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百萬冊暢銷書作家林特特,動情新作。
如《乖,摸摸頭》一般真實而有力量,如《皮囊》一樣凜冽而動人。
一見傾心——一路同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旅程——掠過許多風景,最終抵達你的心裡。
愛是一對一的社交。
愛是極致的親密。
成年後,我們因為愛,跌跌撞撞,百轉千回,雖九死而未悔。
遇見好的愛人,得到彼此成就,遭遇失敗,學會釋然、放下。
只要成長,就是收穫。
本書選取了五個愛情標本——
患難夫妻,相濡以沫。
一見鍾情,過程中把對方丟了,最終找回,還能一路同行。
有人錯把依賴當作愛。
有人經風雨,驀然回首,發現所謂愛就是一直在。
有人用成全為愛人鬆綁。
……
那些故事中人,熟悉的陌生人,是你,也是我,在人生的列車上上下下。
我們看風景,我們也是風景。
不抱怨,不傷害,不計較得失,大步向前。
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去愛。
作者簡介
林特特
本名楊穎,安徽合肥人,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北京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五期高研班學員。
做過教師、編輯,已出版《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你是我的小天使》《僅記住所有快樂》等作品。
書摘/試閱
火車開向何方
1.
淩夕每次坐火車,都會自備兩塊大毛巾。一塊,用來遮蓋枕頭,一塊,用來包住被頭。
有一年夏天,她被派去北方的一個風景區出差,時長一個月。
前幾天,她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耗在大巴車上。大巴車在山山水水間上下、盤行、挺進,淩夕忽而醒,忽而睡,只見窗外忽而青,忽而白。是的,白——高山上還有積雪,這讓來自南方的她驚奇萬分,也驚喜萬分。
大巴車上,顯然不止她一個人對夏日雪景發生興趣。
一日,在眾人建議下,司機大哥將車停在道路平坦處,讓大夥兒下去拍拍照,實地觸摸一下雪。淩夕騰地一下躥了出去,成了摸雪第一人;稍後,她又騰地一下躥了回來,從大背包中急吼吼地翻出毛巾。
原來,一路隨車上下、盤行、挺進,已讓淩夕的胃裡翻江倒海,再加上她下車的動作幅度太大,所以當她沖向積雪,手剛觸碰到冰涼的雪,嘴就不受控制地張大,哇哇地吐了。
客套地噓寒問暖的、叮囑著喝點熱水的,共計有七八個人表示了對她的安慰。
只有一位髮型為圓寸、穿著藏青色棒球夾克的男士,凝視著淩夕的小圓臉,湊近輕聲提醒:“快,把臉擦擦吧。”他的意思是,淩夕的嘴邊還有污穢。
淩夕拿著黑了屏的手機照照自己,著實不雅。她先拿手背草草擦了擦,就趕緊回車上去了。
“幸好,我習慣在旅行包裡放兩塊乾淨的毛巾。”她靠在大巴車的椅背上慶倖地想。
整個車廂都空了,噓寒問暖的、叮囑喝熱水的,都沒回來;司機在車門處點了一支煙,默默抽著,他冷漠地看著雪,看踏著雪的零零星星幾隻羊,看為雪著迷、為羊歡呼呐喊、莫名其妙的外地人。
二十分鐘後,髮型為板寸的男士回來了。
他的手裡多了兩樣東西,一是保溫杯,新的,灌滿了熱水;二是濕紙巾,沒拆封的,商標令人發笑。淩夕常用的衛生類產品是“清風”牌,而他手中的是“一陣清風”牌。
捧著這兩樣東西,他從車頭走向車尾,走向淩夕,把它們遞到她手中。
他解釋說,附近有個收費站,收費站裡有間小超市,他剛進去溜達了一下,就瞅見了杯子和濕紙巾,想起淩夕剛吐過,覺得車上的礦泉水可能不太適合她,於是……
淩夕一陣感激,接過東西,連聲道謝。
他戴著一副會變色的眼鏡,雖然高山上有殘雪,可豔陽正集中精力注視著高山呢。他和淩夕解釋的這一會兒工夫,眼鏡片已經從墨色漸漸轉為茶色。可無論是墨色,還是茶色,他的目光藏在鏡片後,淩夕都看不清。
須臾,下車的人都回來了,歡聲笑語一片。
一位姓陳的精瘦男士向一位姓張的豐滿女士獻殷勤,他撿到一枚松果,像舉一朵花一樣舉著,送給張女士。他半真半假地說,這是來自雪山的表白,張女士含羞接過了,眾人哄笑不斷,全車氣氛達到最高潮。
司機掐斷煙,上車和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確認了人數,“一個沒少,一個沒多”,又喊了一遍“如果還有沒來的,旁邊的人幫忙舉一下手!”發現沒人舉手,司機便關了車門,發動了大巴。
忽然,司機又喊了一句:“剛才是不是有位女同志吐了?請坐到前面來吧。”
淩夕休息了一會兒,又喝了點熱水,已經好了很多,但所有人關切的姿態都投放到她身上的話,她承受不起,所以馬上接受司機的建議,起身走向了車頭。車頭只有剛剛照顧過她的“圓寸男”身邊有個空位,淩夕向他點點頭,坐下來,手中還抱著他剛送的保溫杯。
“Hi!”
“Hi!”
“好點沒?”
