲數的鴇母嫵媚地瞪了他一眼,說道:“公子可不老實,敢在這會兒佩這種刀走在大街上,會沒銀子?我可以先答應公子,就算公子身上沒帶一枚銅板也沒事,欠著!”
就在公子哥兒仿佛天人交戰的關鍵時刻,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突兀地出現在他們身側,竭力掩飾言語中的激動,壓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號十六,有要事稟報。”
公子哥兒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掙脫三位青樓女子的手臂,對她們抱歉地笑了笑,然後牽著馬往前行。
公子哥兒轉頭望向那個竭力掩飾自己激動心情的拂水房精銳諜子,問道:“有突發狀況?”
後者沉聲回復道:“剛才發現有人意圖刺殺印綬監的三位宦官,屬下如果不是發現王爺的行蹤,臨時擅作主張,此時應該已經動用青馬驛的秘密兵符,調動那支駐軍入城。”說到這裡,這名在北涼拂水房地位已算不低的諜子低頭說道,“請王爺恕罪!”
年輕人打趣地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來的,跟褚祿山一個德行。請什麼罪?請功還差不多!”
那名專門負責北安鎮大小情報的拂水房諜子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後,趕忙有條不紊地向這位牽馬而行的年輕人詳細彙報形勢。
年輕人正是徐鳳年。他聽過之後,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情接下來你們就不用插手了,本王自會處理。”
就在那名諜子領命,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徐鳳年沉聲說道:“辛苦了。”
拂水房諜子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最終仍是沒有說話,咧嘴一笑,然後默默離去。
徐鳳年牽著馬緩緩走向那棟酒樓。
一位少俠踉踉蹌蹌地越過屏風,正要扯開嗓子跟酒樓的夥計多要幾壺劍南春燒,突然像是被人用繩子勒緊了脖子,死死地望向那名離他不過七八步遠的女子。
江湖兒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見一位陸地神仙靠什麼?只能靠祖墳冒青煙!
那麼一天之內,在遇見陸地神仙之後又能遇到名動天下的仙子,靠什麼?大概就只能希冀老祖宗從棺材裡爬出來曬太陽了吧。
但是這位前不久才被陸地神仙一腳踹入龍駒河的少俠,真的瞧見了那位江湖公認的仙子——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的幫主劉妮蓉!
他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然後瞬間漲紅了臉,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腳下就是一座雷池,只是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足下可是劉幫主?”
如果老天爺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儘量把舌頭捋直了再開口。
原本要去見一撥從遠方來的貴客的年輕女子聞聲後停下腳步,臉色平靜地問道:“有事?”
在家鄉江湖中也算風雲人物的少俠脫口而出:“沒事!”
她一笑置之,轉頭離去。
滿腹懊惱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過到底是酒壯
人膽,他癡癡地望著那道曼妙的背影,略微提高嗓音,顫聲喊道:“劉幫主,在下霸陵郡宋觀想,師從浩然樓樓主青蚨劍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經繞過屏風進入雅間,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裡,而他沒有那份膽識、氣魄死皮賴臉地跟上去。看上去,這對年齡相仿的男女之間只隔了一扇不過丈余高的蜀繡屏風,但是這位霸陵郡浩然樓的高徒心知肚明,自己與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間實則有著天壤之別。
離陽的年號由“永徽”變更為“祥符”之後,離陽的江湖上也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除去那位無形中在兩代江湖中承前啟後的新北涼王,新、舊江湖之間的界限極為分明。包括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劍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黃龍士、“人貓”韓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東越劍池宋念卿等在內的一大撥前輩宗師都已逝去,而“桃花劍神”鄧太阿淡出江湖,大官子曹長卿戰死于太安城外,更是為永徽江湖蓋棺論定。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氣象,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號令中原群雄的軒轅青鋒,是她領銜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聖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金錯刀莊、江南道笳鼓台、幽燕山莊這些新一代的鼎盛幫派;是那位在劍道上突飛猛進,以一己之力將二流宗門送入十大幫派之列的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是南疆龍宮林紅猿、笳鼓台柳渾閑這樣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年輕仙子。
如今的江湖人士喜新而不念舊。老人對年輕人說起“天下劍術出一姓”的吳家劍塚時,後者會說,太白劍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謫仙人,肯定一人一劍就能踏平那不知道是啥玩意兒的吳家劍塚。老人對年輕人說起武帝城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時,後者也許會說,也就是那姓王的老頭子死得早,否則等到太白劍宗的謫仙人和金錯刀莊的女子莊主這些武學天才再練個幾年刀劍,到時候膽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傢伙臉皮夠厚。
唯獨提起那個手握三十萬鐵騎的新北涼王時,少有人質疑。
相信那位年輕藩王如果還有機會去離陽江湖走一趟,肯定會感到陌生。
這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東三年河西。
劉妮蓉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搭訕早已麻木。一開始,她還會鄭重其事地去應酬,信奉父親那一輩所謂的“待人以誠”,與誰相處時都與對方平起平坐。只是吃過一次苦頭後,她就不由自主地放棄父輩們的那套做法了。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過有著一面之緣的中原宗門俊彥,竟然對外宣稱與她這位魚龍幫幫主一見鍾情。流言在整個北涼江湖傳得沸沸揚揚,不等她反應過來,幫內的兩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殺人,直接將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懸掛在陵州魚龍幫總部校武場的旗幟上。而那個因言獲罪的江湖俊彥所在的宗門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送了一封密信到魚龍幫,滿篇都是小心翼翼請罪的措辭。從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練武一百年甚至兩百年都登不上武評,但只要人數傲視離陽其他幫派的魚龍幫存世一天,自己就是江湖上拔尖的權勢人物之一。這跟她姓什麼無關,如今的江湖人士便是這般勢利。她自知姿色遠遠稱不上傾國傾城,不說陳漁、薑泥這些登上胭脂評的人間尤物,也不說那位容貌因為武道境界的攀升而日益美豔的軒轅青鋒,就是相比與自己一同被譽為“離陽四大仙子”的其他三人——龍宮林紅猿、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和笳鼓台柳渾閑,劉妮蓉也自認為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比她們差了一大截。如今事務繁忙的她偶爾脫身得閒時也會胡思亂想,覺得那些看似豪氣干雲的江湖男子,他們仰慕、心儀的只是她的身份罷了。哪怕她的容貌再醜上幾分,哪怕她性格暴戾、喜怒無常,也一樣會有無數人爭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來越懷念當年那個因為走投無路才去北莽走鏢的自己,那個什麼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雛兒。
劉妮蓉繞過屏風後,很快收起那份神遊萬里的可笑思緒。看著在座四位遠道而來的南疆貴客,她作為當之無愧的地主,仍是沒有急著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擱了兩天,讓林宮主久等了。”
距離這位魚龍幫幫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讓禁軍錢統領極為忌憚的刀客。雖說在劉妮蓉登樓之時,他就已經察覺她身後的四股悠長氣息——等到劉妮蓉站在他身邊後,這名刀客卻依然視若無睹,繼續喝酒、吃肉,不過倒是鬆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來表示自己並非惡客。至於劉妮蓉能否領會、是否領情,這位年已古稀卻滿頭黑髮的老人其實根本無所謂——他也的確有資格不在乎。
因為他是毛舒朗。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刀法巨匠,同時又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十三甲那個燦爛時代的老人,他在巔峰時期曾與李淳罡並稱為“北李南毛”,只可惜人生中較為重要的兩場大戰皆以失敗告終。刀劍之爭,他輸給了李淳罡,那場大戰也被很多老輩江湖人視為刀劍的氣數之爭。後來顧劍棠初露崢嶸,一路南下挑戰毛舒朗。這場天下刀法第一人之爭,毛舒朗雖然體魄不曾遭受重創,但是原本趨於圓滿的無垢心境卻支離破碎,從此徹底封刀。這二十年來,一位位後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進,而他毛舒朗卻是如同在泥濘中向前艱辛爬行一般。從當年那個武力冠絕南疆的年輕天才刀客,淪為一個連沙場武夫王銅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廢物,但老人始終沒有對江湖說一個字。
被劉妮蓉稱呼為“林宮主”的女子嫣然一笑,緩緩起身,說道:“劉幫主太客氣了。魚龍幫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幾萬人,不像我龍宮,撐死了也就三百號人,想找點兒事情做都難。劉幫主能夠從百忙中抽身見我們一面,林紅猿已經是感恩戴德了。”
繼毛舒朗之後被公認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的笑意略顯無奈,顯然知道林紅猿這個心高氣傲的閨女始終對魚龍幫幫主劉妮蓉看不上眼。他聽說上次跟隨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域圍剿六個魔頭時,林紅猿就多次在公開場合露出與劉妮蓉針鋒相對的端倪。至於到底為何會如此,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女子心思,隱約知道些內幕的程白霜當然不願意摻和。何況于情於理,他都會護著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林紅猿。
倒是作為南疆龍宮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皺眉沉聲道:“宮主,不要耽誤大事。我們此次北涼之行照理說本該前往陵州,先行見過劉幫主,是宮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親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閹人,怎可反過來怪罪劉幫主?”
林紅猿瞥了眼劉妮蓉,笑眯眯地道:“嵇叔叔,劉幫主豈會跟我一般見識。”
劉妮蓉身後四名這些年陸續進入魚龍幫擔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畢竟廟堂上講究主辱臣死,江湖上同樣講究打人別打臉。林紅猿多次綿裡藏針地挖苦幫主劉妮蓉,魚龍幫的高手早就心懷不滿。再者,魚龍幫眾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撥人都憋著一口惡氣,因為江湖上雖然敬畏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卻又認為魚龍幫事實上沒有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龍宮就有老宮主和嵇六安兩大高手坐鎮,更不要說徽山大雪坪有黃放佛這樣的天象境宗師,太白劍宗擁有那一位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就足以服眾,笳鼓台也有四方聖人之一的樂聖,金錯刀莊的女莊主同樣是一人就能夠力挽狂瀾,而幽燕山莊雖說也沒有頂尖宗師震懾江湖,卻因為龍岩劍爐重新開始鑄劍,並與各方豪傑交好,與江湖同道的香火情,遠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魚龍幫可以相提並論的,至於西蜀春帖草堂,只要稍稍想像一下胭脂評美人謝謝身後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會有誰敢有半分小覷。說來說去,就數魚龍幫的軟肋最為致命。當初中原江湖正道領袖攜手追殺六個膽敢從大雪坪偷竊秘籍的邪魔,在那場盪氣迴腸的大戰中,也鬧出過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其中就有先前新評為江湖十位俊彥之一的竇長風在與魚龍幫幫眾起了衝突後,撂下了一句事後傳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們魚龍幫人多了不起啊?”
所以,當林紅猿當著劉妮蓉的面“稱讚”魚龍幫有幾萬人後,雖然劉妮蓉神色淡然,但她身後一位正值壯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劉妮蓉已經試圖攔阻,後者仍是不管不顧走到桌邊,一隻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聽說龍宮有個叫嵇六安的劍道宗師,劍術超群,相當了不得啊!連那個被咱們王爺一巴掌拍死的王銅山都誇口,說是能算半個高手?”
左右腰間各懸佩有一柄劍中重器的嵇六安驟然眯眼:“在下便是‘半個高手’嵇六安。”
魁梧漢子盯著嵇六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就是你啊。來者是客,那我‘開碑手’趙山洪就敬你一杯酒!”
只見他輕輕一按桌面,桌子紋絲不動,可嵇六安身前那只還有半杯綠蟻的酒杯卻砰然碎裂,碎片並不向四方濺射,而是同時摔落在距離酒杯原先位置的一寸之內。
那半杯綠蟻酒竟依舊凝聚不散。
這一手下馬威很有餘味。
林紅猿對此完全視而不見,乜著劉妮蓉的眼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似乎在說“你劉妮蓉這個幫主果然是個花瓶擺設,連一名原本應該成為自己心腹的供奉都駕馭不住”。
對於林紅猿見縫插針的無聲挑釁,劉妮蓉依然面無表情。
相貌清雅如同一位年邁儒士的程白霜看到這一幕後,對看似泥菩薩脾性的劉妮蓉悄悄高看了一眼。
嵇六安笑道:“既然是敬酒,那嵇某人推託不得,就喝了這一杯。”
嵇六安併攏雙指,伸出後在桌沿上輕輕一叩,那些碎片瞬間懸空合攏,重新凝聚成一隻完好無損的嶄新酒杯。
嵇六安輕輕拎起酒杯,微微抬手,然後一飲而盡。
隨意放下酒杯後,嵇六安笑道:“喝過了敬酒,倒是有些想喝罰酒了。”
在進入魚龍幫成為供奉之前,“開碑手”趙山洪曾經穩坐薊州黑道第一高手之位達十年之久。如果不是當時擔任薊州將軍的袁庭山那條瘋狗一夜之間把他辛苦積攢下來的家業連同兩百多號人人弓馬嫺熟不輸遼東精騎的兄弟掃蕩而空,過了十多年土皇帝愜意生活的趙山洪又豈會像條喪家之犬隻身逃入北涼?雖說這一年來安分守己了許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山洪在魚龍幫內是出了名的桀驁難馴。雖然他在多達三十餘人的供奉客卿中座位並不靠前,但隨著跟另外幾名實力相當且脾氣相近的實權人物在魚龍幫內儼然自立山頭,他的氣焰越發囂張,否則也不會在龍宮這些外人面前無視劉妮蓉的攔阻。
趙山洪獰笑道:“敬酒只是意思意思,罰酒嘛,可就沒那麼容易下嘴了!”
劉妮蓉終於轉頭,冷聲道:“趙山洪!”
趙山洪全然不理睬這位名義上的魚龍幫幫主,只是輕輕擰轉手腕,盯住嵇六安。
就在這個時候,劉妮蓉四名扈從中最為年輕的一人做出了一個魚龍幫、龍宮雙方都絕對意想不到的舉動——站在“開碑手”趙山洪身後的他一拳迅猛地擊中前者的後腰眼。巨大的寸勁兒幾乎刹那間就貫穿了趙山洪的腰部。
趙山洪雖然屬�窮凶極惡之輩,但確實是少見的武學天才,早年不過是憑藉一本極為不入流的拳譜,就硬生生將外家拳練至爐火純青,後來因緣際會,得到半本殘缺的龍虎山失傳心法,轉入道家吐納養身之道,內外兼修。因此,資質卓然的趙洪山雖說受限於先天根骨,武道境界止步於二品小宗師,但也可以被視為大半金剛小半指玄的二品境怪胎,戰力極為不俗。所以,身後那名年輕供奉毫無徵兆地暴起出手時,趙山洪憑藉本能,猛然繃緊後背,幾乎在那一拳擊中自己後腰眼的同時,迅速向前踏出幅度極小的三小步。即便如此竭盡所能地卸去那股磅礴勁道,身材魁梧的趙山洪仍是搖晃了幾下。他彎腰拉開一把椅子,順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準確說來是半杯,在低頭喝酒的時候,先將一口瘀血悄然吐入酒杯,然後才連鮮血帶酒一起咽下肚子。
不得不說,趙山洪一貫對別人心狠手辣,對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趙山洪抹嘴轉頭,雙眼赤紅,咬牙切齒地道:“到底還是自家人貼心,讓我喝了一杯好酒!”
那名年輕供奉平淡地道:“回去再請你喝幾杯,管夠。”
劉妮蓉眼中的驚訝一閃即逝。在她的印象中,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供奉在魚龍幫從不拉幫結派,是寥寥無幾的孤家寡人之一,所以聲勢遠不如喜歡抱團的趙山洪之流。如今魚龍幫內山頭林立,像身後兩位老者就是她的心腹,只不過所謂的心腹,也僅是相對今日之前一直保持冷眼旁觀姿態的年輕供奉和“開碑手”趙山洪而言,否則兩位老人也不會在趙山洪得寸進尺的時候袖手旁觀。不過在大部分幫內事務上,兩位老人都會附和劉妮蓉這個幫主;而包括趙山洪在內的三座山頭,各有四五名供奉客卿同氣連枝,經常會跟劉妮蓉掰手腕。另外還有兩撥人各自結盟,人數不多,可勢力頗大。一撥私下被稱作“北涼刀系”,跟陵州當地的將種門庭關係莫逆。另外一撥人則被調侃為“文官系”,先前唯原陵州別駕宋岩馬首是瞻,在宋岩離任高升調至幽州後,如今與新任陵州刺史常遂打得火熱。
魚龍幫魚龍幫,當真是魚龍混雜,劉妮蓉父親當年取的這個幫派名字一語成讖。
不過魚龍幫因為有過前車之鑒,前些年曾經整肅過一大幫實權人物,趙山洪這些豺狼梟雄之流多少還是心存忌憚,不敢與劉妮蓉撕破臉皮。雖說如今魚龍幫的掌權角色都可以斷定,劉妮蓉跟那位年輕藩王沒有那種掰扯不清的關係,但是用膝蓋想一想也知道,偌大一個有近三萬幫眾的魚龍幫,別說是龍晴郡官府,就是陵州刺史府邸和清涼山恐怕都派了人專門釘著,這才是趙山洪這些人沒膽子為所欲為的根源所在。一旦惹惱了連離陽朝廷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清涼山,不用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親自出馬,也不用調動北涼境內的騎軍,只要拂水房或是養鷹房殺過來,都不用傾巢出動,拎出一百名精銳即可,相信魚龍幫眨眼間便會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是板上釘釘的事。然後他們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當然前提是沒被那些諜子死士列入必殺名單。
歸根結底,魚龍幫就如中原所說,缺少一位能夠力壓群雄的“定海神針”。其實魚龍幫內不是沒有聰明人暗自揣測:為何清涼山不直截了當找個人物,來頂替修為平平,手腕更是不夠強硬冷血的劉妮蓉?甚至那個人只需要亮明來自清涼山的身份,哪怕是個比劉妮蓉還扶不起的廢物,誰敢不乖乖俯首聽命?別說下絆子穿小鞋了,搖尾乞憐還來不及。
這一點,其實劉妮蓉也想不明白。她一開始認為是那個人希望北涼出現一個易於掌控的地下王朝,可是隨著魚龍幫蒸蒸日上,那個人卻始終沒有收回這份本就是他栽培出來的莊稼。所以,劉妮蓉根本不清楚那個人的心思。放長線釣大魚?可這都要打第二場涼莽大戰了,清涼山從頭到尾都沒有強行徵用魚龍幫青壯的跡象,難道他還奢望北莽的馬蹄踏破拒北城後,魚龍幫能夠死守北涼道?
