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雲檀2020年深情守護之作,闊別四年書海再相逢。
從知名高校雙學霸到都市職場雙名人,由男女主組成的強強CP,霸氣自信、光芒萬丈,脫掉校服換上婚紗,
他們的愛情勢均力敵,並且充滿尊重與信任。
完美如Ta,滿足了異性對Ta的全部幻想。
世界廣袤無垠,人生朝露溘至,想要遇到一個與你精神共鳴之人,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答案是:微乎其微。
萬幸的是,齊默遇到了蕭文縝。
當高校隱秘戀情走進窮途末路,她和他之間只剩下後來和聽說——
後來,齊默研三回國準備碩士論文答辯,偶爾在學校裡遠遠看到蕭文縝,只是微微頷首,兩人不再有任何交集。
聽說,蕭文縝為了尋求事業新發展,把《追夢者》欄目拱手送給沈燮和喬思佳,“淨身出戶”,引來外界一陣譁然。
後來,齊默求職屢屢受創,不見頹廢和挫敗,心境反而越發開闊明朗,自此離開經濟圈,行蹤成謎。
聽說,蕭文縝讀博期間,加盟省級衛視財經頻道,開創深度人物訪談節目《以文會友》,並因該節目榮獲多項主持人大獎,收穫粉絲無數。
後來的後來,不再有所謂的聽說。
齊默在塵世間,蕭文縝在名利場。
齊默寂寂無聞,蕭文縝家喻戶曉。
後來的後來,所謂的聽說即是久別重逢。
齊默:“凡是容易讓我上癮的東西,我絕不允許自己太沉迷。所謂東西,包括人。”
蕭文縝:“蕭家男人一生只有一個配偶,一旦認定誰是他的妻子,那就是一輩子。我說過我會等你,便會一直等你。”
齊默:“如果你一直都等不到我回心轉意呢?”
蕭文縝:“無妨,老來你為尼,我為僧,我心甘情願陪著我的小師妹孤獨終老。”
愛,從未離散。
轉身便是歸途。
作者簡介
雲檀
暱稱罎子,惟願文字能夠幻化成四季飛鳥,載著青春和夢想,浮世守望,溫暖如故。
代表作:《默寫你的名字》《如果不遇江少陵》《挽不回的舊時光》《多年前,她曾闖入他的城》。
名人/編輯推薦
2、雲檀,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作者,筆下的陸子初和傅寒聲滿足了我對男性的所有幻想,顧笙和蕭瀟也是我對於女性的一種嚮往,要獨立,要有專屬於自己的氣質和風格。文筆很細膩,不同於其他只在“表面”上的小說,每個情節都值得細品。看到你又寫了新書,內心真的超級激動,看過的小說中你的言語很深,一些引用的話很有寓意,真的讓我很想瞭解你,不禁猜測作者一定是個愛看書非常有知識的人,這無疑讓我更加仰慕你,不僅僅是被文筆所折服,也驚豔于你的才華。——讀者嗯嗯。
3、我哭了,真的太好看了,我就喜歡這種調調,年紀大了虐戀情深跌宕起伏已經不適合這脆弱的小心臟了,平淡才是真啊,女主太可愛了,越是缺什麼缺渴望什麼,沒錯,我拖延懶惰懦弱敏感就是喜歡這樣勇敢前行,無所畏懼,內心強大的女主,就問什麼時候出版,可以不喝奶茶不吃炸雞但一定要買書!!!——讀者是肉圓子啊
4、“因為她是齊默”!喜歡上了啊!好甜!!!蕭師兄脫了白襯衫給齊默,蕭師兄給齊默餵飯,蕭師兄和齊默同居,蕭師兄和齊默喝一杯水;拉小手,叫齊默“齊齊”,確認喜歡齊默——讀者JYK
目次
Chapter 02 這個師兄有點兒暖 27
Chapter 03 讀研期間,你的學業我負責 56
Chapter 04 因為她是齊默 82
Chapter 05 她是一個羞恥的偷竊犯 108
Chapter 06 我男朋友叫王大剛 137
Chapter 07 師兄,你絕對不是流氓 165
Chapter 08 你再也沒有情敵了 200
Chapter 09 我愛您 236
Chapter 10 蕭文縝是齊默的奢侈品 274
Chapter 11 齊默,我有允許你親我嗎 307
Chapter 12 你的心也變了嗎 335
Chapter 13 我怕齊齊不要我 360
Chapter 14 女流氓對抗男流氓,扯平了 390
Chapter 15 你好與不好,都是我的齊齊 421
Chapter 16 你配我剛剛好 456
Chapter 17 在我心裡你最好 488
Chapter 18 對不起,我來晚了 518
Chapter 19 蕭教授,原來您懼內啊 545
Chapter 20 師兄,你願不願意娶我 572
番外篇 600
書摘/試閱
Chapter 01 他和她,來自高校名人榜
那天是9月6日,國大研究生新生入學報到,齊默尚未現身,就因自身名氣早已在國大校園轟動一時。
齊默出名,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讀寫障礙生齊默參加高考,總成績超出文科重本線82分
齊默自出生起就患有嚴重的閱讀書寫障礙症,因此她的閱讀能力十分低下,不僅沒有辦法正常閱讀文字,甚至無法正常書寫。
齊默18歲參加高考,市教育局開啟綠色通道,在十九中考點設立特殊考場,請調本市以及其他省市監考老師為齊默提供報讀服務和謄寫答題卡服務。
那一年高考,齊默的語文成績高達142分,這是當年高考語文的全國最高分,由她口述的高考滿分作文更是風靡網絡,引來主流媒體爭相報道。
據悉,國大(綜合類、雙一流)和華大(理工類、雙一流)先後向齊默拋出橄欖枝,齊默權衡再三,最終放棄國大,選擇了華大經濟學院。
二、齊默備考過程極端殘酷,“虎爺”式高壓教育震驚大眾
齊默報考華大經濟學院不久,她的家庭背景和求學過程就被媒體翻了個底朝天,其中爺爺齊凱瑞的教育模式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齊凱瑞,經濟學博士、教授、著名經濟學家,曾經在國內多所高校任教,桃李滿天下,著述甚豐,並在宏觀經濟學領域成就斐然,學術影響力極高。
據知情人透露:齊默上完小學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而是一直在家裡學習。齊凱瑞為了順利開展教學計劃,強勢驅逐齊默父母搬離齊家老宅,並嚴令禁止齊默的父母未經他的同意私底下與齊默見面。
整整六年時間裡,齊凱瑞全方位掌控著齊默的人生,謾駡、斥責、逼迫、利誘,幾乎每天都在無情上演。
齊默儼如一台不知疲倦的學習機器,每天清晨跑步兩千米;每天背誦千字英文名著;每天構思兩篇高質量優秀作文;每天投入大量的時間訓練邏輯思維能力和運算能力;每天在一波接一波的題海戰術裡掙扎沉浮;平均每天睡眠不超過五小時,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都交付給了一場高考。
事實證明,齊凱瑞成功了,齊默也成功了,但齊凱瑞的“虎爺”式高壓教育在社交網絡上引起了廣泛熱議,輿論呈現出兩極分化趨勢。
三、齊默主演華大招生宣傳片,勵志人設火爆各大高校
三年前,華大招生辦公室為了和其他高校搶奪優質生源,脫離傳統套路,不僅放棄了高規格航拍技術,也放棄了秀“內核”、逐一細數科研成果,而是以在校大學生齊默的成長史為招生亮點進行全方位拍攝。
華大招生宣傳片的名字叫“默聽夢想”,講述齊默在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的情況下,經歷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痛苦和心酸,但她從未放棄過自己,反而克服困難,經過不懈的努力,最終考上華大的勵志故事。
故事內容真實還原齊默的過往,攝製組不僅找來了小演員扮演童年的齊默,還邀請齊默的爺爺齊凱瑞等人相繼入鏡。
那年暑假,華大招生宣傳片《默聽夢想》經過互聯網傳播,短短幾天內,迅速引爆國內各大社交網絡。
據說很多人看完之後大為感動,齊默的故事不僅成功激勵了很大一批學子,也為華大暑期招生帶來了很高的關注度。
自此,齊默躋身高校風雲人物熱搜榜,分別獲得國家獎學金、華大一等獎學金和華大本科特等獎學金等榮譽,總學分績點綜合排名年級第四,陸續收到多所重點大學推免邀請。
齊默讀研計劃研究應用經濟學,華大在這方面的優勢學科不如國大成果突出,齊默經過慎重考慮,做出了與四年前截然相反的決定,以優異成績報送國大經濟學院繼續深造。
對同屆國大學子來說,鮮有學生像齊默這般擁有那麼高的知名度,雖未現身,卻已聞名全校。
9月6日,國大校園裡掛滿了宣傳橫幅,各學院志願者分工明確,或接車,或引導新生辦理註冊手續,或帶領新生家長參觀學校和新生宿舍,場面喧囂雜亂,鬧哄哄地持續了一上午。
齊默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避開上午報到高峰期,在家裡吃完午飯,方才拿著入學檔案袋乘車抵達學校。
午後烈日炎炎,整個城市猶如高效運作的巨大蒸籠,地表溫度持續在39℃以上,沿途花草樹木病懨懨地垂著頭,偶爾有風吹來,也是熱浪翻滾,迫得人無處藏身。
國大研究生入學手續統一安排在體育館辦理。齊默入校後沒有直奔體育館,而是頂著大太陽去見她的研究生導師周安國。
來國大之前,周安國曾給齊默打過電話,通話簡短,僅是提醒齊默下午抵達經濟學院以後,直接去辦公室找他。
正值午休時間,經濟學院幾乎沒有什麼學生來回走動,反倒是綠樹成蔭的主幹道路兩旁,分別放置著兩個人形立牌。
一男一女,均是高顏值。
男主角目測一米八幾,身材修長,氣質突出,帥氣的長相看上去很高冷,給人一種強烈的疏離感。
女主角膚白身長,留著披肩黑髮,五官精緻清純,屬�典型的美人坯子,甜美的笑容極富感染力。
國大經濟學院推出的迎新學霸,無論是相貌,還是才華,自然是高人一等。
男主角蕭文縝,省級優秀學生,全國數學競賽第一名,四年前免於高考,直接進入國大經濟學院學習。本科期間先後擔任國大經濟學院第二十六屆學生會主席和國大本科生課程諮詢會主席,綜合測評專業第一,並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學術論文共計五篇、高質量SCI論文共計四篇,國大推薦免試直碩。曾獲國家獎學金、國大本科特等獎學金、國際大學生辯論大賽一等獎、國大綜合優秀獎學金等榮譽。
女主角喬思佳,本科畢業于國大經濟學院,國大學生會文化交流部副部長。大學四年獨立發表多篇論文,並為國大經濟報撰寫稿件,大四保送國大讀研。本科期間分別獲得國家獎學金、國大一等獎學金、國大社會公益獎學金等榮譽。
齊默對男女主角並不陌生。數月前,齊默被國大研究生院錄取,選擇研究生導師的時候,頗為心儀周安國,後來獲知周安國有意招收蕭文縝和喬思佳為關門弟子,齊默出於好奇,特意調查過蕭、喬二人,所以對男女主角知之甚深。
尤其是男主角。說起來,齊默與他緣分不淺,今後不僅在國大師出同門,還是同班同學,可謂冤家路窄。
9月,正是秋老虎耀武揚威的好時節,道路兩旁蟬聲聒噪,齊默從男主角的人形立牌前走過,適逢一陣強而有力的暖風把人形立牌刮翻在地,齊默瞥視一眼,沒有理會。
高溫熱浪持續翻滾,齊默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許是覺得不太合適,終究還是止步回頭,原路返回,彎下腰扶正了男主角的人形立牌。
樹蔭下,男主角的容貌奔著黃金分割點生長,完美得挑不出毛病,清涼如水的眼神靜謐如詩,仿佛寫滿了故事。
略顯突兀的,是男主角過分豔麗的唇色。
湊近細看,蕭大帥哥的嘴唇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口紅印,交錯重疊,口紅色號竟多達七八種。
現在的小迷妹,真是色膽包天。
齊默鬆開人形立牌,轉過身的時候,發現幾個女孩子正站在附近神色詫異地看著她。
齊默沒往心裡去,環顧一眼周圍環境,對著幾個女孩子扯出一抹微笑:“請問,周安國教授的辦公室怎麼走?”
國大經濟學院辦公區域比較偏僻,設立在經濟研究所附近。
一棟五層高的老樓,觸目皆是綠色,滿牆的爬山虎一路攀爬到房頂,數不清的藤蔓和枝葉爭先恐後地從房頂垂落到外牆上。炎炎九月,綠波起伏,就連毫無生命的辦公樓似乎也變得生機盎然。
周安國的辦公室在二樓,齊默盯著門牌號,稍作猶豫,嘗試著抬手敲門,結果咚的一聲尚未落地,就聽房門吱扭一聲裂開了一道小縫。
門沒關。
辦公室裡開著空調,裝修風格古樸厚重,除了一張深色系實木辦公桌、幾把椅子和一組木質沙發,剩下的全是書架和書籍,文化氣息很濃郁。
周安國不在。
齊默推門進來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男子正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看書,聽到開門聲,轉頭回眸,相貌十分英俊,審視的眼神裡夾雜著綿軟的殺傷力。
四目相對,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男子的眼神裡稍縱即逝,齊默也緊跟著一愣,人形立牌蕭文縝真人版?
齊默出於禮貌,想跟蕭文縝打聲招呼,但蕭文縝一臉冷漠,收回視線後,就低著頭繼續看書,完全視她如無物。
覥著臉打招呼這種事,齊默做不來,也不願意做,她走到沙發前坐下,耐著性子等周安國。
這一等,時間有點久。
爬山虎包裹著窗戶,一縷縷陽光強硬地穿過一片綠色投射入室,匯成耀眼奪目的淺黃光暈鋪在辦公室的每個角落裡。室內很亮,明亮到她能看見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飄浮;室內很靜,安靜到她能聽見年輕男子翻動書頁發出來的脆響聲。
男子看書的節奏不緊不慢,為人冷靜沉著,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可以清風明月,冷眼相待,隱隱無情無欲……
某些人自出生起什麼都有,自然可以率性而活,做到無欲。而有些人,因為生來彷徨,所以奮鬥不休,束縛不止。
齊默忍不住笑了。
她和蕭文縝無仇,有仇的是她的爺爺齊凱瑞和蕭文縝。
8月中旬,著名經濟學泰斗齊凱瑞和國大經濟學院應屆本科畢業生蕭文縝,在未來中國經濟增長引擎問題上發生分歧,並通過《經濟期刊》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學術大戰。
此戰雙方實力懸殊,但筆誅墨伐較量長達半個月。值得一提的是,後起之秀蕭文縝屢次迎戰經濟學大師齊凱瑞,絲毫不遑多讓,不僅論證清晰,字裡行間更是硝煙彌漫,燒得學術界狼煙四起。
8月末,齊凱瑞翻閱蕭文縝所著文章,心臟病突發,被緊急送醫救治。齊、蕭二人的學術對決,伴隨著齊凱瑞被推進手術室進行心臟搭橋手術戛然而止。
9月3日,蕭文縝在國大經濟學院研究生導師周安國的陪同下,前往醫院探望齊凱瑞。彼時探訪者絡繹不絕,主治醫生以齊老先生剛做完手術不宜見客為由,將訪客悉數拒之門外,蕭文縝遺憾而歸。
9月6日,國大研究生新生入學報到,齊默作為齊凱瑞的孫女,正式走進國大經濟學院攻讀碩士研究生,並在周安國的辦公室裡初次邂逅蕭文縝,雙方默契失憶,一派和諧假像,甚好。
室內溫度舒適,齊默缺覺犯困,靠著沙發打起了瞌睡。
半睡半醒間,察覺好像有液體從鼻子裡流出來,齊默睜開眼,抬手蹭了一下,結果發現手背上都是血。
流鼻血不可怕,可怕的是大量鼻血流出來,止都止不住。
齊默之前沒有流過鼻血,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她直接仰頭止血,不料血液倒流進入口腔,瞬間嘴裡也開始吐血。
意識到止血方法有誤,齊默雖然不再仰頭,卻沒有更有效的止血方法,只好起身找衛生紙。
鼻血量驚人。
齊默抬手擦拭,很快十根手指上幾乎沾滿了黏稠的血液……眼前一片黑影籠罩,某人抬腳勾來一把椅子按著她坐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某人已單手托著她的後腦勺,用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齊默心裡一咯噔。
是蕭文縝。
辦公室裡,空氣轉瞬凝固。
齊默被蕭文縝捏住鼻子沒辦法呼吸,頭忍不住向後仰,卻在某人的手掌重力下動彈不得。
蕭文縝說:“放鬆,用嘴巴呼吸。”
齊默張著嘴,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甕聲甕氣地說:“謝謝。”
蕭文縝不接話,只是很紳士地捏著她的鼻子,過了一會兒,解釋道:“我身上沒帶紙巾,只能用手捏住你的鼻子止血,見諒。”
此人說話倒也客氣。
齊默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視野範圍有限,她看不到蕭文縝的臉和表情,只能被迫盯著蕭文縝緊致有型的臀部線條看。那線條性感又撩人,也不知道他的翹臀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鍛煉的?
齊默嗓子發幹,很淑女地移開目光。
其實捏鼻子止血,齊默自己也可以做,原本不用麻煩蕭文縝一直幫她捏著,但她的雙手沾滿血污,不僅髒,血腥味也不好聞,所以想想還是算了。
氣氛很尷尬。
在長達五分鐘的時間裡,蕭文縝就那麼捏著齊默的鼻子一動也不動,以至於齊默用嘴巴呼吸時都不好意思太用力。
她能明顯察覺到,從她嘴裡呼出來的熱氣,先是噴在蕭文縝的掌心裡,然後再反彈回來,不僅蒸幹了空氣,也蒸紅了她的臉頰。
萬幸的是,周安國回來了。
周安國哼著民歌走進辦公室,發現蕭文縝和齊默一站一坐很曖昧地“貼”在一起,瞬間歌喉一緊,哆哆嗦嗦地走過去,沒敢正眼打量,而是眯著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兩人,目睹兩人姿勢安全,再見齊默一臉狼狽相,周安國面上一喜,大大方方地松了一口氣。
“流鼻血了?”
慰問太過喜慶,周安國及時撿起師德,斂去話語間的笑意,輕聲安撫齊默:“天熱容易上火,流鼻血很正常,不是什麼大問題。”
齊默帶著鼻音嗯了一聲。蕭文縝的手指終於離開了她的鼻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試試看是否還流鼻血。”
齊默捏了下鼻子,等了片刻才說:“止住了。”她的目光落在蕭文縝的手指上,男子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十分養眼好看,卻因為手指上沾了不少她的鼻血,所以大大地影響了觀賞性。
“不好意思。”
齊默仰著臉道歉,渾然不知微微仰起的大花臉上,鼻樑、臉頰、嘴巴周圍全被鼻血覆蓋,一眼看過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戴著一副紅口罩。
蕭文縝別開臉,與齊默拉開距離,偏冷的眼神裡劃過一絲笑意。
周安國沒忍住,背對著齊默,站在書架前佯裝翻找書籍,眼睛在鏡片後都快眯成了一條縫,顫抖著身體,笑得說不出話來:“文縝,外面……外面有洗手間,你快……你快帶你師妹去洗洗。”
蕭文縝是天之驕子,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耀眼光環。
他和齊默同歲,只比齊默大兩個月,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包括他的父母,都畢業於世界名校和國內“985”名校。
爺爺是科學家;奶奶是教育家;外公是建築學家;外婆是古典音樂家;父親蕭博彥是著名導演、編劇、製片人,執導的獲獎影片數不勝數,觀眾覆蓋面極廣,在國內具有強大的收視號召力;母親沈樂安是國內知名作家、編劇,作品幾乎都是大火題材,並且屢創收視神話,捧紅過不少明星。
汲取文化養分出生的蕭文縝,大概是遺傳了父母的好基因,曾在大二下學期出於玩票性質,聯合昔日高中同學、國大廣播電視專業大二本科生沈燮,以及國大經濟學院同班同學喬思佳,在國大校園網APP上製作了一檔大學生訪談類節目《追夢者》,受眾定位是國大在校廣大師生,上線七天播放量高達1000萬,隨著每星期定時發佈新視頻,最高一期播放量在沒有任何宣傳的基礎上高達4000萬,引得不少版權商蠢蠢欲動。隨著高價誘餌的不斷拋出,青鋒網最終佔領先機,與蕭文縝團隊成功簽訂《追夢者》版權再生開發協議,蕭文縝團隊提供構思創意和視頻製作,青鋒網提供資金支持和平臺推廣。雙方通過合作,瞄準品牌效益收穫成就的同時,深入挖掘《追夢者》真正的版權價值,力求將《追夢者》打造成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學生就業創業專題類節目品牌。
別人追逐的功名利祿,于蕭文縝唾手可得。
齊默最初知道蕭文縝,是在兩年前。她的幼時玩伴江夷中,當時作為國大中文系大二本科生,因為和沈燮關係較好,成為《追夢者》欄目撰稿人。閒暇時,江夷中找齊默聊天,偶爾話題會捎帶上蕭文縝,齊默一心紮在學業上,所以對蕭文縝也稱不上有什麼印象。
再後來知道蕭文縝,是因為他是周安國招收的研究生之一。
齊默以為,她和蕭文縝之間,充其量只是同門師兄妹關係,沒想到8月份的一場經濟學術對決,率先為這段同門之誼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齊老術後恢復怎麼樣?”
二樓洗手間裡,嘩啦啦的水流聲有著獨屬�它自己的小時光,連帶蕭文縝的聲音也帶著幾分繾綣。
齊默一怔,轉眸瞥視一眼蕭文縝。
男子睫毛低垂,側臉輪廓棱角分明,既平靜又漠然,仿佛只是洗手無聊,隨口那麼一問。
齊默掬起一把水洗臉,反復搓洗臉上已經凝固的血痂,不答反問:“師兄,你覺得我爺爺生病住院是你害的嗎?”
蕭文縝關掉水龍頭,目光落在齊默的臉上,不知是為了那聲突如其來的“師兄”,還是訝異於她的直白,總之並未接話。
齊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在未來中國增長引擎問題上,師兄主張互聯網等新經濟,而我爺爺主張居民消費升級,雖然你和我爺爺在科學判斷和價值觀方面存有分歧,卻一致反對未來中國經濟增長引擎是房地產。對於我而言,經濟學沒有固定答案,求大同存小異在所難免,能夠擁有一致的看法方才顯得尤為可貴。”
沒有謾駡式的秋後算帳,也沒有激進式的針鋒相對,而是淡淡地陳述個人觀點,不偏不倚,很中立。
蕭文縝略感意外,但這番話從齊默嘴裡道出,又好像沒有什麼可意外的。
齊默洗淨臉上的血污,抬起眸子直視鏡子裡的蕭文縝:“總而言之,我爺爺術後恢復得不錯,至於他生病住院,不全是你的錯。”
她,這是在開解他嗎?
開解一個差點兒害她爺爺奔赴鬼門關的人?
蕭文縝不動聲色地盯著齊默,年輕女子五官清秀,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美女,但貴在氣質出眾,安靜地注視一個人的時候,一雙黑眸熠熠生輝,眉眼間乍然流瀉的光彩,不增不減,恰是九月好時光。
此番入學報到,齊默原本不想麻煩任何人。
爺爺齊凱瑞術後不良於行;父親齊遠彬作為市醫院急診科主任,每天起早貪黑,忙碌起來分身乏術;母親尉遲敏為了看護爺爺,每天家裡醫院兩頭跑,連獨自經營的陶藝室都無暇顧及;好友江夷中雖然在國大中文系讀研,但私底下為出版社供稿,由於新書交稿在即,為了挪出時間集中寫稿,已提前兩日辦理了入學手續。
周安國大概想到她今日入學無人陪伴,所以才會提前給她打電話,讓她辦理入學手續之前,先來一趟辦公室。
辦公室裡,周安國打開齊默帶來的入學檔案袋,把相關材料仔細核查了一遍,隨後把入學材料重新裝進檔案袋裡,越過齊默,直接遞給了蕭文縝:“齊老先生因為你生病住院,所以他孫女入學報到,你負責。”
周安國當著齊默的面,對蕭文縝說話很不客氣,難保不是故意演戲給她看。
齊默正要說些什麼,蕭文縝已經從周安國的手裡抽走了檔案袋,齊默沒有退路,只好跟周安國打了一聲招呼,和蕭文縝一起離開了辦公室。
國大綜合體育館位於經濟學院加楊小徑盡頭。下午兩點半,國大上空烈日當頭,數百棵加楊遮天蔽日,層層疊疊的綠色枝葉在陽光照耀下碎光閃閃,小徑兩旁每隔五米就安置著一把長椅,環境格外幽靜。
蕭文縝邁著110cm的大長腿走在前面,白襯衫在斑駁的陽光下一塵不染,散發著淡淡的光芒,仿佛能夠點亮途中所有的顏色。
在齊默的記憶裡,也曾有那麼一個白衣少年,幾乎點亮了她的整個青蔥歲月,讓她由懵懂無知逐漸走向世俗清醒。
貌美男子,最是兇險。
儘管如此,齊默還是小瞧了“星二代”蕭文縝的影響力。這天下午,體育館迎新現場再次進入人流量高峰期,蕭文縝現身後,註冊現場變得嘈雜無比,很多學生大概是頭一次在生活中見到明星之子蕭文縝,新奇之餘,紛紛舉起手機進行拍照。
新生入學手續頗為煩瑣,需要審核一系列材料,繳完費,緊接著還要辦理IC卡、學生證等證件。
擁擠的人群裡,齊默不願被人過度關注,刻意與蕭文縝保持距離。蕭文縝覺察到她的小心思,倒也配合,除了證件照需要她上前露臉,其他相關手續全部由他代為出面辦理。
齊默偶爾望著蕭文縝的背影,年輕男孩兒自帶發光體,不時有女孩兒從他身旁經過,卻忘了把目光收回來。
目睹蕭文縝拿著她的檔案袋為她忙碌奔波,齊默心裡怪怪的。
並非沒有人幫她辦理過入學手續,但那些人是父母,是爺爺,是家人,而蕭文縝……他是陌生人。
儘管這個陌生人幫她,是出於對爺爺的內疚和自責。
下午四點左右,蕭文縝在體育館辦理完相關手續,帶著齊默一起回到經濟學院新生註冊辦事處。
負責新生註冊的工作人員坐在辦公桌後,翻開一本厚厚的報到登記簿,手指輕點某一頁空白處,溫和地提醒齊默:“同學,把你的名字簽在這裡。”
“可以找人代簽嗎?”齊默第一時間想到了蕭文縝。
“不能,學校有規定,必須本人簽字。”工作人員不認識齊默,所以不是很理解她的話,反倒認出了蕭文縝,雖然疑惑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沒有表現得太明顯,而是遞了一支圓珠筆給齊默,無聲催促她快一些,後面還有學生在排隊。
齊默不再說話。
常年疏于寫字,齊默的握筆姿勢略顯僵硬,手腕習慣性回勾,宛如剛練習寫字的孩童一般,寫字速度不僅很慢,還透著生疏和笨拙。
蕭文縝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寫字,僅是一個“齊”字,她就寫了三十多秒,一筆一畫下筆極重,字體傾斜,大得驚人。
字,真的很醜。
但她寫得極為認真。
蕭文縝目光上移,女孩兒彎著腰身,低頭寫字的時候,長睫半斂,仿佛藏匿著層層疊疊的春光。
“同學,你把名字寫得太大了。”工作人員盯著那個歪歪扭扭的“齊”字,臉上表情很微妙,皺著眉說:“麻煩你寫字小一點,畢竟一會兒還有其他同學要在下面簽字。”
蕭文縝沉了眸色。
眾所周知,經濟學泰斗齊凱瑞有一個孫女,智力正常,卻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有別於某些症狀較輕的閱讀書寫障礙症患者,齊老孫女的症狀極為嚴重,屬�看到文字完全不會讀、平時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書寫正確的那一種。但就是這樣一個輸在起跑線上的人,憑著自己的努力對抗命運,通過高考一戰成名,不知道秒殺了多少高考學子。
齊默事蹟,蕭文縝四年前就已耳熟能詳。
一個常年生活在別人異樣眼光裡的人,心性自然非一般人可比。齊默聽出了工作人員話語間的不快,臉上卻平靜無波,握著圓珠筆正要簽“默”字的時候,一具溫暖的身體突然貼上她的後背,緊接著,修長的手指用力地包裹住她用來寫字的右手。
齊默渾身一僵,靠在那個人的懷裡微微側眸,直接撞進一雙清冽的眼眸裡,那眼眸看似沉靜,卻又透著深不可測。
下午四點零八分,國大經濟學院新生註冊辦事處寂靜異常,齊默卡在蕭文縝的身前和一張辦公桌的後面,處境尷尬,整個人動彈不得,腦子裡更是一片空白,以至於事後只能依稀記得幾個小細節:
1.工作人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2.她被蕭文縝圈在懷裡,全身發熱堪比火爐,不僅後背直冒虛汗,就連手心裡也出了一層細汗。
3.蕭文縝握著她的右手,在報到登記表上認真地寫下她的名字“齊默”。那些字體筆劃在她的視覺世界裡分解跳躍,所以……她無法分辨蕭文縝是否擁有一手好字。
4.現場幾位排著隊等待簽字的新生認出她和蕭文縝,被眼前這一幕驚得瞠目結舌。
幾分鐘後,齊默頭腦發熱地離開新生註冊辦事處。蕭文縝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你去哪兒?我送你。”
齊默要回家,不好意思繼續麻煩蕭文縝,委婉拒絕:“不用了,我打車回去。”
蕭文縝說:“今天市里好幾所高校開學,出租車不好打。”
齊默啞口無言。
蕭文縝說的是事實,齊默不方便再拒絕,改口道:“那就有勞師兄了。”
前往停車場的路上,來往學生逐漸多了起來,齊默步子越發緩慢,遠遠地跟在蕭文縝的身後。本來她的關注度就很高,蕭文縝的知名度又遠勝於她,彼此之間還是拉開一點兒距離比較好,否則被人戳脊樑骨是小事,被狗仔偷拍榮登娛樂新聞是大事。
齊默保持距離倒也無妨,但她拉開的距離貌似遠得有點兒誇張,蕭文縝察覺之後,乾脆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齊默,無聲地示意她近前。
齊默見狀,只好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齊默。”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蕭文縝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格外深邃,沉默片刻,慢慢開口:“以後你和我在一起,被人關注在所難免,不能每次我們在一起,你都躲得遠遠的,你要趁早適應才行。”
什麼?
齊默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腦子又是一陣發熱,被他那句“以後你和我在一起”雷得外焦裡嫩。
不是蕭文縝瘋了,是她瘋了吧?
“師兄,我們是同門師兄妹。”齊默認真重申,她承認蕭文縝長相一流,智商一流,家世一流,但他追女孩兒的速度是不是也太急促了一些?
“我們當然是同門師兄妹。”蕭文縝單手插在褲袋裡,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師出同門,以後在學業上勢必會有很多交集,碰在一起,走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嗎?”
是很正常,齊默卻覺得很尷尬。
原來,蕭文縝說的跟她想的完全就不是一碼事。
陽光下,蕭文縝逆光而立,將齊默的神情盡收眼底,一貫態度冷漠的他似乎被齊默無意中戳中了笑點,只見他極其細微地牽動嘴角,輕飄飄的語調甚是蠱惑撩人。
他說:“齊默,你在亂想什麼?”
齊家位於老城區,坐落在一大片老式小洋樓裡。隔絕鬧市喧囂,每一幢房子都像是一位閱盡芳華的滄桑老人,娓娓訴說著光陰變遷和超然物外。
齊默踩著樹影走路,想起不久前蕭文縝開車送她回來,一路上蕭文縝電話不斷,而她人前顏面盡失,眼巴巴地瞪著車窗玻璃鬱悶了很久。
後來,汽車抵達小區門口,她更是直接開門下車,連聲謝謝也不說就直接關上了車門。
這種衝動只延續了三秒,她自知行為不妥,有些小家子氣,於是轉身上前,敲了敲副駕駛車窗。
車窗緩緩下降,她對上蕭文縝的眼神,下意識說出口的話並非謝謝,而是:“師兄,我沒有亂想。”
“我知道。”
蕭文縝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游走了一遍,回應得很有風度。
齊默不願意自我傷害再回憶下去,她從未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這麼丟人過,還是屢次丟人。
齊默想事情入了神,砰——腦袋撞上某個路人的胸口,路人適時地扶了她一把,方便她站穩。
“你是怎麼走路的?”
熟悉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不悅在齊默頭頂響起,雖不至於讓她嚇一跳,但驚訝還是有的,她微一抬頭,就看到了江棋來。
國大超高顏值男學霸一共有兩位,一個是蕭文縝,另一個是江棋來。如果說蕭文縝的帥氣帶著冷淡風,看起來有些不易親近的話,那麼江棋來的英俊絕對跟世俗有關,僅是一雙好看的眉眼就仿佛裝點著萬千星辰。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有點兒近,齊默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講了一句廢話:“你回來了?”
“回來拿點兒東西。”江棋來的語氣不冷不熱,轉過身,慢吞吞地走在前面,齊默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在保證距離的前提下,跟了上去。
江棋來,國大研究生會主席,國大自動控制理論及應用專業在讀博士,青鋒集團董事長江明雨的兒子,江夷中的哥哥。
四年前,江棋來本科畢業,聯合青鋒集團事業部推出青鋒視頻網站,四年下來覆蓋數億多屏終端,堪稱青年才俊,一直是各大媒體關注的焦點。
江家老宅也在這個小區裡,和齊家毗鄰而居。兩兄妹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起初是因為父母經商忙碌,回到家裡只有保姆,江奶奶覺得兩個孩子疏于親情陪伴,於是把他們帶在身邊照顧。後來兩兄妹日漸長大,不放心江奶奶一個人住在江家老宅,所以一住又是好幾年。直到五年前,江奶奶去世,兩兄妹才先後搬離江家老宅,雖然不常回來,但兩兄妹念舊,偶爾也會回來住上一晚。
兩兄妹對齊默的感情深淺不一,妹妹江夷中時不時地就會約齊默見一面,哥哥江棋來對齊默向來是清淡如水,時常無視,偶爾簡聊。
“齊爺爺身體怎麼樣?”江棋來打破沉默,回頭看了齊默一眼。
“恢復得還不錯。”畢竟是大手術,爺爺若想出院,可能還要等上一段時間。
江棋來嗯了一聲,淡淡地說:“我最近比較忙,等過幾天,我抽個時間去醫院看看他。”
“好。”
接下來一路無話,走到齊家門口,江棋來停住腳步。
“齊齊。”
齊默胸口一窒,慢慢抬頭,漆黑的眼睛被下午五點鐘的陽光一晃,仿佛進駐了水光,綺麗多彩,閃爍著明亮的光輝。
江棋來靜靜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以後我們都在國大讀書,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記得來找我。”
一陣微風刮過,輕輕地掀開枝葉隙縫,隱隱跳躍的碎光灑落在江棋來的眉眼間,許是錯覺,齊默竟看到了罕見的溫情。
齊默微笑點頭。
江棋來說的是場面話,她自然不會當真,至於他那聲闊別多年的“齊齊”,更像是對於身為弱勢群體一員的她,熟識者偶爾發起的感慨和憐憫。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年冬日四目相對,她從他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裡讀出來的語言信息是——他瞧不起她。
這天下午,齊默回到家裡,簡單地洗了一把臉,拿起床頭櫃上的錄音筆躺在了床上。
“今天的重點是,‘一帶一路’投資將面臨哪些稅收問題;各國稅務體系複雜,面對高稅務風險的同時,如何才能避免風險,做到重點防控;我國‘走出去’稅收政策在遇到風險時該如何應對……”
錄音筆裡面的內容,是齊凱瑞前些時候專門為齊默錄製的,蒼老的聲音緩緩地從錄音筆裡流溢出來,誦讀內容枯燥無趣,齊默躺在床上聽了一個多小時,後來昏昏沉沉地睡著,做了好幾個淩亂破碎的小夢。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有病,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笨,笨到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對,以至於“齊默”兩個字總是缺少筆劃。為了掩飾自己很笨,貪玩任性和沒心沒肺成了她最堅實的偽裝。瞧,她不是笨,她只是被家人慣壞,不愛學習罷了。
正在讀附中的江棋來對她很有意見,覺得她不學無術,擔心她會帶壞江夷中,所以每次見到她,幾乎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他對她的厭惡,是從幼時就開始的。
童年記憶裡,他對她一直是冷臉,她卻偏愛圍著他打轉。
後來,她被檢查出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他對她的態度雖然有所緩和,卻也沒有親近到哪裡去。
他待她,總歸是冷嘲熱諷居多。
他說:“天生殘缺可以通過後期努力彌補,你知道世界上什麼人最可恨嗎?回去照照鏡子,鏡子裡自暴自棄的你最可恨。”
他說:“你知道爛泥扶不上牆是什麼意思嗎?尊嚴對你來說是個奢侈品,所以你活該被人取笑、被人罵。”
他說:“你可以貪玩一輩子,也可以被你父母養活一輩子,但你這輩子投胎做個人,卻每天渾渾噩噩虛度光陰,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難道你連人類最基本的羞恥心都沒有嗎?”
他說:“考試前,你和夷中少來往,我聽說‘笨蛋’這個詞會傳染。”
他是她見過最出色的男孩兒,雖然有點兒毒舌,但她依然喜歡聽他說話。直到她在家裡讀完高二課程的那一年寒假,爺爺有事不在家,委託正在讀大學的他給江夷中複習功課的同時,也順便幫一幫她。
也就是那一年寒假,她犯糊塗做錯了一件事,江棋來震驚之余,越發厭惡她。
幾天後,面對她的服軟求和,他說:“齊默,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兒?”
齊默心裡有點兒堵,從夢中轉醒,臥室裡光線昏暗,窗外夜幕已落,下午這一覺睡的時間比想像中要長。
齊默下樓做飯的時候,母親從醫院裡給她打來了電話,詢問她吃飯了沒有。
“正在做。”齊默調小爐火,問母親,“爺爺今天身體還好嗎?”
母親說:“你爺爺今天下午血壓有點兒高,心臟後負荷加重,說是胸悶,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你跟孩子說這些幹什麼?也不怕影響她學習。”
爺爺不悅的聲音通過母親的手機精准地傳遞到齊默的耳朵裡,齊默放輕呼吸,耳邊再次傳來爺爺的聲音:“你告訴齊齊,她今天的學習任務還沒有完成,晚上十點睡覺之前,我等她打電話過來。”
母親在手機那頭沉默了數秒,不是很情願地複述道:“齊齊,你爺爺讓我轉告你……”
“我聽到了。”齊默打斷母親的話,語氣平靜溫和,“最遲九點,我一定打電話給爺爺。”
廚房裡粥香撲鼻,齊默掛斷電話,失神地望著爐火發呆,隨後伸手關滅爐火。晚飯什麼時候吃都可以,但爺爺剛動完手術沒幾天,睡眠很重要,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窗外樹影搖曳,齊默踩著臺階上樓,牆壁上一縷孤影與她默默相伴,齊默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孤影的肩膀,似是一種無言的安慰。
翌日八點至十七點,國大研究生院組織新生體檢,通知各學院新生校內集合,分批乘坐校園交通車前往校醫院。
齊默不住校,沒必要折騰自己白跑一趟,吃完早飯,帶著一張近期一寸免冠照片,以及身份證和校園卡,乘坐出租車抵達校醫院,那裡已是人山人海。
新生體檢以前,需要去校醫院一樓服務台領取體檢表,齊默排隊領到體檢表後,又被服務台小護士叫了回去。
小護士盯著齊默看了又看,問道:“你是齊默嗎?”
“嗯。”齊默不認為她的知名度能夠覆蓋校醫院。
“你把你之前領的體檢表給我。”小護士從抽屜裡重新拿出一張體檢表遞給齊默,“這張是你的。”
體檢表都是空白項,什麼時候還分哪一張是誰的,齊默接在手裡,很是納悶。
小護士隔著服務台朝她湊近幾分,一臉八卦相:“差不多半個小時前,蕭博彥和沈樂安的兒子來校醫院領了兩張體檢表,其中一張填完後,給我看了一眼你在網絡上的照片,並且委託我把填好的體檢表轉交給你。我看他對你那麼好,你該不會是他的女朋友吧?”
齊默沒接小護士的話,離開服務台的時候,垂眸掃視一眼體檢表,她雖然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但需要填寫的個人信息空白處,的確有殘碎筆劃在紙頁上寂靜飄浮。
昨天下午,蕭文縝幫她辦理入學手續,對她的個人信息自然很清楚。今天上午幫她填寫體檢表,避免她領取體檢表以後左右為難,實在是心細。
至於委託服務台轉交,很有可能是為了成全她的“安全距離”,尊重她的不願過度被關注。
那人雖然面冷,但作為同門師兄,無疑很合格。
眼下齊默不用請人填寫體檢表個人信息,但還需要往體檢表上粘貼一張近期一寸免冠照片。
校醫院為了方便學生現場填寫體檢表,專門在大廳裡配置了長吧台和座椅。因為學生多,吧台位置有限,所以現場秩序很差。
齊默觀摩片刻,放棄了擠進吧台粘貼照片的念頭,拿著體檢表在一樓大廳裡轉悠了大半圈,經過某個“面壁思過”的高個子男生時,齊默停下了腳步。
高個子男生長相英氣硬朗,很有男子氣概,齊默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
齊默看到他的時候,他正面向牆壁,左手將剛剛填好的體檢表壓在牆上,緊接著將嘴裡正在咀嚼的口香糖利用舌尖推送到上下牙齒之間,並伸手拉斷了一小塊口香糖,粘在了體檢表照片張貼處。
高個子男生注意到身旁有人,並未細看,而是從牛仔褲後袋裡摸出一張免冠照片,用力地按壓在了口香糖上面。
大功告成。
高個子男生拿著體檢表,嚼著口香糖正欲離開,面前卻出現了一張體檢表,冷靜的女子聲隨之響起:“同學,借用一下你嘴裡的口香糖。”
高個子男生愣了一下,轉眸看向身側,年輕女子穿著白T恤和九分毛邊牛仔褲,腳踩一雙小白鞋,穿衣打扮很有氣質,另外……年輕女子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雖然看不清楚眉眼,但鼻樑纖細,嘴型非常好看。
“你確定?”口香糖粘照片是下下策,他也是為了圖省事,但眼前這女孩兒真的不嫌髒?
“有勞了。”
齊默直接付諸行動,把一張免冠照片附在體檢表上,再一次送到了他的面前。
高個子男生見她舉止落落大方,心想自己也不能太小氣,接過體檢表和免冠照片,索性把嘴裡的口香糖全部吐出來,粘在了照片張貼處,然後拿著免冠照片,啪的一聲壓在了口香糖上。
一寸免冠照片上,年輕女子微微含笑,眼神聰慧清透。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容貌,分明是……
高個子男生驚訝之余,連忙看向體檢表姓名那一欄——齊默。
真的是齊默。
高個子男生尚未平息驚訝,又因為體檢表上異常熟悉的圓珠筆字跡陷入了淩亂。
只見體檢表上,那些圓珠筆字跡筆鋒蒼勁,隱有清秀美態,自成一派,像極了某人的字。
高個子男生下意識地環顧一眼四周,沒有看到某人的身影,看來是他想多了。
齊默不知高個子男生內心裡的高低起伏,從他手裡抽走體檢表,道了一聲“多謝”就離開了。
一個小時後,齊默排著隊走進專家門診辦公室,醫生給她測量血壓的時候,一個名字忽然躍入她的腦海,並與高個子男生快速地重疊在一起。
沈燮。
他是江夷中為數不多的男性朋友之一,同時也是《追夢者》創始人之一,蕭文縝的好兄弟。
難怪她覺得高個子男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江夷中的男閨密,瘋狂追求江夷中長達四年有餘的沈燮。江夷中偶爾和她聊起過沈燮,還給她看過沈燮的照片。
上午十一點左右,齊默像打仗一樣體檢完所有項目,把體檢表交給主檢室,直接離開醫院前往公交站。
國大校園交通車設有專門的行車路線,途經各大學院、宿舍,以及教職工居民樓,每十五分鐘發一次車,在校師生持校園卡乘車均可半價。
國大事先發過通知,研究生院新生如果在校醫院體檢完畢,可自行乘車回學校領取相關教材。這是齊默乘車回學校的真正原因。
校園交通車還沒來,公交車站聚集了不少學生。
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一股接一股的熱氣從地面上冒出來,直往身上躥。齊默站在公交站附近,白皙的臉龐被熱氣熏得微微泛紅,她眺目望向前方有廊簷遮擋的公交站,一不小心就在避暑的人群裡看到了蕭文縝和喬思佳。
蕭文縝是天生的衣架子,白T恤搭配黑色長褲,裝扮簡約,沒有任何修飾,只在右手上戴了一塊手錶,帥氣的長相在陽光下更添立體感。
大美女喬思佳穿著黑色polo裙,站在蕭文縝的身旁,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瞬間就會讓人聯想到“俊男美女”這個詞。
一個帥出了高度,一個美出了天際。
“喬思佳作為系花,在校人緣極好,就是心氣兒比較高。我聽沈燮說,她從本科起就立志成為周安國的學生,這次被你搶走研究生名額,只怕以後要恨死你了。”
江夷中對齊默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是今年初春二月。
今年初春,周安國對外限招兩名碩士研究生,率先招收本校大四高才生蕭文縝,同是本校大四高才生的喬思佳被列在另外一名門徒首選名單裡。齊默拜師受阻,被周安國拒之門外。
幾天後,齊默帶著全套釣魚設備,出現在垂釣聖地西齋一條溝,成為周安國的女釣友。
女釣友垂釣技術高超,深受釣友喜歡,卻很不招周安國待見。
某日,周安國垂釣,河面上忽現黑漂,周安國憑手感興奮起竿,豈料樂極生悲,只聽撲通一聲脆響,周安國整個人撲進河水裡,濺起水花無數。
齊默上前拉他上岸,忍著笑詢問:“周教授,您還好嗎?”
周安國渾身濕透,面子上多少有些掛不住,咬牙切齒地道了一聲“我很好”,就想把手抽回來,卻被齊默緊緊地拉住不放。
周安國緊鎖眉頭,瞪著齊默,一臉不悅。
齊默微微揚起嘴角,雖然話音帶笑,表情卻很真摯:“周教授,美國女作家哈珀•李在《殺死一隻知更鳥》裡寫過這樣一句話:‘勇敢是,當你還未開始就已知道自己會輸,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堅持到底。’國大讀研,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喜事一件,但對我來說,是另一場煉獄的開始,好在我並不缺乏勇敢。我在惡作劇一樣的視覺環境裡獨自掙扎沉浮,如果不想未來摔得更慘烈,就必須拿命去搏。所以,周教授,在我還沒有放棄我自己之前,請您務必不要鬆開我的手。”
周安國手心滾燙,受她言語蠱惑,內心的堅持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搶走喬思佳的研究生名額,齊默並不自責,也不後悔。
她的座右銘是極其冰冷的馬太效應,即: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在她的價值觀裡,優勝劣汰不僅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也是人類社會的競爭法則。強弱之間沒有黑白地帶,強者需要不斷力爭上游,弱者不奮進就只能被淘汰。
她要爭當的,是強者。
既然要拜師,自然要拜國大最優秀之人為師。喬思佳落敗於她,無關時運不濟,而是技遜一籌。
哧——
悶熱的空氣裡,傳來交通車狹長刺耳的氣刹聲,伴隨著車門開啟,候車學生一窩蜂地往車上擠。
齊默大開眼界的同時,被擁擠的人群硬生生地擠到交通車中後段。還沒等她站穩,司機突然啟動交通車,齊默腳下踉蹌,連忙伸手按住某個入座男生的肩膀,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緣分,那個男生是蕭文縝。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交通車裡鬧哄哄的,齊默和蕭文縝之間的氣氛有一點兒小詭異。兩個人鎮定地對視了幾秒,蕭文縝沒說話,齊默也沒動,直到坐在旁邊的喬思佳看不下去,很誇張地咳了咳,蕭文縝這才有了反應,移開眸子不看齊默,卻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示意她起身。
齊默坐在蕭文縝的腿上一動也不動,雙手搭著他的肩膀,漂亮的黑長卷髮覆蓋住蕭文縝的半邊肩頭,黑與白,很是親密。
她是不會起身的。
蕭文縝暗示她起身,並不意味著他會主動讓座。眼下出糗已是板上釘釘,自己站起來只會笑話加重,只能寄希望于蕭文縝再紳士一回,幫她化解難堪。
齊默並不像外表那般淡定從容,事實上她的呼吸仿佛夾雜著九月高溫,從蕭文縝的耳邊灼熱劃過,蕭文縝微微側開,清冽的目光再次對上齊默的雙眸,咫尺之距,齊默避之不得。
昨天下午,他握著她的手寫字,也曾和她這般親近,但她當時並未有機會認真地觀察他的眼睛,不像現在。
蕭文縝的眼睛很淡漠,宛如無波深海,卻又鋒芒盡顯,潛藏著蠢蠢欲動的進攻力,如果注視時間過長,一不小心就會沉溺在他的眼神裡。
彼時,交通車裡坐滿了學生,過道更是人擠人,越來越多的人看到這一幕,紛紛朝蕭文縝和齊默望過去。
分外喧嘩。
齊默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和蕭文縝,也知道有些學生認出她就是齊默,就連坐在一旁的喬思佳也是好幾次看向她和蕭文縝,表情迷之難看。
但蕭文縝沒有做出讓步,又沒有強迫她起身,齊默就算是硬著頭皮也要繼續坐下去。
除了爺爺和父親,這是齊默成年後第一次坐在一個男人的腿上,若說她沒有絲毫窘迫,那是騙人的。
蕭文縝的腿部溫度,似乎能夠穿透他長褲的布料和齊默牛仔褲的布料,直接滲到齊默的皮膚裡。
許是太過羞人,齊默紅了臉。
蕭文縝今日怎會這般難纏?還是說,他早就看穿她的意圖,不願稱她的心、如她的意?
交通車經過顛簸路段,齊默坐姿滑動,連忙摟著蕭文縝的肩,屁股往他的腿上挪了挪,想要坐得更舒服一些。
“喀喀……喀喀……”
喬思佳咳得更凶了。
蕭文縝面不改色,眸色卻沉得仿佛能夠滴出墨來,他終於做出讓步,左手臂環住齊默的細腰,右手臂穿過她的腿彎,起身離座的同時,把齊默攔腰抱起放在了座位上。
車內好一陣騷動。
還是很有效果的,喬思佳不再受刺激,立馬就停了咳嗽,換來齊默笑眼一瞥。
喬思佳接觸到齊默的目光,漂亮的眼眸波光一閃,笑容轉瞬間爬上眼角眉梢,身體微側,朝齊默伸出手:“初次見面,我是喬思佳,以後在學業上還請多多指教。”
“幸會。”
齊默在蕭文縝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和喬大美女的初次握手。
蕭文縝站在過道裡,垂眸掃視一眼齊默,齊默似有所察,仰著臉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自作聰明。
他一開始提醒她起身,原本就是為了讓座,反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貌似小心眼兒也太多了一些。
窗外街景逐漸後退,猶如時間退回到9月6日午後,周安國給他打電話,通知他去辦公室。在那間即將與齊默邂逅的辦公室裡,周安國特意叮囑他:“文縝,齊老孫女一路走來十分不容易,如果你力所能及,不妨在學業上多幫幫她。”
臨近中午,齊默回學校領完教材,乘坐出租車前往醫院。途中,周安國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說後天國大要召開研究生開學典禮,院領導希望她能夠作為新生代表上臺演講。
齊默想了想,問周安國:“蕭師兄比我學業優秀,新生代表為什麼不是他?”
國大向來不缺少學霸,而蕭文縝更是學霸中的學霸,院領導之所以選她當新生代表,無非是因為她的經歷特殊,勵志故事更具備渲染力。
明知故問,不過是緣於心裡的那一份抵觸和抗拒。
“你同樣很優秀,要不然我怎麼會選你當我的研究生?”周安國打馬虎眼,回答齊默的問題更是避重就輕,“你提前準備一下後天的發言稿,有什麼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
話已至此,齊默不再多言。
來國大讀研之前,她在華大歷經四年本科生涯,幾乎每一年大一新生開學典禮,她都會作為勵志學姐上臺發言,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就好像她理應站在高校殿堂裡盡情展示她的傷疤,並且不知疼痛。
爺爺曾經對她說:“如果你的傷疤可以影響學生積極奮進地追逐自己的夢想,就算是充當展示品又如何?你總歸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什麼叫有意義的事?
對爺爺來說,往後餘生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傾盡所有,哪怕犧牲他的健康,也要培養她成材。
齊默抵達醫院的時候,尉遲敏剛照顧齊凱瑞吃完午飯,正在整理碗筷,見齊默提著一摞經濟學教材走進來,連忙上前接過,嘴裡念叨著:“吃午飯了嗎?”
“我一會兒出去吃。”
病床上,齊凱瑞掙扎著坐起身,齊默把枕頭墊在他的身後,尋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病床邊。
齊凱瑞大病未愈,眉眼間透著疲態,面色不是很好,鬢旁白發,包括額頭和眼角的皺紋,都在提醒齊默,這是一個已經步入暮年的老人。
這位老人不辭辛勞,成就了她的現在,有過嚴厲,也有過寬容,對她夜以繼日的陪伴,逐漸拖垮了他的身體。主刀醫生說:“老人年紀大了,長期熬夜導致心臟負擔加重,估計出事前,心臟早就亮了紅燈,只是怕你們擔心,沒有告訴你們罷了。”
齊默滿心自責,所以9月6日那天下午,她才會對蕭文縝說,爺爺生病住院,不全是他的錯。因為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她。
齊凱瑞靠著床頭,掃視一眼齊默帶來的經濟學教材,雖精神不濟,但眉眼間散發出來的氣場帶著數十年磨煉而成的睿智和霸氣,哪怕是在病痛中,依然鋒芒畢露。
“國大研究生院什麼時候舉行開學典禮?”齊凱瑞啞著聲音問。
“後天。”
齊凱瑞點點頭:“開學典禮結束,研究生院就會正式開學授課,我雖然一時半刻出不了院,但你的學習進度,我會每天跟進。另外,計算機讀屏軟件讀不了的書單,我會想辦法提前錄好音,逐字逐句地念給你聽。”
“爸,您剛動完心臟手術,醫生專門囑咐過,讓您今後一定要注意休息,避免熬夜受累。”尉遲敏走近床畔,輕聲勸道,“如果您繼續輔導齊齊讀書的話,我擔心您身子骨受不了。”
“受不了也要受。”齊凱瑞帶著情緒質問尉遲敏,“我生病不輔導,遠彬工作忙不輔導,難道交給你輔導嗎?”
尉遲敏當著女兒的面被公公怒懟,臉唰的一下變了色,借著收拾碗筷,眼眶裡爬滿了霧氣。
齊默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克制地閉上了眼睛,片刻後睜開,再抬頭,掛著笑容問母親:“媽,我爸還沒吃飯吧?”
尉遲敏仍舊沒有抬頭,盡可能讓語氣變得輕鬆:“你爸哪有時間吃飯啊,今天淮安路發生車禍,一家三口送醫急救,你爸爸剛進手術室不久,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來。”
人命關天,尉遲敏在醫院裡被公公刁難,似乎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尉遲敏收拾好碗筷,去洗手間洗碗去了,齊默陪齊凱瑞聊了一會兒天,見他有了睡意,扶著他躺下,這才去洗手間找尉遲敏。
尉遲敏眼睛發紅,想必剛才躲在洗手間裡偷偷哭過,見女兒進來,心中忽然一陣酸楚,剛平息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尉遲敏強顏歡笑,怕驚醒齊凱瑞,壓著聲音說:“齊齊,我比任何人都想輔導你學習,但我不能,媽媽沒用,都是媽媽的錯,媽媽害苦了你……”
齊默戳在門口,溫柔地看著母親,母親的內疚和自責她都懂,正是因為懂,她才比任何人都心疼母親。
齊默走上前抱住母親,明亮的光線照在齊默素淨的面容上,作為一個女兒的溫軟,全部被她放進了深情的語言裡。
“媽,下輩子我還做你女兒。”
9月8日上午,國大研究生院全體新生在嶺南校區大禮堂集合,參加研究生入學教育和心理健康講座。
大禮堂人滿為患,齊默出現的時候,一傳十,十傳百,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男生在看她,女生也在看她。三年前,她憑藉一部華大招生宣傳片在各大高校聲名大噪,與此同時,“閱讀書寫障礙症”的標簽與她異常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但凡她出現在學校裡,必定會有很多雙眼睛盯著她,如同此刻。
按理說,她已經習慣了別人的注視,但今天大家看她的眼神好像有一點兒不對勁。
這裡的很多女生,貌似都愛笑。
女生看到她,要麼捂著嘴偷笑,要麼和身邊朋友竊竊私語。
她是穿衣打扮有問題,還是頭上別了一朵大紅花?要不然,她們一個個傻笑什麼?
齊默正納著悶,察覺越來越多的人朝她這邊看過來,警覺感姍姍來遲,順著她們的目光焦點看一眼身旁……
呃?
蕭文縝是什麼時候坐在她身邊的?
老師還沒來,禮堂內到處都是說話聲,亂糟糟的。
蕭大帥哥置身于喧嘩,垂眸看書時,文人氣質濃郁,側臉輪廓極為好看,難怪有那麼多女生對著他散發出星星眼。
齊默見他看書認真,沒有半分跟她說話的意思,自然沒有上趕著說話的衝動,好在授課老師來了,沒有人再盯著她的方向看,齊默委實松了一口氣。
入學教育講到一半,僅是國大發展歷史就講了半個多小時,聽得學生們昏昏欲睡,齊默也困得不行,從單肩背包裡掏出一瓶風油精,擰開蓋子後,倒在指腹上,分別塗抹在兩側太陽穴。
塗抹分量偏重,不到一會兒工夫,齊默兩側太陽穴就疼得厲害,只好低著頭擦掉太陽穴上面的風油精,試著緩解痛意。
不幸的是,鄰座女生從褲袋裡掏出手機,不小心蹭到齊默的手臂,齊默措手不及,沾了風油精的指腹從右眼皮上重重劃過。
右眼皮火辣異常,齊默的眼睛又酸又澀,她勉強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視線裡,依稀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包濕紙巾。
齊默轉眸看向那位英雄,剛一對上蕭大帥哥的眼睛,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好像她每次見到蕭文縝都在鬧笑話。
第一次見到蕭文縝,她當著他的面流鼻血。
第二次見到蕭文縝,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第三次見到蕭文縝,她對著他瘋狂掉眼淚。
齊默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哭”得好不傷心。
見慣她出醜的蕭文縝,不僅沒有笑話她,還親自撕開濕紙巾包裝袋,從裡面取出一張濕紙巾遞給她。
齊默含淚接過,隱約聽見蕭大帥哥對她說:“中午一起吃飯,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話?”齊默擦著眼淚問。
蕭文縝沒理她。
國大經濟學院附近有一家粵菜館,口碑一向很好,蕭文縝帶齊默過去的時候,遇到不少熟人,幾乎每個人跟蕭文縝打完招呼,都順帶著看一眼齊默。
齊默上午流了太多眼淚,情緒蕩到了穀底,懶得理會別人的目光。跟著蕭文縝落座後,服務員秉持女士優先的社交禮儀,率先遞給齊默一張菜單讓她選菜。
齊默頗感為難。
下一秒,菜單被蕭文縝從對面抽走,他看著菜單問齊默:“牛肉、羊肉、豬肉、雞肉、鴨肉,你喜歡吃哪一種?”
齊默被他獨特的點菜方式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回:“牛肉。”
“沙茶炒牛肉。”蕭文縝交代完服務員,又問齊默,“魚、蝦、貝、蟹,你喜歡哪一類?”
齊默連忙喝了一口水壓驚,回:“魚類。”
“紫蘇幹燜魚段。”蕭文縝緊接著又問齊默,“香菇、金針菇、樺樹菇、青頭菌、牛肝菌,哪一種對你的口味?”
“青頭菌。”
齊默暗自慶倖只有兩個人用餐,蕭文縝只點了兩人用餐量,否則照他這麼點下去,只怕服務員會因為他太過簡單粗暴的點菜方式而當場石化。
服務員離開以後,蕭文縝拿起水壺往齊默的杯子裡續水,有條不紊地開啟話題:“昨天深夜,有人在國大貼吧裡發了一篇文章,標題為‘齊默偷親蕭文縝人形立牌,華大勵志女竟然是個女色狼’,文章裡還配有相關照片,照片上你整張臉貼近我的人形立牌,而人形立牌的特寫照片上,我的人形滿嘴的口紅印,這些無不間接坐實了你的罪名。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多學生湊熱鬧跟帖留言,導致這篇文章高居貼吧首頁第一位,各學院今天一大早傳瘋了。”
蕭文縝的話,齊默僅允許自己難以消化兩秒,很快就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今天上午在禮堂裡,女生之所以沖著她笑,是因為誤信那篇抹黑她的貼吧文章,覺得她愚蠢可笑。
仔細想想,9月6日那天午後,蕭文縝的人形立牌被暖風刮翻在地,她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扶起蕭文縝的人形立牌以後,因為察覺“他”嘴唇顏色有異而湊近細看,當時的確有幾個女孩子目睹了這一幕。事後,她們可能將拍到的照片散發出去,被人發佈在貼吧裡,又或者貼吧文章是她們當中某一人所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發帖人抹黑她也就罷了,竟然還刻意帶上“華大”,這就有點兒過分了。
齊默也不發怒,拿起玻璃水杯,慢吞吞地喝了幾口白開水,問蕭文縝:“你相信是我幹的?”
“你沒那麼無聊。”
蕭文縝語調雖然冷漠,齊默的心卻偷偷地暖了暖,念頭一轉,想起關鍵物證,也不知道是否還在學校:“師兄,我可能要借用一下你的人形立牌。”
“今天一大早,我把人形立牌寄存在了學校保衛科,你需要,可以隨時去取。”
齊默知道蕭文縝很聰明,但她沒想到,蕭文縝在遇到事情時,竟然能第一時間先人所想、先人所為。
蕭文縝靠著椅背,目光注視著齊默,帥氣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齊默,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件事,是覺得你作為當事人有知情權。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可以代為解決。”
這話已經很暖了。
齊默隱有觸動,這些年她在華大一直是孤軍奮戰,遇到質疑,只能自己平息,遇到困難,只能自己解決,沒想到讀研換了一所大學,當她再次遇到質疑和困難時,竟然有人可以供她倚仗。
她承認,因為學習壓力很大,所以她平時很怕麻煩,但……
“師兄,我不主動找事並不代表我怕事。這件事情是沖著我來的,不勞你費心,我親自解決。”飯菜上桌前,齊默聽到自己是這麼回復蕭文縝的。
9月8日下午,國大研究生院安排新生參觀校史館,齊默中午和蕭文縝在粵菜館吃完午飯,就直接打車回家去了。
9月9日上午,國大研究生新生開學典禮在綜合體育館隆重舉行,國大校長和各學院領導,以及全體師生齊聚一堂。
開學典禮上,國大校長彭睿安和教務長李秋明分別代表校領導和全體教師上臺發表重要講話。國大自動控制理論及應用專業在讀博士江棋來和國大經濟學院研究生齊默分別代表全體在校研究生和全體新生上臺發言。
江夷中交完出版書稿,悄悄溜進綜合體育館的時候,她的哥哥江棋來正作為在校研究生代表上臺發言。
演講臺上,江棋來驚才風逸,並在長達六分鐘的演講裡全程脫稿,自始至終語速不疾不徐,語調抑揚頓挫,淡定之餘,出口成章,才氣逼人。
江棋來鼓勵在場學生肩負國大使命,積極豐富校園生活:“讀研期間,大家不妨多結交一些外系人才,或是多去校友人際網串串門,不同專業和文化背景相碰撞,通常會開拓大家的價值觀和格局觀。畢竟,打破閉門造車的僵局,首先就是推開門集思廣益。”
另外,江棋來鼓勵校友讀研期間“知行合一”,並以“如何高效學習”為題,對全體校友提出寶貴意見。
體育館內掌聲雷動。
但對那一屆國大研究生來說,9月9日上午在開學典禮上出盡風頭的人,並不是國大研究生會主席、青鋒網創始人江棋來,而是華大勵志風雲人物齊默。
當時綜合體育館內掌聲暫歇,很多人還沒從江棋來的演講裡回過神來,然而齊默登臺後的一場全英文演講,瞬間讓現場所有人清醒了過來。
事實上,齊默的演講內容很簡短,只有幾分鐘,但英文發音流利如母語,一口標準的倫敦腔驚豔四座,發言內容更是脫離常規,驚得眾人目瞪口呆。
全英文演講翻譯如下:
大家好,我是齊默。演講之前,我想借此機會談一談國大和國大的莘莘學子。
國大是國內一流名校,是萬千學子夢寐以求的理想高校,而被國大錄取的學生,不是天才,就是學霸,甚至是學霸中的學霸。
我作為來自華大的外來客,選擇國大繼續深造讀研,除了看重它的名氣之外,更讓我心儀的,是它的學術氛圍,是數以萬計可以讓我變得更加優秀的出色校友。
但,開學報到不過兩日,我尚未完全領略國大的學術氛圍,就因為一場鬧劇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人眼裡的笑話。
作為國大研究生大軍一員,我和國大貼吧裡的一些校友相比,想像力勢必稍遜一籌。
造謠無成本,跟風需謹慎。
據我所知,那篇幫我爆炒女流氓人設的帖文漏洞百出,某些校友“吃瓜”看戲,智商告急,睜著綠豆一樣大的散光眼,愣是沒有察覺。在他們嘲笑的焦點裡,他們口中的“齊勵志”唇形多變,唇紋變幻莫測,尤其是口紅色號都快趕上三歲小娃娃都懶得吃的彩虹糖。
當然,他們可以放下高智商嘲笑我,我卻不能回過頭嘲笑他們。畢竟,他們平時太注重提高想像力,反而忽略了對眼睛的保養,所以偶爾眼神不濟,鬧點兒笑話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此溫情提示以上校友,是時候配副眼鏡了。
我記得,弗•桑德斯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品格能決定人生,它比天資更重要。”
國大素來重視品格培養,國大莘莘學子最不缺乏的就是天資,而我天資匱乏,起跑線被在座各位狂甩在百米之外,好在人生不是百米短跑,而是一場看不到終點站的馬拉松,比的不是速度,而是突破自我極限,在一路前行的動力中實現人生價值,並與最美好的自己相遇。
我是齊默,我的學習態度是——
聆聽,聆聽,再聆聽;
記憶,記憶,再記憶;
努力,努力,再努力。
你們口中的“齊勵志”,她的人生字典裡沒有認輸,只有永不放棄和奮起直追。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她也從不懼怕跌倒,因為每一次跌倒,她都有浴血爬起來的勇氣。
9月9日上午,齊默用三個“聆聽”、三個“記憶”和三個“努力”,完成了她最為簡短的經驗分享,耍起狠來,氣場爆棚。
體育館裡鴉雀無聲。
齊默哪裡是在演講,她分明是借著演講大談罵人之道。
短短幾分鐘的演講,齊默當著校領導和全體師生的面,損人不帶髒字,談笑間幽默風趣,極盡文雅,看似輕描淡寫,卻掀起驚濤駭浪般的諷刺之勢,迫得人無力招架,某些學生心裡暗暗發虛,更有甚者臉頰火辣辣地疼。
大屏幕裡,齊默細長的眉眼帶著東方女子極其少有的雅致和凜然,無聲無息地抓住眾人的目光,令人移不開視線。
“以上是我的全部演講內容,謝謝大家。”
綜合體育館內,9月的陽光穿過頂部弧形玻璃灑落一室,館內無風,但齊默穿過光束走下演講台的時候,走路自帶秋風,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卷髮仿佛被風輕輕吹起,她整個人都散發著光和熱,就連刺目的陽光也變成了她的陪襯品。
現場寂靜一瞬。
後來,也不知道是誰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鼓掌陣營,片刻後,體育館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宛如山洪暴發一般,經久不息。
江夷中坐在體育館後排,跟隨眾人一起鼓掌,感慨好友膽大包天的同時,眼睛望向最初那道掌聲來源處,當即心頭一驚。
蕭文縝?
Chapter 02 這個師兄有點兒暖
9月9日上午,國大研究生新生開學典禮在網絡上同步現場直播,近萬名新生親友觀看直播畫面,實時評論區火爆異常。
市醫院心血管外科住院部813號病房裡,齊凱瑞坐在病床上通過手機觀看齊默演講,臉色如常,並未有任何不悅。
齊默是他的孫女,又是他親自教養長大,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的性子。她雖行事低調,可一旦觸及底線,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人弱被人欺,齊齊初進國大,人前立威震懾一下好事之徒,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與齊凱瑞態度不同的是,尉遲敏滿臉笑意,雖然聽不懂女兒在講些什麼,但目睹女兒站在演講臺上如此優秀,身為母親,與有榮焉。
“在看什麼,這麼專注?”
急診科難得有不忙的時候,穿著白大褂的齊遠彬抽空來病房探望父親,見父親和妻子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機上,忍不住湊上前去。
目睹女兒正在發表英文演講,齊遠彬剛露出笑容沒幾秒,就被打回了原形。
女兒的演講內容,分明是一篇討伐檄文。
尉遲敏沒有察覺齊遠彬神色有異,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同他一起看向視頻直播。
齊遠彬勉強掛著微笑,體貼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女兒做事一向中規中矩,此次在開學典禮上連諷帶刺,怕是在國大受了委屈,或是被人觸碰了底線。
手機直播畫面裡,齊默扶正麥克風從容走下演講台,齊遠彬將支在移動餐桌上的手機交給妻子,收起移動餐桌後,走近齊凱瑞床頭:“爸,您手術後雖然需要靜養,但不能一直躺在病床上,我扶您下床活動活動。”
齊凱瑞掀開薄被,伸出手不耐煩地推開齊遠彬,脾氣強得很:“我自己來。”
齊遠彬沒有過多堅持,跟在父親身後,沿著住院部走廊活動了一圈,送他回病房以後,幫他測了測心率和血氧飽和度,見一切正常,又叮囑了妻子幾句,這才動身回急診科。
路上,齊遠彬打了一通電話給齊默,電話通了,但無人接聽。
齊默的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開學典禮結束後,周安國見校長的臉色堪比包公臉,再加上一時之間找不到齊默,接連給她打電話也是只響不接,可謂是又急又氣。
怎麼,知道自己闖禍,逃之夭夭了?
周安國沉澱了一下情緒,給蕭文縝打電話,讓蕭文縝在學校裡幫忙找找看,如果找到齊默,讓她立刻去見他。
接到周安國電話的時候,蕭文縝尚未完全走出綜合體育館,周邊來往的都是學生。結束通話以後,蕭文縝握著手機短暫沉默,似是想到了什麼,遽然邁著大步下了臺階。
喬思佳在臺階下看到他,張嘴想要打招呼,卻被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絆住了所有言語,心裡禁不住一陣好奇:他這是要去哪兒?