“好多了。”
“不錯,你還知道出門帶著大毛巾。”圓寸男打趣。
“我習慣了,只要出差都帶大毛巾。”淩夕解釋,解釋她的潔癖,解釋只要睡火車臥鋪,她的臉部皮膚就必須在自己的織物包圍中。
“是啊,幹咱們這一行,真是要經常出差。”圓寸男感慨著,他也說起他的怪癖——走到哪兒都帶著保溫杯,得有茶喝。他拉開藏青棒球夾克左側口袋的拉鍊,掏出一個銀色圓盒,鐵皮制,直徑五釐米,高三釐米。圓寸男擰開盒蓋,裡面放的是茶葉,“我自己打的盒子,能放下剛好夠泡兩次的茶葉。”
淩夕摸摸圓盒,來了興致:“回頭,我出差也弄一個這樣的盒子!”
淩夕和方礪其實是廣義上的同事,事實上,全車的人都屬�鐵路系統,這次是由上級主管部門協調組織了一個代表團,大家一起開會、調研及培訓。
圓寸男表示,他主要是搞信息方面的研究的,至於淩夕,第一天的會議上,她已經發過言,發言主題是如何提高鐵路運輸收入管理的效率。
大巴車車頭朝上,緩緩爬坡時,圓寸男複述了淩夕的主要論點和案例;大巴車緊張、謹慎地往下俯衝時,淩夕像個女八路,緊緊握住胸前的安全帶,睜大眼睛,瞪著他:“你記性真好!”圓寸男的眼鏡片這時已經變得透明,鏡片後的一雙眼黑白分明,泛著親切的笑意。
他們一路說著話,她的胃就安分了很多。
他們一路坐在一起,吃飯時也自然而然地還在一起。
午飯在路邊解決,大家一起走進了一家農家樂。
此時,淩夕已經將圓寸男的姓名和人對上號了。
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喊他:“方礪老師”,淩夕也跟著喊,喊的時候,方礪的手頓了一下,頓的理由是“咱們就不用客氣了吧,別喊老師了,叫我方礪就行。”
淩夕有點窘地笑笑,然後,把嘴角收成好看的酒窩,答應了:“好的,方礪”。方礪的手恢復正常,他正在舀一碗粥,舀至七分滿,擱在淩夕面前:“你今天就多吃點溫和的、稀的、熱的東西吧。”
與會的人一共四十多位,每頓飯,要安排五張大桌。
晚飯時,1號桌上,姓陳的男士還在向張女士獻殷勤;2號桌上,話題是最近出臺的新規定;3號桌上,大家在談各自單位的待遇,相同境遇的人們忍不住互相擊掌,聲聲歎息;4號桌上,眾人在鬥酒;5號桌上,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述的那樣,“葉子與花有一絲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到荷塘那邊去了”,葉子是方礪,花是淩夕,荷塘是桌子和菜,是所有旁觀者。他們之間曖昧的氣息,初時不明顯,但越來越分明,等到上果盤時,已經有人開他們的玩笑:“方礪,快把擺盤的蘿蔔花送給淩夕吧!”
2.
在星級酒店,他們足足開了二十多天會。
方礪的報告安排在第十七天,共計兩個小時。
他在臺上的樣子和台下完全不同,台下的他是溫柔的,臺上的他,卻是姿態舉重若輕,聲音抑揚頓挫,表達觀點清晰有力。本來是枯燥乏味的技術性講座,竟被他說得滿座春風,人人對他的工作都心生嚮往。
強光下,方礪的圓寸和他的方臉顯得無比熨帖。
鏡片後,他的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清澈而深遠。
他頗會勾起聽眾的好奇心,時不時互動,互動時他便兩手按住演講台的兩角,呈壓迫狀、權威狀。他藍色襯衫的袖子折了三折,手臂露出的那部分,肌肉突出,血管鼓鼓,滿是荷爾蒙的味兒。
淩夕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
如果說,她之前覺得方礪還不錯,此刻,則是完全被他吸引。
她聽見自己的小心肝跳得撲通作響,講座的後半個小時,她基本是麻木的。別人鼓掌她也鼓掌,別人小聲討論,她跟著嗯嗯啊啊。
茶歇時,睡在隔壁房間的李姑娘見淩夕人在她旁邊,眼睛卻總是圍著方礪轉,便拿胳膊肘頂她,沖方礪的方向一挑眉毛,問道:“看上他了?”淩夕不說話,李姑娘又道:“那就上啊!男未婚,女未嫁的。”李姑娘倒了杯橙汁,淩夕還是不說話,只把保溫杯的蓋子擰了又擰。
吃飯時,是試探,也是表示心悅誠服,淩夕把蘿蔔花輕輕擱在了方礪的盤子裡。
這幾天,他們一直坐在一起。方礪正凝神細聽同桌的人繼續剛才講座引發的疑問,他思考著如何措辭回答,把袖子放下,扣上扣子,又解開,又折起,又放下,又扣······突然他看見自己的盤子裡多了朵蘿蔔花,眼睛一閃,愕然對上淩夕的眼睛。
淩夕沒啥不好意思,一歪頭,兩個嘴角在豐潤的臉頰上微收,又形成好看的酒窩。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張老師上午說得真好!我沒有疑問,我只有敬意和……仰慕。”
全桌大笑,有人提議,共同舉杯敬方礪。
碰杯聲哐哐哐!
方礪的臉喝紅了。
“下樓散步嗎?”