劉妮蓉有些心灰意冷——對這個與她年少時所憧憬的江湖很不一樣的江湖。
徐鳳年將馬匹交給酒樓夥計後,沒有直奔三樓,而是在二樓挑了個剛剛空出來的臨窗位置,點了一份燜斷鱔和一份醬汁鯉魚,聽說綠蟻酒不要錢後,便要了兩壺。
北安鎮如此熱鬧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也算在情理之中。今年秋冬之際會有一場武當論武,這無疑吸引了眾多江湖草莽和武林豪傑,明眼人都曉得,北涼道顯然是要幫助武當山力壓龍虎山一頭。至於這個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是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手筆。在這件事上,武當碩果僅存的兩位老人陳繇和俞興瑞其實不是沒有分歧。陳繇並不想如此招搖過市,如今山上晝夜不熄的鼎盛香火就已經讓自己忙碌得焦頭爛額。只不過任俠豪邁的俞興瑞執意要辦,陳繇也只好順從這個脾氣剛烈的師弟。說到底,讓陳繇退步的理由,不是清涼山的暗示,也不是拗不過教出了現任掌教李玉斧這麼一個好徒弟的俞興瑞,而是山門牌坊上的那四個字——武當當興。
李玉斧的一句話讓陳繇徹底安心:山上無人時,我修清淨;山上人海時,我也修得清淨。
比起先前徽山紫衣引來江湖正道浩浩蕩蕩趕赴西域,這一次武當論武也許聲勢更大。大雪坪真正的話事人黃放佛早已對中原江湖放出風聲——“屆時所有的徽山客卿將會一同前往武當”,而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幾乎同時點頭,龍宮和笳鼓台緊隨其後,太白劍宗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謫仙人更是揚言要與武當掌教李玉斧于紫虛宮論道,更要與北涼王徐鳳年於小蓮花峰頂論武!
如此一來,加上北涼本地的魚龍幫,離陽十大幫派宗門,就已經有七個明確地參加武當論武。東越劍池和金錯刀莊則一直保持緘默,剩下一個春帖草堂,由於北涼、西蜀交惡是朝野上下路人皆知的事情,想必那位兩次登上胭脂評的謝謝不會湊這個只會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熱鬧。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中,軒轅青鋒一騎絕塵,獨佔三魁,其餘九人幾乎人人動身,包括笳鼓台樂聖在內的四方聖人也有三人會蒞臨武當山,江湖十大散仙和十大公子至少有大半肯定要在這場盛會上現身。
根基不穩的快雪山莊、幽燕山莊、太白劍宗、笳鼓台的確還需要抛頭露面,尤其是僅靠一人扛起大樑的太白劍宗,最需要向離陽江湖證明自己,而那位被譽為“江湖百年劍道造詣第三人”的年輕宗主,在向那位年輕藩王發出堪稱驚世駭俗的豪壯戰帖後,為太白劍宗贏得了無數喝彩聲。據說一些無比仰慕這位謫仙人的江湖知名女俠仙子紛紛公開為他鼓氣助威,大致措辭如出一轍,無非“就算這次論武失敗,以你的絕世劍道根骨和一日千里的境界攀升,最多十年就能夠將那位年輕藩王從武評大宗師的寶座上拽下來”。
徐鳳年剛剛要舉杯喝一口綠蟻酒,就看到酒樓夥計低頭哈腰地領著兩人走來。不用滿臉為難的夥計開口,徐鳳年就笑道:“拼桌是吧?沒問題。”
落座的兩人,老人相貌平平,對徐鳳年笑了笑,然後坐在徐鳳年對面;另外那名女子頭戴帷帽,身穿黑衣,腰間懸佩了兩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橫刀,不分左右,而是在右腰一側交錯疊放,刀身比起尋常佩刀要更長。
女子坐在老人和徐鳳年之間面對窗外的一條長凳上,摘下帷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面容。
她的姿色算不得如何傾城傾國,但絕對當得起“不俗”二字,真能夠讓旁觀者見之忘俗,屬�那種你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的容貌,氣勢尤為淩厲,又不至於給人盛氣淩人的感覺。
徐鳳年笑道:“還真是好人有好報。”
年紀不大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後沒有絲毫異樣神情,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
她不是斜視這個有登徒子嫌疑的陌生人,而是轉過頭,光明正大地直視他。等她看過這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後,微微一笑:“謝謝。”
她與他,都擁有清澈的目光。
老人哈哈一笑。相比應該是他孫女的年輕女子,他顯然更為健談:“相逢即是有緣,這位公子,聽口音,你是涼州當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祖籍遼東錦州,不過我家很早就在北涼定居了。”
老人開懷道:“老朽姓童,勉強算是個半吊子的江湖人,你喊我‘童老哥’就行,若是不嫌吃虧,叫一聲‘童老伯’也可。”
徐鳳年笑道:“還是喊童老哥吧,喊童老伯總覺著見外了,輩分差太多,說話不得勁。對了,我姓徐。”
老人使勁點頭道:“這話對胃口,等會兒老哥我要多吃兩碗飯。”老人很快又皺著臉歎息道,“不承想在你們北涼開銷這般厲害,這才幾天工夫,兜裡就已經快要見底了啊,要不然老頭子我早就去三樓喝酒吃肉了。”
徐鳳年微笑道:“能吃飽就行。”
老人愣了愣,伸出大拇指道:“徐老弟這話有嚼頭,一看就是讀過書有學問的人物!”
徐鳳年啞然失笑。這麼多年了,還真沒幾個人稱讚過他有學問啊,當然,褚祿山、李功德這些舉世皆知的“徐家佞臣”不算。再回過頭來瞅瞅,他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多真誠。
徐鳳年趕忙給老人倒了一杯酒,然後看了眼年輕女子。她搖了搖頭,徐鳳年也就沒有幫她倒酒。
老人苦著臉道:“不像我這孫女,要她學女紅就跟要她命一樣,死活要耍刀,耍著耍著連個對象都耍沒了,都是快三十歲的老閨女了,擱在咱們家鄉那邊,這歲數別說當娘,再過幾年都能抱上孫子了!徐老弟,你說老哥我能不愁嗎?”
徐鳳年忍俊不禁。只不過當著那個女子的面,他當然不好說什麼。
懸佩兩柄刀的年輕女子似乎有些無奈。對於自己爺爺這份天生的熱情勁兒,顯然她也沒法子。
老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己孫女,唉聲歎氣地喝了口酒,輕聲道:“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啊。”
年輕女子無動於衷。
老人果真如他所說囊中羞澀,比點了兩個菜的徐鳳年還不如——雖說同樣是倆菜,可價錢就要差了一條街。好在有徐鳳年不停勸酒,老人酒興極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壺綠蟻酒下肚,他就已經喝高了,面紅耳赤,大嗓門兒,唾沫四濺,偏偏還喜歡掉書袋,時不時來幾句讓聽者哭笑不得的大話空話:“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徐老弟,今兒跟你喝過酒,這趟北涼就算沒白來了。”“徐老弟,老哥我雖然沒本事,讀書不成,練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報應,相信救蟻得狀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榮,你信不信?”“貧賤人一無所有,臨死時脫一個‘厭’字;富貴人無所不有,命終時擔一個‘戀’字。此生孰勝孰負,想來那位高坐堂上翻閱生死簿的閻王爺只會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徐鳳年總算明白了,這位童老哥讀過幾天書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後語,牛頭不對馬嘴,簡單來說就是死記硬背,不過要說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於。
老人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就只差拉著徐鳳年劃拳了:“徐老弟,你別覺得老哥我喝醉了,我沒醉!”
徐鳳年只得笑道:“必須的,我醉了童老哥也不會醉。”
年輕女子只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夾菜,細嚼慢嚥。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話說‘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將,西北的黃土埋皇上’。你們北涼啊,明明有著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卻種不出最茁壯的莊稼。好在總算養育出了一支天下無敵的北涼鐵騎,沒委屈了這塊土地。”
徐鳳年跟隨老人的視線望向街上通明的燈火,默不作聲。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個江湖莽夫,沙場事不想管也管不著。徐老弟,咱們算是自家人了,說句難聽話,你別往心裡去。這一路走來,我對你們北涼那個什麼魚龍幫真是瞧不上,什麼十大幫派之一,蛇鼠一窩!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龍宮只是燕剌王給那納蘭右慈的一座庭院罷了,這魚龍幫之於清涼山,又好到哪裡去了?無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的第二座聽潮湖。嘿,兩三萬幫眾,跟清涼山飼養的那萬尾鯉魚有啥區別?當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個德行,據說是上柱國庾劍康的嫡長孫搗鼓出來的玩意兒,天曉得那個瞧著挺不食人間煙火的柳渾閑是不是某個大族子弟的姘頭。”老人低頭望著杯中酒,有些感傷,“哪怕是東越劍池這般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宗門,為何宋念卿會死,又為何柴青山會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徐老弟,你還年輕,不像老哥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很多事情你大概不會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鎮武帝城或者說坐鎮整個江湖的那幾十年裡,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即便是早年與朝廷關係最為親近的龍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夠傲視公侯,更不要說兩禪寺當年還有一位能夠讓離陽老皇帝親自迎接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斷呢喃那句“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最後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鳳年,苦澀地道:“王仙芝怎麼就會輸給你們那個年輕藩王?怎麼會死?王仙芝不該死,也不能死啊。他這一死,江湖就變味了。”
徐鳳年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姓童的老人認出了自己,不過這個猜測很快就被否定了。
言語、臉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夠掩飾得天衣無縫,可是一名武夫體內的氣機,只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在徐鳳年眼中都是一覽無餘。相反,徐鳳年刻意收斂氣息,就算是躋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夠捕捉到蛛絲馬跡。
老人重重歎氣一聲,咧嘴笑道:“老哥我畢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簡單,否則也不敢公然懸佩一把北涼刀隨意逛蕩。如果老哥沒有猜錯,老弟你出身于涼州數得著的將種大戶吧?”
徐鳳年點頭笑道:“是數得著。”
老人嘿嘿笑道:“這些都不是個事兒,喝酒喝酒。桌上沒酒了,再請老哥喝一壺?”
徐鳳年立即招手喊來酒樓夥計,多要了兩壺綠蟻酒。酒樓夥計轉過身後翻了個白眼,悻悻然去取酒。他娘的,你們這一老一少倆窮光蛋,需要掏銀子的菜肴沒點幾份,不用花錢的綠蟻酒倒還真喝上癮了?
不知不覺,這對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張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哥兒倆已經喝掉了五壺綠蟻酒。綠蟻酒,可是被譽為“能夠燙傷喉嚨燒斷腸”的烈酒,所以那位年輕女子輕聲提醒道:“爺爺,差不多了,這酒後勁可不小。”
老人雙眼渾濁,搖搖晃晃,樂呵呵地道:“爺爺難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從不喝酒,不知道世間唯有醇酒最是清涼藥,要不然古人為何要說‘功名利祿濃於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後老人跟徐鳳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聲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舉杯晃蕩來晃蕩去,徐鳳年好不容易才跟他碰了這一杯。不過比起喝掉第二壺酒的時候,老人口齒清晰了許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個別具深意的笑容,朝徐鳳年挑了挑眉頭,頭一回用上“徐公子”這個稱呼,問道:“覺得我孫女如何?”
徐鳳年無言以對。
敢情他是打算亂點鴛鴦譜?
老傢伙看來是真的醉醒了。
年輕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
老人喟歎道:“別緊張,我啊,人老眼不花,雖然你小子會是世上許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卻不是我孫女喜歡的那種男子。”
老人眼睛越來越明亮,雙指扭轉酒杯,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一般年輕時那會兒,喜歡闖蕩江湖,所以有幸見過很多老傢伙。有些是好似蛟龍的大人物,比如‘劍神’李淳罡、酆都綠袍、‘報春人’劉因公,等等。也見過很多江湖市井裡頭的小人物,如今連我都記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的江湖人,從心底相信被今人視為迂腐可笑的老規矩,信奉千金一諾,願意重俠義輕生死,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北涼的魚龍幫,也不喜歡如今的離陽江湖。現在的江湖啊,就是廟堂階下的一潭死水,就算陸地神仙再多,也無趣得很!畢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聽江湖。”說到這裡,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的孫女,“可是她喜歡就好。”
老人笑了笑:“要說我最不喜歡的,還是北涼的徐家啊。”
徐鳳年臉色如常,低頭淺淺地喝了一口酒。
口無遮攔的老人感傷地道:“二十年前,離陽江湖不敢在徐家鐵騎面前談風骨,整個江湖的骨頭就那麼一寸一寸給徐家馬蹄踩斷了。如今,那個‘人屠’好不容易去見閻王爺了,可是離陽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面前自稱高手。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當年‘人屠’徐驍好歹是仗著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馬踏江湖,可如今,徐驍的嫡長子,他一個人就夠整個江湖喝上一大壺了。”
徐鳳年舉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經不打算再喝酒的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倒了滿杯綠蟻酒,笑問道:“這是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難道跟清涼山北涼王府沾親帶故不成?”
徐鳳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為在這棟酒樓喝綠蟻酒不花錢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銀子?”
徐鳳年點頭道:“飯菜賊貴,而且一文錢不能少,唯獨綠蟻酒不要一枚銅錢。”
年輕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滯當場,猛然回神後吼道:“店小二,再拎兩壺綠蟻來!”
徐鳳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老人瞪著這個傢伙,氣呼呼地道:“臭小子,別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輕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聲道:“樓上,有殺氣!”
徐鳳年一時間臉色古怪。
年輕女子以為這位氣息尋常的涼州公子哥兒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念在他陪著自己爺爺喝了這麼多壺綠蟻的情分上,破天荒繼續提醒道:“徐公子,三樓高手極多,最少有四五股氣機堪稱渾厚磅礴,這些足以躋身一品境界的宗師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夠照應到你。”
徐鳳年豈會不知樓上的形勢。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目盲琴師薛宋官。
這就已經有五位了。
徐鳳年之所以神色異樣,是因為年輕女子這個“有殺氣”的說法讓他想起了兩句曾經說過無數遍的口頭禪。
我胯下有殺氣。
襠下很憂鬱啊。
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每逢一起扯掉褲帶撒尿,都會比拼誰的“殺氣”更足。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或是清晨醒來時分,某人低頭看一眼襠下,總會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對不住了,是當大哥的沒出息,再忍忍。”
某人還記得當年那個傢伙配合自己當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銀子的時候,有次背著自己往籤筒裡丟了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下下簽,結果被由一位長輩領著前去抽籤算姻緣的小娘抽到了,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時那位黃花閨女的相貌,真的很“驚天地泣鬼神”啊。
徐鳳年下意識地望向窗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翹起,笑得很溫暖。
等到徐鳳年回過神的時候,三樓已經傳出巨大的轟響聲。
徐鳳年站起身,說道:“童老伯、童姑娘,三樓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詔境內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
她是貨真價實的當世女子刀法大家,走的武道路數,與武帝城拳法宗師林鴉如出一轍。她右腰疊佩的雙刀,分別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武德、天寶。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讓我孫女陪你走一趟。”
徐鳳年搖頭笑道:“童老伯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我知道輕重。”
老人還要說話,突然發現孫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低頭望去,見她搖了搖頭。老人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但仍是憂心忡忡地道:“千萬小心,一有不對,就打聲招呼。”
萍水相逢,可輕生死,也許,這就是老人那一輩人的江湖。
徐鳳年剛走出去兩步,驀地轉身抱拳,笑道:“最後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夠親耳聽到,別說五壺綠蟻酒,就是十壺二十壺,也要陪老先生喝個痛快。”
在徐鳳年走後,老人一頭霧水,納悶兒地問道:“妮子,爺爺剛才說啥了?”
她一本正經地道:“我忘了。”
腦袋難免還有些昏漲的老人晃了晃頭,乾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爺爺我算是看出來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認真地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與太白劍宗年輕的謫仙人並稱為“江湖雙驕”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時候,老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拋出一句:“他啊,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她悚然大驚。
老人低頭小酌一口後,嘿嘿地笑著。
傻閨女,這你也信?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轄境,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對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決然超乎想像,刺殺地點最終選在與涼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鎮,這種選擇太過冒失,可恰恰是這種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為刺客帶來了一線希望。
率先發難的刺客如禁軍錢統領所料,正是掌印太監劉公公面對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兩扇屏風。
當一道身影憑藉利器瞬間破開第一扇屏風時,早有準備的錢統領已經起身,拔出腰間那柄象徵身份的御賜金刀。當刺客氣勢如虹,走直線劈開第二扇屏風時,錢統領沒有一味退避採取消極守勢,而是不退反進,一刀迅猛地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簡,其勢卻雄壯,一刀出去,無愧於“京城斬馬刀”的綽號。
錢統領的刀法摒棄了一切花架子,毫不拖泥帶水,不以招數精細入微見長,卻蘊含了幾分返璞歸真的意味。天下刀、劍相似,也有術、意之爭。比如劍道上被譽為可與呂祖並肩的李淳罡與殺人術登峰造極的鄧太阿,又如武帝城同為王仙芝徒弟的兩名劍道宗師于新郎與樓荒,分別為天下劍士指明了兩條劍、道登頂之路。至於世間刀法大家巨匠,亦有當年號稱“通曉天下刀法”的毛舒朗與僅憑兩式便後來者居上的顧劍棠,而這位遠離江湖、沙場久居宮禁的錢統領,顯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尋顧劍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離內殺人。
這種略有武德淺薄嫌疑的毫不含糊在沙場上最為常見,在心有靈犀點到即止的江湖上卻極為少見。如今離陽江湖四方聖人裡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讓步,出槍不留情,得勢不活人”名動天下,名槍“大雪錐”之下,少有生還者,也因此被稱為“三不瘋子”。雖然他的戰力在四方聖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卻只能墊底,連累整座雪廬連准一流宗門都算不上。笳鼓台樂聖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高,武德太少”,雖然同為四聖,卻恥與為伍。
果不其然,錢統領一刀斃敵。如果說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將屏風劈成兩半,那麼錢統領就是直落一刀將此人帶兵器一起從中劈開。
錢統領對於肩頭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無動於衷,迅速呼出一口濁氣,換上新氣。若是平時,錢統領想要與這名實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註定穩占上風,也絕不至於在電光石火間一刀成功殺人。只不過此刻錢統領出手不留餘地,不惜以受傷換人命,與那名刺客有意蓄力兩三分以求後手形成鮮明對比。這一來一去,造就了錢統領僅是身負輕傷無損戰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爭,爭勝負和爭生死,其實有著天壤之別。看來這個道理,對江湖、沙場都不陌生的錢統領懂,不曾在戰場上廝殺磨礪的刺客則不懂。
錢統領身後,掌印太監劉公公巋然不動,繼續舉杯飲酒。
掌司太監宋公公雙手按在椅沿上,兩頰的雪白肥肉顫顫巍巍,嘴唇鐵青,好像在念念有詞。
體形魁梧如同關外大漢的馬公公在錢統領出刀迎敵之時,就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腳步沉穩地來到劉公公身邊。
這位深藏不露的僉書太監在看到錢統領一刀分屍之後,並未流露出絲毫驚喜神色,相反很快出聲提醒道:“小心!”