蕭文縝決定去保衛科碰碰運氣,昨天中午他和齊默一起吃飯,齊默既然問起他的人形立牌,必定另有所用。
綜合體育館距離保衛科有點兒遠,蕭文縝經過一處小公園的時候,聽到一陣若有似無的貓叫聲,起初他並未放在心上,但不知為何,走了沒幾步,他又折返,走進了小公園。
小公園裡靜悄悄的,蕭文縝循著貓叫聲一路找過去,竟然在西南角方向發現了齊默。
觸目所及,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面鋪著好幾張大紙板,一隻大黑貓虛弱無力地臥在紙板上低聲嗚咽,齊默背對著他,正半跪在草地上協助大黑貓生下小貓崽。
蕭文縝沒有上前。
國大校園前些年溜進來幾隻流浪貓,校領導沒有加以驅趕,導致流浪貓光明正大地在此安家,各學院女學生熱心腸,經常會抽時間給它們餵食。許是生存環境太過優越,流浪貓在此繁衍速度很快,大腹便便的流浪貓和成群結隊的小貓崽在學校裡隨處可見。
眼前這只大黑貓正在經歷難產。
齊默身旁平鋪著兩張大紙板,紙板上並排放著兩隻黏糊蜷縮的死胎,第三只小貓崽正在重複先前兩隻小貓崽的命運,後腿率先從大黑貓體內滑出,大黑貓卻已精疲力盡,生不出來,小貓崽凶多吉少。
暑熱和蟬鳴宛如雙生子形影不離,暖風慵懶地撲打著梧桐枝葉,草地上樹影搖曳,一人一貓很是扎眼。
齊默將露出後肢的小貓崽輕輕地推送進黑貓體內,並在黑貓宮縮加劇、用力往外排小貓崽時,配合黑貓的生產頻率不慌不忙地將小貓崽往外拉,動作幹脆利落,堅定而又果決。
第三只小貓崽平安誕生。
確定大黑貓肚子裡不再有小貓崽以後,齊默終於松了一口氣,活動手臂時不經意間回眸,竟一不小心撞進了滿眼秋色。
天藍,草青,某人穿著白襯衫站在天地間,身姿挺拔,道不盡的清雋雅致,只需一張紙和一支筆,隨時可入畫。
“師兄,你怎麼會在這裡?”其實也無須問,蕭文縝過來找她,十有八九跟周安國有關。
果不其然。
“周教授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蕭文縝見她白色襯衫上沾了不少貓血,就連雙手也是……
“我的手上都是血,沒辦法接電話。”說話間,齊默將沾滿血污的雙手隨便往紙板上蹭了蹭。
蕭文縝忍著皺眉的衝動,問齊默:“哪來的紙板?”
“垃圾桶裡撿的。”
蕭文縝嘴角抽動了一下,腦子裡剛浮現出“邋遢”兩個字,就見邋遢的齊默收拾好紙板,將兩隻死胎放在大黑貓的身旁,緊接著伸出雙手把存活下來的小貓崽從紙板上托了起來。
蕭文縝終於還是忍不住皺了眉:“去哪兒?”
齊默一邊走,一邊說:“我帶小貓崽去附近公廁,幫它清理一下口鼻處胎膜。”
公廁就在小公園裡,倒也不遠,齊默站在公共洗手池邊,剛把水龍頭打開,手裡的小貓崽就被一只好看的手接在了掌心裡。齊默眼睛往上移,覺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不信邪地再往上面移了移,頓時呼吸一窒,連忙往旁邊避了避。
齊默承認蕭文縝長得很帥,但長得再怎麼帥,也不能大白天耍流氓啊。
公共洗手池邊,蕭文縝不知何時脫掉了他的白襯衫,並把白襯衫搭在了他的右肩上,雅痞感十足,仗著顏值高、身材好,所以哪怕上身只穿著一件白背心,依然被他穿出了滿滿的運動男神范兒。
齊默移開眸子,打開另一處水龍頭洗起手來,心裡念叨著非禮勿視,待洗掉手上血水,用力地甩了甩手,便聽見蕭文縝對她說:“我的白襯衫借給你穿,你去女廁所把你身上的髒衣服給換了。”
齊默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他不說話。
水流聲嘩啦啦作響,蕭文縝眉眼低垂,認真為小貓崽清理口鼻處胎膜,明明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卻被他演繹得賞心悅目。
“怎麼了?”蕭文縝見齊默站著不動,挑著眉質問她,“難道你打算穿著一身血衣,在學校裡來回晃悠嗎?”
齊默站在原地猶豫不決,雖然覺得穿蕭文縝的衣服有點兒不合適,但又架不住蕭文縝的好意,只好從他肩膀上抽走白襯衫,一個右轉彎進了女廁所。
今日國大召開研究生新生開學典禮,全體新生統一著裝,所有人都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褲。齊默身上的白襯衫沾了不少貓血和羊水,不僅髒汙,還很難聞,想必蕭文縝看不下去,所以才會借衣服給她。
齊默脫掉自己的衣服,將蕭文縝的白襯衫穿在身上,整個人彆扭極了,一想到這件白襯衫不久前還被蕭文縝貼身穿過,她就沒辦法保持心平氣和,臉頰也跟著隱隱發燙。
男式白襯衫對她來說偏大,好在寬鬆之餘,穿在身上別有一番中性風味,倒也簡約帥氣。
齊默穿好衣服從女廁所裡走出來,蕭文縝已經簡單清理好了小貓崽。審視的目光落在齊默的身上,齊默又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她避開蕭文縝的目光,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小貓崽身上。
“謝謝師兄。”齊默垂著眼眸不看他。
空氣安靜了幾秒,蕭文縝喑啞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大黑貓和小貓崽交給我處理。你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不要戳在這兒。”
齊默經蕭文縝一提醒,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正事沒幹,本來她是要去保衛科拿人形立牌的。
“有勞師兄費心了。”
處理大黑貓母子並不容易,蕭文縝原本可以不幫忙的,齊默見他稍顯抗拒地拿著小貓崽,想必也是迫於形勢無可奈何。
齊默心裡充滿了歉意,正欲轉身離開,卻被蕭文縝忽然叫住:“等等……”
“把你的髒衣服給我。”蕭文縝盯著齊默手裡換下來的女式白襯衫若有所思,淡淡地補充一句,“我思來想去,覺得我們還是交換一下衣服比較好,等你什麼時候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我就什麼時候把你的髒衣服物歸原主。”
齊默無言以對。
蕭文縝的畫外音她聽明白了,他是擔心她借衣服不還,所以才會一物抵一物。
有生以來,第一次,齊默被人當面質疑信用度,以至於轉身離開時,內心惶惶,感慨頗多。
這天上午,國大研究生會辦公室的氛圍有點兒不太尋常。
齊默出現以前,辦公室裡格外忙碌,主席團成員各司其職,或處理日常事務,或草擬規章制度,或收發文件,或在線更新官網素材……
齊默出現以後,辦公室裡格外寂靜,主席團成員紛紛放下手頭工作,或站或坐,先是詫異地看一眼齊默,稍後再看一眼被她擺放在辦公室扎眼位置的人形立牌,一個個不解其意,盯著她集體保持緘默。
江棋來最近一段時間很忙,若非今天開學典禮需要他上臺演講,只怕他還不會來學校。關於齊默的在校緋聞,他事先並不知情。
先前他在綜合體育館裡聽到齊默的演講內容,散場後開機查詢,方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現下她拿著所謂的物證過來找他,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研究生會辦公室裡,江棋來穿著白襯衫和黑西褲,胸前佩戴著尚未取下的國大校徽,他的外在條件堪稱得天獨厚,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衣服,卻被他穿出了商務精英范兒。
齊默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江棋來將手裡的文件夾丟在一張桌子上,吩咐相關成員及時存檔,待轉過身後,詢問齊默:“你想讓我怎麼做?”
齊默說:“你是研究生會主席,你有義務代我出面解決這件事。我沒做過的事情,誰也別想往我身上潑髒水。”
這次輪到江棋來看著她不說話了。
一位研究生會成員打破沉默,笑著充當和事佬:“齊默同學,你的事情我聽說了,想必那位在貼吧裡發文的校友現在後悔得很,我剛剛瀏覽了一下貼吧,那篇帖子已經不存在了。”
“帖子不在,影響還在。”齊默沒有看向說話那人,目光一直凝定在江棋來的身上,對於這起惡意造謠事件,齊默的處理態度不見絲毫鬆動,“我的個人訴求很簡單,要麼學校對涉事學生進行警告處分,要麼涉事學生公開向我道歉,二選一,對方定。”
“處罰會不會有點兒嚴厲?”有人提出異議,“依我看,批評教育一下,這事也就過去了。”
齊默不作聲。
“成年人做錯事,受點兒懲罰也是應該的。”江棋來走到蕭文縝的人形立牌前,盯著“他”的嘴唇顏色看了幾秒,難得看到蕭文縝也有被人肆意輕薄的時候,江棋來隱去嘴角笑意,對齊默允諾道:“你先去忙吧,這件事最晚明天出結果。”
“謝謝。”
齊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轉身就走,惹得辦公室某成員撇著嘴評價:“這姑娘的脾氣可真大。”
是很大。
江棋來心裡歎了一口氣。五年前,他心煩意亂之下,一時衝動,讓她以後離他遠一點兒,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此以後,被她銘記多年,大概也記恨了多年。
他雖有心彌補,卻不見得她願意接受。
臨近中午,江棋來處理完研究生會日常事務,吩咐辦公室裡一位陳姓學弟拿著人形立牌,跟他一起前往教務處。
路過停車場的時候,看到蕭文縝正開車出來,江棋來朝汽車方向抬了抬下巴,陳姓學弟反應靈敏,立刻提著人形立牌擋住了蕭文縝的去路。
蕭文縝把車停了下來,坐在車裡不動,沒有下車的打算。
江棋來比蕭文縝年長幾歲,兩人除了是國大校友,還是《追夢者》品牌欄目合作夥伴,私底下相交甚厚,閒暇時邀約一起打球是常有的事。
蕭文縝透過擋風玻璃,注意到陳姓學長手裡的人形立牌,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並沒有覺得很意外。
研究生在校遇到困難,直接找研究生會出面解決,不用自己出頭,齊默借助他人力量達成所願,倒也高明。
不遠處,江棋來邁步走向蕭文縝座駕,蕭文縝按下駕駛座車窗,靠著椅背冷眼打量對方,江棋來是商業奇才這一點不假,但他腹黑愛使壞也是事實。
“好巧。”
江棋來單手扶著車頂,半彎腰看著蕭文縝,蕭文縝坐在車裡朝他微一頷首,畢竟製造出來的好巧也是巧。
“穿這麼清涼?”江棋來見蕭文縝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背心,假意提醒他,“還是小心一點兒比較好,畢竟真人比人形立牌有魅力多了。”
蕭文縝佯裝聽不懂他的揶揄取笑:“天熱減衣去暑,你也可以試試。”
江棋來抿唇微笑不說話,蕭文縝隱約猜到他有話說,見狀也不著急,索性將車子熄火,等著他慢慢說。
“國大貼吧先前置頂的那條帖子,雖說齊默是受害者,但她在開學典禮直播中公然提及,勢必會讓事情被放大。目前已經有幾家媒體以你人形立牌被偷親為題,在網上發了通稿,而你身為蕭博彥和沈樂安的兒子,被眾人茶餘飯後議論在所難免。”說到這裡,江棋來完全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好整以暇地看著蕭文縝,“我很好奇,你對齊默在開學典禮上的發言怎麼看。”
蕭文縝平時很少微笑,日常待人接物較為冷漠,所以他一旦微笑,嘴角線條變化層次會格外明顯。
江棋來說完上面一番話,蕭文縝的笑容以極慢的速度一點點地舒展開來,雖然好看,但是有毒。
蕭文縝心裡跟明鏡似的,江棋來和齊默從小一起長大,縱使沒有玩伴之情,也絕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挑撥離間。
想來,江棋來擔心他私底下為難齊默,所以看笑話是假,借此試探他的態度才是真。
“我可以不回答嗎?”蕭文縝並不配合江棋來。
“可以。”江棋來看似很好說話,沉吟了一下,說,“我換個問題,你和齊默以後都是周安國教授的學生,齊默作為你的小師妹,你覺得她怎麼樣?”
“就那樣。”
“具體哪樣?”
“就我說的那樣。”
蕭文縝素日裡說話,機警犀利,尤其擅長詭辯之術,江棋來與他相識三年,心知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就算絞盡腦汁變著法子追問他,也依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事已至此,雙方已經沒有再交談的必要。
江棋來轉身離開前,面無表情地拍了一下車門,似是無聲告別,又似是發洩鬱悶情緒。
蕭文縝笑容不變,發動引擎驅車離開。
後視鏡裡,江棋來的身影逐漸變小,直至遠去。适才江棋來話裡有話,先是提醒他和齊默師出同門,又間接道出齊默年齡比他小,跟直接提醒他不要以大欺小沒什麼區別。
幼時玩伴,鄰里親情嗎?
“喵——”
後備廂裡,黑色流浪貓發出微弱的呻吟聲,蕭文縝輕蹙眉頭,伸手在汽車導航上尋找最近一家寵物醫院的位置,頁面上彈出一家“我愛我貓寵物店”。
我愛我貓,我愛我貓……
蕭文縝這輩子,最不喜歡的寵物就是貓。
“阿嚏——”
導師辦公室裡,齊默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周安國板著臉不受影響,繼續教訓齊默做事不掂量後果,敲著桌子批評她:“研究生新生開學典禮是什麼場合,是任由你胡來的地方嗎?簡直是太放肆了!”
齊默揉揉鼻子不吭聲,事實上她已經被周安國訓斥了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前,周安國質問她開學典禮結束以後去了哪裡,怎麼不接電話。
她的回復是:“教授,我離開綜合體育館以後,發現學校小公園裡有位孕婦臨盆難產,所以就幫了一點兒小忙,沒時間接電話。”
齊默說的是事實,奈何周安國不相信她的話,對著她冷嘲熱諷:“喲,你還能幫人接生啊,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齊默知道周安國心裡有氣,所以不解釋,也不辯駁。
開學典禮的確不是她可以肆意妄為的地方,她明知道媒體會關注直播現況,明知道蕭文縝會因此被媒體消遣上新聞,但她還是這樣做了。
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想要遏制流言氾濫成災,就必須殺伐果斷。她能走到今天,離不開她對自己的一股子狠勁兒,寧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絕不忍氣吞聲,任由他人奚落嘲笑。
許是齊默認錯態度良好,周安國每一拳都好像打在了棉花上,以至於越訓越累,到了中午時分,終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齊默離開辦公室,也好讓他清淨清淨。
齊默走出經濟學院辦公樓,一眼就看到了江夷中。
江夷中正坐在臺階上翻看手機,見齊默出來,連忙站起身走向齊默:“怎麼樣?周教授有沒有為難你?”
齊默沒有接話,邊下臺階邊問江夷中:“你出版稿交了嗎?”
“交了。”江夷中看一眼齊默的臉色,見她情緒一般,有心開導好友,於是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走,我請你吃飯去。”
中午在校外用餐,江夷中提起貼吧文章,接連吐槽校友一個個瞎了眼,後悔自己今天才知道這件事,如果早知道有人惡意中傷齊默,她一定親自上線開撕,好好跟那群人掰扯個清楚。
說到這裡,江夷中百思不得其解:“我就納了悶了,蕭公子嘴上那些口紅印有大有小,再加上口紅色號不一致,傻子也能看出來,偷親蕭公子的女生至少有好幾個。你說學校那群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們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齊默專注吃菜,微笑不語。
馬克•吐溫曾經說過:“當真相還在穿鞋的時候,謠言已經跑遍了半個地球。”
很多時候,不是他們看不到真相,而是從眾心理作祟,間接蒙蔽了他們的雙眼。
“算了,不說他們了,添堵。”江夷中拿起筷子吃菜,似是忽然想起什麼,左胳膊肘放在餐桌上,似笑不笑道,“好在蕭公子是個明白人,知道這件事情與你無關,甚至在你演講結束以後,第一個帶頭為你鼓掌解圍,真是難得。”
齊默夾菜動作一頓,在她做出那樣的發言以後,她很清楚掌聲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在鴉雀無聲的體育館裡,第一道掌聲對她來說尤為重要。
那道掌聲她聽見了,卻不知那道掌聲的主人是蕭文縝。
為達目的,她用一場公開演講拖著蕭文縝走進媒體旋渦,而他非但不記仇,甚至用掌聲幫她穩固演講局勢。
想到這裡,齊默忽然間沒有了食欲。
江夷中不察齊默思緒,單手托著臉頰問:“入學報到以後,你和蕭公子有沒有因為齊爺爺吵起來?”
“沒有。”齊默知道江夷中在擔心什麼,刻意補上一句,“蕭文縝出於對爺爺的愧疚,入校後沒少幫我。”
“那就好。”
江夷中放下心來,吃菜間隙,掃視一眼齊默身上的白襯衫,含笑吐槽:“你身上這件白襯衫貌似大了點兒。”
齊默微愣,她身上這件白襯衫是蕭大帥哥的。
想起蕭文縝,齊默靜了幾秒,漫不經心地開啟話題:“夷中,你為《追夢者》欄目撰稿已經兩年有餘,私底下沒少和蕭文縝接觸,你覺得他是怎麼樣一個人?”
“極度聰明,並且極度冷漠。”江夷中對蕭文縝的評價張嘴即來,她往嘴裡塞了一口米飯,口齒不清地說,“蕭文縝,人送綽號‘蕭公子’,人生就像是開了掛一樣,別人拼盡所有也無法企及的成功,對於他來說只是唾手可得。數年前,國大某位計量經濟學教授在學校經濟論壇上發佈了一道很難的證明題,很多高年級學生一籌莫展,但蕭公子僅僅花了半天時間就利用數學推導公式證明了那道難題,足見他有多聰明。但他聰明歸聰明,可能因為從小被媒體關注著長大,所以看透世情,不管與誰接觸都是不冷不熱,總之很有距離感,從內到外沒有一點兒人情味。”
不冷不熱……沒有人情味……
蕭文縝待人不冷不熱,這一點齊默已經見識過了,至於他沒有人情味……蕭文縝抗拒流浪貓的同時,還能對流浪貓施以援手,怎麼可能沒有人情味?
齊默心裡是這樣想的,但她什麼也沒說。
9月9日下午,國大經濟學院沒有課程安排,江夷中為了幫助齊默快速融入學習環境,幾乎經濟學院每個教室都帶齊默走了一遍,方便她今後上課不走冤枉路。
如此一來,下午時間已遊走大半,以至於沈燮打電話找她看電影,她都直呼沒時間:“要不你來經濟學院吧?我正好介紹齊齊和你認識。”
齊默沒有告訴江夷中她和沈燮體檢時見過,畢竟“口香糖事件”有損沈燮形象,除非對方先開口,否則她絕對不會吐露半個字。
事實證明,沈燮見到她以後,求生欲不是一般的旺盛。
“初次見面,我是夷中的‘藍顏’知己兼頭號鐵杆書迷,沈燮。”沈燮客套話說得很溜,仿佛第一次見到齊默,笑眯眯地朝她伸出了右手。
齊默配合沈燮失憶,伸手回握:“齊默。”
沈燮貌似松了一口氣,開始吹起彩虹屁來:“開學典禮上,你的演講很精彩。”
“謝謝。”
對齊默來說,沈燮無疑各方面都很優秀,父母均在銀行擔任高管,本人長相又很帥氣,四年前國大廣播電視學院和文學院組織大一新生籃球對抗賽,沈燮作為主力隊員趕往球場,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被騎著校園單車忽然出現在路口的江夷中撞倒在地,導致膝蓋嚴重磕傷,雖然遺憾地缺席了那場籃球對抗賽,卻因此結識了江夷中,並對她一見鍾情,堅持追求江夷中長達四年之久。
江夷中從一開始拒絕沈燮,到慢慢習慣沈燮的存在,並與之發展成閨密,關係一直處於友情以上、戀愛未滿的狀態。雖說有把沈燮視為備胎之嫌,曖昧態度不可取,但男未婚女未嫁,兩人又樂意如此,想必旁人也不便多說什麼。
齊默沒有意向充當電燈泡。
江夷中前一陣子閉關趕稿,沈燮與她多日未見,自然想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齊默尋個藉口打發走江夷中和沈燮,隨後去了一趟小公園。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偶爾暖風來襲,貌似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齊默在小公園找了一圈,沒有看到大黑貓和小貓崽的身影,猜想它們可能被蕭文縝安置在了其他地方,也就沒有再找。
齊默沿原路返回經濟學院,適逢各個班級臨時負責人正在現場動員新生踴躍報名參加研究生新生幹部競選。
彼時,熱氣被秋風消融,主教學樓外面擺了幾張桌子和十幾把椅子,以供新生現場填寫競選表格。
此次新生幹部競選,國大從9月6日開學那天起就鼓勵新生踴躍報名參與,齊默對競選活動不感興趣,掉轉方向準備遠離,卻被一道清亮的女聲喚停了腳步:“齊默——”
齊默轉身回望。
喬思佳作為班級臨時班長,手裡拿著幾張表格,嘴角噙著一抹微笑朝她走來:“齊默,班級工作需要你的支持,我們班競選名單男女比例不協調,你要不要也報個名參與一下?”
周圍學生紛紛看向齊默。
齊默問喬思佳:“你覺得我可以競選什麼職位?”
“我看看。”喬思佳低頭查看了一眼競選名單,目光從班長、生活委員、黨支部書記、宣傳委員以及組織委員上面逐一跳過,最後落在學習委員上。
“學習委員怎麼樣?”喬思佳合上競選名單,“目前我們班學習委員還沒有人競選,我覺得很適合你。”
齊默沒有接話,而是抬起眼睛看著喬思佳,眼神清透明亮,仿佛一眼就能從中洞察她的心思。
“不好意思,比起班幹部,我更適合做一名學生。”
齊默撂下這句話以後,逕自離開了主教學樓,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喬思佳留,導致周圍學生看著喬思佳都頗為同情。
喬思佳素養極高,嘴角始終保持著微笑。轉過身,她呼吸明顯一頓,沒想到下午一直沒有露面的蕭文縝黃昏時分竟然會來學校,他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貌似已經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你真的覺得齊默適合競選學習委員?”蕭文縝語氣如常,仿佛只是好奇心作祟。
喬思佳愣了一下,不明就裡地點點頭:“齊默在華大讀本科期間成績優異,經歷又很勵志,由她擔當學習委員,我覺得很合適……”
“你確定?”蕭文縝打斷喬思佳的話,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條為他增添了不少冷感,“學習委員不用配合老師開展教學工作,打印學習資料、收發作業嗎?不用協助班級同學做好成績校對工作嗎?僅是以上兩點,你覺得哪一項齊默可以勝任?”
喬思佳一時語塞,咬著下嘴唇不出聲,似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為自己辯駁,過了好半天,終於道了一聲:“文縝,我……”卻在觸及蕭文縝犀利的目光時,將未出口的話語悉數咽了回去,心裡也頓時有了幾分委屈。
蕭文縝短暫沉默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思佳,如果你連這點兒識人能力都沒有,依我看,還是不要競選班級職務,或是校研究生會職務比較好,否則誤人誤己,倒不如專心打理欄目,你說呢?”
短短一句話,猶如海鳥掠湖疾飛而過,平靜的湖面瞬間被激起層層漣漪。
喬思佳表面鎮定,心情卻跌到了穀底。
同樣是這天黃昏,齊默乘車回到家裡,把蕭文縝的白襯衫清洗乾淨,搭在院子裡晾曬的時候,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電話裡,父親隻字不提開學典禮,唯有一句話讓她記憶深刻。
父親說:“齊家小女博學多聞,心思通透,雖被命運捉弄,卻從不隨波逐流,逢遇挫折,往往能夠逆水行舟,迎難而上。”
此話簡短,卻很暖心。
院子裡蟲鳴聲此起彼伏,齊默將這句話放在心裡,忍不住笑了。
9月10日上午,校研究生會主席江棋來兌現承諾,將貼吧造謠作者親手寫的公開道歉信張貼在國大經濟學院公示欄裡,吸引了很多院系學生上前圍觀。
圍觀學生裡,有人提出質疑:“這篇道歉信寫得倒是誠懇,但問題的關鍵是,齊默本人看得懂嗎?”
“沒關係,你們看得懂就行。”
齊默站在人群外圍,清冷的聲音出口,瞬間震懾全場,圍觀學生齊刷刷地扭過頭看她,卻只來得及目睹她瀟灑離去的背影。
上午9點,國大經濟學院一樓報告廳裡,國大經濟學院院長向思銘教授以“開學第一課”為題,向全體新生分享自己年輕時的學習經歷,並針對自身研究方向,對在座的學生提出寶貴的建議。
到了現場問答環節,向思銘教授提議全體新生暢想一下未來,並為自己設定一個夢想。
面對未來的夢想,學生們熱情高漲,答案也是五花八門。有人主攻國民經濟學,未來想在政府管理部門工作;有人主攻政治經濟學,未來想在國家政策研究部門,或是重點科研院所工作;有人主攻國際貿易學,未來想在銀行或是證券公司工作;喬思佳計劃考取CFA(特許金融分析師),有意從事企業經濟管理以及預測與規劃等相關工作……
向思銘教授走到齊默身邊,詢問她的夢想是什麼,齊默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仿佛身陷泥沼,動彈不得,也呼吸不得。
齊默沒有夢想,如果一定要說一個夢想的話……
“我的夢想是,碩士研究生能夠順利畢業。”僅是這樣的夢想,對齊默來說,已是難如登天。
向思銘教授笑著搖頭,用鼓勵的眼神看著齊默:“齊同學,你的目標可以再長遠一點兒嗎?比如說,你畢業後想做什麼工作?”
齊默眸色如常,卻握緊了手指,她靜靜地看著向思銘教授,澄澈的眼神恍如一池泉水,又仿佛藏匿著細細密密的心事,無端牽人心腸。
眾目睽睽之下,齊默笑著說:“教授,這個世界上有什麼體面的工作可以跟讀和寫無關嗎?”
這是屬�齊默的靈魂一問,出口瞬間,滿室譁然。
世界上所有體面的工作,貌似沒有一項是與讀、寫無關的。
向思銘教授教書育人幾十載,第一次在一個學生面前喪失了所有言語。
就在向思銘教授思索自己是否傷害到齊默的時候,齊默眼神裡的光卻並非絕望,而是無畏和堅定。
她的笑容就像是開在黑暗角落裡的一朵花,寂靜盛放,美得讓人捨不得將目光從她的笑容裡移開。
她說:“教授,貼近現實的夢想遠比虛幻的夢想更有意義,您問我的夢想是什麼,我只能告訴您,我現在的夢想就是研究生能夠順利畢業,太長遠的事情,不適合我想。”
向思銘教授再一次啞口無言。
國大經濟學院開學第一課,在齊默的夢想面前倉促結束。待人潮散盡,齊默走出一樓報告廳,就看到蕭文縝等在走廊裡。
今天上午,齊默帶著蕭文縝的衣服來學校,原本想第一時間給他,但報告廳裡學生太多,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她在報告廳裡幾次三番看向他,他大概留意到她的目光,所以才會在走廊裡等她。
齊默走過去,把手裡的紙袋子遞給他。見他接過紙袋轉身就走,齊默連忙跟上去,輕聲提醒他:“師兄,你的衣服我已經還給你了,我的衣服呢,你什麼時候給我?”
蕭文縝腳步未停:“你的衣服上沾了不少貓血,不好打理,我昨天已經送去乾洗,過兩天再還你。”
齊默沒指望蕭文縝幫她清洗髒衣服,聽他這麼一說,也不好意思再催著要衣服,過兩天就過兩天吧。
走出經濟學院主教學樓,陽光灑落一地,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齊默置身于陽光中,步伐漸緩,忽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齊默。”
宛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齊默恢復清醒,抬眸看著蕭文縝。蕭文縝逆光而立,修長的身體恰好遮住九月烈陽,巨大的陰影籠罩在齊默的身上,齊默看不清楚他是什麼表情,只知道他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裡,很霸道,也很溫暖。
他說:“達•芬奇、愛迪生、肯尼迪、愛因斯坦、喬布斯……他們都是閱讀書寫障礙症患者,但並不妨礙他們走向成功。”
他說:“你的人生價值,別人說了不算,由你自己定。”
他說:“齊默,你可以迷茫,但不許害怕。”
齊默備戰高考歷時六年,考進華大讀本,繼而推免進入國大讀研,其間,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難,才能一步步地走到現在。
整整十年時間裡,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的恐懼,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以為她百煉成鋼,學習意志堅如磐石,無人能撼動。又有誰真真切切地體驗過她的絕望?她在亂碼一樣的文字世界裡,無時無刻不被冰冷的現實撞得頭破血流,但她沒有哭泣的本錢,甚至連挫敗感都不能有,否則她的自尊心隨時會面臨崩盤危機,而她一直以來追逐的目標,也將喪失所有的意義。
四年前,她因高考一戰成名,卻也因為這場高考,成為他人眼裡、心裡的學習機器。可她畢竟是個人,迷茫時會不安,不安時會害怕。她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但蕭文縝輕易看穿了她的恐懼,她以為自己會惱羞成怒,但蕭文縝用寥寥幾句話帶她走出負面泥沼,並讓她無比堅信,她所邁出的每一步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而她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終將會以另一種方式與未來親密交織。
雖說做好當下比憧憬未來更重要,但想要走好當下每一步,又豈是易事?
國大經濟學院舉行開學第一課的當天下午,周安國在他的辦公室裡直接給齊默和蕭文縝來了一個下馬威。
“研一上學期,你們所有學科平均分必須要保持在80分以上,一旦有學科低於80分,要麼下學期留校察看,把落下的學分追上來;要麼持續遊走在80分以下,直接勸退。”周安國一反往日溫和,在學術方面很是嚴厲,但凡由他定下的規矩,多是一言而決,不容他人辯駁。
所以,他若說勸退,那就一定會勸退。
蕭、齊二人聽罷,均是面色無波。
齊默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宛如老僧入定,端坐紫金蓮。
蕭文縝坐在齊默旁邊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綠油油的爬山虎,表情鬆懈散漫,當著周安國的面悄無聲息地上演了一出側顏殺。
大概周安國見他的震懾力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尷尬地扶了扶黑框眼鏡,轉而將目光投向齊默:“前些時候,我跟你在華大的本科生導師交流了一下你的情況,你的本科生導師告訴我,你對數據很敏感,並且運算能力和推理能力都高於一般人,但經濟學這些年已經走進了大數據時代,所以你在數學和計算機方面還有待加強。”
“嗯。”
周安國說得沒錯,她的大腦運算能力遠遠比不上計算機。另外,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計算機相關操作一直是她的盲區。
周安國打開抽屜,從裡面抽出兩份書單分別遞給蕭文縝和齊默:“我對你們的要求很簡單,每個星期必須讀完一本書,並且每讀完一本書,都要寫一篇閱讀筆記給我。另外,每個星期五你們的師兄和師姐都要來辦公室向我做開題報告,或是彙報課題進展,到時候你們也要在場旁聽。”
齊默沉下氣息,勉強覺得自己還能坐得住,大腦卻在飛快運轉,計算她每天究竟還能為自己留下多少睡眠時間。
周安國列出來的書單,整整佔據了一張A4紙,那些書籍名稱在她的視線裡變換著各種形態跟她玩耍嬉戲,如一堆雜亂無章的奇怪字符正在向她耀武揚威。
齊默把書單折疊整齊,放進雙肩背包裡,不願意再淩虐自己的雙眼。
周安國喝了大半杯茶,起身離開辦公桌,走到飲水機旁接水,背對著蕭、齊二人道:“說起你們的師兄和師姐,你們入校後還沒見過他們。這樣吧,今天晚上我組織一場師門聚會,你們彼此之間也好相互認識認識。”
蕭、齊二人沒有吭聲。
蕭文縝不說話是性子使然;齊默不說話純粹是不喜社交。
周安國接完水,端著茶杯重新回到辦公桌後,看著齊默,語調溫和:“齊老生病住院,估計短時間內顧不上你的學業,如果你在學業上遇到困難,或是需要我和學校為你做些什麼,你直接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
齊默點頭。
其實,不管是周安國,還是學校,都無法幫她解決真正的困難。她需要的是一雙眼睛和一雙手——
這雙眼睛的主人要帶著她一起完成龐大的閱讀任務,課後、睡前、休息日,包括節假日,都要做到隨時陪伴,並且毫無怨言。
這雙手的主人要把她的口頭陳述全部轉換成文字和模型,不僅要幫她完成課後作業和讀書筆記,還要不厭其煩地陪著她一遍遍進行論文修正。
這雙眼睛和這雙手的主人,以前一直是齊凱瑞,而齊凱瑞積勞成疾,目前正在住院……
再來說說周安國。
周安國既然提起齊凱瑞住院,自然要當著齊默的面,再一次數落“始作俑者”蕭文縝:“文縝,你也要負起責任來,如果你師妹跟不上學業進度,我第一個找你問責,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啊?”
“……”蕭文縝無語。
“……”齊默亦然。
這老頭戲癮可真大。
晚上七點,齊默在蘭桂坊一樓大包間裡,迎來了第一次研究生師門聚會。
周安國作為研究生導師,本著對學生負責的良好心態,碩士研究生每屆只帶兩個人,三屆就是六個人,另外還有兩個博士生,所以算下來一共帶了八個人。
五男三女,陽盛陰衰。
“五男”分別是:蕭文縝(研一)、陸宸(研二)、許霈知(研二)、衛子博(研三)、付偉(博三)。
“三女”分別是:齊默(研一)、周舟(研三)、金戈(博二)。
周安國眼界向來很高,所以他選中的研究生,隨便一個站出來都是經濟學院裡牛轟轟的人物。
齊默第一次參加師門聚會,來之前還擔心大家會因為彼此不熟而心生尷尬,沒想到六位師兄和師姐都很容易相處,剛一見面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默契地稱呼她為“小師妹”,稱呼蕭文縝為“小師弟”。齊默見他們沒有一點兒架子,這才拋下顧慮,完全放鬆下來。
周安國選的包間很大,不僅有獨立衛生間,還放著一張檯球桌。趁著飯菜還沒上桌,周安國帶著幾位男生輪流打起了檯球。
齊默被兩位師姐拉到餐桌前坐下,還沒緩口氣,手裡就被周舟塞了一把瓜子。放回去不合適,齊默只好往牛仔褲袋裡塞了一些,另外還剩一些放在手心裡,不緊不慢地嗑著。
幾秒以後,齊默再次印證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女人都愛看帥哥,並且無關年齡和學歷。
周舟說:“你說蕭文縝上輩子是不是拯救了銀河系,要不然怎麼會長得那麼帥?只能看不能吃,撓得我心癢癢。”
金戈說:“這年頭很流行姐弟戀,學妹你努力一把,還是很有希望的。”
周舟說:“師姐莫要取笑小妹,蕭文縝的爸媽可都是大名人,尋常家的女孩子沒點兒姿色、沒點兒學識、沒點兒家世,誰敢肖想?反正我是不敢。先不說蕭文縝是否接受姐弟戀,就他爸媽那麼強大的氣場,試問有幾個女孩子能夠抵得住?”
周舟說著,誇張地縮了縮脖子,表示自己心裡怕怕的。
室內一角,周安國和付偉師兄拿著球杆廝殺正酣,旁邊站著幾位師兄弟。蕭文縝安靜佇立,五官冷峻帥氣,身材高挑挺拔,銳利的目光隨著檯球緩緩移動時,足以讓目擊者心底泛起漣漪。周舟摟著金戈扭著頭想要看他,偏偏又不好意思盯著他多看,生怕失了矜持。
齊默邊嗑瓜子邊看二女,新奇之餘,忍不住笑了。
她這麼一笑,瞬間讓周舟和金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們剛才的竊竊私語聲貌似有點兒大,好在兩人都有些粗線條,倒也不覺得尷尬,甚至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周舟說:“嘿嘿,突然見到美男沒把持住。”
金戈說:“你周師姐犯花癡,讓小師妹見笑了。”
齊默說:“我聽力不好,兩位師姐剛才有說話嗎?”
周舟和金戈對視一眼,一致點頭認定:她們這位小師妹雖然面相清冷,但性子是真討人喜歡。
十幾分鐘後,冷菜、熱菜陸續上桌,周安國讓八位學生集中做了一次自我介紹,並讓他們以後好好相處。
齊默對酒桌文化一竅不通,見師兄和師姐一個個拿著酒杯向周安國敬酒,只當自己是個小透明,總之不跟著眾人瞎起哄,專注吃菜就對了。
蕭文縝沒她胃口好,主要是手機鈴聲不斷,開席沒多久,他就拿著手機出門接電話去了。
只能說,齊默的想法很天真,她第一次參加師門聚會,這群師兄和師姐怎麼可能放過她?蕭文縝不在,可憐她單槍匹馬入虎口,瞬間成了眾人的敬酒對象。
六位師兄和師姐,一人一杯啤酒,齊默僅是想想就覺得頭痛,但又盛情難卻,只好悶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裡灌。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齊默聽到有人朝門口大聲起哄:“小師弟,就等你了,快過來自罰一杯。”
啤酒入肚,味道泛苦。
齊默正仰著脖子喝酒,僅剩一半的酒杯忽然被人抽走,齊默扭頭看向身旁。蕭文縝把她的酒杯放在桌上,無視周圍人起哄,從褲袋裡掏出錢夾遞給齊默:“我有點兒感冒,你去馬路對面的藥店幫我買一盒頭孢回來。”
齊默愣愣地看著蕭文縝遞過來的黑色錢夾,又愣愣地接過錢夾飄出門,空留幾位師兄和師姐怨聲載道,站在原地氣得直跺腳。
博三師兄付偉道:“小師弟,你這感冒來得可真是時候,該不會是不想喝酒,專門找藉口吧?”
蕭文縝道:“病來如山倒,我也很無奈。”
研二師兄陸宸道:“頭孢不能配酒喝,否則容易出事。這樣吧,小師弟,我們先喝酒,至於頭孢就不要再吃了,或是換其他感冒藥也行。”
蕭文縝道:“我只信任頭孢。”
眾人氣結。
坐在飯桌上席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周安國,饒有興致地質問蕭文縝:“你自己不喝酒也就算了,怎麼還把齊默給支走了?”
聞言,幾位師兄和師姐曖昧地看著蕭文縝,等著要答案。
蕭文縝不答反問:“在座各位,只有齊默年齡比我小,我不使喚她,難道還能使喚你們?”
眾人無法反駁,集體慘敗。
深夜八點半,齊默走出蘭桂坊,街頭微風輕拂,空氣裡彌漫著濃濃的桂花香,沁人心脾,頗有提神功效。
酒後吹風,啤酒後勁直往齊默喉裡躥,被她強行壓了下來。
街道兩旁霓虹閃爍,車水馬龍,蘭桂坊對面確實有一家中型藥店,齊默手裡攥著黑色錢夾,稍一猶豫,避開來往車輛,穿過馬路以後,徑直走向藥店。
其實,感冒也好,買頭孢也罷,不過是蕭文縝幫她合理解圍的托詞。但她既已配合演出,就應該遵循遊戲規則,親自完善謊言。她沒忘記她避酒出門的原因:不就是幫蕭文縝買頭孢嗎?
結帳的時候,齊默垂眸掃視一眼黑色短款錢夾:真皮質感,設計簡約大氣,很符合那個人的風格。
主人不在,齊默最終放棄用黑色錢夾裡的錢付款,而是從褲袋裡取出一張現金遞了過去——這錢本就應該她出。
買完藥,齊默為了避免回去後被勸酒,乾脆提著藥袋站在了蘭桂坊門前的馬路牙子上。還好,先前她往褲袋裡塞了不少瓜子,現下閑著無聊,垃圾桶就在旁邊,正適合伴著晚風嗑瓜子……
十幾分鐘以後,蕭文縝拿著齊默的雙肩包離開蘭桂坊,隔著不遠的距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桂花樹下努力嗑瓜子的她。
蘭桂坊坐落在月桂長街上,每年9月桂花爭相綻放枝頭,米粒大的花朵緊密簇擁,散發出濃濃的香氣,聞者無不覺得神清氣爽。
街頭路燈昏黃,夜風輕卷桂花枝頭,細小的花蕾紛紛飄落,正嗑瓜子的齊默受驚,仰臉望著花枝,如墜漫天花海。
察覺身後有人走近,齊默回眸望去,笑容已率先爬上眼角眉梢:“師兄,你怎麼出來了?”
桂花樹下,女子唇形姣好,飽滿水潤,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暖光。
蕭文縝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喉嚨一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聲音很是低沉:“蘭桂坊這場聚會一時半刻散不了場,我先送你回去。”
齊默早就想離開了,但就這樣離開不好吧?她拐著彎兒問蕭文縝:“我需要進去跟周教授說一聲嗎?”
“他知道。”
蕭文縝把齊默的雙肩背包遞給她,轉身朝停車場走去:“站在這裡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
齊默無法拒絕蕭文縝,只是……她和蕭文縝雙雙離開蘭桂坊,藥袋裡的頭孢再無任何利用價值。齊默索性把藥袋裝進背包裡,剛拉上背包拉鍊,就聽嘀的一道汽笛聲響,蕭文縝已經把車停在了路邊。
齊默打開副駕駛車門,上車後系上安全帶,把黑色錢夾放在控制台上,收手的時候,蕭文縝剛好伸手握住換擋杆,齊默一時不察,左手掌心不小心覆蓋在蕭文縝的右手手背上,觸及一片溫熱。許是酒後大腦接受信息略有延遲,齊默僵滯了幾秒,待完全反應過來,連忙把手縮了回去。
蕭文縝面不改色,啟動車子離開以後,斜睨一眼黑色錢夾,問齊默:“頭孢呢?”
“我沒買。”齊默撒謊,懷疑蕭文縝演戲上癮,還沒出戲。
“為什麼不買?”
齊默脫口而出:“你又沒感冒。”
此話一出,車內忽然寂靜下來,齊默為了掩飾窘態,刻意調整了一下坐姿,很鎮定,也很自然。
過了一會兒,蕭文縝終於再度開口,漫不經心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感冒?”
齊默有點兒蒙。
難道蕭文縝沒有說謊,讓她出去買頭孢不是為了幫她解圍,而是真的感冒?
想到這裡,齊默側身面對蕭文縝,暈暈乎乎地伸出手摸向他的額頭,腦子不甚靈光地問:“你真感冒了?”
蕭文縝沒想到齊默會有這樣的舉動,當即愣了一下……僅僅喝了兩杯半啤酒,就足以讓她這般孩子氣嗎?
“沒發燒啊。”蕭文縝額頭溫度正常,絲毫沒有發燙跡象,齊默抽回手來,忍不住小聲嘟囔,“我就知道你騙我。”
蕭文縝嘴角上揚,他騙她不假,但她喝酒後反應遲鈍,思考能力是不是也太差了一些?
深夜車輛擁堵,齊默平日裡不喝酒,兩杯半啤酒雖然不至於讓她酩酊大醉,頭腦發暈想睡覺卻是真的。
蕭文縝專注開車,連續過了兩個紅綠燈路口,許是覺得身邊太過安靜,斜睨一眼齊默,窗外霓虹燈籠罩在她的身上,仿佛專門為她定做了一款五彩薄紗,靠著椅背閉目養神的她似是已經入了眠。
蕭文縝放慢車速,調高空調溫度,沒有吵醒她。
齊默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彼時還沒到家,手機在背包裡嗡嗡作響,齊默打開背包取出手機,剛一接通,就聽到爺爺壓著火氣質問她:“家裡座機沒人接聽,這都晚上九點了,你不回家學習,在外面瞎晃悠什麼?”
齊默答:“今天晚上師門聚會,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齊凱瑞氣憤:“一群人瞎胡鬧,浪費時間。”
齊默無語。
齊凱瑞繼續問:“研究生學習任務比本科學習任務還要重,你不趁早學習的話,等以後正式開課,你怎麼能跟得上?”
齊默聲音幾不可聞:“爺爺,您不要生氣,我這就回去學習。”
齊凱瑞怒氣未消,直接掛了電話,而齊默也因為這通盯梢電話,困意頓消,轉過臉望著窗外,心事不明。
适才齊默通電話,齊凱瑞說的話毫無隱私性,蕭文縝聽得一清二楚,全程抿著唇一言不發。
路過某條街角的時候,蕭文縝忽然把車停了下來,解開安全帶下車,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給齊默:“你坐在車裡不要動,我去買杯飲料給你。”
“不用……”
齊默的聲音被砰的關門聲甩在了車裡,窗外,蕭文縝走向一家飲品店,等待飲品打包的時候,似是目光向她投遞過來。
齊默避開眼睛,儘管知道他不一定能看見她。
幾分鐘後,蕭文縝打開車門坐進來,把兩杯打包好的飲料遞給齊默,一邊系安全帶開車,一邊提醒她:“蜂蜜水和西紅柿汁不僅有解酒效果,還能緩解頭痛。另外,晚上回去熬夜,記得多喝水。”
齊默將飲料捧在手裡,飲料沒有加冰,是常溫的。
隔天中午,齊默去醫院看望齊凱瑞,一是為昨天晚歸向齊凱瑞道歉,二是齊凱瑞術後不宜動怒,齊默擔心他還沒有消氣,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齊凱瑞一開始的確還有些氣惱,但齊默一進病房就主動認錯,齊凱瑞見狀,態度總算是緩和了。
齊默的午飯是在醫院附近吃的,尉遲敏照顧齊凱瑞吃完飯,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醫院,沒敢跑得太遠。
吃飯的時候,尉遲敏告訴齊默:“今天上午,棋來帶著一堆補品來醫院看望你爺爺,其中有一支野山參,不管是品相,還是等級,都是人參中的極品。我和你爺爺發現得比較晚,但都覺得那支野山參的價格過於昂貴,還是找時間退給棋來比較好。”
齊默點頭,是應該退回去。
雖說江、齊兩家毗鄰交好,爺爺又是看著江棋來長大的,但他此番出手如此貴重,遠超正常探望禮節,一支極品野山參對齊家來說,不是饋贈,而是負擔。
國大經濟學院下午沒有課,齊默決定帶著野山參去一趟江家。去之前,齊默避開江棋來,直接打了一通電話給江夷中,詢問她是否在家。
日前,江夷中交完稿件,編輯讓她再準備一個幾萬字的小番外。齊默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關在房間裡,絞盡腦汁地想情節,她有氣無力地說:“你直接過來吧,我在家裡等你。”
齊默問:“你哥在家嗎?”
“我沒下樓,不過他最近很忙,應該沒在家裡。”江夷中後知後覺,問齊默,“怎麼,你找我哥有事?”
“沒事。”退還野山參只是小事,不管給江棋來,還是給江夷中,都沒什麼區別。
半個小時後,齊默乘車抵達江家,按響門鈴後,江家保姆陳阿姨過來開門。見到齊默,陳阿姨很是驚喜,笑眯眯地打開了話匣子:“齊齊,你有很長時間沒過來做客了。”
“前段時間學習任務重,一直沒辦法抽時間過來。”
齊默說的是客套話,好在陳阿姨天生熱情,前面帶路時,拿江夷中舉例,念叨現在的年輕人事業心很重,熬夜工作不要命。
陳阿姨說起話來很押韻,齊默忍不住笑著問:“江伯伯和楊阿姨在家嗎?”
“哪可能在家啊?僅是昨天,夫妻倆合起來就飛了五座城市,忙碌起來連回家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陳阿姨說著,扭過頭看著齊默,話鋒也緊跟著一轉,“不過,棋來和夷中兩兄妹難得今天都在家裡待著,正好你又過來,你說巧不巧?”
江棋來也在家?
齊默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前方陳阿姨已經朝客廳方向亮起了大嗓門:“棋來,你快看看誰來了?”
齊默忽然很想歎氣。
陳阿姨一定以為,所有的青梅竹馬,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是極好的。
齊默醞釀了一下情緒,掛著微笑走進客廳,一進去,腳步明顯一滯。
客廳裡除了江棋來,還有另外一名客人在。
是位女客。
容貌驚豔,氣質非常出眾,嘴角笑容清雅自然,令人如沐春風。
齊默與她是初見,卻早已對她的名字如雷貫耳——
炫語璨。
齊默對炫語璨的所有認知,基本上都來源於一個個“據說”。
據說,炫語璨不僅名字美,人更美,是一位典型的“白富美”,精通四國語言,因長相出眾,還曾代言奢侈品廣告,事業遠勝同齡人。
據說,江棋來讀研期間和炫語璨交往甚密,外界一致認為兩人是戀人關係。對此,江棋來並未澄清辯駁。
據說,炫語璨從國外知名學府碩士畢業以後,沒有繼續讀博,而是加盟青鋒網,擔任副總裁一職,主要負責影視項目創投,身家、地位直逼江棋來。
來之前,齊默沒想到江棋來竟然在家,更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炫語璨。另外,陳阿姨熟稔地稱呼炫語璨為“小璨”,可見炫語璨平時沒少來江家做客。
齊默走進江家客廳的時候,江棋來正坐在沙發上削蘋果,雖然對齊默突然造訪略感意外,但還是有些高興的。
這些年,她很少來江家做客,偶爾年後拜訪,也是行色匆匆,從不多加逗留。雖然忙碌是主因,但又何嘗沒有他的原因在?
江棋來正欲起身,卻看到齊默手裡異常熟悉的山參禮盒,他面色一沉,直接坐回了沙發上。
這就是她來江家的目的?
“小璨,我幫你介紹一下,她叫齊默,我們私底下都叫她齊齊,她和棋來、夷中從小一起長大,三個人關係好得就跟親兄妹一樣。”
陳阿姨熱心介紹齊默的時候,炫語璨很有禮貌地站起身,微笑著打了一聲招呼:“你好,我叫炫語璨,是棋來的好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璨璨姐。”
齊默微笑點頭。
此時,江棋來削好蘋果,站起身把蘋果遞給了炫語璨。
“還是給齊齊吃吧。”炫語璨禮貌推讓,緊接著打趣江棋來,“江少爺難得削一回蘋果,我如果不趁機讓你多削幾隻的話,不僅對不起我自己,也對不起你這雙金手。”
炫語璨的眼神和語氣無不宣示著她和江棋來之間的親密度,而齊默這個正兒八經的青梅,反倒像是一個外來客。
齊默失笑,笑話她竟然會聯想到“宣示”這個詞,她和江棋來從未親近過,又何須炫語璨宣示?
是她糊塗了。
江棋來把蘋果轉送給齊默,齊默伸手去接的時候,辨析距離有誤,蘋果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聲音不大,卻重重地砸在了齊默的心裡。
江棋來也嚇了一跳,眉頭微蹙,複雜地注視著齊默,為自己的考慮不周生出了幾分懊惱。
齊默平靜地看著他,心裡的某個角落悄悄地裂開了一條縫。
從小到大,爺爺和父母花費了很多方法和精力對她的閱讀書寫障礙症進行矯正治療,無奈收效甚微。而她,強迫自己強大、自信,何嘗不是源於骨子裡的自卑?為了化解這種自卑心理,這些年她一直跟自己較勁兒,不斷地挑戰自我極限,鮮少有被外界擊垮的時候。但如今,一隻蘋果砸疼了她內心裡不敢輕易示人的傷疤,那道傷疤積攢著她長年累月的惶恐和氣餒,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心臟脈絡,痛遍全身。
與傷疤朝夕相處的人沒有傷心的資本,這些年她練就了一身掌控情緒的本領。她彎腰撿起蘋果,唇角流露出無所謂的笑容:“沒事,洗洗還能吃。”
“我再給你換一隻。”炫語璨說著,從水果盤裡重新拿了一隻青蘋果。
“不用了。”齊默委婉地拒絕炫語璨,把手裡的山參禮盒遞給江棋來,“大哥,我爺爺說野山參太貴重,你的心意他領了,但禮不能收。”
江棋來盯著齊默,眸色發寒,無視山參禮盒,坐回了沙發上。
炫語璨看了看齊默,又轉眸看向江棋來,許是她出現了錯覺,竟覺得江棋來下頜線條緊繃,怎麼看都像是在生悶氣。
齊默見江棋來不接,倒也不覺得為難,上前幾步,直接把山參禮盒放在茶几上,然後對陳阿姨說:“阿姨,麻煩您晚一會兒上樓告訴夷中,就說我先回去了,等她寫完稿子,我們再約。”
陳阿姨客氣地挽留:“齊齊,你才剛來,沒必要這麼著急回去,要不晚上留在這裡吃飯吧?”
大概炫語璨也覺得齊默這麼離開不合適,隔著茶几輕輕地叫了一聲“棋來”,並在江棋來抬眸看她時,眨著眼睛暗示他禮貌留客。
江棋來沒出聲。
齊默無意再逗留,揚了揚手中的蘋果,很瀟灑地朝門口走去:“你們聊,我先回去了。”
出了江家客廳,院子裡蟬聲輕吟,院牆外狗吠聲和孩童的嬉鬧聲隱隱傳來,齊默快步走出江家大門時,情緒已恢復如常。癒合能力這麼快,她都有點兒心疼自己了。
那天齊默並不知道,她前腳剛離開江家大門,江棋來後腳就拿著山參禮盒追了出來,卻正好目睹了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
那只削了皮、落了地、沾了灰的青蘋果,被齊默狠狠地砸進了江家門口的垃圾桶裡。
國大研究生院正式開課以後,齊凱瑞先前對齊默的鞭策一語成讖,研究生學習任務遠比齊默想像的還要重。
雖然課程安排並不緊密,但每位教授講課速度都跟百米賽跑一樣,一個比一個快,通常齊默還沒弄明白書裡面的邏輯關係,新的知識點又緊跟著出現,齊默很難在課堂上消化太多內容,只能下課後反復播放課堂錄音,或是進行推導理解,盡最大的努力去追趕各位教授的進度。
就連齊凱瑞也感覺到了齊默的吃力,接連三天把她叫到醫院裡,拖著病體幫助她快速理解書中內容,一熬就是三五個小時。
主治醫生見狀,很有意見,卻又拗不過老爺子,只好抓住齊遠彬吐槽,讓他好好勸一勸老爺子,說老爺子再這樣勞累下去,先前那場手術算是白做了。
齊遠彬無法勸動齊凱瑞,老爺子強勢霸道慣了,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規勸?齊默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選擇了沉默。
但沉默並不意味著她願意麻木地接受她的學業正再一次逐步拖垮爺爺身體的事實。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努力,以前她有爺爺幫助,而現在她不得不在命運面前孤軍奮戰。
開學不過五日,她拒絕了江夷中的吃飯邀請,盡可能地壓榨休息時間來學習。睡覺對她來說變得極為奢侈,每天睡眠絕不超過三個小時,為了提起精神,濃茶、咖啡充當白開水,僅是風油精就用光了兩瓶。
齊默的高強度學習很快在學院裡形成了一股拼命式旋風,刮得到處都是。
甚至有人公開放出話來:“想要邂逅齊默很容易,只要你中午去小公園裡轉悠一圈,就一定能見到齊默。”
有人不相信,跑過去一看,還真看到了齊默。
每天中午吃飯時間,齊默都會按時出現在小公園裡,學生們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狀態幾乎都是一樣的。
小公園樹蔭下的草地上,齊默盤腿而坐,面前放著讀屏平板電腦,耳朵裡戴著入耳式耳機,一連五天午餐雷打不動都是一個漢堡外加一瓶礦泉水,吃得極其簡單,食量小得驚人。
有人說:“這麼一點兒午餐還不夠我塞牙縫,齊默只吃這麼點兒,她就不餓嗎?”
有人說:“齊默的成功不是白來的。看看人家,吃飯的時候還不忘學習,我真是自慚形穢。”
有人說:“我怎麼覺得,這樣一個齊默有點兒心酸呢?”
…………
最近幾天,蕭文縝很忙,除了按時上課,還要接連錄製兩期《追夢者》,策劃、開會、擬定嘉賓、錄製、剪輯、製作等一系列流程做下來,不累癱,也得丟掉半條命。
蕭文縝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五了。中午繞道去了一趟小公園,隔得很遠就看到齊默低著頭吃漢堡,旁邊放著半瓶礦泉水……她中午就吃這個?
是最近如此,還是在華大讀書也是如此?
蕭文縝並未上前,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小公園。
下午去周安國辦公室旁聽研二兩位師兄做開題報告,齊默坐在他的身邊,風油精味道刺鼻,比她慣常塗抹量要重很多。
也是在這個時候,蕭文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齊默讀研後努力刻苦並非習慣使然,而是離開齊凱瑞之後,她就像是脫離大樹後無從攀附的藤蔓,如果不是學業跟不上,她又怎會對自己這般苛刻?
這天下午,陸宸和許霈知兩位徒弟做完開題報告以後,周安國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曆表,詢問蕭文縝和齊默:“我上次交代你們每星期都要讀完一本書,你們私底下閱讀了嗎?”
蕭文縝點頭。
齊默嗯了一聲,發現陸宸和許霈知兩位師兄均是一副同病相憐的模樣,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都不容易啊。
周安國不知徒弟內心苦楚,見蕭、齊二人行動力不錯,滿意地笑了笑,順勢提出要求:“趁著明後天雙休日,你們一人一篇閱讀筆記,週一交給我。”
齊默頭又開始疼了,剛把手伸進褲袋裡,還沒摸到風油精,就聽周安國叮囑蕭文縝:“文縝,你師妹打字不方便,閱讀筆記謄寫你幫她完成。”
齊默知道蕭文縝很忙,怎麼好意思佔用對方時間?她把手從褲袋裡抽出來,看著蕭文縝正要說話,卻不及蕭文縝語速快:“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齊默略感無奈:“……”
週六天氣不太好,病懨懨的太陽躲在烏雲後睡大覺,偶爾冒出頭窺探一眼大街小巷,也是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上午八點左右,蕭文縝打電話給齊默,讓她準備好謄寫素材就直接出來。
齊默入讀國大以後,從未和蕭文縝交換過手機號碼,但他曾幫她辦理入學手續,又幫她填寫過體檢表,所以知道她的號碼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蕭文縝讓她直接出門,卻沒說出門後去哪兒。
齊默心有所觸,走到臥室窗邊垂眸下望,一輛黑色座駕停放在齊家院牆外。幾株顏色各異的紫薇花樹攀附著內牆牆壁,悄悄地向院子外探出頭去,淡紫色、白色、深紫色的花瓣零零星星地飄落在黑色車的車身上,想必車已經在此停了好一會兒了。
那輛車很熟悉,齊默先前有幸乘坐過兩次。
齊默沒想到蕭文縝會親自過來接她,意外之餘,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下樓後去玄關處換上外出鞋子,走出了家門。
再然後,齊默一路心不在焉,反復思索自己為什麼會在前往蕭家的路上。
猶記得上車後,蕭文縝問她去哪兒謄寫閱讀筆記。
她想了想,說:“要不去圖書館吧?”
蕭文縝說:“謄寫閱讀筆記,我需要跟你溝通商量,去圖書館的話,會不會影響別人看書?”
蕭文縝說得很有道理,她再次提出建議:“要不去咖啡館,或是茶樓?”
蕭文縝說:“雙休日人流量比較大,太吵的話,你的注意力能夠集中在一起嗎?”
不能。
她沉默片刻,猶猶豫豫地說:“要不我們哪兒都不去了,直接在我家吧?”
蕭文縝說:“你爺爺如果知道我沒經過他的同意就踏足齊家,只怕要在醫院裡氣得直跺腳吧?”
“那你說去哪兒?”她無計可施,只好把難題丟給他。
蕭文縝發動引擎,似是心中有了答案,語出驚人:“去我家吧,距離你家不到八公里,方便接送。”
“……”她可以拒絕嗎?
蕭文縝大概以為她是顧及家裡有長輩在,否則不會說:“我父母最近幾個月常駐劇組,家裡阿姨今天休息,沒人在家。”
“……”家裡有人彆扭,沒人更彆扭。
蕭文縝再一次開口:“順便把你襯衫帶走,放在我家裡占位置。”
“……”
齊默無話可說,儘管想不明白一件白襯衫究竟可以占蕭家多大的位置。
蕭家距離齊家只有7.6公里,路上不堵車的話,正常路況也才二十分鐘左右,而齊默看到的蕭家,不過是蕭博彥與沈樂安在國內的數棟豪宅之一罷了。
蕭家距離商業街不遠,是一棟四層頂級別墅,總面積約536㎡,市價高達上億。
陰沉的天幕下,蕭文縝把車開到車庫裡,下車後走在前面帶路,雖說帥氣的人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但能把一件立領式深藍色襯衫穿得如此沉穩內斂,生活中卻是不多見。
齊默一直覺得蕭文縝面孔驚豔,他的父母不把他帶到電視屏幕裡迷惑大眾,實在是白瞎了他的盛世美顏。
蕭家客廳主色調是黑、白、灰三色,裝修風格打破單一佈局,整體設計極具文化氛圍,顯得很有品位。井然有序的佈局和復古吊燈無一不彰顯著高冷范兒,鬱鬱蔥蔥的綠植又在無形中為它增添了生機和活力,配上留白空間更顯雅致,總之視覺衝擊力很驚人。
齊默初次造訪蕭家,基於禮貌,不方便四處打量,乖巧地跟著蕭文縝走進一樓書房,裡面竟然別有洞天,玻璃後門直通蕭家花園,極具巧思。
蕭文縝示意齊默落座,出門後再進來,手裡已經多了兩杯熱茶。他把其中一杯熱茶遞給齊默以後,方才走到沙發另一側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問齊默:“你讀的是哪本書?”
“道格拉斯•C.諾斯與羅伯斯•托馬斯合著的《西方世界的興起》。”齊默從背包裡取出錄音筆遞給蕭文縝。
這本書是新經濟史學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經濟學指定的必讀書籍,蕭文縝本科期間就讀過此書。與齊默溝通完這本書的邏輯架構,以及核心觀點,他才打開錄音筆,一邊往電腦文檔裡打字,一邊反饋自己的觀點,以便齊默及時完善閱讀感想。
蕭文縝分析問題一針見血,邏輯縝密,對於觀點拿捏見解精妙,齊默認真聆聽他的言論。雖然和爺爺陪讀風格大不相同,但蕭文縝每一句都值得用心品讀,不愧是國大經濟學院裡的頭號學霸。
時針走向十一點一刻的時候,齊默的閱讀筆記已進入收尾階段,蕭家客廳裡可視語音對講門鈴突然響了起來。如果是蕭博彥或是沈樂安回來,他們會直接進屋,絕對不會按門鈴,由此可見是有客來訪。
齊默這麼一想,淡定多了。
書房裡,蕭文縝手指離開電腦鍵盤,起身朝書房門口走去:“你坐,我出去看看。”
蕭文縝這一去,至少有十幾分鐘。
齊默傻坐在書房裡有些無聊,乾脆打開玻璃後門,有意去花園裡隨便轉轉。
蕭家花園沒有太過豔麗的色彩,只有沁入心扉的詩意。長滿青苔的陶罐傾斜在地,一朵朵淡雅小花沿著罐口寂靜無聲地流淌在草坪上;禪意喝茶休閒區綠植繁茂,生機勃勃;小池塘睡蓮點綴,魚群肆意嬉戲;花朵藤蔓在拱門上方肆意蔓延,花香清冽,齊默從下方走過,心裡想著,原來蕭家人把理性藏在了室內,卻把感性全都放在了花園裡。
齊默閑著沒事做,研究了一會兒藤蔓上爬行的小螞蟻,又觀察了一會兒池塘裡的小金魚,後來站在內牆旁眼巴巴地瞅著幾隻小蜜蜂在薔薇花朵上嗡嗡嗡地采蜂蜜,結果突然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一隻大黑貓。齊默受到驚嚇,火急火燎地想要避開,誰知避開的工夫,腳邊竟然又出現一隻小黑貓,倉促之際,齊默身體幾乎失去平衡,她顧不上多想,連忙單手壓著牆壁,這才穩住了身子。
小黑貓沖著齊默喵了一聲,齊默看了一眼小黑貓,又看著朝她豎起貓尾巴的大黑貓。呵,這不是學校裡那只難產的流浪貓嗎?
所以,大黑貓給她的不是驚嚇,而是驚喜?
手心忽然一痛。
齊默誤以為被薔薇花枝上的莖刺給紮了,但手離開牆壁的時候,方才察覺一隻蜜蜂脫離壓扁的薔薇花猝然間砸落在地。
齊默手心發癢,雖然沒有明顯的傷口,毒針卻在皮膚裡。她傷的是右手,只能使用左手擠壓右手手心,折騰了至少有兩分鐘,終於滿頭大汗地將毒針取了出來。
按理說,齊默接下來應該清洗傷口,並用肥皂水等鹼性溶液中和傷口毒性,再不濟也該塗抹一些藥物消腫,只是……也不知道蕭家客人走了沒有?
草地上,小黑貓圍著齊默轉來轉去,很是親昵。反觀大黑貓,就比小黑貓通人性多了,大概意識到自己做錯事,垂頭喪氣地蹲在一旁不敢看齊默。
齊默攥緊手心,緩解被蜇位置傳來的癢疼感,見小黑貓忽然跑到她身後喵喵直叫,顯然是蕭文縝來了。
“客人走了嗎?”齊默笑著問。
“嗯。”
蕭博彥所在劇組要去海外取景,但他先前把護照遺落在了家裡,助手過來取護照,蕭文縝幫著找護照耽擱了一些時間。
小黑貓在蕭文縝的鞋面上來回輕蹭,被他避開了。齊默注意到這一幕,越發覺得給蕭文縝添了太多麻煩。他本不喜歡寵物,會管流浪貓的生死,不過是拜她所賜。
齊默抬眸看著蕭文縝:“這兩隻流浪貓恢復得不錯,我以為你已經把它們送回學校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昨天晚上,我剛把它們從寵物店裡接出來,雙休日不去學校,就暫時擱在家裡。”言下之意,週一去學校,他會把它們順便捎回去。
齊默點了點頭。
城市裡向來不缺少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它們無依無靠,被人忽視嫌棄,宛如獨行客一樣遊蕩在街頭,絕望又充滿希望地活著。但貓如此,人亦如此。人活一世,試問誰不是絕望又充滿希望地活著?
相較於其他流浪貓,大黑貓母子已經很幸運了,至少它們還有存活的機會。
閱讀筆記還沒謄寫完,蕭文縝和齊默回到書房以後,蕭文縝繼續打字,齊默坐在一旁只覺得手心被蜇的位置猶如火燒,奇癢之餘,還鑽心地疼,如果放任不管,可能會繼續腫下去。
洗手間裡應該有肥皂,齊默站起身:“師兄,我去趟洗手間。”
“出門右拐第三個房間就是洗手間。”蕭文縝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眸子,問齊默,“需要我帶你過去嗎?”
“不用,我自己過去。”
齊默離開書房以後,手心手背又腫又脹,左手使勁抓了幾下右手,舒服沒幾秒,刺痛感再次來襲,齊默略顯煩躁。這時書房門忽然由內開啟,齊默連忙抬起左手蓋住腫脹的右手,只可惜掩飾得太突然,也太明顯,被蕭文縝一眼就洞察出了不尋常。
“手怎麼了?”蕭文縝站在書房門口,難得皺了眉。
齊默自知瞞不過蕭文縝,難為情地低下頭:“在花園裡被蜜蜂給蜇了。”
話音還未落地,齊默只覺得右手臂一緊,紅腫的右手一下子暴露在空氣裡,跟紅豬蹄沒什麼區別。
齊默不忍心觀摩,避開了眼睛。
蕭文縝的眉皺得更深了,盯著齊默慘不忍睹的“紅豬蹄”好半天沒說話,若非他擔心她找不到洗手間出來看看,她準備瞞他到什麼時候?
蕭文縝一出口就是責備:“你被蜜蜂蜇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嫌丟人。”這是實話。
蕭文縝看一眼她出類拔萃的“豬蹄子”,難道她以為她現在這樣不丟人?但他並未把這話說出口,只當是積口德,他放下齊默的右手臂:“你平時對蜂毒有過敏反應嗎?”
“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被蜜蜂蜇。”
蕭文縝面無表情地看著齊默,一雙眸子卻出賣了他的情緒,眼中猶如秋風細雨一般,總之情緒很差:“閱讀筆記謄寫完了,你進去收拾一下,我們去診所。”
齊默想說,被蜜蜂蜇是小事,忍忍也就過去了,但見蕭文縝臉色不太好,她只得把這話咽了回去。想想也是,她在他家裡被蜜蜂蜇傷,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有責任帶她外出就診,就算她覺得沒必要,卻不能不顧及蕭文縝的立場。
週六中午,蕭文縝開車帶著齊默抵達診所,齊默右手腫脹厲害,連握拳都很費勁,好在沒有過敏反應,蕭文縝的臉色總算是緩和了一些。
“一般人被蜜蜂蜇了以後,傷口周圍剛開始會有些不舒服,但快則三天、慢則一星期就能自愈。”醫生為齊默開了一張藥單,笑眯眯地盯著齊默的“紅豬蹄”,輕聲安慰道,“腫是腫了點兒,雖然有礙觀瞻,但不是什麼大問題。”
“嗯。”
齊默把有礙觀瞻的“紅豬蹄”藏到身後,跟著蕭文縝去櫃檯抓藥。小護士從蕭文縝手裡接過藥單,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蕭文縝不解風情:“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啊?”小護士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回過神來,瞬間紅了臉,低著頭尷尬到了極點。
齊默覺得自己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她知道蕭文縝在生她的氣,她去蕭家不過幾個小時,就在蕭家攤上這麼一出麻煩事,擱誰都覺得鬧心。
但他生氣歸生氣,上車後,並不急著離開,而是擰開一支消腫藥膏,擠開膏體後,看著她說:“把手伸出來。”
齊默也是要面子的,“紅豬蹄”不宜見人,她朝蕭文縝伸出左手指腹:“師兄,你把藥膏擠到我左手上,我自己塗。”
蕭文縝很配合,因為他直接把一整支藥膏塞到了齊默的左手裡,讓她自己一個人慢慢塗。
中午在櫟安路吃飯,蕭文縝點的幾道菜都很清淡,齊默好幾次看向他,想要辨別他的情緒是否有所好轉,無奈蕭文縝長著一張高冷面癱臉,若是嘴角不出現任何弧度,根本就沒有人能覺察出他的心情好壞。
齊默自知理虧,儘量避免與蕭文縝眼神接觸,好不容易在一種無言的緘默裡等來了飯菜上桌,卻迎來了另一波尷尬。
右手腫脹不堪,齊默只能使用不太靈便的左手夾菜,只可惜狀況百出,要麼筷子合不攏,要麼夾不住菜,急得她眉頭輕蹙,滿是挫敗。
蕭文縝視若無睹,低著頭吃菜,卻適時壓下了眼裡的笑意。
服務員陸陸續續把熱菜端上來,齊默只能看不能吃,情緒難免有些不好。
又一次夾菜失敗,齊默洩氣地把筷子塞到右手裡,結果右手腫得完全不聽使喚。
算了,不吃了。
齊默把筷子擱在餐盤上,懊惱間抬眸,就看到蕭文縝半起身,非但沒有取笑她的窘迫,甚至隔著餐桌把時令小菜夾到了她的盤子裡。
齊默頗為感動。
雖然他用的是他的筷子,但她一點兒也不介意。
蕭文縝幫齊默夾了幾道菜方才作罷。齊默想了一個辦法,左手拿著筷子把菜推到餐盤邊,然後把頭歪向一側越垂越低,挨近餐盤的時候,嘴巴直接貼著餐盤外壁,左手的兩支筷子微一使力,一塊蓮菜就被她推進了嘴裡。
鄰桌好幾位客人看到這一幕,雖然覺得很勵志,也很想大笑出聲,但又隱隱覺得公開場合取笑別人不合適。
服務員看到這一幕,好笑之餘,又有一些莫名的同情,同情該名女顧客為了吃一口菜真是拼了老命,不容易啊。
顧客在餐廳吃飯,服務員有必要滿足客人的潛在需求,正當服務員準備上前詢問女顧客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時候,就聽女顧客對面的椅子發出一道輕響,與她一起用餐的男顧客起身後,單手提著他的座椅,放在了女顧客的座椅旁。
眾目睽睽之下,蕭文縝坐在齊默的身邊,抬腳勾動齊默的座椅慢慢地調整方向正對著他,然後左手拿著齊默的盤子,右手拿著齊默的筷子夾了一道菜,送到了齊默的嘴邊。
服務員驚了。
鄰桌客人驚了。
齊默也驚了。
鎮定的是蕭文縝:“張嘴。”
Chapter 03 讀研期間,你的學業我負責
被蕭文縝餵飯是怎樣一種體驗?