蘿蔔花有魔力,晚上八點多,淩夕在房間收到了方礪的信息。
“好。”她毫不猶豫,她是進攻型選手。
其實,他們兩人都是進攻型選手,眼看會議已近尾聲,眾人即將各回各的城市,各回各的單位,不抓住機會,他們就猴年馬月才有時間再相聚、再表白了。
他們約定半小時後,在酒店的後花園見。
這半小時,淩夕用火箭般的速度洗了頭、洗了澡,拿吹風機吹了三分鐘頭髮;她用了素顏霜,接近無妝的狀態,臉卻比無妝時更粉嫩;塗上珊瑚色的口紅,她營造出了少女嘟嘟唇的效果;沒噴香水,因為她有自信,半濕的頭髮帶著洗髮水的香,較香水更清新、自然、撩人……
她穿了一件奶油底色豆沙波點的裙子,雪紡質地,裹得自己像年畫中娃娃們抱著的鯉魚般豐腴,她蹬上奶油色的坡跟鞋出門前,又拿起保溫杯,喝了口熱水。
他們在後花園轉了又轉。
鬱鬱蔥蔥的樹,零零落落的仿民國式路燈。
假山有一處泉眼,眼中突突流水;月季盛開,朵朵碗口大,散發著迷人的香。
他們沿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環形小路走著。
小路仿佛自千朵月季中劈開。
他們談了很多,在很多話和很多花中表達自己,觀察對方,在關鍵話題上,不忘刨根問底。
轉到第三圈。
“你的男朋友呢?在哪裡工作?”
“你先說,你的女朋友呢?”
“我沒有。”
“那我也沒有。”
轉到第五圈。
“為什麼沒有?你條件不錯啊。”
“你呢?為什麼沒有?你的條件也不錯啊。”
“淩夕同學,請不要做複讀機。”
“方礪同學,我頂多做了自動回復機。”
“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
“我遇到過,但最後發現還是不合適。”
轉到第七圈。
“你說,我們現在算不算曖昧?”方礪終於聊到正題。
“你說呢?”淩夕俏皮地把球推回去。
“你說,曖昧久了,會怎樣?”方礪又問一句。
“會忘。”淩夕多機靈,她說的是事實,也鼓勵方礪趕緊表白,加速度,別等曖昧久了真的忘了。
方礪停住腳步,淩夕也停了下來。四目相對,方礪正打算正式開口,忽然,一個聲音闖進來。
“你不會忘了我吧?”
淩夕真的激靈了一下,方礪也跟著面色一白。
兩人循聲去尋訪發聲的人,繞過一層累累的花牆,發現姓陳的男士靠著牆,張女士靠著他,她正埋在他全是骨頭的肩窩處,隱隱發出哭聲。
淩夕吃驚地一捂嘴,方礪拉一拉她奶油色的泡泡袖,示意她離開。
兩人一陣快走,離開了案發現場。所謂案發,因為剛才那兩人都各有家庭,熟男熟女間葷素不忌的互撩,沒想到竟真的滋生出了婚外情。
但方礪有奇解。
在後花園轉的第十三圈。
愛好、經歷、家人、工作的具體內容、未來的發展方向、國家大事、經濟形勢全部聊完後,他們又撿起了之前的話題。
方礪問,你對姓陳的男士和張女士的事兒怎麼看?
淩夕的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他那麼八卦,濃濃的好感中,她原本為方礪打98分,瞬間降低為68分。
誰知,方礪就沒打算找她要答案,還像白天在臺上似的在做設問,停頓幾秒後,自顧自回答:“我們不要等到結婚後,才發現喜歡的另有其人,遇見了,就抓住吧。”
淩夕心中一動,面上一燙。
在天上星光、路邊燈光的映照下,方礪眼中,緋紅的月季花都沒有淩夕的臉色嬌豔。她低眉順眼,像在等著什麼,濃密的睫毛像扇子,扇著風,點著火,扇旖旎的風,點方礪的火。他垂下頭,湊過去,是拿嘴唇湊的,淩夕沒有躲閃,用珊瑚色迎接方礪。
剩下的幾天,每分每秒都很美妙。
兩人捅破了那張紙,反倒刻意保持著距離,即便坐在一起,溝通也只用手機。
“你發言不錯,有水平。”
“我覺得你最有水平。”
“寒磣我。”
“不,真的。”
“哎,單位裡的女同事都說我是工作狂。”
“我就喜歡工作狂。”
“這是什麼毛病?”
“真的,我上學時只喜歡學霸,工作後只喜歡工作狂。”
“說明你也是工作狂。”
“對,識貨!”
這是他們在會議室的對話。
“我不喜歡香菜、不喜歡芹菜、不喜歡花菜。”
“那還有你能吃的嗎?”
“我想吃螃蟹、想吃蝦、想吃扇貝。”
“這是在北方!正視現實!淩夕同學!”
這是他們在食堂的對話。
“下樓散步嗎?”
“好。”
“散步之後呢?”
“你想怎樣?”
“今晚別回去了,好不好?”
“好。”
這是他們在晚上的對話。
“今天下午的集體討論,你去嗎?”
“我不想去。你呢?”
“我也不想去。”
“你的意思是?”
“我去一會兒,坐坐就走。我們不要一起離場或同時不出現。”
“好,我聽你的,咱們何苦做別人的話題。”
“等我電話。”
“好。”
這是他們在白天的對話。
“我不想離開你,不想回深圳。”
“我也是,不想回石家莊,想跟你去南方。”
“你會來看我嗎?”