在察覺到酒樓三樓的異樣後,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錢統領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後手,甚至連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換氣,也是引蛇出洞的假像。那名給他印象極深的陰沉女子,幾乎在男子屍體被劈開的同時一掠而至,可以說是從兩半屍體中間筆直而來,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血腥。
錢統領以比她想像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速度出刀“開門迎客”,依舊是斬馬開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沒有以劍橫胸阻擋刀勢,依舊是劍尖直刺錢統領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鋒的那條纖細手臂更是沒有一絲一毫顫抖。
殺人是如此鎮定,連被殺也是如此。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頂尖刺客。
錢統領在千鈞一髮之際身體微斜,躲過了致命一劍,但那綠瑩瑩的劍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條血槽。
至於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經斃命于錢統領的第二刀之下。刀勁雖未像先前那般將她的身軀砍成兩段,卻也將她的屍體撞得倒飛出去,撞得那張酒桌崩碎炸裂,滿地狼藉。
她的屍體倒在血泊中,從眉心到腹部緩緩出現一條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她的頭顱剛好位於一個酒罈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緩緩漫延,寂靜無聲。
死時有酒。
這場刺殺從頭到尾,從生到死,她與同伴皆是一言不發。
這種沉默,遠比殺氣沖天的搏殺更給人震懾。
據說如今那個逐漸浮出水面的割鹿樓,被武林視為天下第十一宗門,專門培養殺人如視草芥的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所殺之人是什麼身份,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頂尖高手,只要給得起價,割鹿樓都會接下生意。哪怕出動的刺客身死,損失慘重,割鹿樓也只會繼續派遣第二撥、第三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殺人之後一律割下頭顱,以此向雇主彰顯割鹿樓的信譽。江湖盛傳,早年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襄陽城外替他殺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後來殺死天象境界宗師柳蒿師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樓傳說中最神秘的第九樓。真相在徐鳳年登頂江湖後就變成了一件千古懸案,雲遮霧繞的割鹿樓不會給出答案,也沒有人敢去年輕藩王面前詢問。
斬殺兩名極有可能出自割鹿樓的刺客後,錢統領臉色慘白,輕輕顫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幾大竅穴叩指輕彈,讓原本按照正常脈絡流淌的體內氣血立即另闢蹊徑。他必須將傷口附近的那條血槽變作一塊孤立無援的死地,因為那名女子死士的劍尖淬有劇毒,一旦深入骨髓,陸地神仙也難救。只是如此一來,雖然暫時性命無憂,但錢統領也失去了再戰的實力。唯恐刺客還有蟄伏在暗處的策應之人,他趕緊轉頭,沉聲道:“三位公公,我們必須撤離此地。”
其實,從第一名刺客劈開屏風,到錢統領開口說話,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而已。
就在此時,一聲怒喝從劉公公右首的屏風外傳來,一道滄桑的嗓音在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和錢統領頭頂響起,言語之間有著道不盡的酣暢快意:“太安城的閹狗,到了我們北涼地盤耀武揚威,還想走?!”
臃腫身軀擠得那把黃花梨木椅似乎快要裂開的宋公公連人帶椅都向後推移,可見這位印綬監大宦官有多驚慌失措。
那位脫去大紅蟒服便極有豪傑氣概的馬公公不知何時已經繞到劉公公右側,仰頭看著飛撲而下的一人一劍。這名魁梧太監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輕聲冷笑道:“等的就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坐姿穩如泰山的劉公公瞥見那名滿頭霜雪的持劍老者後,眼神複雜,輕輕歎息一聲,將手中那杯綠蟻酒一飲而盡。
右座屏風後頭那張酒桌邊剩餘的眾人先後跟隨輩分最高的白髮劍客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這邊飛來,一時間,屏風之上好似蜂蝶紛飛舞,煞是好看。
這夥人除了原本摘下刀劍就近擱置在桌面上的幾個,其餘的並未起身去懸掛刀劍的木架那邊取回兵器,這也是錢統領沒有能夠第一時間告知三位太監的原因。在錢統領眼中,先前還在熱鬧地聊著大雪坪軒轅紫衣一夜觀雪悟長生,四小宗師之中太白劍宗謫仙人最有望在將來獨佔鰲頭的這九人,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裡能夠為幫派積累聲望,他們就削尖了腦袋往哪裡湊堆——與江湖名宿攀附關係,與武林同道切磋武藝,與意氣相投者交好結拜。這樣的江湖人物,曾經靠著一把鐵刀打天下的錢統領在十多年前就見得太多了。這種貨色,比起那兩位真正的死士,差距不可以道裡計,但錢統領心底沒來由感到一股濃重的不安,下意識地握緊禦刀,轉頭望向那些照理說屬�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卻絕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獅子搏兔之勢向下撲殺的年邁劍客突然眼前一花。然後這位一向對自己的劍術極為自信的老人只覺得胸口如同大錘撞鐘,來時快,去時更快,還未落地,就已經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屍體了。
老者倒飛出去的屍體與他身後一名白衣飄飄的年輕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風後,二人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後帶著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錢統領突然厲聲道:“小心屏風下方!”
原來酒桌九人,高高越過屏風的,只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才是壓箱底的撒手鐧。
他們先是拋出兩條人命作為障眼法,然後示敵以弱,最後奇正相合。
這種機關算盡的刺殺,縝密且陰毒,一環接一環,讓人防不勝防。
錢統領看破真正的殺機可謂極快,那位一出手就盡顯淩厲的馬公公的反應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優哉遊哉”從屏風後走出的第九人堪稱神出鬼沒。他的出手石破天驚,僅僅腳尖一點,身體前掠便快若滾雷,雙手向前,袖中藏短劍兩柄,因為身形前突過於迅猛,長不過五寸的短劍劍氣,竟宛如在空中留下兩條纖細卻璀璨的白虹。
所幸聽到了錢統領的提醒,馬公公後撤一步,才沒有被那兩柄袖劍當場刺透胸膛,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兩個鮮血窟窿。
怒極反笑的馬公公瞪大眼睛,雖負重傷,一身雄渾氣勢卻不墜分毫,五指如鉤,抓住那名刺客的腦袋,隨手一揮,將那顆頭顱上仿佛被釘入五枚釘子一般的屍體摔向牆壁。
袖劍刺客死時癱坐在地,背靠牆壁,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經看到了最後的輝煌戰果。
馬公公有些無奈,與錢統領一樣不得不彈指叩竅穴。袖劍有毒,雖然當下看起來並不致命,但以這些刺客魔怔了一般拼命的瘋狂架勢,也足以致命了,只是早晚之差罷了。
事後北安鎮青馬驛和京畿鐵騎即便把這座酒樓踏平,於局勢又有何裨益?
酒樓三樓這一局棋,牽動的有可能是天下大勢。
掌印太監劉公公的正面和右首的屏風都已經不在,剩下的那扇屏風,就顯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著椅沿鬼鬼祟祟地起身,倒是顯得很合情合理。遇上這種他披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況,腳底抹油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時,劉公公眉頭一皺,今夜第一次徹底放下酒杯,轉頭望去。
一個陰森森的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輕不重地響起:“敢在北涼道上肆意聚眾殺人,是當我們魚龍幫不存在嗎?”
那個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風從中而斷,原來是被他的一記手刀當中截斷。
劉妮蓉對於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這場莫名其妙的風波沒有阻攔。
她雖然不知道這樁刺殺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閹狗”這個說法,已經讓她意識到這件事情不同尋常。這些年,作為魚龍幫明面上的魁首,她少不了與北涼各地官府打交道,知道這次太安城興師動眾進入涼州宣旨,不管清涼山那座王府到底持何種態度,送旨大軍中那幾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監絕對不能公然暴斃,否則不僅離陽趙室那個已經對三十萬北涼鐵騎做出退讓的年輕皇帝會龍顏震怒,天下風評也一定會一邊倒地質疑北涼徐家的居心。
這些年跟各地官府打交道,雖然不勝其煩,可她的眼界已經不是幾年前的那個女子了。作為北涼江湖群龍之首的魚龍幫,實力再雄厚,也是在北涼道這個湖裡撲騰的蛟龍,即便算不上對清涼山王府俯首聽命忠心耿耿,在這種敏感的時候,面對幾步之外殺氣騰騰的局面,也斷然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劉妮蓉不會阻止那名供奉出手,對此甚至是認同的,處理這種複雜的形勢,必須快刀斬亂麻!
與劉妮蓉共坐一桌的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身為實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師,看出那幾位太安城閹人已經到了技窮的慘淡地步。雖然剩餘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屬�不值一提的烏合之眾,可說不定仍然能夠在亂局裡僥倖得逞。在得到宮主林紅猿的首肯後,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揮,只見桌上五隻白瓷酒杯飛旋至身前,滴溜溜地旋轉不停,充滿靈氣的酒杯互相輕輕撞擊的聲響異常清脆悅耳,就像五隻嘰嘰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閃即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還未至馬公公和錢統領的身前,就全部腦袋向後一個晃蕩,倒地不起。
五條可憐蟲的額頭處,無一例外都是通紅一片。
沒了屏風遮掩,馬公公和錢統領得以看到,那五隻酒杯返回酒桌後微微搖晃,好似邀功一般。
馬公公眯起眼,不動聲色。
錢統領倒提御賜金刀,轉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謝。
原本應該就此落幕的這場血腥風波,因為某人一個隱蔽的動作,變得尤為驚心動魄。
劉妮蓉臉色駭然。
就連一直表現得隔岸觀火很快樂的林紅猿也微微錯愕,俊俏的臉龐上帶有幾分玩火上身的懊惱羞憤,那雙秋水長眸深處則隱藏著忐忑不安。
如同年邁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皺緊眉頭,眉宇間浮現出清晰的怒意。
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國運移轉的大事,所以才會有這一瞬的失神。
原來誰都沒有想到,魚龍幫那位前去“救駕”的供奉,竟然對著那個剛剛戰戰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當頭拍下!
這一掌下去,以他輕描淡寫一記手刀割開屏風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還不得輕而易舉地拍爛整顆頭顱?
一直看似低頭沉悶喝酒的毛舒朗其實已經按住刀柄,只是突然鬆開了手指。
毛舒朗是中途放棄攔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兩大宗師都沒有出手,照理說,這一掌下去,是鐵定要鮮血四濺了。
“失心瘋”的魚龍幫供奉的手掌的的確確是拍了下去,只是沒能夠馬到成功而已。
因為他的胳膊斷了。
落在掌司太監宋公公腦袋上的斷手,倒像是一位家族前輩對晚輩稚童的親熱拍頭。
遠處一扇屏風後方,一位目盲女琴師身前的桌上,那床古樸的焦尾古琴顯出真容。她尾指彎曲。
單論對於指玄境界的感悟之深,她穩居天下前三。
不服氣?
可這是某位武評大宗師的蓋棺定論。
前三,分別是早已躋身陸地神仙之列的鄧太阿,曾經擅長以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生宣,接下來就是這位在中原江湖毫無名氣的目盲女子——由北莽進入西蜀的女子琴師薛宋官。
劉公公看著在鬼門關前打了一個轉卻滿臉茫然的同僚。在這位掌印太監的長久凝視下,後者終於收斂起那份江湖門外漢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陰沉而自負,一切盡在不言中。
直到這一刻,馬公公才意識到,這個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這眼花繚亂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及種種已經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彈弓在下,到底還有沒有盡頭?
馬公公心情複雜。
一個鬼哭狼嚎的聲音驟然響起:“這……這……這……這到底是鬧哪樣啊?!”
左右雅間之間的過道上,一位衣衫鮮亮的中年男子臉色如喪考妣:“怎麼死了這麼多人?我們酒樓還怎麼做生意啊?!”
當他看到滿臉冰霜的劉妮蓉後,更是像死了爹娘又死了兒子一般,滿臉絕望:“大掌櫃的,你聽我解釋,這些人殺來殺去,真的跟我無關啊,這是無妄之災啊……”
馬公公瞥了中年男子一眼,隨即轉頭死死地盯住劉妮蓉,冷笑道:“好一個魚龍幫!”
宋公公也一邊揉著脖子一邊扭頭,嘿嘿笑道:“好一個北涼魚龍幫才對。”
劉妮蓉的臉瞬間變得無比蒼白。
她身邊那名年輕供奉滿眼怒意,殺氣騰騰。
“開碑手”趙山洪則有些幸災樂禍。這場一團糨糊卻精彩紛呈的刺殺,劉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涼山的授意,他不關心,只知道這場刺殺失敗後,劉妮蓉清白不清白已不重要了,在北涼道如日中天的魚龍幫很快就要迎來一場大換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於劉妮蓉這個娘兒們還能不能活著捲舖蓋滾蛋,估計只能靠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了吧。
劉妮蓉沒有向兩位印綬監大宦官解釋什麼,只是望向那個不斷求爺爺告奶奶的酒樓二掌櫃:“郭玄,我只問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沒有參與?”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魚龍幫的元老人物,資歷之深,別說“開碑手”趙山洪,就算比起她身邊兩年前進入幫中的年輕供奉,也要勝出一籌。郭玄武力平平,但善於經商,也算是走了條終南捷徑,得以很快脫穎而出,最終成為北安鎮這棟酒樓的二掌櫃——事實上的一把手。但是,當時在魚龍幫,這種調動只能算作發配流放,因為郭玄是幫內少數忠心于劉妮蓉的人物,跟魚龍幫的太上皇即老幫主都能隔三岔五喝個小酒。郭玄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離開陵州,說到底還是劉妮蓉被架空的一個縮影。之前,誰都不看好無兵無將也沒幾個錢的郭玄真能夠東山再起,從北安鎮這個地方殺回魚龍幫高層謀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樓以及隔壁青樓的生意能夠如此紅火,郭玄功不可沒。原本就對此人有些愧疚的劉妮蓉當然對魚龍幫在北安鎮的欣欣向榮樂見其成,甚至有意在明年將他提拔為魚龍幫的實權執事——位不高,但權重,能夠掌握魚龍幫半數的生意往來。
郭玄帶著哭腔委屈地道:“劉幫主,我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放著日進鬥金的大好生意不做,殺人圖什麼啊?!”
城府極深的宋公公看似人畜無害地笑道:“大掌櫃、二掌櫃,你們這是要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嗎?是不是有些晚了?”
酒樓外,街道上,馬蹄陣陣。
那種鐵騎推進的沙場殺氣,與江湖宗師一人敵國的殺氣截然不同,卻同樣讓江湖肝膽俱裂。
就在此時,一個帶著明顯笑意的溫醇嗓音響徹三樓,充滿了不合時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話可不能這麼說,否則今晚的綠蟻酒,就要收你們銀子了。”
這個聲音其實就在郭玄耳邊發出,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邊怎麼就多了個人。
本就一肚子火氣的他,感覺又被這傢伙不懷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裡還能有個好臉色,轉頭憤怒地道:“收你娘的銀子!這酒樓的綠蟻酒收不收錢,老子說了算!”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英俊臉龐。
再然後,他看到此人雙手籠在袖中,腰間懸掛一柄北涼刀。
如今的北涼道,已經沒有任何鮮衣怒馬的將種子弟膽敢私佩北涼刀了。
一個都沒有。
有這份膽子的“英雄好漢”,要麼還在官府裡吃牢飯,要麼就是已經把牢飯吃過了。
如今的北涼,除去關外邊軍和境內駐軍,被清涼山准許公然懸佩北涼刀的人物,只有兩種。
一種是軍功卓著卻已經退出行伍的武將。
一種是出身老字營的百戰老卒。
這兩種人幾乎都是老人了,要不然就是正值壯年已經轉入官場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這個年輕人笑眯眯地看了眼郭玄,環視四周,最後微笑道:“在北涼,都是我說了算。”
來酒樓一擲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個膽戰心驚。比如那位蹲在一張酒桌下抱頭痛哭的官老爺,作為一縣父母官,原本這趟是借著來北安鎮體察民情的幌子,喝個無傷大雅的花酒,準備祭完五臟廟後就去隔壁青樓那邊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齡馴服一兩匹“胭脂烈馬”,這般老當益壯的“投筆從戎”,何其壯哉!他得知死人後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過一來實在兩腿發軟走不動,二來也怕那群殺人都不帶眨下眼的兇神惡煞萬一嫌他礙眼,直接把他給哢嚓了。
這張酒桌邊,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繼續喝酒的,就只有那位今年在衙門裡頭幾乎沒有立錐之地的赴涼外鄉士子了。身為文弱書生的他甚至緩緩移開屏風,只為了視野開闊,將那處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戰場一覽無餘。什麼叫“每臨大事有靜氣”?這大概就是了。只不過他這個盡顯名士風流的荒誕舉措,無疑引起了桌底下的同僚和北安鎮豪紳的同仇敵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樂意束手待斃,有幾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橫空出世後,貼著靠窗的牆根躡手躡腳地想要下樓,只不過樓梯欄杆上站著一名身穿深紅袍子的絕色女子,如一尊菩薩巍巍然立於佛龕中,不怒自威。
根本不用她開口,所有的江湖豪傑就都識趣地返回原位。
有個心思靈活的傢伙悄悄打開窗戶,試圖一躍而下,結果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他瞅見窗外倒掛著一顆腦袋。
大眼瞪小眼之後,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緩緩關上窗戶,應該是生怕還留有縫隙,還不忘使勁往里拉了拉,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就算你是冤魂厲鬼,別看我王健三十好幾的一條漢子,其實我還是童男之身啊,陽氣最重,你找上我,小心兩敗俱傷……”
此時此刻,氣氛微妙至極。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那邊,屏風已經被衣裳絢爛的苗人少婦虛空一手拍倒。她雙腿盤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著佩刀公子哥兒的那張側臉,舔了舔嘴唇,嘖嘖道:“真俊!”