是手足無措、面紅耳熱,還是忸怩不安、煙視媚行?
以上形容詞都不足以描述齊默的心情,在這場餵飯與被餵飯的拉鋸戰裡,男主角沒有深情款款,女主角也沒有含情脈脈,有的只是平靜與佯裝自己很平靜。
對齊默來說,蕭大帥哥雅人深致,餵飯之舉更是暖心,自打她有記憶以來,從未體驗過此等溫情,以至於每一口菜都吃得思潮翻湧、食不知味。
咫尺之距,蕭文縝面冷如霜,周身氣質雖然淡漠疏離,但每一次垂眸夾菜,總會讓齊默聯想到“沉靜儒雅”一詞。齊默不願受他魅力影響,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飯菜上。
每口菜至少咀嚼二十次,細細品嘗它的香氣與口味,盡可能忽略周遭一切八卦目光,腦子裡除了咀嚼和吞咽,再無其他。
此次餵飯過程持續十幾分鐘,嚴格意義上來說驚多於喜,前半程食之無味,後半程味同嚼蠟。歸根究底,餵飯之人太過於帥氣,被喂之人很有壓力。
基於這種壓力,齊默一直暈暈乎乎不在狀態裡,吃完午飯被蕭文縝開車送回家,臨下車的時候,蕭文縝好像跟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她當時還沉浸在午飯裡沒有回過神,就稀裡糊塗地應了一聲,等她回到家裡再想起蕭文縝說的話,齊家門外早已沒有蕭文縝的蹤跡。
蕭文縝說:“晚些時候,我過來給你送飯。”
齊默因為這句話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學習效果大打折扣。蕭文縝顧及她獨自一人吃飯不便,晚上好意給她送飯,她本該心存感激,但中午用餐已是酷刑,男女之間餵飯頗為曖昧,彼此之間又是相對無言,齊默吃的不是美味佳餚,也不是浪漫情懷,而是備受煎熬。
黃昏六點一刻,蕭文縝打來電話:“出來吧,我在車裡等你。”
齊家長輩不在家,蕭文縝謹守禮節堅持不入內,齊默只好走出家門,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了後座車門。
看來晚飯要在車裡解決了。
蕭文縝帶來的晚餐很清淡,一道養生湯、一盤炒肉和一碟青菜,另外還有一小碗米飯,營養健康,僅是看一眼就覺得很有食欲。
車內開著冷氣,蕭文縝打開飯盒後,舀了一勺湯送到齊默唇邊,一掃午間沉默:“手伸出來,我看看。”
齊默出於本能想要拒絕,但接觸到蕭文縝的目光,自知無法回避,只好在喝完湯後,把腫成小籠包的右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蕭文縝大概被齊默胖乎乎的右手閃花了雙眼,眸色暗斂,冷清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吃過藥沒有?”
“吃了。”
話說到這裡,車內又是好一陣寂靜,齊默以為這頓晚飯必定會重蹈午飯覆轍,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許是用餐環境有所改變,吃飯時沒有旁觀者虎視眈眈;又許是蕭文縝餵飯太過淡定從容,不僅及時消解了齊默的尷尬,還有效緩解了齊默的不自在。
此時的齊默還不曾知道,這一年9月黃昏,車窗外慘淡的夕陽,枝繁葉茂的大樹,時而淺吟的秋蟬,包括齊家院頭寂靜綻放的紫薇花,還有坐在她身邊美好得像是一幅畫的蕭文縝,不知不覺間匯成一道永不磨滅的記憶,在她的心裡悄悄駐紮了很多年。
後來,齊默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內沉寂,蕭文縝暫停餵飯,隔著手機聽見齊凱瑞催促齊默:“周教授佈置的閱讀筆記,你抓緊時間錄完音送到醫院裡,我趕在你上課之前幫你謄寫出來。”
齊默背轉身,壓低聲音道:“爺爺,我的閱讀筆記已經謄寫完了。”
“誰幫你謄寫的?”齊凱瑞有點兒意外。
“班裡一位同學。”齊默心裡發虛,莫名覺得後背一陣陣發熱,爺爺和蕭文縝先前鬧得很不愉快,她並非有意把話說得這般閃爍其詞,而是不想找麻煩。
蕭文縝倒也沒有心生不快,事實上他鮮有情緒外露的時候,不過這日齊默掛完電話,他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夾了一筷子米飯送到齊默嘴邊,淡淡開口:“齊老住院有一段時間了,我打算明天去醫院看看他。”
“喀——”
齊默差點兒沒被米飯嗆死,蕭文縝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她,沉默了一秒,問齊默:“不合適嗎?”
“合適,合適。”
齊默違心應聲,蕭文縝去醫院看望爺爺,除了813號病房氣溫直降至零下,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齊默高估了她的判斷力。
翌日上午,813號病房氣溫並非直降零下,而是冰凍三尺,仿佛隨便呼出一口熱氣都能瞬間結成冰碴兒。
齊凱瑞是經濟學泰斗,此番手術住院,晚輩帶著水果前來探望,縱使心有不喜,但身份、地位架在那裡,也不能把人強行趕出去,壞了大師風範。所以,齊凱瑞雖未驅趕蕭文縝離開,但自打蕭文縝出現以後,他的目光就如寒光凜凜的利刃一般,一刀接一刀地慢慢淩遲著蕭文縝的心理底線。
齊默對這樣的目光注視並不陌生。
威嚴犀利,很多時候不需要任何言語,僅靠一個眼神就能秒殺所有,壓迫感十足。
齊默對齊凱瑞敬畏有加,偶爾迎戰此類目光注視,從未逾時五秒,蕭文縝卻刷新了她的紀錄。
五秒。
十秒。
十五秒。
…………
蕭文縝不愧是閃光燈聚焦長大的“星二代”,對上齊凱瑞尖銳的目光,竟然還能從容不迫地給自己找事做。比如說,他對花癡眼望著他的尉遲敏露出禮貌的微笑,並順理成章地接手了她的工作:“阿姨,我來。”
蕭文縝進病房之前,尉遲敏正在給齊凱瑞削蘋果,現下剛削了三分之一的紅蘋果到了蕭文縝的手裡。只見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邊,無視微微皺眉的齊凱瑞,有條不紊地削起蘋果來,超強氣場與齊凱瑞有的一比。
齊默歎為觀止。
雖說爺爺眼神能殺人,但蕭文縝此舉能把爺爺氣死,也難怪病房氣氛會如此劍拔弩張了。
“劍拔弩張”是齊默的主觀意識,蕭文縝削水果的時候只感覺冰火兩重天,齊老先生的虎視眈眈和尉遲敏的目光灼灼在這間太過寂靜的病房裡形成鮮明對比。萬幸他心理素質不錯,削水果之餘,並未忽略齊老先生攤放在病床上的經濟報:《福布斯》《第一財經週刊》《巴倫週刊》《華爾街日報》……
齊凱瑞對國內外經濟數據很敏感,但凡發現經濟指數出現異常波動,都會使用圓珠筆重點圈出來,然後再細細地講給齊默聽,以便及時更新她大腦裡存儲的數據庫。
齊默就在病床另一側坐著,想必一大早來醫院探望齊凱瑞,已經受教多時。
蘋果皮猝然掉落在垃圾桶裡。
蕭文縝放下水果刀,把削光皮的蘋果遞給齊凱瑞,是和解,也是尊重。只可惜齊凱瑞視若無睹,使勁抖了抖手裡的報紙,擺明瞭不吃蕭文縝這一套。
示好被拒,蕭文縝也不羞惱,轉過頭看著齊默,隔著一張病床,無聲地把蘋果遞給了她。
齊凱瑞手持報紙,斜著眼打量蕭文縝。
尉遲敏驚訝不過數秒,表情甚是微妙。
齊默還算淡定,蕭文縝遞蘋果給她,她不能不接,她也有心幫他找臺階下,起身離座以後,伸出左手去接蘋果。
誰承想,蕭文縝收回蘋果,跟著她起身離座,緊接著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左手,把蘋果穩穩地放在了她的手心裡。
他知道她辨析距離有困難?
齊默極其僵硬地坐回到椅子上,垂眸盯著那只削了皮的紅蘋果,不期然想起數日前被她丟棄在江家門口垃圾桶裡的那只削了皮的青蘋果,江棋來與她相識多年,卻不如蕭文縝與她相識十數日,究竟是粗心,還是大意?
是無心。
齊凱瑞將兩位晚輩之間的小互動看在眼裡,雖未發表任何意見,卻忍不住多看了蕭文縝幾眼。偏偏年輕男子直覺敏銳,直接撞上齊凱瑞的目光,齊凱瑞閃避不及,為了顧全面子,只好冷冷地開了腔:“齊齊,我住院有多長時間了?”
“啊?”忽然被點名,齊默一愣,隨即計算了一下住院天數,回齊凱瑞,“剛剛二十天。”
齊凱瑞戴著老花鏡坐在病床上看報紙,慢條斯理地說:“二十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某個年輕人過了二十天才提著一籃子水果來醫院探望我,你說他的誠意能有幾分?”
齊默無語:“……”
任誰都能聽得出來,爺爺借著和她說話,實則明嘲暗諷蕭文縝。然而,蕭文縝9月初曾和周安國一起來醫院探望過爺爺,只不過被主治醫生拒之門外罷了。
蕭文縝對之前探病被拒一事避而不談,語氣平和:“齊老,先前我與您經濟觀點不同,彼此鬧得很僵滯,其間,您生病住院,我作為晚輩本該第一時間向您賠禮道歉,但心臟手術不同於一般手術,至少需要靜養半個月,修復期間不宜受刺激。我擔心您看到我情緒不佳,不利於養病,所以拖到今天才來醫院。至於我的探病誠意有幾分……對我來說,推遲二十天來醫院探望您,縱使不如提前二十天來醫院探望您顯得有誠意,但也必定跟惡意無關。”
齊凱瑞哼笑一聲,什麼好聽話都讓蕭文縝一個人說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索性繼續看報紙不理蕭文縝。
齊默左手攥著蘋果,替蕭文縝說話:“爺爺,師兄私底下多次向我打聽您的術後情況,看得出來他很擔心您。”
師兄?
齊凱瑞反應過來,蕭文縝和齊齊都是周安國的學生,可不就是同門師兄妹嗎?想到這裡,他輕斥齊默:“你和他才認識幾天,怎麼胳膊肘淨往外拐?”
齊默被噎住,低著頭不說話。
蕭文縝淡淡掃視一眼齊默,見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臉上一抹不自然的緋紅,在光線映照之下,煞是溫婉動人……
齊凱瑞見蕭文縝盯著齊默看,冷著臉咳嗽一聲,對蕭文縝委婉地下達逐客令:“蕭公子,我還有事情要忙,如果沒有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他的眼睛望向尉遲敏,“小敏,送一下客人。”
蕭文縝禮貌示意尉遲敏留步,清冷的音調依舊:“齊老注意身體,我改天再來看您。”
齊凱瑞摘下老花鏡,掄起上衣下擺,慢吞吞地擦拭著鏡片,撂了一句話給蕭文縝:“蕭公子學業繁忙,改天就不必再來了。”
蕭文縝漠然置之,朝尉遲敏頷首致意,轉身離開了813號病房,徒留重新戴上老花鏡的齊凱瑞氣惱不已。
齊默難得見爺爺有被人壓制的時候,覺得好笑,卻沒敢當著齊凱瑞的面笑出來。
不過,周日上午,也許連蕭文縝本人也沒想到,齊凱瑞目睹他離開以後,曾和齊默有過如下簡短對話。
齊凱瑞說:“這小子本科畢業以後曾被全球一流投資銀行高薪聘為分析師,實習期間更是接連刷新投行工作紀錄,天資聰慧,還肯努力吃苦,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齊默說:“我以為,您並不喜歡他。”
齊凱瑞說:“他很聰明,8月份跟我學術對決,才華橫溢,專業閱讀量驚人,我沒理由不喜歡他。但他一路走來,較之任何人都更容易成功,不能每個人都捧著他,偶爾出現一兩個看似不喜歡他的人,於他是一種警醒,不是壞事。”
齊默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實在是太狹隘了。
齊凱瑞說:“你有他這樣的師兄,只會越發刺激你變得更加強大,壞就壞在這小子長相太帥,估計爛桃花一大堆,為了不影響學業,你還是離他遠一些比較好。”
齊默點頭,卻忍不住笑了。
蕭文縝有沒有爛桃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右手還需幾日才能徹底消腫,所以近幾日想要在國大遠離蕭文縝,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週一上午,齊默去周安國辦公室交作業,研三師姐周舟正站在辦公桌前垂著頭挨訓。
周舟看到齊默進來,飛快地朝齊默做了一個苦瓜臉,齊默同情之餘,聳聳肩,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周安國訓得正起勁,齊默無意打擾導師雅興,站在周舟旁邊不吭聲。
周安國說:“你說你每天在朋友圈裡發牢騷有意思嗎?‘上課累成狗,科研累成狗,工作累成狗,寫論文累成狗。’我就想問問你,狗是你的吉祥物嗎?要不然怎麼張嘴閉嘴淨往狗身上靠攏?你這麼喜歡蹭狗的熱度,狗它老人家知道嗎?”
周舟的頭往下垂了垂。
周安國繼續:“有時間發朋友圈,我看你一點兒也不累。別把自己整得跟祥林嫂一樣,逢人就訴說自己的不幸。讀研哪個不累?你說你頭髮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我作為你的導師,難道我沒有壓力,難道我不掉頭發嗎?”
周舟的頭垂得更低了。
周安國還不放過她:“出了我這間辦公室,別想著朋友圈屏蔽我,我會隨時關注你有沒有繼續傳遞負能量。我對你只有三個忠告:1.讀研期間掉光頭髮,以後可以戴假髮;2.吸收競爭對手優點,轉換成學習動力,快速消化負能量;3.我雖看重學生論文,但我要的不是數量,而是質的飛躍。另外,你是研三師姐,下面還有幾個師弟和師妹,為師希望你能做好帶頭榜樣,可否?”
周舟的頭都快垂到胸口了,她有氣無力地歎了一口氣,唇齒間蹦出一個字來:“可。”
“出去吧。”
周舟早就想離開了,聽到周安國下達驅逐令,立馬精神抖擻地抬起頭,臨走的時候,悄悄碰了碰齊默的手臂,暗示自己先逃了。
齊默笑了笑,把事先打印好的閱讀筆記遞給周安國。周安國氣還沒完全消下去,原本抱著挑刺的心態審閱齊默的閱讀筆記,但看了兩次,愣是沒能挑出一點兒毛病,心情總算是陰轉多雲,再說話較之先前溫和了許多。
周安國問齊默:“我讓文縝幫你謄寫閱讀筆記,他有沒有幫你?”
“幫了,這份閱讀筆記就是師兄幫我謄抄的。”
周安國滿意地點頭,眼尖地注意到齊默的右手異於平常,好奇道:“你右手怎麼了?”
“被蜜蜂蜇了。”
周安國盯著齊默的右手頗為感傷,齊默沒想到恩師如此關心她,但周安國接下來的一番話成功逼退了齊默剛剛冒出頭的感動。
周安國道:“蜜蜂蜇人後,倒刺會留在人體皮膚裡無法拔出來,蜜蜂稍加用力或是輕微掙扎,都會導致一部分內臟瞬間被帶出來,所以蜜蜂蜇人後必死無疑。唉,蜜蜂壽命短暫,每只蜜蜂一生只能為我們提供三克左右蜂蜜,就這麼慘死在你的手裡,真是可惜了。”
“……”齊默真是不知如何接話。
同樣是週一上午,經濟學院沒有大課,只有兩場小型經濟研討會,參加的學生不多。蕭文縝和沈燮、喬思佳聚在一起商量新一期節目的策劃案,過了飯點,沈燮提議邊吃飯邊談工作,蕭文縝這才想起齊默午飯還沒著落。
蕭文縝出門給齊默打電話,齊默說她已經買好了午餐,右手也消腫了許多。言下之意,不用他送飯,也不用他餵飯。
蕭文縝掛斷電話,交代沈燮和喬思佳先去外面點菜,決定跑一趟小公園看看情況再說。
經濟學院小公園裡,齊默戴著耳機啃漢堡,胖乎乎的右手還沒觸摸到礦泉水瓶,礦泉水瓶就被一隻修長好看的手從草地上拿了起來。
齊默目光從下往上移動:白色帆布鞋,黑色九分西裝褲,圓領白襯衫,英氣十足的容貌,深幽清冽的眼睛……
蕭文縝居高臨下地看著齊默,目光落在她手裡的漢堡上。擰開礦泉水瓶蓋以後,他半蹲在她的面前,把礦泉水放到了她的右手邊。
“你中午就吃這個?”這樣的午餐配置跟自虐有什麼區別?
“嗯。”
“是因為減肥,還是不願意浪費學習時間?”
“都不是。”齊默搖搖頭,“我平時睡眠不足,吃飽飯很容易犯困,為了保持大腦清醒,不影響接下來的學習計劃,所以在校上課期間,我每天中午都會吃得很少。”
“不餓嗎?”
“我習慣了。”齊默嘴角笑意微露,素淨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苦痛和委屈,只有平靜和坦然。
蕭文縝不再說話。
他知道齊默為了追趕學業很能吃苦,但沒想到她竟然還可以如此自律,靠著強大的意志力獨自支撐了四年本科生涯,不荒廢一分一秒。
“我習慣了”四個字,若是出自別人之口,只會讓人心疼,但出自齊默之口,只會讓人越發敬重。
中午校外用餐,沈燮和喬思佳核對完工作細節,接連吐槽邊工作邊讀研真的很辛苦,蕭文縝聽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詢問兩人:“拋開工作不談,讀研真的很累嗎?”
“當然累,像你這種天才怎麼可能理解我們這群聰明蛋的痛苦?”蕭文縝一句話瞬間引起公憤,沈燮義憤填膺地說,“自我讀研以來,每天事情多得要命,現在一想到還有三年研究生涯需要熬,我就怕得渾身直發抖。”
喬思佳也笑著附和:“讀研確實很累,就拿我來說吧,為了完成導師佈置的任務,這幾天我一直泡在圖書館裡看文獻,每次回到床上都是淩晨兩點多,有時候累得連話也不想說。不過痛並快樂著,讀研雖然累了點兒,但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只要能夠合理安排時間,倒也沒有那麼難熬。”
蕭文縝沒有應聲。
正常人讀研尚且心力交瘁,更何況是齊默?別的女孩子身上要麼自帶香水味,要麼自帶沐浴露或是洗髮水清香,唯有她,不管何時何地都是一股飄之不散的刺鼻風油精味。
想到這裡,蕭文縝忽然沒了胃口,放下筷子不吃了。
9月下旬,天氣時好時壞,溫度最高的時候宛如盛夏三伏,炎熱的高溫持續不斷地挑釁著市民的容忍度。
齊默與蕭文縝、喬思佳雖然是同班同學,但除了基礎課能遇到,選修課大都不會碰到。
齊默很忙,蕭文縝比她更忙,忙完學業還要忙工作。有幾次齊默在學校裡遠遠看到他,他不是和沈燮行色匆匆地走在一起,就是和喬思佳在一起談工作,她不方便打擾,也就沒打招呼。
江夷中約她吃午飯的時候,偶然間談起蕭文縝忙碌一事,話語間也多是吐槽和發牢騷:“蕭公子最近就跟中了邪一樣,突然加快進度,提前錄製了好幾期節目,整個欄目組的工作人員接連熬了兩個通宵,一個個苦不堪言,卻不敢多說一個字。最可氣的是,我堂堂一個暢銷書作家,屈尊為《追夢者》欄目寫文案,卻很難得到蕭公子一句認可,每次提交文案的時候,不是被他各種刁難,就是被他直接拒收,難伺候死了。”
齊默不懂《追夢者》的運行模式,不方便接話,但蕭文縝做事嚴苛專注,她是知道的。
據說,他在國大攻讀本科期間,每天書不離身,僅僅四年留下來的閱讀筆記就有一書櫃之多,位列歷屆學子之最。
通常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對合作夥伴的要求也會很高,所以江夷中的“痛苦”,齊默是可以理解的。
但理解歸理解,不管是蕭文縝的忙碌,還是江夷中的抱怨,都沒有在齊默的心頭佔據太大的位置,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日前,計量經濟學教授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臨下課佈置了一道假想作業:“各位,我計劃開一家冷飲店,勞煩大家幫我建立一套經營模型,此次作業計入學期總成績,還請各位配合。”
齊默除了要完成每週一篇的閱讀筆記,還要製作經濟學模型,忙碌起來連醫院都沒時間去。
週五,齊默跟周安國告假,外出實地調研,輾轉跑了好幾家冷飲店,設定理論模型以後,根據選址、裝修、原料和機械配置、飲品創新樣式和價格,以及服務人員等相關問題做了詳細調查。做完這一切,天色已近黃昏,暗沉的天幕突然下起了濛濛細雨,齊默出門沒有帶傘,跑到路邊攔車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齊齊——”
男子聲音格外熟悉。
雨水打在齊默的睫毛上,她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回眸看向那人,淡淡地稱呼對方:“大哥。”
黃昏時分,水霧嫋嫋,齊默站在路邊漠然回眸,配上七彩霓虹,一派孤冷氣息迎面襲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仿佛融進了骨子裡。
江棋來迎著雨水,慢慢涼了眸色:“我正好開車回老宅,順便送你一程。”
車裡車外,猶如兩個世界。
車外悶熱不堪,車內溫度宜人。
齊默坐上車以後,身體前傾,整張臉都湊到空調口附近,深深地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熱傻的腦袋這才開始正常運轉。
路上雨越下越大,江棋來放慢行車速度,問齊默:“你沒事來商業區幹什麼?”
“計量經濟學教授給我們佈置作業,讓我們下周上交一套應用模型,我來商業區搜集一下相關資料。”
江棋來沉默了一會兒,追問齊默:“你爺爺生病住院,誰幫你在電腦上建立模型?”
沒人。
齊默不吭聲。
汽車停在紅燈路口,江棋來切換高速雨刮模式,靠著椅背凝視著齊默。
他在看什麼?審視她的時候又是懷揣著怎樣的心思?
齊默選擇無視,她在一種難以啟齒的難堪裡,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被人嫌棄、被人厭惡、被人瞧不起。
“我幫你。”
適逢一道悶雷突然炸響天際,齊默心臟狠狠一縮,轉眸望向江棋來,他已踩動油門駛過紅綠燈路口,他半開玩笑道:“我對計算機軟件還算熟悉,幫你建模應該不難。”
江棋來是一位計算機編程高手,天天與計算機打交道,幾乎沒有軟件能夠難倒他。
至於齊默——
青鋒網CEO紆尊降貴幫她製作經濟模型,她若拒絕恐有損鄰里情誼,上次歸還野山參已讓他心生暗惱,所以這次……齊默不便說些什麼。
齊家書房裡,齊默燒了一壺熱茶放在書桌上,隨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江棋來的身邊,不時提供模型參數給他。
起初模型建立並不順利,模型擬合優度太低,齊默提出解決方案,江棋來反復試驗多次,均以失敗告終。
齊默不好意思佔用他太多時間,想說實在不行就算了,誰料江棋來盯著模型參數吩咐她:“我還沒吃飯,你去做碗面端進來,我再想想辦法。”
齊默尷尬地離開。
她一回來就和江棋來待在書房裡建立經濟模型,忙碌起來竟然忘了時間,深夜九點多,早已過了晚上吃飯時間。
齊默離開以後,江棋來給蕭文縝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那端雨聲很大,想必蕭文縝出行在外,還沒回家。
江棋來喚了一聲“蕭公子”,直接開門見山:“計量經濟學建模,如果擬合優度和相關係數過低,重新設定模型改進還是不管用,你覺得會是什麼問題?”
似是下雨天信號不好,蕭文縝的回復慢了好幾秒:“如果不是多重共線問題,可以試著修正一下異方差。”
江棋來放下手機,按照蕭文縝的方法試了試,檢驗模型顯示有效,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他忽然發現,幫助齊默解決作業難題,要遠比他完成一個大項目還有成就感。
蕭文縝聲音平靜:“我記得你是自動控制理論及應用專業在讀博士,什麼時候起跨專業學起了計量經濟學建模?”
江棋來專注在應用模型上,若非蕭文縝開口說話,他儼然忘了通話尚未掛斷。
另外,蕭文縝何其聰明,怎會猜不出他深夜開口求助經濟學作業是為了誰?
江棋來沒有理會蕭文縝的揶揄打趣,懶懶開懟:“你師妹沒辦法自己建立模型,我不幫她,難道指望你幫她?”
“怎麼不能指望?她是我師妹,我幫她理所當然。”
蕭文縝回懟得如此爽快,反倒讓江棋來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他正想說話,齊默已經端著餐盤走了進來:“大哥,面做好了,還是先吃飯吧。”
手機裡一片靜音模式。
江棋來本打算結束通話,結果還沒等他張嘴,手機那頭就傳來嘟嘟的掛斷音,不知是對方手機突然沒電,還是信號太差所致。
江棋來不以為意,把手機擱在了書桌上。
齊默把兩碗家常面放在茶几上,江棋來走過去坐下,拿起一雙筷子遞給齊默,明知齊默已然接住筷子,卻沒有鬆手。
齊默抬眸看著他。
刺目的燈光投落在江棋來英俊的眉眼間,宛如破冰後逐漸消融的湖水,就連聲音似乎也沾染了幾分溫度。
他鬆開筷子,欲言又止:“齊齊,你有沒有說錯話、做錯事的時候?”
齊默腦子嗡嗡作響,一下子就想到了五年前,雖然不知道他問出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一顆心卻冷了下來。她低著頭攪拌家常面,聲音一如既往:“大哥,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會說錯話、做錯事,我也不例外。好在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同樣的錯誤,我絕不允許自己再犯第二次。”
江棋來聽了她的話,緊繃的心終於鬆懈下來。
是啊,知錯改錯,同樣的錯誤只要避免再犯第二次,一切就還有補救的機會。
他和她雖然回不到五年前,但至少還可以期許現在。
大雨過後,天氣放晴,溫度卻降了下來,齊默五點半起床外出慢跑,不時能感受到一絲絲的涼意。
昨天江棋來幫她完善模型,忙到深夜十二點才離開。離開時叮囑她,以後閱讀書寫方面遇到困難,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
齊默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並未當真。
清晨慢跑回來,齊默意外發現齊家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座駕,蕭文縝穿著一件灰色毛衫,搭配一條黑色長褲,半靠半坐在車頭,大長腿格外吸睛。
“師兄?”
一大早看到蕭文縝,齊默承認自己很驚訝。
蕭文縝從手機上移開眸子,抬頭望向齊默,六點鐘的晨曦溫柔地籠罩在他的容顏上,整個人看起來如夢似幻。
他離開車頭,單手插在褲袋裡,問齊默:“早餐吃了嗎?”
“還沒有。”她沒有在晨跑前吃飯的習慣。
蕭文縝垂眸掃視一眼她已經消腫的右手,突然開口道:“我餓了。”
齊默意外他的直白,低低地哦了一聲,心裡卻在想,蕭文縝跑到她家門口說他餓了,難不成是話裡有話,想讓她請客吃飯?
“聽說,你們小區附近有幾家早餐店味道不錯,要不你陪我過去嘗嘗?”
齊默家小區附近的確有幾家口碑極好的早餐店,每天一大早都會有很多市民開著私家車跑過來吃飯,所以蕭文縝是專門開車過來品嘗美食的?
彼時,蕭文縝已經轉身走在前面,齊默眼瞅著請客吃飯跑不掉,又沒時間回家拿錢,只好慢吞吞地跟在蕭文縝的身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運動褲口袋,也不知道身上帶的這點兒零花錢夠不夠蕭公子和她的早餐費。
蕭文縝走在前面,偶然間回眸,原本想讓齊默走快一些,卻目睹她將一張張小額現金展開後整理在一起,並悄悄地計算著手頭金額……
意識到她的數錢動機,蕭文縝忍不住笑了。
小氣。
非常小氣的齊默這天早晨表現得很大方,僅給自己點了一碗豆漿和一張雞蛋餅,剩下的錢全都花在了蕭公子身上。
齊默先是點了一碗營養粥和一籠蟹黃灌湯包,大概擔心蕭公子吃不飽,又算了算手頭餘額,另外點了一份煎餃。
誰料早餐全部上桌以後,蕭公子說他只對豆漿和雞蛋餅感興趣,直接把他的那份“豐盛”的早餐推給了齊默。
齊默很糾結:“我吃不完。”
然而,幾分鐘後,當一盤煎餃進入齊默肚子裡,她看著尚且冒著熱氣的蟹黃灌湯包,猶豫著是否要繼續下筷。
見狀,蕭文縝拿起筷子夾了一隻小籠包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問她:“你的閱讀筆記和經濟模型做了沒有?”
“閱讀筆記還沒謄寫,不過經濟模型已經做好了。”齊默低頭吃著小籠包,漸漸意識到蕭文縝一大早過來,很有可能是為了她的作業。
蕭文縝明知故問:“齊老先生幫你做的經濟模型?”
“不是。”齊默沒有隱瞞蕭文縝,老實說道,“是江家大哥幫的忙。”
你和他關係很好嗎?
這話,蕭文縝沒有問出口。他沉思了幾秒,冷靜分析現況:“計量作業很耗時間和精力,伴隨著課題內容延伸,以後的作業只會越來越多。可是,隔行如隔山,江棋來或許能幫你一次,但並不代表以後每次他都可以幫你。”
“我明白。”齊默心事暗沉,蕭文縝說的是事實。
“江棋來不能幫你,齊老先生就更不能幫你了。”蕭文縝靠著椅背,雙臂環胸看著齊默,“你爺爺畢竟是動過心臟手術的人,平時除了要注意休息,還要避免熬夜受累,他已經不適合再陪著你一起讀書。”
“嗯。”
事實過於紮心,齊默放下筷子不再進食。
其實,她比任何人都要擔心爺爺的身體狀況,縱使爺爺以後恢復如初,她也不可能再讓爺爺為她勞心勞力,但……
“爺爺住院以後,我曾動過心思,招聘一位謄寫員或是能幫我閱讀文字、代寫作業的人,但就像你說的那樣,隔行如隔山,如果聘請的人不懂經濟學,於我來說只會是困擾,而不是助益。此外,爺爺性子要強,並不贊成我聘請謄寫員,他一直覺得自己出院後再陪我讀幾年書不成問題,我不願惹他生氣,所以這事就一直擱置著,沒有再提。”
這些話等同于心事,齊默從未說給別人聽,包括江夷中。但週六清晨,有一股衝動襲上心頭,她想要把內心的焦灼講給對面的男子聽,也許是因為對方給了她太多從未企及的溫暖,也許是因為對方是蕭文縝,足以信任。
早餐店裡,蕭文縝坐在椅子上半斂雙眸,鼻樑高而挺拔,完美的容貌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來往女食客被男色迷惑,一步一回頭、三步一回頭者大有人在。
像這樣一個清晨,如果說蕭文縝裝飾了別人的眼睛,那麼齊默緩緩敘述的語氣、清亮倔強的眼神,自然也成了蕭文縝眼裡的初秋一色。
“齊默。”
“嗯?”
蕭文縝表情平靜:“齊老先生手術住院,儘管你說不全是我的錯,但他老人家剛好在我們鬧不愉快的時候送醫搶救,我不可能置身事外,更不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的內疚和自責。”
齊默不吭聲,隱約覺得他有話要對她說。
果然。
蕭文縝短暫沉默,似是斟酌了一下語氣,方才盯著她的眼睛,極為認真地對她說:“我有責任接替齊老先生的工作。所以,我打算,讀研期間,你的學業我負責。”
齊默直接傻眼。
“負責”兩個字說出口很容易,做起來卻很難,蕭文縝究竟知不知道負責她的學業意味著什麼?
他一定不知道,否則怎麼可能把決定下得如此輕鬆?
齊默有自己的堅持,輕聲表態:“師兄,你打算做的事情要遠比你想像中還要困難很多倍,我不能拖累你。”
蕭文縝何許人也?
一旦明確目標,就會堅韌不拔,並且執行力極高。
齊默委婉拒絕蕭文縝以後,他似是接受了她的態度,並未在這件事情上過多打轉。吃完早飯,蕭文縝送齊默回到家裡,順便取走齊默事先錄好的閱讀筆記,推託自己還有事情要忙,如果謄寫閱讀筆記過程中遇到什麼問題,會跟她電話聯繫。
蕭文縝開車離去的當天下午,齊默突然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
“齊齊,你快來醫院一趟,蕭家公子剛才來醫院看望你爺爺,你爺爺一直沒給對方好臉色,我在一旁看著乾著急,真怕他們兩個人話不投機打起來。”
如果是以前,齊默或許還會擔心爺爺不待見蕭文縝,見到他以後會直接心臟病發,但自從上次蕭文縝拜訪爺爺離開以後,聽了爺爺對蕭文縝的評價,她知道母親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然而,齊默接到母親電話之後,還是急匆匆地趕到了醫院裡。
“我有責任接替齊老先生的工作。所以,我打算,讀研期間,你的學業我負責。”蕭文縝早晨說的話言猶在耳,齊默以為他已經打消了念頭,沒想到他只是改變策略,說服不了她,就去說服齊家最有話語權的老爺子。
齊默趕到心血管外科住院部813號病房門口,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隔著房門就聽見爺爺暴跳如雷地指責蕭文縝:“臭小子,你竟敢當著我的面說出這種話,女孩子的清白最要緊,你這麼做跟敗壞齊齊名譽有什麼區別?”
“爸,您快消消氣,蕭家公子可能只是隨便說說,您別當真。”
病房裡,尉遲敏連忙安撫齊凱瑞,卻被蕭文縝毫不留情地出聲打斷:“我是認真的。”
齊凱瑞暴怒:“認真你個大頭鬼。”
話音未落,又是砰的一聲脆響,貌似有東西砸在了房門上,驚得齊默心頭一顫,顧不上其他,連忙推門沖到了病房裡。
蕭文縝坐在病房配套的沙發上,抿著唇一聲不吭,看到齊默突然進來,眸色光芒暗斂,隨後撇開眸子,依舊沒有說話。
齊凱瑞氣得臉色發紅,也難怪尉遲敏會焦急安撫他切勿動怒,齊默看得膽戰心驚,也不知道蕭文縝都跟爺爺說了些什麼話,竟然讓爺爺如此動怒。
他明知道爺爺動完心臟手術,不宜言語衝突,更不能輕易受刺激,他還……
想到這裡,齊默雖然有些惱他,但又忍不住靠近床頭替他說起話來:“爺爺,師兄說話沒有惡意,您別往心裡去。”
齊默不說話還好,她這麼一說話,齊凱瑞瞬間轉移怒火,皺著眉批評齊默:“沒有惡意?你連他跟我說過什麼都不知道,就一心幫著他說話?”
齊默語塞,她也是剛剛才到,怎麼可能知道蕭文縝和爺爺的談話內容?
齊凱瑞怒火未消:“這個臭小子竟然當著我的面,信誓旦旦地說要和你校外同居,負責你今後的全部學業。校外同居這種話他都能說得出來,我就想問問他,究竟是誰借給他這麼大的膽子,竟敢當著我的面口出狂言?”
齊默被那聲“同居”驚呆了,她猝然望向蕭文縝,適逢蕭文縝也朝她看過來,四目相對,齊默腦子裡一片空白,依稀看到蕭文縝離開沙發站起身,對著尉遲敏開口,語聲溫和:“阿姨,麻煩您帶齊默出去,我有話想單獨說給齊老先生聽。”
齊默渾身僵硬,也不知道是怎麼被母親摟著走出門的,只知道母親關上病房門之後,她坐在走廊椅子上,依然被“同居”兩個字攪得心神不寧,茫茫不知神志歸處。
同居……同居……
她怎麼就忘了呢?
接替爺爺陪讀工作,負責她的全部學業,意味著他的時間將要與她共享,而他為了幫她完成龐大的閱讀量和數不盡的作業難題,抑或是修正棘手論文,勢必不能距離她太遠,如同她與爺爺一般,想要做到隨叫隨到,住在一起是必然。
醫院走廊裡,尉遲敏不放心屋裡狀況,湊到門口想要探聽聲音,奈何剛才出來把門關得太緊,以至於什麼也聽不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齊凱瑞沒有再發火,要不然一道門板怎麼可能擋得住他的勃然大怒?
尉遲敏走到齊默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問:“你和蕭家公子很熟嗎?”
“我們是同門師兄妹,他平時很照顧我。”齊默承認自己有點兒避重就輕,她和蕭文縝不是很熟悉,但也不是很陌生,所以關係好壞還真是不好說。
尉遲敏接著問:“那你覺得蕭公子怎麼樣?”
齊默腦海中勾勒出那個人的身影,客觀評價道:“公子世無雙。”
公子世無雙嗎?
這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尉遲敏笑了,女兒從小在齊家老宅長大,接觸最多的男人就是她的爺爺齊凱瑞,即便後來前往華大讀書,也是每天紮在學業裡,從未見她關注過任何異性,更不曾在生活中與異性同學有任何交集。
蕭家公子是個例外。
正是因為這個例外,導致尉遲敏上次見過蕭文縝之後,私底下還專門上網搜過他,發現他不但家世顯赫,就連個人能力也很出眾,創建爆紅節目《追夢者》,入駐青鋒視頻網站,並與網站自製節目搶奪資源和市場,直到徹底拿下網站“王牌訪談節目”寶座……棋來那孩子整天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賺別人的錢,蕭家公子卻一心想著怎麼從棋來那裡分到錢。
每個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棋來也好,蕭家公子也罷,他們都是“富二代”,卻從不安於現狀,而是利用各方資源,大膽組建團隊,在自己的興趣領域開疆辟土。如此膽識過人,又是如此努力上進,尉遲敏很難不對他們心存好感。
但心存好感是一回事,放任女兒和對方同居……怎麼想都覺得不合適。
尉遲敏問齊默:“蕭公子想要和你住在一起輔導你的學業,他有事先跟你商量過這件事情嗎?”
“沒有。”如果蕭文縝事先跟她商量過,她何至於如此驚訝。
尉遲敏沉默了足足一分鐘,語重心長地道:“你爺爺動完手術以後,精力大不如前,特別是修復期間,一旦心臟再出現問題,只怕後果不堪設想。但你讀研期間不能沒有人幫你,我雖然抗拒你和蕭家公子住在一起,但又不得不承認,蕭家公子是最合適的人選,你們既是同學,又是同門師兄妹,平時學業進度一致,有他在旁幫助你、輔導你,想必你爺爺養病期間也會安心許多。只不過……”
說到這裡,尉遲敏鬆開齊默的手,想到丈夫齊遠彬,心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爸爸如果知道這件事,絕對會持反對意見,說什麼也不會同意你和蕭家公子住在一起。”
齊默太陽穴隱隱作痛,靠著椅背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房門開啟聲,與此同時,母親掄起手背拍了拍她的手臂,提醒她起身。
齊默睜開眼睛。
蕭文縝關上病房門以後,朝她走近幾分,冷峻依舊,沉穩依舊,就連聲音也維持在同一個頻率裡,沒有絲毫起伏:“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東西,我明天上午開車去你家接你。”
齊默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下一秒,行動大於思考,她直接推開病房門想要找爺爺問個清楚,可是如果爺爺不鬆口,蕭文縝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爺爺——”
病房裡,齊默看著齊凱瑞又驚又疑,蕭文縝究竟有何魔力,隨意掌控爺爺的情緒不說,竟然還能輕易改變爺爺的想法和決定,他究竟對爺爺說了些什麼?
齊凱瑞從置物臺上拿起水杯,送到嘴邊抿了兩口,對齊默說:“我的情況你很清楚,最近輔導你學習力不從心,但又不放心你的學業,所以你去蕭文縝那裡住一段時間也好,如果不適應,或是學業沒有長進,我再接你回來。”
齊默倔勁上來,皺著眉講理:“爺爺,您也是過來人,讀研有多辛苦您不是不知道。很多研究生僅是完成自己的學習任務就要忙到淩晨兩三點,蕭文縝雖然很聰明,但他畢竟不是鐵人,他現在已經很忙了,不僅要讀研,還要製作節目,這時候再加上一個我,他的身體怎麼可能吃得消?”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齊凱瑞把水杯重重地放在置物臺上,沉著聲音說,“你知道蕭文縝是怎麼說服我的嗎?他拿我生病這件事刺痛我,讓我被迫接受輔導你學習很吃力的事實;他用他的自身天賦和讀研優勢,讓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更適合做你的陪讀對象;他說他最近提前錄製了好幾期節目,並且有意把節目重擔移交給其他兩位節目合夥人,僅是為了騰出時間陪你一起讀書;他說他做出這個決定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慎重考慮和前期準備的。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沒有想到的,他都提前做得面面俱到,我在他的用心和堅持面前啞口無言,還怎麼好意思找理由拒絕他?”
齊默無言以對:“……”
她知道蕭文縝最近很忙,也知道他接連熬夜提前錄製了好幾期節目,江夷中吐槽他中了邪,欄目組工作人員一個個怨聲載道,卻都不知何故。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那麼忙碌,竟然是因為她。
如果僅僅是因為他對爺爺的愧疚和自責,就要對她今後三年學業負責,這個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一些?
這天下午,蕭文縝開著黑色座駕,剛一駛出市醫院停車場出口,就被守候已久的齊默攔住了去路。
蕭文縝把車停在路邊,坐在駕駛座位置上並未下車。待他按下車窗玻璃後,齊默彎著腰對他說:“師兄,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考慮。”
他心志堅定,瞬間堵住了齊默要勸說的話。
蕭文縝見她走到一旁的馬路牙子上低著頭不吭聲,知道她正在鬧彆扭,原本打算無視,直接開車離去,但總歸有些不忍心。他把車熄火後,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男女身高懸殊,蕭文縝站在齊默的面前,陰影幾乎籠罩了她一身,壓迫感十足,齊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蕭文縝注意到她的舉動,並未逼近,而是心平氣和地向齊默提出靈魂三連問。
蕭文縝問:“如果你一直找不到陪讀對象和謄寫員的話,你覺得凡事只依靠你自己,你還能撐多久?”
“……”可能一個月都撐不了。
蕭文縝又問:“截至目前,拋開齊老先生不談,除了我,你還有更好的陪讀對象嗎?”
“……”沒有。
蕭文縝再問:“如果研一上學期你的平均學分不能保持在八十分以上,很有可能面臨勸退風險,難道你想被周安國勸退嗎?”
“……”不想。
蕭文縝看她臉色不太好,換了一套說辭安慰她:“周教授之前告誡我的話,你忘了嗎?如果你跟不上學業進度,他會直接找我問責,與其說我是在幫你,還不如說我是在幫我自己。”
這話周安國的確說過,可是齊默有她自己的顧慮:“我不想讓你成為第二個齊凱瑞。”
蕭文縝這才意識到,此次齊凱瑞手術住院,導致齊默陷入深深的自責裡。所以,她是擔心他會重蹈齊凱瑞覆轍?
蕭文縝對上齊默的目光,語氣輕柔溫和:“我比你爺爺年輕至少五十歲,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我都遠勝於他,更何況你我同步學習,絕對會節省大量時間,我不可能成為第二個齊凱瑞,也絕對不可能被你拖垮身體。”
齊默無話可說。
她終於體會到了爺爺在蕭文縝面前的挫敗感,面對蕭文縝如此強大的說服能力,她如果繼續拒絕不接受的話,只會越發顯得自己矯情,不知好歹。
齊默在心裡歎了一口氣,終於鬆口問蕭文縝:“你父母知道這件事情嗎?”
蕭文縝淡淡地說:“他們不需要知道。”
不需要知道?
如果她真的住進蕭家,蕭文縝的父母事先不知情,突然回到家裡看到她,只怕會把她當小偷抓起來吧?
蕭文縝究竟是心大,還是沒想到這一點?
齊默正想著心事,前方馬路上突然傳來一首《蘭花草》輕音樂,蕭文縝聽到歌曲後,拉著齊默離開馬路牙子避讓。
灑水車駛過來的時候,高壓水槍衝擊路面,濺射水霧很大,雖然兩人提前躲避,但蕭文縝因把齊默護在懷裡,水霧還是噴在了他的後背上。
《蘭花草》音樂旋律越來越遠,齊默屏住呼吸,被迫貼在蕭文縝的胸前一動也不敢動,也許是太過親近,所以聽到他的心跳聲格外響亮沉穩。
下午五點,天空很藍,雲朵很白,他的懷抱很滾燙,而他說出口的話跟哄騙純情少女沒什麼區別。
他說:“我人品還不錯,你跟我住在一起,很安全。”
齊默忽然想到了大灰狼。
他說:“我不會對你亂來的。”
齊默在他懷裡瘋狂點頭,她相信他的話,只是……灑水車已經遠去,馬路又這麼寬,他什麼時候才能放開她?
週六下午,齊默回到家裡簡單收拾了兩箱行李,夜裡躺在床上失眠了大半宿,一直輾轉到淩晨才睡著。
一方面她覺得入住蕭家不合適,另一方面又覺得既然答應了蕭文縝,如果臨時再反悔恐怕不妥。
真是為難極了。
好不容易熬到周日上午,蕭文縝開車過來接她。他幫她把兩箱行李放進後備廂裡,隨後打開了副駕駛車門。
齊默上車的時候,抬眸望瞭望江家二樓的某一扇窗戶,目光停留不過兩秒就移開了,蕭文縝未曾察覺。
那裡曾經是江棋來的臥室,幼年時期她曾無數次舉目望向那扇窗,希冀房間裡的少年能夠出現在窗口,哪怕只是讓她看一眼也行,後來……少年長大了,江家老宅人去樓空,偶爾她還會習慣性地望向那扇窗,褪掉幼年時的小小希冀和激動,有的只是平靜和淡然。
原來有很多東西都是會變的。
等車上了路,齊默逐漸發現蕭文縝行車路線不太對,蕭家好像不是這個方向,他是要繞彎路嗎?
“師兄,我們這是要去哪兒?”齊默終於問出了疑惑。
“我家。”
一年前,蕭文縝從他賺取的第一桶金裡抽出一小部分資金,在國大附近購買了一套138㎡的單身住宅,單層單戶,三室兩廳兩衛,裝修好之後,成了他的臨時住所,若是碰上考試周,大半時間他會直接歇在這裡。
齊默走進這套房子的時候,方才尷尬地意識到,她之前太庸人自擾,這套位於華清園的高級住宅是蕭文縝的個人財產,蕭文縝帶她來自己家裡住,自然沒必要事先知會父母……齊默的徹夜未眠突然喪失了所有的意義。
房子不大,但也不小,兩個人居住綽綽有餘。
蕭文縝的房子就跟蕭文縝的性格一模一樣,裝修風格走的是冷淡工業風,以黑、白、灰三色為主,簡約知性,幾株造型各異的綠色盆栽緩解了室內的硬度,顯得清新而又雅致。
開放式餐廳和客廳融為一體,空間感極強。齊默跟著蕭文縝走進其中一間臥室,不管是窗簾還是床上用品,都是女性經典色調,溫暖柔和,很適合睡眠。
這是一間主臥,配備衣帽間和獨立洗手間,齊默發現蕭文縝把主臥室留給她,心裡很過意不去。
“這套房子一共有三間臥室,你睡主臥,我平時睡在次臥,就在你對面,另外還有一間臥室改造成了書房,以後我們共用。”蕭文縝簡單介紹了一下三間臥室分佈情況,隨後把行李箱交給齊默,讓她把衣服放到衣帽間裡。
齊默的衣服全都放在其中一個銀色行李箱裡,放眼望去,她的衣服風格竟和這套房子主色調完全一致,箱子裡除了黑、白、灰三色衣服,再無其他,日常搭配不費時間和心力,簡約到了極致。
衣帽間採用智能感應,蕭文縝點了一下玻璃櫃門,櫃門自動滑開,他示意齊默把衣服遞給他,結果齊默從箱子裡抱出一堆衣服遞給他的時候,不小心把一瓶東西帶了出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那瓶東西一滾再滾,直接滾到了蕭文縝的腳邊。
蕭公子垂眸一看,呵,防狼噴霧劑。
齊默面上一紅。昨天下午蕭文縝離開醫院以後,母親陪她回去收拾東西,在路上專門買了一瓶防狼噴霧,並一再叮囑她,女孩子寄宿在外,多對男方留個心眼兒總沒錯。雖然她覺得母親此舉不妥,但又架不住母親的好意,只好任由母親把防狼噴霧劑塞到了行李箱裡。
剛才抱衣服出來的時候,她顯然已經忘了此事,結果就出了這樣的么蛾子。
蕭文縝彎腰撿起那瓶防狼噴霧劑,不恥下問:“這瓶防狼噴霧劑,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齊默覺得丟人,把臉埋在衣服堆裡,求生欲很強,悶悶地推卸責任:“這是我媽準備的,跟我沒關係。”
“理解,理解。”
蕭文縝接連說了兩聲“理解”,可見理解得很透徹,他把防狼噴霧重新放進行李箱內部網兜裡,伸手取走齊默手裡的衣服,不冷不熱地提醒她:“防狼噴霧記得收好,如果以後要噴我,請提前說一聲,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齊默忽然沒了衣服做遮擋,臉龐都快紅成了火燒雲。
此次來華清園,齊默所帶衣物不多,雖然只有兩箱,但全部收拾完畢,也費了不少時間。
臨近中午,齊默因為防狼噴霧劑的事有心向蕭文縝賠罪,想親自下廚做午飯,然而冰箱裡空空如也。為了填飽肚子和補充生活所需,她只好喊蕭文縝帶她出門去超市里購買食材,順便熟悉一下周圍環境。
華清園距離超市不遠,走路幾分鐘就能抵達,蕭文縝並未開車。
一前一後出門,一前一後漫步而行。
五年前,江棋來隨口一句“齊默,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兒”,導致她心中蒙上陰影,以至於長達五年的時間裡習慣性與男生保持距離,卻從未有人停下腳步,不言語,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她自己走上前去。
於是,齊默快步上前與蕭文縝並肩而行,但沒走幾步又因為習慣使然,落於人後,然後蕭文縝繼續等待,她繼續追趕。
有些習慣是需要慢慢改變的。
華清園附近的超市很大,蕭文縝拉出一輛購物車轉交給齊默,指著某一個方向交代她:“那邊就是食材區,你先過去選食材,我一會兒過去找你。”
“嗯。”
蕭文縝和齊默分開以後,直接前往生活區添置家居用品,家裡沒有女式拖鞋和梳子,需要另行採辦。
這一日,超市格外熱鬧,蕭文縝挑選梳子的時候,有一對老夫妻從他身後經過,他們的談話傳進他的耳中。
老爺子搞不清楚狀況,皺著眉發牢騷:“今天超市怎麼來了這麼多人?食材區被一群年輕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我想買把青菜都擠不進去。”
“好像是一位女明星來超市買東西,所以,食材區擠滿了她的粉絲。”老太太安慰老伴,“買不買青菜無所謂,家裡還有一些豆角,要不我回去給你做碗豆角燜面?”
老爺子歎聲道:“只能這樣了。”
兩分鐘後,蕭文縝選好東西去找齊默,發現食材區和水果區儼然變成了某位女明星的粉絲見面會。那位被人圍觀的女明星,蕭文縝認識,她去年主演父親蕭博彥執導的電影,年初的時候據說因為該片斬獲了好幾項大獎,獎項加持,女明星一夜爆紅,身價瞬間水漲船高,直逼一線大腕,可見人氣和影響力有多高了。
超市里,女明星獨自一人推著購物車,停留在水果區挑選橙子,衣著時尚,素顏美麗,沒有戴帽子和墨鏡,出眾的容貌在人群裡很顯眼。
現場粉絲攢動,紛紛舉起手機對著女明星拍照,女明星始終報以微笑,毫無名人架子,看上去很親民。
食材區就在水果區隔壁,蕭文縝想要找到齊默並不難,因為所有人都在看女明星,只有她推著購物車嘗試避開幾位擋道的女粉絲,把食材拿到手。
蕭文縝邁步走向齊默。
彼時,女明星選好橙子抬起頭來,忽然在超市里看到蕭文縝,先是一驚,隨即嘴角掛上微笑,推著購物車快步走向蕭文縝,所到之處粉絲無不讓道,除了一位擠在人群裡專注觀察雞脯肉質的小透明……
食材甬道狹窄,女明星推著購物車穿過食材甬道的時候,為了方便通過,伸手推了一下齊默的購物車,購物車車頭突然偏離方向滑行,正在看食材的齊默措手不及,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趴在購物車上。
蕭文縝目睹這一幕,猝然止步,面上已有了幾分寒意。
此時,女明星距離蕭文縝只有1.5米,粉絲亦步亦趨地跟過來拍照,蕭文縝背轉身盯著調料區貨架,似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調味料上,並不曾注意到女明星的存在。
“文縝嗎?”
女明星走近蕭文縝輕聲試探,見他從調味料上移開眸子看向她,頓時面上一喜,笑眯眯地套近乎:“今年春末,我和你曾在蕭導新電影試映會現場見過面,我當時還跟你打過招呼、說過話,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看到你,真是有緣。”
是很有緣。
蕭文縝目露困惑,認真想了想,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回復女明星:“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聞言,周圍粉絲倒抽一口涼氣,女明星臉色突變,瞬間沒了笑容。
齊默打算中午做一道醉蝦,流連海鮮區挑選鮮蝦的時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食材區好像一下子消了音,納悶抬頭掃視一眼四周,竟看到蕭文縝和女明星一起站在調料區,蕭文縝冷漠無辜,而女明星的臉色就跟各色調味料被打翻後融合在了一起,特別難看。
齊默一頭霧水。
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事情?
娛樂圈競爭激烈,美女雲集,女明星成名之前空有一副好容貌,卻無任何資源背景,混跡演藝圈多年,事業毫無起色不說,就連能否接戲混口飯吃都是問題。
幸而主演蕭博彥執導的電影,這才一炮而紅,對此心存感恩,超市偶遇蕭博彥之子,主動上前打聲招呼也在情理之中。
蕭文縝深知各行各業不易,也深知傳媒產業資源、人脈錯綜複雜,本想寒暄數句給彼此一個臺階下,奈何女明星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動作,入了他的心,冷了他的眼,所以才有了接下來的素不相識。
女明星的這一趟超市之行,前半段笑容滿面,後半段笑容勉強,以至於倉促離開,連跟粉絲親切互動的心情都沒有。
齊默眼睜睜地看著粉絲蜂擁而至,又眼睜睜地看著粉絲一哄而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蕭文縝走到齊默身邊,接過她手裡的購物車,隨後把裝有生活用品的布袋放進購物車裡,叮囑她:“超市人多,食材區和水產區地面濕滑,你走路的時候多注意腳下。”
“好。”
明明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日常關心,由蕭文縝親口道出,實屬難得。
收銀台結帳,齊默付錢速度遠不及蕭文縝,被他搶先一步刷了卡,齊默在超市里不便與他計較太多,心裡卻有了打算:他們以後住在一起,她不能一直吃蕭文縝的、用蕭文縝的,所以,在吃穿用度方面還是找機會談清楚比較好。
回到華清園,時間剛過十二點,齊默提著食材走進開放式廚房,動手清理鮮蝦,尚且不知蕭文縝在超市里和女明星的“尷尬不相識”,被粉絲拍完照後實時上傳網絡,不到十幾分鐘,就被“吃瓜觀眾”刷到了熱搜榜第一位。
一個是蕭博彥之子,一個是星途璀璨的蕭女郎,話題性可想而知。
更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正有兩位熟人悄然而至。
一年前,蕭文縝在華清園購房不久,他的好兄弟沈燮也緊跟著在華清園預訂了一套同面積住宅,兩棟樓之間的距離不遠也不近,除非事先約好,否則很難碰在一起。
遇上雙休日或是節假日,江夷中偶爾會去沈燮家中小坐。這日,兩人窩在沙發上看碟片、玩手機,正發愁午飯吃什麼,正好刷到了熱搜上的新聞,沈燮認出照片上那家超市就在華清園附近,知道蕭文縝今日也在華清園,經不住江夷中在一旁慫恿,換好衣服出門,決定去蕭文縝那裡蹭飯吃。
只能說兩個人很雞賊,為了防止蕭文縝臨時找藉口推拒,直接乘電梯到了家門口才給蕭文縝打電話:“兄弟,我和夷中在樓下看到你的車了,別以為不出聲我就不知道你在家,快快出門迎客。”
話音還未落地,門鈴聲就緊跟著響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急,就跟催命似的。
蕭文縝把手機撂到客廳茶几上,迎上齊默探究的目光,淡淡解釋:“我朋友沈燮,帶著他的女性朋友,也就是你的閨中密友江夷中,說要過來蹭飯吃,現在已經到了門口。”
齊默忍不住皺眉。
她這次入住華清園事出突然,為了不影響週一上課,所以搬家速度很快,還沒來得及告訴夷中。
當然,她和夷中從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密,有關於她搬來和蕭文縝同住學習一事,她並不打算隱瞞江夷中。
若非夷中突然登門造訪,她原本就計劃著近幾天告訴夷中,誰知……
此時見面不妥,閨密之間可以因為一件小事交好,同樣也可以因為一件小事交惡,齊默為了避免江夷中與她心生嫌隙,有心回避,當著蕭文縝的面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萬幸,蕭文縝似是看穿了她的躊躇和為難,主動幫她化解僵局:“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話,就先回臥室避一避,等他們走了,你再出來。”
齊默差點兒感動落淚。
蕭公子善於揣摩人心,如果雙休日在小公園外牆根擺個攤幫人算命的話,生意一定火爆全城。
蕭文縝和沈燮認識時間長達十年以上,嚴格意義上來說熟稔度堪比親兄弟,彼此感情不比齊默和江夷中之間的感情差。
沈燮帶著江夷中來到蕭文縝的家裡,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一進門就坐在玄關沙發上,手伸向鞋櫃準備換穿拖鞋。
蕭文縝出聲制止:“穿著鞋進來吧,不礙事。”
鞋櫃裡放著幾雙齊默帶過來的外出鞋,沈燮一開櫃門必露餡。
沈燮聽了蕭文縝的話,也沒多想,自然沒有執意換穿拖鞋的意思,起身後拉著江夷中就往客廳方向走,蕭文縝打算把兩位不速之客拐到外面去:“正好中午都還沒有吃飯,去外面找個餐館吧,我請客。”
“你買了這麼多菜,去外面吃多浪費。”沈燮眼尖,直接走到開放式廚房裡,盯著一台麵食材說,“今天中午我下廚,你和夷中幫我打下手,最多一個小時,就能準時開飯。”
蕭文縝雖然不知道沈燮哪來的做菜自信,但見他已經翻找出圍裙系在身上,懶得再多言,接了一壺水燒上,江夷中盯著水池裡清洗到一半的鮮蝦對沈燮說:“做一道油燜大蝦吧,蕭公子應該喜歡吃。”
蕭文縝沒接話。
燒水煮沸三分鐘以後,蕭文縝倒了一杯水走向主臥室,沈燮站在吧台前切菜,盯著他的背影問:“文縝,你去臥室幹嗎?廚房需要你幫忙。”
蕭文縝沒理他,走進主臥室把水遞給某人,片刻後關門出來,正在廚房裡忙碌的沈、江二人都沒注意到他的手裡空空如也。
沈燮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大廚,只江夷中一個幫廚顯然還不夠,蕭文縝見他配菜匆忙,炒菜的時候手忙腳亂,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實在是看不下去,這才走進廚房,接手了他的炒菜工作:“你去幫夷中洗菜、備菜,炒菜我來。”
蕭文縝接手炒菜以後,出菜速度明顯快了許多,這要歸功於他常年奔走劇組的名人父母,作為放養長大的孩子,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一向不差。
菜炒到一半需要續水,蕭文縝一邊炒菜,一邊伸手去拿盛水的碗,適逢江夷中也在取碗,手指碰在一起,江夷中僵著手指沒有移開,蕭文縝無動於衷地縮回手,江夷中咬著下唇把碗遞了過去。
沈燮沒有注意到這一幕,過後看到江夷中臉色發紅,還以為是被廚房熱氣熏的。
午後一點開飯,針對蕭文縝和女明星的熱搜新聞,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撥人取笑女明星討好不成反出洋相,還有一撥人是女明星的粉絲,直接討伐蕭文縝,斥責他性子清高,竟然佯裝不識女明星是誰。
沈燮吃著午飯,手也沒閑著,匿名反問罵人者:“中國人口十幾億,難道每個中國人都要認識你家女神?”
女星粉絲1號:“那倒不是,但我家女神最近這麼火,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女星粉絲2號:“反正我就覺得蕭文縝是故意的,好像認識我家女神有多掉身價似的。他老爹的電影當初要是沒有我家女神主演,說不定還沒這麼火呢?所以說,究竟是誰成就誰很難講。”
江夷中也匿名參加戰局:“孩子,你竟然能說出以上這番話,姐姐真是大感意外。你出生的時候,腦袋一定被上帝親吻過,要不然腦回路怎會這般清奇?”
女星粉絲3號:“一看就是蕭文縝花錢請的水軍,鄙視。”
女星粉絲2號:“我腦袋的確被上帝親吻過,不像你的腦袋,一看就是被驢踢過,哈哈哈哈哈哈……氣死你。”
江夷中頓時來了氣,丟下手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沈燮替江夷中出氣,拿著手機繼續戰鬥:“請問樓上那位腦袋被上帝親吻過的美女,世界上第一個發明手機的人是誰?”
女星粉絲2號:“我就不查百度,我就孤陋寡聞怎麼了?我不知道世界上第一個發明手機的人是誰,我不照樣玩手機?氣死你,氣死你。”
女星粉絲4號:“弱弱問一句,是誰?”
女星粉絲5號:“我剛查了一下,是馬丁•庫帕。”
女星粉絲2號:“管他是誰,跟我又沒半毛錢關係。”
沈燮:“馬丁•庫帕發明了手機,難道還不如你家女神名氣大、貢獻大?但全球知道他的人又有幾個?奉勸樓上那位別再開口說話為你家女神招黑了。粉絲犯錯,偶像買單,你的素質如此低下,只會越發讓人反感你家偶像。由此可以鑒定,樓上那位十有八九不是忠實粉絲,而是無下限為博關注的高級黑。”
沈燮懟完,心裡舒服了很多,拿起筷子吃了兩口菜,卻發現對面空空如也,終於後知後覺地問江夷中:“文縝去哪兒了?”
江夷中指了指蕭文縝的房間,臉色不是很好:“我們跟網上那撥人對罵的時候,蕭公子先是盛了一碗米飯,又夾了一碗菜去了主臥室。回來坐下沒多久,又夾了半碗菜端到了主臥室裡,所以我猜測應該有人在他的房間裡。”
話剛說完,蕭文縝開門走了出來,沈燮聽了江夷中的話,又見蕭文縝沒有把碗筷帶出來,不敢置信道:“文縝,你金屋藏嬌了?”
聞言,江夷中眼巴巴地看著蕭文縝。
蕭文縝一如既往地淡定,走到餐桌前坐下,很平靜地點點頭:“你要這麼說,其實也沒錯。”
“真的?”
沈燮反應很大,噌地離開椅子,直接沖向主臥室,想要一探屋內嬌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把蕭文縝這個大冰塊收了。
江夷中坐在椅子上渾身僵硬,死死地盯著蕭文縝不吭聲。
蕭文縝沒有理會她,而是盛了一碗湯站起身。此時,沈燮已經走到臥室門前,手也放到了門把上,正欲開門,卻聽見蕭文縝語氣發涼:“你確定要進去嗎?”
“確定。”
沈燮扭轉門把,臥室房門吱扭一聲開啟,裂開一條小縫,正坐在臥室梳粧檯前吃飯的齊默明顯一愣。
伴隨著房門裂縫越來越大,齊默的心跳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眼看沈燮的影子在門口被光線越拉越長,蕭文縝清冽的聲音終於及時響了起來:“進去也好,正好沈樂安女士被你吵得睡不著,借此機會把起床氣發出來也不錯。”
“你媽?”沈燮大驚,開門動作一僵。
“不是我媽,難道還是你媽嗎?”蕭文縝端著碗走到門口,用眼神邀請沈燮率先入內,沈燮卻跟老鼠見到貓一樣,手指驀然撤離門把扶手,閃身避到了一旁,對著蕭文縝連連搖頭求饒,說什麼也不敢進去見蕭家那個女魔頭。
蕭文縝氣定神閑:“你要不進去的話,那我端湯進去了?”
沈燮連忙九十度鞠躬彎腰,左右手齊開弓,連連伸向門口,催促蕭文縝快進去。
他要知道女魔頭在這裡,說什麼也不敢過來蹭飯吃,不過沈燮心裡畢竟是存了疑,蕭文縝做事一向奸詐,萬一故意誆他……
沈燮退到門側,目睹蕭文縝端著湯走進主臥室,並不遠離,而是悄悄探聽臥室裡的動靜。
主臥室裡,蕭文縝端著湯走近齊默,對好友行徑了如指掌,把湯碗放在梳粧檯上面的時候,抬手暗示齊默站起身。
齊默不明狀況,配合起身以後,蕭文縝朝她走近幾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分。
砰——
後背撞上梳粧檯,不疼,只是有點兒麻,但蕭文縝接下來的舉動,讓她明白真正的發麻原來是來自心間,來自心靈深處的愉悅,而不僅僅是身體。
蕭文縝抬起雙手捂住她的耳朵,四目相對,齊默見他微微開啟薄唇,依稀聽見他說:“媽,喝湯。”
齊默沒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
門外,沈燮反身沖回客廳,拉著暗自發呆的江夷中就往玄關方向走,江夷中半信半疑:“屋裡那人真是沈樂安女士?”
“那還有假?我都聽見文縝喊媽了。”
沈燮打開客廳門,江夷中覺得沈燮反應過激,納悶道:“沈樂安女士又不是洪水猛獸,你怎麼怕成這樣?”
“他媽是跆拳道黑帶六段高手,之前在跆拳道館沒少修理我,導致我現在一聽見她的名字,就渾身肌肉疼……”沈燮的滿腔悲憤和控訴伴隨著客廳房門關閉戛然而止。
蕭文縝的雙手從齊默耳朵上撤離,然而齊默的笑意並未停止,她眉眼彎彎,宛如陽光遍灑大地,很生動。
蕭文縝心裡很清楚,他的那句“媽,喝湯”徹底打開了齊默的笑點,要不然她也不會笑得如此放肆。
“不許笑。”他輕聲發出警告。
齊默沒理他的話。
她這麼一笑,不僅淑女矜持全無,甚至笑得眼眶泛潮,從她記事以來,像這樣的肆無忌憚大笑,好像從未有過,這是第一次,彌足珍貴的第一次。
據說笑容會傳染。
面對如此明媚的笑容,就連不苟言笑的蕭文縝也有被打動的時候,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笑了起來。
午後烈日高懸,炙熱的陽光穿過玻璃,寂靜地遊走在主臥室裡,與室內冷氣狹路相逢,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能被溫暖以待,包括靜默佇立著笑得像個孩子的她和笑得無奈包容的他。
Chapter 04 因為她是齊默
蕭文縝第一次知道“齊默”這個名字是在四年前高考放榜日。
那天早上,讀寫障礙生齊默的名字幾乎刷爆了朋友圈和各大微信公眾號,相較於她逆襲般的高考成績,更讓他感興趣的,是她的那篇高考滿分作文。
作文通篇852個字,字字珠璣,文筆老到,引經據典,見解犀利,文學功底十分深厚,閱者無不心潮澎湃。
那一年,她只有18歲。
他自幼跟隨父母出入劇組,各種頒獎典禮和時尚晚宴更是沒少參加,見慣了娛樂圈形形色色的美女,自然不覺得她的相貌有多出眾,卻因為一篇才華橫溢的文章,從此以後深刻地記住了她的眉眼。
眉眼寡淡,隱隱平和,隱隱凜然。
他再次聽說“齊默”這個名字,是在三年前的大一暑假。
華大招生辦公室以她的故事為原型,拍攝勵志招生宣傳片《默聽夢想》,由她主演播出以後,不僅讓她在各大高校名聲大噪,就連娛樂圈有些導演和製片人也開始打起了她的主意。
幼年被同齡人排擠羞辱,童年與父母分離,少時不分晝夜拼命學習,卻始終隱忍微笑……命運沒有擊垮她,反而造就出她鋼鐵一般的意志。
沈燮說:“如果換作是我,我早就精神崩潰離家出走了。”
但她沒有。
華大錄取通知書郵寄到家的時候,鏡頭裡的她沒有大喜大悲的情緒,有的只是淺淺一笑,波瀾不驚。
他很清楚,華大招生宣傳片拍攝,即便真實還原她的過往,又怎會沒有演出痕跡在?但她的那一抹笑容由內而外感染了他。
那一年,她剛滿20歲。
她的五官輪廓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了形,容貌清晰,辨識有度,一股子倔強勁兒仿佛刻進了骨子裡。
三年後,她在華清園,就坐在他的對面,除了容貌比鏡頭裡更加精緻以外,融進骨子裡的倔強始終未減分毫。
她說以後兩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費還是平攤比較好。他聽了之後,並未及時給出回復,而是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她,見她低頭抿了一小口水,他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是否平攤生活費暫且擱置一邊,正好我手頭有一筆糊塗賬需要找齊老先生算清楚,既然他在醫院裡,那麼眼下找你談也是一樣的。”
齊默疑惑抬眸,什麼糊塗賬?