“會。”
“睡臥鋪,你要記得用我的毛巾。” 淩夕將她常用的兩條大毛巾中的一條贈予方礪。
“好,當你喝茶的時候,就要想到我。” 方礪把隨身帶的鐵皮茶葉盒,回贈給了淩夕。
這是他們在火車站的對話。
大家依依惜別,姓陳的男士臉色肅穆,姓張的女士癟著嘴。李姑娘向舉著小旗子的工作人員提議,不如,大家就在候車室,拍張合照吧。
多年後,再翻那張照片,淩夕仍能看見那時的自己,極力克制,卻掩不住戀愛的喜悅。她的眼睛裡燃燒著小火焰,嘴角陷在圓臉盤裡,形成好看的酒窩。
而方礪站在她候車座位的後面,襯衫的袖子折了三折,胳膊裸露的部分,肌肉突出,血管鼓鼓,他將兩隻手按在淩夕椅背的兩側,她幾乎是在他的懷裡。
集體照中,其他人似乎都是他倆的背景,人潮洶湧的火車站是大背景。
翻看那張照片,淩夕能感覺到脖子後面的癢,是方礪的呼吸,和他滿身荷爾蒙的味兒。
那天,等淩夕上了車,放好行李,拿上保溫杯去車廂盡頭接了一杯熱水,泡上銀色鐵皮盒中的茶葉,她又開始想念方礪了。
她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還沒發出去,已經收到方礪發來的信息,和她想發的內容一樣:“愛你,想你。”
她還沒回,方礪的短信又來了——
“我不想只是一夜情,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不是一夜情,是多夜情。”
“你又調皮!”
“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不知為什麼,淩夕想到方礪人前一本正經的精英樣兒,就想戳穿他、調戲他。
放下手機,淩夕的臉發燙。想想過去的一個星期,如夢似幻,飄飄欲仙,她吹一吹茶葉,沒喝,把杯子和杯蓋都擱在了車窗寬寬的窗棱上。
窗外,忽而陰,忽而晴,忽而飄過大朵的雲,像她此刻的心情,忽而喜,忽而惱,忽而忐忑。是啊,現在他們很甜蜜,但以後呢?將來呢?未蔔,不定。
3.
一個星期後,方礪追了過來。
他去淩夕鄰近的城市辦事,辦完後就火速買票,坐了半小時火車,來看淩夕。
他夾著公文包,站在淩夕單位的出口處,看到疑似淩夕的身影自大門處一閃,便給她打電話:“你今天穿的是紅裙子嗎?”
“是,你怎麼知道?”他遠遠看見淩夕因詫異而四處張望的臉。
“猜的,心有靈犀。”他還裝。
“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這一句,是方礪站在淩夕面前說的,淩夕激動地撲進了他懷裡。
類似的場景,兩年內發生了好多好多次。
他們幾乎每週都見,節假日更不用說了,總是廝守在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又千金,兩年怕不是積攢了一座金山、一間金庫?
兩年的時間,他們去過很多城市,不是驢友,勝似驢友。
石家莊周邊、深圳周邊。
方礪的老家湖南、淩夕的老家海南。
全國各地,名山大川。
方礪最大的愛好是爬山,有業餘選手中最專業的登山裝備。淩夕漸漸也把設備添置齊全了,但還是方礪口中那個“專業女朋友中最業餘的登山選手。”
好幾次,兩人跟著登山愛好者的團隊,在山頭支起帳篷露營。他們點起篝火,披一條毛毯,相擁看星星,腳下的城市,起碼閃著一百萬盞燈。
方礪總坐在淩夕身後,用自己的兩隻手按住她的兩隻手,讓她在自己的懷裡,像當年在火車站臨別時那樣,只不過他們現在貼得更近、更緊。
“現在,天地之間,只有你我,只有快樂,只有逍遙,沒有煩惱。”淩夕總依偎著他,這麼說。
煩惱,是啊,煩惱。
他們如此相愛,是天造地設般的一對,能有什麼煩惱?
所有異地戀的煩惱,他們都有,尤其是在熱戀期過去後。
煩惱一:距離。
這是不爭的事實,今天他們身邊發生一件事,需要救助,需要商量,起碼需要傾訴——現在就要,馬上就要!如果戀人在身邊,這些“要”立刻就能實現,但隔著幾千公里,最快也要第二天才能解決。何況,兩人都是上班族,第二天不是週末的話,還是不能解決。
淩夕搬家,要靠自己。
淩夕出差,深夜下火車打車回家,要靠自己。
淩夕把洗衣機從衛生間挪到陽臺,也要靠自己。
淩夕在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看見別的姑娘都挽著男朋友,而她只有自己。
而方礪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碗。
方礪一個人加完班,和衣在客廳睡著了,他夢見有人給他蓋被子,醒來發現真的是夢。
方礪一個人生病,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輸液,一個人回來,熬湯給自己喝。
方礪給十個同事做過伴郎,一年後,他給其中五個新爸爸的孩子做了乾爹,但他真正想做的是親爹。
煩惱二:猜忌。
既然有距離,就難免有猜忌。
信息不能秒回,猜忌。
電話不能秒接,猜忌。
下班沒有按時到家,猜忌。
看了一場電影,說不清楚和誰去看的,說是自己去的,都會被猜忌。
“愛情變成一道證明題,已知的是我愛你,要求證的是你愛我,而異地戀就是忙碌在運算過程中。”淩夕在網上看到這句話,在一次因猜忌而大吵、最終和好後,發給了方礪。
其實早在方礪第一次去看淩夕時,就在短暫的親熱後,提出要請淩夕所有的朋友吃個飯,他的理由很簡單,就是想要宣告從此之後淩夕是他的,不許淩夕當他是背後的男人。
同樣的事也發生在淩夕身上。
方礪所有的社會關係都在她的掌握中,她甚至會通過計步軟件去監測方礪今天在哪裡,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
“一千步以內,說明你在辦公室,如果你說出去辦事,就是騙我。”
“五十步以內,說明你還在床上,現在幾點了?還沒起?和誰在床上?”
“你一萬步,她也一萬步,你們還一起出差?你是不是陪她去哪玩了?”
“三萬步!你不開心嗎?需要出去狂走嗎?不開心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不是你最親密的人嗎?”
方礪無計可施,後來刪除了計步軟件。
煩惱三:城市。
既然煩惱一、二成了常態,解決距離、解決猜忌的迫切性,就擺到了他們眼前。
兩人必須做出抉擇,如果繼續維繫關係,是兩人一起去石家莊、深圳,還是別的城市?