作為她男人的那位南詔武道第一人——韋淼笑著點頭。對於妻子的離經叛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從不以為意。
天下好事萬千,以自己媳婦兒開心為最好。
真實身份是西蜀亡國太子的蘇酥,在又一次見到這個傢伙後,心情複雜,醋味翻湧。
僅憑這一點,他就能夠跟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做一對難兄難弟。
劉妮蓉那一桌,除了毛舒朗只是放下酒杯卻依舊沒有起身外,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離開椅子,如今貴為南疆龍宮之主的林紅猿更是一彈而起。
更遠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間見過陸地神仙又見過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俠,好像馬上就要淚流滿面了。
他覺得這一天光陰,已經把一輩子的江湖走完了,就算明天就退隱江湖娶妻生娃也無怨無悔。
好像唯一還被蒙在鼓裡的酒樓二掌櫃郭玄剛要對那個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輕人怒目相向,就閉上了嘴巴。
因為他發現,那位被稱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擊,臉頰上雪白的肥肉顫抖得厲害,卻說不出半個字。
被嵇六安一隻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齒地道:“徐鳳年!”
幾乎同時,今夜落座後就再沒有起身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終於緩緩起身,微微弓腰,謙恭卻不顯諂媚,沉穩地道:“咱家見過北涼王。先前在龍駒河渡口,是咱家有失禮數,還望王爺海涵。”
太安城宦官,無論品秩高低,都沒有向一名異姓藩王下跪行禮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反過來說,宦官一旦手捧聖旨,無論品秩高低,照理說,連皇親國戚也要跪迎聖旨。
只不過面對這位西北藩王,別說劉公公這位坐印綬監頭把交椅的不敢如此奢望,就連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也不會有此念頭。
以前是因為他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現在又多了一個隻跟他本人有關的理由,就是欽天監那場天人之戰。曾經享受離陽趙室歷代香火的一幅幅龍虎山祖師爺掛像,如今所剩無幾了。
後知後覺的郭玄正要將功補過,就聽到年輕藩王輕聲笑道:“二掌櫃的,行了,別演戲了。”
郭玄愣在當場。
徐鳳年看著三名太監和如臨大敵的禁軍錢統領,收回視線後,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酒樓二掌櫃:“殺人何須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幫三腳貓也好,割鹿樓的四名刺客也罷,甚至加上蟄伏在魚龍幫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殺招,到頭來還是要靠你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們酒菜裡下的毒,對不對?”
遠處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這娃兒模樣俊,眼光也俊!”
郭玄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如釋重負,悄然挺直腰杆,轉身正視這位年輕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不愧是北涼王!不愧是‘人屠’徐驍之子!”
他連續說了三個“不愧”。
這個機關算盡太聰明的中年男人大笑一聲,瘋癲而蒼涼,無比悲壯。
徐鳳年再次環視四周:已經死絕的割鹿樓刺客,那些亡了國的春秋遺民,站著的印綬監宦官,還有更遠一些的林紅猿那一桌。
他自言自語道:“都是技術活兒。”
郭玄冷笑不已,竟是毫無懼意。
徐鳳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購置或是精心調製的這種毒藥,毒性發作極為緩慢,病入膏肓後,他們應該在到達清涼山前後身亡。這曾是春秋南唐朝廷專門針對江湖宗師的手段,號稱可以輕鬆摧破金剛不敗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著刻入骨髓的恨意和快意,獰笑道:“怎麼,王爺覺得能從我嘴裡撬出解藥的配方?”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講不通。”
郭玄的嘴角突然滲出一絲血跡,漆黑瘮人。在倒地而亡之前,這位苦心孤詣製造出這場刺殺的春秋遺民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鳳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舉起手臂,要竭力拍碎頭顱以求自盡。可是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名妙齡女子,本該在江湖上享受無數年輕俊彥愛慕垂涎的美人,仰起頭望向那位年輕藩王,神情崩潰,滿臉眼淚鼻涕的可憐模樣,哭泣道:“北涼王,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為了報仇,我已經付出太多了,已經不欠家族什麼了……”
女子淒厲刺耳的哭腔在酒樓裡回蕩。
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在今夜這場前仆後繼人人爭死的廝殺中,這是唯一的哭聲。
將離陽的“人屠”徐驍視為中原陸沉的罪魁禍首的春秋八國遺民,面對山河破碎的人間慘況,有些人選擇殉國,於是有了西蜀京城內,樹樹白綾,井井沉屍;有些人選擇逃避,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選擇躲藏,於是各大王朝覆滅之地的各大江湖門派中,一夜之間多出許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許多庭院深深的富貴門戶,多出許多繈褓之中的嬰兒,許多好似因一見鍾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許多寺廟書院甚至是青樓勾欄——前者多出許多滿身書卷氣的老人,後者多出許多分明氣質雍容如同大家閨秀的風月女子。
春秋戰事中,離陽大將軍徐驍殺得一柄柄戰刀錈刃,殺得中原無處不狼煙,殺得曾經坐看歷朝歷代開國又亡國的春秋豪閥皆成過眼雲煙。
之後徐驍率領麾下鐵騎馬踏江湖,從南到北,幾乎把江湖殺了個遍,可一樣殺不完那些宗門幫派中身懷國仇家恨之人。
斬草無法除根,便是春風吹又生。
所以,曾經的北涼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會死人。春秋遺民在死,拂水房也有人死。
那些年為偷襲清涼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最後,連梧桐苑裡與世子殿下朝夕相處的丫鬟也會死。那兩位世子殿下親自幫她們取過綽號的女子,皆死得雖有小愧而無大悔。
徐鳳年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驚動梧桐苑的那樁刺殺。那個正值冬雪的夜晚,他沒有穿靴子就跑出屋子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座戒備森嚴的小院,入眼之處,盡是死屍,大雪被鮮血浸染,然後又被大雪鋪蓋,最終白茫茫一片。
當時腿還沒那麼瘸,背也沒那麼駝的男人一樣沒有穿上靴子,走上臺階跟少年並肩而立後,讓身披鐵甲的王府護衛將那些屍體抬走,笑道:“爹這輩子,仇家太多了,數不清,也懶得去數!兒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牙齒打戰,但仍倔強地道:“怕個卵!”
當時還未滿頭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舊貂裘脫下,給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們老徐家的種!”
少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雙手抓緊溫暖的貂裘,趕緊跑回屋內。而那個自從媳婦兒去世後就沒有被兒子喊過爹的男人,轉身走下臺階,大踏步離開院子,只是剛出院門,就再沒有豪氣可言了,凍得差點兒跳腳。男人瞥見緊隨自己身後的義子袁左宗後,二話不說就踹了他一腳。後者茫然,男人瞪著眼睛,壓低嗓門兒,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兩個字:“脫靴!”
只可惜,那滑稽的一幕,少年看不到。
此時,三樓,一聲怒喝打斷了女子哭腔:“閉嘴!”
女子頓時愕然,然後由撕心裂肺的哭號轉為低聲抽泣。
那個出聲的中年刺客對年輕女子厲色道:“我崇山宋家,世代忠良,絕無讓祖輩蒙羞之子孫!”
說完這些,中年男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終於還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地拍向那名女子的額頭。
二十年屈辱而活,只為清白而死,這就是這位宋氏男子的唯一心願。
至於家族年輕子弟如何想,他顧不得了。
那名女子雖然敢於鼓起勇氣向北涼王求饒,但這一舉動也耗光了她所有的精神氣,此時再沒有任何勇氣抗拒家族長輩的憤然狠手。
一直還算言語溫和的徐鳳年突然勃然大怒,下一刻就出現在地上那名男子身前,一腳踏在那個試圖大義滅親的男子的腦袋上。
這名瞬間斃命的刺客倒滑出去數丈遠。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平穩體內氣機。他驟然迸發的那股氣勢,尋常武人還不覺得如何壓抑,即便是林紅猿,也僅是覺得有些窒息,但是像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和薛宋官這五名武道宗師,幾乎不約而同地將各自的氣勢攀升至頂點。目盲女琴師甚至雙手重重按住了琴弦,站起身的毛舒朗則差一點兒直接拔刀出鞘。
徐鳳年看向劉妮蓉身邊那名年輕供奉,點了點頭。
後者默然向前,打了一個隱晦的手勢。隨著這名年輕供奉做出這個動作,三樓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隔壁青樓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頭搭著棉巾,手裡還提著一個酒壺的年邁夥計;一位正陪著一群新結交的外鄉豪傑看熱鬧的北涼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開始清理戰場,將地上那些還活著的春秋遺民全部拎走下樓。這些人是被拖出去殺了一了百了,還是要經歷生不如死的嚴刑拷打,已經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看出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腦袋給驢踢過了。
他們要麼是拂水房培養的諜子,要麼是養鷹房豢養的死士,又或者兩者兼有。
酒樓是魚龍幫的,但是劉妮蓉始終像個局外人。
徐鳳年轉頭望向印綬監三位公公,面無表情地道:“中毒的事情不用擔心。還有,你們到了清涼山,把聖旨放下,就可以返回太安城了。”
劉公公沒有說話,率先走向樓梯。
只是經過年輕藩王身邊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眼神中充滿詢問之色。
徐鳳年在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打啞謎一般輕聲道:“跟他說,她很好。”
劉公公直視前方,不過微微彎了一下腰,這才加快步伐。
等到這夥權柄顯赫卻略顯狼狽的京城宦官下樓離去,徐鳳年走向劉妮蓉那一桌,落座前對蘇酥他們招手笑道:“酥餅、薛姑娘,還有齊大叔,來來來,都一起坐到這兒來,人多熱鬧!”
身穿一襲朱紅大袍的女子自然是徐嬰,而那個先前倒掛在窗外“曬月亮”的“女鬼”,顯然就是呵呵姑娘賈家嘉了。
她們兩人都是今夜才趕至北安鎮。理由很簡單:在清涼山待著,很無聊。徐渭熊也不太放心徐鳳年,就乾脆讓她倆接人來了。
一張酒桌周圍最多只能擺下九把椅子,但是現在有這麼多人,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位置。
好在徐嬰和呵呵姑娘根本不稀罕坐在椅子上。兩人掠至不遠處一扇倖免于難的屏風上——徐嬰站著,少女蹲著。少女使勁啃著天曉得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烤雞,三下兩下就吐得滿地骨頭,然後把油膩的雙手在徐嬰的大紅袍子上擦了擦,徐嬰只是開心一笑。
在徐鳳年率先落座之後,反而是能被在場任意一人單手撂倒一百個的蘇酥搬了把椅子過來,第一個坐下。
趙山洪則是第一個跪下,雙手撐在地上,對年輕藩王顫聲道:“魚龍幫趙山洪,叩見王爺!”
這位薊北黑道第一高手,是被“瘋狗”袁庭山收拾得像條喪家犬後,才來到魚龍幫寄人籬下的。如果他沒有記錯,眼前這位年輕藩王,恰好曾經在太安城皇宮當著大柱國顧劍棠的面,往死裡揍過那個跋扈至極的袁瘋狗。
對於信奉拳頭就是王法的“開碑手”趙山洪而言,能夠跪一跪這位北涼鐵騎共主,就是他的膝蓋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徐鳳年嗯了一聲:“起來吧。”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魚龍幫幫主,笑問道:“怎麼不坐?難道是當上了大幫主就擺譜兒了?”
原本只想站著的劉妮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湊巧就在徐鳳年的右首。
那名平日裡還會對劉妮蓉倚老賣老擺擺架子的供奉老者咽了咽口水。如果有塊夠硬的磚頭在手裡,他都想把自己拍暈了。
趙山洪起身後,低眉順眼地悄悄來到劉妮蓉身後,與那名同樣滿臉肅穆恭敬的老供奉並肩而立,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酒樓三樓,除了他們,其他人走得乾乾淨淨——除了劫後餘生的欣喜,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行走江湖,除了本事,見識也很重要。
見識見識,見過了一面,就等於是認識了嘛。
既然認識了既是陸地神仙又是西北藩王的徐鳳年,那麼在江湖何處不能吹噓個七八年?
林紅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重新落座,韋淼、苗疆女子各自搬了椅子過來坐下。薛宋官不管蘇酥怎麼勸,都只是抱著古琴站在他身後,而姓齊的舊西蜀鑄劍大家一樣沒有坐下。
如此一來,剛好九人。
徐鳳年打開一壺綠蟻酒的泥封,只給靠近自己的劉妮蓉和毛舒朗各自倒了一杯酒,再給自己倒滿後,笑道:“我就不客氣了,大家各自倒酒,都隨意。酒品如何,都是自個兒喝出來的,勸酒勸不出來;至於勸別人喝的人,酒品更是不行。”
嵇六安向年輕藩王舉杯,一飲而盡:“龍宮嵇六安,有幸見過王爺!”
程白霜也舉起酒杯:“南疆草民程白霜,這杯酒與嵇兄一樣。”
韋淼自顧自喝了一杯酒,沉聲道:“韋淼!”
徐鳳年分別回敬了一杯。
林紅猿剛想要舉起酒杯,不知為何,跟年輕藩王的視線交錯後,就放棄了。
苗疆女子不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大酒,直愣愣地盯著徐鳳年的臉龐,笑道:“你的模樣這麼俊,你娘一定長得很好看!”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這位姐姐一看就是個耿直的人!”
韋淼會心一笑。
唯獨蘇酥雙臂環胸,冷哼一聲。
徐鳳年斜瞥了眼這位相識於北莽的老朋友:“呦,酥餅,不對,如今得尊稱你一聲‘蘇大俠’了,聽說你在西蜀、南詔江湖闖下了偌大的名頭啊。咋的,這趟來北涼,也是參加武當論武的?你就不怕有你在,其他人都只能去爭天下第二?”
蘇酥憋屈得滿臉通紅,差點兒當場憋出內傷,脫口而出道:“姓徐的,放你的狗屁!”
徐鳳年趕忙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驚慌道:“不愧是打遍蜀、詔兩地無敵手的蘇大俠,我得喝杯酒壓壓驚。”
蘇酥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我喝你大爺!姓徐的,找削是不是?!”
別說林紅猿這撥南疆客人,就連劉妮蓉和韋淼兩夥人都有些咋舌,實在想不明白這傢伙的缺心眼兒是不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這姓蘇的傢伙武功稀爛,不承想竟然渾身是膽啊。
趙山洪和供奉老者則堅信,這位武功看似不入流的年輕人,一定是位真人不露相的當世頂尖高手!
徐鳳年呵呵一笑:“來削來削,我求你削!”
蘇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屁股坐下,大義凜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開碑手”趙山洪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經過蘇酥這麼一鬧,原本略顯沉悶的氛圍輕鬆了許多。
一張酒桌,圍坐的人個個背景複雜,自然不好深談什麼。
徐鳳年約莫喝了一壺半後就說要下樓跟人打聲招呼,結束了這桌酒局。林紅猿與劉妮蓉本就有事相商,才在此地碰面,就順勢留在了三樓,而蘇酥一行人沒有留下的念頭,倒是韋淼起身,主動向程白霜和嵇六安敬了一杯酒。雙方勉強算是舊識:早先各自代表蜀王陳芝豹和燕剌王趙炳前往遼東一座小鎮,會見大柱國顧劍棠。當時三方皆是不歡而散,世事無常,誰都料不到,最後恰恰是這兩位藩王聯手起兵造反了。天下豪傑,即便各為其主,也不耽誤相互間惺惺相惜,何況此時都算是“一家人”了,就更不會心懷芥蒂。
徐鳳年重新來到二樓,果然看到空蕩蕩的二樓只剩下坐在原先那張臨窗酒桌邊的爺孫倆。
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地返回,老人如釋重負。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雖然看似面無表情,但眉頭也悄然舒展了幾分。
老人在徐鳳年坐下後,問道:“如何?”
今夜喝了不少酒的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不知除了酒氣,還有沒有鬱氣。他笑道:“沒事了。出門在外靠朋友,雖然樓上動靜很大,但我的朋友擺得平。”
年紀不算小的黃花閨女卻也是年紀輕輕的刀法宗師重新皺起眉頭,沉聲道:“方才有一人氣勢尤為雄壯,最少是天象境界巔峰的高手!”
老人臉色不悅,道:“肯定是那個韋淼!這傢伙投靠那位蜀王以後,底氣就更足了。放著好好的江湖宗師不做,非要去官場當走狗!算我瞎了眼,早些年還覺得他是條響噹噹的漢子。”
對此,徐鳳年不置一詞。
刹那之間,童山泉起身,左手按住右腰間一柄長刀的刀柄,寶刀出鞘寸餘!