蕭文縝說:“8月末,我在《經濟期刊》上發表了一篇火藥味極濃的討伐文章,討伐對象恰恰是齊老先生。據悉,齊老先生翻閱該文章時心臟病突發住院,並隨之動了心臟搭橋手術。齊老年邁,病情較之一般人嚴重,遵醫囑術後住院治療截至目前已經27天,預計醫療費用高達20萬。這種事如果請律師居中協調的話,我作為當事人之一,理應做出相關賠償,除了要賠償齊老先生的醫療費、護理費、精神損害撫慰金,還要賠償齊老先生的住院伙食補助費和營養費,以及你母親的誤工費和交通費等各項損失,賠償金額粗略估算一下,至少也有30萬元,可以說不是一筆小數目。”
蕭文縝慢條斯理的一席話徹底把齊默鎮住了,她很清楚蕭文縝的目的不過是讓她打消平攤生活費的念頭,但面對他合情合理的說辭,她竟愣愣地望著他,失了言語。
真誠又狡猾,真是可氣。
齊默強顏歡笑:“師兄言重了,你與我爺爺學術對峙只是偶發病因,主要病因與你無關。”查十八輪也輪不到他。
“嗯,你說得也有道理。”蕭文縝似是聽進了她的話,冷靜分析道,“齊老先生受我刺激致病住院,我雖有責任,但他自身也存在病因,所以雙方根據過錯程度酌定,按4∶6賠償比例來算的話,截至目前,我至少需要賠償12萬元。”
此話無懈可擊,齊默毫無反駁餘地。
蕭文縝說:“另外,齊老先生畢竟是動過心臟手術的人,後期要一直進行藥物治療,還要定期去醫院複查,所以,相關賠償費用還需重新合計,可以說這是一個無底洞,具體該賠償多少,目前還真是不好說。”
齊默無言以對。
蕭文縝繼續說:“齊老前輩是經濟學大師,自然不會跟小輩一般見識,這筆賠償金他是斷然不會接受的,但我良心又過不去,要不你幫我支支招,覺得怎麼折中處理才能稱得上兩全其美?”
舌燦蓮花啊,真是舌燦蓮花。
齊默自愧不如。
他都拐著彎兒說了“折中處理”和“兩全其美”這種話,其中深意還不明顯嗎?只差沒有當著她的面讓她以後白吃他的、白喝他的。
“師兄,為了讓你的良心過得去,平攤生活費這種話我再也不提了。”齊默心力交瘁地把水杯推送到他的面前,貼心慰問,“師兄口渴了吧?快喝口水潤潤喉。”
明則關心,實則暗諷。
蕭文縝拿起水杯,手指修長好看,杯子裡輕輕擺動的水波與他眸子裡的浮光暗影交相輝映,隨之蕩漾開來……從齊默這個角度望過去,觸目一片瀲灩秋色,格外勾人心魄。
齊默的呼吸瞬間被奪走一半,至於另外一半,全被他出口的話語吸收殆盡。
“這杯水你剛才好像喝過吧?”他的聲音輕淡,似是好心提醒。
齊默大驚,快速起身半趴在桌子上,想要從他手中奪走那只被她嘴唇觸碰過的水杯,卻不及他速度快。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唇角噙著一抹淺笑喝下水,伴隨著他的喉結滾動,仿佛連咽水聲都特別撩人。
齊默目睹他的喝水動作,下意識地跟著他咽了一口口水,見他眼中笑意更盛,齊默羞於見人,乾脆維持半趴姿勢不動,深深地把臉埋在了桌子上。
更可氣的是,蕭文縝喝完水,竟然還像哄小狗一樣,摸了摸她的頭:“你我同門師兄妹親如一家人,我不嫌棄,所以,你也不必介意。”
齊默懊惱地掄起拳頭“砸”桌子。
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蕭公子能言善辯,而她常年疏於耍嘴皮子,又豈是他的對手?
國大競爭激烈,學生有壓力,各學院教授在教學前線和科研領域衝鋒陷陣更有壓力。
周安國曾對齊默等人說過:“作為我的學生,你們總有一天會知道,你們和同班同學包括同齡人的差距在哪裡。”
小老頭說出這番話很欠揍,但他的確有自傲的本錢。他平時很注重培養學生的國際視野,授課內容也跟當今經濟發展變化掛鉤。除此之外,他還鼓勵學生發掘探險精神,在涉獵多學科的基礎上,盡最大的努力擴大知識面。
於是,數不盡的閱讀量宛如潮水一般席捲而來,不僅壓得人喘不過氣,還要壓榨寶貴的睡眠時間。
國大教學機制與華大不同,學生上某節課之前,必須提前完成相關閱讀任務,熟悉大量數據和案例,若是沒有做好閱讀準備,那麼這節課無疑就跟聽天書一樣,不僅沒辦法快速跟上授課節奏,課後還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追趕進度。
蕭文縝在國大教學機制裡遊走四年,對於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梳理知識點早已駕輕就熟,但這種駕輕就熟僅限於他一人,碰上陪讀輔導對象齊默,他終於理解了她之前委婉拒絕他的那番話:“師兄,你打算做的事情要遠比你想像中還要困難很多倍,我不能拖累你。”
齊默的腦袋畢竟不是計算機,也不是聽一遍就能記住所有要點的天才,所以,他讀過的經濟數據,回過頭重讀兩三遍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微積分、概率論、線性代數和數理統計,蕭文縝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度。都說齊默毅力驚人、自律強大,其實擁有超強毅力和自律的人,應該是數十年如一日不敢有絲毫鬆懈的齊凱瑞。
不管是輔導還是陪讀,都需要一個前期磨合過程。齊默猜想,蕭文縝剛開始輔導她,可能會很累,或是有一些不適應,沒想到面對她的各種“刁難”要求,他都不曾動怒、皺眉,低眉淺談之間,家教涵養好到了極致。
在這一點上,爺爺總歸不如蕭文縝,她若汲取知識過慢,爺爺多是嚴肅和不悅,而她勢必會心事加重,唯恐下一秒他會出聲斥責。
週一晚上,蕭文縝陪讀五個小時,讀了三十幾頁經濟材料,喝了一壺水,清晨嗓子微啞,並無疲憊之相。
週二晚上,蕭文縝陪讀四個小時以後,藉口去臥室找材料離開書房,她心裡過意不去,悄悄跟過去,透過虛掩的房門,竟看到清俊風雅的蕭公子挽起襯衫衣袖,正在使用手臂式家用血壓計測量血壓。
齊默心裡很是愧疚。
那只家用血壓計,是蕭文縝週二黃昏在藥店裡面買的。買之前,他剛在手機上看到一篇新聞,說是一位年輕家長輔導孩子寫作業的過程中,因為太過惱怒,腦梗塞中風,連夜被送往急診室搶救,據悉前不久還有一位家長因學生寫作業太磨蹭而氣得腦出血……
蕭文縝想到家裡某位等著他輔導的學生,覺得家用血壓計必不可少,但凡輔導過程中氣得頭暈又不便發火的時候,也好及時測一測血壓,以防不測。
週三晚上,蕭文縝陪讀三個小時,齊默運算完微積分,見蕭公子雙臂環胸靠在椅子裡,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屏幕,她好奇地道:“師兄,你在看什麼?”
蕭文縝道:“眾生皆煩惱,煩惱皆苦。煩惱皆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有形者,生於無形,無能生有,有歸於無。靜全由心生。”
“……”
“我在看靜心咒。”
“……”
“統稱佛經。”
“……”
這天晚上入睡前,齊默暗自腹誹了蕭公子大半宿,結果翌日清晨起床,蕭公子聲音嘶啞,連說個話都很費勁。
齊默心虛不已,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是齊默入住華清園的第四天。
前三天出門上課,為了不引人注意,她都會特意和蕭文縝錯開時間去學校,蕭文縝對此也沒多說什麼,但這天早晨不行,蕭文縝嗓子嘶啞,雖說不是拜她詛咒所賜,但陪讀勞累是不爭的事實,她委實無法再拒絕他的好意。
基於愧疚心理,這天早晨齊默做的早餐很清淡。
與同齡異性住在一起的生活,齊默正在適應之中,蕭文縝雖然不肯收她的生活費,卻沒有阻止她下廚做飯和打掃衛生。
齊默是一位家務能手,廚藝遠高於蕭文縝。
鮮有人知道,齊默精通好幾種菜系。10歲那一年,齊凱瑞為了讓齊默多掌握一項生活技能,沒少念食譜給她聽,並讓她獨自摸索如何做菜。
從切菜到配菜,再到獨立掌勺,齊默廚藝精湛,不管是美味佳餚,還是家常小炒,她都能做到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增。
但,她雖做菜厲害,生活裡很少下廚做上幾盤精緻大菜。為了節省時間學習,她一般只會隨便炒兩個家常小菜上桌。儘管如此,她做出來的仍然是美味。
蕭文縝以為她平時專注學業,所以,第一次吃她做的菜時,壓根兒就沒抱什麼期望,豈料剛動筷還沒吃上幾口,味蕾就被她徹底征服了。
齊默短短二十幾年人生,就像一本精彩紛呈的好書,隨便翻開一頁,似乎都能邂逅驚喜。除了不能閱讀和寫字,她的才華足以碾壓萬千同齡兒女。
另外,蕭文縝放任她下廚和操持家務,還有一個原因:齊默獨立慣了,他不肯收她的生活費已讓她十分為難,如果連她下廚和做家務都要阻止,他擔心會加劇她的不知所措。所以……由著她吧,她自在最重要。
當然,這都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了。
這天早晨,齊默把早餐擺上餐桌以後,蕭文縝沒有什麼胃口,連帶齊默也沒了食欲。齊默收拾好碗筷跟著他出門,路過一家小型診所的時候,讓蕭文縝靠邊停車。
“師兄,今天上午只有一節講座,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大半個小時。”齊默徵求他的意見,“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蕭文縝抬起手腕,查看了一眼腕表時間,大概覺得時間還算充裕,車子熄火以後,解開安全帶和齊默一前一後下了車。
這是一家私人診所,清晨剛開門不久,除了一位中年坐診男醫生,就剩下兩位在藥房裡忙碌的小姑娘,很是冷清。
醫生對症治療,開了幾包消炎藥,建議蕭文縝配合霧化治療效果會更好。
遞交醫藥單的時候,醫生儼然把齊默當成了患者家屬,直接把藥單遞給她,讓她去藥房找小姑娘開藥做霧化。蕭文縝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目光明明清冽淡漠,但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似燎原大火從旁炙烤,烤得她微微發燙,暗自灼心。
齊默只好把注意力放在藥房裡。
配藥小姑娘手腳麻利,先是清洗雙手消毒,隨後按照醫藥單上龍鳳飛舞的處方配置霧化溶劑,待混合均勻,走出藥房詢問齊默:“請問病人是哪位?”
齊默指了指已經坐在椅子上歇息的蕭文縝。小姑娘走過去連接好霧化裝置管道,眼睛數次瞄向蕭文縝,不經意間接觸到齊默含笑的眼眸,小姑娘局促地擺正醫護姿態,叮囑齊默:“美女,你朋友霧化吸入時間儘量不要超過20分鐘,等時間到了,麻煩你叫我一聲。”
“嗯。”
小姑娘拿著霧化面罩要幫蕭文縝戴上,卻遭蕭文縝啞著聲音拒絕:“我自己來。”
蕭文縝將吸藥面罩覆蓋住鼻腔和口腔部位,小姑娘開啟霧化器以後,簡單調整了一下儀器,待一切安排就緒,方才轉身離開。
齊默想到蕭文縝做完霧化治療要漱口,打算離開診所去小賣部買瓶礦泉水,手心忽然一緊,步伐也隨之一頓,詫異地望向正在做霧化的某人,湊近解釋:“師兄,我去外面給你買瓶礦泉水。”
他靠著椅背,閉著眼睛並未言語,卻收緊了手指力道,顯然是不予放行。
齊默無奈,只好坐在他的身旁。
左手被他的右手牢牢地握在手心裡動彈不得,齊默盡可能表現得鎮定。她猜測蕭公子可能排斥就醫,或是在醫院裡沒有安全感,所以,才會緊抓她的手不放。
可以理解。
齊默目光亂飄,偶爾將目光投落在他和她親密交織的手指上,男女手指骨節有別,女子多纖細,男子多分明,蕭文縝的手指很修長,360度完美無死角,手背上隱有青筋浮現……
齊默不自在地移開眸子,打量診所內部設施來轉移注意力,一不小心竟目睹藥房兩位小姑娘正趴在取藥小窗口望著她和蕭文縝竊竊私語。
三人目光無聲交接,兩位小姑娘收起八卦表情,紛紛朝她微笑點頭,齊默不明所以,出於禮貌也對兩位小姑娘微笑點頭,搞得跟同志接頭對暗號似的。
莫名其妙。
齊默收回目光,發現蕭文縝已經睜開了眼睛。鬆開右手的同時,他對著她做了一個喝水姿勢,齊默失去禁錮,頓時松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出去買水。”
出門前,她還不忘叮囑配藥小姑娘幫忙看著點兒霧化時間。
等齊默買了一瓶礦泉水回來,蕭文縝的霧化治療已經進入尾聲,配藥小姑娘關閉霧化開關的時候,臉色迷之羞惱,攪得齊默疑竇叢生:發生了什麼?
蕭文縝把吸藥面罩摘下來還給配藥小姑娘,從齊默手裡接過礦泉水,沒有就近使用診所衛生間,而是出門尋了一處垃圾桶漱口去了。
齊默借了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溫開水,此時,配藥小姑娘去別處清洗霧化裝置,另外一位藥房小姑娘招呼齊默到取藥窗口拿藥。小姑娘一邊低著頭算帳,一邊笑著感慨:“你男朋友好酷啊,我同事剛才跟他說話,都不見他理人。”
難怪剛才配藥小姑娘臉色奇差,原來是搭訕失敗。
齊默原本還想解釋蕭文縝不是她男朋友,但接收到小姑娘話語間的不滿,連帶心裡也有了不滿情緒,索性站在窗口淡淡反擊:“不好意思,我男朋友酷是因為他生病心情不好,他不理人是因為他嗓子不舒服,病歷單上寫得清清楚楚,否則我們也不會來看病。”
小姑娘算帳動作一僵,抬頭看著齊默,不知為何,臉一下子比剛才那位配藥小姑娘還要紅。
“一共83塊。”
小姑娘語氣羞窘,並且是朝齊默身後說的。
齊默僵了幾秒,也不知道蕭文縝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剛才直言他是她男朋友,他該不會誤以為她是存心占他便宜吧?
一張百元大鈔越過齊默的肩膀送至窗口,小姑娘接在手裡,拉開抽屜去找零錢。
齊默強忍歎氣衝動,把接滿溫開水的紙杯遞給蕭文縝,緊接著打開一包消炎藥,抓起他的左手,把藥全部倒進他的手心裡,示意他先把藥吃了。
蕭文縝看著手心裡的藥,眼睛裡似是有光,送進嘴裡一口氣吞服。適逢小姑娘找完零,朝他伸出手來:“您好,找您17塊。”
蕭文縝瞥視一眼齊默,拿著空紙杯朝門口走去:“給我女朋友吧。”
“……”
蕭氏冷幽默嗎?
因為她剛才占了他的便宜,所以,他口頭上不甘示弱也要占回來?
國大經濟學院有兩大特色。
一是教授嚴苛,學生課業量驚人。
二是創業活動、學術會議、專業講座和大小型研討會數不勝數。
週四上午八點半,國大經濟學院安排了一場講座,受邀嘉賓是國內某經濟研究中心領導,上課地點安排在第三教學樓3A05教室。
距離講座開始還有十幾分鐘,齊默和蕭文縝一起走到3A05門口,正好遇見了喬思佳。
“早啊,文縝。”
喬思佳朝蕭文縝微笑著打了一聲招呼,又朝齊默問聲早,親疏度一目了然。齊默並未往心裡去,禮貌回復:“早。”
喬思佳轉眸看著蕭文縝,苦惱吐槽:“昨天下午李教授講的那節課太燒腦,課後我花了不少時間消化,到現在也沒轉過彎兒來,要不你抽時間幫我梳理一下思路?”
蕭文縝抬手指了指嗓子,沙啞著聲音,艱澀發聲:“我的課堂筆記在張岩那裡,你直接找他要。”
張岩?
班裡同學嗎?
齊默汗顏,開學有一段時間了,但她能叫得出名字的同學的數量絕對不超過十根手指頭。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喬思佳聽到蕭文縝嘶啞的聲音,忍不住皺眉問:“你嗓子怎麼啞了?”
“上火。”
蕭公子話語簡潔,直接丟下兩個字就進了教室,徒留齊默穩定心虛的情緒,站在門口和喬思佳大眼瞪小眼。
“周安國教授最近沒少壓榨你和文縝吧?”喬思佳誤以為蕭文縝嗓子沙啞是周安國所害。齊默不便解釋,總不能告訴喬思佳,昨天下午李教授講的課,她也沒聽懂,所以蕭文縝昨天晚上重新給她講了一遍,這才導致他嗓子嘶啞?
這麼說不合適,齊默只好模棱兩可地笑了笑,當然……是苦笑。
喬思佳一臉同情,隨即掏出手機朝齊默揚了揚,笑著說:“你先進去吧,我有個電話要打,一會兒見。”
喬思佳是趕著課點跑進教室的,彼時蕭文縝和齊默一起坐在中排位置,蕭文縝坐在裡側看書,齊默坐在外側戴著耳機收聽經濟快訊,忽然看到喬思佳滿頭大汗地站在她的座位旁,並把一盒藥遞給了蕭文縝。
齊默摘掉耳機,聽見喬思佳喘著氣說:“文縝,我去醫務室幫你拿了一盒甘桔冰梅片,你直接口服兩片,對你嗓子好。”
齊默意識到喬思佳剛才打電話只是藉口,跑去買藥才是真,若非生病那人是蕭文縝,想必放眼整個國大,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夠驅使喬大美女如此不顧形象地在校園裡奔跑。
目睹喬思佳臉頰發紅,額頭上還有細汗冒出,齊默心裡竟有了幾分感動。原以為蕭文縝就算不顧及喬大美女買藥辛苦,也會顧念同學兼同事之情收下那盒藥,但蕭公子不愧是蕭公子,不近人情起來,連不近人情它爹媽都害怕。
蕭公子說:“不用,我已經吃了消炎藥。”
喬大美女尷尬無比,很沒面子地把藥收了回去。
齊默低著頭,不忍直視喬大美女漲成豬肝色的漂亮臉蛋,莫名覺得一陣難堪,當然是替喬大美女覺得難堪。
蕭文縝應該感激他有一副英俊容貌,否則以他對眾多女孩子的直白態度,只怕早就犯了眾怒,哪裡還能平安無事到現在?
鄰桌幾位男生護花心切,見女神一片好心送藥卻遭此冷遇,紛紛瞪著蕭文縝予以譴責。
蕭公子專注看書不受打擾,似乎並未意識到喬思佳還僵在一旁。齊默夾在中間心很累,將她的隨身背包從右側空座上拿起,抬頭招呼喬思佳:“你坐這裡吧。”
喬思佳落座以後,對著齊默微笑道謝,只不過笑容牽強,目光掠過齊默望向無動於衷的蕭文縝,怨憤情緒油然而生。
齊默歎為觀止,若說蕭文縝和喬思佳本科同學四年,彼此關係冰冷疏離倒也不足為奇,但兩人作為《追夢者》主創,共事那麼久,怎會這般見外?
難道是因為蕭公子性情冷漠,平時與人相處習慣保持距離?還是說,蕭公子對喬思佳有什麼成見?
鬧哄哄的教室忽然安靜下來,中年男講師掛著微笑走上講臺,齊默收起思緒,按照以往上課習慣,打開了錄音筆。
中年男講師姓吳,在經濟學領域很有名氣,出版過多部中英文經濟專著,齊默不僅拜讀過他的書籍,還曾聽爺爺私下點評過他。
“此人經濟觀點頗有見地。”
吳教授的講座內容貼近現實,他圍繞經濟學常見現象“羊群效應”展開多方位分析,指責盲目從眾心理是泡沫經濟,還極容易造成證券市場的不穩定性……
齊默認同吳教授的大部分觀點,但私下覺得“羊群效應”並不見得只有負面影響。以前的“羊群效應”多是指一些毫無目的性的散亂組織裡的跟風行為,看到一隻羊突然奔跑,一群羊就不管不顧地盲目跟隨。但隨著社會發展,市場經濟也越來越規範,現在的市場經濟講究團體合作,奔跑在最前面的那只領頭羊必定是模範表率,羊群裡的每一隻羊更是分工明確,清楚自己在團體隊伍中的定位,並在領頭羊的帶領下朝著同一個目標奔跑前進。姑且不論成敗,這種現象完全可以稱為“積極的羊群效應”。
齊默出現這種想法的時候,喬思佳也沒閑著,手持圓珠筆飛快地記錄著講座內容,接觸到齊默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吳教授可以說是我的行業偶像,他的專著和文章我幾乎都看過。”
這番話等於間接告訴齊默,她熱衷於把吳教授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是有原因的,不過既然說起偶像,喬思佳難得對齊默有了一絲好奇:“對了,你應該也有行業偶像吧?”
“有。”
“哦,你爺爺齊凱瑞教授。”
齊默搖頭:“不是我爺爺。”
“哦,是周安國教授。”
齊默再次搖頭,指了指自己:“是我。”
“什麼?”喬思佳以為自己聽錯了。
齊默淡淡重申:“我的偶像是我自己。”
“……”
正靠著椅背聆聽講座的蕭文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眉間冷漠無形中驅除大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有一種情緒宛如浮光掠過眼眸,於3A05教室驚鴻一現,分明是足以融化冬雪的暖暖笑意。
她說,她的行業偶像是她自己。
究竟是自戀,還是自信?
應該是自信吧。
齊默入住華清園以後,每天學業纏身,一連幾天都沒有去醫院看望齊凱瑞,週四下午參加完一場小型研討會,動身前往醫院之前專門去了一趟圖書館。
下午陽光明媚,蕭文縝穿著白襯衫坐在二樓窗前,齊默找到他的時候,他正飛快地往筆記本電腦上打字,神情專注,配上高顏值完美側臉,足以迷倒周遭一切。
院系女生學習之余,偷偷舉起手機拍下蕭文縝學習照,不經意間看到齊默光顧圖書館,連忙放下手機,眼睛裡流露出驚訝。
齊默上前輕敲桌面,叫了一聲師兄,換來蕭文縝側眸一瞥。圖書館太過安靜,齊默說話的時候,微彎腰湊近蕭文縝:“我一會兒要去醫院看望爺爺,今天晚上不一定能趕回華清園吃晚飯。”
言下之意,蕭文縝晚上吃飯不用等她。
許是離得太近,齊默發燙的呼吸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蕭文縝。受她影響,蕭文縝不易察覺地屏住了呼吸。
齊默見蕭文縝看著她不言語,以為他沒聽清,準備再講一遍時,蕭文縝若無其事地移開眸子,伸手關閉筆記本電腦:“我送你過去。”
“不用。”
齊默及時制止,怕他真要放下手頭工作送她,又急又惱地鼓著腮幫子,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過來添麻煩,早知道打電話說一聲就好了。
蕭文縝掃視一眼她鼓起的腮幫子,克制眼中的笑意,手指離開筆記本電腦,主動做出讓步:“路上注意安全。”
齊默情緒明顯好轉,點了點頭,走了幾步,似是想起什麼事情忘了交代,又折返提醒蕭文縝:“師兄,你別忘了吃藥,還有,記得多喝白開水。”
“嗯。”某人這次是真的笑了。
這天下午,齊默乘車抵達醫院,沒想到竟然在病房裡看到了江棋來和炫語璨。
青鋒網兩位風華正茂的年輕總裁原本正坐在813號病房裡和齊凱瑞聊天,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進來,副總裁炫語璨微微歪頭看向門口,優雅氣息安靜流露,眉眼之間顧盼生輝。
齊默隨手關上病房門。
炫語璨站起身來,一身職場女強人穿搭,簡潔幹練,看上去很有氣場,嘴角一抹笑容又不失女性婉約魅力。
“你好,齊齊,我們之前在江家見過面。”炫語璨對齊默半開玩笑道,“隔了這麼久再見,你該不會已經忘記我是誰了吧?”
“怎麼會。”齊默微笑回應,“璨璨姐。”
璨璨姐這個稱呼,是當初炫語璨讓齊默叫的,原以為她和炫語璨私底下沒有任何交集,這聲“璨璨姐”十有八九沒有叫出口的機會,誰承想竟然在醫院裡有此偶遇。不過,若說偶遇倒也牽強,炫語璨和爺爺素無往來,如今出現在這裡,多半與江棋來有關。
他和炫語璨的關係,已經親密到可以帶著女方拜訪親友了嗎?
來者即是客。
齊默穩了穩情緒,提起茶壺給炫語璨和江棋來續水,卻被江棋來中途攔截:“我來。”
齊默把茶壺交給江棋來,走到沙發前坐下,沒有忽略江棋來和炫語璨之間的小互動,他給炫語璨續水時,與炫語璨目光交接,彼此相視一笑。
目睹此景,齊默也跟著他們笑了笑,卻是在心裡。
原來,再冷漠的男人,一旦遇見自己欣賞或是喜歡的女人,完全可以幻化成這世間最溫柔的男子,就連江棋來也不例外。
茶水喝到一半,炫語璨的手機鈴聲大作,雖然她掐斷了來電,但已有離開意向。她遞了一個眼神給江棋來,江棋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隨後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來:“齊爺爺,我和語璨還有公事要處理,就不打擾您休息了,等您出院那天,我再去齊家看您。”
“年輕人忙事業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體。”齊凱瑞跟著站起身,拍了拍江棋來的肩,複又看向炫語璨,語氣親切,“小璨,你和棋來是多年知己好友,棋來又是我看著長大的,以後如果有時間,不妨跟棋來一起回老宅勤加走動,齊齊比你們小不了幾歲,你們年輕人聚在一起,應該有很多話題可以聊。”
“好的,齊爺爺。”炫語璨轉眸看向齊默,朝她微笑頷首,率先朝門口走去。
齊凱瑞示意齊默送客,齊默跟在江棋來身後,送他和炫語璨出門。江棋來放慢腳步,與她並肩而行,似是有話要說。
“最近學業吃緊嗎?”江棋來問她。
“還好。”
大概她語氣太過冷淡,江棋來瞅她一眼,隨之沉默了幾秒,方才繼續問她:“獨自完成課後作業有難度嗎?”
“還好。”有蕭文縝在一旁幫忙,怎麼可能有難度?
江棋來不知內情,以為齊默打腫臉充胖子,不好意思說實話,走出813號病房,他止步看著齊默,眼神裡仿佛裝著很多東西,沉甸甸的。
“我不是叮囑過你嗎?如果閱讀書寫作業遇到困難,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你怎麼不打?”他話音越說越輕,到最後竟有了幾分無奈和埋怨。
是啊,她怎麼不給他打電話呢?
難道告訴他,因為他常年對她視而不見,所以突然關心起她的學業,反而讓她覺得不可信,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不可當真?
難道告訴他,因為她現在有蕭文縝從旁輔導完成作業,所以不需要求助於他?
不,以上兩個“難道”雖然都可成為她不打電話的理由,但還有一個最關鍵的理由:“我沒有你手機號碼。”
江棋來眉心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隨即眉頭緊鎖,齊默不給他打電話,他可以想像出若干種可能性,卻唯獨沒有想過會聽到這樣一種答案。
他竟然沒有給過她他的手機號碼?
那,夷中呢?她父母呢?再不濟還有齊爺爺,他們都有他的手機號,她完全可以問他們要,她怎麼……
他貌似又忘了,她是齊默,他若不給她手機號碼,以她的性子,她寧肯永遠不知道,也絕對不可能張嘴向別人要。
真是倔強得像塊石頭。
江棋來心裡窩著一把火,這把火與其說是燒向齊默,還不如說是燒向他自己。
他和她青梅竹馬十幾年,直到今天他才驀然驚覺,從小到大他和她竟然不曾交換過手機號碼,更不曾互通過電話,世上哪有他們這種青梅竹馬?
江棋來滿腔怒火無處發洩,片刻後悉數轉化成經年愧疚和自責,他伸出手想要觸摸齊默的發頂道歉,卻又臨時退縮,僵硬地收回動作。
走廊裡,炫語璨走出一段距離,回頭發現江棋來和齊默站在813號病房外,不知為何,江棋來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而齊默仍是一貫的平靜溫和,氣氛怪怪的。
這兩人……
多年閱人經驗告訴炫語璨,江、齊二人之間的關係,絕非青梅竹馬那麼簡單,上次在江家她就莫名覺得江、齊二人相處氣氛微妙,如今熟悉的感覺捲土重來,她隱隱不安起來。
她認識江棋來多年,這個堂堂金融界黑馬新貴,做事雷厲風行,喜怒多是不形於色,何曾一再被同一個女子左右情緒?
總之很不尋常。
江棋來是寒著臉離開的,齊默站在門口目睹他和炫語璨消失在走廊轉彎處,嘴角笑容漸漸變涼。
有或是沒有江棋來的手機號碼,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因為不管有沒有他的手機號碼,她都不會給他打電話。五年前,他刺向她的眼神猶如一把懸在自尊上空的利刃,無時無刻不在鞭策她重拾尊嚴,而自尊這種東西,被人歧視一次已是剜心之痛,她絕不允許再被人踐踏第二次。
813號病房裡,齊凱瑞坐在沙發上收拾待客茶杯,齊默關上病房門,好奇詢問江棋來和炫語璨來醫院做什麼。
“棋來下午在醫院附近辦事,臨時要來醫院看我,正好他跟小璨在一起,就帶著對方一起來了。”
齊凱瑞摘下老花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重新戴上以後,把面前的茶具遞給齊默,打開了話匣子:“小璨那孩子精明能幹,和棋來在事業上相輔相成,兩個孩子郎才女貌倒也般配,我看他們關係親厚,說話、做事又很有默契,如果關係能夠更進一步,以後說不定還真能成為一家人。”
齊默低著頭收拾茶具,沒有接齊凱瑞的話,除了心頭略顯沉重,倒也沒有太多不適。她開口轉移話題:“我媽沒在醫院?”
“你媽午後回陶藝室處理工作,估計這會兒正在來醫院的路上。”齊凱瑞惦記齊默學業,淺淺交談數句,臨了問她,“這幾天蕭文縝輔導你學習,你和他都還適應嗎?”
“他對我很有耐心。”
“比我還有耐心?”
齊凱瑞挑著眉,眼看有些不悅,齊默無意挑撥他和蕭文縝不和,端著需要清洗的茶具直起身,笑著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蕭師兄輔導我不過幾日,不比爺爺長年累月勞苦功高,論耐心和韌勁,自是不比爺爺。”
此話頗為中聽,齊凱瑞滿意點頭,殊不知國大經濟學院圖書館裡,正在翻閱英文專著的某人,右眼皮竟神經質地跳動了一下。
他查看一眼腕表時間,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在醫院裡陪齊老先生或是她母親說話吧。
他拿起手機,點開代號“M”的手機號碼,手指懸在呼叫鍵上方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歎了一口氣,把手機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緩緩。
緩緩再打過去。
蕭文縝打電話給齊默的時候,正值入夜時分。
彼時,齊默剛陪齊凱瑞和尉遲敏吃完飯,尉遲敏送她離開醫院,路上聊起齊凱瑞出院一事,尉遲敏說:“你爺爺住院期間,探訪者絡繹不絕,除了各大金融公司老總和親朋好友,還有不少你爺爺的學生。週六上午你爺爺出院,這些人免不了還要登門探望,到時候陸陸續續沒完沒了,所以,你爺爺為了出院以後能夠清淨一些,打算周日中午把探訪者集中聚在一起吃頓飯,也好當面表達謝意。”
齊默點頭:“我週六上午來醫院和您一起接爺爺回家。”
蕭文縝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過來的,齊默沒有開啟手機來電語音播報,接通電話:“喂?”
“還在醫院?”蕭文縝似乎正在開車,低啞的聲音與窗外的車流聲交融在一起,若不細聽,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嗯。”齊默對上母親好奇的目光,無聲吐露出蕭文縝的名字,對著手機如實報告行程,“我剛吃完飯,正準備離開醫院坐車回去。”
蕭文縝說:“我去醫院接你。”
“不用。”
“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你過五分鐘再出來。”
齊默的拒絕被蕭文縝的話語直接碾壓成了碎渣,彼時她距離醫院門口不到三米,如果再次返回住院部,只怕剛進813號病房,蕭文縝就到了醫院門口,屆時母親勢必又要下樓送她。
9月末,夜風中帶著涼氣,齊默不忍心母親陪著她站在醫院門口等車,想了一下醫院周圍設施,和蕭文縝敲定見面地點:“市醫院向東50米,有一家24小時便利店,我在便利店門口等你吧。”
掛斷電話,發現母親一臉笑意地盯著她看,齊默也跟著笑了笑:“怎麼?”
母親意有所指:“蕭家公子似乎對你很好。”
“他對很多女孩子都很好。”
母親撇嘴:“我不信。”
齊默也不信。
蕭文縝對待異性比較冷漠,就連《追夢者》合夥人之一喬思佳也未能倖免於難。齊默承認蕭文縝對她是特別了一些,但無非是因為他把對爺爺的愧疚轉移到了她的身上,無非是因為她是他的師妹,而他是她的師兄。
但,真的是這樣嗎?
齊默告別母親,前往便利店的路上,不期然想起蕭文縝每次注視她的眼神,仿佛冰山裡迸發出的滾燙岩漿,新奇之餘,散發出無窮的魅力,隱秘而又深遠。
便利店門口,齊默在報刊架上看到一雙與蕭文縝類似的眼睛,眉眼氣質更是與蕭文縝極為相似。
娛樂報紙頭版位置,著名中年男導演和當紅女明星並肩走進某高檔小區,其間男導演發現狗仔尾隨拍照,表情嚴肅,冷漠的眼神裡帶著一絲不屑和傲慢,整個人霸氣十足,畫面失焦,可以想像狗仔拍照的時候必定驚慌失措到了極點。
齊默盯著報紙若有所思。
“蕭博彥夜會徐嘉玥,疑似婚內出軌?”
低沉喑啞的男子聲突然在齊默身畔響起,聽來異常熟悉,嚇得她心頭一跳。她神情複雜地看向蕭文縝,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她竟沒有絲毫察覺?
看到父親蕭博彥的花邊新聞,難道他一點兒也不介意?
蕭文縝不笑的時候,很難讓人察覺出他的情緒變化。淡漠地念完新聞標題,他上前拿起報紙,宛如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啞著聲音慢慢念出新聞概要:“昨天深夜二十二點四十五分,蕭博彥低調現身湖濱華府,隨後進入知名女演員徐嘉玥所住樓層,逗留女方香閨長達三小時,直到淩晨兩點方才離開,疑似婚內出軌徐嘉玥,與沈樂安婚姻告急。”
齊默略一沉吟,看著蕭文縝,冷靜分析:“蕭伯伯游走娛樂圈多年,如果真要出軌某人,怎麼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那人小區裡?另外,蕭伯伯明知狗仔在偷拍,又怎麼可能逗留女方香閨長達三個小時?”
蕭文縝笑了笑,沒說話。
齊默察言觀色,從蕭文縝手裡抽走報紙,重新放到雜誌架上,輕聲寬慰蕭文縝:“公眾人物向來重視名聲,不管是蕭伯伯,還是那位叫徐嘉玥的女明星,深夜聚在一起多半是為了工作,而雙方為了避嫌,應該還有其他工作人員在場。只不過狗仔為了獲取關注,斷章取義誤導大眾,新聞報道明顯失實,真是卑鄙。”
“是很卑鄙。”
蕭文縝壓下笑意,走到路邊拉開副座車門,見她坐上車以後還在偷偷觀察他的臉色,忍不住笑了。
他是真的沒有多想,雖說娛樂圈有很多誘惑,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緋聞見報,但母親自始至終都很信任父親,而他作為兒子,深信父親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會當真。
她是擔心他會因為此事和父親關係不睦吧?
齊默正想著該怎麼轉移蕭文縝的注意力,忽然見他上半身探進車內,後背當即緊貼副駕駛車座,就連呼吸也放慢了好幾個節拍。
蕭文縝扯動安全帶幫她系上,聲音低不可聞:“你覺得你父親會愛上你母親以外的女人嗎?”
齊默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當然不會。”
“我父親也不會。”
蕭文縝系好安全帶以後,並沒有馬上退出副座,而是深沉地看著齊默。齊默一片思緒跌在他的眼神裡出不來,心不在焉地張了張嘴:“你就那麼確定?”
“我很確定。”夜色中,蕭文縝英俊的臉龐被車外一半陰影籠罩,心緒越發高深莫測,清冽的眼神壓抑而又直接,再開口宛如耳畔盟誓,“蕭家男人一生只有一個配偶,一旦認定誰是他的妻子,那就是一輩子。”
許是離得太近,又許是蕭文縝說這話時太過認真,齊默恍惚間竟產生了一種錯覺,莫名覺得蕭文縝這番話是專門說給她聽的,以至於耳朵發燙,心臟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怦怦地跳個不停。
齊默避開蕭文縝的視線,目光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清了清嗓子打破車內旖旎:“師兄,你吃晚飯沒有?”
週五黃昏,齊默給江夷中打電話,簡單提及有事要跟她說,並約她晚上一起吃飯。
前往目的地之前,齊默剛在周安國的辦公室裡參加完一場極其漫長且極其怨聲載道的師門座談會。
國慶假期在即,周安國9月底結束手頭課題,10月初就要立馬開始新的研究項目,付偉師兄和金戈師姐作為博士研究生,跟著周安國忙進忙出是學術常態。
師門之下無閒人。
幾位碩士研究生也沒好到哪裡去,國慶期間均是作業纏身。
衛子博師兄國慶期間要隨周安國參加一個大型學術會議,據說要當眾做研究報告;周舟師姐要參加高校論文大賽,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查閱相關材料;陸宸和許霈知兩位師兄今天晚上乘高鐵去外地進行社會實踐,假期結束以後還要上交實踐報告給周安國;齊默和蕭文縝要分別完成兩篇高質量閱讀筆記,哲學類書籍《實踐理性批判》、心理學類書籍《自卑與超越》、管理學類書籍《從優秀到卓越》、文學類書籍《三國演義》,以上書籍任選其二,要求每篇閱讀筆記不少於五千字。
幾位同門師兄妹難得聚在一起,涉及話題範圍很廣,聊完導致睡眠不足的忙碌學習,開始聊股票指數和美元匯率,聊完股票指數和美元匯率,又開始聊實習經歷。
齊默聽得眼皮直打架,蕭文縝居然還能獨坐一隅認真看書,真是厲害。
後來也不知道是誰把話題帶到了閱讀筆記上,陸宸直言去年暑假他站在經濟學的角度,重新拜讀了一遍《三國演義》,並從中總結出很多經濟學規律和職場道理,說裡面隨便拎出一個人物,貌似個人經歷都能與當代市場經濟掛鉤。
付偉附和:“確實,《三國演義》裡面群雄割據,人才輩出,全書一共一千兩百多個人物,暗藏不少經濟學知識,僅是‘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三人的人生經歷,我當年就提交了數萬字閱讀筆記。”
周舟加入聊天陣營:“說起‘桃園三結義’,我最佩服關羽。遙想名醫華佗當年給關二爺刮骨療毒,人家不用麻醉劑還能談笑如常,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瞧瞧人家關二爺的英雄氣概,可比某些暈針暈血的男生爺們兒多了。”
周舟說出這番話,明顯是擠對現場某人,具體針對誰,幾位同門紛紛默契微笑——除了文質彬彬的衛子博,別無他人。
這兩個歡喜冤家,聚在一起就沒有不拌嘴的時候。
衛子博心裡很氣,面上卻還要保持微笑,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反駁周舟,否則豈不間接承認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既暈針又暈血?
齊默坐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輕聲提醒周舟:“正史《三國志》裡記載,為關羽刮骨療毒的醫生並非華佗。如果是華佗的話,他既然發明了麻沸散,絕對不可能捨棄麻沸散不用,讓關羽承受刮骨割肉之痛。”
此話一出,師門內部討論驟停,就連坐在辦公桌後整理項目資料的周安國也禁不住看向齊默……
周舟不以為意,笑道:“《三國演義》是通俗小說,不比正史《三國志》敘述歷史事件客觀。羅貫中先生寫《三國演義》的時候,特意把華佗和關羽放在刮骨療毒事件中進行書寫,可能是想凸顯華佗的醫術高明和關羽意志力堅強。長篇小說敘事,為了故事精彩度和更好地展現人物魅力,在寫法上難免會和正史有所出入。”
齊默點點頭,她認同周舟的話,但對刮骨療毒顯然還有話要說:“根據《三國演義》記載,華佗把關羽皮肉割開至見骨,關羽吃喝如常;華佗持刀刮骨去除關羽骨頭上的毒素,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關羽卻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書中對關羽刮骨療毒的這段描寫,與《三國志》一書中關羽刮骨療毒的描寫,除了醫生並未言明是華佗,基本所述一致。如果兩位作者對關羽在刮骨療毒過程中的表現沒有誇大其詞的話,那麼按照醫學角度分析,書中關羽的表現更像是一位無痛症患者。”
辦公室寂靜無比,齊默在眾位師兄和師姐的目光注視下,不自在地咳了咳,繼續普及醫學知識:“那個,無痛症患者,簡單概括來說,就是患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感覺不到疼痛,所以我覺得關羽刮骨療毒時的表現和無痛症患者很像。”
眾位師兄和師姐心靈受到重創,集體啞然,就連周安國也不例外。
真是人才啊。
聊個天都能把天給聊死,關鍵還能堵住悠悠之口,分析問題另闢蹊徑,讓人無法辯駁,周安國不佩服都不行。
蕭文縝低頭看書,嘴角弧度微微上揚,取出手機在百度上搜索“無痛症患者”關鍵詞,隨後又搜索“刮骨療毒”故事典故,兩兩對比,醫學症狀確實有些相似。
並不意外。
齊父作為市醫院急診科主任,私底下一定教會她不少醫學常識。比如開學典禮那日,她為流浪貓接生手法精准;又比如她能對罕見疾病道出一二,都是日常文化積累所致。
這天晚上,齊默約江夷中在國大附近吃飯,坐在餐廳裡點菜的時候,江夷中詢問齊默:“今年國慶放假九天,你準備怎麼過?”
“讀書,寫作業。”
江夷中不滿:“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真是沒勁。”
是沒勁。
齊默的高考成績能夠超出文科重本線82分,華大本科成績能夠全A,靠的絕非是她的中庸資質,而是爺爺嚴厲的家庭教育和她的背後努力。
爺爺不許她有雙休日和寒暑假,每半月一次野外垂釣已是難得,而所謂的各種大小長假對她來說一直是奢侈品,別人休息放鬆的時候,她從來只有加倍努力和忘我趕超。
委屈嗎?
習慣成自然,雖然過去十年時間裡,她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煉獄裡,但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所以,苦也是別人眼裡的苦,於她只是漫漫日常。
她倒了一杯水遞給江夷中,反問對方:“國慶長假,你有什麼安排?”
“沈燮想約我去青島兩三天短途遊,我有點兒不太想去。另外,出版編輯最近詢問我有沒有意向寫劇本,我雖然有興趣,卻苦於沒有前輩帶我,所以挺發愁的。”江夷中拿起水杯,送到嘴邊還沒喝上一口,似是想起什麼,將水杯重新放到桌子上,激動地開啟話題,“蕭公子的母親你知道嗎?沈樂安不僅是國內知名作家,還是編劇界大神,連拿好幾個最佳編劇獎,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能掀起話題風暴,我們中文系很多學生都很崇拜她。我能走上寫作這條道路,多少跟她有點兒關係,上個週末我和沈燮一起去蕭公子家做客,當時沈樂安應該剛從劇組回來,我見她在蕭公子臥室裡休息,沒好意思打擾她。現在想想真是後悔,沈大編劇近在眼前,我卻沒能跟她打聲招呼,白白錯失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
齊默借著喝水掩飾心虛,溫聲勸解江夷中:“沈燮和蕭文縝是好兄弟,你為《追夢者》欄目撰稿,又與沈燮關係交好,以後不愁沒機會結識沈編劇,不必急於一時。”
江夷中長舒一口氣,無奈道:“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見服務員端著一盤涼菜走過來,順手整理起桌面,她提醒齊默:“菜來了。”
涼菜上桌沒多久,熱菜也緊跟著被逐一端上桌,江夷中一邊吃菜,一邊問齊默:“齊爺爺什麼時候出院?”
“明天上午。”齊默想起爺爺後天中午要在酒店裡宴客,於是把這件事情告訴江夷中,向她發出邀請,“如果你後天中午有時間的話,不妨過來聚一聚。”
江夷中半開玩笑:“可以帶朋友過去嗎?”
沈燮嗎?
“當然可以。”沈燮對她有“口香糖之恩”,請他吃飯也是理所應當。
江夷中夾菜入口,含混不清地道了聲“對了,齊齊”,抬眸看她:“你在電話裡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嗎,什麼事?”
適逢服務員端著一盤紅燒排骨走過來,齊默知道江夷中愛吃這道菜,特意把這盤菜擺到夷中面前。
“果然還是你最愛我。”江夷中眉開眼笑,拿著筷子夾排骨。
齊默淡淡地說:“夷中,我現在和蕭文縝住在一起。”
啪——
一塊色澤金紅的排骨突然砸落到餐桌上,江夷中拿著空空如也的筷子,笑容全無,失神地盯著齊默,也不言語。
太過震驚嗎?
齊默從餐巾盒裡抽出兩張紙巾,包住桌上那塊排骨,順手丟進桌旁垃圾桶裡,繼續之前未完的言語:“爺爺住院以後,我獨自完成作業很吃力,蕭文縝覺得爺爺住院他應該擔負一半責任,所以日前接替爺爺工作,把我接到了華清園。我聽說沈燮的房子也在那裡,你偶爾過去找沈燮,難保不會在小區裡碰見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于情於理我都應該告訴你一聲。”
江夷中勉強微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握緊了手中的筷子,重新伸到排骨盤子裡,似是好奇心作祟,故作輕鬆地問齊默:“你去華清園,是蕭公子……是蕭文縝的意思,還是齊爺爺的意思?”
“雖是蕭文縝主動提出,但也經過了爺爺的同意。”齊默見江夷中反復夾了好幾次排骨,均以失敗告終,乾脆拿起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裡。
“挺好。”
江夷中低著頭,拿著筷子捯飭著碟子裡的排骨,過了幾秒,抬起頭笑著重申:“是真的挺好,我本來還擔心你讀研沒人幫忙會跟不上學業進度,如今蕭文縝主動幫你,我也就放心了。”
齊默微笑點頭。
沉默了幾秒,江夷中再度開口:“蕭文縝為人清高孤傲,待人冷漠慣了,平時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所以,這次他主動提出幫你,還把你接到華清園和他住在一起,我挺意外的。”
齊默當初也挺意外的。她吃了一會兒菜,又夾了一塊排骨放到江夷中的碟子裡,見她之前夾給江夷中的排骨早已被江夷中用筷子分離出骨和肉,肉質酥爛,卻沒見江夷中吃上一口,齊默猜測:“這裡的菜不合口味嗎?”
“不是。”江夷中放下筷子,面帶微笑,“我吃飽了。”
晚上齊默回到華清園,沒想到在樓下見到了蕭文縝。
黃昏時分,她給江夷中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在身旁,彼時師門座談會剛剛結束,幾位師兄正在和他說話,她通完電話離開辦公室時,貌似他還看了她一眼。
路燈下,蕭文縝身姿挺拔,側轉身看到齊默,雖未上前打招呼,卻遠遠地望著她,等著她走近。
“剛散步回來嗎?”齊默注意到他穿的是淺灰色家居服,並非是白天穿著,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蕭文縝言語直接:“我在等你。”
齊默隱約猜到他在等她,但聽他親自說出口,還是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點點頭:“我和夷中剛在外面吃完飯,你吃飯了沒有?”
“嗯。”
他轉身走了幾步,回頭見她沒跟上,又反身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很自然地牽住了她的右手。
齊默被他帶著走路,低著頭偷瞄他和她交握的左右手,心裡好像被貓爪輕輕撓過一樣,又癢又麻。
她雖然沒和同齡男生打過交道,也沒和異性談過戀愛,但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沒吃過豬肉,總該見過豬跑吧,蕭文縝握她的手不是第一次了,如果上次握她的手是懼醫沒有安全感,那這一次呢?
這一次該不會是夜晚風大,擔心手指受涼,所以才會牽著她的手取暖吧?
走進樓下大廳,等電梯的時候,蕭文縝輕聲問她:“晚上都吃了什麼?”
“吃了一些菜。”
齊默據實以告,說完,見蕭文縝嘴角上揚,知道自己又鬧了笑話。
被他牽著走到電梯裡,孤男寡女忽然置身在狹小密封的空間裡,再加上手還握在一起,齊默嗓子直發幹,想要把手抽出來,卻被他收緊了力道:“還沒到家。”
齊默赧然。
她又不是小孩子,跟他在一起,手不握在一起,難道她還能走丟嗎?
當然這話齊默沒說出口。
為了化解單方面不自在,齊默主動找話說:“那個,爺爺明天上午出院,我到時候要去醫院接他,晚上可能會直接住在家裡不回來,後天中午爺爺還要在酒店裡……”
蕭文縝打斷她的話:“明天上午我陪你一起去醫院。”
呃?
齊默忽然覺得自己最近腦子有點兒不夠用。
恍恍惚惚地跟著蕭文縝走出電梯,一直到走進家門,她也沒弄明白,她去醫院接爺爺出院,是因為她是家屬,可蕭文縝呢,他又是以什麼身份去接爺爺出院?
別說齊默沒弄明白,就連齊凱瑞翌日上午見到蕭文縝,也是一臉驚訝:“你怎麼來了?”
“贖罪。”
多麼任性的兩個字,說出來不僅沒有絲毫罪惡感,關鍵還沒有絲毫誠意,齊默都不忍看爺爺的臉色。
週六上午齊遠彬也在813號病房裡,原本特意輪休接老爺子出院,但急診科臨時送來好幾位病人,副主任急呼他回急診室。齊遠彬沒辦法,只好讓妻子尉遲敏開車接老爺子回去,這邊剛交代完,就看到女兒帶著一個男孩子走進病房,因為之前沒見過對方,所以齊遠彬目睹老爺子和男孩子的互動,可謂是一頭霧水。
齊遠彬佯裝收拾老爺子衣物,轉交給尉遲敏的時候遞了一個眼神給尉遲敏,尉遲敏悄悄地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尉遲敏裝傻是逼不得已,她從未和齊遠彬提過蕭文縝。齊遠彬雖然知道齊默搬出去單住,但被尉遲敏哄騙,一直以為齊默的合租人是學校特意安排的幫助她閱讀的女同學。
尉遲敏清楚丈夫的品性,他骨子裡傳統至極,堅決反對男女未婚同居,更何況是自己的女兒,萬一他知道女兒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住在一起,只怕屋頂都能被他給掀了。
所以不可說,也不能說。
對蕭文縝來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齊遠彬,從中年男醫生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到齊默的影子,眉眼溫和平靜,看上去很平易近人。
“您好,齊叔叔。”蕭文縝態度謙遜,朝中年男醫生伸出手,啞聲介紹,“我是蕭文縝,是齊齊的同班同學,也是她的同門師兄,您叫我文縝就好。”
齊默正幫母親收拾東西,忽然從某人口中聽到“齊齊”兩個字,還沒來得及有什麼想法,就被母親的唇語給逗笑了——都叫齊齊了?
齊默覺得很冤枉,她也是第一次聽他叫她“齊齊”,親密曖昧,偏又一臉正派。
這邊,齊遠彬已經伸手握住蕭文縝的手,道了聲“你好”,忍不住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蕭文縝是吧?
這個名字,齊遠彬還算熟悉。聽說他是著名導演蕭博彥和著名編劇沈樂安的兒子,此次老爺子突然心絞痛病發,除了自身隱瞞病情之外,貌似還與這個叫蕭文縝的男孩子有那麼一點兒關係。
不過是因為某個經濟預測不同,老少兩代人公開探討專業觀點,適逢老爺子病發住院,一切只是湊巧罷了,無關對與錯。
老爺子性格霸道強勢,齊遠彬原本以為敢與老爺子公開叫板之人,必定年輕氣盛,周身充滿戾氣,但眼前這位年輕人,拋開帥氣長相不談,言談舉止沉穩大氣,待人接物亦是有禮有節,總之很合眼緣。
蕭文縝說:“我剛才和齊齊來醫院,聽說急診科送來好幾位燒傷病患,齊叔叔應該無暇抽身接齊老先生出院。另外,我前段時間做事較真兒,和齊老先生之間鬧了點兒不愉快,齊老住院以後,我心裡一直很過意不去,如果齊叔叔信得過我的話,不如由我開車送齊老先生回家,也好為我的不懂事向齊老先生賠罪。”
“那怎麼好意思?實在是太麻煩你了。”
齊遠彬見年輕人如此貼心周到,心中好感倍增,站在病房裡跟他簡單聊了兩句,發現他嗓子不舒服,還專門離開病房給他開了幾包藥,叮囑他近幾日注意飲食、多喝水。
齊默感慨萬千。
是不是帥哥美女更容易招人喜歡?
這天上午,尉遲敏把堆積在813號病房裡的探病禮品放到汽車裡,先行開車回齊家老宅開窗通氣,並為齊凱瑞收拾乾淨床鋪。蕭文縝緊隨其後,開車送齊凱瑞和齊默回到齊家老宅。
尉遲敏從樓上跑下來攙扶齊凱瑞上樓,齊凱瑞走到樓梯拐角處的時候,似是想起什麼:“哦,對了,”他止步回頭看著蕭文縝,彆扭之餘,亦有點兒不自然,“明天中午我在禦牘酒店請客吃飯,到時候會有很多業內人士到場,你也來吧。”
老爺子雖然語氣不耐煩,話裡話外卻有提攜之意,蕭文縝點頭答應,老爺子見他如此傲嬌,冷哼一聲,回樓上去了。
“師兄,你先在客廳裡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倒杯水。”
齊家多日沒有住人,哪裡有白開水待客?齊默去廚房燒水期間,蕭文縝也沒閑著,打量起老宅客廳。
齊家老宅客廳裡有一面照片牆,牆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涉及齊家好幾輩人,其中齊默照片只有寥寥幾張,而尉遲敏只在家庭合影中出現過一次。
在那張家庭合影裡,齊凱瑞坐在椅子上一臉嚴肅,幼小的齊默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邊,齊遠彬摟著尉遲敏站在齊凱瑞的身後,夫妻兩人面對鏡頭笑容溫和,眉眼間隱有幸福流露。
齊家是傳統文化之家,也是高學歷之家。
齊凱瑞是經濟學博士,妻子是醫學碩士,生完兒子齊遠彬沒幾年就患病早逝,齊凱瑞從此單獨撫養兒子長大,一生沒有再娶。
齊遠彬是在齊凱瑞的棍棒教育下一步步長大成才的,考入華大醫學院讀完本科,緊接著又在國外著名高校先後獲取醫學碩士和醫學博士學位,並在國外大型醫院工作兩年後,被市醫院高薪挖回國,從而結識了他的妻子尉遲敏。
尉遲敏學歷不高,只有中專文憑,獨自經營一家陶藝體驗館,因為手藝好,人美心善,所以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
那一年齊凱瑞生日,齊遠彬想親手製作一個禮物送給齊凱瑞,經醫院同事介紹去了陶藝體驗館,自然而然地結識了尉遲敏。
齊遠彬一向孝順,深知齊凱瑞獨自撫養他長大不容易,所以從小到大從未忤逆過齊凱瑞任何事,除了要和尉遲敏結婚。
他要和尉遲敏結婚,遭到齊凱瑞的強烈反對,而他在結婚這件事情上又是前所未有地固執,所以先斬後奏和尉遲敏偷偷地領了結婚證,齊凱瑞知道以後,一怒之下和他斷絕了父子關係。
後來齊默出生,齊遠彬有心修復父子關係,也希望父親能夠對妻子有所改觀,所以一有時間就帶著妻子和女兒回去看望齊凱瑞。
人心畢竟是肉長的,齊凱瑞縱使再不喜尉遲敏,但齊默是他的孫女,相處時間久了,再堅硬的心也有軟化的時候,與兒子齊遠彬的關係這才開始有所緩和。
齊家客廳牆壁上,齊默僅有的幾張照片,不僅涵蓋了她的每個重要成長時期,還無聲地見證著她的過去。
院子裡,童年齊默坐在草地上,把鳳仙花揉爛覆在雙手指甲和雙腳趾甲上,齊遠彬父愛爆棚,蹲在她的面前,用野麻葉包裹住她的手指和腳趾,再用棉線紮緊,父女兩人笑得很開心。
照片右下角備註:老宅庭院,齊齊6歲半,母尉遲敏攝。
齊默最幸福的童年時光是6歲半以前。
6歲半以前,她跟齊遠彬和尉遲敏住在一起,甚少去幼兒園,齊遠彬去醫院上班,她多是被尉遲敏帶去陶藝館,或是全國各地旅遊,以增長見聞。
6歲半那一年,齊默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由於齊家老宅別墅區被劃分為市重點小學學區房,齊遠彬和尉遲敏為了女兒不輸在起跑線上,征得齊凱瑞的同意,一家三口自此搬進齊家老宅和齊凱瑞生活在一起。
醫院病房裡,童年齊默手臂骨折打著石膏,幼年江夷中調皮地拿著黑色記號筆在石膏上畫了一個愛心,齊默盤腿坐在床上開懷大笑。
照片右下角備註:市醫院骨科病房,齊齊8歲,母尉遲敏攝。
齊默就讀小學不久,齊遠彬出國進修長達兩年,齊凱瑞工作行程也很滿,時不時就被各大高校邀請授課,除了尉遲敏,無人跟進齊默學業。
而齊默,明明跟得上學業進度,卻不愛看課本,也不愛寫作業,成績奇差無比,連續兩次年級考試倒數第一,老師誤以為她上課不專心,沒少批評她。
課間休息,同班小男生稱呼她是白癡、笨蛋,她掄起課本直接砸在他們身上,憤怒的姿態像是一個混世小魔王:“你們才是笨蛋,以後誰再敢叫我笨蛋,我聽一次打一次。”
她懼怕讀書和考試,文字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堆支離破碎、肆意遊走的奇怪圖形,為了掩飾自己的與眾不同和愚笨,貪玩任性成了她的保護色,她逐漸成為老師和家長眼中的壞孩子。
為了躲避期末考試,為了斷絕別人叫她白癡、笨蛋的可能性,她不惜考試前夕對自己下狠手,偷偷澆冷水凍感冒,或是騎著自行車一遍遍摔倒,只為了手臂骨折無法寫字。
人前笑得沒心沒肺,人後卻躲在被窩裡偷偷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她會那麼笨。
臥室裡,幼年齊默犯困,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桌子上放著語音學習機,還有大半碗坨成一團的麵條。
照片右下角備註:老宅臥室,齊齊9歲,父齊遠彬攝。
齊默9歲那一年,被專業醫生確診,患有非常嚴重的閱讀書寫障礙症。
在此之前,齊凱瑞因為齊默學習成績墊底,恨鐵不成鋼,訓斥打罵她幾乎成為家常。直到齊遠彬進修結束回國,漸漸察覺女兒學習狀態不對,帶她前往醫院進行診斷,這才發現她的大腦神經功能對文字處理存有缺陷,其嚴重程度也高於同類型患者。
齊默從9歲開始接受特殊治療,卻不見一絲效果。另外,小學老師雖然減免齊默作業,但齊默的成績在齊遠彬和尉遲敏的悉心輔導下依然沒有任何長進。
一直作壁上觀的齊凱瑞,推掉各大高校講座和商業活動,主動承擔起齊默的學業,自此嚴厲管教,學習任務安排緊密,齊默不完成就不允許吃飯和睡覺。
面對如此高壓手段,齊遠彬心疼女兒,多次與齊凱瑞發生爭執,卻又懼怕放任女兒不管,會導致她今後沒有謀生手段,所以屈于這種矛盾心理,很多時候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種煎熬生活,一直持續到齊默小學畢業,齊凱瑞申請在家教育齊默,為了避免齊遠彬和尉遲敏私底下心軟放縱,乾脆把他們趕出老宅,不允許他們再插手齊默的學業。
齊家老宅院子裡,少女齊默披散著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髮,穿著寬大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赤著腳坐在臺階上曬太陽,對著鏡頭,嘴角笑容溫暖和煦。
照片右下角備註:齊家前院,齊齊17歲,友江夷中攝。
蕭文縝站在齊家客廳裡,盯著少女齊默的笑容看了一會兒,目光下移,落在齊默唯一的一張成年照片上。
楊柳湖畔,成年齊默持竿垂釣,穿著防曬服,坐在一把釣魚椅上靜待魚兒上鉤,大概意識到有人拍照,對著鏡頭微微一笑,陽光友善,仿佛能治癒世間一切傷痛。
照片右下角備註:西齋一條溝,齊齊22歲,市釣魚協會攝。
雖然只有寥寥幾張照片,但每張照片裡的齊默都在微笑。“虎爺”式教育,高壓學習,沒有自我的枯燥生活,於她來說似乎都能被笑容溫暖化解。
她是真的樂在其中吧?
因為痛苦無法回避,所以只能開解自己盡情享受痛苦?
齊默燒完水,端著一杯白開水從廚房裡走出來,見蕭文縝站在照片牆那裡,貌似正盯著她的照片看,佯裝鎮定地走上前,把白開水遞給他:“師兄喝水。”
剛煮好的白開水,沒有100℃,也有90℃,杯壁滾燙異常,蕭文縝垂眸看著杯口纏繞的熱氣,實在不忍心下口,轉身離開照片牆區域,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我一會兒喝。”
“哦。”
齊默見蕭文縝坐在沙發上,眼神示意她也坐,心裡又是好一陣淩亂,怎麼感覺這裡是蕭家,而不是齊家?
蕭文縝打破沉默:“我從未問過你,經濟學深奧枯燥,不僅需要閱讀大量書籍,還需要複雜的計算能力。大學專業那麼多,你為何偏偏選了經濟學?”
齊默沒想到蕭文縝會這麼問,沉默了兩秒,說:“因為我爺爺。”
蕭文縝皺眉:“專業是齊老先生幫你選的?”
齊默搖頭。
“因為我爺爺是經濟學教授,所以我才選擇經濟學作為我的大學專業。”齊默見蕭文縝好像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接著解釋,“為了備戰高考,爺爺陪我努力了六年。其實不僅僅只有六年,嚴格意義上來說,從我九歲被診斷出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的那一刻起,爺爺就開始了他的陪讀生涯,每天堅持為我讀書,謄寫作業,僅是每次閱讀試卷內容給我聽,就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我很辛苦,也很累,卻從未埋怨過爺爺,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辛苦、更不容易。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敬重他,也心疼他。陪讀生活極度漫長煎熬,經濟學是爺爺熟悉的領域,我報讀經濟學的話,爺爺輔導我熟門熟路,也不至於太辛苦。”
她想讓爺爺為她感到驕傲,如果她未來能夠依靠學到的經濟學知識養活自己,也許對爺爺來說,這才是最值得他欣慰的回報。
齊默說得平靜,蕭文縝的一顆心卻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不疼,反倒有些酸、有些澀。
年輕男子心事漸沉,淡漠的眼眸不易察覺地沾染了幾分墨色,他凝眸注視著齊默:“除了齊老這層原因,你本人喜歡經濟學嗎?”
客廳忽然靜寂無聲。
齊默抿了一下唇,緩緩張嘴:“我不知道。”
那杯逐漸放溫變涼的白開水,靜靜地擱置在齊家客廳茶几上,蕭文縝最終沒能喝上一口就離開了。
他這日電話不斷,似乎有很多人在找他,可見忙碌。齊默見他掛斷電話起身要走,不便挽留,跟著他起身,送他出門。
蕭文縝發動引擎開車離去,透過後視鏡見她跟著他的車往前走了幾步,心裡瞬間柔軟一片,倒車退回去,順便按下了車窗玻璃。
她疑惑地上前,誤以為他有什麼東西落在了齊家,正要開口問他,就見他左手臂探出車窗,朝她無聲地伸過來,她不知其意,卻下意識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換來他輕輕一笑,而她羞紅了臉。
他握緊了她的手:“明天中午禦牘酒店吃完飯,我們一起回華清園。”
“好。”
齊默站在原地,目送他開車離去,抬手摸向發燙的臉頰,想起自己剛才的下意識,真是……真是不害臊。
這邊,蕭文縝開車駛出老別墅區,方向盤上的左手余溫猶在。經過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他不期然想起那日在813號病房裡,他說服齊老先生同意他帶齊默去華清園,齊老先生目光犀利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隨後道出心中疑惑:“你完全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他給齊老先生的答案是:“因為她是我師妹,我是她師兄。”
然而,答案真是如此嗎?
紅燈早已轉換成一片綠色,車後接連響起兩道汽笛聲,車主焦躁地按著車喇叭,催促他快點兒開車過馬路。
他笑了一下,換擋踩動油門,黑色座駕橫穿馬路,灼灼烈日穿過擋風玻璃照在他的臉上,刺眼無比,導致他微微眯起雙眼。
答案不對。
真正的答案是縈繞心扉多年的那一份驚才絕豔,是無數次午夜夢回的那一抹悵然若失,是齊家客廳牆壁上的那一縷波瀾不驚和盈盈淺笑。
那日813號病房裡,他真正想說的答案是——
因為她是齊默。
Chapter 05 她是一個羞恥的偷竊犯
齊凱瑞宴請賓客的那天中午,禦牘酒店上空一片大好陽光,藍天白雲色彩鮮明,仰望時間過久,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晃花雙眼。
齊默去得比較早,饒是如此,禦牘酒店宴客廳裡已來了十幾位賓客,原本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眼尖看到齊凱瑞出現,紛紛邁步相迎。
為了這場酒宴,齊遠彬特意騰出時間,從醫院趕到禦牘,和妻子尉遲敏一起待在宴客廳裡迎接賓客,而齊默也沒閑著,在宴客廳裡還沒待上一盞茶的工夫,就被母親使喚著去後廚確認備菜進度。
半個小時後,齊默重新回到宴客廳,賓客已由最初的十幾人快速發展成上百人,國內外企業高管、政商界精英、金融圈富豪大佬,以及知名學者、專家齊聚一堂,相談甚歡,現場氣氛好不熱鬧。
齊默無意引人注意,選了一處角落位置坐下,靜靜地注視著宴客廳,然後就看到了蕭文縝。
他這日衣著正式,身材高挑挺拔,一身黑色西裝修身有型,只需站在那裡,仿佛就是人群焦點。
爺爺應該很喜歡他吧?
受邀出席宴會之人絕大部分都是業界名士,好比爺爺正為蕭文縝引見的學者,不僅是世界頂尖經濟學家,還曾先後擔任眾多國際組織經濟顧問,平時見上一面已是難得,若是能夠交談一二,定是三生有幸,受益良多。
像這樣的經濟學大師,後輩學子得以邂逅無不戰戰兢兢,同時欣喜若狂,然而蕭文縝和業界老前輩舉杯交談,一舉一動格外儒雅大氣,談吐架勢竟一點兒也不落于前輩之後。
此人敏銳警覺,大概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忽然朝她這邊望過來,嚇得她連忙低頭閃避,結果還沒松一口氣,右側肩頭就被人從身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齊齊——”
聲音熟悉。
是江夷中。
齊默站起身看向來人,除了看到江夷中和沈燮,還看到同樣一身黑色西裝的江棋來和他身旁知性優雅的炫語璨。
老實說,齊默沒想到會這麼快再次見到江棋來,即便猜到爺爺和父母有可能邀請他過來,但他願不願意赴宴還真是不好說,畢竟上次在醫院裡他是寒著臉離開的。
至於這次……
齊默沒有看他,謹守主人待客禮節,對著沈燮和炫語璨露出微笑:“歡迎歡迎。”
“是真歡迎,還是假歡迎?”沈燮亦是一臉笑意,他和齊默也算是老相識了,再加上齊默是江夷中的閨密,所以開起玩笑一點也不見外,“夷中堂而皇之地帶我過來蹭飯吃,來的時候,我還真怕你把我趕出去。”
江夷中朝沈燮撇撇嘴,上前摟住齊默肩膀,言不由衷地嚇唬沈燮:“齊齊,為了滿足他的願望,要不你還是把他給趕出去吧?”
“不好意思,我沒權限。”齊默不上當,見招拆招,“畢竟,我在齊家蹭了二十幾年飯,如果齊老先生真要趕人離開的話,那也是先趕我,你的藍顏知己兼頭號鐵杆書迷殿后。”
“謝天謝地。”沈燮很是得意。
江夷中朝沈燮美目一瞪,嗔道:“瞧把你美成什麼樣了。”
眼前這對異性男女疑似撒狗糧,齊默選擇無視,眼睛望向炫語璨,禮貌地朝她點點頭:“璨璨姐。”
炫語璨站在江棋來身邊,較之往日更加端莊大氣:“我今天不請自來,就這麼冒冒失失地跟著棋來和夷中一起赴宴,會不會太叨擾了?”
“璨璨姐說笑了,那天你離開醫院以後,爺爺沒少當著我的面誇你,如果待會兒他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是嗎?”
炫語璨含笑看著江棋來,卻發現他的目光落在宴會廳某個方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呃,那不是文縝嗎?”
“文縝?”沈燮一驚,目光快速搜尋宴客廳,“他在哪兒?咦……他怎麼和齊老先生在一起?先前他和齊老先生不是鬧得滿城風雨嗎,怎麼一眨眼工夫就冰釋前嫌了?”
沒有人接沈燮的話。
金融圈與經濟圈人際關係交織錯雜,江棋來在宴客廳裡見到幾位合作夥伴,免不了要上前打招呼,炫語璨作為青鋒網副總裁,自然要陪同在側。
江夷中端著一盤水果和齊默坐在角落裡分食,聊了一會兒家常,頗為抱歉地看著齊默:“有件事,我有必要跟你解釋一下。今天上午炫語璨來我家找我哥商談公事,這不快到中午了,剛好趕上我們來禦牘赴宴,我也就隨口那麼一說,邀請她一起過來,沒想到她竟然當真了。就這麼突然把她帶過來,你不會介意吧?”