雖說在同一個系統,他們想調動也沒那麼容易,更何況兩人意見還不統一,誰也不願放棄自己的事業。
事實上,回到兩年多以前,那個代表團,能參加的,都是各自單位的“尖子生”,如今又過了兩年,方礪升了職,淩夕新建立了項目組,每個人的事兒都不能半途而廢,也都不想換新單位、重新論資排輩。
然後他們就在漫長地談判、討價還價、博弈。
以愛為砝碼,以愛互相要挾。
一次爭吵中,方礪摔了保溫杯,淩夕提前回了深圳,臨走前,她把鐵皮制的茶葉盒踩癟,扔在客廳的最顯眼處。
但同時,他們又默默關心著對方。
方礪一如既往地每天給淩夕發天氣預報和暖心的穿衣提示,為淩夕尋找適合她的工作機會,但以淩夕的能力,那些職位均是屈就,做不了核心業務。所以,他在替她想別的辦法。
而淩夕也為了方礪平生第一次送禮,她托關係、找領導,艱難開口,希望能妥善安排方礪的工作。
她明知道那領導對她有意思,還打扮得花枝招展,心一橫,按領導的安排,於週末他獨自在家時,上門拜訪。
過程中,她推讓、迂回,關鍵時刻不搭腔、打太極,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仰慕的話。領導見淩夕實在對他沒有意思,哪怕自己主動、裝作無意用膝蓋去碰淩夕的膝蓋,淩夕也躲閃著避開。那種有求於人,又為難著絕不就範的複雜表情在淩夕臉上閃爍,領導最後於心不忍,也無心強迫,只好長歎一口氣,擺擺手:“小淩啊,你的情況,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你回去吧。”
淩夕留下禮品,從最艱難的會晤現場撤離。
一天,方礪繼續發天氣預報:“雨,帶傘。”淩夕回:“開門。”
冷戰後,她一直不回消息,現在她自己回來了。
淩夕通知方礪,工作的事兒以後再說,既然長期以來兩人的吵吵鬧鬧都圍繞著對方是不是不愛自己了,現在,她就主動證明一下。
她打開箱子,從夾層掏出了一個透明文件袋,取出集體戶口頁首頁的複印件,那上面已加蓋了公章,還有集體戶口頁寫著“淩夕”的那頁原件,身份證……
方礪穿著T恤、短褲,站在客廳中央,牙都沒刷,趕緊取了一片口香糖,嚼著,也思索著。淩夕看著他從驚愕到情緒平復,冷笑著問:“怎麼,你後悔了?我是來結婚的。”
方礪當然配合了淩夕的行動,他們火速擇了吉日、辦了手續,在一個飄雪的上午,完成了重要的人生儀式。
婚禮是在山上舉行的,親朋好友們被一輛大巴車拉上山,碗口大的緋紅月季花也被拉上山,擺成心形。有人竊竊私語,新郎要麼小氣,要麼上當了,“這不是真的玫瑰!”
只有當事人相視一笑,暫時忘掉了那些煩惱。
4.
方礪和淩夕的離婚手續,隔了很久才辦。雖然兩人的婚姻生活實際只維持了幾個月,但在此期間發生了兩件事。
方礪被外派去援助兄弟國家的高鐵建設,他希望淩夕作為妻子和他一起去。這樣一來,淩夕的工作問題解決了,她作為隨軍家屬,也會被照顧。
這事兒對方礪來說很重要,他來主持一個大項目,無論是操盤的挑戰性、成就感,還是對他之後的前途來說,都是添磚加瓦、鍍金又長真本事的選擇。
但淩夕拒絕了。
她瞞著方礪忙活的調動,已初見眉目。經領導提示,有一紙結婚證,他作為家屬就好辦了。
她本想等實錘落下,再揭開大幕,把金蛋砸給方礪看,讓他驚喜。但現在,她不得不提前告知他了。可方礪沒有驚喜,只有不爽,只有質問:“為什麼我要聽你的?你為什麼不能聽我的?”
“你心裡只有自己。”
“是你心裡只有自己。”
“你的事業是事業,我的事業就不是事業了?”
“那你的事業是事業,我的事業就不是事業了?”
“我不喜歡北方。”
“我不喜歡南方。”
很久以前,他們也像複讀機一樣說話,像連體嬰兒似的不分彼此,但現在,口氣全變了。
他外派三年,三年會發生多少變化?