不知她所握之名刀,是武德還是天寶。
徐鳳年有些無奈。
鄰近三人的那扇窗戶外,此時正倒掛著兩顆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三人。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童莊主,不要誤會,她們都是我家裡人。”
童姓老人呆若木雞,看了看這位徐老弟,又看了看窗外那兩顆腦袋。
以童山泉不動如山的堅毅心性,都微微張開了嘴巴。由此可見,徐嬰和呵呵姑娘的露面方式,尤其是在這大晚上的,不太受人待見。
賈家嘉呵呵呵了三聲,撇撇嘴,一閃即逝。徐嬰也依葫蘆畫瓢笑了三聲,跟著消失了。
接下來氣氛尷尬,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在這個時候,蘇酥一行人走下三樓,只聽他嘖嘖道:“呦,姓徐的,又跟陌生姑娘花前月下了啊,真忙啊!”然後蘇酥提高嗓門兒,對童山泉一臉真誠地道:“這位姑娘,千萬別搭理那個色坯,他家裡早就有三妻四妾了,連孩子都能爬樹掏鳥窩了!”
徐鳳年氣笑道:“滾!”
蘇酥豎起大拇指朝下:“你先教我?”
徐鳳年作勢要起身,蘇酥幹脆利落地一溜煙跑了。
韋淼和苗疆女子要比蘇酥、薛宋官和負匣鑄劍師三人稍晚下樓。童姓老人轉過頭,重重地冷哼一聲,這讓原本想要跟老人打聲招呼的韋淼只好繼續下樓。倒是那位身段妖嬈的苗疆婦人肆無忌憚地對徐鳳年拋了個媚眼,還不忘伸出大拇指。
在徐鳳年登樓後就一直沒有喝酒的老人下意識地伸手拿起酒壺,晃了晃,發現裡面空落落的。放下酒壺後,他沒好氣地道:“徐公子,你給老頭子透個底,給句痛快話!”
徐鳳年認真地道:“要不然我再跟老哥喝兩壺,否則我怕喝不成酒了。”
老人臉色陰沉地道:“不喝!”
徐鳳年繼續道:“按照酒樓的規矩,有人能夠一天喝掉六壺綠蟻酒的話,連飯菜都不收銀子。我再喝一壺半就成。”
老人不愧是老江湖,殺伐果決,立即道:“那就喝!”
這次換成童山泉揉了揉眉心。
二樓已經沒了招徠生意的夥計,所以那兩壺酒還是徐鳳年親自跑去櫃檯,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拎出來的。順手,他還弄了兩碟花生米。
他兩腋夾酒壺,雙手端碟子,就只差在肩頭搭一塊棉白巾了。
童山泉看到他這副模樣,當時就低聲問道:“爺爺,這能是那個人?”
當時本就是跟孫女隨口胡謅的老人嘴角抽搐,沒說話。
喝酒歸喝酒,沉默還沉默。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只是偶爾在桌面上指指點點。
就這麼枯燥乏味地喝掉了兩壺酒,老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平淡地道:“走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那我就不送了。”
老人擺擺手,大步離去。
徐鳳年看向童山泉漸行漸遠的背影,笑問道:“敢問童姑娘,哪一柄是世間名刀第六的武德?”
童山泉停下腳步,右手輕輕扶住腰間一柄長刀的刀柄。
徐鳳年緩緩道:“快刀割水,刀不損鋒,水不留痕。”
童山泉說了之前與徐鳳年見面時同樣的一句話:“謝謝。”
第三章 桃花劍神持太阿 劍氣如虹滿人間
這個祥符三年的秋天尤為多事。
中原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共同起兵,廣陵江以南的半壁江山盡陷,離陽朝廷不得不讓盧升象與吳重軒再度領兵南下。兵部侍郎許拱代替因病請辭的蔡楠升任節度使,負責節制北涼道與兩遼之間所有的北部邊軍。
朝廷敕封北涼王徐鳳年為大柱國,同時大肆追封包括劉寄奴、王靈寶在內的所有關外戰死英烈,並且破格在北涼道設置兩名副經略使和節度使,原涼州刺史陸東疆一躍成為北涼文官二號人物,徐北枳與楊慎杏一起擔任副節度使。
密雲山口一役,曹嵬與一名原本寂寂無名的謝姓武將一舉殲滅種檀部騎軍,僅剩夏捺缽種檀率領十餘名種家精騎突圍。此役成功迫使已經接受北莽國師稱號的爛陀山倒戈,兩萬僧兵馳援流州青蒼城。
郁鸞刀率領萬餘輕騎繞過君子館、瓦築數座姑塞州邊境重鎮,孤軍深入,直插北莽南朝腹地,兵鋒直指西京,北莽兩朝為之震動。
北莽王庭傳出幾條消息:女帝聽聞密雲山口慘敗後,怒急攻心,臥病不起;太子耶律洪才臨時主持南征事務;三朝元老耶律虹材領西京首輔銜,輔佐太子殿下;王帳成員耶律東床破格擔任西京兵部右侍郎,同時受封鎮國將軍,節制包括君子館、瓦築在內的四座重要軍鎮。
離陽兩位藩王的叛軍並未立即向北方展開攻勢,而是迅速蠶食廣陵江以南的廣袤土地。
就在整個離陽官場和軍伍都以為燕剌王將自立為帝之時,中原迎來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巨大震動——傳言兩大藩王要把那位因忠於趙室正統而享譽朝野的靖安王趙珣扶上帝位!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了這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變故上。
燕剌王世子趙鑄依舊不動聲色,不為世人所矚目。
世人自然也不曾留意那個名叫北安鎮的涼州小地方,在那個夜晚,濃郁的血腥背後隱藏著真正的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見血,相反,表現得溫情脈脈,甚至同生共死。
偌大一座酒樓二樓,徐鳳年獨自坐在長凳上,閉眼打著盹。
等到徐鳳年睜開眼睛,就見劉妮蓉獨自一人站在桌旁。
看到她不是自己意料中的女子,年輕藩王松了口氣。
哪怕註定要與另外那名女子見面,可即便只是晚一些,也是好的。
這就像遊歷江湖歸來的世子殿下,明知道徐驍開始老了,但是慢一些,就是好的。
看著這位魚龍幫幫主,徐鳳年柔聲道:“坐吧。”
劉妮蓉嗯了一聲,坐在他對面。
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很累?”
劉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憊,可眼睛明亮:“大概比你要輕鬆一些吧。”
徐鳳年給劉妮蓉倒了一杯酒,開玩笑道:“我不勸酒,你真的隨意,孤男寡女,醉倒誰都不合適。”
劉妮蓉一笑置之,沒有故作豪邁地一口喝光,只是淺嘗輒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了。
徐鳳年沒有喝酒,雙手插袖,緩緩道:“熱惱清涼,只在心境,故而佛國無寒暑,仙都似三春。只是我們終究是凡夫俗子,很難有這份境界,偶爾有,也未必長久。到最後,世上就只有兩種人活得最輕鬆。一種是真正的大度人,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小氣人,睚眥必報,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以怨報德。前者只管往後退,後者只管向上爬。”
劉妮蓉問道:“那麼你呢?”
徐鳳年咧嘴笑道:“我當然是後者裡頭的前者,真小人不夠分量,偽君子也當不好,兩頭不靠,所以襠下很憂鬱啊。”
劉妮蓉沒有被逗樂,相反低下頭,聲音低沉:“魚龍幫……”
徐鳳年打斷她的言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做魚龍幫的幫主嗎?你可能覺得我或者是需要一個額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覬覦你的美色不是一天兩天了。”
哭笑不得的劉妮蓉抬起頭,結果發現他的神情其實十分正經。
徐鳳年平淡地道:“都不是。我當初的念頭很簡單,覺得咱們北涼的江湖需要一兩個我年少時憧憬的那種女俠。她的武功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滿身正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俠義心腸,願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我找來找去,就只找到了一個小幫派裡那個叫劉妮蓉的女子。她剛好也是喜歡江湖的,又曾經跟我患難與共。你看,就這麼簡單。”
劉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鳳年打趣道:“因為你傻啊,所以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劉妮蓉自嘲一笑,沒有否認。
徐鳳年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當年那個走鏢北莽的劉妮蓉,早就跟自己針鋒相對了,哪怕心虛也喜歡強嘴。
徐鳳年說道:“魚龍幫幫主的位置,我會找個人頂替你,還要麻煩你替我跟老幫主說聲對不起,畢竟‘魚龍幫’這三個字,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
劉妮蓉點了點頭。
好似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她頓時判若兩人,好奇地問道:“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能說說看嗎?過江龍、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鯉,感覺都湊齊了。”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在我尚未襲位仍是北涼世子的後期,其實就已經沒有幾個傻瓜願意跑去清涼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當上這個王爺,又成了武評大宗師後,很大一部分心懷死志隱藏在北涼的春秋遺民都接近絕望死心了。他們既無法去清涼山刺殺我,更不可能在關外鐵騎的虎視眈眈下白白送死,怎麼辦?大概就只能滿腔憤懣地等死了。然後魚龍幫火速崛起,當時又有傳聞說我跟你的關係不清不楚,當然就有很多人死馬當活馬醫,潛入魚龍幫伺機而動,這座酒樓的二掌櫃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舊北漢忠烈之後,其父與樊小柴的爺爺同為一國砥柱,一文一武享譽春秋。只不過拂水房也沒有想到,當年連屍體都確認過的郭家幼子竟然還活著,而且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至於你們魚龍幫那名試圖一掌拍爛印綬監掌司太監腦袋的供奉,隱藏得更深,就連化名齊撼石待在你身邊的那名養鷹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沒能挖出此人的真實根腳。如今人一死,就很難順藤摸瓜了。
“那個自稱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舊南唐名門望族出身。雖說南唐滅國是顧劍棠做的,但為何最後會把賬算到我頭上,其中曲折,想必他們宋家自有理由。
“那四名刺客應該來自那個叫割鹿樓的門派,風格鮮明,不容小覷。我認為,那些春秋遺民請得動割鹿樓一般的殺手,卻絕對請不動那種水準的割鹿樓精銳死士。所以這裡頭的水到底有多深不好說,但肯定不算淺。”
說到這裡,徐鳳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裡還剩下些花生米,便從袖子裡抽出手,撿起一粒丟入口中:“別人暫且不管,既然這割鹿樓有膽子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又敢大搖大擺地跑到北涼跟我掰手腕,那我就當收下一封生死自負的戰帖了。”
劉妮蓉納悶兒地道:“你要親自登門?”
徐鳳年啞然失笑:“涼莽大戰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麼?不過當初吳家劍塚派遣了百騎百劍赴涼,都歸我調遣。不是所有的劍士都願意戰死關外,不少人想著返回故土……有二十余騎,原本我是想讓他們象徵性地去幽州葫蘆口外廝殺一兩次,每人殺敵百人就當雙方都有臺階下了,現在……”
劉妮蓉也彎腰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讓那吳家二十騎直接去找割鹿樓的麻煩?”
徐鳳年挑了下眉頭:“當然不是,還得殺夠北莽蠻子一百人,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樓!”
劉妮蓉白了他一眼:“你倒是會做買賣。”
徐鳳年哼哼道:“這叫燕子銜泥,持家有道!”
揚揚得意地說完這句話後,堂堂北涼王高高拋起一粒花生米,仰頭張嘴接住。
劉妮蓉實在是無話可說。
一小碟花生米很快就被兩人瓜分乾淨,劉妮蓉思量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明明連刺殺你的念頭都沒有了,為何還要這般不擇手段?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一旦北涼、離陽為此交惡,真正吃大苦頭的不僅僅是北涼鐵騎,就連中原百姓……”
徐鳳年連連擺手,輕描淡寫地道:“我前邊在樓上不是跟那個郭玄象說了嘛,有些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道理是講不通的。”
劉妮蓉臉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聲歎息。
徐鳳年想了想,緩緩道:“有些人的確是什麼都沒了,活著就只是靠一口氣硬生生吊著。你要他們把那口氣咽回肚子,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所以你能說什麼?你沒有真正經歷過春秋戰事,有些東西難以體會。我呢,只因為是我爹的兒子,才比你多瞭解一些。不管怎麼說,父輩的恩恩怨怨就擺在那裡,父債子還,天經地義。誰如果真有本事殺了我,我認;但假若沒有本事就找上我,那也別怪我殺人不嫌刀子快。道理往深處想總是好事,可麻煩往簡單了解決也不是什麼壞事。”
劉妮蓉問道:“你就這麼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事情?”
徐鳳年沒好氣地道:“要不然能咋辦?別人都要拿刀捅我了,我還要讓那些大俠好漢先把刀子放下來,給他們講一講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明擺著浪費氣力,心還累,何必呢。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為這種事情生氣犯不著,不然就以我那小肚雞腸的性格,早被那些死得一個比一個理直氣壯的王八蛋、兔崽子、老混帳氣瘋了!”
劉妮蓉臉色古怪。
徐鳳年訕訕一笑,突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腰間那柄北涼刀:“徐驍留了這個給我,我怕誰?退一萬步說,就算哪天真被氣死,我肯定也死在那些人後頭,最少一百年!”
劉妮蓉打了個哈欠。
徐鳳年起身後關心地道:“你早點兒睡,要不然眼角的皺紋更多了。”
劉妮蓉笑眯眯地道:“請!滾!遠一點兒!”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這位女俠果然是性情中人……”
不等徐鳳年拍完馬屁,劉妮蓉已經站起身,雙手負後,腳步輕盈地轉身離去。
原來她一如當年,還紮著馬尾辮。
馬尾辮輕輕柔柔,一晃一晃,像微漾的江湖。
徐鳳年離開酒樓,走在大街上。離酒樓、青樓越遠,周圍就越安靜,然後徐鳳年看到了那個身影。
他明知道她會等自己,卻又最不希望她出現。
他原本舒暢了幾分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
林紅猿也見到了這位年輕藩王。他依舊是那個當年在春神湖畔帶給她無數噩夢的傢伙,看似吊兒郎當,實則精明陰險至極。
兩人結伴而行,雖是閒聊,但畢竟雙方的身份擺在那裡,聊的不可能是雞毛蒜皮家長里短,而是涉及廣陵道戰事的近期走勢、離陽趙勾對時下江湖的大力滲透、顧劍棠麾下兩遼邊軍的最新部署等軍國大事。
最終,兩人談不上盡歡而散,也談不上不歡而散。
總之,就是個不溫不火的局面。
徐鳳年今夜就要離開北安鎮,林紅猿則要返回鎮上客棧,之後還要以龍宮宮主的身份參加武當論武。
所以當徐鳳年破天荒先把林紅猿送到客棧門口時,後者受寵若驚,漂亮的臉蛋兒上也滿是“你徐鳳年不是想要老娘幫你暖被窩兒吧”的幽怨表情。
徐鳳年當然沒有那份閒情逸致,轉身就走。
林紅猿有過喊住他的念頭,但到最後也沒有開口。
她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他雙手抱著後腦勺,優哉遊哉。
之前在酒樓,很多事情,徐鳳年對劉妮蓉開誠佈公了。
但有些事情,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比如為何林紅猿四人會臨時起意,最終選擇北安鎮作為與你見面的地點,為何恰好是在印綬監太監下榻青馬驛的時候,又為何你劉妮蓉“恰好”在路上耽擱了一天路程。
小乞兒,你想當皇帝,我知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自己來到北涼,來這裡請我喝頓酒,然後直截了當地跟我說:“兄弟,那張龍椅我趙鑄坐定了,如何?!”
他沒帶酒來,卻是林紅猿到了北涼。
世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徐鳳年走出北安鎮後,向西一掠而去。徐嬰和呵呵姑娘只是遠遠地跟隨。
前往人跡罕至之地的途中,當空長掠如虹的徐鳳年突然飄落在地,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做劍,大喝道:“兩袖青蛇!”
一抹璀璨劍罡滾動如青龍,在深沉的夜幕下,尤為驚豔壯觀。
徐鳳年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喊出“兩袖青蛇”四字,於是在北安鎮和涼州城的天地之間,一道道青虹連綿不絕。
劍氣沖霄。
我有一劍,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我有一劍,氣開地震,聲動天發!