齊默寬慰江夷中:“來者即是客,你邀請她過來,跟我邀請她過來沒什麼區別,我沒什麼可介意的。”
江夷中忽然有些感動,偏著頭靠在齊默肩上,幽幽地說:“齊齊,你對我真好。”
那是因為她的交際圈一向很貧瘠,不管是童年時期,還是少女時期,包括後來進入華大讀書,她因為忙於學業,懶得花費時間經營新的友情,所以同性也好,異性也罷,她的好朋友從來都只有江夷中一人。
因為唯一,所以彌足珍貴。
這場午宴,與其說是齊凱瑞出院答謝宴,還不如說是為齊默等幾位後生晚輩悄悄編織的資源網。
座位編排另有門道,齊默並未與江夷中等人有機緣坐在一起吃飯,就連同專業的蕭文縝也被安排到了學者專家那裡。
賓客一個個來頭不小,齊凱瑞把這些人聚在一起不容易,自然不可能讓幾個年輕人白白錯失這麼好的機會。
所謂等價資源交換,不管是齊默,還是蕭文縝和江棋來,他們的人脈獲取途徑,全都決定於自己在這個圈子裡究竟有多少價值。
有價值者,快速融入圈子,無價值者,淘汰出局,這就是現實。
齊默所在那一桌,清一色的職場女強人,幾乎每個人都在國內外高企擔任過經濟顧問,齊默與眾人禮貌寒暄的同時,腦子也沒閑著:難道爺爺為她規劃的未來職場路線,是往經濟顧問上面靠攏?
是誰說女人聚在一起不是暢聊八卦緋聞,就是吐槽家長里短?
俗話說得好:“與鳳凰同行必是俊鳥,與虎狼同行必是猛獸。”
齊默和這群高學歷以及高智商的職場女精英聚在一起聊天,亦是一個挖掘自我思想的過程,只要選對話題,就能瞬間帶動聊天氣氛。
齊默聽她們談論金融改革、基因工程、物聯網、人工智能等相關熱點話題,儘管偶爾意見相左,卻也並非自說自話,反而對自己的觀點都有精妙闡釋,直抵問題根源。
談資豐富多彩,菜色亦琳琅滿目,等冷菜、熱菜悉數上了桌,齊默吃了沒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掏出手機,尋了一個出門接電話的藉口,暫時離開了包間。
她只是忽然想起蕭文縝嗓子不舒服,酒席上的菜葷素搭配,雖然能夠滿足很多人的口味,卻不一定適合他。
給他打電話,響了好一陣都沒人接。
齊默走到他所在雅間門外,房門微微敞開,裡面不時地傳出來一陣陣敬酒聲,齊默透過敞開的門縫捕捉到那人的身影時,正好看到有人跟他推杯換盞。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喝酒嗎?
齊默沒辦法提醒他,站在門口叫他又太引人注意,實在是為難。
適逢一位年輕女服務員推著送餐車走過來,齊默及時叫住對方:“你好,門口斜對面坐著一位叫蕭文縝的年輕男士,那裡面數他最年輕,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很好辨認,麻煩你幫我捎句話給他。”
這大概是齊默說過最後悔的一句話,因為她怎麼也想不到,那位女服務員端菜上桌的時候,會扯著大嗓門熱心詢問雅間賓客:“請問,誰是蕭文縝?”
鬧哄哄的酒席忽然靜了靜。
齊默貼著門口牆壁,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真會找人啊。
“我是。”
低啞的聲音隨之響起,齊默悄悄地背轉身,計劃隨時開溜。
女服務員笑容滿面:“是這樣的,有一位女客人委託我捎句話給你,她說你嗓子還沒好,吃菜宜清淡,最好一滴酒都不要喝。”
此話一出,雅間賓客全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文縝,該不會是你女朋友吧?”
“你女朋友是哪家千金?如果是同行的話,興許我還認識。”
“文縝,你女朋友正在讀書,還是已經參加工作了?”
…………
齊默越聽腿越軟,摸著牆壁顫巍巍地往回走。
一切都是幻覺和幻聽,她根本就沒有來過這裡,更不曾聽過這些話。
雅間裡,一位業界老前輩打趣蕭文縝:“文縝啊,你女朋友今天也在宴會現場嗎?怎麼也不見你帶她過來給我們介紹一下?”
蕭文縝微笑不語,若有所思地看向女服務員:“請問,委託你傳話那人在哪裡?”
“就在門口啊。”
蕭文縝起身離座,打開房門,走廊裡除了幾位在各大雅間裡進進出出的男女服務員,再無旁人。
重新回到座位前,蕭文縝從桌子上拿起手機,一點開屏幕,就看到了好幾通未接電話,其中一通電話就在幾分鐘以前,代號:M。
此時,老前輩見蕭文縝一個人回到雅間裡,好奇地看向門口:“文縝,你女朋友呢?不是說在門口嗎?”
蕭文縝淡淡解釋:“她容易害羞,應該是回自己包間了。”說著,他對在座所有人抱歉一笑,“我出去打個電話。”
不同于齊默離開包間是假意接電話,蕭文縝卻是真的在打電話。
等待對方接通電話的時候,他踱步走到窗口前。禦牘酒店正門口的雕塑噴泉,寂靜無聲地佇立在正午陽光下,噴射而出的泉水散發出耀眼光芒,與周遭景致相得益彰,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喂?”
略顯倦怠的女子聲從手機那端傳遞過來,蕭文縝想問她昨晚是否沒睡好,但仔細想想她又何曾睡過一次好覺?他臨時改口:“怎麼溜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聲音又小又輕,很是懊惱。
他慢慢啟唇,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我在外面沒有其他風流債。”
手機裡一時沉寂。
嚇著了?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岔開話題:“跟女賓客談得來嗎?”
她忽然來了精神,就連語氣也輕鬆了不少:“她們正在探討綠色經濟,我偶爾還能插上一兩句話,但還是以聆聽為主,前輩面前不宜班門弄斧。”
蕭文縝微笑,轉過身背對著窗口,不遠處他的沈姓好兄弟正在一路查找雅間門牌號,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沈燮應該是為他而來。
“你跟人探討綠色經濟吧,順便多吃一些綠色蔬菜,不要喝酒。”說話間,沈燮已發現他的位置,朝他咧嘴大笑,走了過來。
蕭文縝這番話與她之前托服務員轉告他的話極為相似,多多少少引起了她的不滿:“最不應該喝酒的人是你。”
蕭文縝心弦一動,盯著正前方朝他慢慢逼近的沈燮,對手機那端的人放輕了聲音:“好,我們都不喝。”
人至,通話斷,眉眼間的溫柔卻未減分毫。
沈燮抓個正著,疑心頓生,手指搓著下巴反復打量蕭文縝,直呼不對勁,說著就要搶蕭文縝的手機:“不行,我要看看你剛才是在跟誰通電話。”
蕭文縝把手機放進褲袋裡,直接斷了沈燮的念想:“你找我有什麼事?”
中午開宴挪步各大雅間的時候,他曾分別見過沈燮和江棋來,所談話語還沒超過幾句,就被其他人和事絆住了腳步。沈燮好奇他怎麼和齊老爺子丟盔卸甲發展出了革命友誼,他僅是說齊老爺子是經濟學前輩,心胸氣度自然非一般人可比,唯獨沒有談及齊默入住華清園一事。
蕭文縝心裡想的是,來日方長,沈燮和他們同住一個小區,遇見是早晚的事,他又何必在此生事?
這天中午,沈燮過來找蕭文縝的確有事,若不是蕭公子的手機無人接聽,擔心蕭公子提前退席離開,他又怎會親自過來找蕭公子?若不親自過來找蕭公子,他又怎會知道蕭公子打電話的時候竟還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該不會是給沈樂安打電話吧?
沈燮想到沈樂安,嘴角剛抽搐了一下,就被蕭文縝抬腳踢了一下小腿肚子。施暴者耐著性子追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沈燮疼得齜牙咧嘴,捂著小腿肚子惡狠狠地說:“一會兒午宴結束,夷中和我,還有她閨密、她哥、炫總,打算去江家老宅坐一坐,夷中讓我過來問問你,到時候是否有時間,有時間的話,正好一起過去聚一聚。”
“沒時間。”午宴結束,他要和齊默回華清園,所以不去。
“不去拉倒。”沈燮掉頭就走。
“等等……”
沈燮被蕭文縝猝然叫住,一臉不悅地看著他:“又怎麼了?”
“你剛才說,都有誰去江家老宅?”他好像漏聽了什麼人。
沈燮複述:“夷中、我、她閨密、她哥、炫總。”
她閨密?
齊默?!
“盛情難卻,我還是走一趟江家老宅吧。”蕭文縝咬著牙微笑。
沈燮無語片刻,拿他之前說的話懟他:“你不是沒時間嗎?”
蕭文縝說:“過去喝杯茶的時間還是有的。”
“……”
沈燮忽然很想抬腳也踢一下蕭文縝的小腿肚子,但他盯著蕭文縝的大長腿看了好幾秒,實在是下不了腳。
怪只怪他不及某人心狠“腳”辣。
雖有賊心,卻沒賊膽。
待禦牘酒店午宴結束,送走所有賓客,已是下午三點半。
彼時,齊遠彬早已開車回到醫院,江夷中開著江棋來的座駕,帶著沈燮和炫語璨先行回到了江家老宅,放眼整個禦牘酒店門口,只有江棋來、蕭文縝和齊默三人。
齊家人員凋零,無論是迎客,還是送客,按理說都應該是齊遠彬的工作,只不過齊遠彬醫務纏身,提前離席撂攤子走人也是無奈中的無奈。
另外,齊凱瑞剛出院,家裡雖請了有醫學護理經驗的保姆時刻看護,但尉遲敏擔心保姆新上崗,說話做事不如齊凱瑞的意,所以打算親自帶上幾天。如此一來,就只能齊默孤身一人站在門口送客了。
江棋來留下來幫忙,是因為鄰里親情,可以理解。
蕭文縝留下來幫忙,是因為心裡有愧,可以理解。
沈燮乘車離開的時候,還頗為同情地拍了拍蕭文縝的肩膀,暗自感歎自家兄弟不容易,賠罪都快把自己賠成當代楊白勞了,照他這樣賠下去,跟當齊家免費勞力也沒什麼區別,保不齊還會被人誤以為他是齊家選定的乘龍快婿。
沈燮很替蕭文縝頭痛。
站在禦牘酒店門口的江棋來也很頭疼,他中午在酒席上喝了不少酒,再加上來回在太陽底下送客,有客時還能勉力支撐,當客人全部離開,猛一鬆懈,整個人忽然頭重腳輕起來,難免有一些不舒服。
臺階踩空,江棋來身體失重,眼看就要跌倒,幸好被蕭文縝快步走過來接住。江棋來借助蕭文縝的力道勉強站起身,奈何頭暈得難受,一時間額頭抵著蕭文縝的肩膀,察覺蕭文縝對他鬆開雙臂,虛弱地道了聲:“文縝?”他的意識還算清楚,“你撐著我點兒,我緩一會兒就好。”
蕭文縝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臂抱住江棋來的同時,把臉別到了一旁。
結果,他看到了齊默。
齊默坐在門口臺階上摸索著系鞋帶,為什麼是摸索著系鞋帶呢?因為她系鞋帶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他和江棋來,嘴角笑容肆無忌憚,遮都遮不住。
許是笑容太刺眼,蕭文縝眼不見為淨,乾脆把臉別到了另外一旁。
好吧。
猜猜他都看到了什麼?
幾位禦牘酒店服務員正一臉震驚地注視著他和江棋來,接觸到他的眼神,方才急忙避開,走的時候還不忘竊竊私語,分析他和江棋來的性取向。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她們的“竊竊私語”內容,因為她們竊竊私語的音量足以讓門口所有人聽見。
也難怪某人笑出聲了。
沒關係……
蕭文縝嘗試催眠自己沒關係,行動卻高於大腦思考力,他雙臂力道驟松,明顯感覺江棋來腳下一陣虛軟,他催眠自己無視,誰料江棋來為了避免繼續下墜跌坐在地,竟然出於本能摟住了他的脖子。
蕭文縝被一股力道墜著往前栽去,連忙穩住步伐,及時伸出手臂再一次抱住了江棋來。
某人笑聲更大了。
蕭文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嫌棄地瞥視一眼江棋來,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你還要多久?”
“再等等,你怎麼一點兒耐心也沒有?”江棋來比他還不耐煩。
蕭文縝第一次被人懟得無話可說。
這一年九月末,尉遲敏走出酒店大廳,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蕭家公子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高冷淡漠地擁抱著江棋來;而江棋來酒醉微醺,與蕭公子穿著打扮一致,就連身高也是不相上下,半摟著蕭公子的脖子,把臉埋在了蕭公子的頸項裡。
光天化日之下,男男親密擁抱,曖昧起來讓人不忍直視,偏偏她的女兒齊默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坐在臺階上,盯著兩位出類拔萃的男子笑成了一朵花。
此次設宴,尉遲敏和蕭文縝中午都沒有飲酒,經過簡單商議,由兩人分別開車把人送回去。
尉遲敏負責開車送齊凱瑞和保姆回去;蕭文縝負責開車送江棋來和齊默回齊家老宅,或是江家老宅。
齊凱瑞上車離開前,輕聲訓斥江棋來:“你這孩子,飲酒不宜過量,否則容易傷身,下次可不許喝這麼多了。”
适才江棋來坐在酒店裡喝了半個小時白開水,酒已醒了一半,聽到齊凱瑞的訓斥,感受到濃濃的親情,當下笑著點頭:“齊爺爺教訓得是,我以後一定注意。”
“一會兒到家,我讓你尉遲阿姨給你榨杯番茄汁送過去。”齊凱瑞拍了拍江棋來的肩,上車的時候,見蕭文縝已提前幫他打開了後車門,凝眸多看了蕭文縝一眼,彎腰坐進車裡以後,語氣仍舊是不冷不熱,“辛苦了。”
“不辛苦。”
蕭文縝重禮節,舉止可見禮貌,言語可見修養,齊凱瑞卻習慣與他拌嘴,冷哼一聲:“虛偽。”
蕭文縝原本是要幫齊凱瑞關車門的,聽了他的評價,索性轉身離開了,氣得齊凱瑞朝著他的背影喊:“你給我回來。”
蕭文縝倒也配合,止步回頭看著齊凱瑞,卻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你的禮貌和修養跑哪兒去了?過來把車門關了。”齊凱瑞當著蕭文縝的面極力保持威嚴。
蕭文縝不過去,從容不迫地提出疑惑:“齊老先生不喜歡我虛偽的一面,總不至於連我最真實的一面也看不慣吧?”
齊凱瑞提了提憋在胸腔裡的一口氣:“比如你不幫我關車門?”
蕭文縝搖頭,似笑不笑地說:“我可以幫您關車門,但前提是,您是否願意接受我的虛偽?”
車門是齊凱瑞自己關的,砰的一聲巨響,嚇得齊默心頭一顫。老實說,她打從心眼裡佩服蕭文縝敢這麼跟爺爺對著幹,但她作為旁觀者,真是看得心驚肉跳。這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如果不是上輩子有仇,就一定是八字不合。
當然,有關於“針鋒相對”和“八字不合”的話題,並未隨著齊凱瑞乘車離開而終結,反而在蕭文縝和江棋來接下來的互動中愈演愈烈。
爭執起源于齊默乘車究竟要坐哪兒。
蕭文縝拉開副駕車門以後,側轉身看著齊默。
江棋來拉開後座車門以後,眼神示意齊默和他坐在一起。
齊默站在車身旁,手裡抱著蕭、江二人的西裝外套,表情平靜,心裡卻後悔死了,她為什麼要跟他們一起回去?早知道剛才坐母親的車……
“齊齊——”
“師妹——”
兩道聲音,兩個稱呼,幾乎同時響起,前者是江棋來,後者是蕭文縝,喊完齊默誰都沒有再說話,目光卻不約而同地看向齊默,隱含催促。
齊默覺得這兩人可真有趣,抱著衣服走向後車門的時候,明顯感覺到蕭文縝目光一凜。
江棋來側開眸子看向蕭文縝,還沒流露出勝利的微笑,就聽齊默對他說:“大哥,我一個人坐後面,你坐前面,正好可以跟師兄說說話。”
言罷,齊默無視江棋來不悅的臉色,關門上車,她暗自佩服自己解決了一場公關危機。
原以為接下來一路會很順暢,但她忽略了江棋來和蕭文縝的戰鬥力。
江棋來上車以後,低著頭在手機上回復了幾封電子郵件,隨後收起手機,目光不經意間凝定在後視鏡上。
鏡子裡,齊默靠著後座,安靜地注視著窗外,眼神靜謐平和,宛如舊時少女模樣。
少女齊默嗎?
時隔多年,他竟然還能清楚記得少女齊默的相貌,甚至還能清楚地描述他與齊默共處的每一個生活小片段,反而對自己的胞妹江夷中沒有太多的記憶,實在是不可思議。
嘀——
一道突如其來的汽車喇叭聲,驚擾了江棋來的思緒,他從後視鏡里拉回視線,掃視一眼前方路況,呵,沒人,也沒車。
江棋來質問某人:“你沒事按喇叭做什麼?”
“提神。”蕭文縝語氣泛涼。
的確很提神,江棋來被這聲喇叭響刺激得睡意全無,乾脆靠著椅背雙臂環胸,儼然一副齊家成員語氣:“蕭公子今天為齊家忙進忙出,受累了。”
蕭文縝單手打著方向盤,慢條斯理地說:“沒有江總受累,喝醉酒還堅持送客,不容易。”
江棋來繼續開懟:“蕭公子平時待人冷漠,待齊家人卻毫無距離感,只是因為對齊爺爺于心有愧?”
“我心不安。”
江棋來假意安慰:“齊爺爺今天中午專門邀請你過來赴宴,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你的不安可以收起來了。”
蕭文縝嗤笑道:“你收一下我看看。”
江棋來呵呵笑了兩聲,話鋒一轉,諷刺道:“蕭公子很閑啊,《追夢者》上一期播放量明顯下滑,你和你的團隊不需要反省一下嗎?”
蕭文縝慢慢點頭:“多謝江總提醒,《追夢者》上一期節目在播放量略顯下滑的情況下,竟然相關熱度還能獨佔鰲頭,就連豆瓣評分也是居高不下,我確實需要和我的團隊好好反省一下。”
…………
前座兩位帥哥口才一流,嘴皮子耍起來都可以玩雜技了,齊默聽他們鬥嘴,聽得那叫一個累啊。這兩人是本來就很不合嗎?還是彼此之間有什麼成見?與其耗損腦細胞話裡藏刀,還不如打一架酣暢淋漓。
齊默偶然想到“打架”一詞,越發佩服起自己的想像力,江棋來和蕭文縝家教極好,兩人做事又素來穩重冷靜,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打架,唯獨他們兩人不會。
幾十分鐘以後,齊默意識到,世界上萬事萬物皆無規律可循。
比如說,話不能說得太滿,否則很容易啪啪打臉。
又比如說,越是不可能發生的行為,越會在某一個時機裡宛如導火線,瞬間燃燒爆炸。
這一年的這一天,如果她午間沒有接受江夷中的邀約,同意下午去江家老宅坐一坐的話,也許某些石沉大海的過往,依然可以被她自欺欺人地鎮壓海底,而不是倉促間被迫浮出水面,重見天日。
她曾無比排斥這一天的存在,但後來的某一天,她于深山垂釣,忽然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內心反而不起絲毫波瀾,甚至還能對著青山綠水自嘲呢喃:“齊默,你生來就是渡劫的。”
那天下午,抵達齊家老宅,齊默等人先上齊家二樓看望過齊凱瑞,隨後才一起下樓前往江家老宅。
尉遲敏在樓下叫住江棋來,把早已榨好的番茄汁遞給他,因為知道他從小就不愛吃番茄,所以非要盯著他喝完才肯放他離開。
江棋來不忍辜負尉遲敏的美意,只好讓齊默和蕭文縝先去江家,說他喝完番茄汁就過去。
結果齊默和蕭文縝剛走出齊家大門,蕭文縝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欄目組工作人員打來的,蕭文縝接通以後,把齊默送到江家門口,示意她先進去。
齊默走進江家庭院,發現客廳門敞開著,想必是江夷中特意為他們留的門。
一樓客廳裡沒人,齊默踩著臺階上了二樓。
江家樓梯拐角處懸掛著幾個木質相框,有江奶奶和江爺爺的合影,也有江明雨一家四口的合影。
江明雨攜帶妻子、兒女拍攝的照片很有年代感,古色古香的房間裡,一家四口穿著民國衣服各自坐在木椅上,家庭氛圍濃郁。
男主人江明雨穿著民國長袍喝茶,作為商界風雲人物,縱使鋒芒暗斂,舉手投足間依舊霸氣外露,不容小覷;女主人付曉茹穿著傳統旗袍看書,嘴角帶著淺淺微笑,優雅而又不失大氣;江棋來穿著黑色中山裝練習毛筆字,容貌英俊,東方男子特有的氣質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江夷中穿著民國學生裝拿著水壺澆花,編著兩條麻花辮,笑容舒服宜人,十分好看。
齊默收回目光,笑了笑。
夷中容貌美、氣質佳,她的書迷稱她為美女作家,倒也名副其實,沒有絲毫吹噓之意。
二樓書房沒有關門,談話聲清晰可辨。
江夷中笑著問:“璨璨姐,我上次把我的書稿文檔發到你助理電子郵箱裡,這都半個多月了,內部審核進度怎麼樣,有沒有希望作為影視項目被你們給簽下來?”
江夷中在談書稿版權,齊默不方便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打斷她和炫語璨,只好暫時止步在走廊裡。
炫語璨說:“你是青鋒集團千金,又是我上司的胞妹,只要你一句話,誰敢不買你的版權?你的書如果想簽影視劇,可以直接來找我,何必發郵件給我助理,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江夷中說:“青鋒集團是我爸媽的,青鋒網是我哥的,跟我沒有關係。炫總,請你不要轉移話題,我的書稿你們是不是看過了?如果內部已經看過的話,麻煩給我一個客觀評價,謝謝。”
炫語璨說:“你真要聽?”
江夷中說:“廢話。”
炫語璨說:“你想聽我也不說,怕得罪你。”
江夷中說:“你可以盡情得罪我,只要是為作品好,任何意見和批評我都虛心接受。之前有讀者跟我反映,說男女主角互動太過頻繁,動不動就壁咚、接吻,有點膩歪。你們內部否決我的稿件,該不會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炫語璨說:“有點兒。”
江夷中很不滿:“我寫的不是膩歪,是高甜。說我情節膩歪,那是你沒談過戀愛,等你有朝一日和我哥談戀愛,估計一天吻八遍你都嫌少。”
炫語璨笑著說:“一天吻八遍算什麼,就算我一天吻你哥八十遍,也不能把你哥的初吻從齊默那裡偷回來。”
齊默渾身一僵。
大概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周身血液凝固,腦子裡有根緊繃多年、羞於見人的弦忽然微微震顫起來,她被炫語璨輕描淡寫的一個“偷”字狠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以至於大腦空白一片,完全喪失了應變能力。
江夷中大驚:“你瞎說什麼?”
“不會吧,你是說江學長和齊默……”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沈燮,忍不住加入談話陣營,不敢置信道,“怎麼可能?”
炫語璨哼笑一聲:“怎麼不可能?齊默暗戀棋來多年,卻一直不被棋來待見。五年前,她趁棋來午休睡覺,一時鬼迷心竅爬到棋來的床上,不信你問……”
“問什麼?”江夷中打斷炫語璨的話,不悅道,“齊齊和我哥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關係,你說的這事如果是真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許是江夷中言語太過咄咄逼人,不僅震懾了炫語璨,也驚住了沈燮,竟導致書房內忽然間沒有了聲音。
同書房靜止的聲音一樣,齊默腳步生根,定在原地沒有一分鐘,也有幾十秒。在這段時間裡,她在想些什麼呢?
她什麼都不願意想。
發抖的雙手,微微眯起的雙眼,憋得通紅的臉頰,她的理智和思緒被瘋狂叫囂的憤怒緊密包裹著。
當這種憤怒情緒躥升到極致,即將啃噬掉她辛苦保留的理智,她不再有絲毫猶豫,驀然轉身下樓,卻在轉過身的一瞬間,心臟猛地一陣緊縮,疼得她呼吸驟停,仿佛有飛鳥從她心頭振翅飛起,如匕首般鋒利的爪子不小心觸及她的心臟,帶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她看到了蕭文縝。
齊默從未想過,她人生中唯一羞于向人提及的隱秘,竟然會以如此灑狗血的方式曝光人前,還是曝光在蕭文縝的面前。
她與他咫尺之近,卻又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年輕男子雅人深致,臉色一如既往地冷漠,嘴角上下弧度沒有任何異常,窺探不出喜怒,唯有極具穿透力的目光重重地落在她的臉上,雖無言語,卻如泰山壓頂。
她頓覺羞慚,忽然喪失了和他對視的勇氣。她避開他的目光,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站在原地不動,直到她下了兩級臺階,他才邁步朝書房走去。
片刻後,他的聲音在書房裡毫無溫度地響起:“炫總,別忘了你的身份,更別忘了你的家教和修養,背後道人是非,自損格調,請你慎言。”
最後四個字被他咬得很重,齊默在臺階上聽到,鎮定地低著頭繼續下樓,身體裡凝固的血液卻有了回暖跡象,開始緩慢地流動起來。
蕭文縝……蕭文縝……
她反復呢喃著他的名字,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意外他會像夷中一樣出面維護她?
不知從何時起,“蕭文縝”三個字之於她,不再是簡單的異性名字,而是一抹溫暖的存在。他是蕭文縝,也是她的師兄,更是相識以來一直默默幫她支撐負重人生、給她力量的人。
走到樓梯拐角處,她再一次停在了江明雨一家四口的木質相框前,她看著相框裡的江棋來,仿佛正在通過他幾年前被定格的容貌,去追悼一場淩亂紛雜的少女過往。
那年冬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導致整個城市交通處於癱瘓狀態。
大雪接連下了三天,路面積雪覆蓋,濕滑難行,多條高速路段被迫實施交通管制,外出訪友的爺爺滯留在異地酒店客房裡。由於不放心齊默的學業,他特意委託正在讀大學的江棋來幫助江夷中輔導高中課程的同時,也順便幫齊默輔導一下功課。
猶記得翌日午後,漫天飛雪,陰沉沉的天幕宛如一幅重色調潑墨山水畫,她拿著試卷習題,踩著厚厚的冬雪去找江家兄妹。
江夷中不在家。
江奶奶在樓下客廳裡告訴她,夷中朋友過生日,她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讓她獨自上樓找江棋來。
江棋來那時在臥室裡睡覺,房門敞開著,她站在門口並未進去,見他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叫醒他。
原本,她打算去一樓客廳等他午休起床,手已經放到了門把上,想要幫他把門關上,結果看到他翻身側臥,將大半條被子壓到了身下。
那時候的她,懷揣著滿滿的少女心事,擔心他午後起床著涼,一心想著幫他蓋好被子,卻忽略了他對她的影響力。
他是她喜歡的男子,她看到他會欣喜,被他注視一眼會害羞。她在那間暖意融融的臥室裡,在他的床畔,俯首凝視著他毫無防備的睡顏,竟覺得她與他是如此貼近,她慢慢俯向他,放肆的目光逐一滑過他的眉眼和鼻樑,最後落在了他的唇上。
她要親他。
這種念頭來得很勇猛,擠壓走她所有的理智,以至於眼裡和心裡只有他的唇。
她如願以償。
那一刻,她與他唇瓣相貼,湧現心頭的卻不是激動和興奮,而是無與倫比的寂寥和難過,如同窗外撲簌簌飛落的雪花一般,被冷風一卷再卷,迷迷惘惘,不知歸處。
失神之下,他已緩緩睜開眼睛,迷惑,震驚,憤怒……嫌棄。
當那道熊熊燃燒的眼神,帶著鄙視和厭惡宛如一把利劍刺向她的時候,就好比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她猝然站起,驚慌失措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她終於意識到适才雙唇相貼時,縈繞在她心頭的寂寥和難過究竟是因何而來,歸根究底不過是因為這個親吻是她用極為不光彩的手段偷來的。
她是一個羞恥的偷竊犯。
五年後,齊默在江家老宅透過相框,打量江棋來當年被定格的容貌,相框鏡面上映照出她歷經五年時光浸染而逐漸世俗的容貌和清醒的目光。
踩著臺階下樓,她還是五年前的齊默,依然是那個卑鄙無恥的偷竊犯。但五年心路沉浮,長達二十幾年的酸辣人生,早已讓她對痛苦、對不公、對怨憤有了自我開解和消化的管控能力,所以,當她在一樓樓梯口遇到江棋來的時候,她甚至能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大哥。”
“怎麼下樓了?他們不在樓上嗎?”他並不知道,在他回家之前,她究竟有過怎樣的心路歷程,更不知道眼前這位被他無視長大的女孩子,究竟需要調動多大的自控能力,才能保持現如今的平靜無波。
他看到的,是齊默淺笑的眉眼,他聽到的,是齊默柔和的話語,從來不是她寒光凜凜的內心。
“他們在樓上,你上去吧。”齊默步伐未停,與他擦肩而過。
江棋來站在樓梯口,皺著眉問她:“你去哪兒?”
齊默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聲音。走到江家大廳的時候,她腳步暫緩,夾雜著心事又行幾步,方才徹底停下步子。
“大哥。”她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嗯?”
江棋來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呼吸卻越發輕慢。他在待人接物方面素來警惕機敏,或許剛才和齊默在樓梯口碰面並未覺察出異常,但此刻他幾乎可以確定,在他回家之前,這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是……夷中和她鬧彆扭了?
不是。
因為齊默接下來的話不僅否決了他的猜測,還讓他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再一次緊緊地皺了起來。
齊默說:“五年了,我一直羞於那日午後自己的所作所為,對不起啊。”
餘音婉轉,道不盡的滄海桑田和感慨萬千,偏偏她的聲音平靜無比,甚至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望著他,嘴角笑容一如往昔:“大哥,我這麼愚笨和白癡,怎配喜歡你?又怎配恬不知恥地趴在床頭偷親你?我真是不自量力啊。”
江棋來這日酒醒一半,雖然反應遲鈍,但齊默這樣一番話說出口傷人又傷己,而他不明前因後果,心裡難免生出躁意,更有火苗嗞嗞冒起,硬是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五年前那件事,他自知傷她至深,這些年來他拉不下臉跟她道歉,更怕撕開她已經結痂的傷口,所以一再規避。對此,她也默契地不提半個字,怎麼今日……
今日她自揭傷疤,化身成語言劊子手,任何一個敏感字詞從她嘴裡道出,都足以讓他怒火中燒,可他又不能當著她的面發作出來。
“好端端的,你說這個做什麼?是不是樓上有人給你添堵了?”江棋來面色凝重,她從樓上下來,如果不是樓上有人給她不快,她又何至於此?
想到這裡,江棋來邁著大步朝她走近,她卻倔強地退後一大步,再一次與他拉開了距離。
江棋來沒有再逼近,他目光直視齊默,鋒銳得像是一把出鞘就能見血的利刃,與其說他被齊默的言語和舉動激怒,還不如說他是被她眼神裡的漠然牽引出了前所未有的壞情緒。
這一刻她看著他的眼神,還不如看著一個陌生人。
齊默沒有回避他的視線,她陷入過往思緒裡,淡淡開口:“大哥,那一年冬日,我第一次當小偷,也是唯一一次當小偷,我惴惴不安地偷了你一個吻,事後又惴惴不安地追著你跟你道歉。你從小就不喜歡我,這我知道,但我真的不知道你竟然還嫌棄我、厭惡我。你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全部念頭,我絕對不會纏著你,我是真的知道錯了,你讓我離你遠一點兒,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與你並肩而行,甚至與所有男生都保持距離,唯恐髒了你的眼,也髒了其他男生的眼,但是大哥……”
齊默手腳發顫,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方能繼續未完的言語:“我能做的,我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作踐我?我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即便你再如何討厭我,看在我們青梅竹馬一場的分兒上,又怎麼忍心把我的喜歡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講給你的紅顏知己聽?難道我齊默在你江棋來的眼裡,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她是齊默,自卑敏感,偏又自尊要強,素日裡平靜溫和,骨子裡卻是一個偏激執拗的人,因為與生俱來就懷有委屈,所以,哪怕撕破臉皮,相互傷害,也絕不允許別人施加委屈給她受。
今日,她如同小丑一般被炫語璨當眾取笑奚落,內心深處爆發出的怨憤,宛如困守多年突然覺醒的猛獸,瘋狂叫囂著幾欲出籠,而她對江棋來的失望,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終於演變成了現如今的言語相搏。
如果說江棋來先前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話,那麼此刻聽完齊默的發洩,他終於梳理出了前因後果。
紅顏知己?
炫語璨嗎?
他什麼時候跟炫語璨講過這件事?
“炫語璨都跟你說了什麼?”他顧不上齊默的抗拒和疏離,幾個大步上前扣住她的雙肩,寒著臉嚴肅申辯,“我沒有。”
沒有嗎?
齊默冷笑。五年前,她在他的臥室裡偷親被拒,江奶奶在樓下休息,江夷中外出參加生日宴未歸,當時整個二樓只有他和她,除了是他,她想不到第二人。
她不信他?!
江棋來知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手指從她肩頭下滑,驀然拉著她的手就要往樓上走:“走,我們上樓找炫語璨問清楚。”
齊默被他拽著走了兩步,心中頓生戾氣,使勁甩開他的手,掉頭就往客廳外面走。
“齊齊——”
江棋來追著喊她,她置之不理。走到院子裡,她再一次被他擒住了手腕。
“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
她扭頭看他,言語誅心:“即便事情弄清楚又能如何?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少女時期對你的喜歡還處於保質期裡嗎?嫌棄我者,我必棄之。”
他手勁加重:“你說什麼?”
“你,江棋來,早已在五年前就被我淘汰出局了。”
她在憤怒之下說出這種話,全然沒有考慮過後果。
她與江棋來從小一起長大,從未見他有如此陰沉的時候。
他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紅,英俊的臉頰微微抽搐。眼前這位成年女子,長久以來莫名霸佔在他的心頭,他一度因心亂而摒棄她,卻在她逐漸遠離時靈魂抽痛,但再怎麼抽痛也不如此刻。
她要把他淘汰出局,憑什麼?就憑她砒霜一樣的言辭,冰山一樣的眼神?
做夢。
“我在你心裡已經過期了?”他不怒反笑,忽然使勁把她扯到懷裡,任她怎麼掙扎都不放手,反而越抱越緊,追著她問,“連帶五年前的那個吻也過期了?”
她看著他,閉嘴不言。
江家樓梯和客廳裡陸續傳來好幾道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他絲毫不予理會,也許聽到了也不在乎,又也許情緒處於爆發邊緣早已聽不見其他聲音。
齊默被他禁錮在懷裡,耳邊有一道聲音嗡嗡作響:“齊齊,那個吻對你來說或許已經過期了,對我來說卻在有效追訴期以內。在你把我淘汰出局以前,你偷了我的東西,我追討回來不過分吧?”
齊默大驚失色。
“過分嗎?”他加重聲音逼問。
“大哥,你……”
齊默嘗試拉回他的理智,然而,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悉數封在唇齒間。他狠狠碾磨啃咬,酒香氣夾雜著番茄汁的味道猛然輸進她的口中,導致她心頭寒意更盛。她被江棋來怒氣衝衝的一吻攪亂了萬千思緒,如墜深海一般看到了她和他在這段關係裡的窮途末路。
“文縝……”
沈燮驚訝出聲的瞬間,齊默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混亂的思緒還沒完全歸位,就有一股強大的力道硬生生地分開了她和江棋來。
這邊,江棋來剛被人推開,紅腫的薄唇就落入某人眼中,導致某人瞳孔驟然收縮,刹那間嫉妒和佔有欲有多強烈,某人的憤怒值就有多高。
以至於,江棋來還未來得及看清來人,英俊的臉上就被某人猝然揍了一拳。
某人這一拳,又狠又重,打得江棋來腳步踉蹌,眼前更是一陣眩暈。江棋來好不容易站穩身體,認出蕭文縝,卻聽“齊齊”和啪的一聲同時響起,竟然是齊默揮動手臂狠狠地給了蕭文縝一巴掌。
院中溫度乍然降至冰點。
那天是周日下午,9月的最後一天,蕭文縝在江棋來的臉上揍了一拳之後,掉頭去追憤然離開的齊默,豈料剛擒住齊默的手臂,尚未完全喚出她的名字,齊默在誤以為他是江棋來的情況下,猛地轉過身,鉚足力氣給了他一巴掌。
突如其來的這一幕震驚了所有人,也包括江棋來。
打完人,齊默方才意識到自己打錯了人,臉色異常難看,霎時悔恨交加。再看蕭文縝,被她怒扇一巴掌之後,他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漆黑的眸子裡峰巒疊嶂,卻吝於言語,心緒令人琢磨不透。
蕭文縝並未動怒,至少沒有向齊默展示出任何怒氣,齊默卻覺得無地自容,甚至不敢直視蕭文縝,轉身就往江家門口走去。
江夷中反應過來,一路小跑追上她,憂心忡忡地問:“齊齊,你還好嗎?”
“好。”
她腳步未停:“夷中,我現在沒有跟人傾訴的欲望,請止步。”
身旁腳步聲轉瞬消音。
齊默走出江家老宅,堅定決絕的步伐裹挾著一段貫穿她整個少女時期的暗戀消亡史。從江棋來對她說“齊默,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兒”的那一刻起,她對江棋來的感情就已經走進了死胡同,至於那些年少歲月,早已伴隨著五年前的那一場冬日大雪來去了無蹤……
周日下午,齊默離開江家老宅以後,並未回齊家,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也許,還是有人知道的。
她在市圖書館僻靜的角落裡看書。她盤腿坐在一排書架後,地板上淩亂地擺放著幾本厚厚的書籍,她低著頭翻開一本叫不出名字的中文書,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髮垂落在她的臂彎和書頁上,雖然成功遮擋住了她的表情,卻遮擋不了她挫敗的歎氣聲。
她在跟自己較勁,較勁的結果卻是逼迫自己再一次面對殘酷的現實。
她終究不是一個正常人。
有這種想法的時候,一雙男式黑色皮鞋出現在她的面前,她雖未抬頭,卻呼吸一窒。
那人半蹲在地,伸出修長好看的手指,將她身側散落的書籍逐一整理好放到一旁,隨即伸著大長腿坐在了她的身邊。
齊默身體僵硬,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哪怕手中書籍被那人抽走,她也沒有勇氣看那人一眼。
那人看著封面文字說:“心理學書籍,《人性能達到的境界》,作者是馬斯洛。你感興趣的話,我回家念給你聽。”
齊默沒有吭聲。
那人朝她湊近,輕輕地蹭了一下她的肩膀,連帶她的心也緊跟著瑟縮了一下,那人卻話中帶笑:“事先聲明,我可沒欺負你,你總不至於連我也不理吧?”
齊默聽了他的話,眼圈忽然紅了起來。炫語璨奚落她的時候,她沒想哭;和江棋來撕破臉的時候,她也沒想哭。但此刻,她竟滿心酸楚,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就不生氣嗎?
她低聲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一直跟在你身後,你只顧著傷心難過,一點也沒察覺到我的存在。”蕭文縝的嗓子還沒完全恢復如常,聲音低沉沙啞,尤其是帶著笑音說話時,格外性感撩人。
她反駁道:“我沒有傷心難過。”
蕭文縝很驚訝:“我莫名其妙挨了你一巴掌,你就一點兒也不傷心難過?”
齊默聽不得這件事,一聽就心口疼,如今被他當面“譴責”,一股濃濃的內疚感再一次捲土重來。
她垂著頭不作聲。
蕭文縝也跟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盯著她和江棋來同樣紅腫的唇,任由心中千軍萬馬奔騰不休,臉上神色卻一如往昔,甚至冷漠之音依稀可見溫柔。
“你打我,是因為我多管閒事揍了江棋來?”他淡淡的語氣,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還是說,她心疼江棋來?
這話,他問不出口,萬一……
齊默搖頭。
“我當時情緒不太好,你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又叫我齊齊,我還以為你是……”那個人的名字,齊默不說蕭文縝也知道,而她對蕭文縝的歉意,最終促使她抬起頭直視蕭文縝的眼睛,“師兄,對不起啊。”
蕭文縝為之愕然。
所以她揮出那一巴掌,只是因為她誤以為他是江棋來?
蕭文縝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苦笑,還是應該暗松一口氣。雖然齊默真正要打的人是江棋來,足以讓他心頭疑慮盡除,甚至一掃之前的鬱結情緒,但他莫名其妙就替江棋來挨了一巴掌,心情實在是微妙。
蕭文縝說:“你是應該跟我說對不起,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挨耳光,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個理由,真是冤枉。”
齊默也覺得他很冤枉,雖然蕭文縝的臉上看不出絲毫巴掌印,但她掌摑他是事實。想到這裡,她越發內疚起來:“師兄,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吧,兩清。”
“好。”
齊默沒想到蕭文縝竟然如此爽快利落,她倒不介意被蕭文縝打一巴掌,可問題的關鍵是,他下得了手嗎?
蕭文縝當然下得了手,他看著齊默,伸手拂開她臉頰旁礙事的髮絲,正待齊默要閉上眼睛,屬�他的溫暖的掌心已經輕柔無比地貼在了她的右臉頰上。見她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他的唇角流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兩清了。”
男子的掌心貼在她的臉頰上,齊默只覺得心口隱隱發燙,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蕭家公子洞察人心,因為知道她心懷愧疚,所以才會順著她的意,“打”她一巴掌寬她的心。
他這哪裡是打她一巴掌,分明是……
一陣腳步聲傳來,幾位初高中模樣的小姑娘無意中走到書架後,卻在目睹她和蕭文縝的親密之舉時,一個個羞紅了臉。
“對不起,大哥哥,大姐姐,你們繼續。”
繼續什麼?
齊默故作鎮定地偏過臉,豈料整張臉一下子埋到了蕭文縝的手掌裡。她這算是孫猴子,主動送上門被如來佛祖單手壓在五行山下嗎?
察覺某人在笑,齊默在那人的掌心裡沉重地閉上雙眼,恨不得徒手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淨出洋相。
黃昏時分,那只手掌離開齊默的臉,幫她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書籍逐一放回到書架上,轉而牽起她的手離開了市圖書館。
齊默很乖順。
蕭文縝似乎很愛牽著她的手走路,而她貌似也在適應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成自然?
蕭文縝的車應該不在市圖書館停車場,否則也不會牽著她的手棄車而行。況且他先前告訴她,他是跟著她過來的,所以他的車十有八九還在齊家門口停著。
蕭文縝沒有打車的意思。
市圖書館距離齊家老宅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雖說只有兩條街道,但步行過去,至少也要半個小時。
蕭文縝牽著她的手走在馬路邊,夕陽穿過路旁梧桐樹枝葉投落在他和她的身上,光芒柔和明亮。
他和她的身影被夕陽拉長,交握的手指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暗黑的陰影,仿佛融為一體。
齊默正低著頭打量地上的陰影,低沉的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為什麼齊老先生他們都叫你齊齊,而不是叫你默默呢?”
齊默愣了一下,溫聲告訴蕭文縝:“那是因為我奶奶。我奶奶的名字叫俞子默,不管是昵稱,還是小名,都是默默。父親為了紀念奶奶,取其默字給我,但又擔心叫我默默的話,爺爺聽了會傷心難過,所以從小到大都叫我齊齊,左鄰右舍聽了,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人再叫我默默。”
原來如此。
相識以來,他很少叫她的名字,昵稱“齊齊”更是鮮有提及,也難怪她會在暴怒之下,乍然聽到“齊齊”兩個字,把他錯認成了江棋來。
想到江棋來,蕭文縝心事漸重,不易察覺地沉了眸,殊不知齊默已經盯著他的側臉看了多時,顯然還沒從巴掌事件裡徹底走出來。
“師兄。”
“嗯?”
齊默問出心頭顧慮:“你耳朵疼不疼?”
“怎麼?”他的眼睛裡隱有笑意浮現。
“我之前打你耳光太用力,我怕損傷你的面部神經,導致你面癱,還怕你耳膜穿孔,間接導致你聽力下降。”齊默想到嚴重者還會導致耳聾,心裡越發不安,握著蕭文縝的手搖了搖,“師兄,要不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她做出這樣的小動作,既純真又可愛,基本可以定義成無心之舉,但蕭文縝作為當事人,手臂隨著她輕輕擺動,宛如清風拂過心頭,瞬間柔軟無比。
至於面癱和耳膜穿孔,她確定不是在詛咒他嗎?
蕭文縝難得有心情跟她開起玩笑,假意皺眉:“聽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的很嚴重。”
齊默難為情地說:“主要是我第一次打人耳光,所以下手失了分寸,對不起啊。”
第一次嗎?
蕭文縝側眸看著她,略作沉吟,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這可不是你第一次打人耳光。”
呃?
齊默傻眼,她以前還打過別人?
蕭文縝收回視線,牽著她穿過人行道,隔了一會兒才說:“今年初春,《追夢者》欄目進行全新改版,你作為華大風雲人物,又因自帶話題流量,被欄目組列在了首發嘉賓邀請名單裡。正式對你發出邀請之前,我曾去華大找過你。”
怎麼可能?
“我沒印象。”如果蕭文縝真的找過她,她不可能沒有一點兒記憶。
蕭文縝不緊不慢地說:“你沒印象就對了,因為那天你根本就沒見到我,不,確切地說,我見到了你,但你並未見到我。”
“麻煩師兄再說得詳細一些。”她是真的想不起來。
蕭文縝看著她,好看的眉眼似暖非寒,出聲提醒她:“初春二月,華大經濟學院風景湖畔。”
初春二月……華大經濟學院風景湖畔……
齊默猝然止步,導致蕭文縝也跟著她步伐一頓,年輕男子面帶微笑:“想起來了?”
“嗯。”
蕭文縝說得對,她確實不是第一次打人耳光,至少誤打他耳光之前,她曾真真切切地打過別人。
今年初春二月,齊默正值大四,為了搶奪周安國名下研究生名額,已在西齋一條溝“陪”周安國一連垂釣了好幾日,連帶荒廢了不少學習計劃。
那天是星期五,她為了午後能夠準時趕到西齋一條溝,整個上午都在華大經濟學院裡加快學習進度,臨近中午,方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取漁具。
路過風景湖畔的時候,一對校園小情侶從她身邊經過,男的說:“剛才那姑娘神色不太對勁兒,該不會是想跳湖自殺吧?”
女的小聲嘟囔:“不會吧,我聽說那姑娘掛科太多,學校只是讓她留級而已,又不是直接勸退,有什麼好想不開的?好吧,就算她再怎麼想不開,也不至於在學校裡跳湖自殺吧,這不是給咱們學校抹黑嗎?”
話音剛落,不遠處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巨響。
男的驚呼:“我的乖乖,還真自殺了。”他拉著女朋友就往出事方向跑。
女的一邊跑,一邊尖聲大叫:“有人跳湖自殺了,快來人啊。”
齊默腳步未停,心裡盤算著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從經濟學院乘車回家差不多需要半個小時,在家裡吃飯又要大半個小時,然後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郊外線抵達西齋一條溝,時間不是一般地緊。
身後一片兵荒馬亂。
華大經濟學院風景湖深不見底,又正值初春二月,湖水冰冷刺骨,投湖自殺需要勇氣,跳湖救人更需要勇氣,匆匆趕來的學生雖然驚叫聲不斷,但真正敢跳進湖裡施救的人一個沒有。
寒風乍起,齊默略顯煩躁地裹緊黑色風衣,狠狠地吸了一口冷空氣,瞬間胸悶異常,嗆得她直咳嗽。
齊默停下腳步。
她懊惱地歎了一口氣,忽然拔腿朝事發地跑去。
她的身影實在是太快了,圍觀學生只覺得眼前一道黑影快速飛過,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的容貌,就見她隨手扔掉黑色雙肩包,毫不猶豫地跳進了風景湖裡。
寒風刺骨的天氣裡,湖水宛如冰窖,又宛如無數銀針紮進齊默的四肢百骸,那一刻她被一股史無前例的痛苦窒息包裹,仿佛聽到了水流波動聲、她急促有力的心跳聲、自殺女孩兒微弱的嗆水聲……
齊默拼盡全力將自殺女孩兒帶出湖面,圍觀學生連忙將她和女孩兒拽上岸。女孩兒雙眼緊閉,齊默目光焦灼,跪在地上也不嫌髒,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按壓女孩兒胸部,為她進行心肺復蘇。
女孩兒躺在地上,毫無反應。
齊默整個人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咬著牙堅持了兩分鐘左右,女孩兒終於嗆出一口污水噴在了齊默的臉上。
圍觀學生紛紛松了一口氣,一致看向施救者。施救者臉色煞白,渾身濕淋淋的,髮絲黏在臉頰和額頭上,雖然看上去很狼狽,但不容錯辨的容貌讓圍觀學生大吃一驚。
“天啊,是齊默。”
“齊默?真的是齊默。”
“哇,竟然是齊默學姐。”
…………
見自殺女孩兒脫離危險,齊默終於放下心來。她扯了扯嘴角,想說話,手頭動作卻快過言語。
啪——
喧嘩聲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靜。
圍觀學生蒙了,自殺女孩兒摸著臉頰上紅通通的巴掌印,也蒙了。
那一巴掌,幾乎耗盡了齊默全部的力氣,以至於打完人後,齊默手指又冰又麻,完全喪失了痛覺。
自殺女孩兒傻傻地看著齊默不說話。
齊默凍得瑟瑟發抖,明明唇齒直打戰,連話也說不清,但從她嘴裡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格外振聾發聵。
“你記住,我叫齊默,文盲女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但我從不屈服於施加給我諸多不公的命運,直至今日我還在對抗命運,還在浴血戰鬥。負重前行如我,都沒想過去死,你死什麼?”
圍觀學生鴉雀無聲。
齊默慢吞吞地站起身,伸出僵硬的手指,從地上撿起雙肩背包緊緊地抱在懷裡。
離開前,她發現某位男生正舉著手機錄製現場視頻,她面無表情地掃視一眼對方,出言諷刺:“同學,如果現在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你媽、你姐、你妹、你女朋友,請問,你還有心情錄製視頻廣而告之嗎?”
那名男生漲紅了臉,雖然惱羞成怒,卻瞪著齊默的背影說不出一句話。
事後,女大學生的自殺新聞被華大壓了下來,校方甚至另尋名目給了齊默一個特別嘉獎,當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
那日,蕭文縝去華大經濟學院找齊默,看到齊默的時候,剛好目睹她縱身躍入湖中救人,剛開始還以為她想不開,直到聽了岸邊喧嘩,又見她一襲黑衣拖著一個毫無知覺的女孩子往岸邊遊,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那日,她從水裡出來,臉色發白,整個人凍得直發抖,模樣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但她執著救人的一舉一動讓他陡然心生敬意。
那日,她的一番疾言厲色,不僅紮在圍觀學生的心裡,也悄然在他的心頭紮了根,發了芽,並逐漸成長為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那日,她抱著雙肩背包離開風景湖畔,路上濕衣服一直往下滴水,他竟像個新奇的大男孩兒,滿心歡喜地一路踩著湖水痕跡跟著她走出華大經濟學院,又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乘車離去,儼然忘了此行目的。
並非儼然。
隔日,他在欄目組例會上否決了齊默的首發嘉賓提案,沈燮和喬思佳等人均是一臉不解,好奇地詢問他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喜歡她出現在節目裡,可以成為一個理由嗎?”
他第一次把理智拋諸腦後,公私不分,是因為她。
別人眼中的逆襲勵志,於她來說卻是一輩子都難以磨滅的傷疤,而他……不願意她撕開傷口,站在鏡頭前供人評頭論足。
是不願,亦是不忍,更是不舍。
今年初春二月,齊默跳湖救人,事出突然,現場掌摑那名自殺女大學生更是心潮翻湧所致,因為是突發之舉,所以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令她沒想到的是,蕭文縝竟然一清二楚。
“師兄,你當時也在現場?”
這話問得出口,無疑拉低了齊默的智商。
蕭文縝既然能把她掌摑他人的時間和地點說得如此清楚,想必本人當時就置身圍觀學生之間,只是……
“你剛才說,你去華大找我,是為了找我洽談《追夢者》首發嘉賓一事?”如果她剛才沒有聽錯的話,他應該說過這種話吧?
“對。”
齊默不解:“今年二月,春寒料峭,我跳湖救人以後模樣很狼狽,你若顧及我的臉面不方便與我碰面倒也可以理解,但事後你貌似再沒找過我,這又是為什麼?”
蕭文縝牽著她繼續走路,不答反問:“你願意對著一群陌生人講述你的過去嗎?”
“不願意。”所以,他不再找她,是因為這個?
蕭文縝點頭,理所當然地說:“你不願意做的事情,我自然不會勉強你去做。”
齊默屏住呼吸。
從小到大,包括爺爺在內,沒有人跟她說過這種話。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作為勵志女學霸,當眾展示傷疤和過去、宣揚正能量是好事,沒有人顧慮過她願不願意。他是第一個把她的意願淩駕在目的之上的人。
她因他的話而動容。
“我雖然不知道最後你們定下來的首發嘉賓是誰,但我想,不管是誰,都不及我有噱頭和爆點,更不及我有話題性。”齊默感動的同時,站在節目角度分析此事,難免感慨萬千,“師兄,你作為《追夢者》製片人,理智敗於感性,白白錯失了一個提升全民關注度的好機會,實在是可惜。”
可惜嗎?
蕭文縝不以為然,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孰輕孰重,我自己心裡有數。”
齊默語塞。
孰輕孰重,他早已做出選擇,答案不言而喻,對當時的他來說,她的重要性要高於他一手創建的節目。
這麼說,他當時就對她……呃,一見鍾情?
她不是傻子,對男女情愛也並非那般遲鈍。入學以來,蕭文縝一直與其他女孩子保持距離,唯獨對她有所不同。起初她以為他對她好,不過是因為他對爺爺心存愧疚,直到他屢次對她施以溫暖,又屢次牽她的手,說一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話,她才厚著臉皮大膽猜測,他該不會……喜歡她吧?
為什麼喜歡她?
他可是蕭文縝啊!比她漂亮、比她聰明之人數不勝數,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該不會覺得她與眾不同,又或是她跳湖救人宛如出水芙蓉?
該念頭頗有臭美之嫌,齊默暗自笑話自己想像力貌似也太豐富了。
蕭文縝察覺身邊人太過安靜,望著前方逐漸昏黃的道路,微笑詢問:“怎麼不說話?”又被他的話嚇住了?
齊默是被突然落實的念頭嚇住了,不說話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不至於當面詢問蕭文縝是否喜歡她吧?
這話有失矜持,齊默不說。
她說的是:“好像每次,我都能被你目睹最狼狽的一面。”
“你今天是有點兒狼狽。”他並沒有安慰她,而是斜睨她一眼,“我認識的齊默,旁人若是謗她、欺她、辱她、賤她,她必定不忍、不讓、不避、不敬,怎麼今日反而落荒而逃了?”
齊默當即反駁:“我沒逃。背後道人是非者,我不屑搭理。”
蕭文縝嘴角含笑,對於她的反駁觀點並未發表任何意見,而是擴展談話內容:“今天下午,我幫你簡單分析了一下,你在情竇初開的年紀裡,每日困守在齊家一方天地之下,猶如井底之蛙觀世界……”
低啞聲稍作停頓,是因為身邊人臉色微變,顯然對他的話很是不滿,否則也不會握著他的手搖了搖,暗示他不要再說了。
蕭文縝笑容遞增,好整以暇地問齊默:“井底之蛙的故事你知道吧?困守在井底的青蛙,每天只能看到井口那麼大的一方天,不知井外天地有多大,所以,離開井底開拓眼界之前,青蛙癡迷井口大的藍天也在情理之中……”
低啞聲再次停頓,還是因為身邊人。
齊默聽出他話間的隱喻和諷刺,使勁搖了搖他的手臂,只差沒有嘟著嘴瞪著他了——他這是專門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啊。
老別墅區,乃至齊家,都是井;她是青蛙,而江棋來就是她看到的那一小片天空,所以他是井外天地?
暗喻得真是好啊。
好到齊默一直搖晃他的手臂,就希望他能口下留情,不要太過分了。
“慢點兒搖,等我把話說完,你再用力搖。”蕭文縝失笑,縱容地看著她,“明代許仲琳曾經在《封神演義》第二十五回寫過這樣一句話:‘井底之蛙,所見不大;螢火之光,其亮不遠。’你有沒有從中悟出什麼道理?”
齊默氣結。
他都說得這麼清楚了,她再悟不出來,豈不是白瞎了她的邏輯推理能力?
不過,她雖然悟出了他的話外音,卻不願意說給他聽。她停止手頭動作,抿著唇不吭聲。
“悟悟。”
他竟有樣學樣,照搬她适才的小動作,握著她的手輕輕搖晃。齊默被他搖得哭笑不得,只好順著他的意:“少時的我,如青蛙坐井觀天一般,因為周圍異性只有江棋來最優秀,所以我才目光短淺地喜歡上了江棋來?”
蕭文縝聽到“喜歡”這個詞,眼睛裡劃過一絲不悅,被他適時隱藏在話語裡:“繼續悟。”
“夜間螢火蟲,看似閃閃發光,卻照不到遠方,如同少時暗戀一個人,看似美好,實則所見有限,經不起仔細推敲?”
蕭文縝覺得齊默悟得還不夠,好心補充:“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呵。
這不是李白的詩《古朗月行》嗎?看來,光把明朝許仲琳搬出來還不夠,唐朝李白的詩才是重頭戲啊。
“師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少時的我懵懂無知,誤把欣賞當成喜歡,應該自省。另外,我與異性交往,不應該只局限於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是應該把眼光放長遠一些。”最好放到他身上,對吧?
蕭文縝非常滿意,感慨道:“你悟得比我深,比我透啊。”
“師兄擅長給人洗腦,非一般人能及,小妹佩服。”不佩服不行啊,像蕭公子這樣的口才,倘若放到傳銷組織裡,一定會遺患無窮,洗腦能力實在是太厲害了,齊默聽君一席話,險些質疑起自己的過往,比如她少女時期對江棋來的暗戀,難道真的只是懵懂無知?
蕭文縝笑而不語,然而,心裡始終有一根弦緊繃著,不敢鬆懈分毫。那是一種從下午就縈繞身心的危機感,始自禦牘酒店門口送客過程中與江棋來的暗中較勁;潛伏于江家老宅突聞齊默少時情感,在驚愕不安之餘,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何為嫉妒;爆發于江家庭院裡江棋來的失態之舉……沒錯,是失態之舉,他不能使用“強吻”這個詞,否則他會抓狂,會憤怒,甚至會失控。
他從未想過,他放在眼裡、心裡的女孩子,一心只有學業的女孩子,竟然會在少女時期被他人侵佔萬千心事,而且那人還是江棋來,一個優秀到極點、同樣一心撲在事業上的金融界黑馬。
他無比心存僥倖,卻又無比惶恐不安。
心存僥倖——
江棋來五年前錯失大好時機,而齊默的性格,他已摸至八分熟。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齊默能夠在逆境中走到今天,靠的無非是一口心氣。棄她者,她必棄之,哪怕對方是香餑餑,她也絕對不會走回頭路。
惶恐不安——
時隔五年,江棋來似乎已經洞察自己的感情,甚至已經開始有所行動,那麼齊默呢?她在五年時間裡逐漸忘情江棋來的同時,是否還會被情感覺醒的江棋來有所動搖?
僅是動搖,蕭文縝都不允許發生。
所以,與其說他給她洗腦,還不如說他是給自己洗腦。
回到老別墅區已是華燈初上,居民進進出出好不熱鬧,齊默怕被熟人看到,想把手抽出來,卻被蕭文縝握緊不放。
他寬慰她:“天色暗,他們看不到。”
說謊,騙人。
齊默要是相信他的話,還不如相信她能看書和寫字。
沿途路燈明亮,接連好幾位相熟的鄰居認出齊默,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全都禁不住好奇,頻頻打量與她牽手走路的某某某,然後補充一句:“齊齊,你男朋友啊?”
齊默低著頭,宛如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學生,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拉著某某某快步往齊家方向走,全然不知某某某被她牽著走路時,望著她的眼神光華奪目,就連沿途路燈都要為之汗顏三分。
這天晚上,齊默在齊家門口路燈下見到了江棋來,他已完全酒醒,對於下午失控之舉後悔不已,打不通齊默手機,只好在齊家門口等她回來。
看到齊默回來,江棋來明顯松了一口氣,卻在目睹齊默與蕭文縝親密交握的手指時,猝然止步。他先是困惑皺眉,然後陰鬱地盯著兩人的手指,不敢置信,初見齊默的自責和欣喜瞬間被一股空前絕後的憤怒替代。
他們……他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不可能。
只是握手而已,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他怎麼可能一點兒察覺也沒有?
齊默注意到江棋來的目光,不自在地掙了一下手指,誰承想蕭文縝反應極大,驟然握緊她的手指,力道極重,仿佛要捏碎她的指骨一般。
齊默心頭一顫,下意識望向蕭文縝。
他的臉上再無笑容,而是融進骨血深處的冷漠和警惕;江棋來也沒好到哪裡去,憤怒和藐視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表情。兩人隔著夜色對視,火藥味極濃,壓抑得讓人喘不過來氣。
“你進去跟齊老先生和尉遲阿姨知會一聲,就說晚上要和我一起回華清園。”
這話是蕭文縝壓低聲音對齊默說的,就在她的耳邊,也不知道是不是江棋來瞪著她的緣故,導致她的耳朵滾燙異常,火辣異常。
這天晚上,江棋來和蕭文縝並未在齊家門口大打出手,或是出言擊殺對方,都是出乎意料地隱忍和克制。
江棋來離開前,與蕭文縝並肩而立,與他面朝相反方向,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凝著聲音說:“明天上午九點,富森羽毛球館,不見不散。”
蕭文縝扯了扯唇角,算是笑了。
這天晚上,齊默走進齊家大門以後,唯恐江棋來和蕭文縝趁著她不在打起來,忐忑不安地跟母親和爺爺告了別,又忐忑不安地跑出家門勸架。
結果,齊家門口只有蕭文縝,卻不見江棋來。
齊默借著路燈偷瞄蕭文縝好幾眼,他好像知她心事一般,笑著問:“怎麼,我臉上有傷嗎?”
沒有。
齊默終於放下不安情緒,想問江棋來去哪兒了,話到嘴邊卻又無力地咽了回去。她環顧一眼四周,還以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她剛才在齊家門口忽然看到江棋來,心裡又亂又惱,反而忽略了周遭一切,如今方才覺察出不對勁。
車呢?
蕭文縝的汽車哪兒去了?
“一路步行回來,累不累?”蕭文縝突然問她。
“還好。”齊默沒把話說得太死,隱約感到一絲不妙,怕自己再次被他帶進坑裡。
“既然還好,那就是不累。”蕭文縝很會偷換概念,重新牽起她的手,“走吧,我們再原路返回去,把車從市圖書館地下停車場開出來。”
“……”
齊默不便生氣,因為蕭文縝離開市圖書館以後,從未明確告訴她他的車仍然在齊家門口停著,是她自己誤會了而已。
她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難道蕭文縝不開車回齊家,或是不打車回齊家,只是為了能夠與她手牽手散步?
她是不是也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這天晚上,蕭文縝和齊默回到華清園,齊默下廚做飯,蕭文縝在冰箱裡打碎一些冰塊,用一方毛巾包好,走進了開放式廚房裡。
他拉住正在洗菜的齊默:“先別急著做飯。”
齊默看著他,不明狀況。
“嘴唇腫了,我幫你冷敷一下。”他話語很淡,臉色也如常,齊默卻覺得尷尬。
蕭文縝把冷毛巾貼在她的唇上時,察覺她因為突如其來的涼意抖了一下,眼裡終於有了一絲笑意,既放肆又直接地盯著她看,眼神猶似火燒。
齊默嘴唇很冰,眼睛卻很熱,她不好意思與他目光對接,只好東瞅瞅,西瞄瞄,表面冷靜,心裡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又急又慌。
唉。
他盯著她,究竟要看到什麼時候啊?
Chapter 06 我男朋友叫王大剛
富森羽毛球館是一家私人羽毛球俱樂部,也是蕭文縝和江棋來私底下相約打球的健身場所。館內光線明亮,內設二十二片場地,其中雙打場地十二片,單打場地十片。
10月1日上午9點整,蕭文縝穿著黑色運動服,帶著羽毛球裝備,準時出現在富森羽毛球館一樓。
彼時,江棋來已提前抵達富森羽毛球館,並在場館內做完了熱身運動,仿佛早已忘記昨日不快,見蕭文縝走過來,一臉平靜地跟他打了聲招呼:“來了?”
“嗯。”蕭文縝的表情亦是很溫和。
“你需要熱身嗎?我等你。”
“不用。”
蕭文縝把球袋放在休息區的椅子上,脫掉外套以後,從球袋裡取出羽毛球拍,朝斜眼注視他的江棋來說:“開始吧。”
這場羽毛球單打比賽,早已擺脫常規娛樂和休閒,分明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廝殺對決。
江棋來的偽善註定要在發球瞬間分崩離析,他揮拍劈殺,力道極大,速度更是驚人,羽毛球直沖蕭文縝而去。
奇怪的是,蕭文縝並未接球,而是站在原地不動,任由羽毛球帶著強勁的風從他耳旁疾速掠過。
羽毛球出界。
江棋來這一球是故意的,更是明目張膽的下馬威。
蕭文縝彎腰撿起羽毛球,仿佛任何情況下都能冷靜自持。他站在後場正手發出一個高遠球,江棋來快步近網反手撲球,蕭文縝尋找合適擊球點,於中後場起跳殺球,江棋來接應不及,羽毛球貼線墜落。
球場上的火藥味,終於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此次羽毛球對決,完全可以稱為高手PK。江棋來和蕭文縝旗鼓相當,擊球落點精准,技術純熟,又因彼此熟知打球套路,所以,都能在揮拍過程中反復壓制對方,沒有誰能真正穩控全場。
兩人球路變化莫測,再加上容貌出眾,氣質亦很醒目,吸引了不少羽毛球愛好者的圍觀和注目。
江棋來心裡憋著一口氣,每一次暴力打球都是沖著蕭文縝而來。蕭文縝不遑多讓,屢次化被動為主動,雙方揮拍擊球,渾厚的砰砰聲幾乎響徹了整個一樓場館大廳。
這場羽毛球比賽,他們足足打了三個半小時,也許暗自較量的,早已不是體力和精力,而是耐力。
誰先服輸,尤為重要。
時針走向中午十二點半,周圍球友紛紛離場,而江棋來和蕭文縝均已是強弩之末。雙方置身于體力大量流失的僵局裡,終於在對峙三個半小時以後,極為默契地偃旗息鼓,先後拿著球拍回到了休息區。
刹那間,偌大的一樓場館內,除了江棋來和蕭文縝粗重的喘息聲,再無其他聲音。
兩個人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均是大汗淋漓,不僅運動服被汗浸濕了,額頭上和臉上也是汗量驚人,汗水一滴接一滴,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江棋來喘著氣打破沉默:“我聽夷中說,你和齊齊住在一起?”
蕭文縝斜睨他一眼,沒有吭聲。他和齊默住在一起,對江夷中來說不是秘密,至於江夷中選擇告訴誰,那是她的自由。
“聽說你把齊齊接到華清園居住,美其名曰方便輔導她學習?”江棋來毫不掩飾話語裡的諷刺,“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利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齊爺爺的?快跟我說道說道,也好讓我取取經。”
蕭文縝平日裡視異性如無物,除了工作需要,私底下幾乎和同齡異性沒有任何交集,如果只是為了彌補心裡的那一丁點兒愧疚,他有的是法子,絕對上升不到把一個姑娘往自己家裡領。
昨天晚上回家,江棋來偶然聽夷中說起這事,既震驚又意外,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恨不得立刻奔到華清園把齊默從蕭文縝家裡帶出來。
他想不明白,齊爺爺聰明了一輩子,怎麼到頭來竟被蕭文縝的三言兩語誆騙住了呢?正是因為想不明白,所以他才需要找蕭文縝求取真經。
蕭文縝從球袋裡取出一瓶礦泉水,由衷地建議江棋來:“你還是去《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裡取經吧,‘三寸之舌’出自此篇,它的下一句是‘強于百萬之師’。學長誇我有三寸不爛之舌,可想而知,連百萬雄師都不是我的對手,說服齊老先生自然不在話下。”
好口才。
江棋來搖頭輕笑:“你以為你安排齊齊入住華清園,就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小心到頭來猴子撈月,空歡喜一場。”
蕭文縝擰開瓶蓋,仰起脖子接連喝了好幾口礦泉水:“不用到頭來,心動不如行動,我今天晚上就接一盆水放在陽臺上,拉著齊齊一起撈月亮。”
呵,齊齊。
江棋來從一旁球袋裡抽出一條毛巾擦臉,汗濕的臉龐埋在毛巾裡,聲音含混不清:“齊齊是你叫的嗎?”
“齊齊是你的專用昵稱?還是你專門註冊過專利?”蕭文縝覺得可笑,反問江棋來,“憑什麼你叫可以,我叫就不可以?”
江棋來將毛巾從臉上撤下來,似笑不笑地打擊蕭文縝:“就憑昨天下午你揍我一拳,齊齊反過來打了你一巴掌,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蕭文縝反擊:“昨天下午,齊齊那一巴掌原本應該打在你的臉上。我如果告訴你,齊齊打我純屬誤傷,你信嗎?”
這是事實,然而江棋來不信。
“狡辯。”江棋來不怒反笑,“我和齊齊雖然有一些誤會,也有一些不快,但她最在乎的人始終都是我。至於你,聽學長一聲勸,還是趁早收心比較好,以免將來受傷。”
“處對象,哪有不受傷的?還好我抗傷能力不錯,所以不怕。”蕭文縝慢吞吞地喝著水,擺明瞭不聽勸。
江棋來眯著眼打量蕭文縝,壓著聲音強調:“她喜歡的人是我。”
“那是以前。”蕭文縝眼神發涼。某人有眼不識金鑲玉,以為自己放棄的是棵草,到頭來卻發現竟然是塊寶,現在幡然醒悟又有什麼用?曾經畢竟是曾經,永遠也不可能變成現在。
“一個人的心,怎麼可能說變就變?”這話是說給蕭文縝聽的,更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個人的心真的有可能說變就變嗎?畢竟五年前……
蕭文縝給了他答案:“一個人若是傷心失望到極點,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改變的。”
江棋來滿腔心緒搖搖欲墜,不甘示弱:“我和齊齊青梅竹馬十幾年,感情非一般人可比。”
蕭文縝點頭:“時間是個好東西,它既可以讓人生出情意,也可以讓人生出厭棄。”
江棋來並不氣餒,迅速掌握話語進攻權:“齊齊常年只穿黑、白、灰三色衣服,與其說她不願意浪費時間在毫無意義的穿衣打扮上,還不如說她是長情所致。長情之人動心不易,想要忘情更是難上加難。”
蕭文縝再次點頭:“最長情的人,往往最絕情。”
江棋來氣極卻未惱:“狐狸吃不到葡萄,也總愛說葡萄是酸的。對了,齊齊最大的樂趣是外出釣魚,你和她一起釣過魚嗎?你見識過她的釣魚技術嗎?喝過她做的魚湯嗎?”