方礪不放心淩夕,淩夕不放心一切。
“我不適合做任何人的附庸。”
“沒有人讓你做附庸。”
“你的同事提到我,都說我是‘方工的夫人’,我沒有名字。”
“過段時間,你就會有名字了。”
“你考慮考慮深圳。”
“我不考慮。”
“你不愛我。”
“是你不愛我。”
他們總是不歡而散。
第二件事,顯然更重大。
淩夕被調查了。
原因是,淩夕帶著禮物,為當時還是未婚夫的方礪工作調動的事,週末拜訪了獨自在家的領導。
禮有多貴重呢?就平常走訪同事而言,確實是貴了一些,但離行賄還很遠很遠,只是一條絲巾,愛馬仕的,展開是一匹五彩的馬,只有馬頭,盒子是心形,系著彩帶,一看就是送給領導夫人的。
不巧,這位領導在換屆時,被審計,被發現問題多多。
他任職以來,尤其最近一年來經手辦的事,批的條子,來往密切的人,都被單獨隔離審問了,包括他明裡暗裡的多個情婦。
淩夕當然沒有和他發生任何男女方面的事,但寫舉報信的是淩夕的競爭對手;作證的是看著她進門的領導的鄰居;紀委同志逐件清點贓物,逐項審查,連領導家的月餅盒子都剪開了,發現大盒子和小盒子的夾縫中還藏著錢;單位的預設是淩夕有問題,連方礪也被通知要配合調查。
淩夕既驚且怒,調查期間,她被停職,謠言滿天飛,方礪沒有像想像中那樣支持她,猜忌引發的怒火,“情敵”辦的調動,調查對前途的影響,淩夕這幾年的平步青雲、捨不得離開深圳究竟和該領導是否有關,方礪滿心疑問,乾脆停發了給她的天氣預報。
淩夕半個月的隔離審查期結束,平安無事地回了家。她打開手機,發現新婚丈夫竟然沒有一句慰問,連例行報到的暖心提示都沒了,不禁心涼到冰點。
要好的姐妹們約淩夕出來聚聚,給她壓驚,她們在海邊吃了壯漢胳膊那麼長的一隻大龍蝦,啤酒氣泡越過玻璃杯沿,瀑布般濺到了桌面,濺在了淩夕裸露的腿部皮膚上,但她仍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席間有人說八卦,活躍氣氛。
某女明星被捕是當下最熱的新聞,八卦話題自然圍繞著她。
女明星消失了一百天,她那以“忠犬”人設聞名的男朋友卻一直沒有在媒體公開發聲支持她,昨天是女明星的生日,男友依然沉默。往年的這個時候,他早送上祝福了,還會親手磨一塊心形的石頭示愛。
大龍蝦的肉被掏出來,撕成幾塊兒,分到了姐妹們的盤子裡,女明星和男友的故事令大家唏噓不已,淩夕最感同身受。
“聽說女明星和男友其實已經結婚了。”
“對對對,他們都戴上婚戒啦!”
“她男友這幾天在臺北機場被拍到,婚戒已經取下了!”
“嗨,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噢!”
“下周我要去非洲了。”方礪終於給淩夕打了電話。
淩夕離開龍蝦席,在話筒裡只聽見“去”。
“我想了好幾天才決定給你打電話,我的決定是,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原諒你。”方礪的聲音裡有忍耐,有痛苦,有深思熟慮。
“我為什麼要你原諒?我什麼都沒有做,做什麼也都是為了你。”淩夕沙啞著。
海風很大,她的哭聲被淹沒在風聲裡。
沉默了很久,方礪又問:“深圳,還有什麼可留的?你跟我走吧。”
淩夕還停留在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嫉恨中,她掛了電話。
5.
方礪去非洲的行李,是淩夕收拾的。
收件人是方礪,寄件人也是方礪;兩個大包裹,每個都像有一噸重。
紅花油、 清涼油、萬金油。
青蒿琥酯片、藿香正氣水、阿司匹林。
味精、雞精。
辣椒粉、胡椒粉。
老乾媽辣椒醬、六必居醬菜。
《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
《朗文大辭典》。
登山裝備。
……
淩夕打包時,眼淚止不住地流,她已經提出分居,方礪也在協議上簽字了,大家好聚好散。這次,她是來送方礪,也是來拿走她的東西,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方礪隨身帶的雙肩包,是他自己收拾的,他裝了一鐵皮盒的茶葉準備路上喝,但盒子擱在茶几上,忘了放進雙肩包。
入夜。
兩人在床上躺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像老朋友一樣,回憶這幾年,回憶崢嶸歲月稠,回憶他們走過的千山萬水,不知不覺到天明。
淩夕說,事到如今,甭管你信不信,我確實沒什麼值得你原諒的,我問心無愧。
方礪伸過手,擁抱了淩夕。他把臉埋在她的鎖骨,呼吸噴了她一頸:“我信。”
兩人的呼吸漸漸疊在一起。
天大亮,方礪要去機場了,他蹲在門口換鞋,雙肩包放在他腳邊。
淩夕看見茶几上的鐵皮盒,她走過去,拿起盒子,再走回來,拉開雙肩包的拉鍊,想塞進去。
她發現包裡有一條毛巾,齊齊整整地疊成了長方形,正雪白無辜地看著她——是她用過的那條。是那些他們異地相戀的日子裡,方礪每次從石家莊到深圳,再從深圳回石家莊,鋪在軟臥席的枕頭上,當作枕巾用的那條毛巾。
淩夕仿佛五雷轟頂。
方礪還半蹲半跪著在系鞋帶,圓寸的髮型配上他的方形臉,無比熨帖。
淩夕的兩隻手從後面圍住他,按在他的兩隻手上,將他的圓寸頭和方臉納入懷中。
這是永別。
他們斷斷續續地辦完了手續,斷斷續續地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之後,淩夕又有一次組團調研、培訓的機會,會議的主場在石家莊,離她和方礪曾經的家很近。她給方礪發過郵件,郵件內容是:“我能借住在我們之前的家一段時間嗎?我不喜歡住酒店。”
方礪沒回。
她搜索新聞,見非洲某國正盛行痢疾,出於老朋友的關心和惦念,她給方礪打了越洋電話,是個女人接的,說的不是中國話,淩夕用不熟練的英語雞同鴨講了好幾分鐘,最後掛掉了電話。
那天,躺在培訓組安排的房間,淩夕輾轉反側。她的午覺是睡不成了,一直在想方礪現在的女朋友是哪國人呢?是白種人,是黑種人,還是黃種人呢?
有人輕輕叩門,淩夕在吊帶睡衣外披了件外套去開門,來者是位男士,和她並不熟,淩夕挑挑眉毛:“武工,有什麼事嗎?”