我有一劍,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接近涼州城時,汗流浹背的年輕藩王仰面躺在地上,拼命地大口喘氣。
他使勁望著天空,咧嘴笑道:“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人間。無快劍摯友,不願老此江湖。羊皮裘老頭兒,你說得真好。”
在流州成為被離陽朝廷認可的北涼道第四州之前,清涼山其實就已經開始打造兩條大型驛路,分別起始於控扼涼州西大門的清源軍鎮以及陵州西北的雞脖子關隘,均通往流州刺史府邸所在的青蒼城。
戰況慘烈的密雲山口戰役剛剛落幕,便有三支車隊在關內精騎和拂水房死士的聯手嚴密護送下陸續進入青蒼城。
三支車隊的主心骨,身份大同小異,皆是一州刺史和將軍,可謂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涼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則是常遂、韓嶗山。六人當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這個祥符三年上任的。尤其是白煜這個新鮮出爐的涼州刺史,讓北涼道內外官場都大吃一驚。誰都沒有想到,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竟然會成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為有士子赴涼在前,作為上陰學宮道德宗師韓穀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師兄,常遂一步登天榮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於原陵州別駕宋岩順勢邁上一個臺階,成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顯得理所應當。如今北涼官場都曉得,這位推崇法、術、勢的酷吏,在新涼王當年臨時擔任陵州將軍的時候就已經搭上線,算是第二撥投靠年輕藩王的“從龍之臣”,地位僅次於李功德、皇甫枰、韓嶗山之流。
在三支車隊由東往西進入青蒼城之際,還有一撥人從西往東疾馳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楊光鬥,總計七位封疆大吏聯袂出城相迎。在北涼道,無論在軍界還是在政界,這都是極為罕見的奇高規格。
站在城門外的,有人人負劍的八十餘騎,有斜提一杆鐵槍的徐偃兵,還有兩位拂水房大檔頭糜奉節和樊小柴,以及不知為何沒有披掛甲胄也無佩刀的二十餘騎。
馬隊在城門外停下,為首一輛馬車的簾子被掀起後,跳下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文官。在向諸位刺史、將軍微笑致意後,他便轉頭望向第二輛馬車,招呼道:“到了。”
跟隨年輕文官的視線,這些秘密會晤於青蒼城的北涼道高官看到了一雙緩緩下車的男女。兩人年紀不大,姿色也都不出眾。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權貴獨有的鮮卑頭玉帶;女子身段偏豐腴,腰間別有一個看似熏衣祛穢的精緻香囊,上面繡有半面琵琶妝女子花紋,只可惜破損得厲害。男子望向青蒼城並不顯巍峨的西大門,神情淡漠。
圍繞這駕馬車的那二十餘騎如臨大敵,每人都是神情戒備。雖然這些來歷不明的騎卒手無寸鐵,但是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卒,他們仍是選擇坐在馬背上,擺出隨時展開衝鋒的決然架勢。
騎卒戰死於馬背上即是善終。
腰扣鮮卑頭玉帶的年輕男子用北莽話平淡地道:“下馬。”
那些騎卒雖然滿臉不甘,卻還是毫不猶豫地下馬落地。很多人顯然有傷在身,可人人腰杆挺直。
兩位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顯赫,只是最後的命運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如今以北涼道副節度使身份拜訪爛陀山的徐北枳;而後者的身份僅僅得以在刺史摺子、將軍諜報上披露:北莽夏捺缽種檀,種家嫡長孫,北莽廟堂上數得著的新一代名將。
應了那句老話,“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蘆口突出重圍的種檀,這一次卻被徐偃兵領著吳家劍塚八十騎成功攔截在姑塞州邊境,然後與徐北枳在臨謠軍鎮會合,一同來到青蒼城。
當種檀憑藉朱魍諜報分別辨認出城門口那些人物後,本就沉重的心越發沉入穀底。他輔助黃宋濮指揮流州戰局,看似是葫蘆口戰役失利的後遺症——被北莽朝廷拋到了最能夠撈取軍功的主戰場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種家對他的東山再起寄予厚望,那位太平令也極為關注。在密雲山口戰役分出勝負之前,種檀距離大功告成已只有一線之隔:一旦數萬爛陀山僧兵歸順北莽,與黃宋濮大軍左右呼應,就意味著不僅涼、莽雙方在流州戰場上兵力差距懸殊,而且北莽還將率先在局部戰場上成就“大勢”。到那時,北莽大軍不僅能一口吃掉龍象軍,而且對以清源軍鎮為支撐的涼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對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置身事外的整個陵州,都將形成巨大的威懾。黃宋濮不管在流州勝得何等慘烈,最後只需要剩下兩萬到三萬騎軍,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帶長驅直入。打爛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涼邊軍的元氣,而徐家鐵騎的戰略縱深也必然急劇縮小。
但是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直到看到北涼這一撮頂尖官員齊聚于此的這一刻,種檀才完全確定,北涼是鐵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動作,所以密雲山口戰役絕非兩位年輕北涼將軍的臨時起意。
富貴險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場大富貴。
種檀微微歎息。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種檀的運道實在太糟糕了。事後他得知,爛陀山在發現曹嵬部騎軍後,並沒有隔岸觀火,相反迅速攏起了兩萬僧兵趕赴戰場,甚至有三千騎撇下了主力大軍,幾乎咬住了曹嵬部騎軍的尾巴。爛陀山不可謂不果斷,只要再給他種檀小半個時辰,就能攻破密雲山口外謝西陲用屍體堆積出來的血腥防線,或者只要曹嵬慢上片刻,就會被三千名爛陀山僧兵徹底纏住。種檀實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罷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涼武將,為何謝西陲願意為北涼如此死戰不退,為何甚至不惜將性命交給曹嵬?
種檀只覺得這場敗仗,自己輸得很冤枉,也輸得一點兒都不冤枉。
種檀此時此刻還不清楚,自己輸給曹嵬和謝西陲聯手,將會被後世史家譽為“雖敗猶榮”。因為曹、謝兩人,在祥符之後的整整三百年裡,都各自穩穩佔據著“十大名將”之一的頭銜。許多年後,種檀成為第一位躋身中原廟堂中樞的北莽人,與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門的左、右侍郎。那個時候,朝野上下呼聲極高,最有資格與寇江淮爭奪兵部尚書一職的謝西陲,卻在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中選擇了後者。後世笑言,若是謝西陲沒有放棄仕途的話,那麼那座兵部衙門就可以稱為“密雲山口”了。
在來青蒼城的路上,種檀與徐北枳這兩位分屬不同陣營的一武一文,有過幾次開誠佈公的談話。種檀大致知道,淪為階下囚後,自己的腦袋暫時不至於被北涼邊關鐵騎用來祭旗,或者是被直接砍下來丟到葫蘆口那邊,去給那幾座巨大的京觀“添磚加瓦”。
種檀從不相信“生不如死”這個說法,人只要還活著,就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所以一路行來,種檀沒有任何自討沒趣的小動作。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親自領軍趕至,否則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騎吳家劍士的恐怖戰力,當真是陸地神仙也救不了自己。
就在此時,一輛馬車從城門處駛出,從馬車上走下三人:三位官身比那些刺史、將軍還要高的北涼道大人物——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副節度使楊慎杏,還有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在和楊光鬥等人略微寒暄過後,就來到徐北枳和種檀身前,看著這位北莽夏捺缽和他的貼身侍女,用地道純熟的北莽官話道:“當年河西州持節令府邸一別,咱們又見面了。”
種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爺的身份,當時我怎麼都會留下王爺。”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時我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這位來自公主墳的高手盡力攔阻,也未必攔得住我跑路。”
種檀冷笑道:“王爺別忘了,當時我父親和小叔都在附近。”
徐鳳年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事先說好,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種檀,你弟弟叫種桂,你叔叔叫種涼,都是兩字姓名,為何你爹叫種神通?”
種檀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徐鳳年讓宋洞明和楊慎杏與那些刺史、將軍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自己則拉著種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
年輕藩王和離陽最年輕的副節度使並肩而行,種檀和侍女劉稻穀這對主僕緊隨其後。
種檀看著那個背影,開門見山地問道:“敢問王爺,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時死?活又能活多久?”
徐鳳年沒有轉身,微笑道:“這得看你自己。”
種檀沉聲道:“如果王爺是想讓我說服種家陣前倒戈,那就既高看了我種檀的分量,也小覷了我種家的家風。”
徐鳳年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位神色堅毅的夏捺缽,笑意古怪,道:“這話說早了。”
種檀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懶得刨根兒問底兒,猶豫片刻,問道:“流州這邊,北涼用誰針對黃宋濮大軍,用誰孤軍深入直奔西京?”
徐鳳年放緩腳步,與種檀並肩前行,坦誠地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黃蠻兒和流州將軍寇江淮針對黃宋濮,現在可就要加上謝西陲領軍的爛陀山僧兵了。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也會與曹嵬部騎軍遙相呼應,共同進入你們南朝腹地。”
種檀點了點頭:“流州境內戰事,你們北涼本來是勉強能戰,如今卻是勉強能勝。我們大好形勢,卻功虧一簣。”
徐鳳年笑道:“種將軍是大功臣啊。”
種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貼身侍女可就沒有這份老僧定力了,頓時殺機四溢。
徐鳳年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先前我說你話說早了,意思是你不用著急。如果北涼關外戰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麼你種檀肯定會死。但若是關外戰事走勢出人意料,比如我們北涼鐵騎能夠在明年重新奪回虎頭城,那麼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
種檀面無表情地道:“那我拭目以待。”
徐鳳年突然打趣地笑道:“我當年去北莽那趟,從頭到尾都必須說你們北莽的言語。你種檀運氣比我好,到了這青蒼城也不用說中原官話。”
種檀一笑置之。
倒是那位公主墳女子高手冷笑道:“聽說北涼徐家與離陽趙室恩怨極深,不料王爺倒是有一副以德報怨的菩薩心腸,死心塌地為離陽皇帝看家護院!”
不等徐鳳年說話,種檀就輕聲喝道:“稻穀!”
她眼神陰沉,嘴唇緊緊抿起,毫無懼意,與那位身為武評大宗師的年輕藩王對視。
她視死如歸。
一直沒有插話的徐北枳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這話說得……有些傷感情了,不太厚道。”
種檀將劉稻穀拽到身後,第一次流露出認輸服軟的神情:“還望王爺恕罪。”
徐鳳年瞥了眼她腰間那個破舊的錦囊,問道:“喝沒喝過我們北涼的綠蟻酒?”
她的言語中滿是譏諷:“早年喝過一次就再不願喝了,粗劣得很,不過下毒的綠蟻酒我倒是想喝,王爺記得到時候別太小氣,一杯不夠,來一壺。”
種檀轉頭怒喝道:“劉稻穀!你想死別拖上我!”
徐鳳年從她臉上收回視線,有些意興闌珊,繼續向前走去:“行了,你們主僕二人就別演戲了。一個想著自己血濺當場死了,好讓那位王爺減少怒火,為主人多賺一絲生機。一個想著跟貼身丫鬟撇清關係,以免她被人遷怒。說到底,你們倆的演技啊,比綠蟻酒的滋味,粗劣多了。”
種檀和她在被揭穿後皆是啞然。
徐鳳年抬頭望向遠方,怔怔出神。
他之所以問那個有關綠蟻酒的無聊問題,是因為在看到這位公主墳的諜子死士後,沒來由想起了梧桐苑那名被自己取了個“綠蟻”綽號的丫鬟。
男子願為家國壯烈而死,為知己者死,死得慷慨激昂。
有些女子卻是只願為男子而活,只為悅己者容,最後便是死,也死得柔腸百轉。
接近刺史府邸時,種檀、劉稻穀和那二十餘種家精騎,在糜奉節、樊小柴和幾名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離去。
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階下,望著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來我都想好了措辭,讓你別急著殺種檀,都白費了。”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怎麼,想招降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缽?可不像啊,否則就該是禮賢下士相見恨晚這個套路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用誰都不會用種檀。”他很快補充道,“再說了,你也沒把他五花大綁嘛,我怎麼快步上前趕忙親自為其解縛?”
徐北枳齜牙咧嘴道:“倒胃口!”
徐鳳年突然笑問道:“你說種檀有幾顆腦袋?”
徐北枳愣了一下,翻白眼道:“說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
徐鳳年望向遠處,輕聲道:“幽州葫蘆口內,有臥弓城、鸞鶴城兩座城,可他種檀脖子上只有一顆腦袋,不夠分啊。”
徐北枳點頭道:“那就先留著吧,說不定以後大有用處。一旦北莽真被我們逼得內亂橫生,種檀所在的種家確實可以添一把大火。”
徐鳳年嗯了一聲。
徐北枳似乎記起一事,好奇地問道:“種檀也就罷了,怎麼連那名北莽女子也沒殺,是憐香惜玉不成?這我可就得說說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麼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
徐鳳年無奈地道:“你這話說得也太不厚道。”
很快,這位柿子就摟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臉地道:“難道你剛才沒發現,那女子看似視死如歸,其實早已經是汗流浹背了?而且我當時那麼重的殺氣,你也沒察覺嗎?我當時都差點兒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殺氣太重,快躲開!’”
徐北枳只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撇了撇嘴。
徐北枳收斂神色,低聲道:“種檀有句話說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線主帥王遂,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東床,以及深深紮根在北莽版圖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個種家,真是……”
徐鳳年接過話,緩緩道:“離陽這邊也有蠢蠢欲動的顧劍棠,兩淮道經略使韓林,膠東王趙睢,薊州韓芳、楊虎臣!所以真是……好重的殺氣啊。”
整個天下,殺機四伏。
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因為是燒香南山道的起始,又由於傳聞是祁嘉節那萬里一劍的收官之處,加上臨近武當論武,一座原本名聲不顯的小鎮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武當山上大小道觀早就人滿為患,所以逃暑鎮諸多客棧的下等房都賣出了上等房的高價,酒樓生意更是用“日進鬥金”形容也不為過。
一些慕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一開始在街上認出了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時,還會一驚一乍,等到進了酒樓驚喜地發現隔壁兩桌外就坐著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然後聽說樓上還坐著江南道笳鼓台的眾多仙子,緊接著看到大步走入酒樓的十六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就徹底麻木了。尋常行走江湖,鳳毛麟角的宗師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稀罕存在,這下倒好,就跟爛大街的白菜一樣,想不見到都難。
小小一座逃暑鎮,臥虎藏龍。
於是,無論是何等宗門背景的年輕俊彥,何等修為的一方梟雄,都再不敢大嗓門兒說話了,就怕不小心隨地吐了口唾沫,星子都會濺到某位武道宗師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可絕非危言聳聽,先前魚龍幫捎話給武林同道:在北涼道境內,點到即止的切磋無礙,卻不准因私怨鬥毆傷人,否則一經發現,境內的徐家鐵騎立斬不赦!
先前半旬就有兩個觸了黴頭的可憐蛋,因為某人吃飯瞥了眼鄰桌,雙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當場重傷,另外一人豪氣縱橫地揚長而去,結果後者僅在一炷香內就被當地騎軍絞殺,頭顱懸掛於鬧市示眾。這讓人明白了一個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游離于中原之外的北涼江湖,沒事千萬別瞎瞅,更別胡亂動手,會死人的。
許多武林豪傑還專程趕去湊熱鬧,目睹了那場別開生面的騎軍追剿,那名輕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涼兩百騎的一次衝鋒下就斃命了,什麼水上漂、草上飛,什麼三品武夫體魄,在訓練有素的輕弩激射之下,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北涼騎軍的正面衝鋒、外圍遊弋、快馬堵截一氣呵成,相比之下,中原那邊官府捕快跟綠林好漢的過招,就像是潑婦撓人、打情罵俏,有著天壤之別。
小鎮外的官家大道一側有座茶攤。正值晌午,茶攤在販賣武當著名的定神涼茶湯,加上香氣彌漫的春曉餅,生意火爆。路邊的槐柳下站滿了陪主人一起歇腳的高頭大馬,六七張滿是油垢的桌子都坐滿了外鄉茶客,人人氣質不俗,顯而易見都是奔著武當論武而來的江湖人。兩張桌子邊圍坐著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的妙齡女子。一張桌子邊坐著並未攜帶兵器的青壯漢子,雙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壯,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張桌子邊的年輕人每人都背有一杆白杆槍,雖是日常練手的木槍,但是四人木槍的樣式截然不同,有線條相對煩瑣的鴉頸槍,有線條簡潔的錐槍、大蜀筆槍和東越裂馬槍。如果不是吃飽了撐的裝神弄鬼,那麼這四位用槍的年輕人必然師出名門。
這四張桌子眾星拱月一般圍著居中那張“主桌”,桌邊坐著年齡看似懸殊的三人:年輕女子腰佩一支晶瑩剔透的青玉長笛,婀娜動人;雙鬢微霜的男子身負長、短兩個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個腦袋,但是神色間顧盼自雄。
其餘兩張桌子邊坐著的,大概都是對這五桌抱團人物來說的外人,位置也相對靠近道路,一旦有車隊馬匹路過,塵土飛揚,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還是吃灰了。
此時,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三名騎士擔任馬車扈從,年輕的馬夫轉身掀起簾子,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彎著腰從車廂內走出。他習慣性地眯起眼,依稀望見逃暑鎮的輪廓。與手下竊竊私語過後,男子返回車廂。年輕馬夫跳下馬車,從一名扈從手中接過馬匹韁繩,那名扈從則接替了馬夫的位置,馬車繼續向小鎮駛去。三名扈從僅有一騎跟隨年輕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間佩刀的年輕女子,容顏出眾,可惜臉色陰冷,白白減了許多風采。
大概是大戶人家僕役的這對年輕男女牽馬走向茶攤,正巧也有兩位與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女從遠處的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著一把裹在西蜀紋錦套內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約且嫵媚。那名結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遜色太多,長了一張“相當辟邪”的蛤蟆臉,而且太過少年老成,笑起來的時候怎麼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彥,屬�那種哪怕有良民戶牒在身也會被城門守衛當作採花賊的角色。當兩對年輕男女同時走向茶攤時,“蛤蟆臉”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露骨地打量著那名馬夫身後的女子佩刀扈從。這位已經碗裡有肉吃的仁兄顯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鍋裡的肉,只不過礙于佳人在側,不好意思露出太難看的吃相,終究沒有上前搭訕。當發現那名陌生女子投來冷冽的眼神時,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頭。然後就看到她竟然單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勢,他更是樂不可支。呦,還是匹胭脂烈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這一口,忍不住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這個動作惹來佩刀女子的一聲冷笑。“蛤蟆臉”倒是沒覺得怎麼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的三人幾乎同時屏氣凝神,如同二虎相遇於一山。
矮小漢子沉聲道:“長風,回來!”