“以後月月釣,周周見識,日日吃,何必急於一時?”蕭文縝的語氣很淡。
江棋來繼續刺激蕭文縝:“你喜歡戶外運動,齊齊喜歡宅在家裡;你喜歡喝檸檬水,齊齊對酸味非常敏感;你社交圈廣泛,齊齊不愛與人打交道。興趣愛好完全不一樣的人,即使在一起,也註定不會長遠。”
“我尊重齊齊與我的不一樣,但你明顯以偏概全,比如我和齊齊同專業,又都喜歡看書,所思所想幾乎一致,能夠坐在一起探討的東西數不勝數。數不勝數,學長知道吧?我和齊齊之間的共同話題數也數不過來,遠比學長想像中還要多。”蕭文縝的語氣更淡了。
江棋來保持微笑,緊握毛巾的手背上青筋畢露,嗓音如常:“日本動畫電影《秒速五釐米》中有這樣一句話:‘人一生會遇到約2920萬人,兩個人相愛的概率是0.000049。’人這一輩子,與人相愛機緣不過那麼幾次,我已經錯失過一次,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錯失第二次。”
蕭文縝咕咚咕咚喝完礦泉水,隨手捏扁瓶子,啪的一聲扔進垃圾桶裡,淡淡陳述:“截至目前,全世界總人口75億,中國總人口將近14億,所謂相愛機緣或許在一個人的生命裡會出現好幾次,但我只看重一次,如果不是七十五億分之一,就必須是十四億分之一。錯過的,將永遠錯過,而抓在手裡的,將永不放手。”
聊天聊到這個份兒上,已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江棋來和蕭文縝雖然全程都沒紅過臉,甚至不曾口出惡言,但江棋來吐字極有力量,壓迫感十足,蕭文縝言語間亦是不肯相讓分毫,言辭犀利而又咄咄逼人。
江棋來戰火未熄,查看一眼腕表時間:“快一點了。”
他抬眸直視蕭文縝:“要不中午一起吃個飯?”
“還是算了,容易消化不良。”
蕭文縝把羽毛球拍裝進球袋裡,拉上球袋拉鍊以後,彎腰撿起運動服外套,朝一樓出口走去,身後響起江棋來的聲音:“文縝,我不可能放棄齊齊。”
蕭文縝置若罔聞。
男未婚,女未嫁,任何一個單身異性都有權利追求齊默,包括江棋來在內。
只不過,江棋來註定不懂齊默。
齊默,一個在學業上拼盡所有的人,為了捍衛尊嚴和實現自身榮譽奮鬥不休,猶如巨型岩石下頑強生長的一棵孱弱小草,歷經風雨卻意志堅定,從不屈服現實而忘卻成長。
像這樣一個齊默,自卑又自負,敏感又堅強,溫和又乖戾,好比兩種極端性格的人共生在她的靈魂世界裡,而她所有的痛苦和矛盾,不過是源於她尚未實現自我留存於世的價值。
所以,在齊默還未找到可以救贖她精神世界的那個“齊默”時,男女情愛只會成為她餐桌上的前菜、開胃菜,乃至餐後甜點,唯獨不會成為她的主菜。
更何況,她對自己狠,對傷害過她的人更狠。
對她來說,江棋來傷害過她,傷疤歷經五年之久,二十季春夏秋冬無聲更替,若非江棋來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只怕她連表面平和都不願偽裝。
江棋來不肯放棄齊默,又能如何?
五年前,他或許是齊默餐桌上的前菜、開胃菜,或是飯後甜點。
五年後,他已失去上桌資格。
這天上午,齊默一步也沒有離開華清園,她在書房裡待了兩個多小時,通過讀屏軟件大致聽完《實踐理性批判》,並把相關重點記錄在錄音筆裡。她梳理閱讀筆記提綱概要的時候,有人按響了門鈴。
是江夷中。
昨天下午,齊默帶著怒火離開江家老宅,江夷中擔心她心裡不痛快,特意過來看看她。
“蕭公子呢?”江夷中坐在客廳沙發上,環顧一眼四周,轉頭詢問正在廚房裡幫她沏茶的齊默。
“不在家。”
齊默端著兩杯熱茶走進客廳,一杯遞給江夷中,一杯留給自己。蕭公子上午和朋友有約,出門前曾向她透露過行蹤,說去富森羽毛球館打球,預計中午歸家。
“哦。”江夷中垂下長睫,杯口冒著嫋嫋熱氣,她低著頭喝茶,熱氣熏到眼睛裡,眸色宛如裹了一層霧氣,水汪汪的。
“你和蕭公子……還好吧?”江夷中聲音輕細,淡不可聞。
“嗯?”
“你為了維護我哥,不是打了蕭公子一巴掌嗎?當時我和沈燮都嚇壞了,生怕他會當場發飆。”
齊默打蕭文縝一巴掌不假,但維護江棋來……
齊默嚴肅聲明:“首先,我沒有維護你哥哥。其次,我打蕭公子那一巴掌並非有意,純屬誤扇,他知道。”
誤扇?
江夷中抬起眸子看她,半信半疑,大概覺得齊默語氣不是很好,轉移話題的同時,向齊默委婉道歉:“邀請炫語璨去江家,是我的意思,但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那種話,讓你受盡委屈,都是我的錯。”
江夷中歉疚滿滿,齊默卻專注喝茶,心不在焉。
“齊齊,我雖然不知道五年前你和我哥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但我能看得出來,其實我哥還是很在乎你的。昨天下午你離開江家以後,我哥對著炫語璨發了好大一通火,我從未見他那麼生氣過。”江夷中賠著笑臉,為江棋來說好話。
齊默不為所動,目光迎上江夷中,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沉甸甸的,仿佛藏匿著很多不便明說的隱秘。江夷中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裡直發毛,笑容逐漸凝固,正要說話,齊默已收回目光,望著客廳裡寂靜的陽光,語氣涼薄:“夷中,我以前喜歡你哥是事實,但我現在不喜歡你哥也是事實,畢竟他曾經拒絕過我,人要臉,樹要皮,沒臉沒皮還是人嗎?”
“……”江夷中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
齊默斬斷過往感情果斷堅決,江夷中被她毫無轉圜餘地的態度嗆得無言以對,僵坐在沙發上,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江夷中並未在華清園久坐,臨近中午她被幾通電話叫走,齊默送她出門以後,獨自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盯著茶几上江夷中只喝了幾口、早已變涼的茶水,思緒漫漫。
中午做好午飯,蕭文縝還沒回來,齊默在是否給他打電話的問題上猶豫不決,想打電話詢問他是否還在羽毛球館,或是正在回家的路上,又怕一通電話打過去,會擾亂他的打球興致,或是影響他開車,所以那通電話始終沒有撥出去。
午後,齊默用完餐,回到書房裡繼續完善閱讀筆記,忙到兩點的時候,摘下耳機,隱約聽見廚房裡有動靜。
他回來了?
齊默走出書房,一眼就看到了蕭文縝。
開放式廚房裡,蕭文縝正拿著水果刀切檸檬片,他應該剛洗完澡,黑髮未幹,穿著一身黑色睡衣,清冷而又神秘,宛如蒲松齡筆下《聊齋志異》一書中走出來的禁欲系書生,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被他勾走半顆芳心。
齊默和他住在一起已有多日,蕭公子絕對稱得上是一個正人君子,白天黑夜輔導她學習,從來都是衣冠楚楚……呃,這個詞用在蕭公子身上貌似不太合適,總之兩人私下相處,她從未見蕭公子穿著睡衣。
這是第一次,蠱惑撩人至極。齊默覺得鼻子發癢,抬起手背蹭了蹭鼻子,還好沒流鼻血。
倒也不是她獸性大發,而是她的睡眠時間一直很緊迫,難保鼻血不會隨時跑出來跟她say hello。
齊默盡可能表現正常:“師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個小時前。”蕭文縝抬頭看著齊默,嘴角隱有笑容流露,“我看書房緊閉,知道你在裡面學習,所以沒有打擾你。”
“你吃午飯沒有?”齊默走到吧台前問他。
“沒有。”
半個小時以前,蕭文縝開車抵達華清園,回到家裡洗完澡,緊接著進入開放式廚房,打開冰箱準備拿水喝,無意中看到一袋檸檬,聯想起某人先前說他與齊默喜好不同,正想泡杯檸檬水去去火氣,齊默就出來了。
時間緊湊,他還沒有來得及吃午飯。
“我給你留了午飯,這會兒估計已經涼了,我給你熱一下。”齊默走進廚房,端著湯碗放進微波爐裡,把蓋子放在湯碗上。選擇微波功率的時候,她手上動作略顯遲疑,回頭正想求助蕭文縝,豈料蕭文縝已從身後圈住了她的身體,瞬間暖意裹身,齊默僵了一秒,才肯放任自己在他的懷裡放鬆身體。
蕭文縝握住她的手指,在微波爐按鍵上緩緩移動,告訴她哪個是“微波”按鍵,微波功率應該如何調試;告訴她哪個是烹調“分秒”鍵和“開始”鍵。齊默心不在焉之餘,竟有一些想笑,他講歸講,但有必要把她圈在懷裡講解嗎?
而且,講解完還不鬆手,竟然站在她的身後,雙手撐著微波爐兩側,把她困在中間動彈不得,逼得她只好眼巴巴地盯著微波爐。
蕭公子身上的沐浴露清香攪得齊默腦子發暈,幾欲缺氧。
“師兄,微波爐使用過程中,為了避免電磁輻射,最好不要待在微波爐旁邊。”話外音,他們這樣貼在微波爐前不太好吧?
該分開了。
“是嗎?”
蕭文縝眸中含笑,總而言之很配合齊默,向後退出一步。他剛把距離拉開,齊默就火急火燎地閃身躲到一旁,饒是如此,心臟還怦怦地跳個不停。
“臉怎麼紅了?”他一臉關切。
“今天天氣有點兒熱。”她說完,乾笑兩聲。熱,真是熱啊。
“是有點兒熱。”蕭文縝笑得很矜持,也很斯文,“明天溫度就降下來了。”
“哦。”
齊默感覺自己生病了,而且這種病只有面對蕭文縝才會發作,他越是靠近她,她就越容易臉紅心跳,實在是焦躁。
廚房裡一時很安靜,只有微波爐運行時發出的細微響聲。
蕭文縝把切好的檸檬片放進杯子裡,隨後加入半勺蜂蜜,倒入溫水攪拌均勻,方才遞給齊默:“嘗嘗。”
齊默拗不過他,喝了一口檸檬水,酸酸甜甜,倒也沒有她想像中那麼難以忍受。
“酸嗎?”他問。
“不酸。”這是大實話。
檸檬水裡含有豐富的維生素,偶爾喝上一杯,不僅助消化,還能提高免疫力。她以前不喝檸檬水,主要是對酸味比較敏感,但伴隨著年齡增長,人會改變,飲食喜好也會發生改變。
她對檸檬水並不反感,否則也不會喝完一整杯。清洗水杯的時候,蕭文縝走過來接替她的工作。
“陰天適合釣魚嗎?”蕭文縝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齊默詫異地看著他,難道……蕭公子想釣魚?
齊默說:“陰天光線比較弱,魚兒警惕性降低,中魚率不比晴天差。”
蕭公子點點頭,似是心血來潮,想到什麼就要立刻付諸行動,與她商量:“要不這樣吧,今天下午我先陪你完成一篇閱讀筆記,明天我們放假一天,去西齋一條溝?”
“好。”
國慶長假好幾日,偶爾偷得一日清閒,倒也無妨。
更何況,自從爺爺生病住院以後,她已有月餘不曾去西齋一條溝釣魚,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她一直處於高強度學習狀態之中,所以適當放鬆一下很有必要。
至於郊外垂釣,齊默問出心頭疑惑:“師兄,你釣過魚嗎?”
“沒有。”蕭文縝把杯子清洗乾淨放到一旁,側眸看著她,語速清晰穩健,“我雖然沒有釣過魚,但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釣人。”
釣人?
齊默心跳再次加快,暗自後悔為什麼要問他有沒有釣過魚,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受罪。
蕭文縝似是不察她的心緒變遷,甚至貼心地為她普及起“釣人”精髓:“你比方說啊,釣人不宜太著急,要等對方慢慢靠過來,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對方總會上鉤的。”說著,他用眼神丈量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齊默接觸到他的目光,悄悄地向後退了一步。
退完以後,心裡格外懊惱,她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蕭文縝假裝沒看見,眉眼間一派溫文爾雅,輕聲問:“齊齊,釣魚應該跟釣人是同一個操作流程吧?”
別人叫“齊齊”只是一個稱謂罷了,蕭文縝叫“齊齊”,卻攪得齊默心猿意馬……不,是心亂如麻。
齊默難得有了幾分女孩兒嬌態,輕輕跺腳以示抗議,豈料蕭文縝笑容加深,竟有模學樣,一本正經地跟著她輕輕地跺了一下腳。
齊默見狀,刹那間羞惱交加,唯恐血壓飆升暈過去。或許她應該效仿蕭文縝,也在臥室裡放一個電子血壓計,以備不時之需。
蕭家公子雖然寡于言笑,卻有逗人玩的惡趣味,典型的表裡不一,總之氣人得很。
齊默這位資深女釣手的釣魚技術完全承襲于齊凱瑞,從小釣到大,所用釣魚裝備不計其數,悉數安置在齊家老宅漁具房內,裝備種類足以媲美一間小型漁具店。
翌日一大早,齊默事先準備好兩人份午餐,原本計劃和蕭文縝吃完早餐以後,先回齊家拿兩套釣魚設備,再去西齋一條溝。
齊默想的是,齊家有現成漁具,能省則省,然而蕭文縝告訴她:“以後每半個月,我都會陪你去西齋一條溝釣魚,這是你唯一感興趣的休閒娛樂,齊老先生遵守規則多年,我自然也要遵守。所以,每月兩次野外垂釣,我們自備釣魚工具很有必要,不能每次都開車去齊家叨擾齊老先生。”
齊默無從反駁。
於是,前往西齋一條溝之前,蕭文縝專門帶她去了一趟漁具店,店老闆大概見蕭文縝氣質不凡,再加上野外釣魚多是男性,所以一上來就圍著蕭文縝熱情推銷魚竿,從材質到重量,再到細節,講得很到位。
蕭文縝偏過頭看向齊默:“你覺得呢?”
齊默笑笑,沒說話。
漁具店老闆奔著利益介紹魚竿,自然是魚竿越貴介紹得越起勁,全然不顧魚竿韌性和輕巧度,齊默顧念商家顏面,不宜當面揭穿。
蕭文縝畢竟是經濟學學霸,豈會不知商家思維,對齊默下達指令:“你去挑吧,不必在意價格。”
齊默領旨挑選魚竿。
店老闆摸不清楚狀況,蕭文縝暗示店老闆,真正挑選漁具的人是齊默,而他只管付錢,做不了主。
店老闆茅塞頓開,立刻湊到齊默跟前,笑眯眯地說:“原來是位女釣友啊,你現在看的幾款魚竿釣力值都不錯,平時釣小體型魚類,或是十幾斤的魚類綽綽有餘。”
齊默不接話,走到上百根高檔竿面前,店老闆的眼睛都快笑成了一條縫:“小姑娘,你應該經常釣魚吧,一看你就是位行家,這些魚竿頂釣值非常好,長度很適合遛魚,日常釣個幾十斤的大魚不在話下……”
店老闆追著齊默喋喋不休,齊默非但沒有不耐煩,甚至還笑了笑,蕭公子為了能夠清閒一會兒,特意把熱情過度的店老闆推到她這邊,此舉真是紳士。
齊默先後取出幾根魚竿試了試手感,最後選了一根偏軟的高檔竿和幾根中檔竿留作備用。
釣魚裝備除了魚竿,還有釣箱或釣椅,浮漂兒、魚線、餌料和抄網等漁具。齊默挑選相關漁具十分專業,專業到忙前忙後給她推銷的店老闆都覺得不好意思,最後乾脆閉上嘴巴,回到了男顧客的身邊。
男顧客雙臂環胸站在漁具店一角,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清冽的目光注視著女顧客的一舉一動,熱度驚人,分明是熱戀中的情侶才會有的眼神。
店老闆跟男顧客套近乎:“你女朋友應該有好幾年釣齡吧?”
砰的一聲響,女顧客不小心踢倒了一隻釣魚桶。
男顧客笑意抵達眼眸,回復店老闆:“十年以上。”
“難怪,難怪你女朋友這麼專業。”
又是砰的一聲響,女顧客不小心踢倒了一把折疊釣魚椅。
“沒關係,沒關係。”店老闆見女顧客紅著臉,連忙笑著打圓場,回頭看一眼男顧客……女顧客如此窘迫,男顧客卻笑得格外歡暢,真是勇氣可嘉,小心回去跪搓衣板。
適時,男顧客開口了,嗓音溫軟:“她踢倒的東西,我都買了。”
聲音之溫,溫如冬日暖陽。
聲音之軟,軟如春日棉絮。
店老闆大喜。
誠心期盼女顧客接下來能夠多踢倒一些垂釣工具,要知道女顧客的腳不是普通的腳,是金腳,是銀腳,腳腳都是money,腳腳都是男顧客對女顧客的情意。
請讓這些情意來得更兇猛一些,盡情地砸死他吧。
西齋一條溝位於郊外,水域遼闊,溝長13公里,潺潺流水常年不斷,兩岸綠樹成蔭,水中水草豐茂,導致大批魚類在此繁殖,是垂釣愛好者雙休日或是節假日公認的好去處。
10月國慶小長假,河畔兩岸散落著上百號垂釣愛好者,有年輕人,也有中老年人,或默默垂釣,或輕聲淺聊,或向附近釣友拋煙打招呼,看上去好不熱鬧。
天色陰沉,時有涼風拂面,齊默提著兩根釣魚竿走在前面帶路,蕭文縝帶著其他釣魚裝備跟在她的身後。經過某一個老釣點的時候,沒想到竟然在河岸邊看到了周安國。
周安國正坐在釣魚椅上利用活餌釣浮,察覺有人走近,側目望去,看到齊默原本就有一些意外,結果又看到了蕭文縝。
“你們這是……”周安國欲言又止,齊默出現在這裡不奇怪,但蕭文縝怎麼也跟著一起過來了?
“釣魚。”蕭文縝言簡意賅。
廢話。
這倆人帶著全套釣魚裝備出現在西齋一條溝,周安國就算出門不帶腦子也知道他們是過來釣魚的,周安國好奇的是:“你們怎麼會在一起?”
齊默看向蕭文縝,這個問題貌似不太好回答,總不至於告訴周安國,他們之所以會在一起,是因為他們目前住在一起吧?
“我們正在培養感情。”蕭文縝語出驚人。
齊默臉都綠了,他可真敢說啊。
周安國受了驚,黑框眼鏡從鼻樑上滑下來,他連忙伸手扶回原位,眯著眼反復打量齊默和蕭文縝,腦子裡浮想聯翩,無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睜著迷茫的小眼裝糊塗:“培養感情?培養什麼感情?”
蕭文縝提醒周安國:“齊老先生住院期間,您曾讓我負起責任,並一再告誡我,如果齊默師妹跟不上學習進度的話,您第一個找我問責,這話您還記得吧?”
“記得。”他是年紀大了一些,但還不至於患上健忘症,自己說過的話怎麼可能不記得?
蕭文縝再次提醒周安國:“齊默師妹書寫閱讀筆記不方便,您讓我私底下代她謄寫閱讀筆記,這話您還記得吧?”
“記得。”所以這倆孩子私底下才會走得這麼近?
蕭文縝繼續說:“我和齊默師妹好比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和師妹關係如此緊密,共同學習之餘,很有必要利用閒暇時間好好地培養一下師門感情。”
“師門感情”四個字,是蕭文縝看著齊默說的,齊默面對蕭文縝有理有據的說辭,乾脆把自己偽裝成不諳世事的小師妹,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蕭文縝能言善辯,語言組織能力十分驚人,齊凱瑞博古通今,江棋來學識淵博,齊默才華橫溢,悉數不是他的對手,如今周安國也一樣。
“三年同門,餘生親人,你們是應該好好培養一下師門感情。”周安國暗自慶倖剛才沒有說錯話,瞧他剛才都想到哪裡去了?竟然誤以為倆孩子私底下談戀愛,真是老糊塗了。
周安國說:“陰天適合釣邊或是釣淺水處,我身邊水域不錯,要不你們就在這裡下餌吧,正好陪我說說話,解解悶。”
周安國垂釣經驗豐富,根據魚兒活動特性,特意把釣點定在近岸水域。開釣不足一個小時,就已經釣了好幾條鯉魚和草魚。齊默對附近水域很熟悉,在這裡釣魚絕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既然周安國發了話,自是沒有拒絕的道理。
齊默定好兩處釣點,周安國熱情招呼蕭文縝坐到他身邊:“文縝,你離我近一些,我順便教你一些陰天釣魚常識。”說著,他看一眼齊默,不期然想起初春落水事件,頓時沒好氣地撇撇嘴:“你就算了,釣魚技術比我還溜,還是自己一邊玩兒去吧。”
齊默好脾氣地笑了笑,蹲在蕭文縝的釣點,默默地在淺水處打窩,重味刺激魚兒入窩,隨後又幫他在魚鉤上掛好足夠的鮮紅蟲餌,把魚竿交給他之後,方才拿著自己的魚竿去了下風口處。
“像這種天氣,我們釣魚一般講究釣淺不釣深、釣近不釣遠。另外,陰天魚兒活躍度不高,所以在魚餌和打窩方面就要多花費一些心思,否則就算釣上一整天,數量也會大打折扣。”
周安國為蕭文縝講解陰天垂釣知識,仰起下巴示意蕭文縝看向下風口,實景教學:“如何提高魚兒活躍度,提高中魚率也是一門學問,比如你師妹剛才先打窩,再用活躍蟲餌引誘魚兒上鉤,這是一種方法;再比如你師妹現在往魚餌中添加溶氧量藥物,也是一種方法。”
下風口處,齊默站在河岸邊拋鉤入水,手法嫺熟幹練,她漫步在河岸邊逗魚,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髮隨風飛揚,舉手投足耀眼奪目。
青山綠水如畫,人融於畫間,畫歸於自然,蕭文縝想起“新月派”詩人卞之琳的代表作品《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蕭文縝笑了。
他觀的不是一色山水,也不是山水一色,而是一道美不勝收的風景線。
上午收穫頗豐,齊默釣了一條十幾斤的草魚和幾條小魚。她只把草魚留了下來,那些小魚全被她放回了水中。
蕭文縝學東西很快,接連釣了兩條大鯉魚,周安國大概覺得教有所成,盯著大鯉魚看了好一會兒,竟比蕭文縝還要高興。
這天中午吃飯,齊默遇到了為難事,周安國釣魚通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卻沒為自己準備吃的,齊默這次來西齋一條溝,沒想到周安國也在這裡,所以只帶了兩份午餐,一份留給自己吃,另一份是留給蕭文縝的。
師徒三個人,午餐卻只有兩份,這就是齊默遇到的為難事。
周安國並不覺得為難,見齊默從保溫包裡拿出兩盒午餐走過來,率先奪走其中一盒午餐,道了聲謝謝,就不要臉地拿著筷子吃了起來。
不,周安國是她教授,她不應該對教授使用“不要臉”這個詞,但齊默是真的很無語。雖說那盒午餐原本就是送給周安國的,但她主動給和周安國伸手搶,完全是兩個概念。
齊默決定保留意見,把最後一隻飯盒遞給蕭文縝:“師兄,你吃吧,我不餓。”
誰料,蕭文縝接過飯盒,打開蓋子以後,又把飯盒遞到了她的面前:“你先吃,吃不完再給我。”
齊默微微愣住。
蕭公子……不介意吃她的剩飯?
周安國聽了蕭公子的話,點頭如搗蒜:“對對對,你們不是正在培養師門感情嗎?我看一人份午餐滿滿的一大盒,你們兩個人分吃一盒足夠了。”
齊默和蕭文縝一起看向周安國,只見周安國吃得滿嘴都是油,大概是吃得太急噎住了,連忙手握成拳,接連捶打了好幾下胸口,總算把氣緩了過來。
周安國接收到兩位徒弟的目光,語重心長地胡說八道:“老師年紀大了,還有低血糖、高血壓、冠心病,總之不經餓,一餓就頭暈,你們以為我想和你們年輕人搶飯吃啊,這不是沒辦法嗎?”
說著,他歎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又往嘴裡扒了一口飯,見兩位門下高徒還在看他,當即掛著笑容瞪了回去:“你們看著我幹嗎?快吃啊!再不吃,飯菜就要涼了。”
周安國說話間工夫,也沒閑著他的嘴,含混不清地問齊默:“齊默,這是你親自做的午餐嗎?真好吃,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好的手藝。”
“……”齊默無語。
蕭文縝應該也是第一次目睹周安國厚顏無恥的模樣,否則也不會無奈一笑,側眸看向齊默,見她拿著飯盒遲遲不動筷,半開玩笑:“要我喂你吃嗎?”
是玩笑,也是無聲催促。
齊默並非矯情女子,野外用餐填飽肚子最重要,至於其他細節大可忽略不計。她坐在釣椅上吃飯,用餐速度較之往常快了許多,吃了不足三分之一的午飯,就把飯盒遞給了蕭文縝,順勢遞過去的,還有她的一雙筷子。
“吃飽了?”
“嗯。”她低著頭沒看他,想到他要用她的筷子,還要吃她的剩飯,她就尷尬不已。親近如爺爺,也不曾吃過她的剩飯和剩菜。
午餐還剩下一大半,其實蕭文縝不用問也知道她沒吃飽。
齊家小女性子乖戾,雖有戾氣一面,但乖順起來十分體貼,先顧親者,再顧自己,從她對齊凱瑞的尊敬和愛護就可見一斑,對他……
他在她的心裡,是否也如親者一般?
蕭文縝知道她的性子,飯盒既然遞給他,就沒有再收回的可能,而他感動於她的體貼,因此沒有推拒。
正在大口吃飯的周安國,暗中瞟了兩位高徒好幾眼,這倆孩子不是正在培養師門感情嗎?眼下同吃一盒飯,嘿嘿,親兄妹也不過如此,關係夠親了吧?
午後氣溫陡然下降,周安國衣衫單薄,坐在釣椅上瑟瑟發抖。
迎著河畔冷風,周安國吸了吸鼻子,先是瞄了一眼身側:蕭文縝坐在他旁邊的釣椅上,正神情專注地望著河面浮漂。然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齊默:齊默置身于他和蕭文縝的身後,正蹲在地上進行魚線打結。還是年輕人好啊,年輕人火力旺,不怕冷。
周安國厚著臉皮發出求救信號:“你倆誰把外套脫下來給我穿一下,真冷啊。”
“是有點兒冷。”
蕭文縝經周安國這麼一提醒,方才意識到起風了,終於有了反應,鬆開魚竿,把外套脫了下來。
周安國大喜,伸出手去接,一聲謝謝還沒說出口,就被他黑著臉咽了回去。
蕭文縝坐在釣椅上扭頭,把外套遞給齊默,雖然沒有任何言語,手頭動作卻說明瞭一切。齊默猶豫著沒有接:“還是給教授吧。”
周安國一聽來了勁兒,也不推辭,立馬伸出手想要奪走外套,卻不及蕭文縝動作快。
蕭文縝起身離開釣椅,直接把外套披在齊默的肩上,話裡話外含沙射影:“什麼叫師父?如師如父才叫師父。天這麼冷,你父親有多捨不得你受凍,咱們師父就有多捨不得你被冷風吹。”說著,他一臉笑容看向周安國:“師父,我說得對嗎?”
“我好意思說不對嗎?”周安國冷哼一聲,他要有蕭文縝這樣的撩妹技術,也不至於和前妻離婚多年,至今還單著。
事已至此,齊默不便再推辭。穿好外套以後,她低著頭找拉鍊,卻放慢了呼吸,蕭文縝伸手幫她對齊兩側底端拉鍊,然後提著拉鍊頭,一直拉到了她的領口處。
齊默緊張得手心直出汗。
周安國正扭著頭生悶氣,沒有看到這一幕。
山林間空氣濕冷,齊默穿著蕭文縝的外套雖然抵禦了不少風寒,但蕭文縝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齊默擔心他受寒,原本打算收竿回去,豈料紅黃兩色浮漂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隨後又歸於平靜,齊默心裡一咯噔,據她多年的釣魚經驗猜測,如果不是小魚鬧騰,就很有可能是釣到了大魚。
果然。
短暫的停口後,浮漂陡然沉入水中,齊默連忙提竿,魚竿瞬間被拉彎,繃緊的魚線噝噝作響……
周安國注意到齊默這邊的動靜,一掃之前不快,仿佛入了魔,丟下手頭魚竿,快步朝齊默跑了過來:“是不是掛到了地球?大魚,這次一定是大魚。”
蕭文縝一聽是大魚,頓時也來了興致,背著手上前觀摩,想要好好地瞧一瞧齊默釣到的那條大魚究竟有多大。
齊默與魚竿僵持了幾秒,魚竿猛地一個風擺,只聽魚線劃過氣浪傳來急促的嗚嗚聲,水中大魚開始拼命掙扎,發瘋似的想向更深水域逃竄。
通過竿子傳遞到手中的力量異常猛烈,齊默意識到,她這次釣到的大魚要遠比她以前釣到的任何大魚還要大。
周安國渾身緊繃,興奮異常,追著齊默碎碎念:“穩住,一定要穩住,千萬不要跑魚。”
齊默一邊放線,一邊將竿身挺起稍半,任憑大魚在水中怎麼衝撞,始終以守為攻,儘量不和它形成拔河狀態,在杜絕它下潛的過程中,竿身撕裂空氣,配上風吹魚線的嗡鳴聲,極其扣人心弦。
周安國緊緊地盯視著河面,急得直搓手,別說是周安國了,就連蕭文縝也開始有了一絲小緊張。
河岸邊,齊默遛魚技術不僅高超,還極為帥氣,吸引了周遭好幾位釣友近前觀摩。雖說遛魚是個技術活,但也很耗時間,齊默與大魚周旋了半個多小時,奈何水中大魚不甘被捕,一個勁兒地向遠處猛游,齊默生怕魚竿和魚線吃不消,若是到頭來斷竿斷線,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了保險起見,只好陪著它遛圈子。
遛魚一個小時後,齊默的額頭上早已出了一層細汗,被冷風一吹,冰涼的汗水沿著額頭無聲滑落,魚竿承受釣重過大,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長時間遛魚已經讓她有些難以支撐,兩條胳膊更是乏力得很。
周安國見狀,急切地道了聲:“我來遛。”他接過齊默手裡的魚竿,避免與水中大魚硬碰硬,斜向牽引,左右晃竿遛了大半個小時,大魚終於在近兩個小時的拉鋸戰後精疲力盡地浮出水面,周安國大聲喊齊默做好抄網準備。
大魚尚未近岸,齊默抄網,意味著她勢必要下水。
齊默拿著抄網走向河邊,被蕭文縝中途攔截:“我去。”
周安國釣魚多年,從未經歷過如此激動人心的時刻,怎麼可能放過大魚落網瞬間?而齊默頗有眼力見兒,上前接過魚竿,給足了周安國顏面:“教授,大魚在水中力量極為剛猛,師兄一個人抄網估計很費力,要不您下水幫幫他?”
“好好好。”周安國激動得語無倫次,朝蕭文縝快步跑去,狂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哪還像個名校教授,分明像得了失心瘋的流浪漢。
周安國下水抄網,一條巨大的青魚落入網中,少說也有80斤重,就連蕭文縝也覺得不可思議,怪不得那麼難纏。
周安國高興得像個孩子,拖著抄網上岸,在蕭文縝的幫忙下,終於將大青魚帶到了岸邊草地上。
齊默收好魚竿,朝大青魚走去,適逢周安國放聲大笑,從褲袋裡掏出手機遞給蕭文縝:“來來來,文縝,快給我錄一段視頻,到時候發朋友圈讓那群釣友看看,誰說我釣不到大魚,這不就釣到了嗎?”
齊默再次無語:“……”
這條大青魚貌似是她釣的吧,怎麼就成周安國釣的了?
蕭文縝失笑,打開手機錄像功能,鏡頭裡周安國抱了好幾次青魚都沒抱起來,索性不抱了,攤開手臂趴伏在魚身上,臉龐朝上看,咧著嘴哈哈大笑,模樣滑稽得很。
齊默看不下去,真是辣眼睛。
蕭文縝很淡定,保持微笑繼續錄像,然而——
啪的一聲脆響,青魚忽然甩動尾巴,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周安國的側臉上,周安國嘴角一哆嗦,半邊淩亂不堪的頭髮幾乎貼在了他的左臉上,架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更是被魚尾巴掃落在草地上,被急於站穩、一時不察的他踩在上面,伴隨著哢嚓一聲,其中一隻鏡片被他踩得支離破碎。
齊默很不厚道地笑了,反觀蕭文縝就比她尊師重道多了,蕭公子冒著得內傷的風險,生生地把笑容憋了回去。
淺水河畔,周安國疼得齜牙咧嘴,左臉微微抽搐,他伸手捂著臉,偷瞄一眼門下兩位高徒的反應,他們若是敢笑,看他回頭怎麼收拾他們。
“教授,青魚這一尾巴甩得不輕,要不我們還是先去一趟醫院吧?”
說話的人是蕭文縝,他看著周安國,一臉擔憂,修長的身體卻把他的小師妹擋了個嚴嚴實實,嚴實到周安國完全看不到齊默的表情。
親啊。
他倆可真親啊。
齊默釣魚,追求的是釣魚過程,而非釣魚結果,所以每次來西齋一條溝垂釣,她都會將三分之二的戰利品放回水裡去。
關於放生魚類,她有三個小原則。
一是珍稀魚類放生。
二是小魚放生。
三是20斤以上的大魚放生。
那條大青魚,重達80斤以上。為了遛它,先後耗費齊默和周安國近兩個小時;為了捕它上岸,先後弄濕了周安國和蕭文縝的衣服;為了和它拍照留念,周安國不僅被它的魚尾巴狂扁,還間接踩壞了一副眼鏡。
然而,齊默等人和它的相愛相殺,最終在放生的那一刻宣告和解。
周安國戴著被踩壞的黑框眼鏡,眯著一隻眼睛,目送大青魚重回深水域,心裡頗為不舍:“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釣到它。”
河畔風大,周安國的感慨和悵然並未在壞天氣面前維持太久,他有高度近視,戴著缺失一隻鏡片的眼鏡很不方便,所以著急回市里重新配一副眼鏡。
另外,周安國和蕭文縝衣服半濕,齊默擔心他們在河邊待久了會著涼,早已整理好漁具,打算儘快離開西齋一條溝。
師徒三人抵達停車場以後,周安國與他們分道揚鑣,前去尋找自己的座駕。
離開前,周安國終於有了導師架勢,囑咐蕭文縝一定要負起責任,必須把齊默送到家門口。
“您放心,我不僅把齊齊送到家門口,我還會親自把她送進門。”他們還是一起進門。
周安國滿意離開,直到他找到自己的座駕,上前打開後備廂的時候,方才遲鈍地意識到:蕭文縝剛才稱呼齊默什麼來著?
齊齊?
雖說兩位年輕人正在培養師門感情,但“齊齊”兩個字喚出口,是否也太親昵了一些?
還真沒看出來,蕭公子萬年鐵樹不開花,但對他的小師妹是真的好。
周安國有這種想法的時候,齊默剛剛協助蕭文縝往後備廂裡放完漁具,隨後開門上車。齊默要把外套脫下來還給蕭文縝,被他制止:“你前不久遛魚出了不少汗,再加上天氣不好,頻繁穿脫衣服,容易感冒。”
齊默無奈,只好斷了心思。其實,他衣衫單薄,又先後兩次下水,比她更容易感冒。
車內魚腥味撲鼻,蕭文縝打開車載空氣淨化器。經過西齋一條溝加油站,齊默談起最近的國際油價貌似出現了小幅度波動,蕭文縝對經濟數據一向很敏感,開車途中和她深入探討相關話題,解碼經濟指數,在某些前瞻性思考上,齊默和他的觀點基本一致,即便偶爾出現分歧,各自闡述個人看法,亦是一種新奇體驗。
輕鬆融洽的談話氛圍一直持續到齊默手機鈴聲大作。
是尉遲敏打來的電話。
今日氣溫突然下降,尉遲敏擔心齊默入住華清園沒帶厚衣服,下午時分特意回了一趟齊家老宅。
保姆告訴尉遲敏,齊老先生午休還未起床,尉遲敏沒有打擾公公休息,直接去了齊默房間。
尉遲敏打開女兒衣櫃,看到清一色的黑、白、灰三色衣服,幫女兒整理衣服的時候,心裡頓時一陣難過。
那些衣服,尉遲敏最終沒有帶走,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到衣櫃裡,一時衝動開車去了商場。她去商場,原本是心疼女兒,想買一些顏色鮮豔、適合年輕人穿的衣服給女兒,但逛完整個商場,她手裡提著大大小小十幾個袋子,袋子裡裝的依然是黑、白、灰三色衣服。
她一下子醒過神來,齊齊敏感警惕,而她作為母親忽然買一些顏色鮮豔的衣服給齊齊,行徑反常,只怕會招來齊齊的擔心。
尉遲敏前往華清園之前,給齊默打電話詢問樓層門牌號,彼時蕭文縝剛把車開進市里,還未抵達華清園。
齊默把情況跟母親說了,讓母親推遲半個小時再來華清園。
蕭文縝說:“沒必要推遲半個小時,我們還有十幾分鐘就能抵達華清園,你母親現在開車過去,時間剛剛好。”
“十幾分鐘確實能夠抵達華清園,但你回去以後很有必要沖個熱水澡換身衣服,讓我母親在商場裡等等也無妨。”雖然齊默覺得對不起母親,但蕭文縝對待長輩有禮有節,倘若十幾分鐘後在小區裡見到母親,以他的性子,絕對不會丟下客人去沖澡換衣服。
蕭文縝沒有接話。
他專注開車,表情平靜,就連呼吸節奏也很正常,唯有一雙眼眸仿佛進駐了融融暖意,柔柔的,很溫存。
車內太過寂靜,齊默大概察覺她先前的言辭有點兒見色忘親,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補了句:“我媽來華清園看我,不坐上個把小時是不會離開的。”
所以,蕭文縝只能趁母親來之前洗澡。她這也是沒辦法,而不是見色忘親。
蕭文縝嘴角含笑,繼續沉默。
他怎麼一直不說話啊?
他越是不說話,齊默就越局促不安,聲音也越來越沒底氣:“我只是想著……想著……”
想著,他不把濕衣服換下來,容易生病。
但就是這麼簡單的話,她忽然張不開嘴,一口氣堵在心裡,悶悶的。
蕭文縝笑了笑,不忍再逗她,伸手握住她的手,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放開,語氣較之眼神更加溫存:“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齊默屏住呼吸。
紅綠燈路口,蕭文縝把車停下來,側眸看著齊默,眼睛裡鋪滿了耀眼光華,手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靠近幾分。
齊默受他眼神蠱惑湊過去,結果剛靠近他,耳垂上就傳來一陣濕熱的刺痛感,等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薄薄的臉皮突然一下就紅了。
他……他竟然咬她的耳垂。
“我明白,”他清淡的聲音帶著別樣的沙啞,滾燙地落在她的耳邊,“你只是想著我。”
齊默臉紅似血。
被他咬過的耳垂,火辣異常,一顆心早已方寸大亂。
黃昏時分,尉遲敏開車抵達華清園,蕭文縝和齊默一起下樓迎她,兩人穿著深色系衣服,氣質完美相融,“cp”感十足。
蕭文縝上前打招呼:“尉遲阿姨,路上還算順暢嗎?”
“還好,沒怎麼堵車。”尉遲敏面帶微笑,打開了後備廂。
蕭文縝繞到車尾幫忙,齊默也湊了過去,見後備廂裡擺滿了衣服袋子,頗為啞然。
母親給她買東西向來不知節制,照母親這麼誇張地買下去,只怕過不了多久,她都可以開服裝店了。
齊默上前拿衣服袋子,尉遲敏見她臉頰泛紅,正想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就被她岔開了話題:“媽,您下次不用給我買這麼多衣服,我衣服夠穿。”
“買不買在我,穿不穿由你。”尉遲敏把話撂給齊默,見蕭文縝幾乎包攬了所有的衣服袋子,連忙伸手跟他爭搶,“文縝,分幾個袋子給阿姨,你一個人拿這麼多袋子可別累著了。”
齊默也覺得蕭文縝拿的袋子太多了,不等他拒絕母親,已搶先從他的手裡奪走幾個衣服袋子交給了母親。
尉遲敏無語接過,心裡卻有一些想笑,果然是她的親女兒啊,不是一般地體貼入微,都知道心疼人了。
至於心疼誰……唉,還用說嗎?
女大不中留啊。
這是尉遲敏第一次光顧華清園,進了屋,發現蕭文縝把主臥室讓給女兒,雖然面上不說什麼,卻被蕭文縝的細心和周到感動到了。
蕭文縝把衣服送進主臥室以後,逕自去廚房燒水,並未打擾母女兩人在臥室裡聊天。
臥室裡,尉遲敏坐在床上問齊默:“你和蕭公子今天去釣魚了?”
“嗯。”
齊默講起釣魚趣事,免不了要談到那條80斤以上的大青魚,眉眼間盡是喜色。
尉遲敏溫柔地看著女兒,女兒笑容一直都是淡淡的,溫和安靜,宛如早已偽裝好的面具,很多時候都是無波無瀾,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但現在不一樣,女兒是真的開心。
是因為蕭文縝嗎?
尉遲敏感到高興的同時,又有一些擔憂。
蕭文縝對齊齊的感情,從未在她和老爺子面前有所遮掩,對此,老爺子心知肚明,她亦心中有數。
9月下旬的那天下午,蕭文縝在813號病房裡提出和齊齊同居學習請求,並最終成功說服老爺子。齊齊質問老爺子未果,匆匆跑出醫院去追蕭文縝,而她站在病床前問出心頭疑惑,不解老爺子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那天老爺子的情緒格外失落,他所說的話,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蕭文縝說得對,我不可能一直陪著齊齊,我會逐漸老去,甚至有一天會突然告別人世。如果我走了,勢必要有一個人接我的班,繼續陪齊齊一路走下去。蕭文縝說,他希望那個可以陪齊齊一路走下去的人是他。”
她竟被這樣一席話戳痛了心窩,紅著眼睛問老爺子:“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齊齊很可憐,他說我把齊齊培養成了一個學習機器和考試機器,導致她一直活在我的期待裡,甚至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也不知道,但他願意陪齊齊共同成長,陪齊齊逐漸認清她自己,陪齊齊一起找到她的未來。”
那天下午,她因為蕭文縝的話,站在病房裡泣不成聲,各種情緒積壓心頭,有心疼,有觸動,有自責,有歡喜……總之,難以使用言語詳細解說。
老爺子在蕭文縝的眉眼裡看到了堅定,在他的言語裡感受到了真誠,權衡再三,最終放任齊齊跟他一起入住華清園。而她作為母親,總歸是有一些擔心,擔心蕭文縝對女兒只是一時喜歡,擔心蕭家家世顯赫,蕭博彥和沈樂安……
主臥室門口,蕭文縝禮貌地敲門,端著兩杯剛沏好的茶進來,分別遞給尉遲敏和齊默。
杯中幾片嫩綠漂浮,是上好的鐵觀音,尉遲敏送到鼻前聞了聞,清香撲鼻,笑道:“真是好茶。”
齊默端著茶杯,杯壁略顯燙手,蕭文縝察覺到,從她手裡接過杯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尉遲敏垂眸微笑,假裝自己沒看見。
晚上是在華清園附近吃的飯,蕭文縝等尉遲敏和齊默都入座以後,方才坐下點菜,很是照顧尉遲敏和齊默的口味,家教修養無可挑剔,尉遲敏宛如看女婿一般,越看越喜歡。
用餐途中,尉遲敏好幾次偷偷打量蕭文縝,每次都馬上被齊默和蕭文縝察覺到。齊默都替母親覺得不好意思,蕭文縝卻是一副好脾氣,盛湯倒水,極為妥帖。
吃完飯,尉遲敏作為長輩要結帳,到了收銀台才被告知,蕭文縝已經把賬結了。
“你這孩子,不是說好今天這頓晚飯我請嗎?”尉遲敏埋怨蕭文縝。
蕭文縝微笑回應:“來日方長,還是等下一次吧。”
離開餐廳前,齊默去了一趟洗手間,片刻後出來,遠遠就看到母親和蕭文縝正站在座駕旁說話。
他們背對著她,沒有看到她出來。
“文縝,齊齊能夠遇見你,真是她的幸運。”母親的聲音融進夜風裡,幾不可聞。
“幸運的是我。”
“輔導齊齊學習是一項苦差事,老爺子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心裡對你十分感謝。文縝,你幫了齊家一個大忙。”
蕭文縝沉默了幾秒,迎著風緩緩開口:“尉遲阿姨,我很敬重齊齊。”
“敬重?”母親不解。
蕭文縝說:“您女兒很優秀,遠比我還要優秀。從四年前知道她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無比堅信,蕭文縝可以不成功,但齊默一定能成功。”
齊默停下腳步,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母親好像也被蕭文縝的話衝擊到了,待緩過神,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齊齊想要抵達成功,路途中必定荊棘叢生,這是一條極其漫長、極其痛苦,甚至看不到希望的渺茫路,這條路並不好走。”
蕭文縝不假思索:“沒關係,我陪她走。”
“你可以陪她一直走下去嗎?”
蕭文縝沒有直接回答母親的問題,卻間接給了母親一個答案:“佛教有雲:佛不度人,人自度。既然佛不肯度化齊齊,而我又不忍齊齊自度苦難,所以,我甘願身陷泥沼,陪她一起經歷苦難,幫她度化成她未來想要的模樣。如此一來,才不枉費齊齊多年泥濘掙扎,否則就算齊齊甘心,我也會替她不值。”
齊默僵著身體,堅硬的內心就那麼毫不設防地被一個男人,被一個男人的一席話無聲撕裂,沒有疼痛,只有震顫。
喧嘩的街道,仿佛一下子被黑夜吞噬了所有的聲音。
尉遲敏望著冷靜理性的蕭文縝,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就在剛剛,她聽到了蕭文縝不輕易示人的內心,也聽到了一個足以超出她預期的回答。
這個回答,足以撫平她先前的擔憂,她知道蕭文縝喜歡女兒,卻從不知道他對女兒的喜歡竟是如此厚重。
厚重到,尉遲敏自感汗顏。
女兒不能讀寫一直是她的痛之所在,更是她不敢正視的殘缺,不承想這份殘缺到了蕭文縝的眼裡,卻成了他敬重女兒的所在。
老爺子放任齊齊入住華清園以後,一掃之前“虎爺”作風,不再干涉齊齊的學業。現在想來,並非是因為齊齊學習自律性極高,而是老爺子閱人無數,他打從心眼兒裡喜歡蕭文縝、信任蕭文縝。
她怎會這般遲鈍?9月下旬的那天下午,當蕭文縝直言他希望那個可以陪齊齊一路走下去的人是他的時候,當老爺子把陪讀重擔交給蕭文縝、同意蕭文縝帶走齊齊的時候,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
老爺子認可蕭文縝的感情,並為齊齊的未來添置了一個選擇項,希望她今後也能在感情世界裡為自己謀劃一條出路。
而齊齊,她可憐的女兒,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精打細算的老爺子“轉交”給了蕭文縝。
齊齊可知?
尉遲敏離開得很匆忙,跟齊默擁抱道別,甚至不敢拿正眼看齊默。她心虛地上車,又心虛地開車離去,看得齊默一頭霧水。
齊默並未在意母親的異常,事實上她這天晚上心事重重:震驚于蕭文縝的感情,不齒於自己心裡的那一點兒卑鄙。
餐廳距離華清園不遠,先前來餐廳吃飯,蕭文縝沒開自己的車,開的是尉遲敏的車,好在步行回去不過幾分鐘,正好可以散散步、消消食。
路燈昏黃,夜風刮動沿途梧桐樹枝葉嘩啦啦作響,光影投落在地上,仿佛齊默掉落一地的心事,隱晦不明,攪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很是煎熬。
齊默太過安靜,蕭文縝看了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事情。”
“嗯。”
他很紳士,沒有追著問她在想什麼事情,要麼是不感興趣,要麼是在等她主動告知。
齊默沉默了一路,直到走進華清園小區,她才吐露心事:“師兄,當初爺爺生病住院,我緊追學業進度很吃力,急切需要一個陪讀對象幫我分解壓力,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你主動提出要幫我,我雖然不願拉你下水,但又迫於形勢,終究還是厚顏無恥地利用了你的主動。”
蕭文縝表情不變,沉默地伸出手,握住齊默略顯冰涼的右手,慢慢啟唇:“沒關係。”
齊默眼眶酸澀,轉過臉望向別處,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為走進國大讀研付出了很多,爺爺也付出了很多,我不能因為爺爺生病住院,以後無法長時間陪我讀書就半途而廢。你是我師兄,是除了我爺爺之外,第二個說要負責我學業的人,但在我心裡,你就是一個冤大頭。”
“沒關係。”回應依舊,聲音越發溫柔。
齊默停下腳步,路燈光芒投落在她光潔的額頭和微微皺起的眉頭上,眼睛裡似有水光遊走:“我利用你幫我分解壓力完成學業,我說你是冤大頭,你覺得沒關係?”
夜風呼嘯,齊默的長髮被狂風吹起,從蕭文縝英俊的臉龐上輕拂而過。蕭文縝站在陰影裡,深不見底的眼眸注視著齊默的眼睛,他用極輕的聲音告訴她:“沒關係。”
幾片落葉隨風起舞,一片青黃的葉子緩緩地飄落在齊默的肩頭,蕭文縝垂眸撿起,拿在指間把玩,然後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他說:“因為你是齊默,所以齊默的成功可以淩駕在蕭文縝的成功之上。”
齊默因他的話而窒息。
她和蕭文縝深深地相互凝視著,她的意識開始逐漸消散,整個人仿佛被一團烈焰吞噬,她能敏感地察覺到某個東西正在她的體內瘋狂生長,當飽滿的情緒脹滿整顆心臟,就只剩下混亂的痛覺。
夜色中,兩位青年男子行色匆匆地朝小區門口走去,談話聲傳進耳中——
“……好幾車家具在小區門口停著,小區保安攔著不讓進,我們好說歹說都沒用,只好請你們物業過去說一聲。”
“搬家這件事,江總秘書提前跟我們物業打過招呼,但我們物業今天事情比較多,所以一時就把這件事忘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我們倒是無所謂,在小區門口等多久都沒關係,主要是江棋來的秘書,再三叮囑我們今天晚上不管忙到多晚,一定要把家具擺放到位,我們拿錢辦事,也是沒辦法。”
“瞭解,瞭解。江總住在6號樓11層,一會兒你們開車跟著我,別跑錯了……”
當天晚上,一場來勢洶洶的重感冒突然襲擊齊默,導致她頭痛欲裂,全身酸疼乏力,躺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就在下午,周安國和蕭文縝雙雙下水抄網捕魚,她還一直擔心兩個人會受涼感冒,卻忽略了自己。
那條大青魚,她遛的是前半段,周安國遛的是後半段,而前半段恰恰是最累的。當時大青魚剛上鉤,正是力氣最兇猛、掙扎最厲害的時候,她在遛魚過程中熱得直出汗,後來把魚竿轉交給周安國,熱汗又悉數轉變成冷汗,成了誘發她感冒的主因。
至於次因,絕非樓下搬來了新住戶,製造噪音直至後半夜,也絕非物業工作人員屢次按門鈴向蕭文縝說明情況和表達歉意。
齊默很清楚,她是被蕭文縝濃烈深沉的感情嚇住了。面對那樣一份盛大的感情,她驚慌失措,甚至惶恐不安,不知該如何接受,更不知該如何消化。
她在身心俱疲之下,病來如山倒,輾轉失眠到淩晨,胃裡開始翻江倒海,先後跑進洗手間好幾次,半跪在馬桶前吐得天昏地暗。
淩晨四點,同樣被失眠困擾的蕭文縝,打開客臥房門去廚房倒水喝,見主臥室底端門縫有亮光透出,不禁眉頭微蹙。
齊默是一個生活自律到極致的人,不管學習到深夜十二點,還是淩晨三四點上床睡覺,她都能做到每天五點半準時起床,眼下她的房間燈光大亮,是還在學習,還是忘記關燈?
淩晨時分,萬籟俱靜,但凡有點兒聲音都會在無形中被放大很多倍,包括從主臥室裡傳出來的嘔吐聲。
主臥室洗手間裡,齊默接連嘔吐數次,胃裡早已沒有東西可吐,到最後只能靠幹嘔緩解胃部不適。
她雖全身難受,燒得糊裡糊塗,但有人打開主臥室房門,來到她的身邊,她還是知道的。
“怎麼吐得這麼厲害?”
她依稀聽到蕭文縝焦灼的聲音,竟莫名覺得一陣心安,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她意識渙散,幾乎一句也沒記住。
只依稀記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他扶她起身的時候,她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一樣,力氣全無。
只依稀記得,他將她攔腰抱起,手臂結實有力,她在昏昏沉沉中感覺仿佛被一片溫暖的海水包裹,水波融入她的血液,寂靜流淌在她的體內,很舒適,也很安寧。
只依稀記得,他為她套上厚大衣,抱著她走出家門,進入電梯,上車,開車,趕到醫院裡為她掛了急診……
她睡著了。
夢裡,她在一條大霧彌漫的道路上踽踽獨行,能見度很低,她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時路,只能被迫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齊齊。”
濃濃的霧氣裡,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男子聲,非常奇異地安撫了她的急躁和不安,她看不見他在哪兒,但他的聲音一直徘徊在她的耳畔,宛如誓言一般,深刻入骨。
“別怕,我陪你一起走。”
“別怕,我陪你一起走。”
“別怕,我陪你一起走。”
齊默醒來已是清晨,她躺在急診室輸液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右手背剛輸完液,貼著止血繃帶。蕭文縝握著她的右手,坐在床邊椅子上守著她,清冽的眼睛裡帶著一夜未眠遺留下的紅血絲,一向遇事冷靜的他,竟難得地深鎖眉頭,目光裡滿是焦慮和自責。
“我沒事。”她安慰他,聲音沙啞,鼻音很重。
怎麼可能沒事?她淩晨高燒40℃,體溫持續高熱,經過反復物理降溫,這才穩定下來,他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
蕭文縝鬆開她的右手,從一旁的床頭櫃上拿起一支體溫計甩了甩,朝她俯下英俊的臉龐,輕聲道歉:“我昨天不該帶你去西齋一條溝釣魚。”
如果他不被江棋來話語影響,嫉妒心不那麼重,佔有欲不那麼強,如果他當初不提議去西齋一條溝,像她生病這種事完全可以避免,都是他的錯。
“我昨天玩得很開心。”
齊默想要平靜道出這句話並不容易,因為蕭文縝把手探進被窩以後,直到手指穿過她的睡衣,她才遲鈍地發現,她的睡衣不知何時早已被人解開了兩顆紐扣。
她紅著臉看他,他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嘴角微微上揚,稍稍拿開她的左手臂,把體溫計放到了她的腋窩下。
進出間,他動作熟練,想必她昏睡的這段時間裡沒少幫她測量體溫。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滑過她睡衣下的肌膚,她的反應很丟人,因為她在被窩裡瑟縮了一下,被他敏銳察覺。
“冷嗎?”
齊默懷疑他是明知故問,卻苦於沒有證據,只好收起雜念,搖了搖頭,告誡自己:此刻生病,腦子不如往日靈光,萬不可在蕭文縝面前鬧出笑話來。
“你躺一會兒,我去給你倒杯水。”蕭文縝幫她蓋好被子,掀開隔簾離開了。
齊默剛剛醒來,意識還比較混亂,所以沒有及時察覺蕭文縝的穿著,直到他起身離開,她才看清楚他的裝扮。
黑色睡衣睡褲,外搭黑色大衣,腳下穿著黑色低幫帆布鞋,雖然一如既往地帥氣,但他穿衣一向得體,若不是出門的時候太慌亂,若不是太焦急,何至於穿得這般不倫不類?
關心則亂,她只是發個燒、感個冒而已啊。
齊默躺在床上渾身難受,伸手按住床鋪,還要避免體溫計盡可能不移位,好不容易坐起身來,只見隔簾被人從一旁掀起,一名實習女醫生拿著病歷表走了進來。
女醫生見齊默醒來,朝她笑了笑,發現體溫計不在盒子裡,心下了然,問齊默:“體溫計量多久了?”
“不到兩分鐘。”
這是一家三甲醫院,也是距離華清園最近的一家大型醫院,齊默猜測急診室這天清晨應該接待病患不多,否則女醫生哪有空閒站在病床邊等著到點取體溫計。
女醫生伸手探向齊默額頭,笑著說:“應該是退燒了,我一會兒再看看體溫計。”
“謝謝。”
齊默和女醫生大眼瞪小眼,彼此對視了一會兒,大概女醫生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主動開口化解醫患之間的緊張氣氛:“今天淩晨,你男朋友抱著你沖進急診室,當時你高燒不退,我們給你採取物理退燒措施的時候,你高燒反反復複,最高溫有40℃,你男朋友幫你冷敷額頭大半個小時,你是沒看見,你是臉色發紅,他是臉色發白,估計是被你嚇著了。”
臉色發白嗎?
那個人冷靜如斯,原來也有被嚇壞的時候。
齊默心裡一陣溫軟,跟女醫生開起玩笑:“我還在讀書,他大概擔心我高燒不退損傷腦細胞,到時候沒辦法畢業。”
“看得出來,他很在乎你。”
“……”
女醫生有點兒好奇:“你男朋友看起來很眼熟,跟蕭博彥和沈樂安的兒子長得很像,我們好幾位值班同事看見他以後,都在猜他是不是蕭文縝。”
齊默愣了一下,反應敏捷地予以否認:“看來說他像蕭文縝的人,不是只有我一個。”
蕭文縝是名人之子,一直在娛樂圈邊緣遊走,如果她承認陪她來醫院的人是蕭文縝,就他倆這身睡衣裝扮,再加上淩晨四點多她被蕭文縝抱著進醫院,傻子也能看得出他們是同居關係,萬一被醫護人員發到網上去,想想就覺得頭痛。
“但你男朋友長得和蕭文縝幾乎一模一樣。”女醫生疑心未除。
齊默撒謊都不帶眨眼睛:“我男朋友叫王大剛,怎麼可能是蕭文縝?你們認錯人了。”
“王大剛?”女醫生被這麼土的名字雷住了,那麼帥的人怎麼會起這麼接地氣的一個名字,氣質完全不搭啊。
齊默繼續為女醫生洗腦:“你回頭再仔細看看我男朋友,他的眼睛沒有蕭文縝的眼睛好看,他的鼻樑沒有蕭文縝的鼻樑高挺,他的唇型也沒法跟蕭文縝相比,整張臉更不用說了,論帥氣,還不及蕭文縝……十分之一。”
最後那個“十分之一”,齊默說得尤為小聲,說完,深深地把頭垂了下去,心虛地不敢看向某人。
女醫生還沒意識到某人正站在她的身後,對齊默說:“你真幽默,你男朋友王大剛就算沒有蕭文縝英俊,但他這副長相已經很帥了。”
齊默垂著頭不吭聲。
女醫生笑眯眯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很有求生欲地不往身後看,挪步走近床頭,很刻意地乾笑兩聲:“體溫計應該量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齊默伸手探進睡衣,取出體溫計交給女醫生。
“38℃,屬�低熱。”女醫生收起體溫計,方才轉身看向“王大剛”,臉頰微微泛紅,並非害羞,而是背後議論正主,卻不幸被正主逮了個正著,真是尷尬。
“王大剛”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他走到床前,把一次性水杯放到齊默的手裡。齊默抿了一口,是溫水。
女醫生目睹“王大剛”的體貼之舉,心裡對齊默羡慕得很,齊默剛才一直貶低“王大剛”不如蕭文縝,想必全都被“王大剛”聽得一清二楚,他就不生氣嗎?
果然好男人都是別人家的。
“患者回去以後需要多休息、多喝水,注意觀察是否有反復發燒跡象,如果吃了藥還不退燒,最好再來一趟醫院。”女醫生囑咐好男人。
好男人略一頷首:“謝謝。”
“不客氣。”
女醫生逃難似的離開了,齊默也想離開,無奈走不了,只好裝作沒事人一樣,把杯子裡的水喝了個精光。
他站在床前接過空紙杯:“還喝嗎?”
她搖搖頭,沒臉喝了。
他把空紙杯放到床頭櫃上,彎腰拿起她的外套:“空腹吃藥容易傷胃,我們先回去吃點兒早餐。”
“嗯。”
她掀開被子要下床,卻赤著雙腳,找不到她的鞋子,她……被他抱著來醫院的時候,他沒顧得上給她穿鞋子嗎?
沒有鞋子,她怎麼離開醫院?
愕然間,蕭文縝已幫她穿好了外套,左手臂伸到她的肩胛骨下,右手臂挽住她的腿彎,微一用力,就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雖然蕭文縝淩晨就是這麼抱著她沖進急診室的,但那個時候她意識不清,不像現在,所到之處醫護人員和患者全都朝她投以關愛的目光,她很想保持鎮定,但實在是……
她摟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處不願示人,察覺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師兄。”
“我不是王大剛嗎?怎麼成你師兄了?”他的秋後算帳來得還算平靜。
齊默抿嘴微笑,不接話。
“王大剛哪兒都不如蕭文縝,蕭文縝就那麼好嗎?”他的聲音格外低沉,卻明顯夾雜著笑意。
她還是笑,不說話。
“王大剛是誰?”他好奇地詢問。
“我隨口胡謅的。”她也不知道是誰,當時腦子裡忽然閃過這個名字,她就直接用了。
蕭文縝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比較好,但有一點他不能不承認,她能幫他起這樣一個名字真是有才。
清晨醫院人來人往,喧嘩聲此起彼伏,蕭文縝抱著齊默大步前往停車場。沿途看診患者不明狀況,紛紛望向齊默的雙腿,原本十分同情她的遭遇,但蕭文縝嘴角笑容如暖陽般耀眼,眾人心生佩服:愛人都這樣了,男子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心態真是好啊。
露天停車場,蕭文縝把齊默放到副駕駛座位上,幫她系安全帶的時候,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臉,聲音繾綣溫潤:“下次不要再給我亂起名字,蕭文縝在你心裡那麼好,遠遠超出我的預期,我能叫蕭文縝很榮幸。”
“等你名字上了八卦新聞,看你還怎麼榮幸!”齊默小聲嘀咕。
回去的路上大堵車,齊默強打精神陪蕭文縝說了一會兒話,後來實在是困極了,靠著椅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連什麼時候到家的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究竟錯過了什麼。
清晨八點左右,蕭文縝把車開進地下車庫,抱起齊默走進電梯,按下數字鍵“12”,電梯扶搖直上,卻在11樓有過短暫停留。
11樓新住戶要上樓,電梯門開啟瞬間,11樓新住戶和電梯裡的蕭文縝就那麼毫無徵兆地打了一個照面。
空氣瞬間凍結。
電梯裡,蕭文縝抱著齊默,齊默長髮散落在他的臂彎裡,臉龐朝內,靠在他的懷裡睡著了,兩人俱是一身睡衣和深色系大衣,親密曖昧,宛如癡心交往多年、纏綿繾綣的情侶。
電梯外,11樓新住戶江棋來面色陰沉,緊緊地盯著蕭文縝,眼神銳利,宛如暴風雨欲來,壓迫感直擊人心。
蕭文縝面色沉穩,眼神冷漠,迎視江棋來的目光,不肯相讓分毫。
兩道充滿戾氣的眼神殺碰撞在一起,仿佛能抽幹周遭所有空氣,沒有人說話,只有齊默淺淺的睡眠呼吸聲傳來。
電梯門打開數秒後自動關閉,不管是電梯裡的蕭文縝,還是電梯外的江棋來,誰都沒有延遲關閉電梯門。
電梯門緩緩朝中間聚攏。
江棋來眼神凝重,蕭文縝眼神淩厲,隔著逐漸變窄的電梯門縫,猶如死神凝視。
叮。
電梯門閉合瞬間,蕭文縝和江棋來似是因為短短幾秒的目光對峙耗光了所有心神,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視野內一片黑暗。
Chapter 07 師兄,你絕對不是流氓
江棋來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他在21歲那一年傷了齊默的自尊,並且親手把她的喜歡拒之門外。
他對齊默的感情變遷,完全可以在人生長河裡劃分成三個時間段,分別是他13歲以前、13歲至21歲,以及21歲以後。
13歲以前,江棋來不通男女情事,學習成績高於一切,對不學無術的齊默只有數不盡的厭煩。
他的妹妹江夷中和齊默同歲,只比齊默早出生六天,同年級不同班,然而兩人學習成績懸殊,如果江夷中是全年級第一名的話,那麼齊默一定是全年級倒數第一名。
全年級倒數第一名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齊默是同學眼裡的白癡和笨蛋,同時也註定了她在班裡被同學排擠嘲笑的命運。
兒時的她,性子暴戾,能動手絕不動口,面對同學的言語侮辱,她從不委曲求全,而是直接動手解決問題。
有一次下午放學,她在教室門口和一個辱駡她是“智障”的女同學撕打在一起,由於不及女同學身高體胖,一度被女同學壓在身下狂揍。
適逢江夷中走出隔壁教室,目睹她被女同學欺負,立馬丟掉書包上前揪住女同學的頭髮,現場一片混亂。
事後,兩個瘦瘦小小的女生雖然在撕打中完勝那名女同學,卻也因此被學校點名批評,還差一點兒被記過。
那是江夷中第一次跟人打架,也是唯一一次,臉上掛彩,皆是拜齊默所賜。
江棋來對齊默的不喜就是因這件事情開始萌芽的。而她學習成績如此之差,不僅不努力為自己爭口氣,反而沒有絲毫羞恥心,每天不是跟一群小孩子在老別墅區裡瞎搗亂,就是慫恿江夷中一起玩遊戲,以至於他每次上下學看見她,都氣不打一處來,暗罵她活該像爛泥一樣被人瞧不起。
他對她有所改觀,是在13歲那一年。
那一年,她9歲,專業醫生診斷她患有嚴重的閱讀書寫障礙症。齊家一片愁雲慘霧,唯有她興高采烈地追著他,跟他解釋:“大哥,醫生說我智力正常,我只是生了一點兒小病而已,我不是笨蛋哦。”
她的那個尾音“哦”,帶著小小的慶倖和得意。不管是她的神態,還是她的話語,都充斥著9歲小女孩兒應有的天真和無邪,他卻因而惱羞成怒,就好像……就好像他因為某個理由討厭某個人很久,忽然間被告知,那個理由事出有因,而他的討厭不僅站不住腳,還帶著一絲獲知真相後迎面撲來的難堪和懊惱。
為了弄清楚閱讀書寫障礙症究竟是一種什麼病,他專門上網搜索了很多相關網頁,於是他讀懂了她的“不努力”和“毫無羞恥心”。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比如一本中文書放在齊默的面前讓她閱讀,就好比別人拿著一本他從未涉獵的俄文書、韓文書、日文書、德文書給他看。
不,她的情況還要更糟糕一些,因為她看到的文字是分崩離析的,是錯亂重疊的,是足以擊垮她精神世界的變形文字,是不管她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跨越的鴻溝和障礙。
齊爺爺無奈,只好為她申請在家教育,並親自擔負起她的學業。
霸道且風光一世的齊爺爺,或許可以容忍家裡出現一個學歷低下的尉遲敏,但絕對不允許他的親孫女將來的命運是一個女文盲。
齊爺爺的傲氣和不認命,宣示著齊默童年的結束,也意味著步入少女時期的齊默煉獄生涯的開始。
齊爺爺將兒子和兒媳驅逐出齊家大門的那一刻,齊默就像是一隻被強行帶離舒適鳥窩的雛鳥,還是一隻遠遠落於人後的笨鳥。從此以後,她只能困守在齊家牢籠裡,在齊爺爺魔鬼一般的鞭策下,沒日沒夜地圍著囚籠飛,不停地飛,不敢有絲毫懈怠和不滿。
他同情齊默,深深地同情著齊默。
但他想不明白,齊默身處煉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每次他放學回來,她都能站在齊家二樓臥室窗前,帶著朗朗笑聲、元氣十足地叫他一聲“大哥”?
大哥......大哥......
她不累嗎?她不痛苦嗎?她沒有學習陰影嗎?
他開始關注她,開始在意她的存在,開始期待她喚出口的那一聲聲“大哥”。
在他通曉情愛的年紀裡,他認為他對齊默態度的這種微妙轉變是羞恥的,是他極力想要抗拒的,所以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明明他對她並無惡意,明明他想要對她好一些,說出口的話卻盡是毒舌。
13歲至21歲期間,甚至是他13歲以前,他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能禮貌以待,唯獨對齊默苛刻到了極致,僅是她身上的陋習,他就能挑出十幾種來。
比如,她的衣服總是黑、白、灰三色,他覺得她的穿衣風格死氣沉沉,看得他心情很不爽。
比如,她的笑容溫煦寧靜,他覺得她是強顏歡笑,笑得太過虛假、不走心。
比如,她自律性極高,為了學習不惜壓榨身體承受極限,他覺得她做人做事都太絕,通常對自己下得了狠心的人,對別人也會狠心至極。
比如,她對認定的目標很堅定,有野心、有欲望,無時無刻不在學習,他覺得她活得太現實。
比如......
比如,她明明不完美,卻忍著苦痛把自己禁錮在烈火中鳳凰涅槃,強行把自己改造成一個發光發熱的焦點所在。
齊默是如此地不好,他是如此地看不慣她,又怎麼可能喜歡她,對她心生好感呢?
基於這種矛盾心理,他每次見到齊默都沒有什麼好臉色,要麼對她冷嘲熱諷,要麼對她態度冷淡,一直持續到五年前。
那一年,齊默17歲,他21歲。
來自冬日的一場大雪導致全城交通癱瘓,就在人們放慢腳步,停下都市快節奏生活,蝸居在家裡享受煙火人生的時候,他卻在自己的臥室裡,於睡夢中醒來,猝不及防地迎來了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親吻,並在心煩意亂之下深深地傷害了齊默。
一切皆是陰差陽錯。
那天午後,許是床鋪太安逸、被窩太溫暖,他竟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個關於齊默的夢,夢裡他和她結婚生子多年,在不知歲月變遷的婚後生活裡,他和她親密依存,一家三口過得很幸福。
他從睡夢中蘇醒,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齊默,頓時一臉困惑,腦子也一時轉不過彎來,是夢,是現實,還是……他做了一個夢中夢?
但很快,唇上的溫軟,彼此交織的炙熱呼吸,都在無形中告訴他,不是夢。
她竟然偷親他?