“啊!淩老師,我走錯了,走錯了!打擾了!”對方雙手合十,做抱歉狀、告饒狀,節節後退。
淩夕搖搖頭表示沒事,合上了門。
她長了個心眼,貼在門後的貓兒眼往外望,見來自雲南的小武工程師又去敲淩夕對面那屋的門,那門遲疑、謹慎地開了,門後是來自貴州的小王。
小武工程師身體一晃,晃進小王的房間,門爽利地關上了。
祝他們幸福。
祝他們有個好結果。
6.
不是沒有人約淩夕,但那些人的年齡不上不下,個人條件不高不低。
她也不是等著被追的那種人,也不是一定要結婚的那種人,她覺得人生還有好多事值得她忙活呢。
在石家莊進行的培訓中,主辦方的負責人對淩夕印象深刻,私下裡交換意見和需求,負責人邀淩夕加入他們投資的新項目,做一家民營的運輸公司,給淩夕的職位、薪水夠她在體制內再做十年的。
淩夕把深圳的房子賣了,拎了一件行李,從華南到了中南。
她發誓要重新開始,除了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證件、照片、銀行卡,其他東西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連電腦、手機、平板電腦都全換成新的了。
她將往昔的痕跡都刪除了。
一段時間內,“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成了淩夕用在網上各處的簽名檔。
說人話就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負累,隨時能出發,但有時也會覺得孤獨。
無關生活。
洗衣機她可以自己挪到陽臺。
深夜出差回來,有司機去接她。
電影她可以自己看,其實也沒多少時間看。
搬家?更是小意思。
在中南某城,淩夕搬過幾次家。搬家哪裡還需要她自己動手?錢到位,自然有合乎價位的貼心搬家公司上門服務。他們會先拍照,然後把家具、電器一一拆卸、用毛毯包起來,細緻地捆好。書幫忙打包,花幫忙大盆換小盆,到了新家,他們再按照片,一件一件地裝好、復原,把書擺放到位,甚至要給花澆完水,師傅們才離開。
男耕女織,那是過去。現在,你要麼會耕,要麼會織,反正得會一樣,證明你的價值,剩下不會的,交給社會分工。
這是最好的時代,一個女人完全能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可是,洗浴後,身體還滴著水珠,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淩夕會覺得孤獨。
可是,團建時,集體去爬山,有家屬的帶家屬,沒家屬的帶男女朋友,沒男女朋友的一對一地曖昧,淩夕跑在最前頭,回望他們在山的不同部位形成的小黑點點,會覺得孤獨。
可是,無論坐在哪裡,附近只要有花,有花香彌漫,卻無人可以傾訴,淩夕會覺得孤獨。
有時,淩夕問自己,以前異地戀時,除了手機那端多了一個人,和現在的生活也沒多大區別啊!為什麼那時候自己不覺得苦?
答案是,那時她的心是滿的,現在她的心是空的,空落落的。
答案清晰後,她認真相親;認真盤“庫存”,琢磨自己究竟有多少真心實意的追求者;認真思考每個可能對象的經濟條件、教育背景、家庭、家世、有無婚史;認真準備每一場約會;用手機備忘錄記錄上次見誰穿了什麼衣服,在哪裡吃的飯,對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哪些話題忌諱,哪些話題是黃金談話方向——
淩夕把消滅孤獨當作一項任務去完成,當作一份工作去具體實施。
半年後,她與合作方一位姓李的部門經理開始談婚論嫁了。
這是一場精明的戀愛,雙方做了婚前財產公證,準備簽協議規定婚後權利和義務,明確了支出AA制,明確了每年探訪對方父母的次數,明確了期權、股權即便日後兌現、套現,也不能算作婚後共同財產……
這份協議,兩人來回推敲、修改了十多次,就等淩夕出差回來,將定稿審完、簽完,他們就可以領證了。兩人都同意不辦婚禮,出去旅遊一次,即是儀式。
過程中,李經理一直誇淩夕成熟、懂事,肯定能做個非常優秀的人生合夥人。淩夕心想,一個女人不想費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覺得這件事不值得費心。
她所有的心思、激情都在方礪身上,都在上一段情感中耗幹了。
7.