與此同時,先前給人擔任馬夫的年輕人也停下腳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後者頓時神意內斂,殺氣外泄。
“蛤蟆臉”悻悻然,和嘴唇纖薄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長輩的桌子。剛好鄰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結帳離去,另外那對男女便順勢坐下,只要了兩大碗定神湯。
佩刀女子壓低嗓音娓娓道來:“那名駐顏有術的女子,是淮南道縹緲峰的宗主陸節君,二品宗師修為,不知為何與北派煉氣士淵源頗深,得以身負兩種指玄神通,如今與徽山大雪坪交好,和離陽刑部關係也不錯。剛才開口的男子叫馮宗喜,拂水房諜報記錄此人曾經在永徽末年敗在武帝城拳法大家林鴉手上,兩人交手了四十餘回合,離陽江湖人稱‘中原神拳’,與‘飛嬋仙子’陸節君、紫檀僧等人並列為‘十六散仙’。至於那名背負槍袋的男子,從他與隨行弟子的行囊推測,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槍魁’李厚重,同時也是‘四方聖人’之一。此人是新近冒頭的中原武人,是以先前並未在拂水房入檔。三人之中,其實也就李厚重還算有幾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護送白煜離開流州青蒼城去往逃暑鎮的徐鳳年。白蓮先生和兩禪寺‘白衣僧人’李當心曾經在十年一度的龍虎山佛道之辯中互相打過機鋒,況且徐鳳年剛剛得到消息,至交齊仙俠也已經與東越劍池柴青山結伴赴涼。所以這場武當論武,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錯過的。背對那一桌人的徐鳳年嗯了一聲,輕聲道:“雖說比起徐偃兵還差許多火候,但應該跟韓嶗山的修為相差無幾,路數也相同,都是大開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機會成為‘槍仙’王繡那般的大宗師。你與他交手,勝算不大。”
與糜奉節一起成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只知道自己絕對能夠殺掉他。”
徐鳳年啞然失笑:“以命換命的賠本買賣,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聲。
徐鳳年瞥了眼不遠處那位獨佔一桌的青衫年輕人:“拂水房沒有此人的檔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徐鳳年解釋道:“太安城祁嘉節和北莽‘劍氣近’黃青,還有武帝城舍道求術的樓荒,遇上旗鼓相當的死敵,皆是滿身劍氣。世間登堂入室的劍客大半如此,劍氣遠遠重於劍意,即便返璞歸真後不顯山不露水,一旦出手,還是會一覽無餘。只有極少數劍客才會天生意氣風發,也就是所謂的天然劍坯。這種罕見的天才,只要開竅,再加上一點兒氣運,往往可以達到陸地劍仙的成就。遍觀春秋之前的江湖,歷代劍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餘光打量著那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頭:“他也是?”
徐鳳年點頭道:“這些年走了那麼多位劍道宗師,自然會有人應運而起。例如顧劍棠和南疆盧玄朗突然死了,只需要五六年,就會有人一鳴驚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間還懸掛著北涼刀的年輕藩王。
你這位使刀的武評大宗師若是死了,又會給誰帶去那份滔滔如廣陵江的氣數恩澤?
是王生、余地龍和呂雲長這三位徒弟?
還是那位也是劍坯的薑姓女子?助她一步躋身陸地神仙之列?
猜出她心思的徐鳳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湯,桌底下那只手按住刀柄細細摩挲。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纖纖玉手,如今卻握著殺人飲血刀。
樊小柴突然問道:“當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鳳年搖頭道:“我就算了,不過你要是想湊熱鬧,就不用隨我去拒北城了,褚祿山那邊我幫你打聲招呼。我覺得你不妨去趟武當山,畢竟這種盛況,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樊小柴笑道:“武當山再高,有你高?”
徐鳳年翻白眼道:“拍再多馬屁都沒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會把氣運過渡給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過了那碗定神湯,她還真有幾分氣定神閑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間握緊刀柄,氣勢勃發,毫不掩飾的濃郁殺氣,就連遠處那位“蛤蟆臉”都感受到了。
這即是拂水房大檔頭樊小柴的作風,她要殺人,從來都是光明正大,不分勝負,只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淺的年輕劍士起身,端著茶碗向他們走來,很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輕藩王相對而坐。
徐鳳年微笑著不說話,對於這名不知名劍客的冒昧打攪並不以為意。
那人落座後,神情肅穆,一本正經地道:“不料世間竟有與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會幸會。”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她這輩子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然後那人轉頭凝視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勢不盡如人意。”
樊小柴一臉笑意:“哦?”
那人舉了舉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書先生,一板一眼地道:“我家鄉那邊盛產一種大家閨秀鍾情的青花壓手杯,握於手中,大小、分量均適中,微微外撇的杯沿熨帖合手,故有‘壓手’之譽,無論飲茶、喝酒,都切合女子體量。反觀姑娘的先天體魄並不出眾,只是憑藉家學淵源或是宗門底蘊,融會貫通,靠著氣盛於心胸才有今日修為,但是長此以往,必然傷身。須知氣勢氣勢,最重‘順勢’二字。姑娘修行,卻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邁,以大碗飲酒,絕非長久之計。”
樊小柴語氣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心靜氣地道:“自然不是,不過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許多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差點兒一口水噴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並不惱怒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只是刀已出鞘寸餘。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擱在桌底的膝蓋上,這個時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舉起。
分明只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平常動作,竟讓殺人如麻的拂水房頭等殺手刹那間頭皮發麻,生出一股荒誕不經的錯覺——
刀出鞘之時即是自己的死期!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顫抖。
哪怕是對上無論是武道境界還是對敵經驗都勝出一籌的糜奉節,樊小柴都不曾有過這種悚然的感覺。關鍵是她自認從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客沒有乘勢出手,只是轉頭對茶攤老闆喊道:“添三碗定神湯。”
徐鳳年笑道:“厲害。”徐鳳年對樊小柴說道:“不用緊張,這位公子沒有惡意。”
樊小柴臉色蒼白,眼神越發陰沉。
等到茶攤掌櫃的把三碗定神湯端到桌上後,那人點頭道:“當然沒有惡意,我自入江湖以來,一直以為會與徽山大雪坪那位軒轅紫衣結為神仙眷侶,但是見到眼前這位姑娘以後,便覺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錯過我這良配了。”
徐鳳年不得不重複道:“厲害。”
那人又轉頭,對樊小柴善解人意地道:“姑娘想殺我也並非不可,不過最好喝過了茶湯,再尋個僻靜寬敞的地方。屆時我肯定不還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氣,五指死死地握緊刀柄,咬牙切齒地道:“你找死?!”
結果那人給出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混帳答案,他的神色無比認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視死如歸的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將徹底露出,渾身氣勢攀至頂點的瞬間,一直一板一眼的年輕劍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體向著樊小柴微微前傾,左手雙指併攏,電光石火之間指向了樊小柴的眉心,並停留在距離她眉心寸餘的位置。
動靜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的身體迅猛地後仰,試圖避其鋒芒。
但是那人鬆開雙指後,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
樊小柴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徐鳳年眯起眼。
那人這一手的確了不起,不在招式新奇或是氣勢高絕,而在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隨意地擦拭掉血跡。
年輕劍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地道:“姑娘,論及氣勢雄壯,浩然正氣可成,凶邪戾氣也可成,區別在於,前者就如這條驛路,數騎並肩也無妨;後者卻是那僅有立錐之地的獨木橋,掉頭不易。人之鬱氣沉屙,積重難返。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說?便是此理啊。我輩武道修行,無論刀劍還是拳法,都是長久事,哪有能一鼓作氣登頂的?任你是陸地神仙,與人死戰,也需要換上一口新氣。”
樊小柴嘴唇緊閉。
事實上,她此時此刻已是滿口瘀血,連說一個“滾”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願意吐出這口瘀血。
如果說北涼王徐鳳年是她這輩子最想殺的人物,那麼眼前這個腦子被驢踢過不止一次的傢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經超過早年親手將她變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祿山!
徐鳳年歎息一聲,舉起剛送來的那碗定神湯,往先前那只空碗裡倒了大半茶湯,這才遞給樊小柴。
她猶豫了一下,才接過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頭的手掌,轉過身去,低下頭,將鮮血吐入茶碗,連同茶湯一飲而盡。
除去徐鳳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也許就只有“雪廬槍聖”李厚重參透了些許玄機。
即便是在縹緲峰陸節君和拳法巨匠馮宗喜看來,年輕劍客的出手除了快,並無絲毫出奇之處,而這種快,似乎也僅是快而已。
至於其他人,更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輕劍客望著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什麼話。
他轉頭看向徐鳳年,問道:“你要麼是不曾習武的平常人,要麼是擅長煉氣的頂尖人物,否則我不至於捕捉不到你氣機流轉的獨到之處。但你既然有膽子懸佩北涼刀招搖過市,身邊又有……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簡單,那麼……”
徐鳳年安靜地等待下文。
這一次,年輕劍客果然又沒有讓人失望:“那麼敢問這位姑娘的芳名?”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釵,釵子的釵;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點頭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鳳年無言以對。
自己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終於遇著臉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對手了!
不過當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之行,自己好歹除了臉皮,還能靠臉向村婦小娘兒們討水喝,堪稱所向披靡從無敗績,可眼前這位,那純粹是靠一張臉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來還想跟你打聽一件事,現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當山已經無所謂了。”
已經知道年輕劍客身份的徐鳳年笑問道:“為什麼無所謂?難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涼王一爭高下?”
年輕劍客滿臉錯愕地道:“你知道我是誰?”
徐鳳年點頭。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夠僅憑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為不易,不過話說回來,也在情理之中。”
徐鳳年開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經轉回身,將白碗擱在桌面上,死死地盯住那人:“我必殺你!”
那人既無譏諷也無惱火,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隨你喜歡。”
徐鳳年好奇地道:“你不是開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聲道:“我從不與人開玩笑!真正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正是一見鍾情?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會喜歡上一個人,而是喜歡上一個人後,才會相濡以沫。怎麼,你不信?”
徐鳳年看著這張年輕的臉龐,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頭兒和那位酆都綠袍。
原來,如今的江湖,亦有癡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鳳年笑著輕聲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是誰?!”
徐鳳年情不自禁地揉眉頭。果不其然,對面這個傢伙又開始傷人於無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歡你,與你喜歡不喜歡我沒有關係。”然後他對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歡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緒幾近崩潰,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劍客直到這個時候才按住腰間的劍柄,目光清澈,望著她笑道:“太白劍宗,陳天元!”他略作停頓,大聲道,“所以,我不喜歡你之時,只有陳天元劍斷之時!”
附近那幾桌,只要是剛好在喝茶湯或是嚼餅的年輕男女,無一例外都當場一口噴出。
太白劍宗,“謫仙人”陳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競秀,可春秋“劍甲”李淳罡之後,只有陳天元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賦最高,破境最快之人!
陸節君和馮宗喜同時悄然望向“雪廬槍聖”李厚重,後者微微點頭:應該就是太白劍宗那位。
與三位前輩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蛤蟆臉”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覷。
不是說太白劍宗謫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馬懸佩白鞘長劍名動天下嗎?
不是說那位謫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嗎?
徐鳳年慢悠悠地舉起茶碗,沒有急著喝茶湯,而是舉目遠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時此景。
他人別時那景。
曾經有位喜歡摳腳的糟老頭兒,氣哼哼地說:“什麼老劍神!就是劍神!”
曾經有位窮得叮噹都不響的木劍遊俠兒,豪氣萬丈地說:“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姓溫的絕代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間。
有人已不在江湖。
有人則還在眼前。
徐鳳年回過神後,放下茶碗,對那邊戰戰兢兢的茶攤掌櫃喊道:“有沒有綠蟻酒?來兩壺!”
如今北涼道轄境已經禁止釀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新釀綠蟻是註定沒有了,多是往年窖藏。這座茶攤因為趕上趟兒,要做外鄉江湖豪客的生意——畢竟一碗定神湯才幾文錢,遠遠不如賣酒容易賺錢——特意從酒樓買了些相對粗劣的陳年綠蟻酒過來,現在還剩下四五壇,就給這一桌拎了兩壇。如今一壇的價格抵得上前幾年的四壇綠蟻了,好在北涼這邊從無兌水的習慣,綠蟻有好壞,但都地地道道。隨著中原江湖人蜂擁趕赴武當山,也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來的,說是“不喝綠蟻酒,就白來北涼了”。
陳天元問道:“你請客?”
徐鳳年點頭道:“你請我定神湯,我回請你綠蟻酒,有何不妥?”
陳天元認真地道:“沒有不妥,只不過我不喝酒。”
徐鳳年訝異地道:“天底下還有不喝酒的劍客?”
陳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臉天經地義地道:“我就是啊。”
徐鳳年看著桌上的兩壇綠蟻酒,有些尷尬。
徐鳳年、陳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為複雜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臉”、薄唇女子這些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他們若是在離陽一州之內,毋庸置疑,俱是頭等風流人物,可就怕貨比貨,就像那名背負琵琶的冷豔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風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觸到一品四境的頂尖武夫這些“天上風光”後,都會心虛。對太白劍宗那位年輕謫仙人,遠在天邊之時,作為年齡大致相當的江湖子弟,既有驚豔,又有質疑,更多的是豔羨。當下冷不丁換成了近在眼前,他們就更是百感交集,覺得對方高不可攀,難免自慚形穢,又奢望能夠攀談一二。
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更多的是靠宗門靠師父才得以風風光光走江湖,但是陳天元截然不同。
據說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門,那麼在短短一年內連破二品、金剛和指玄三境的陳天元,相形之下也並不遜色。
這位在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的年輕劍客,是有資格與他們的靠山平起平坐的,前程更是不可估量。離陽江湖公認的“四小宗師”之中,無疑陳天元未來的成就最高!
他的成就到底能有多高?可能“劍甲”李淳罡和涼王徐鳳年有多高,陳天元就能有多高。
“蛤蟆臉”向那位綽號響噹噹的馮宗喜小聲問道:“師父,這位太白劍宗的年輕人,如今的武道修為真的進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卻獨具氣勢的拳法宗師點頭道:“應該不假。”
薄唇女子雙眸熠熠,秋波流轉。
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貌不驚人的青衫男子,自己一眼斜斜瞥過就不願再看第二眼的傢伙——正是她心目中未來天下劍道的領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驚喜也很大。
雖說陳天元不是傳聞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濟看上去也並非風流倜儻之人,但只要他的劍道天賦沒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竭力依附。
馮宗喜小聲笑道:“長風,借此機會,跟你說一樁秘事。你可知為何天下劍道登頂之人,往往能夠成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竇長風嘿嘿笑道:“師父請說,徒兒洗耳恭聽呢。”
馮宗喜緩緩道:“習武之人萬萬千,拋開三教中人不言,就屬世間劍士最重氣數,此消彼長,都在爭個一枝獨秀。說到底,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竇長風似懂非懂。
坐在縹緲峰陸節君身側的薄唇女子柔聲問道:“是不是就像陸地神仙的人數都有定數?”
身負指玄秘術的陸節君微笑點頭。
竇長風哦了一聲:“那跟官場差不多嘛,六部尚書,六把交椅,一個蘿蔔一個坑。”
雙鬢霜白的“雪廬槍聖”低頭喝茶,扯了扯嘴角,滿是不屑。
竇長風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我去謫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當沾沾仙氣了。”
馮宗喜嗯了一聲。
這個“蛤蟆臉”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過去,十分熱絡地說道:“在下竇長風,能否與……”
陳天元根本就沒有理睬這位離陽江湖新評“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彥翹楚,直接轉頭望向馮宗喜。
他先前幾乎與這個姓竇的同時看到樊小柴,竇長風的那副嘴臉,陳天元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頭。
與縹緲峰陸節君同樣在大雪坪躋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師馮宗喜,心底對這名風頭一時無兩的晚輩有些不悅,但是臉色如常,只不過也沒有按照陳天元的意思,把熱臉貼冷屁股的徒弟竇長風喊回原位。竇長風天資平平,性子更是不堪,馮宗喜既然能夠達到今日的武道高度,加上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練就了火眼金睛的識人本領。只不過竇長風是位身世顯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卻非長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隱姓埋名的前輩宗師,早年曾經有恩于馮宗喜,竇長風這才成了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況且馮宗喜這輩江湖人最重臉面一事,講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只喝敬酒不吃罰酒。陳天元雖說名聲極大,與龍虎山齊仙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錯刀莊莊主並稱為新武評“四小宗師”,可是馮宗喜還真不怵這位宗門遠離中原的年輕謫仙人。退一萬步說,他身邊還有宗門勢力盤根錯節的陸節君,更有“大雪錐槍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馮宗喜豈會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輩示弱?傳出去後,他還怎麼混江湖?有師父撐腰的“蛤蟆臉”竇長風頓時心中大定,既然拉攏不了這位太白劍宗的天才劍客,那麼借勢踩上幾腳,毀掉一個江湖名聲還要在自己之上的傢伙,真是天大的美事一樁啊。
一襲青衫的陳天元緩緩站起身,臉色平靜:“今日起,我的佩劍更名為‘木柴’。”
這句話,顯然只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說。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了她一眼。
後者像是全然無動於衷。
馮宗喜皺了皺眉頭。按照中原江湖那邊不成文的規矩,假若衝突雙方實力並不懸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話,肯定都是先坐下來談,不坐下來也行,即便最後還是要打,也會站著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沒有想到,這位後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禮數”。
竇長風唯恐天下不亂,煽風點火道:“陳公子,我並無他意,你為何連這點兒面子也不給?好,就算陳公子你不願與我竇長風結識,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沒關係,但是我師父與雪廬宗主和飛嬋仙子都在場,你又何必報出劍名,咄咄逼人?”
背對樊小柴的陳天元柔聲道:“放心,我不會輸。”
徐鳳年忍俊不禁:你難道不清楚,樊小柴這會兒是想著你給人亂刀砍死嗎?
一人撐起一座宗門的年輕人在說完這句話後,氣勢陡然一變。
雖然他連劍柄都不曾握住,滿身無劍氣,劍意卻沖霄。
腰懸三尺。
如掛大江。
徐鳳年抬頭望向武當山大蓮花峰的方向,有些頭疼。
這一刻,馮宗喜終於神情微變。
他自認已經有意高估這位劍道謫仙人了,可現在才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對方很多。
就連已五十高齡卻貌若十八的縹緲峰陸節君,都不得不站起身充當和事佬。她嗓音沙啞地勸說道:“陳公子,萍水相逢即是緣,何必刀劍相向?”
陳天元沉聲道:“理在我這邊,劍在我腰間。”
陸節君苦笑無言。
年輕人啊,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水淺,你陳天元贏了這位中原神拳又如何?馮宗喜在離陽江湖兢兢業業混了三十年,才攢下了如今這份口碑聲望,可謂好友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與大雪坪大管事黃放佛相交莫逆!太白劍宗既然已經躋身十大宗門之列,將來必然要與中原江湖有所來往。偏居一隅的太白劍宗本就沒有地利優勢,一旦與馮宗喜交惡,就不怕中原江湖門派、地方官府,甚至是太安城的刑部衙門,都對你們太白劍宗懷有成見?說不定下屆江湖評就會直接抹去你們!