震驚之餘,緊接而來的是滿腔憤怒,憤怒他被一個他從小就不喜歡的女孩子輕而易舉地攻佔了雙唇。
與此同時,他又無比嫌棄自己怎麼會做那樣一個有關於她的夢,而他竟然在夢裡幸福得不願意過早醒來。
她為什麼偷親他?
是惡作劇,是不小心,還是……她喜歡他?
他心亂如麻,卻不知突然湧上心頭的那一股股莫名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對了,是厭惡,是瞧不起,是鄙夷。
當種種情緒幻化成最尖銳的利刃,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他毫不留情地將利刃刺向齊默,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她受傷的眼神。
她落荒而逃。
而他在她離開以後,心口竟沒來由地隱隱作痛,他以為是太生氣所致,是齊默惡意破壞兩人關係所致。
幾天後,她像是做錯事一般,嘗試著跟他道歉,他卻拉不下臉接受她的歉意。他猛然意識到他對她好像有不一樣的感情,慌亂和排斥幾乎佔據了他的理智,所以,他說起話來傷人誅心:“齊默,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兒?”
這樣無情的一句話,跟拒絕她的心意和碾碎她的少女尊嚴沒有什麼區別,其實在他說出口的瞬間,他就已經後悔了。
但話語落地,不可挽回。
齊默聽進了他的話,終於不再靠近他。反倒是他,每次從國大回來,路過齊家門口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朝齊家二樓望去,那裡卻很少再出現她的身影。
學習間隙,她偶爾外出碰見他,她依然會微笑,依然會叫他“大哥”,但她的笑容不再熱烈,不再發自內心,而是含蓄內斂到了極致。至於她的那一聲“大哥”,好像只是出於禮貌給出的稱呼而已,記憶裡那一聲聲帶著滿滿笑意、元氣十足的“大哥”,他再也不曾聽她喊過。
他失落,他悵然,他鬱鬱寡歡,他情緒低迷。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至少對他來說一度冷到了他的血液裡,就在他嘗試為自己混亂的感情理出一個頭緒、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奶奶突然離世了。
奶奶的突然離世,對他和夷中打擊深重。
當時夷中已經進入高考倒計時,父母不放心夷中繼續住在江家老宅,怕她睹物思人影響高考,只好先將她帶回家照顧,而他還沒從奶奶離世的傷痛中徹底走出來,所以一個人住在江家老宅裡長達兩個多月。
在這兩個多月時間裡,每天他從國大或是青鋒集團實習回來,齊默都會在晚上七點左右準時敲響江家大門,用溫溫的語氣邀請他去齊家吃晚飯。
“大哥,晚飯做好了,我和爺爺等你過來一起吃。”
他聽著她的聲音,從一開始無動於衷,到最後如沐春風,仿佛失去的親情正在逐漸被她悄然填補。
父母多番勸說下,他最終同意回家居住。在離開江家老宅的前一天晚上,他終於在齊默長達兩個多月的堅持聲裡,走進了齊家大門。
那天晚上,齊默在廚房裡做菜,齊爺爺告訴他:“這兩個多月以來,齊齊每天晚上都會為你留飯,她說萬一你夜間餓了突然過來,不至於沒飯吃。”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萬千思緒湧至心頭,他在她的溫柔體貼裡,驀然覺悟出他對她的情潮翻湧,卻在過往他對她的惡言和惡行中,窺探到了他的狹隘和卑劣。
齊默高考在即,她在煉獄一樣的學習氛圍裡苦苦掙扎多年,不過是為了迎戰一場高考,證明她自己。只有考上名校,她的人生才會出現更多的選擇機會,而不是絕望地等待被選擇,所以在此之前,但凡有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她,都是不道德的,包括他以及他後知後覺的情感萌芽。
幾個月後,高考成績公佈,父母難得放下工作守在家裡陪夷中查閱高考成績,就連他也丟下創業團隊坐在了電腦旁。
他關心夷中高考成績不假,但想通過夷中獲知齊默高考成績也是真。
那一日零點剛過,經查閱,夷中的高考成績比預期還要好,父母高興之余,當即送給夷中一輛上百萬的名車,以示嘉獎。
夷中是名副其實的學霸,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年級前三名,高考前半玩半讀,就能輕輕鬆松地考進國內一流名校,這就是夷中和齊默的差距,一種與生俱來、齊默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的差距。
正是因為這種差距,他才會在高考放榜日格外焦慮,格外關心齊默的成績。
好在不用他委婉提醒夷中,夷中已按捺不住激動,率先往齊家老宅打了一通電話。
齊默沒有手機,而淩晨時分,無論是齊爺爺的手機,還是齊家老宅裡的座機電話,一直處於忙音狀態。
夷中無奈之餘,帶著困意上床睡覺去了,反倒是他好幾次拿起手機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焦慮、失眠到天亮,他正想提醒夷中再打一通電話給齊默,卻驚喜地發現齊默的勵志故事幾乎點燃了整個朋友圈。
她的高考成績不僅高於夷中高考成績46分,一篇驚才絕豔的高考滿分作文更是將她推到了神壇之上。
父親說:“齊齊如果不是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以她的聰明和悟性,前途不可限量。”
母親說:“事實證明,一棵樹如果想要開花,哪怕置身在暗夜裡,但只要這棵樹有心,依然可以開出芬芳馥鬱的花朵來。”
夷中說:“齊齊考出這樣的成績,對別人來說,是意料之外;但對我來說,是意料之中。”
他意識到了他的淺薄,齊默早已不是過去的齊默,現如今的她是學霸裡的優勝者,她用自己非人的意志力跨越她與別人的鴻溝和差距。她早已不是被人俯視嘲笑的弱者,而是一位奔著目標大步前進的披荊斬棘的女戰士。
那一年,齊默18歲,他22歲。
齊默在華大誠意滿滿的邀約之下,選擇華大經濟系就讀本科,他雖然遺憾齊默沒有選擇國大,但從這件事情上看出了齊默心態上的轉變。
她在“群魔亂舞”的文字世界裡,自信心不可能不受挫。大學專業那麼多,她選哪一個專業不好,偏偏選了知識結構繁雜,不僅需要博覽群書,還需要跟大量數據打交道的經濟系。越是不擅長什麼,她偏要做什麼,不僅要做,還要做到最好。
高考翻篇,對她來說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場戰爭的開始。
現在是大學,以後是社會,在她拼盡全力獲取成功之前,兒女私情只會給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至於她在少女時期曇花一現的情竇初開,早已敵不過現實,被日漸理性的她丟棄在了學業之外。
而他,組建團隊創立青鋒視頻平臺,忙碌起來無暇顧及其他。在他急於擴大事業版圖,擺脫青鋒“太子爺”陰影,想要獲取外界肯定的時候,他卻忽略了是否也有人如他一般對齊默心生好感這件事,甚至忽略了齊默的心境變遷。
她雖看重學業,並且在齊爺爺的嚴厲看管下甚少接觸異性,但如果有一天她忽然遇到一個出類拔萃、使盡各種手段想要走進她內心深處的同齡異性,她是否會從繁忙學業中移開目光看向那個人?又是否會為那個人心動?
蕭文縝對齊默毫不遮掩的喜歡,導致他壓抑多年的情感刹那間變得岌岌可危,而齊默接受蕭文縝的親近,更是讓他焦躁不安到了極點。
是他太過大意了。
但有錯改錯,他和齊默長達十幾年的感情,又豈是蕭文縝能輕易撼動的?
在這件事情上,他絕不認輸。
絕不。
這裡是華清園6號樓12層,上午將近九點,齊默坐在餐桌前,食不知味地攪動著碗裡的白米粥。
她這日身體狀況很差,精神狀態也不好,除了鼻子堵塞不透氣以外,整顆腦袋昏昏沉沉的,無精打采到了極點。雖然沒有什麼胃口,但她還是低著頭,勉強自己吃了好幾口白米粥。
餐廳氣氛微妙。
她置身在這樣的環境裡,並且在兩位大帥哥的熱心陪伴下,還能泰然自若地吃上幾口白米粥,已是耐力驚人。
幾分鐘以前,蕭文縝把她從睡夢中叫起來吃早餐,她隨他走出主臥室,沒想到竟然在餐廳裡看到了江棋來。
闊別幾日,再見江棋來,齊默表情木然,沒有笑臉,甚至沒有主動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餐桌前用餐,全程一言不發。
她不說話,江棋來和蕭文縝竟也出奇地沉默,蕭文縝坐在餐桌一側翻閱經濟報,江棋來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看著她吃粥。她倒是不介意被江棋來一直看下去,但問題的關鍵是,她在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以後,鼻腔發癢,開始抑制不住地往外流清鼻涕……
江棋來見狀,連忙從紙巾盒裡抽出幾張紙巾,隔著餐桌遞給齊默,卻在目睹蕭文縝的舉動時,捏著紙巾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在了手心裡。
就在剛剛,蕭文縝幾乎和他同一時間目睹齊默流鼻涕,蕭文縝做出的第一反應,不是遞紙巾給齊默,而是放下報紙,抽出幾張紙巾,起身走向齊默,細心地幫齊默擦掉流出來的清鼻涕。
江棋來收回紙巾,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悶悶的。
他知道蕭文縝有潔癖,而能夠讓一個有潔癖的人幫一位毫無血緣關係的同齡異性擦鼻涕,歸根究底,不過是喜歡而已。
蕭文縝喜歡齊默,他喜歡得光明磊落,不屑於隱藏,更不介意被人知,而齊默呢?
齊默似是早已習慣蕭文縝的親近,所以當蕭文縝幫她擦鼻涕的時候,她並未尷尬逃避,而是伸出手扯了一下蕭文縝的棉麻襯衣,想要自己動手,見蕭文縝好像沒有察覺她的小動作,又悄悄地放棄了。
她就這樣放棄了?
江棋來注視著齊默,眉頭輕蹙,他和她青梅竹馬一場,她都再三拒絕他的幫助,對蕭文縝的幫助她卻能做到輕易接受。難道在她的心裡,他還不及蕭文縝和她的關係親嗎?
江棋來不便生氣,事實上他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那天下午,他被齊默激得情緒失控,趁著酒勁兒強吻她,事後雖然覺得抱歉,但那聲抱歉,就像他憋在內心深處長達五年的抱歉一樣,因為是從傷害裡衍生出來的,一旦說出口,原有傷害勢必加倍,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但他又不甘心一直沉默下去,至少不該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感情走向窮途末路。
於是,他踏出了第一步:把家搬到華清園。
華清園是精裝修小區戶型,家具、家電齊全,購房者可以隨時拎包入住。6號樓11層房主原本是一位商人,當初購買華清園房產只為坐等升值,所以,購房後一直沒有出租,也沒有在此居住。日前,江棋來委託秘書從對方手裡把房子買了下來,不滿意原來的裝修風格,乾脆換了全新的家具和家電,不過是為了……
江棋來出聲打破沉默:“齊齊,要不你還是搬到樓下去住吧?”
餐廳寂靜異常。
江棋來似乎意識到有些不妥,緩和了語氣,委婉地規勸齊默:“樓下什麼都不缺,你搬到樓下住,學業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上樓找文縝。畢竟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是為了學業,傳揚出去,對你名聲不太好。”
江棋來說“你們”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有所停頓,他相信齊默入住華清園是為了學業,但蕭文縝……此人居心不良,不說也罷。
齊默不作聲。
蕭文縝幫她擦完鼻涕,把紙巾丟進垃圾桶裡,剛回到原位坐下,就聽見江棋來對他說:“文縝,麻煩你回避一下,我有話想跟齊齊單獨談談。”
“不用回避,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裡直說吧。”
齊默終於淡漠發聲,前半句是對蕭文縝說的,後半句是對江棋來說的。她的聲音疲乏,仿佛在砂紙上滾過一般,沙啞中透露著不適。蕭文縝抖了抖手裡的報紙,無奈地嘖了一下唇,聲音低微細小,並未被人覺察。
沉默蔓延。
周遭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齊默態度冰冷疏離,硬生生地阻斷了江棋來的滿腹心事。江棋來將目光投落在齊默的身上,寒著臉不說話。
然而,江棋來不說話,齊默卻有話要說。
齊默放下喝粥的勺子,迎上江棋來的目光以後,把碗推到一邊,身體緩緩前傾,用極輕的語氣質問江棋來:“大哥,我只問你一次,五年前隆冬午後發生的那件事,是你當作笑話講給炫語璨聽的嗎?”
她的聲音張弛有度,看似無波無瀾,但一雙清透慧黠的眼眸緊緊地盯著江棋來,宛如毒蠍子鉤狀尾刺,刺得江棋來瞳孔疾速收縮,險些露出破綻來。
他是江棋來,馳騁商界多年,所遇難纏客戶不計其數,卻從未在談判桌上敗過陣,如今面對齊默亦然。
江棋來眸色堅定,拒不回應齊默的問話,用沉默代替了默認。
默認嗎?
江棋來的回應在齊默的意料之中,但她寧願江棋來一如最初那般予以否認,而不是現在的默認。
那天下午,她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直接質問江棋來,篤定洩密者除了他,再無旁人。但事後她冷靜下來,方才意識到她極有可能真的錯怪了江棋來。
她與江棋來從小一起長大,對於他的為人瞭解頗深,就算他對她有成見,就算他厭惡她,但還不至於背後亂嚼舌根、自降格調。
這種事,江棋來做不來,也不屑於做。
但不是江棋來,還能是誰呢?
炫語璨認識江棋來的時候,江奶奶早已去世,而夷中,江奶奶曾經說過,夷中參加同學生日聚會還未歸家。
如果夷中歸家,江奶奶待在房間裡沒看見,不知情呢?
想到這種可能性,齊默重新回顧了一遍那天事情發生的經過,只覺得手腳發顫,寒徹心扉,但再怎麼寒徹心扉,都不及此刻心中的想法被落實帶來的打擊大。
她相信江棋來事後必定質問過炫語璨,依炫語璨的精明,絕對不會道出真相而得罪夷中,但江棋來一旦回過神來,稍加思考,又豈會不知內情?
江棋來想要保護夷中,維護她和夷中的友情,寧願背黑鍋,也不願意解開誤會,卻不知沉默即是答案。
齊默手指藏於桌下,十指發了狠地交握在一起,只為強壓怒意。
她知道女孩子聚在一起,私底下有時候會說別人閒話,或是道人是非,但她從未想過夷中會拿她的難堪事作為笑料談資,對此她無法做到心懷大度。前兩日,夷中跟沒事人一樣造訪華清園,她態度冷淡,甚至嗆聲夷中,不過是因為不願過早給夷中定罪,不過是因為心結難除。
她想起炫語璨口中的“偷”,想起炫語璨口中的“不被棋來待見”,想起炫語璨口中的“一時鬼迷心竅爬到棋來的床上”,心裡似悲似哀,炫語璨的描述是來源於個人言語加工,還是來源於夷中?
齊默惱意頓生,雙手啪的一聲拍在餐桌上,驚得江棋來神色一變,蕭文縝更是放下報紙朝她投來關懷的一瞥。
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待呼吸穩定下來,目光掠過擱在一旁的粥碗,在江、蕭二人的目光注視下,把粥碗移到面前,淡定地舀了一勺白米粥塞進嘴裡。
咀嚼數下,吞咽。
“大哥。”
她抬頭注視江棋來,心頭火氣無處宣洩,只能遷怒于江棋來:“有一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向來對我沒什麼好感,為什麼還要搬到華清園居住,不怕給自己添堵嗎?”
此話直白犀利到了極點。
江棋來神色冷然,他被齊默那句“你向來對我沒什麼好感”生生地刺中了心窩,他本該駁斥她的誤解,但話到嘴邊,又臨時改了話鋒,他不答反問:“你認為,我搬到華清園居住的原因是什麼?”
他讀博期間很少往來國大,反而出入公司居多。華清園距離他的公司頗遠,他的確沒必要搬到華清園居住,更沒必要住在這裡,每日面對齊默的同居對象心中添堵。
但比起繞遠路去公司,比起添堵,他更怕失去齊默。
江棋來看著齊默,他的眼神裡不再有冷漠和嫌棄,而是進駐了絲絲縷縷的星光,耀眼奪目,炙熱得令人不敢直視。齊默心頭火氣驟然消散,隨之而來的是遲疑和訝然,他這樣的眼神,竟然像極了蕭文縝私底下注視她的眼神。
深情,克制。
眼神裡的高溫熱浪,足以焚燒人心。
齊默思緒翻湧,試圖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吃粥,卻手指發麻。她一時不察,勺子脫離指間,沉悶地砸到了粥碗裡。
蕭文縝抿著唇,已無心再看報。他把那幾張經濟報紙折疊整齊放到餐桌上,起身走進開放式廚房,面無表情地往杯子裡倒了一杯溫開水。
江棋來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再次響起的,他看著齊默,聲音誠懇而又真摯:“我喜歡的女孩子在這裡居住,這就是我搬到華清園居住的原因。”
空氣凝固。
齊默反應遲鈍,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沉默喝水的蕭文縝,拉著一張臉,啪的一聲把杯子重重地按在了吧臺上。
齊默並未被江棋來的表白衝昏頭腦。
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表白,齊默承認自己很意外。如果是五年前的她,或許會不問緣由,甚至心悅成花地接受他的感情,但她早已過了感性年紀,花開花落自有週期輪回,感情亦然。
江棋來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對她的情感變遷,她無心知曉,更無意猜測。她只知道五年前他看不上她,五年後他就必須得承受她也看不上他的現實。
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她剛回主臥室吃完感冒藥躺在床上,原本記掛學習進度,打算休息片刻就起床,沒想到竟然一覺貪睡到了黃昏。
半睡半醒間,似有冷毛巾數次覆蓋額頭,頸部兩側又似乎被某人反復用溫水擦拭降溫,心頭不禁泛起絲絲暖意。
黃昏醒來,夕陽收斂光芒斜照入室,房間裡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鍵盤敲擊聲。蕭文縝坐在一把椅子上,腿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齊默看向他的時候,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屏幕,手指飛快地遊走在鍵盤上,雖然看上去不苟言笑,但認真工作時的狀態為他平添了幾分溫潤和柔和。
齊默生病初醒,無論是反應能力,還是思考能力,較之往日都大打折扣,所以,當她失神凝望蕭文縝忘記收回的目光時,很難不被惦記她身體狀況的蕭文縝逮個正著。
“醒了?”
蕭文縝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離開座椅,並隨手將筆記本電腦擱在她的梳粧檯上。
梳粧檯一角擺放著熱水壺和水杯,蕭文縝邊倒水邊說:“你今天嗜睡了一些,醫生給你開的感冒藥裡應該含有撲爾敏成分,鎮靜安眠,吃了以後很容易犯困,否則你也不至於睡到現在。”
難怪她會睡得這麼沉。
齊默擁著被子坐起身。
服用感冒藥嗜睡,雖說有利於休息和恢復體力,卻不利於她集中精神學習,所以這藥不吃也罷。
“你在生病,感冒藥必須吃。”蕭文縝好像知道她的想法一般,適時出聲碾碎她的念頭,邁步走到床前,把玻璃水杯遞給她,“晚些時候,我請醫生重新開幾包非鎮靜性感冒藥給你。”
“嗯。”
“餓不餓?”
齊默搖頭,重感冒導致她食欲不振,胃口全無,比起晚飯想吃什麼,她更想躺回床上好好地睡一覺。
“沒睡醒?”蕭文縝垂眸看著她,見她沒有喝水的衝動,也不勉強她,從她手中取走水杯放到床頭櫃上。
“是有點兒困,但現在睡著的話,後半夜該失眠了。”齊默鼻子堵塞嚴重,不僅呼吸困難,就連說話也帶著濃濃的鼻音。
她已經睡了整整八個小時,原定學習計劃被耽擱,心中很是懊惱,說什麼也不允許自己繼續睡下去。
“既然不想睡覺,那我們說說話?”蕭文縝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
說什麼?
她隱約覺得他有正事要跟她說。
蕭文縝略一沉吟,說話並不拐彎抹角,而是直擊交談重點:“背後說你閒話那人,不是江棋來,應該是江夷中吧?”
齊默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眼睛裡閃過一抹驚訝,蕭公子心思細密,果然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了他。
“並不難猜。”蕭文縝仍是一貫的清淡語氣:“那天禦牘酒店午宴結束,江夷中邀請你前往江家老宅做客在先,知道你上樓,挖坑誘導炫語璨諷刺你在後……像這麼拙劣的編派,你事後只需動一下腦子,就會看出是江夷中所為。所以,你上午發火拍桌子,不是生江棋來的氣,是生江夷中的氣?”
蕭文縝聰明得讓人覺得害怕。
認識蕭文縝以前,齊默從未想過,在這世上竟有人知曉她的想法,並且瞭解她至深。
“手疼嗎?”他握緊了她的手,眉眼間盡是溫軟。
“不及心疼。”齊默沒打算隱瞞自己的壞情緒,輕聲吐露心中鬱結,“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我寧願相信夷中是無心之過,寧願相信她和炫語璨私底下聊天時不小心說漏嘴,也不願意相信她是有心暴露我的隱私。我與夷中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在此之前並無任何不愉快發生,所以我至今想不明白她有什麼理由傷害我。”
蕭文縝沒有立刻接話,目光深幽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還是有理由的,畢竟那天下午跟你前後腳上樓的還有我。”
齊默沒反應過來:“你?”
蕭文縝點頭:“大一上學期,江夷中通過沈燮認識我,沒過多久,沈燮邀請朋友一起外出過生日,散席後,我送江夷中和其他幾個朋友回家,車裡僅剩我和她的時候,她對我說她喜歡我,我當時拒絕了。”
齊默心頭猛地一跳。
夷中喜歡蕭文縝,並向他表白過?這事她從不知曉。
蕭文縝心性沉穩,訴說舊事可謂平靜無波到了極點,齊默卻聽得眉頭緊蹙,太陽穴突突直跳。
難怪那日她告訴夷中,她搬到華清園和蕭文縝同住,夷中的表情會那麼微妙,甚至連最愛的紅燒排骨都無心再吃。
難怪夷中邀請她和蕭文縝同去江家老宅,繼而挖坑誘導炫語璨暴露她的少女情事給蕭文縝,其目的不過是敲山震虎,借此機會離間她和蕭文縝。
難怪事發第二天上午,夷中造訪華清園時,曾委婉試探她和蕭文縝之間的關係是否有所惡化。
難怪她說到“江棋來曾經拒絕過我,人要臉,樹要皮,沒臉沒皮還是人嗎?”時,夷中的臉色會青白交加,原來夷中曾經跟她有過相似經歷,瞬間觸動傷心事,覺得影射自身罷了。
蕭文縝繼續道:“這件事情涉及江夷中的隱私,我原本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但她利用炫語璨當眾給你難堪,試圖挑撥你和我之間的關係,我擔心你不知內情,所以才決定讓你知道這件事情。另外,今天上午,江棋來自願替他妹妹背黑鍋,你既然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就代表你有意息事寧人,不願因為那天發生的事情跟江夷中撕破臉,但你以後與她相處,還需心裡有數,凡事多提防總沒錯。”
齊默心情複雜無比,她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歡蕭文縝,卻從未想過江夷中也是眾多傾慕者之一,更加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江夷中會因為蕭文縝對她心存嫉恨。
提防江夷中嗎?
齊默想到“提防”兩個字就身心俱疲。
她問:“沈燮知道夷中喜歡你嗎?”
“他沒必要知道。”
這就說得通了,沈燮追求夷中多年,若是知道夷中喜歡蕭文縝,斷然不可能心無芥蒂,只怕和蕭文縝之間的兄弟情也會因此面臨考驗。
想到沈、蕭二人的兄弟情,齊默心事重了一些:“師兄,你拒絕夷中,是因為沈燮喜歡夷中嗎?”
蕭文縝失笑,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如果喜歡一個女孩子,任何人都不會成為我喜歡她的阻礙,但如果我拒絕,那一定是因為不喜歡。”
為了杜絕齊默胡思亂想,他伸出另外一隻手握住齊默的左手,雖然回應委婉含蓄,但手頭動作讓齊默深切感受到了他尚未明說的情意。
齊默沒有接話。
現下僵局難解,沈燮喜歡江夷中,江夷中喜歡蕭文縝,蕭文縝喜歡她,而她……不知從何時起,蕭文縝之於她,早已是親人知己般的存在。
她自幼跟隨爺爺在家學習,交友圈子除了江家兄妹,幾乎為零,即便少時暗戀江棋來,也不曾和他有過多少私下相處,後來進入華大讀書,雖然擴大了交友圈,但多年家中學習養成的習慣,導致她每日上下學更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再加上學業壓身,所以她和班裡大部分男生僅限於點頭之交。毫不誇張地說,四年本科生涯結束,她連同班某些男同學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蕭文縝不一樣。
從未有同齡男子如他這般,主動走近她的身邊,牽住她的手,不僅幫她撫平源於骨子裡的自卑和挫敗,還自願擔負她的學業,並且承諾不讓她成為荊棘之路上的獨行客。
他說:“你的人生價值,別人說了不算,由你自己定。”
他說:“齊默,你可以迷茫,但不許害怕。”
他說:“尉遲阿姨,我很敬重齊齊。”
他說:“您女兒很優秀,遠比我還要優秀。從四年前知道她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無比堅信,蕭文縝可以不成功,但齊默一定能成功。”
他說:“佛教有雲:佛不度人,人自度。既然佛不肯度化齊齊,而我又不忍齊齊自度苦難,所以我甘願身陷泥沼,陪她一起經歷苦難,幫她度化成她未來想要的模樣。如此一來,才不枉費齊齊多年泥濘掙扎,否則就算齊齊甘心,我也會替她不值。”
他說:“因為你是齊默,所以齊默的成功可以淩駕在蕭文縝的成功之上。”
…………
她以為她對愛情所持有的那一份期待,早已在五年前就灰飛煙滅,沒想到五年後死灰竟也有複燃的瞬間,甚至比之前燒得還要熾熱猛烈。
所以私底下面對他,她才會失去以往從容,若非對他懷有不一樣的情感,她又怎會動不動就臉紅和不知所措?
才貌出色者,人皆趨之。
她理解江夷中喜歡蕭文縝卻不可及的落寞心情,卻無法說服自己去理解江夷中為愛傷害她的行為。
齊默想事情入了神,直到耳邊響起蕭文縝的聲音,她才意識到臥室裡靜悄悄的,而她已經沉默了很久。
蕭文縝半開玩笑:“如果你因為江夷中單方面喜歡我,就決定把我拱手讓出去,那我豈不是太悲催了?”
他使用“悲催”這個詞,很明顯是為了哄她開心,刻意而為之。
齊默忍不住笑了,她既不是聖母瑪利亞,又不是委曲求全的“真善美”,怎麼會因為夷中單方面喜歡他就把他拱手讓出去?
感情講究兩情相悅,而非執拗強求。
窗外夕陽偏移,室內光線昏黃,年輕女子長髮散落肩頭,靠著床頭垂眸微笑,恬淡安靜,觀者如置晴天暖陽日。
“齊齊。”他輕聲喚她。
“嗯?”
“你的防狼噴霧劑在哪兒放著?”問話裡帶著笑意,低低的,柔柔的。
齊默愣了一下,迎上蕭文縝過分灼熱的眼神,隱約猜到了什麼,心臟當即狂跳不止,猶如小鹿亂撞一般。她倉皇間移開眸子,卻驚覺一雙鐵臂將她牢牢地禁錮在了懷裡,她還未找回理智,蕭文縝已猝不及防地吻上了她的唇。
齊默瞬間臉紅到脖子根。
唇與唇緊密貼合,空氣裡無聲遊走著曖昧氣息,蕭文縝輾轉廝磨著齊默的唇,溫柔緩慢,盡顯克制。
失控源于齊默鼻塞不透氣,在他的熱吻裡,她無意識地張開了唇。
似是一種無言的邀約。
蕭文縝笑意流露,薄唇開啟,將自己的氣息毫無保留地輸送給齊默,隨之霸道深入齊默口中,與她氣息共享。
唇舌交纏,由淺至深,齊默在他強有力的攻勢下指尖發顫,只能貼附在他滾燙的懷裡,任由他予取予求。
都說深情是淬了毒的蜜餞,殊不知深情是足以讓人進入半幻覺的亢奮劑。
齊默大腦缺氧,反而在蕭文縝纏綿的親吻裡,無形中放大了他的氣息。她能夠清楚描繪出她的心跳究竟有多快,怦怦怦地幾欲從胸腔裡跳出來一般,格外響亮。
生命正在向她敲響警鐘。
齊默連忙伸出手擋在蕭文縝的胸前,他意識到她氣息用盡,方才放過她發麻的舌,稍稍退離她的唇。然而,她剛張開嘴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就被他再次吻了上去,只不過這一次沒有探舌進去,而是輕柔地舔咬她的唇,那力道實在是輕得過分,以至於齊默不僅唇癢,連帶一顆心也跟著他若有似無的親吻一起暗暗發癢。
“師兄,我現在重感冒,容易傳染給你。”齊默避開他的吻,想要勸他適可而止,或是懸崖勒馬,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正合我意,我陪你一起難受。”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清冽而又炙熱的眼睛裡,光彩熠熠。
“……”
蕭公子情深似海啊。
齊默口才不如他,乾脆轉過臉貼著他的胸膛,此舉雖然有點兒孩子氣,但防止他繼續親吻她應該不是問題。
他在笑。
下一秒,他的唇落在齊默白皙的脖頸上,啟唇說話時,低啞的聲音仿佛能夠鑽到齊默的心裡去:“感冒接吻可能會讓你覺得不舒服,我知道你沒有吻盡興,等下一次吧,等你感冒好了,我們再好好吻。”
“……”
顛倒黑白。
齊默心力交瘁,紅潤的唇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氣息。齊默強迫自己不要回想他熱度驚人的眼神,以及他佔有欲極強的親吻,卻無法阻止她逐漸平息的心跳聲和他沉穩的心跳聲融為一體。
彼時,隔著主臥室房門,齊默隱約聽見門鈴在響。
“有人按門鈴。”她見蕭文縝沒反應,出聲提醒他。
“有嗎?”他說,“我沒聽見。”
“你仔細聽。”還在響。
他很配合地聽了聽,回復不變:“我沒聽見。”
齊默一時無語。
來訪者好像跟屋裡人較上了勁,門鈴聲一陣接一陣地響起,蕭公子若非耳朵聾了,就一定是故意的。
蕭文縝的確是故意的,關於門外訪客,蕭文縝不用開門察看也知道是誰。
今天上午,江棋來念及公司裡還有會議要開,起身離開的時候,告訴蕭文縝:“你好好照顧齊齊,我晚些時候再過來。”
蕭文縝當時沒有理他,現在更沒必要理他。
“師兄,你如果不開門,門鈴會一直響下去。”齊默自然也猜到了來訪者是誰,她瞭解江棋來的行事作風,比如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蕭文縝朝懷裡的齊默緩緩低下頭,薄唇貼著她泛紅的耳朵,笑著說:“不重要,我準備了隔音耳塞,一會兒幫你戴上。”
“……”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關於男女情事,齊默近些年避之若浼,沾上蕭文縝已是意外,偏偏樓下又住了一個江棋來,真是熱鬧極了。
所謂熱鬧,不外乎江棋來與蕭文縝針鋒相對了好幾日,就連空氣裡也彌漫著一股暗潮洶湧的火藥味。
10月4日一大早,江棋來帶著食盒再次造訪12樓,目睹蕭文縝開門迎客,積攢一夜的怒火瞬間轉化成諷刺:“呵,我還以為今天早上又要被蕭公子拒之門外,只差沒有提前備好小板凳守在你家門口,現在看來,是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雖說小人心眼兒小,但也有好客的時候,是不?”
“我什麼時候把江總拒之門外了?”蕭文縝扮無辜,裝傻功夫一流,“江總,你可不要冤枉好人。”
好人?
“呵呵。”全世界的好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蕭某某。
江棋來宛如回到自己家裡一般,繞過蕭某某,徑直走到餐廳裡,並隨之打開了食盒。
二人份早餐,一份給齊默,一份江棋來自留,完全沒有蕭文縝的餘糧。
蕭文縝不以為然,回到開放式廚房自己動手做早餐,邊切水果邊跟江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蕭文縝說:“江總財大氣粗,當初在6號樓買房,怎麼不選13層,偏偏選了11層?屈居人下可不是你的行事風格。”
江棋來說:“不屈居樓下,我怎麼知道蕭公子何時起夜走動?又怎麼探聽你的作息狀況?”
蕭文縝說:“江總對我情意深厚啊。”
江棋來說:“那是自然,至少比你想像中還要深。”
…………
齊默覺得辣耳朵,悄悄地戴上了隔音耳塞。
華清園房產注重家裝隔音,齊默入住華清園以來,樓上從未傳出什麼動靜,關於這一點,蕭文縝心知肚明。但蕭文縝深受江棋來話語影響,飯後依然聯繫了家具城,交代工作人員過來鋪地毯,以便加強隔音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工作人員過來鋪地毯的時候,江棋來也沒閑著,竟然捋起袖子幫助蕭文縝忙碌了一上午。
齊默大開眼界的同時,感慨二人做事光明磊落,不背著對方搞小動作,情敵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真是曠世奇觀。
同樣是這一天,江棋來離開的時候取過齊默的手機,將他的手機號碼設置成齊默手機電話簿第一順位連絡人。
幾分鐘後,齊默手機回到蕭文縝的手裡……第一順位連絡人最終難逃易主命運。
10月5日,齊默抱病學習,在蕭文縝的幫助下,利用一上午時間完成閱讀筆記,又趁下午蕭文縝去《追夢者》欄目組處理工作的時間,獨自在書房裡完成了幾篇課後預習案例。黃昏時分,蕭文縝回到家裡,進門不到十分鐘,江棋來就按響了門鈴。若非齊默知道兩人不對盤,只怕會誤以為他們是事先約好的。
晚上吃飯,蕭文縝下廚,江棋來叫外賣,爭相夾菜給齊默。齊默看著碗裡堆成小山丘的青菜和葷菜,僵著手指,實在是無從下筷。
齊默自知夾在兩人中間難以自處,飯後回到臥室,戴著耳機聆聽《美國經濟評論》,其間,手機振動數下,是蕭文縝來電,無聲提醒她把感冒藥吃了。
這天晚上,江棋來吃完飯,移步客廳看電視,蕭文縝不方便趕人,兩人分坐沙發兩側,耐著性子觀看一檔有關於獅子的紀錄片,從生活習性看到獅群捕獵,江、蕭二人看得目不轉睛,相處氛圍還算融洽。
觀看過半,蕭文縝雙臂環胸,窩在沙發裡“好心告誡”江棋來:“江總最近貌似很閑,小心安逸久了失去狼性,一旦運行管理系統出錯,青鋒網前景堪憂。”
江棋來同姿勢回嗆:“蕭公子不也很閑嗎?聽說你最近很少去欄目組,逐漸放權給喬思佳和沈燮,導致各部門工作協調性下降,長此以往,《追夢者》難保不會變成《絕夢者》,前景同樣很令人擔憂啊。”
蕭文縝說:“一起憂吧,說不定有江總做伴,憂著憂著也就不憂了。”
江棋來說:“誰說不是呢?”
電視裡,一隻處於發情期的雄獅正騎在一隻雌獅身上激烈交配,蕭文縝淡定如初,江棋來鎮定自若,目光都凝定在電視屏幕上,彼此較勁,誰都沒有率先移開視線的打算。
畫面還在繼續:雄獅和雌獅短暫交配完,雌獅猛一回身咬住雄獅的脖子,雄獅痛苦地嘶吼,雌獅拒不鬆口……
“雌獅子為什麼回咬雄獅子?”
沙發後忽然傳來齊默疑惑的話語,江、蕭二人坐在沙發上愣了好幾秒鐘,待回過神,幾乎同時離開沙發,雖未言語,分工卻極為默契,蕭文縝快步繞到沙發後捂住齊默的眼睛,江棋來則快速翻找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了。
儘管如此,齊默還是聽到了旁白解說,比如貓科動物在交配時,雄性生殖器上的小 刺容易刮傷雌性,雌獅子之所以回咬雄獅子,是因為雌獅子在交配的過程中感覺到了疼痛。
原來……是在交配。
原來……如此。
齊默清楚了,臉卻丟盡了。
身後,蕭文縝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捂住她的眼睛,低聲斥責:“出來怎麼也不吱一聲?”
江棋來手握遙控器,回頭目睹齊默和蕭文縝的親密之舉,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冷冷地道:“蕭文縝,你的兩隻手是長在齊齊身上了嗎?還不趕緊放下來?”
10月6日下午,齊默查閱文獻,蕭文縝陪讀過半,拉著齊默坐在圍棋桌前對弈放鬆。
齊默搬進華清園的時候,書房裡就已然放置著一組圍棋桌椅,齊默出於好奇,問蕭文縝:“你一個人獨住,平時想下棋,誰陪你對弈?”
“一個人也可以下圍棋。”
這話,蕭文縝說得平靜自然,齊默卻頗為感慨。蕭文縝父母要麼常年通告不斷,要麼輾轉在國內外各大片場裡,蕭文縝作為他們的兒子,獨立能力可想而知,雖說獨自下棋也能收穫樂趣,但齊默聽了總歸有些不舒服。
是她自己不舒服。
齊家老爺子也是一位圍棋愛好者,但他比蕭文縝有福,至少老爺子每次想要下棋的時候,都有齊默做伴。而齊默,自幼受圍棋氛圍薰陶,行棋過程中擅長挖坑誘敵,棋藝可謂深藏不露。
細細想來,這還是齊默和蕭文縝第一次下棋,蕭文縝不知齊默棋藝深淺,開局前特意跟她講解了一下圍棋玩法,齊默也不挑明自己會下棋,默默地聽著,只笑不語。
結果,蕭文縝開局禮讓齊默,誰知對弈沒一會兒就節節敗退,好在他及時調整策略迎戰,這才轉危為安。
雙方勢均力敵,齊默從小就開始訓練邏輯推理能力,大局觀上並不輸蕭文縝,所以廝殺交鋒近兩局,陷阱遍佈,步步為營。蕭文縝雖然每次都能扭轉乾坤,全身而退,但贏得並不容易。
贏棋不易,心卻隱隱歡喜。
棋逢對手,偏偏這位對手還是他喜歡的女子,怎不喜之、幸之?
那棋,齊默只下了兩局,卻頗為費時,每落一子都要苦思良久,若非江棋來到訪,只怕她還困在蕭文縝精妙的棋局裡出不來。
圍棋對弈自此易主,江、蕭二人高手對決,各執一色棋子交替爭棋,黑白對立,互不相容。
齊默站在一旁觀戰,弈至56手,江棋來手執白棋被黑棋逼入絕境,雖成功突圍,但從大局觀推測,若不出意外,蕭文縝的黑棋極有可能鎖定勝局。
齊默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語音播報父親來電,江棋來和蕭文縝均分神看了她一眼,她接通手機後,離開了書房。
“喂,爸爸。”鼻音很重。
齊遠彬通過手機聽出異常,關切地詢問:“感冒了?”
“嗯。”
“吃過藥沒有?”
“吃過了。”
齊遠彬靜默幾秒,忽問:“跟你一起合租的女同學在你身邊嗎?”
合租的女同學?
齊默恍了一下神,方才想起她離家搬進華清園,母親曾哄騙傳統觀念極強的父親,說她的合租人是班裡某一位幫助她完成閱讀作業的女同學,並不知道她的合租人是一名年輕男子,還是蕭文縝。
齊遠彬沒有聽見齊默回話,當即下了決定:“這樣吧,你把合租地址發給我,我一會兒下班過去看看你,順便請你那位女同學一起吃頓飯,也好當面謝謝她。”
“她回父母家了。”
“你同學不在合租房裡,我才更應該過去看看你,我聽你聲音就知道感冒不輕,留你一個人待在合租房裡,身邊也沒個人照顧,我怎麼放心?”
齊默撒謊欺騙父親,心裡原本就很虛,豈料事與願違,反而堅定了父親要來看望她的念頭,無奈之下,只好另尋藉口:“今天晚上不行,我和幾位同學要把小組作業趕出來,所以不是很方便。”
“那明天……”
齊默立馬斬斷父親的“明天”:“爸爸,我現在吃的感冒藥沒什麼效果,咽喉腫痛很難受,要不我明天去市醫院,您幫我重新開幾包感冒藥吧?”
“唉,你說我都提醒你多少遍了,讓你學習不要那麼拼命,多注意身體,你就是不聽。”齊遠彬念叨歸念叨,可終究還是松了口,“你明天上午直接去辦公室找我,我給你開幾包藥。”
“好。”齊默暗自舒了一口氣。
齊遠彬叮囑:“不要熬夜,多注意休息,另外多喝白開水。”
“好。”
“掛了?”
“嗯。”
齊默掛斷電話,走到書房門口,聽到江棋來和蕭文縝正在說話,覺得還是回避一下比較好,索性拿著手機回到了客廳裡。
書房裡,江棋來手執白棋落在交叉點上,試圖對黑棋展開反追殺,許是滿腔心思都在棋盤上,所以越發顯得他的問話有些心不在焉:“齊叔叔知道你和齊齊住在一起嗎?”
“不知道。”蕭文縝並未隱瞞。
江棋來挑著眉:“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會告訴齊叔叔?”
“你隨意。”
江棋來撇撇嘴,垂眸盯著棋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片刻開口:“夷中喜歡你吧?”
蕭文縝抬眸睇他一眼,落下黑棋化解危機,沒有接話。
江棋來自顧自說道:“閨密之間反目成仇,要麼是為了名利,要麼是為了男人。前者不成立,畢竟夷中和齊齊目前沒有任何名利衝突,那麼只能是後者了。”
眼下白棋局勢不妙,看樣子只能背水一戰了,江棋來稍作思量,又下一子,緩聲道:“想必夷中知道你和齊齊住在一起,一時之間受了刺激。”
“一句受刺激,就可以成為傷害齊齊的理由嗎?”蕭文縝聲音泛涼。
白棋夾縫中求生,江棋來禁不住皺眉:“我妹妹做錯事,我作為哥哥自會規勸,不勞蕭公子費心批判。”
“有一必有二,只要她不死心,只要我和齊齊還住在一起,她內心不忿,就還會蠢蠢欲動,無休無止。”蕭文縝再落一子,阻斷白棋唯一出路。
白棋無路可走,江棋來頓生惱意:“你把夷中想得太壞了。”
“是你太小看你妹妹了。近幾年,她視沈燮如備胎,利用沈燮窺探我的生活,甚至通過和沈燮親近,想要引起我的不快和在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我的容忍度。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可有想過是否會傷害到沈燮,是否對得起沈燮四年的癡心守護?喜歡一個人沒錯,但如果喜歡一個人就去傷害另外一個人,那就是她的不對了。”
話音落地,蕭文縝手執黑棋落下最後一子,黑棋圍捕成功,白棋慘敗。也不知道江棋來是被棋局走勢破壞了心情,還是蕭文縝的話惹惱了他,只見他的手背觸及黑白棋子,朝蕭文縝方向淡淡一掃,棋局盡毀。
“不玩了。”
10月7日上午,蕭文縝不放心齊默生著病一個人去市醫院,開車送她過去。陪她進入醫院大廳,蕭文縝知道她不願齊遠彬看出她和他住在一起,並沒有讓她為難,而是停下腳步囑咐她:“我在大廳裡等你。”
“好。”
齊默朝急診科方向走了幾步,沒想到竟然在醫院大廳裡看到了喬思佳。
喬思佳手腕間掛著藥袋,齊默看到她的時候,她正攙扶一位中年女子迎面走來。那位中年女子衣著打扮時尚新潮,雖然右側面部紅腫,有明顯擦傷,但容貌依然精緻明豔,與喬思佳臉形十分相像,母女關係一目了然,可見高顏值遺傳基因的強大。
無疑,喬思佳也看到了齊默。
如果說喬思佳在醫院大廳裡看到齊默還算平靜的話,那麼越過齊默肩頭,看到她身後不遠處的蕭文縝,就可以稱之為意外了。
喬思佳一雙瞳孔疾速收縮,隨即恢復如初,微妙轉變用時不到一秒,很難被人察覺。
此刻的她,心情複雜沉重。但只有她本人清楚,這一抹突然湧上心頭的複雜情緒,絕不僅僅是因為同時在醫院大廳裡看到蕭文縝和齊默,而是來源於內心深處一直不敢輕易示人的卑怯。
誰撞上她和母親都可以,可偏偏是蕭文縝。
“齊齊……”蕭文縝站在齊默身後喊她,暗示她抓緊時間去急診科。
齊默離開前出於禮貌,向喬思佳和喬母頷首打招呼,喬母以前沒有見過齊默,用眼神詢問喬思佳這姑娘是誰。
“我同學。”
回應簡潔,喬思佳一片心思沉浸在蕭文縝剛才那聲“齊齊”上。她還沒收回思緒,喬母已將注意力轉向蕭文縝,表情甚是驚喜,搶先一步打開了話匣子:“文縝?你就是文縝吧?思佳沒少在我面前提起你,我私底下也看過你不少照片,所以才會一眼就認出你。我聽思佳說,她這些年和你一起共事,你沒少幫助她,阿姨心裡……”
“媽——”
喬思佳出聲打斷喋喋不休的喬母,一臉不耐煩。喬母立馬閉上嘴巴,尷尬地賠著笑臉不敢再說話。
喬思佳大概意識到剛才語氣太凶,先看一眼蕭文縝,見他神色如常,這才對喬母緩和了語氣:“媽,你先去外面等我,我一會兒就出去。”
“好,好,你們聊,你們聊。”喬母很聽女兒的話,離開醫院大廳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望著蕭文縝的背影,臉上盡是微笑。
喬思佳只覺難堪,將藥袋勾在手裡,再抬頭,尷尬的表情已被微笑取代:“好巧,你今天怎麼會來醫院,是身體不舒服嗎?”
蕭文縝說:“我陪齊齊過來看病。”
齊齊?又是齊齊。
喬思佳隱下心頭不悅:“齊默哪裡不舒服?”
蕭文縝說:“感冒。”
喬思佳打趣:“齊默能夠做你師妹真是有福氣,生病的時候,還有你這位師兄可以陪著一起來醫院。”
蕭文縝沒笑,有人給他發微信,他正在低頭查看手機。
喬思佳習慣性咬著下嘴唇,片刻後鬆開,主動解釋:“我媽昨晚起夜,腳滑不小心摔在地上,擦傷了臉皮,我擔心她傷到骨頭,所以帶她來醫院檢查一下。”
“嗯。”他的聲音淡淡的。
喬思佳不確定他是否聽進去,站在原地看著他,一雙秋水眼眸欲說還休。
蕭文縝回完微信,抬眸對上喬思佳的目光,似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勾起唇角,溫聲回應:“思佳,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
喬思佳覺得,蕭文縝是她認識的所有男生裡最絕情的那一個。
他冷漠、冷血,拒人於千里之外,渾身上下乃至骨子裡都透著涼意。
媒體評價他沒有“星二代”的架子,性格謙和,易相處。
簡直是一派胡言。
喬思佳開車回去的路上,喬母在她耳邊喋喋不休:“蕭文縝那孩子真是長了一副好相貌,家裡背景又那麼好,還有他爸、他媽,那可是娛樂圈裡的大咖,不僅家境優渥,人脈資源也很豐富,這麼好的家庭真是沒的說。”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提醒女兒,“思佳,你可要好好加把勁,只要你以後能夠嫁給蕭文縝,這輩子都吃穿不愁,媽媽也能跟著你享享清福。”
喬思佳抿著唇開車,不接話。
“哎,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喬母抬起手背碰了碰喬思佳的手臂。
喬思佳冷臉:“聽見了!我只是在想,我拿什麼嫁給蕭文縝!”
喬母十分自豪:“我閨女長得這麼好看,專業能力和賺錢能力又是同輩佼佼者,你沒資格嫁他,誰有資格?”
“我有資格嫁蕭文縝?”喬思佳嗤笑道,“這話虧你說得出來。家裡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賭鬼,別說是蕭家看不上我,就連一般家庭願不願意娶我都是一個問題。如果讓人知道,我媽常年混跡麻將圈,僅是一年賭資就高達幾十萬,試問有誰還敢靠近我?就算有人瞎了眼和我在一起,但那人和你無親無故,人家憑什麼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出血幫你還賭債?”
“我以後不賭還不行嗎?”喬母自知理虧,聲音弱了下來。
喬思佳接連冷笑數聲:“這話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你次次發誓,次次死不悔改,我不給你錢,你就借高利貸,要不然就偷我銀行卡還賭債,我就算手握金山、銀山,也不夠給你填窟窿。別人家的母親一心為女兒著想,你呢?你專門坑女兒。你但凡有點兒母性,也不至於一直把我往深淵裡面帶。”
此話可謂紮心,喬母有意討好,再次示弱:“我以後真的不賭了,我再沉迷麻將,你就把我關在屋子裡,好不好?”
喬思佳置若罔聞,她的心頭燒著一把火,一把壓抑多年的怒火和憤恨。若非今天情緒糟糕到極點,還不知道她要壓著、忍著,要一個人痛苦煎熬多久。
她對著喬母咬牙切齒:“你知道嗎?剛才在醫院裡看到蕭文縝,我除了覺得很丟臉,還覺得自己很可悲。我怕他看出你臉上的傷是躲避高利貸逃跑時摔倒擦傷的;我怕他知道我父母早已離異,我爸爸跟‘小三’在一起生活沒多久,就因為拖欠工程款跑到了國外;我怕他知道我媽媽離異後沉迷麻將、賭博,偏又虛榮心作祟,禁不住賭友恭維慫恿,不僅賭掉了家裡的別墅和跑車,還把存款都給敗完了;我怕他知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白富美’,而是一個每天辛苦工作,辛苦寫論文,辛苦賺外快,不停給媽媽還賭債的灰姑娘,哦,不,我不是灰姑娘,我是一個賺錢機器,我是一個看不到未來的可憐蟲。”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喬母懺悔道歉,縮著脖子再一次發誓,“我不賭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賭了,你信我。”
喬思佳已經沒有辦法再相信母親,這些年她在母親的誓言裡,一次次充滿希望,迎來的卻是無邊無際的失望。
可是又能如何呢?
在這世間,唯有母親與她相依為命,就算母親嗜賭成性,她恨得咬牙切齒,無數次想要和母親斷絕關係,但血緣親情又豈是說斷就能斷的?更何況母親年紀大了,她不管母親,母親後半輩子就真的完了。
想到這裡,喬思佳心中怒火無處宣洩,只能攥緊拳頭,憋屈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嚇得喬母一句話也不敢說。
喬思佳面無表情,緩緩說道:“媽,你根本不知道蕭文縝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是我灰暗生活裡的一道曙光,但因為你,我連靠近這道曙光的資格都沒有。”
這天上午,齊默拿著感冒藥離開父親的辦公室時,父親執意要把她送到醫院門口,齊默多次拒絕無效,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父親走進醫院大廳。
大廳裡人滿為患,都是前來就診的病人和家屬。
遠遠看到蕭文縝坐在大廳裡等她,見她出現而站起身的他,在看到她身旁的長輩時,擰著眉坐了回去。
齊默滿懷歉意。
出了醫院大廳,齊默被父親送到醫院門口,在父親的叮囑聲裡好不容易勸說父親返回急診科,正想打一通電話給蕭文縝,他已經把車開了過來。
齊默上車以後,拿眼角偷瞄蕭文縝:“師兄,你生氣了?”
“沒有。”是真的沒生氣,只是有點兒無奈。
“我知道你生氣了。”齊默不信他的話。
蕭文縝失笑,側著身子幫她系上安全帶:“我是覺得,我們住在一起又沒幹什麼壞事,沒必要瞞著齊叔叔。”
幹壞事?
他所謂的幹壞事,具體指什麼?
齊默不可能追著蕭文縝要答案。她看向蕭文縝,他正留意汽車後視鏡,一隻手熟練地打著方向盤,準備把車駛進車道裡。
齊默說:“我爸爸傳統觀念極重,他一直覺得男女未婚同居,跟男方一心想要對女方耍流氓沒有什麼區別。”
“……”
齊默繼續說:“師兄,你絕對不是流氓。”
蕭文縝說:“謝謝啊。”
離開市醫院以後,原本是要回華清園的,但行車經過老城區,齊默臨時改了主意,讓蕭文縝陪她回一趟齊家老宅。
齊默說:“爺爺為我陪讀長達十餘年,現在忽然閑下來,我擔心他心裡有落差,一個人待在家裡受不了。”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10月暖陽高懸于空,滿大街都是陽光的味道,連帶她的語氣也變得格外溫軟。
齊家老爺子雖是業界大佬,卻不喜交際熱鬧,更不喜圈裡人貿然拜訪。生病之前,他的生活重心是齊默;生病之後,他的生活重心一下子被掏空,齊默擔心他也是人之常情。
抵達齊家老宅的時候,院子裡鋪滿陽光,齊凱瑞正坐在搖椅裡,戴著一副老花鏡翻看經濟報。看到齊默帶著蕭文縝一起回來,老爺子明明心裡很高興,偏偏嘴上不饒人:“你倆鼻子可真靈啊,小潘剛在廚房裡燉上一鍋老母雞,這還沒幾分鐘呢,你倆就聞著香味過來了。怎麼回事,你倆在華清園裡沒肉吃嗎?”
“有肉吃,有肉吃。”齊默汗顏,感慨爺爺口是心非的毛病啥時候能改一改就好了。
齊默嗓音沙啞,鼻音很重,齊凱瑞聽出異常,終於收起刻薄,蒼老的聲音裡融入關心:“感冒了?”
“嗯。”
齊凱瑞拿眼角掃向蕭文縝,興師問罪:“你是怎麼照顧齊齊的?”
“我確實沒有照顧好她。”
眼見蕭文縝如此勇於承認錯誤,齊凱瑞反倒無法再借題發揮,他重重冷哼一聲:“你知道就好。”
“不怪師兄,是我自己身體不爭氣。”齊默替蕭文縝說話,沒有察覺她口中的師兄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倒知道護著他。”女大難留。
齊凱瑞將報紙歸於一處,起身離開搖椅,背著手回到客廳裡。片刻後,廚房裡傳來他和家裡保姆潘阿姨的對話聲。
齊凱瑞說:“小潘,齊齊和她師兄一會兒留在家裡吃午飯,你多燒幾道菜。”
潘阿姨回:“好的,齊教授。”
齊凱瑞說:“齊齊感冒,你燒菜的時候注意一下她的口味。”
潘阿姨回:“好的。”
潘阿姨一個人做菜忙不過來,齊默去廚房幫她,但又不放心爺爺和蕭公子單獨待在院子裡,生怕他們一不小心就抬杠,所以擇菜、洗菜、燒菜期間,每隔一會兒就要跑出去看看。
潘阿姨覺得好笑,去儲藏室拿乾貨食材的時候,特意往院子裡瞄上一眼,回到廚房裡寬慰齊默:“沒事,齊教授和你師兄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我看兩個人喝茶靜坐,相處和諧,如果要抬杠,早就不歡而散了,哪會坐到現在還沒動靜。”
齊默可沒潘阿姨這麼樂觀。
那兩人坐在院子裡光喝茶不說話,彼此相對無言,既非神交好友,又非陌生人,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齊齊,如果齊教授真的和你師兄鬧矛盾的話,你是幫齊教授,還是幫你師兄呀?”潘阿姨抓著一把幹木耳放進冷水中泡發,八卦心上線,笑眯眯地看著齊默。
“我誰也不幫。”齊默兩邊不得罪。
“你說這話,其實就已經偏向你師兄了。”潘阿姨斜睨齊默一眼,細細的眼睛裡盡是打趣。見齊默還沒回過勁來,她先是朝廚房門口看了看是否有人走動,見沒人,這才壓低聲音提醒齊默:“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和你爺爺相處多少年,你和你師兄又相處多長時間,按理說,你對你爺爺的感情應該遠遠超過對你師兄的,但在你心裡,你師兄的重要性和你爺爺是一樣的,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齊默面上發熱,清了清嗓子,明知故問:“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我可不好說,反正你呀……”話音一頓,潘阿姨朝齊默曖昧地眨眨眼,輕聲笑道,“你自己心裡清楚就行。”
齊默窘。
“清楚什麼?”廚房門口突然傳來蕭文縝的聲音,音色低沉,很有質感。
“沒什麼,沒什麼,我和齊齊正在說笑呢。”潘阿姨朝門口望去,年輕男子身材修長,臉形堪稱完美,就連氣質也很卓越。他手裡端著一杯溫開水,邁著大長腿徑直走向齊默的時候,潘阿姨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孩子長得真是帥氣。
蕭文縝把水杯遞給齊默:“你一上午都沒怎麼喝水,先把這杯水喝了。”
“哦。”
齊默接過水杯,餘光中瞥見潘阿姨邊切菜邊偷瞄她和蕭文縝,笑得格外歡悅慈愛。齊默越發覺得口乾舌燥,蕭公子送來這杯溫開水,緩和燥意剛剛好。
中午吃飯,涼菜、熱菜擺放一桌,葷素齊全,齊凱瑞入席後,生硬打破他和蕭文縝之間的僵局:“喝一杯?”
“開車。”
齊凱瑞沒有勉強蕭文縝,事實上他病後戒酒,就算蕭文縝想喝,他也陪不了。
這日吃飯,氣氛遠比齊默想像中融洽。齊凱瑞談及齊默和蕭文縝的碩士論文選題,說年後就應該定下來,囑咐兩位晚輩完善自己的研究體系,抓緊時間閱讀國內外文獻和相關領域研究成果,儘快草擬出課題提綱。
從課業到選題,再從選題到研究方向,齊凱瑞給了很多建議。後來他談及蕭文縝的幾篇高質量論文,說他都看過,雖然淺提了一些意見,話裡話外卻不吝讚賞。
齊默難得見兩人聊得如此投機,心裡頗為歡喜。
飯後,齊默去廚房幫潘阿姨刷碗,蕭文縝陪齊凱瑞移步書房下圍棋。老爺子雖然棋藝高超,但每次下棋都要深思熟慮很久,方才落下一子。對此,蕭文縝心性沉穩,老爺子思索棋局走勢,他也不催,就那麼不急不躁地等著。
齊家書房,僅是書架就覆蓋了兩面大牆,與經濟學有關的書籍幾乎佔據了一大半空間,密密麻麻,排列有序,專業劃分一目了然。
蕭文縝坐等無聊,起身查看書架,兩分鐘後,他的目光定格在書架某一個長格裡。
長格裡,寂靜擺放著十幾本自製印刷書籍,書脊上分別印刷著:齊默作文(一)、齊默作文(二)、齊默作文(三)……齊默作文(十三)。
13本作文書?
蕭文縝隨便抽出一本作文書,書厚重無比,他心裡當即一緊:一本作文書尚且如此,更何況13本,這究竟承載了齊默多少日和月。
翻開書頁,閱讀開篇數行,已可見文采斐然,辭藻瑰麗,絲毫不亞于當年那篇驚才絕豔的高考滿分作文。
齊凱瑞執起一枚黑棋正要落子,後知後覺地發現蕭文縝早已不在對面。他轉臉看向蕭文縝,見他正站在書架前認真翻閱手中書籍,齊凱瑞心有所觸,定睛望向長格處,對於蕭文縝所閱書籍瞬間了然。
齊凱瑞的聲音隨之響起:“齊齊9歲那一年,我讓她每星期完成兩篇作文。一周兩篇,一個月就是8篇,一年就是96篇,截至她18歲高考前夕,整整九年時間裡,她一共完成了864篇作文。當然,這只是保守數字。備戰高考期間,她一周交3篇作文是常有的事,從普通作文到高質量作文,再到高考滿分作文,她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努力和辛苦。”
蕭文縝眸色遽沉,他被“864篇+”這樣龐大的數字刺痛了,不忍猜想她是怎麼一日日熬過來的,又是懷揣著怎樣的希望,斬斷過多少絕望,才鑄成這紮人心窩的13本書。
齊凱瑞盯著棋盤,眉眼間隱有一絲悔意,沉聲道:“我對她嚴苛慣了,以前並不覺得每週讓她提交兩篇高質量作文有什麼不對。直到她上華大讀書以後,我整理之前幫她謄寫的作文,準備把她之前的作文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出來自製成書,放在家裡收藏,這才驚覺竟然有13本。厚厚的13本作文書,我看一次,心裡就難過一次,心裡呀……真的很不是滋味。”
齊凱瑞聲音突然哽咽,側轉身背對蕭文縝,面對一側牆壁,悄悄地抹了一把臉,隨後將手中黑棋丟進棋罐裡,朝沉默不語的蕭文縝不耐煩地擺擺手:“不下了,渴得要命,齊齊和小潘也不知道端杯水過來,真是不像話。”
午後,齊默幫潘阿姨忙完廚具清潔,趁著天氣好,把齊凱瑞的床單和被罩拆下來換洗。待床單、被罩脫完水,兩人合作將其晾曬到院子裡,潘阿姨拎著洗衣盆走進客廳,正好遇到蕭文縝獨自從書房裡走出來。
蕭文縝道:“潘阿姨,麻煩您給齊教授沏杯茶端進去。”
“好。”
齊默整理晾在衣架上的床單,聽到客廳裡傳出的對話聲,並未往心裡去。然而10秒不到,齊默腰間突然一緊,一具熱度驚人的身體緊貼她的後背,氣息流連頸側,她被牢牢地禁錮在他的懷抱裡。
齊默身體一僵。
在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麼抱著她。齊默很想提醒身後那人,這裡是齊家,他就這麼抱著她,萬一被爺爺看到……
“文縝,需要給你也沏杯茶嗎?”潘阿姨的聲音由遠至近,然後呀的一聲驚呼,仿佛誤闖尷尬之地,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別說潘阿姨覺得尷尬,就連齊默本人也覺得不好意思,但腰間雙臂格外有力,那個人不願放開她,她就只能任由他胡作非為。
可不正是胡作非為嗎?
這裡是齊家,在別人家裡還這麼放肆,真是膽大包天。
“師兄,如果被我爺爺看到,他一定會打斷你的雙腿。”齊默出聲嚇唬他。
他笑,挺拔的鼻樑蹭了蹭齊默的脖頸肌膚。癢意襲來,齊默縮了一下脖子,而他瞬間皺了眉:齊默脖子裡出了很多汗。
午後,齊默幫助潘阿姨做家務,身上出了不少熱汗,待熱汗冷卻,暖陽偏移,竟悉數化為咳意。
下午離開,齊凱瑞送他們出門,聽著齊默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憂心忡忡:“咳成這樣,回華清園之前,去一趟醫院吧。”
齊默咳嗽了大半個月,雖然積極治療,但依然不見好轉。身體如此不適,偏偏學業繁重,齊默每一天都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每日在校學習安排:聆聽必修課,聆聽選修課,聆聽國內外經濟學家講座,聆聽經濟學領域學術報告,讀屏閱覽國內外文獻資料,等等。
每晚回家學習安排:穩固當天上課內容,預習下一節課重點,查閱相關課堂材料,關注經濟領域研究成果,等等。
每週在家學習安排:完成研究作業,完成一篇閱讀筆記,讀屏《美國經濟評論》等國際頂級期刊,查閱文獻和論文資料等。
極度自律之人,絕不荒廢時間,必定會把學習計劃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患病在身,疲於學習,也能堅定地嚴格約束自我。
齊默學業至上,蕭文縝是知道的。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很清楚,作為蕭博彥和沈樂安的兒子,頂著“星二代”光環長大的他,一旦公開戀愛,勢必會被媒體關注,而齊默的閱讀書寫障礙症和求學經歷無疑會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甚至會被“鍵盤俠”製造輿論和謠言惡意中傷。
蕭文縝不願齊默過早曝光在聚光燈之下,更不願她在國大讀書期間被人放大一舉一動,所以在校期間從未和她有過親密之舉,唯一能夠彰顯親近的,是他每天中午都會和她一起外出吃飯。
蕭文縝選擇和齊默一起吃午飯,是因為早晚用餐都在華清園,所以生怕她中午吃飯無人看顧又吃漢堡。對此,齊默心知肚明。
猶記得10月8日開學的那天中午,蕭文縝帶她外出吃飯,仍是他第一次帶她用餐的那家粵菜館,地處經濟學院附近,名字叫粵食居。
他們是在包間裡吃的飯,午餐以蛋白質和蔬菜為主,營養搭配均衡。齊默把幾道菜分別嘗了一遍,味道鮮美,配料、色彩恰到好處。
“喜歡這裡的飯菜嗎?”蕭文縝為她盛了一碗銀耳紅棗湯。
“喜歡。”其實能吃飽就行,在外用餐不宜太挑剔。
“我把這個房間包了下來。”蕭文縝見她詫異地抬眸,補了句,“長期的。”
齊默暫停吃菜,一臉不解。
蕭文縝繼續補充:“週一至週五,每天中午十二點至十四點期間,202號房間除了接待你和我用餐,不會再接待其他食客。”
齊默沒想到他之所以包下這個房間,是因為她。
“你最近生病,身體免疫力降低,每天在學校吃午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吃那麼少,所以我才有了訂餐打算。另外,你在粵食居的午餐菜單,我事先把關過,脂肪含量和碳水化合物含量都很低,不會影響你下午集中精力學習。”
蕭文縝體貼周到,同時又很尊重她的飲食習慣,齊默頷首低眉,喝一口銀耳紅棗湯,似乎能甜膩到心窩裡。
“你什麼時候跟店老闆商量好的?”她竟不知。
“國慶小長假期間。”蕭文縝夾了一筷子萵筍葉放到她的餐盤裡,“據說多吃萵筍葉可以平咳。”
齊默咳嗽症狀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嗽聲一陣接著一陣,異常頻繁,根本就無法入睡。
蕭文縝每天晚上都要進出她的房間好幾趟。聽著她的咳嗽聲,他慶倖她患的不是肺炎的同時,心卻始終放不下來。他帶她輸液,盯著她吃消炎藥和止咳藥,催促她多喝白開水、多休息,甚至幫她分擔作業,即便如此,該咳嗽的時候她照樣撕心裂肺地咳,氣人得很。
咳得最厲害的那一次,她胸悶疼痛,趴在馬桶邊反胃得直想吐。江棋來看到這一幕,執意要帶她去醫院。
她脾氣倔強,不肯起身。去醫院又能如何?她已經接連跑了兩三家醫院,治療咳嗽需要過程,哪能說見效就見效?
江棋來投給蕭文縝一個眼神,暗示他也出聲勸一勸齊默。
“她不願意去醫院,就不要勉強她。”蕭文縝蹲在她身旁,遞給她一條溫毛巾擦嘴。
江棋來惱意頓生:“你如果真心為她好,就不該慣著她。”
蕭文縝確實很慣齊默,不滿她抱病學習,但基於理解,所以放縱。而放縱的結果,是她久咳未愈,蕭文縝倍感自責。
真正讓他感到痛心的,是齊默夜間“憋咳”。
她為了不讓他擔心,為了讓他晚上能夠睡個好覺,入夜以後,儘量憋著不咳嗽。某一次蒙在被窩裡憋得滿臉通紅被他撞見,他在刹那間百感交集,惱怒、生氣、心疼……宛如猝不及防間吃了一顆尚未成熟的青柿子,又酸又澀,苦不能言。
憋著不咳嗽,只會讓她咳嗽起來越發厲害。他扶她坐起身,放輕音量對她說:“不要憋著,家裡隔音,你儘管咳,沒人能聽得見。”
他說這話,齊默是相信的。樓上住戶聽不見她的咳嗽聲,樓下住戶就更不可能了,只因樓下住戶不在家。
青鋒網踐行多領域跨界連接,江棋來已於數日前出差異地,有關於他的新聞報道,網上隨處可見。
江棋來忙,齊默忙,蕭文縝又怎會不忙?
當整個10月從指縫間無聲流逝,齊默咳嗽逐漸痊癒。伴隨著蕭文縝每天早出晚歸,甚至連和她中午一起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她這才意識到,在她生病期間,他為了照顧她,早已積壓了太多工作。
據說,《追夢者》欄目組已經連續熬了半個多月,通宵是常有的事情,更有一部分員工以節目組為家,吃住都在那裡。這一切都是源於高強度錄製工作,以及應青鋒網和贊助商要求,對播出內容進行反復修改。
蕭文縝是欄目組負責人,忙碌程度可想而知。與此同時,他還要兼顧研一學業,以及齊默的陪讀和謄寫任務。齊默僅是想想就覺得焦頭爛額,但蕭文縝在逐一解決以上問題的時候,從未流露出一絲哪怕半絲的急躁。也正因為如此,齊默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男人極為出色的品質——擔當。
齊默知道他辛苦,盡可能不給他添麻煩。週一至週五的學習,她自己通過讀屏軟件和一支錄音筆,馬馬虎虎,勉強能夠自行解決。難就難在雙休日大大小小的作業,有時候為了上交某一項研究作業,需要熟讀上千頁書籍,還要進行相關數據分析……齊默離不開蕭文縝的幫助,而他每天深夜歸家,幫她完成作業以後,還要完成自己的作業,往往熬到天色大亮,完全沒有時間睡覺。
齊默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蕭文縝也在想解決方法,比如,在《追夢者》欄目組附近的茶樓裡,雙休日連包兩天雅間供齊默學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或是需要他謄寫的內容,中午見面時放在一起集中解決。
齊默覺得此法倒也可行,只不過——
齊默翻起舊賬:“你之前好像對我說過,茶樓雙休日人流量比較大,太過吵鬧,不適合學習,也不適合閱讀寫作業。”
貌似,他當時還把她誆騙到蕭家,間接導致她的右手被蜜蜂蜇得腫了好幾日。
蕭文縝強詞奪理:“欄目組附近茶樓不一樣。”
蕭文縝沒說錯,欄目組附近茶樓的確不一樣,因為它貴得要死。
週六晚上,蕭文縝忙完工作離開欄目組,來茶樓接齊默回華清園。回去的路上,齊默對蕭文縝吐槽:“雅間費用也太高了吧?雖說我在裡面坐了一整天,但我只顧著學習,一沒時間品茶,二沒心情消遣,不值當。”
“怎麼不值當?”蕭文縝與她意見不一致,“茶樓雅間可以為你遮陽,可以為你擋風。另外,雅間環境清幽,很適合你學習,對我來說,這就是值當。”
齊默不接話。
敗家子。
周日午後,蕭文縝陪齊默在茶樓附近吃完午飯,陪她返回茶樓雅間,特地騰出兩個小時陪她寫作業,其間欄目組成員催促電話不斷,明擺著是有急事找他。
蕭文縝恍若未聞,邊聽錄音邊劈裡啪啦地敲打著鍵盤。齊默坐在對面看不過去,提醒他:“手機響了。”
“嗯。”很敷衍。
齊默忍不住搖頭,小聲嘀咕:“有你這樣的負責人,欄目組要亡了。”
他竟然聽見了。
蕭文縝抬眸看她一眼,將錄音裡的內容繼續轉變成文字,順便丟了一句話給她:“我留在這裡不走,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我。
齊默笑而不語,往他杯子裡蓄滿熱茶,算是賠罪。
幾分鐘以後,敲擊鍵盤聲逐漸慢下來,蕭文縝敲完最後一個字,把文檔存儲好關閉,隨即合上筆記本電腦,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薄唇吐出三個字來:“沒良心。”
齊默嘴角不自覺上揚,她也覺得自己沒良心極了。她打開背包拉鍊,把筆記本電腦裝進去,跟他說:“你快去忙工作,我在這裡等你。”
蕭文縝拿起陶瓷骨玉茶杯,修長指節貼附在杯壁上煞是好看,無須觀全貌,只消看一眼他此刻喝茶的動作,就足以被撩倒了。
喉結滾動,那杯茶被他一飲而盡。
蕭文縝把杯子放到茶桌上,起身的時候查看了一下腕表時間:“再有兩個小時,欄目組要錄製節目,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忙完,你一會兒先打車回華清園,我忙完工作就回去。”
“好。”
走之前,他又伸手捏了捏她另一側臉頰,見她不悅地瞪著他,笑著解釋:“你不懂,左右兩側臉頰要一起捏,否則受力不均勻,我擔心你兩邊臉形不對稱。”
“……”
滿嘴的歪理邪說,明明是他的惡趣味跑出來作祟。
蕭文縝離開茶樓以後,齊默又獨自待在茶樓裡聽了一個多小時文獻資料,方才收拾東西離開。站在路邊打車的時候,她看到路對面一位長髮飄飄的美女從蛋糕房裡走出來,左手抱著一束包裝精美的鮮花,右手提著一隻大蛋糕,一身休閒風正裝,腳下踩著一雙高跟鞋,無論是衣品還是氣質,都很出色。
《追夢者》欄目組就在附近,在這裡撞見喬思佳,原本就沒什麼可意外的。但橫穿馬路走過來的喬思佳,忽然間看到齊默,就難免有些驚訝了。
“齊默——”喬思佳走到齊默面前,“你怎麼會在這裡?”