G79次列車首發。
它從北京西站開往香港西九龍,途經石家莊、鄭州、武漢、長沙、廣州、深圳,全程近九小時。
幾乎每次有重要的高鐵線路開通,淩夕都會在第一時間搶票體驗。這次,她又搶到了始發站的首發票,商務座,票價3369元。她專程從中南來到首都,專門感受這趟具有劃時代意義、貫穿南北的列車。
車廂內有綠植,洗手間有護手霜。
車頭掛著慶祝本車開通的橫幅,許多乘客圍在那兒嘰嘰喳喳、擺造型,淩夕路過,共計為三戶人家、兩組閨密、六對情侶拍了合照。
車開了。
窗外的風景飛馳而過,北方秋日的天空清澈、高遠。
乘務員無微不至,禮貌周到。
淩夕打開電腦,處理了一些公事,又看完了李經理髮來的最新一版婚前協議。新協議中,他加了一條:如果最終毀婚,將賠償對方五萬元。這突兀的條款令淩夕不悅,她準備再思考一下,先合上了電腦。
她按動椅子的開關,將座椅調成躺椅式,踢掉高跟鞋,把鞋子藏在了椅子下。她打開出差用的小箱子,把電腦塞進去,把疊得方方正正的毛巾拿出來,然後關上箱子,展開毛巾,鋪在座椅靠上處,讓自己陷進了椅子裡。
按照計劃,她會先去香港玩幾天,再從香港回深圳。她的戶口還在原單位的集體戶上,她和李經理約好了,國慶後,深圳見,兩人領證。
她忽然有點渴,車上提供飲料,但淩夕喝慣了茶,她躺了一會兒又坐起來,擰開隨身帶的玻璃杯,打開箱子,在貼著箱蓋的網兜處掏出了一個鐵皮制的小圓盒,輕輕打開,取一撮茶葉扔進了玻璃杯裡。
盒子還是她當年在方礪的茶几上拿的,告別時,淩夕原打算替他收進雙肩包,但臨時改變主意,塞進了自己睡衣的口袋,留作紀念。
從華南到中南的那次大遷徙,她該扔的扔,該送的送,連書都被二手書網站拉走,電腦、手機都全換了,這鐵皮茶葉盒卻還被主人一直藏在出差時隨身的箱子裡,成了出門必備的東西。
淩夕拿著玻璃杯,往車廂接頭處走,乘務員看見她,貼心地說:“我來幫您倒。”淩夕笑著婉拒了:“我還要洗茶。”
車停在石家莊火車站的站台時,沒有人下車,只有人上車。
淩夕洗茶、泡茶回來,商務座已經滿滿當當。
北京西站始發時,淩夕旁邊的座位是空著的,現在坐上了人。一個雙肩包擱在椅子盡頭的小桌上,鄰座的乘客正將椅子調成安睡模式,像一張平整的床。
淩夕本來沒注意鄰座乘客,她把杯蓋打開,放在車窗寬寬的窗棱上,杯子冒著熱氣,像人情動時澎湃的呼吸。
這時,隔壁乘客站了起來,拉開雙肩包的拉鍊,從雙肩包耐磨的質地、防水的設計,淩夕判斷,他百分之九十是戶外運動愛好者。
他拿出一隻半透明的收納袋,食指和拇指合作,推開了封口的鎖扣,然後取出一條毛巾,展開,鋪在了他座位上即將安枕的地方。
淩夕的心跳聲怦怦咚咚。
但她不敢確認。
她看著鄰座乘客再把收納袋放回包裡,把背包放回小桌子上,把棒球帽摘下來,擱在包旁邊。
他從雙肩包左側收緊口的網兜中拽出保溫杯,自棒球夾克的口袋掏出了一個小圓盒,淩夕把頭扭向車窗,在窗子上看他的臉和窗外的秋色重疊。
他去車廂盡頭處泡茶了。
乘務員和他耳語幾句,他擺了擺手,他要洗茶。
他再回到車廂時,淩夕已經調整好情緒站在了他面前。
“Hi!”
“Hi!”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一瞬千年。
幾乎在第一眼看清方礪的臉時,淩夕就知道,她還愛他。
就像當年,方礪從大巴車的車頭走到車尾,徑直走向她,告訴她,他路過一家收費站,看見一間小超市,想為自己買點東西,順便給她帶了杯子和紙巾一樣。淩夕當時假裝不知道,但心裡只有一個聲音:他喜歡我。
當她坐在他旁邊,聽他複述自己發言時的案例、觀點,這個“他喜歡我”的聲音更肯定了。
但她喜不喜歡他,這是個問題,她一時半會兒沒搞清。
等他在臺上把袖子折了三折,兩隻手按在演講台的兩側,精力充沛、精神煥發地設問、提問時,他光芒四射。她坐在台下第一排正中間,心裡的聲音響亮地回答了所有的問題:“這是複刻版的我,是我的男人,我一定要得到他。”
稍後,她把蘿蔔花擱在他的盤子裡示愛。
她在月季花叢,踮起腳,用珊瑚色的口紅回應他。
她又在月季花的環繞中,宣誓,與他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她一直是進攻的、主動的,哪怕被動,也是迂回戰術,主動等待他的更主動。
那是天造地設的戀人、棋逢對手的戀愛。
即便日後他們沒有經營好、處理好這段感情,聚散苦匆匆,她也從未後悔過曾發生的一切。
現在,那種聲音又出現了,方礪摘掉棒球帽時,它就出現了。
方礪鋪毛巾時,那聲音逐漸清晰、有力,越來越堅定:我還愛他,他還愛我,他鋪的還是當年那條毛巾。
但淩夕不動聲色,把內心波瀾壯闊的大戲都按捺住,按在微收的嘴角後、豐潤的面頰上、好看的酒窩中。
方礪也平復了愕然,開始和她有來有往地對話。
她問:“回來了?”
他答:“回來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最近。”
沉默。
車已經到鄭州站了。
“你現在去哪裡?”
“香港。”
“去看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
“結婚了?”
“沒有結婚。”
“‘黑姑娘’呢?”
“什麼‘黑姑娘’?”
“你在非洲的時候,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
“大概是房東。”
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多了。
車到武漢站了。
淩夕無意刨根問底,只要方礪認自己是單身,那就說明他是單身,他在她面前願意單身。
“你呢?有男朋友了?還是再婚了?”方礪一邊問,一邊為淩夕的杯子續上水。
淩夕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有過男朋友,感覺不合適。”
“現在呢?”方礪把杯子遞向她,臉湊得很近。
車到長沙站了。
淩夕接過杯子,抬頭看他。幾年來,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能交換呼吸。
有人下車,有人上車,他倆卻如石像一樣,保持著呼吸相聞的姿勢。
淩夕咬咬嘴唇,不確定方礪想要的答案是否是她想給的。她欠起身,一揚手,摘下了方礪淡淡茶色的眼鏡。只見方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正泛著霧氣,霧氣漸濃,終成濕潤,流下了滾滾的淚。
淩夕忙去扯她身後的毛巾,為方礪拭淚,又擦自己的淚。
她心裡的聲音告訴她:她要回深圳解決一些事,再做一些事,現在還來得及。
至於以後,哪怕還是兩個人、兩座城,他們經歷了這麼多,距離又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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