給人感覺沒心沒肺的陳天元不知是靈光乍現還是如何,這一次竟然直指人心道:“我太白劍宗既然是劍宗,就當以劍立身!提劍平丘壑,只向直中取!”
徐鳳年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說得好!”
就在馮宗喜和陸節君都猶豫不決之際,氣象森嚴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已經摘下一大一小兩個槍囊,淡然道:“槍名‘大雪錐’。”
突然,徐鳳年火急火燎地跟樊小柴說道:“我得先走了,你幫忙釘著這個傢伙,如果需要就出手,當然不是讓你殺他,是幫他!實在不行你就報出身份。”
徐鳳年剛起身準備風緊扯呼,一個清脆的嗓音就從眾人頭頂遙遠處清晰地傳來:“姓徐的!”
徐鳳年一臉苦相,喃喃道:“沒道理啊,這麼遠也看得見我?”
已經“因病暴斃”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如今恰好就在武當山上,而小泥人也在。
更湊巧的是,這兩位公主殿下早年就在山上針尖兒對麥芒兒過。徐鳳年哪裡想得到趙風雅進入北涼後鐵了心要在武當山隱居,又哪裡想得到小泥人更鐵了心要在山上打理那塊菜圃?
徐鳳年可不覺得她們兩位會同病相憐,不打架自己就要燒高香了。
陳天元側過身仰起頭,第一次握住了那柄原名為“大意”的“木柴”。
他是百年難遇的天生劍坯。
那一位,更是。
一個江湖,遇上了千年難遇的大年份,就不講道理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望向天空。
有女子負匣馭劍淩空而來!
她從大蓮花峰破開那壯闊的雲海,如同仙人下凡,飛掠而至。
老人總說,行走江湖,要講派頭。
她這種派頭,大概已經不能再大了。
陸地劍仙,馭劍千里,朝遊昆侖,暮至東海!
只不過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之中,這位女子劍仙飄然落地後的舉動更讓人呆若木雞。
她沒有繼續充滿神仙風采地馭劍歸匣,而是直接提著那柄大涼龍雀劍,用劍尖指著某位笑容勉強的傢伙,怒道:“想跑?!”
某人坐回長凳,理直氣壯地道:“怎麼可能?我剛才還想著上山給你帶壺綠蟻酒呢!”
她瞪大眼睛。
他回瞪過去,看似毫不露怯。
她始終漲紅著臉,怒氣衝衝。
兩人大眼瞪小眼。
旁邊還有一大堆人陪著這兩位一起瞪大眼睛。
最後,她瞥了眼桌上一壺尚未啟封的綠蟻酒,板著臉道:“你自己結帳!”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道:“我知道你出門喜歡攜帶錢囊,先借我,回頭就還你。”
見她就要舉起長劍砍人,徐鳳年立即低頭摸出一個錢袋子:“咦?明明記得我沒帶銀子的啊!”
陳天元看到這一幕後,覺得這人真不要臉。
她重重地冷哼一聲,馭劍而返。
天上來,天上去。
他還不忘高聲提醒道:“慢些,天上風大。”
等到她的身形消逝于滔滔雲海後,所有人都轉頭望著那個沒有骨氣的傢伙。
他一拍桌子,惱羞成怒地道:“怎麼?!男人心疼媳婦兒,有錯?”
薑泥這一趟馭劍來回,無疑給馮宗喜一夥人找了個臺階下——真正見識過年輕謫仙人的劍意大勢後,他們就再沒有切磋的心思了。馮宗喜自認捉對廝殺肯定要輸給陳天元這位在江湖上聲勢如日中天的後起之秀,但若是與陸節君聯手對敵,只會淪為一樁笑談:兩人加在一起都九十多歲了,合夥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年輕晚輩算怎麼回事?輸了晚節不保,贏了也不光彩,不值當。
就連先前已經報出大雪錐名號的“雪廬槍聖”李厚重也猶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鳳年後,重新收起了那杆與王繡的“刹那”以及陳芝豹的“梅子酒”齊名的名槍。
這位在中原江湖被視為武力極高卻武德有虧的宗師,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稱,只是比馮宗喜、陸節君兩位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其實並不忌憚銳意無匹的陳天元,反而對那名氣機平平的佩刀公子更為上心。
武者一旦躋身指玄境,便心有靈犀,便未卜先知,便見微知著。
李厚重作為擁有金剛體魄的純粹武夫,他的指玄境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達成的,與在江湖上名聲不顯的北涼劍道宗師糜奉節如出一轍,遠比道教真人更能料敵機先,也就更能殺人。
陳天元看那“雪廬槍聖”沒了生死廝殺的念頭,也就順勢坐回原位,心思更多地放在那名馭劍女子身上,疑惑地道:“武當山何時多出一位隱居的女子劍仙了?”
徐鳳年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沒必要交淺言深,欣賞這位年輕謫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他收起錢囊,一手拎起一壺綠蟻酒,然後丟了個眼色給樊小柴。後者默默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子上,準備跟隨徐鳳年登山,兩人一起走向那兩匹坐騎。因為是產自纖離牧場的優等北涼戰馬,無須拴系也不會走失,更不會被陌生人任意騎乘。陳天元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結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轉頭冷冷地瞥了一眼。有信心一人力敵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輕劍客頓時有些氣餒,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湯,感覺沒滋沒味。
突然,遠處有人騎著毛驢沿著驛路悠然而來,蹄聲嗒嗒。比起馬蹄聲的雄壯密集,毛驢踩踏出來的聲響,實在是有些綿軟滑稽。
徐鳳年愣了一下,看著那名騎毛驢看山河的中年人,臉色複雜。
樊小柴不認識此人。可是她從年輕藩王臉色的蛛絲馬跡裡,猜出了那名中年人的身份。
騎毛驢,腰佩劍,且能夠讓徐鳳年駐足等待的,世間劍士唯一人。
不料陳天元看到這位中年劍士後,面癱一般的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神色,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搶在徐鳳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動萬分地顫聲道:“見過師父!”
中年人跳下毛驢,無奈地道:“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師父,而且我的徒弟只有一個。”
陳天元笑臉燦爛,道:“認不認我做徒弟,是師父的事情;認不認師父,是我陳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沒好氣地道:“也虧得你還算劍術小成,否則就憑你這種不討喜的執拗脾性,早就給人打得你爹娘都認不得了。”
他牽著毛驢走到徐鳳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地問道:“不就是一個洪敬岩嗎,怎麼這麼慘?”
徐鳳年輕聲道:“挨了拓跋菩薩傾力一拳,沒死已經是賺到了。後來陳芝豹在懷陽關找到我,又點到為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擱了氣機休養。”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聲。
這次輪到心比天高的陳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薩,再來個陳芝豹?
徐鳳年想了想,決定先不登山。領著牽驢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攤,徐鳳年瞥了眼他腰間的佩劍,笑問道:“最早在東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還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見面,都不曾見你佩劍,這次怎麼……?”
鄧太阿一本正經地道:“大秋天的,上哪兒去折桃花枝,難不成北涼這會兒還有桃花盛開?”
徐鳳年歎息一聲。“桃花劍神”也好,“謫仙人”陳天元也罷,為什麼這些劍客總喜歡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
鄧太阿拍了拍腰間的佩劍,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師父的,如何?”
徐鳳年瞥了眼平淡無奇的佩劍,只好說道:“禮輕情意重。”
鄧太阿搖頭道:“二十兩銀子呢,可不輕。”
徐鳳年笑道:“聽潮閣其實還有幾把好劍,你如果想要新鑄之劍,我與幽燕山莊還有些交情,如今他們的龍岩劍爐和水龍吟爐也都在鑄劍……”
鄧太阿擺手打斷徐鳳年的盛情:“我要那些劍做什麼?”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鄧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可惜隨了吳素的相貌。”
徐鳳年有些訕訕然,落座後問道:“喝酒還是喝茶?”
鄧太阿酒能喝,卻談不上喜歡,至於喝茶更是覺得無趣,不過既然到了北涼道,就入鄉隨俗要了壺綠蟻酒。
啟封的時候,鄧太阿乜了眼陳天元,隨口問道:“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陳天元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扯掉那張天衣無縫的生根面皮,露出一張英俊至極的容顏,不輸西楚宋玉樹,不輸北涼鬱鸞刀。
徐鳳年終於理解為何這廝見到自己後會惺惺相惜了,原來還真不只是因為臉皮厚。
徐鳳年問道:“江湖傳聞你教過他劍術,我本來還不信。”
鄧太阿淡然道:“談不上傳授劍術。在李淳罡萬里借劍之後,我從北莽返回,剛好在南詔境內見到此人在一座山頂悟劍,就點撥了幾句。後來我從東海訪仙歸來,在南海觀音宗登陸,順道又見了他一次。”
徐鳳年深深地望了陳天元一眼,感慨道:“難怪。”
難怪陳天元能夠在劍道上一日千里。李淳罡不願飛升,死後身負的劍道氣運自然而然散落人間,而小泥人因為當時坐擁西楚王朝的氣運,不可能繼承羊皮裘老頭兒這份江湖氣數,那個幸運兒,想來就是鄧太阿找到的陳天元了。
於是徐鳳年脫口而出道:“陳天元,你想不想學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陳天元皺了皺眉頭,搖頭道:“為何要學?”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敢不學?!”
陳天元針鋒相對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絕學能如何?你是徐鳳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這位年輕藩王雖說城府極深,卻也不算是囂張跋扈的人物。
至於那位太白劍宗的謫仙人,無論做出什麼舉動,樊小柴都不會感到絲毫驚訝。
即便見識了“真人露相”的陳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裡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深惡痛絕。
你喜歡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歡你,有萬般理由。
世間情愛,自古辛酸。
徐鳳年與陳天元之間的劍拔弩張,尤其是後者渾身劍意勃發如旭日東昇,讓原本以為已經息事寧人的幾桌人都如臨大敵。
陳天元正色道:“我來北涼,本就是找你一戰。”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鄧太阿破天荒道:“不可退讓的必死之戰,拔劍也就拔劍了,無謂的必輸之戰,拔劍作甚?”
陳天元握住劍柄,臉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譏諷道:“不學就不學,估計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你這種人想學也學不來。”
陳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沒有我陳天元學不會的劍招!”
徐鳳年轉頭望向樊小柴:“你有沒有覺得這傢伙長著一張欠揍的臉?”
樊小柴點了點頭。
只是她又有大不敬嫌疑地補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樣。”
陳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鳳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雙雕的忤逆言語,瞥了眼陳天元:“你長得這麼醜,比李淳罡差遠了。”
陳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喝了口酒,得意揚揚道:“誰跟你彼此彼此,你陳天元有名正言順的媳婦兒嗎?”
陳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邊的樊小柴,又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輕藩王,有些憂鬱,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澆愁。
鄧太阿倒了些綠蟻酒在手心,轉過身去。那頭老毛驢馬上屁顛屁顛湊近,舔盡酒水。
徐鳳年問道:“怎麼來北涼了?”
徐鳳年根本不覺得一場武當論武就能讓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劍神”聞訊趕來。
鄧太阿平淡地道:“離陽、北莽怎麼打仗我不管,甚至涼、莽怎麼死磕我都不上心。”
徐鳳年等了半天,鄧太阿都是這般話說一半,沒有給出答案。
鄧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識到年輕藩王在等自己開口,這才嘖嘖道:“這綠蟻酒……真烈,讓我緩一緩。”
然後徐鳳年和鄧太阿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只不過兩人抬頭的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鎮方向的,是東越劍池柴青山、龍虎山齊仙俠。
兩位劍道宗師之前結伴赴涼,悄然上山,暫住在武當最新開峰的那座青山觀,並沒有像許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驛路東面的,則是一輛馬車,年邁的馬夫背負長劍而非腰間佩劍。
柴青山和齊仙俠聯袂而來,很快就被馮宗喜、陸節君認出身份。尤其是馮宗喜,曾經多次造訪東越劍池,與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識——只不過當時面對宋念卿時,如今不過不惑之年的馮宗喜自然是以晚輩自居。柴青山由春雪樓首席客卿的身份轉為入主東越劍池之後,馮宗喜更是第一撥客人,開口必稱“先生”,對柴青山這位昔年離陽東南第一高手無比尊敬推崇。陸節君認出柴青山,緣於縹緲峰與刑部關係深厚。上次曹長卿兵臨太安城,陸節君本該與柴青山並肩作戰,只是由於閉生死關才錯過那樁堪稱盪氣迴腸的盛事。但是陸節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東越劍池無論宗學底蘊還是劍道立意,皆要高於吳家劍塚,是舉世皆知的倒吳派。
所以,當柴青山出現,馮宗喜、陸節君兩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謹。竇長風和那些縹緲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場胥吏得見位列中樞的紫黃公卿。
柴青山並不是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師。面對馮、陸兩人的殷勤熱絡,他也是和顏悅色地寒暄,順便介紹了身邊那位忘年交齊仙俠。
齊仙俠神色平和,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腳逃暑鎮等待同出於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無意間感知到此處的濃郁劍氣後,這才和柴青山趕來。
此時此刻,武評四大宗師,有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位。
新武評四小宗師,也有陳天元、齊仙俠兩人。
與此同時,東越劍池和吳家劍塚的當家之人,事實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吳見。
馬車停在驛路旁,吳見緩緩下車。
背對老人的鄧太阿冷哼一聲。
他這位橫空出世的“桃花劍神”,對於那座劍塚,從沒有半點兒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吳家劍塚。最早是李淳罡大搖大擺取走了那柄木馬牛,然後是上一代劍冠吳素徹底與家族決裂,最後是鄧太阿以無敵之姿瀟灑離開。
老人很不客氣地坐在徐鳳年身邊的長凳上,笑眯眯地道:“小太阿啊,咱們多少年沒見面了?”
鄧太阿板著臉低頭喝酒,不樂意說話。
徐鳳年面對這位娘親娘家的長輩,欲言又止,感覺古怪。
老人伸出乾枯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徐鳳年的手背,然後對鄧太阿和藹地笑道:“生不同祖堂,確實是我吳家對不住你在先,你離家之時揚言‘死不共墳山’,難道真要如此?”
鄧太阿冷笑道:“怎麼,堂堂吳家劍塚,還需要我一個姓鄧的外姓人來撐起臉面?”
老人笑呵呵地道:“你若願意認祖歸宗,也是可以的嘛。”
鄧太阿估計是差點兒就要罵髒話了,好在還是忍下把話咽回肚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老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吳家劍山之巔,曾經樹立有四劍——木馬牛、太阿、大涼龍雀、胸臆。”
老人接過徐鳳年遞過來的酒碗,低頭淺嘗輒止,然後抬頭望向武當山那邊:“木馬牛給李淳罡拿走,斷了。幸好素丫頭取走的那柄大涼龍雀還算完整,也有了繼承之人。素王劍本是我的佩劍,後來假借六鼎之手送給了翠花那孩子。唯獨古劍胸臆不曾認主,如今還是孤零零地插在劍山之頂。”
不僅僅是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這幾位劍道宗師,就連陸節君、馮宗喜都聽聞遠處有劍鳴於匣。
足可見附近必然有一柄絕世名劍藏於匣中,且微顫不止。
鄧太阿臉色冷漠,無動於衷。
老人唏噓不已,也沒有繼續勸說鄧太阿。
鄧太阿放下酒壺:“吳素當年在劍山救我之恩,我在東海武帝城救徐鳳年一命時,就已還清。吳素傳我吳家劍術,我亦以十二飛劍贈送徐鳳年,也已兩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劍感到遺憾罷了,它何嘗不是棄兒?”
鄧太阿終於抬頭,第一次正視這位老人。
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獨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陰曹鬼府的那座劍山上,只有饑餓之時,才下山覓食,否則就待在萬劍叢林之中,任由森森劍氣侵襲體魄,一次次昏厥,一次次醒來,那種痛楚,深入骨髓。
那些年裡,只有兩人登上劍山:徐鳳年的娘親吳素,變著花樣傳授他最基礎的劍術;還有一人,便是眼前的老人。
他曾經背著昏死過去的少年登頂劍山,俯瞰劍塚。
直到離開劍塚之日,鄧太阿才知道那個古怪老人的身份。
劍鳴聲大作,如女子掩嘴嗚咽不止,如泣如訴,哀怨至極,幾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四人,就連陳天元、齊仙俠和李厚重都皺起眉頭;馮宗喜、陸節君更是氣機流轉不停,以此來抵抗那股動人心魄的無形劍氣;竇長風之流已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攤老闆這位普通人,只覺得那個聲音嘈雜了些,絲毫未受傷。
老人沒有轉頭,只是伸手指了指馬車那邊:“三十餘年來,那柄劍三次自行飛離劍山。第一次是你離開吳家,它被你強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東海武帝城挑戰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與拓跋菩薩死戰。在太安城,你與徐鳳年、曹長卿三人之戰,它並未離開劍塚,只是在原地悲鳴而已,大概是覺得主人此生都不會將自己握住在手中了。自古傳世重器皆有靈,我相信如太阿劍這般可憐的,也算屈指可數了。”
徐鳳年突然自嘲道:“同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本來曹長卿死後,等我重返巔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薩很難更進一步,我自認最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鳳年和鄧太阿,開懷地笑道:“反正都一樣。”
鄧太阿重重歎息一聲。
徐鳳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鄧啊,矯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
鄧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斂了玩笑之色,沉聲道:“別忘了,你鄧太阿的先祖,曾是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劍陣之人!”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凝視徐鳳年:“關外拒北城以北,一萬北莽鐵騎交給我!”
徐鳳年眯眼笑道:“一萬少了點兒吧,兩萬別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果然跟徐驍一個德行。”
鄧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飛掠而至。
鄧太阿手持太阿劍。
劍氣滿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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