“喝茶。”
喬思佳看一眼齊默身後的茶樓,隨口問:“你一個人?”
“我和朋友。”喬思佳對蕭公子有意思,齊默顧及自身安危,不想刺激她。
“你朋友呢?”還是隨口一問。
“走了。”
齊默單手提著雙肩包,抬起另一隻手繼續打車,奈何路上來來去去都是私家車,好不容易開過來幾輛出租車,卻都拉著乘客,齊默只好縮回手,暫停打車。
“這裡不好打車,前面路口出租車比較多,你可以去那裡試試。”蛋糕有點兒重,喬思佳舒展了一下右手臂。
前面路口和《追夢者》欄目組在同一個方向,齊默和喬思佳並肩同行。路上,見喬思佳左手抱著大捧鮮花,右手提著大蛋糕,走起路來頗為吃力,齊默覺得很沒必要:“現在蛋糕店和鮮花店都有配送服務,你大可不必這麼辛苦。”
喬思佳無奈:“最近欄目組比較忙,我除了回國大上課,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演播廳裡,文縝在那裡坐鎮,我也不好意思偷懶,所以就借著取鮮花和蛋糕的名義出來透透氣。”
“今天是節目嘉賓生日?”齊默轉臉看向路邊車輛,洩氣地收回目光,還是沒車。
喬思佳搖頭:“節目播出那天才是。”
齊默見喬思佳再次舒展了一下右手臂,本想漠視不理,豈料喬思佳對上她的目光,嬌俏地朝她眨眨眼:“太重了。”
齊默無語數秒,終於有了幾分眼力見兒,道:“我幫你拿一會兒吧。”
“好啊,謝謝。”喬思佳回應得很爽快,直接把大蛋糕遞給齊默。齊默沒接,裝作眼瞎沒看見,從喬思佳懷裡取走那束鮮花,慢悠悠地繼續往前走。
喬思佳踩著高跟鞋追上來:“你一會兒要去哪兒?”
“回家。”喬思佳今天格外熱絡,齊默覺得不是什麼好事情。
果然。
喬思佳提議:“欄目組就在路口前面,你如果回家沒有什麼事情的話,要不要去錄製現場逛一逛?”
“不合適吧?”錄製現場又不是菜市場,難道她還能逛出幾筐大白菜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文縝是你師兄,你和我又是同學,你想過去,隨時都可以過去。”
齊默笑笑,關鍵是她不想過去啊。
路口近在眼前,齊默停下腳步,欲把鮮花還給喬思佳,卻看到喬思佳雙手抱著蛋糕,非常抱歉地對著她扯扯嘴角:“這蛋糕實在是太重了。齊默,要不你幫忙把花送進去,正好還能見見文縝,你說呢?”
齊默想說“你做戲痕跡有點兒重啊”,話到嘴邊,縮減成再簡潔不過的兩個字:“好吧。”
她知道,喬思佳“誘拐”她前去欄目組演播廳,必有後招,而她生來不怕死,過去觀摩觀摩喬思佳的手段,長長見識也沒什麼損失。
去就去吧。
《追夢者》演播廳究竟有多大,齊默沒有工夫拿眼神丈量,唯一知道的是足夠大,工作人員也足夠多,足夠……忙碌。
大概是錄製在即,攝製組成員、主持人、編導、劇務早已在演播廳裡準備就緒,正在聽從指揮調試機位,進行畫面測試,忙碌之下無閒人。
還是有閒人的,比如說齊默。
齊默和喬思佳一起把鮮花和蛋糕交給劇務。劇務看了一眼齊默,並沒有太留意,欄目組內部人員帶朋友或是家屬來錄製現場很正常。
喬思佳還有話叮囑劇務,對齊默做了一個稍等手勢。齊默見每個人都很忙,不願太引人關注,單肩背著雙肩包,一個人站在了演播廳角落裡。
很少有人注意到齊默的存在。
齊默打量著演播廳,毫無意外地看到了江夷中。江夷中身處職場,和之前鬆散的態度區別甚大,她和主持人站在一起,應該是在溝通細節,僅從表情和態度上來看,專業而又嚴謹。
與演播廳相鄰,有一間燈控室……應該是燈控室吧?沈燮進進出出,手裡拿著幾張單子,正在做最後的調試。
齊默環顧一眼整個演播廳,沒有看到蕭文縝。
原來這就是蕭文縝的工作環境,不見硝煙,高效率的同時,亦是高壓力。
“齊默,不好意思啊,等久了吧?”喬思佳來到齊默的面前,對著劇務的背影挫敗地搖頭,壓低了聲音,“劇務剛來實習沒幾天,有很多事情需要手把手現場教,萬一弄出什麼岔子,那還得了?”
“慢慢教,總能教會的。”喬思佳的後招這就來了嗎?
“學校跟職場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輕裝上陣,有人幫扶,後者巨石壓頂,孤軍奮戰。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一旦遇上高強度錄製,誰能顧得上誰?如果她接下來半個月還無法適應自己的工作,只會成為劇務組其他同事的累贅。”有人經過角落,對著喬思佳頷首點頭,很有禮貌,喬思佳微笑點頭,算是回應,很有負責人的架勢。
齊默看一眼喬思佳,喬思佳這般指桑駡槐,是因為先前在市醫院裡看到蕭文縝帶著她去看病,喬思佳眼睛裡長針眼了?還是因為蕭文縝作為她的師兄,在學校裡對她較之同班同學親近,喬思佳受刺激了?
情字害人啊。
齊默正面迎敵:“思佳同學,你這話說得重了些,小姑娘識文斷字,看起來又那麼機靈,如果連她入職都被視為累贅的話,那我呢?”
“你?”喬思佳大概沒想到齊默會主動對號入座,愣了一下,待反應過來,連忙解釋,“哎呀,齊默,我說的是剛才那位劇務小姑娘,你好端端的提自己做什麼?”
“我還不如那個小姑娘呢。”齊默雙臂環胸看著喬思佳,笑著說,“我生來就是他人的累贅,那你說說看,我該怎麼辦呢?累贅之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要不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免得浪費社會資源?”
喬思佳被齊默堵得啞口無言,紅唇張了張,隔了幾秒,吐出幾個字來:“齊默,你真是冤枉死我了。”
齊默很無奈。
好吧,她把喬思佳冤枉死了。
雖然沒有看到蕭文縝有點兒遺憾,但她既然已經領教過喬思佳的後招,也該閃身走人了。另外,喬思佳先前憑什麼說她回家沒事做,她需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遠比她在這裡領教後招有意思多了。
然而,就在齊默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從演播廳上方砸下一束光線,籠罩在她的身上,現場寂靜一秒之後,嘈雜聲頓起。
“燈控室在搞什麼?作死啊。”沈燮朝燈控室大喊,距離太遠,他沒有馬上認出齊默。
齊默以為燈控室操作失誤,一時間出了么蛾子,沒理會身上這道仙氣飄飄的白光,繼續往前走。她以為工作人員意識到打錯光會馬上撤走聚光燈,卻被一個稱呼絆住了腳步。
這個稱呼,與師門關係有關。
“師妹……”
屬�某個男子特有的清冽嗓音,幾乎充斥著整個演播廳。齊默心跳失常,慢慢轉過頭去。演播廳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疑惑、不解、驚訝……
沈燮望著她,目瞪口呆,大概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
江夷中也是一副怔怔的模樣。
喬思佳緊皺眉頭,或許就算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出現這一幕。
演播廳裡沒有蕭文縝,而他的聲音是通過現場信號裝置傳出來的,齊默順著喬思佳的目光望向演播廳一角。
那裡是一處獨立入口,與各部門相鄰,齊默隱隱猜測,那裡應該是導播室。
那裡的確是導播室。幾分鐘以前,蕭文縝和導演待在導播室裡,望著幾處圖像監視器,協調現場微調攝像機位,切換畫面的時候,他看到演播廳某一角站著一位女子,他原本只是淡淡掃視一眼,但因那女子和某人身影頗像,就又把畫面切了回去。
蕭文縝沒想到會在演播廳監視器裡看到齊默,他以為她已經回華清園了,正疑惑她怎麼會過來,卻看到她望著演播廳裡奔走忙碌的工作人員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文縝忍不住皺了眉。
他不能不皺眉,她一個人安靜地站在無人理睬的角落裡,與周遭忙碌格格不入,她的情緒是否很低落?她是否在質疑她的未來?她的自信心是否會受挫?
浮起這些念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喬思佳。於是,瞬間了然,一股猝然躥升的惱意刹那間碾壓理智,等他情緒歸於冷靜,他已指示燈控室開啟聚光燈,拿著傳聲器叫出了那聲“師妹”。
是師妹,不是齊默。
他在感性戰勝理性的情況下,依然不願看到“齊默”這個名字喚出口以後,對她的讀書生涯造成任何困擾。
而“師妹”——
相識以來,他從未認真地喊她一聲“師妹”,但此刻他想高聲喊出這聲“師妹”,也必須喊出這聲“師妹”。
監視器裡,她朝導播室方向看過來,他明知道她看不見他,可還是認真地對上屏幕裡她的眼睛,字字清晰有力,語調沉穩堅定。
他說:“師妹,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孩子,堅強第一,勇敢第一,樂觀第一,自律第一,執著第一,豁達第一……石泐海枯,九垓八埏,你都是第一。”
這天是11月下旬的某一個周日,蕭文縝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演播廳,似乎所有人都忘記還有十幾分鐘錄製就要正式開始,他們的眼睛裡只有那個被聚光燈籠罩的年輕女孩子,他們的耳朵裡只有那道堅不可摧的敬佩之聲。
這道聲音的主人,是他們欄目的負責人,性子冷清,從不和異性過於親近,更不曾說過如此熾烈的言語。
眾人一致看向齊默。
齊默卻盯著導播室,沒有言語,沒有下一步舉動,只是平靜地看著。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耳朵在發燙,她的心臟在融化,她知道他為什麼說出這樣一番話,是擔心,是安慰,更是認同。
聚光燈下,齊默忽然笑了,笑容燦爛奪目,竟生生蓋過了周身的光芒。
導播室入口,蕭文縝悄然佇立,從容不迫,姿態醒目卓絕,手裡拿著對講機,遠遠望著聚光燈下的齊默,薄唇緩緩上揚。
是微笑。
更是秋冬季節交替,迸發而出的一抹暖陽。
Chapter 08 你再也沒有情敵了
世界廣袤無垠,人生朝露溘至,想要遇到一個與你精神共鳴之人,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答案是:微乎其微。
萬幸的是,齊默遇到了蕭文縝。
大庭廣眾之下的那一聲“師妹”,與其說是一個稱謂,不如說是蕭文縝想通過這個稱謂讓齊默對自身價值獲得更多的認同感。
試問,蕭文縝若與優秀出色掛鉤,他的師妹又能差到哪裡去?
於是,便有了接下來那句:“師妹,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孩子,堅強第一,勇敢第一,樂觀第一,自律第一,執著第一,豁達第一……石泐海枯,九垓八埏,你都是第一。”
齊默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為在他的高度評價裡,她突然頓悟何為愛。
愛,不是甜言蜜語,不是浪漫依存,而是將所愛之人的殘缺視為閃光點,無時無刻不給予對方自信,共享其喜,共解其憂。
當天下午,《追夢者》演播廳裡,齊默和蕭文縝隔著遠遠的距離相視一笑。齊默無意影響節目錄製,轉身離開,甚至沒有跟目送她離開的蕭文縝揮手打招呼。大步行走間,她長髮飛揚,既帥氣又灑脫,高達兩米八的氣場更是震得眾人集體消音。
離開,也是蕭文縝的意思。
她和蕭文縝雖然相識數月,沒有漫長歲月做支撐,但有時候只需一個眼神就能洞悉對方心中所想。《追夢者》錄製在即,他將無暇顧及她,自然不希望她在對未來還很迷茫的時候就過早目睹讓她心存畏怯的職場。
此行並非毫無收穫,至少齊默在回去的路上,第一次設想起自己的未來,比如說研究生畢業以後,她想做些什麼工作,而她力所能及之內又能做些什麼工作。
雖然她出生的時候,老天爺給她發了一手爛牌,好在她不急於放棄,而是煞費苦心地慢慢打。所謂謀事在人,縱使前路不明,但照她這樣繼續打下去,總能在牌桌上打出一個柳暗花明。
蕭文縝告訴她:“有些事情急不得,需要慢慢來,也許你未來的命脈早已掌握在你的手裡,只是你還未察覺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溫和,聽起來似是話裡有話,又似乎只是在安慰她。
齊默聽了,並未放在心上,僅是坐在他的對面笑了笑。
彼時,他已於深夜歸家,齊默見他回來,原本還因他下午對她的那番高評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著道了聲:“餓了。”
此話出口,不僅成功逼退齊默的那一丁點兒扭捏,更讓她在深夜十點洗手作羹湯,趁著他去洗澡,為他煮了一碗家常面。
等他洗完澡出來,齊默陪他坐在餐廳裡用餐。閒聊之余,齊默的思緒回到《追夢者》欄目—他一手創立的事業上,齊默難掩好奇,詢問他是否喜歡現在的工作。
如果不喜歡,何以如此熱忱?
蕭文縝暫停吃面,抬頭看著她,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一個人是否喜歡他的工作,不應該只看現階段,而是應該隨著閱歷遞增,不斷反復思考。這條路永無止境。”
所以,他並不滿足於現在的工作,因為他把更深的喜歡放到了未來。話語簡短,卻透著蠢蠢欲動的野心和抱負。
“師兄,你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她好像從未問過他,他未來想要做些什麼工作,又有哪些期許。
蕭文縝眸色含笑,右手拿著筷子吃面,隔著餐桌向齊默伸出左手,手掌心朝上。無須言語,齊默已知曉他的意思,雖然心存疑惑,但還是把右手放進他的掌心裡,隨即被他緩緩握緊。他望著她說話時,好看的眼睛裡仿佛有星辰閃爍:“未來恰如此刻,深夜歸家,吃一碗齊默為我做的家常面,相陪淺聊日常,勝卻人間無數。”
突然聆聽蕭式甜言蜜語,齊默淡定自若,她凝視蕭文縝過於灼熱的目光,一秒、兩秒、三秒……齊默率先投降,趴在餐桌上直歎氣,卻又控制不住嘴角弧度。他的未來裡有她啊!可是,她真正想問的不是他和她的未來,他幹嗎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心好累呀。
“齊齊,我們不是正在用目光神交嗎?”蕭文縝眼中笑意更盛,明知故問,“你怎麼趴桌上去了?”
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壞啊?
齊默臉色發燙,不跟他一般見識,朝他冷哼一聲,以示洩憤,卻不知哼聲中夾雜著柔情,分明是撒嬌。
蕭文縝低笑出聲,似是學她上癮一般,竟模仿她的語氣,也朝她輕輕地道了一聲:“哼。”
一股熱氣直沖腦門,齊默心裡那個惱哇。她從他掌心裡抽出右手,沒有理會他的笑容,直接去廚房刷鍋去了。
生氣了?
蕭文縝吃完面,端著面碗回到廚房,剛準備哄哄她,就聽門鈴突然響了起來。蕭文縝把面碗遞給齊默,前去開門,以為來客是好些日子沒見的江棋來,打開門才發現不是。
是沈燮。
沈燮最近忙完學業忙工作,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一樣,在欄目組倒還看不出什麼,可節目一旦錄製結束,精神鬆懈下來,他就渾身沒力氣,困得眼皮直打架。晚上回到華清園,路過6號樓的時候,仰起脖子觀望12層,發現燈火通明,想到下午演播廳裡發生的小風波,沈燮直到現在還處於蒙圈狀態,心裡有著太多的好奇和不明白,索性腳步一轉,乘電梯上了樓。
見到蕭文縝,沈燮還沒進門,就率先道出了內心疑雲:“兄弟,你老實跟我說,你和齊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蕭文縝挑眉:“你大晚上跑過來,就為了問這個?”
“要不然呢?”這件事情很重要,不弄清楚的話,沈燮晚上鐵定睡不著,“就剛才那個問題,我早就想問你了,如果不是節目錄製期間我沒工夫找你,節目錄製結束以後你又開溜回家,我用得著跑上門問你嗎?”
“你很閑嗎?”看來沈燮在欄目組裡面的工作量還有待增加。
沈燮不滿:“你以為就我一個人有好奇心嗎?欄目組的同事都快集體炸鍋了,只是沒有當著你的面表現出來而已。還有啊,我聽說欄目組好幾位女同事受不了打擊,事後還躲在辦公室裡哭鼻子,你還真別不當一回事。”
蕭文縝懶得聽沈燮閒扯,準備關門送客,被沈燮及時出手擋住房門。沈燮擺出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催促蕭文縝:“快說,你跟齊默是怎麼一回事?大夥兒私底下都在議論你是不是喜歡……”
沈燮話鋒隨之一轉,皺著眉:“哥們兒,你該不會真的喜歡齊默吧?你可別嚇唬我啊,雖說齊默那姑娘求學經歷真的很牛,但一看就不是善茬。你想想她是怎麼當著全校師生報復造謠者的?你再好好想想她為了江棋來是怎麼扇你一巴掌的?她那一巴掌打在你臉上,痛在兄弟心裡呀,你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啊?”
蕭文縝見沈燮說得如此義憤填膺,而且吐槽的不是別人,正是齊默。若是放到往常,他早已斥責沈燮胡言亂語,或是出聲打斷沈燮,但今日他想到沈燮的朗朗話語足以傳到廚房裡,嘴角笑意漸生。
另外,打斷別人講話,貌似有失修養。
蕭文縝放棄關門,朝屋內走去。
沈燮見狀,連忙閃身進屋,反手把門關上,以為适才那番話說到了蕭文縝的心坎兒裡,當下決定再接再厲:“要我說,你犯不著因為對她爺爺愧疚,就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把自己後半生都搭進去,不值得,不值得啊。”
沈燮痛心疾首,在客廳裡追上蕭文縝,伸手欲拍蕭文縝的肩膀,以便加重規勸效果,卻被蕭文縝避開了。
沈燮不死心,追著蕭文縝往廚房方向走:“兄弟,你說你怎麼這麼糊塗呢?人家齊默喜歡的是江棋來,你說你蕭文縝要什麼女人沒有,幹嗎去招惹一個心裡有別人的……”話未說完,沈燮忽然看到廚房裡正在刷碗的齊默,因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當即嚇得渾身一顫,怪叫連連,“哎呀,媽呀,媽呀——”
開放式廚房裡,齊默把刷好的碗筷放回原位,往手心裡擠了洗手液,低著頭不緊不慢地沖洗乾淨。
這孩子前一秒還在說她的壞話,後一秒就目睹她笑眯眯地站在廚房裡,嚇得不輕啊。
齊默看著沈燮,似笑不笑地說:“你敢叫我媽,我卻不敢叫你兒子,怕輩分太高,容易折壽。”
沈燮沒有接話。
此番照面,衝擊力後勁十足,沈燮整個人都傻了,顫巍巍地抬起右手,食指彎曲指向齊默,訥訥地道:“你……”然後,他食指移向正在喝水的蕭文縝,訥訥地道,“你們……”
男式睡衣,男式拖鞋,女式家居服,女式拖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他們是什麼時候住在一起的?事先毫無徵兆,實在是太嚇人了。
蕭文縝把水杯放到吧臺上,對著沈燮下逐客令:“時候不早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我和齊齊要睡了。”
此話一出,沈燮倒抽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盯著蕭文縝和齊默,腦補兩人同床畫面,沈燮精神再次受創,呆若木雞。
齊默精神也受創了。
什麼叫我和齊齊要睡了?
此話曖昧至極,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別說沈燮會誤會,就連她本人也被這句話攪得氣血翻湧,恨不得撲在某人身上咬上幾口出出氣。
齊默沉浸在咬人的思緒裡,沒有察覺蕭文縝是何時把沈燮推出去的,更不曾察覺蕭文縝來到她的身邊已有多時,正盯著她羞憤的臉龐失笑。
磨牙聲極其細微,她應該很想咬他一口吧。
他是不是應該先下嘴為強?
於是,等齊默後知後覺地察覺蕭文縝的靠近,扭著脖子,抬頭看向他,精緻的紅唇在燈光照耀下明豔異常,宛如一朵等待採擷的鮮花,蕭文縝已經情難自抑,低著頭吻了一下她的唇。
齊默還在想著怎麼咬蕭文縝,唇上就被蕭文縝咬了一下,不,是親了一下,霎時咬念全消,心臟隱隱躁動起來。
他怎麼說親就親啊。
齊默強行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見蕭文縝眉眼間裝滿了笑意,她再次清了清嗓子,很煞風景地提醒蕭文縝:“師兄,明天週一,你的作業還沒寫完呢。”
當天深夜,沈燮飽受刺激地回到家裡,發微信給江夷中,向她提及齊默和蕭文縝同居一事,得知江夷中早已知曉,頓感受傷:“為什麼你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江夷中回:“蕭文縝對齊爺爺心存愧疚,和齊齊住在一起,是為了代替齊爺爺幫助齊齊閱讀寫作業。就這麼一點兒事,沒必要弄得盡人皆知,你不知道很正常。”
沈燮說:“我看著不像,你是沒看到文縝注視齊默的眼神,就跟這輩子沒見過女人一樣,眼神火辣辣的,看得我都覺得不好意思。”
江夷中長達半小時不回微信,沈燮知道她有晚上熬夜寫稿的習慣,發微信不見她回復,索性打了一通電話過去。
關機。
隔日,江夷中買了一支新手機。
她的舊手機,於昨天深夜被她“不小心”摔碎了,手機屏幕猶如錯綜複雜的蜘蛛網,黑屏過後,再也無法開機。
待情緒歸於平靜,江夷中使用數據線連接手機和電腦,複製手機內容,後來存儲舊手機照片,看到一張她和齊默少女時期的合影,默默發呆多時。
那一年她過生日,齊默親手烘焙了一個大蛋糕送給她,並用彩色奶油畫了兩個紮著麻花辮、咧著嘴巴大笑的小姑娘。
齊默說:“我沒學過畫畫,所以這倆小姑娘的五官畫得很抽象。”
齊默說:“好看的是你,難看的是我。”
一晃多年過去,手機更迭層出不窮,江夷中雖然換過很多手機,但手機相簿裡始終都放著她和齊默一起坐在生日蛋糕前的合影。
她以為,她和齊默可以從青梅一直走向遲暮,沒想到竟然在花信年華因蕭文縝心生嫌隙。
是她心生嫌隙。
今天下午,蕭文縝在演播廳裡對齊默說的那些話,包括後來與齊默默契微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考驗她的承受力,都在昭示著齊默在蕭文縝心裡的與眾不同。她認識蕭文縝多年,自認瞭解他至深,到頭來卻發現,她從未瞭解過他。
原來,他並非不近女色,而是想要親近他的女色,都不是齊默。
原來,他對女孩子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
原來,他可以為了齊默,不惜當眾表白。
他那樣的言論,不是表白,又是什麼?他連齊默當眾打他一巴掌都可以原諒、縱容,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為什麼是齊默?為什麼他喜歡的人偏偏是齊默?
江夷中鬱結難平。
鼠標點擊合影,確認刪除。然而,不過幾秒,那張照片又被她從電腦右下角的廢紙簍裡復原回到相冊,只因忽然想起15歲那年夏天,她穿著高跟涼鞋和齊默外出購買習題集,回來的路上不小心崴傷腳踝,齊默背著她前往附近醫院就診。
那天陽光仿佛熊熊燃燒的大火球,地面上熱氣翻滾,烘烤在身上火辣辣地疼,齊默背著她行走在大街上,兩人重疊的身影被頭頂烈日打落在地上,她看著齊默被汗水打濕的長髮,忽然覺得幸福無比。
她在那一刻發誓:她要和齊默做一輩子的好姐妹。
週一下午,國大經濟學院組織學術交流茶話會,參與人數眾多,院系近三分之一的知名教授和近二分之一的研究生聚集在學術交流廳裡,對相關學術研究進行研討和交流,以便集思廣益,在學術領域勇攀高峰。
齊默上完選修課,在學術交流廳裡隨便挑了一個位置。距離茶話會正式開始還有13分鐘,各年級研究生已聚集大半,還有一些學生正陸陸續續地從各個地方趕來。
幾分鐘以後,喬思佳落座于齊默身旁,換來齊默的淡淡一瞥。
喬思佳從單肩包裡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沖齊默打招呼:“嗨。”
“嗨。”
齊默收回目光,國大研究生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職業規劃,所以即便是同班同學,除了必修課能夠碰在一起之外,在校期間若非事先約好,很少有什麼交集,齊默和蕭文縝如此,和喬思佳更是如此。
研一雖然以上課為主,到了研二才會跟著導師做項目,但在學習之餘,多聆聽一些研究報告,對於以後構建自己的研究體系很有幫助。
喬思佳旁聽學術交流茶話會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學術交流廳裡空座那麼多,喬思佳坐哪兒不好,偏偏坐在齊默身邊……齊默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喬思佳這是要繼續找碴兒呀。
“你今天氣色不錯。”喬思佳打量齊默一眼,客套點評。
“可能是昨天下午被聚光燈照的。”齊默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聽說,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站在聚光燈下面照一照,都能做到抗菌排毒、美容養顏。回頭你有時間的話,不妨也站在聚光燈下面試一試,收縮面部毛孔的同時,還能促進新陳代謝,比你使用任何高端護膚品都有效。”
喬思佳露出驚訝的表情:“聽你這麼一說,聚光燈簡直就是美容神器啊。”
“那是,比神器還要神器,總之很神器。”
齊默和喬思佳,一個敢說,一個敢聽,前者信口雌黃,後者不予拆穿,倘若一直這麼聊下去,倒也愉快。
只可惜,喬思佳攜帶怨氣而來,哪有不發洩的道理?
發洩對象自然是齊默。
喬思佳說:“說老實話,文縝會在演播廳裡當眾給予你那麼高的評價,我還是挺意外的。”
齊默說:“我也挺意外的。但有一句老話不是說得好嗎?刺蝟出門必誇自己孩子光,黃鼠狼出門必誇自己孩子香。動物尚且知道護短,更何況是人呢?由此可見,蕭文縝作為師兄,逢人就誇自己師妹優秀,也是可以理解的。”
喬思佳說:“沒覺得受之有愧?”
齊默說:“我相信師兄的眼光。”
喬思佳似是被齊默逗笑了,垂眸淺笑時五官柔美迷人,有男生路過,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她幾眼。齊默若是異性,十有八九也會淪陷在喬思佳的美貌裡走不出來。
美貌和心機,喬思佳兩者皆占,齊默豔羨不已。
喬思佳繼續說:“我依稀記得,今年初春,《追夢者》欄目進行全新改版,首發嘉賓陣容裡,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然而,文縝在欄目組例會上當眾否決了邀請你的提案,文縝說他不喜歡你出現在《追夢者》節目裡,我當時還以為文縝對你有意見呢。”
齊默真是為難極了。
她該怎麼回復喬思佳?難道告訴喬思佳,蕭文縝不喜歡她出現在《追夢者》節目裡,是不忍心看她當眾揭開傷疤,講述求學辛酸史?
齊默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良好心態,沒有反駁喬思佳,而是順著她的意思感慨萬千:“我萬萬沒想到,師兄以前竟然對我有那麼大的意見,真是堵心。”
喬思佳故作詫異:“我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你怨恨文縝。”
齊默覺得喬思佳多慮了,嘴角微露笑意:“我雖然很想怨恨師兄,但心裡就是怨恨不起來,畢竟師兄現在對我不錯。”
“齊老先生因為文縝生病住院,文縝在學校裡對你好一些,于情於理,都是應該的。”喬思佳話裡帶刺。
齊默附和點頭:“師兄心善,我心蕩漾。”
此話一出,頗有氣死喬思佳之嫌。
喬思佳皺眉。
“喀——”
過道旁,突然傳來一道帶著笑音的輕咳聲,聲音熟悉,辨識度極高。喬思佳做壞事被當事人抓到,面上雖無變化,心裡卻受了驚。
齊默心裡也驚,沒敢看向那人,“我心蕩漾”四個字有失矜持,跟春心萌動沒什麼區別,偏偏被蕭文縝聽見,只能說她今天的運氣真是好極了。
蕭文縝除了一聲輕咳,再無其他聲音。經過喬思佳身邊的時候,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她的桌面,喬思佳轉眸看他,他已離開她和齊默的座位區,在附近學生的目光注視下,坐在了學術廳最前排位置。
齊默看一眼喬思佳,蕭公子這是有話要對喬思佳說啊。
喬思佳又怎會不清楚,坐在座位上稍作猶豫,隨後把筆記本和圓珠筆裝進單肩包裡,起身走向蕭文縝。
齊默盯著喬思佳的背影若有所思,蕭公子把喬思佳單獨叫到一旁說話,該不會是想興師問罪吧?
“興師問罪”一詞,在漢語裡的解釋是:發動軍隊,聲討對方罪過。也指大鬧意見,集合一夥人去上門責問。
喬思佳雖有過錯,但還稱不上罪過,所以蕭文縝找她談話,與其說是聲討,不如說是提醒。
蕭文縝打開筆記本電腦,瞧一眼坐在他身旁的喬思佳,問她:“你對齊默有意見?”
“沒有。”喬思佳斬釘截鐵。
蕭文縝的注意力在電腦屏幕上,打開《追夢者》最新一期節目文件夾,收視曲線圖赫然鋪滿了整個屏幕。蕭文縝冷靜分析收視率,漫不經心地問喬思佳:“周安國教授曾經為你預留過研究生名額,後來被齊默搶走了,你不生氣?”
喬思佳自嘲一笑:“周教授不選我,應該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就算生氣,也是生自己的氣,沒道理遷怒齊默,跟她過不去。”
蕭文縝點頭,似是相信了喬思佳的話,眼神示意她看向收視曲線圖:“上一期節目收視率下降,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裡?”
“可能出在選題內容上。”蕭文縝對節目質量把控嚴格,所以喬思佳猜測收視率下降多半跟選題有關。
“嗯。”蕭文縝移動鼠標,關閉文件夾,重新建立新文檔,構思選題策劃案的時候,平靜講述,“今年初春,周教授在選擇你還是選擇齊默的問題上糾結了好幾天,為此專門詢問過我的意見。”
喬思佳心緒一緊,脫口道:“你怎麼說?”
“我讓周教授自己定,你和齊默最終誰能成為周教授的學生,各憑本事,我作為旁觀者,不方便多說什麼。”蕭文縝看著電腦屏幕,骨節分明的手指仿佛自帶記憶功能,不僅熟知所有鍵盤位置,盲打文字更是又快又精准,工作效率極高。
喬思佳垂下眼眸,盯著蕭文縝好看的十指在黑色鍵盤上熟練遊走,長而翹的睫毛完美遮擋住她突然湧至心間的不快。
她自知,蕭文縝适才說的那番話沒毛病,但她畢竟和蕭文縝本科同學四年,又在一起共事那麼久。反觀齊默,他那個時候和齊默毫無交集……他雖是旁觀者,但周安國教授向來器重他,他若是想為她說話,就不存在是否方便提意見一說。
蕭文縝剛才那番話,仿佛只是隨口一說,並未留意喬思佳的神色變化,他在打字間隙問她:“後天欄目組要召開編前會,關於下一期節目的選題內容,你有什麼想法嗎?”
喬思佳想了想,心不在焉地告訴蕭文縝:“之前,我們做過一期以情侶學霸為選題的訪談節目,收視率很好,或許下一期節目可以效仿此類選題,校園+愛情+勵志+創業,四大元素彙集在一起,應該會很有看點。”話音落地,隔了幾秒,喬思佳深受先前話題困擾,喚了聲“文縝”以後,半開玩笑道,“如果你當初向周安國教授推薦我的話,說不定你現在的師妹是我,而不是齊默。”
是玩笑,也是埋怨。
蕭文縝淡漠依舊,反問喬思佳:“就算你成為我的師妹又能怎麼樣?不過是在同學與合夥人的標簽之外,再加一個師妹頭銜罷了,但齊默仍然是齊默。”
“什麼意思?”喬思佳心跳加速,突然不安起來。
敲擊鍵盤聲驟停,蕭文縝緩緩靠向椅座,終於側眸打量一眼喬思佳,薄唇微啟,一字一頓,格外清晰有力:“我喜歡齊默。”
“……”
喬思佳大腦空白,內心思緒雜亂無章,為了掩飾悄然外露的情緒,她急促地笑了一下,殊不知正是因為她的僵硬一笑,刹那間將她所有的壞情緒暴露殆盡:尷尬、無措、惱怒、嫉怨……
憑什麼?
齊默,憑什麼能夠得到蕭文縝的青睞?
“思佳,不要招惹齊默,否則……”蕭文縝語氣柔和,但從他那好看的唇齒間吐露的每一個字都夾雜著不近人情,“否則,你招惹她的同時,也在招惹我。”
這一刻到來之前,任憑喬思佳想破腦袋也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蕭文縝竟然會因為另外一個女生對她發出警告。
她不僅面上無光,更有一種羞憤的情緒縈繞心間。
也許過了一秒,也許過了一分鐘,喬思佳坐在位置上緩了緩情緒,方才追問蕭文縝:“你喜歡她什麼?”
“所有。”蕭文縝繼續起草選題內容。
“包括她的殘缺?”喬思佳冷嘲熱諷。
敲擊鍵盤聲再次驟停,蕭文縝盯著電腦屏幕極力隱忍情緒,幾秒後,銳利的眼神射向喬思佳,他聲音泛冷,力道似輕似重:“我說了,所有。”
喬思佳是紅著眼睛離開學術交流廳的,當時被很多學生看個正著,事後傳言滿天飛,其中流傳甚廣的三個傳言分別是:
1.喬思佳暗戀蕭文縝已久,終於鼓足勇氣在學術交流廳裡表白,卻慘遭拒絕,喬思佳羞憤難當,啜泣而逃。
2.喬思佳工作出錯,蕭文縝作為《追夢者》製片人,當面斥責喬思佳,喬思佳自尊心受創,一時間顏面盡失,幾欲落淚。
3.喬思佳與齊默不和,在學術交流廳裡和齊默發生爭執,被蕭文縝撞見。蕭文縝維護師妹齊默,訓斥了喬思佳幾句,喬思佳覺得受傷,委屈離開。
以上傳言,沒有人在乎真假,他們在乎的只是一份八卦內容,似乎只要擁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人人都能成為狗血人生大編劇。
其實,那天發生的故事還有後續。
那天黃昏,茶話會結束以後,齊默走出學術交流廳,行至公共教學樓的時候,肩上背包被一股力道抽走,齊默勾唇笑笑,雖未看向來人,但她知道是蕭文縝。
“回家?”蕭文縝放慢腳步,與她並肩而行。
“要去材料室查閱一些文獻資料。”
“你把目錄給我,我去找。”
“好。”
又行幾步,齊默沒能忍住好奇,話裡有話,是陳述,也是疑惑:“師兄,喬思佳哭了。”
“嗯。”
“你都跟她說了些什麼?”蕭公子生性涼薄,若非說了重話或是狠話,依喬思佳那麼要強的個性,何至於紅著眼睛,當眾情緒失控?
“我跟她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既然認定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就應該給你安全感,主動和所有對我心存好感的女生保持距離,甚至斬斷她們的想法,以免對你造成任何不必要的困擾。”
蕭文縝堅定地道出這番話,自始至終沒有看向齊默,語氣平淡溫和,不咬重任何一個字音,也不放慢任何一句語速,話裡話外盡是不輕易示人的柔情。
柔情化雨,無聲滋潤心田。
齊默腳步慢了下來,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又看,左右臉頰熱度飆升,隱隱發燙。
女朋友嗎?
他認定她是他的女朋友,卻不曾問過她是否願意當他的女朋友,他就那麼篤定她此生非他不可?
這人真是……狂妄。
但就是這麼狂妄的一個人,安閒自在地走到僻靜無人處,雖然步伐未停,卻朝身後的齊默伸出了右手。
齊默嘴角上揚,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又磨磨蹭蹭地握住他的右手,許是不滿他的狂妄霸道,一時也沒多想,低著頭輕輕地咬了一口他的右手指節。
蕭文縝失笑,“拖”著他的小師妹繼續往前走。他這位小師妹每一次鬧起情緒,貌似都有咬人的衝動。
咬吧,咬吧,晚些時候回到華清園,他必定有仇報仇。她在學校裡咬他一次,他就十倍、數十倍地咬回來,絕不口下留情。
蕭文縝言出必行,當天晚上齊默剛入家門就遭他步步迫近,然後……他親自教學,給齊默上了生動的一課,比如不要輕易啃咬男人,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的結果是,某人捨不得下狠口,所以落在齊默的手指、頸部和唇部的每一口都溫情脈脈,輕輕的,癢癢的。
齊默被某人咬得面紅耳赤,後悔不已。
蕭文縝在情感世界裡的涇渭分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深深地觸動了齊默的內心。她一直覺得男女雙方想要經營一段長久的感情,就必須相互成就和對等付出,否則將毫無公平可言。
齊默念及“公平”二字,在深思熟慮之下,按響了6號樓11層的門鈴,反復嘗試數次,均無人回應,也無人開門。
戶主不在家。
齊默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從江棋來出差異地至今,已經很久沒有上樓串過門,更不曾頻繁出入華清園,整個人像是消失不見一般,而她……時隔一個多月才發現異常。
她以前喜歡他的時候,恨不得密切關注他的一舉一動,恨不得捕捉他的任何一個表情變化,卻從未想過,若干年後的某一天,她竟然可以忽視他的存在那麼久。
她心裡若是有他,又怎會忽視他的存在和不存在?
江棋來是預感到了什麼,還是察覺到了什麼?聰明警惕如他,目的性極強如他,若非早已看破他和她的情感僵局,意識到他和她情感關係的窮途末路,又怎會跟她表白心聲不久,就一聲不吭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內?
還是說,他在賭。賭他消失後,她究竟何時才會注意到他的不存在,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整整四十五天。
齊默心情不好,蕭文縝是知道的。
聆聽文獻內容,罕見走神;圍棋對弈,屢次出錯;好幾次拿起手機,卻又遲疑著丟到一旁。
再比如,翌日黃昏,她先他一步回到華清園,他雖看見她,但不知為何,並未出聲喊她,而是看著她走進電梯,然後電梯數字停在了“11”上。
原來,她情緒低落的主因,是江棋來。
蕭文縝站在電梯門前,盯著“11”這個數字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按下上升按鈕。電梯數字由“11”層逐漸減為“1”,伴隨著電梯門開啟,蕭文縝平靜無波地走了進去。
幾分鐘後,齊默沒有見到江棋來,再次失望而歸,回到12層,剛一打開門,就聽見廚房裡傳來榨汁機的運作聲。她湊上前一看,好奇地詢問正在廚房裡悠閒翻看手機的蕭文縝:“師兄,你在榨苦瓜汁嗎?”
“嗯。”蕭文縝抬眸看她,“突然有點上火,正好家裡有苦瓜,索性榨杯苦瓜汁敗敗火氣。”
齊默沒往心裡去,準備回主臥室換衣服做飯,問蕭文縝:“你晚上想吃什麼菜?”
“清炒萵苣、清炒芹菜、清炒絲瓜、清炒白菜、清炒茄子、涼拌蓮藕、涼拌黃瓜、涼拌蘿蔔絲……另外,再來一道冬瓜湯,如果覺得麻煩不想燉湯的話,就直接清炒,或是榨汁,你自己定。”
“……”
蕭公子點的這些菜,都有清熱去火功能,像他這樣的降火分量,可不是“有點”上火那麼簡單,齊默回頭感慨:“師兄,你火氣很旺啊。”
“是很旺。”
蕭文縝點頭,似乎生來就有一副好脾氣,低著頭繼續翻看手機網頁,百度搜索欄裡赫然出現的文字分明是:如何控制自己不吃醋。
齊默給江棋來打電話那天,暖陽高懸於空,大街小巷微微刮起的冷風,帶著11月末特有的刺痛感,吸進肺腑之間,一股股涼意仿佛能夠鑽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
那是齊默生平第一次撥打江棋來的電話,因為是第一次,所以齊默“喂”聲過後是沉默,江棋來為此也沉默了很久。
後來,齊默率先出聲:“大哥,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和你見一面,我有話要對你說。”
手機那端靜音很久,不知是江棋來正在忙碌工作,還是手機信號出了問題,可他終究還是說話了,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低、還要沉:“晚上七點,華清園小區南門附近青禾一品,你如果早到的話,直接報我的名字,服務員會帶你入座。”
“好。”
齊默掛斷電話以後,靜下心來聆聽了兩節選修課,課間偶爾想起她和江棋來的年少時光,除了驚覺時間匆匆而逝,就只剩下一聲歎息了。
黃昏離開學校,前往青禾一品之前,齊默給蕭文縝打了一通電話。彼時蕭文縝正在《追夢者》欄目組會議室裡開會,聽到手機響,原本打算直接掛斷,卻在看到來電連絡人名字的時候,朝眾人道了聲“稍等”,示意沈燮接替他繼續會議流程。
“下課了?”
短短三個字,由淡漠轉為柔和,不是一般的輕聲細語,導致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蕭文縝的背影,紛紛猜測究竟是誰打來的電話。
還用猜嗎?
沈燮沉重搖頭。自從知道齊默曾經暗戀江棋來被拒,偏偏蕭文縝又對齊默心存好感,並與她住在一起,他就一直不看好兩人。對沈燮來說,蕭文縝鍾情齊默跟踩地雷沒有什麼區別,情路甚是兇險。
江夷中和喬思佳的反應差不多,彼此面無表情,仿佛與己無關。
前者低著頭,拿著圓珠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表情看似平靜,實則握筆力道極重,甚至把紙頁都給劃破了。
後者翻看下一期節目採訪內容,神色認真專注,但因手頭翻閱速度過快,所以紙張摩擦聲極為尖細,十分刺耳。
至於其他工作人員自然智商全都在線,不期然想起幾天前演播廳裡發生的聚光燈事件,幾乎每個人的腦子裡都閃現出同一個稱謂:師妹。
蕭文縝只有一個師妹,國內知名高等學府風雲勵志女學霸,齊默。
蕭文縝離開會議室以後,徑直回到辦公室,將手機開了免提放到辦公桌上,齊默在手機那端問他:“師兄,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一個小時以後。處理完工作我就回去,正好可以陪你一起吃晚飯。”蕭文縝整理桌上文件,掃了眼腕表時間,今天工作量不大,七點半以前應該能趕回華清園。
齊默為難:“我晚上和人有約,晚飯可能直接在外面解決了。”
蕭文縝整理文件的手一頓,過了一會兒,把文件丟到一旁,道了聲:“哦。”
大街上,齊默拿著手機暫時無聲,雖然看不見蕭文縝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裡,隱約聽出了一絲不悅。
齊默沉吟了一下,不願對蕭文縝說謊,乾脆道出實情:“我和江家大哥晚上要在青禾一品吃飯。”
“哦。”
依然是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正是因為齊默聽不出他的情緒,所以才會站在大街上生悶氣:“師兄,你好好說話。”
“我怎麼了?”手機裡傳來他的低笑聲。
齊默氣得直跺腳:“你哦來哦去的,我聽了瘮得慌。”
聞言,蕭文縝又是好一陣輕笑:“齊齊,你跟誰見面,是你的自由,不需要跟我提前報備,你師兄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哦。”
蕭公子心胸豁達,反倒讓齊默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她和江棋來晚上有約,本來很正常,但不知為何,她跟蕭文縝說起此事的時候,分外在意他的感受,尤其是他的語氣,所以她才會較之往常敏感了一些。
蕭文縝逗她:“你哦得倒是挺動聽,再哦一聲我聽聽。”
不哦。
她一個姑娘家,沒事站在大街上仰著脖子哦哦直叫,不知情的人十有八九會誤以為她是神經病。
齊默顧惜名聲,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與此同時,蕭文縝坐在辦公室裡,看著陷入黑屏狀態的手機,嘴角笑容漸漸消失。他抽出幾份與會議內容相關的文件,起身前往會議室,路上他還在提醒自己:談戀愛必須相互信任,他百分之一百地信任齊默,況且她見江棋來,並未對他有所隱瞞,僅憑這一點,他就不能多說什麼。
無妨,無妨。
她要見江棋來,那就見吧。
畢竟,他真的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華清園南門附近馬路邊停著一輛黑色座駕,距離青禾一品只有10米之遙,如果步行過去,成年男子只需十幾步就能抵達。
然而,黑色座駕車主自從六點五十分熄火以後,就一直停在路邊長達半個多小時,早就過了七點見面時間,車主卻沒有下車的打算。
他是江棋來,齊默給他打電話約他見面的時候,他正在杭州開展合作項目。看到齊默的來電訊息,有一種驚喜猝然從江棋來的靈魂深處竄逃而出,但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足以撕裂心扉的痛和傷。
齊默喜歡江棋來的原因很純粹,因為他足夠優秀卓越。
江棋來厭煩齊默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足夠桀驁不馴。
只可惜,無論是齊默對江棋來的喜歡,還是江棋來對齊默的厭煩,全都終止在五年前,與其說是一場機緣的開始,還不如說是一場遺憾的錯過。
是不是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就意味著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江棋來喜歡齊默,不願放棄齊默,甚至想要重新贏回齊默的年少喜歡,卻抵不過齊默眼神裡的陌生和言行上的疏離。
她一如既往地稱呼他一聲“大哥”,但也只是一聲“大哥”而已。他去12層串門的那些日子裡,她每次叫蕭文縝“師兄”的時候,他都會心生刺痛和豔羨,悵然之後是失落。猶記得五年前,她也曾懷揣著沉甸甸的感情叫過他“大哥”,只不過她後來掏空了住在“大哥”稱謂裡的感情,五年後把這份感情給了另外一個人而已。
不是而已。
江棋來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雲淡風輕,他不甘,他悔恨,他嫉妒,但他在齊默的冷漠面前又能怎麼辦呢?他喜歡的人是齊默,是他從小就不屑與之為伍的齊默,是他成年後日漸發現靈魂之完美的齊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齊默的性情,她不會原諒任何傷害過她的人。其實,五年前他就已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畏懼表白,拖延之後再拖延,甚至在她逐漸親近蕭文縝的時候,他還在說服自己有些東西不是齊默想忘就能忘的,就好像她和他一起經歷的歲月,早已融入骨血,哪能說忘就忘。
他在自欺欺人。
10月份,青鋒網踐行多領域跨界連接,他出了一次遠差,輾轉在各個省市之間,忙得分身乏術。
出差期間,由於記掛她的咳嗽,他曾抽空回過一次華清園。是深夜,車子剛停在6號樓附近,隔著擋風玻璃,就看見蕭文縝和齊默並肩走出6號樓。
那天深夜,華清園附近某家私人診所大廳裡,齊默咳嗽嚴重,輸液過程中靠著蕭文縝的肩膀倦怠而眠。蕭文縝見狀,暫停看書,轉臉湊近她的面部……那樣的角度,分明是親吻。
他隔著玻璃門窗目睹此景,猶如當頭一棒,神經瞬間麻痹,直接僵立在了原地。
一顆心仿佛被一股蠻力生生地撕成了兩半,疼得他一度直不起腰身,卻有一道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嗡嗡作響,那道聲音告訴他:遲了,已經遲了。
他在齊默和蕭文縝的相處氛圍裡,看到了她的毫無戒備和全身心信任,若非愛上蕭文縝,她絕對不會允許蕭文縝近她的身。
那晚過後,他生了一場重病,一場外人看不見、只有他本人才能切膚感受的噬心之痛,然後隨著時日累積,病情逐漸惡化,到最後只剩下悔不當初。
那晚過後,他有一次開車去公司,在廣播裡聽到一句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其實就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只有將過往用力地揉碎,才能整裝待發,期許一個全新的未來。”那天互聯網股票集體大漲,多隻股票收紅,而他很應景地紅了眼睛。
那晚過後,他再也沒有回過華清園,滿心期待她能打一通電話給他,卻又害怕她打電話給他,他在這種矛盾的情感掙扎裡,終於在11月末等來了她的電話,也是她和他青梅竹馬多年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通話。
這通電話來得極為不易,距離他退出她的生活圈,跨時整整四十七天。
他喜,是因為她終於主動打了一通電話給他;他痛,是因為他在這通電話裡已然猜到了她的用意。
他除了同意見面,還能做什麼呢?
他沒有告訴她,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杭州忙工作。他乘坐最快一班飛機趕回來,如此義無反顧,不過是為了迎接一場提前謝幕的死心。
抵達青禾一品卻不下車,是存著一份私心。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等他,所以就當是最後一次,讓她再等他最後一次吧。
入夜七點半,江棋來走出黑色座駕,嘴角已適時掛起了一抹微笑。他在笑話他自己,笑他年少太自負,死要面子活受罪,錯過齊默,只怪自己活該。他在笑話齊默,笑她做人、做事太認真,她看重感情,把愛慕、表白作為一種禮儀,所以想要在拒絕感情的時候同樣保持一份禮儀,他懂,他都懂。
正是因為懂,所以在看到齊默的那一刻他是笑著的,笑得溫柔平和,笑得內心淚流成河。
“路上堵車。”他淡淡解釋,是敘述,也是歉意,說著抬手招呼侍者近前,交代侍者把之前預訂的菜色逐一端上來,剁椒魚頭、白切雞、蔥爆海參、清炒蝦仁……椒鹽紫蘇蝦。
兩個人,十道菜。
齊默說:“點多了。”
“不多。”這是他和她第一次單獨約出來吃飯,恐怕也是最後一次,都說桌上擺十道菜,有葷有素,寓意十全十美,他和她沒辦法在感情上修得圓滿,在餐桌上也是一樣的。
青禾一品是一家高端私房菜餐廳,服務意識廣受食客稱讚。幾位侍者魚貫端菜上桌的時候,江棋來的目光一直凝視著齊默,嘴角笑容透著一絲看破局勢後的平靜無波。
齊默心中想法落實,反而輕鬆了許多,她從未低估過他的判斷力,如今亦然。他已知曉她此次約飯目的,卻還願意當面接受一份拒絕,僅是這份氣度和灑脫,已對得起自己曾經喜歡他一場。
齊默笑了。
素淨的臉龐上,眼神聰慧深遠,宛如初次結識江棋來一般,簡單通透,笑容只是笑容,不是其他。
四目對視,盡是坦然。
侍者側目,誤以為江棋來和齊默是相愛多年的情侶。
齊默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因為聰明人做事目標明確,就連說話也鮮有拐彎抹角,而她行事向來雷厲風行,說起話來自然直言不諱。
侍者離開以後,齊默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吃菜,清炒蝦仁鮮美可口,白切雞清淡鮮香,吃到蔥爆海參的時候,她終於打破沉默:“大哥,我兒時生怕你們瞧出來我很笨,所以用頑劣掩飾自卑,雖然招來你的反感,但我一直很感激你。你關心我,才會出言挖苦我,刺激我上進,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
“嗯。”江棋來沒有動筷,靜靜地看著她吃菜。
齊默說:“我自小生活在異樣眼光裡,較之同齡女孩更理智清醒。你說你喜歡我,我相信,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那麼喜歡我,我這些年怎麼會一直感受不到呢?後來我想明白了,如果我感受不到你的喜歡,是不是代表你還不夠喜歡我,或許比起喜歡我,你更看重你的自尊和驕傲?”
“嗯。”江棋來眼睛紅了。
齊默說:“我是一個庸俗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優秀出色的男生迷住,蕭文縝喜歡我,我也喜歡他。”
“嗯。”江棋來滿腔思緒沉到穀底,她終究還是說了出來,蕭公子才情卓絕,比他好千倍萬倍不止,她選人眼光很好,是真的很好。
齊默拿著筷子,抬眸正視江棋來,目光深幽複雜,鄭重開口:“大哥,我和你回不去了。”
江棋來面帶微笑,漆黑雙眸如水如星,對著齊默嗯了一聲,隔了幾秒,再次開口:“嗯,我知道了。”
“對不起。”
對不起,是拒絕他人感情時最殘忍的代名詞。齊默深知“對不起”傷人,可她還是說了,因為除了“對不起”三個字,她已不知道該用何種言語快刀斬亂麻。情感一事,當斷則斷,自此以後不回首,不再留給對方任何期待。都說人腦記憶庫有限,所以她選擇清除歷史記錄,也希望江棋來就此翻篇,找到適合自己的那個人。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反倒是我,五年前傷了你的心,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江棋來認真嚴肅地說,“齊齊,對不起啊。”
齊默眼睛裡突然起了霧,連忙低著頭吃菜,她曾因為他的“瞧不起”生生怨憤了五年,如今聽到他遲來的這一聲“對不起”,刹那間百感交集,有委屈,有酸楚,有釋懷,但無論是哪一種情緒,都擋不過它早已化為雲煙的事實。
罷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眼睛長在前面,不就為了向前看嗎?
“少時,我每次放學回家,你都會準時站在窗前叫我一聲大哥,後來你再也沒有滿懷喜悅地叫過我大哥。”江棋來紅著眼睛看著齊默,自嘲一笑,“我很懷念當初那個滿懷喜悅叫我大哥的齊默,我每每想起那個齊默都會覺得悵然若失,覺得我把我喜歡了十幾年的女孩子給遺失了。今晚赴約,來的路上我還在想,如果那個齊默能再滿懷喜悅地叫我一聲大哥就好了,哪怕只是一聲也好。她以前叫我大哥的時候,我從未應過一聲,心裡實在是後悔。”
齊默雙眸霧氣加重,對上江棋來紅紅的眼睛,嘴角緩緩綻放出一抹微笑,那抹微笑極為絢爛奪目,以至於瞬間點亮了她眸色裡的水光,光彩閃耀,恍如舊時模樣。
“大哥……”
她叫他,仿佛17歲那年叫他一般,江棋來應了,喉嚨裡似有哽咽聲,道了一聲“嗯”,字音暗沉,重量千鈞,直砸心間。
“齊齊,直到這一刻我才徹底死心,我和你是真的回不去了。”
江棋來濕著眼眶,起身離開前,低沉的聲音傳進齊默的耳中,成功逼出了她的眼淚。
眼淚湧出眼眶,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菜碟裡,她落淚跟江棋來無關,她落淚是因為剁椒魚頭實在是太辣了……
齊默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吃菜,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卻沒有任何聲音。後來有人走到她身旁,奪走她的筷子,手指貼著她的後脖頸,將她攬在了腰腹間,歎息道:“他在手機裡哭,你在餐廳裡哭,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罪人。”
克制多時的哭聲,突然在這一刻爆發而出,齊默緊緊地抱著他精瘦的腰身,啜泣道:“他給你打電話了?”
“嗯。”蕭文縝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看著她為另一個男人哭泣,如果說他不介意那是假的,但再如何介意都抵不過她的眼淚。
情緒很不好,是心疼。
十幾分鐘以前,江棋來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當時他正在開車回華清園的路上。電話裡,江棋來哭得嗓音沙啞,他隱隱猜到了什麼,一味沉默著,並未說話。
江棋來說:“我把齊齊交給你了。”
江棋來說:“齊齊記仇,你千萬不要學我,傷她一次,她能記恨你一輩子,你和她之間的緣分也就盡了。”
江棋來說:“從此以後,我退出。”
蕭文縝清楚,齊默和江棋來青梅竹馬,感情親厚,愛情裡摻雜著親情,早已密不可分,想要斬斷過去,勢必要牽動親情脈絡,抽筋剜骨,任何一段細小的過往都有可能擊垮他們的堅強……
哭一段消逝的感情,並不意味著難以割捨、念念不忘,而是傷感那一份突然蘇醒的物是人非。
所以,江棋來才會難過痛哭,齊默才會感傷落淚。
“師兄,你再也沒有情敵了。”齊默把眼淚蹭在蕭文縝的外套上。一如蕭文縝尊重她那般,她也尊重蕭文縝,只要蕭文縝和她在一起,她就決不允許蕭文縝出現情敵。
“傻氣。”
蕭文縝胸口泛起暖意,她太過聰明,也太過敏感,他主動和異性保持距離,並不代表她也要如此啊。
沒想到,她竟然惦記在心多日。邀約江棋來見面,無非是為了還他一份同等尊重。
其實,即便有再多的情敵,他也不會放在眼裡。因為他曾對她說過,蕭家男人一生只有一個配偶,一旦認定誰是他的妻子,那就是一輩子。
而齊默,就是他的一輩子。
齊默的壞情緒只延續了兩日,她有太多的學業急等著去完成,她有太多的不足急於彌補,以趕超出色的同齡人,所以就連縈繞在心的傷感都不被允許停留太久。
爺爺沒有說錯,有蕭文縝這樣的師兄,只會越發刺激她變得更加強大。
蕭文縝,大學本科四年專業課績點滿分,年年穩坐第一名寶座,似乎只要他願意,隨隨便便就能斬獲各種獎學金。
他是天才型學霸,但也是勤奮型學霸,齊默眼中的他,冷靜沉穩,理智到極點,甚至略顯冷漠和不近人情,生活自律,課業嚴謹,學習效率極高。不管熬夜學習到幾點,蕭文縝每天五點半都會準時起床,閱覽經濟新聞和相關報紙,然後趁著早飯時間,把重點摘要逐一告訴她;在校期間,他幾乎書不離身,閱讀範圍涉獵極廣,極其善於抓重點和概括主要內容,就連隨手快寫的課堂筆記都能做到精簡通透,吸引眾多同期學生爭相參閱。
齊默受他影響極深,天才型學霸尚且如此努力,更何況是她。
“成功沒有捷徑,日常奮進固然重要,但我們更要學習如何做一個聰明的追夢者。學習一旦佔據所有時間,只會讓我們陷入苦學深淵裡,繼而削減進取銳意。我們高效率學習的同時,也要學會適時放鬆。”
蕭文縝說這番話的時候,季節已逐漸變冷,大街小巷枯枝入目,黃葉凋零。那是12月份,暖陽成為日常外出的奢侈品,厚大衣裹身仍然會感覺到一絲絲的冷意。
彼時,國內出版界聯合一百多位知名作家和行業精英,在本市舉行了一次文化盛宴。市出版協會名譽主席、著名編劇趙梓凡主動打電話給蕭文縝,讓他帶著齊默一起參加此次出版界聚會。
蕭家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裡每個成員在各自行業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資源和人脈可想而知。
更何況,趙梓凡和蕭博彥、沈樂安夫婦私底下交情不錯,所以趙梓凡與蕭文縝相識並不意外,意外的是……趙梓凡怎會知道她的存在?
路上,齊默難掩好奇,詢問蕭文縝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蕭文縝反問她:“齊老先生為你謄寫過13本作文書,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
但是,爺爺為她謄寫作文集,跟趙梓凡邀請她參加出版界聚會有什麼關係?
蕭文縝為她解惑:“10月7日那天,我陪你回齊家老宅看望齊老先生,後來我與齊老去書房進行圍棋對弈,偶然發現齊老先生為你謄寫的13本作文書,我簡單翻閱了幾篇,因為感興趣,就向齊老先生借了其中一本作文書,打算帶回去慢慢看。”
然後呢?
齊默眼巴巴地看著蕭文縝,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上個月,《追夢者》欄目有意將訪談內容整理成書,我聽說趙阿姨在欄目組附近辦事,特意邀請她來欄目組對書籍內容指點一二。”說到這裡,蕭文縝轉眸看一眼齊默,嘴角露出笑容,“你的那本作文書一直在我辦公桌上放著,那天趙阿姨無意中看到以後,接連閱讀了五六篇作文,對你的敘事張力和創作邏輯讚賞有加。趙阿姨向來喜歡有才華的年輕人,再加上知道你是我師妹,所以,此次出版界聚會,邀請你參加倒也合乎情理。”
齊默覺得,蕭文縝說得也合乎情理,先是齊家借書,緊接著尋找藉口邀請出版協會主席去欄目組指點一二,再然後好巧不巧地主席就看到了她的作文書。
一個習慣把所有東西歸類並擺放整齊的人,怎會允許辦公桌面上出現與工作無關的東西?蕭公子美其名曰趙梓凡“無意中”看到她的作文書,依齊默看來,比起無意,更像蓄意。
車內靜寂無聲,蕭文縝開口:“怎麼不說話?”
“我好像聞到一股陰謀的味道,著急品味,沒心情說話。”齊默實話實說。
“嗯。”蕭文縝笑道,“不說就不說吧,你慢慢品。”
於是,齊默慢慢悠悠地品了一路陰謀味。
晚宴安排在商業中心半島酒店17樓,知名作家、出版社老總、出版發行人和主編聚集一堂,縱使相互之間從未見過面,但只要道出名字,多半都曾聽說過彼此,或是拜讀過對方的作品。
禮貌微笑,簡單寒暄,同領域遊走,又都是妙筆生花的人,若是有心,自然很容易開啟話題,熱絡起來。
齊默不是圈裡人,雖然並不熱衷於參加此次出版界盛宴,但趙梓凡熱情邀約,她作為晚輩如果直接拒絕貌似有點不識抬舉,好在有蕭文縝作陪,出來走動走動,見見世面,也沒什麼不好的。
17樓宴客廳暖氣宜人,齊默脫下大衣交給蕭文縝。蕭文縝找侍者寄存大衣的時候,有人在大廳入口處叫住了齊默。
是炫語璨。
炫語璨是青鋒網影視項目創投負責人,像今天這樣的出版界盛宴,正是尋覓和洽談價值IP的絕佳場合,齊默在這裡看到她並不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的,是炫語璨。
9月末,商界女強人炫語璨和江夷中私下交談時毫無戒備之心,一時不察,竟在江夷中的誘導之下醋意燒心,做出失言之舉。事後,蕭文縝反諷她欠缺家教和修養,江夷中翻臉不認帳佯裝無辜,讓她獨自處於尷尬境地,江棋來對她亦是很失望,一夕之間她成了眾矢之的。
炫語璨萬萬沒有想到,一直以來都是她算計別人,不承想竟也有被他人算計的一天,而且算計她的人,不是別人,恰恰是她喜歡男子的親妹妹。
說不得,罵不得,甚至不能當面挑明其中隱晦破壞彼此關係,何其憋屈,何其惱怒。
時隔兩個多月再見齊默,炫語璨想起那日言論,難免覺得有點尷尬。如果不是江家兄妹的存在,她和齊默私底下應該毫無交集。若她此番不遇見齊默倒也罷了,可如今晚宴廳見到齊默,她若不上前打聲招呼,為她那日的失言之舉道聲歉,不僅面子上過不去,還會損害自己的體面,越發讓人瞧不起。
炫語璨走到齊默面前,笑容裡夾雜著歉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最近兩個月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想要約你出來見一面,但每次不是工作忙,就是家裡有事,所以一直沒約成。那天下午,我說話欠缺考慮,很愧對你平時叫我一聲璨璨姐,實在對不起啊,齊默。”
齊默表情漠然。她漠然,是因為炫語璨的這一聲對不起遲了兩個多月,誠意全無,所要顧全的不過是成年人的體面罷了。
所以,炫語璨的這聲對不起,分量實在是太輕了。
如果說,齊默平時稱呼她一聲“璨璨姐”是交際禮貌的話,那麼如今這份禮貌于齊默來說已是互不對等的過期品,大可捨棄不要。
齊默直視她的眼睛:“炫總,我以為像你這樣一位精明能幹的職場女精英,如果喜歡一個人的話,勢必會主動出擊,極力爭取,而不是寄希望於背後中傷潛在情敵,以此達到舒心平衡。你覺得我偷竊江棋來初吻很卑鄙,覺得我暗戀江棋來多年卻不被他待見很可笑,但你別忘了,你也是暗戀江棋來多年卻一直不被他待見的一分子。我們半斤八兩,你笑話我的同時,何嘗不是在笑話你自己?損人又損己,何必呢。”
氣氛急轉直下。
炫語璨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和她的臉色一樣逐漸轉為僵冷,她死盯著齊默不說話。
齊默任由炫語璨盯著她,不,是瞪著她,她甚至擔心炫語璨瞪視她的角度不夠全面,還特意湊近炫語璨,方便炫語璨瞪得更盡興一些。
她終究不是一個善茬,傷她之人,她必反傷之,江棋來如此,炫語璨如此,截至目前唯有江夷中是例外。因為珍惜年少陪伴之情,所以不予追究。而不予追究,即是退讓……
炫語璨冷冰冰地打斷齊默的思緒:“我聽說棋來在華清園買了一套房子,你就住在他的樓上?”
所謂聽說,不過是打探調查罷了。
炫語璨既然打聽出她住在江棋來的樓上,又怎會打聽不出她和蕭文縝住在一起?炫語璨是聰明的,打聽之後選擇靜觀其變,無非是因為看透局勢走向,知道即便江棋來想要與齊默重修舊好,也會礙于蕭文縝的存在,很難激起太大的水花。
知道還問,實為不忿。
齊默打開天窗說亮話:“炫總,你與其關注江棋來在哪裡購買房產,不如多想想,你和江棋來相識多年,為何他至今還沒有喜歡上你。如果你想明白了,別說我住在他的樓上,就算我和他同屋居住,你又懼我何?”
炫語璨表情管理失控,臉色既青又白,宛如心頭下了一場冰雨,她被齊默的話重重地刺痛了內心。
之所以刺痛,是因為齊默挑破她多年以來極力回避的事實。是啊,如果江棋來喜歡她,早就喜歡她了,但他至今還沒有喜歡她,問題究竟出在哪裡?論容貌、家世和才學,她不輸齊默,難道是敗給了江棋來和齊默的青梅竹馬時光?還是敗給了江棋來情感世界裡的那一份先入為主?抑或是在江棋來的心裡,她還不足以和齊默媲美?她若樣樣出色,優秀完勝齊默,江棋來又怎會發現不了她的好?
不對。
江棋來欣賞她,卻不喜歡她,齊默並非主因,真正的主因是:江棋來對她缺少了一份心動。
“齊齊——”
不遠處傳來一道清冽之聲,炫語璨朝那人望去:英俊的容貌,修長的身材,獨特的氣質,搭配一身休閒穿搭,宛如雜誌封面裡走出來的人物。
齊默聽見蕭文縝喊她,連句“失陪”也沒跟炫語璨說,徑直走向蕭文縝。
蕭文縝的目光不在炫語璨那裡,他在看齊默,專注認真,視炫語璨如無物。
炫語璨自詡機警聰慧,其實上次在江家老宅庭院裡,目睹蕭文縝失去往常冷靜,揮拳揍向江棋來,她就隱約窺探到了蕭文縝的情感。後來江棋來入住華清園,她按捺不住心中焦躁,請人調查華清園6號樓住戶信息,獲知蕭文縝和齊默住在一起,方才徹底落實心中猜測。
蕭文縝向來與年輕異性關係疏冷,就算是合作夥伴喬思佳,他也從未有過親昵之舉。一個對女生如此冷漠的人,倘若不是喜歡齊默,怎會與她住在一起?怎會不顧及社交禮儀,對傷害齊默之人視若無睹?
前有江棋來,後有蕭文縝,隨便哪一個都是同輩翹楚,卻一個接一個為齊默動了心。都說磁場相近的人才會相互吸引,江棋來和蕭文縝有多強勢精明,齊默就有多世故難纏,只怕早就看穿江夷中那天下午的小手段。
炫語璨觀察過江夷中,江夷中每次注視蕭文縝的時候,目光總是一半灼熱,一半怨憤。她太熟悉這樣的目光了,只有對一個人愛恨交織,才會如此複雜矛盾,江夷中喜歡蕭文縝,蕭文縝喜歡齊默,所以江夷中才會借她的口挑撥齊默和蕭文縝之間的關係。
有趣。
倆閨密因為蕭文縝反目成仇,戲碼實在精彩。
炫語璨想起江夷中,突然意識到此次出版界盛宴,江夷中作為圈子裡小有名氣的美女作家,應該也接到了邀請函。
炫語璨環顧一眼宴客廳,沒有看見江夷中,也許還在路上。
宴客廳中央,趙梓凡穿著一襲素色長裙,妝容精緻,正和幾位中年男女聚在一起說話。
齊默受趙梓凡邀請出席宴會,基於禮貌,抵達半島酒店宴客廳以後,總要跟趙梓凡打聲招呼才合適。
蕭文縝帶著齊默去見趙梓凡的路上,數落齊默:“你理她做什麼?如果下次再遇見她,你直接轉身離開,一句廢話也別多說。”
她,指的自然是炫語璨。
“她向我道歉。”齊默知道蕭公子護短,可還是被他寡情絕義的行事作風給驚了一小下,此乃狠人啊。
“不接受。”
蕭公子狠起來是真的狠,硬邦邦地甩給她三字箴言。齊默小聲嘀咕:“我沒接受。”
“說什麼?”蕭文縝沒聽清。
“我說,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此話發自肺腑,蕭公子比她毒辣多了,她自認境界不如他,還需回爐再修煉幾年才敢與之相提並論。
蕭文縝被齊默逗笑,若非場合不對,只怕要笑出聲來。他斜睨她一眼:“你剛才好像沒說這麼長的話。”
“我現編的。”
彼時,蕭文縝已經帶著齊默走近趙梓凡,蕭文縝不便接話,索性放她一馬,停下腳步,朝趙梓凡的背影喚了聲:“趙姨。”
趙梓凡中斷應酬,轉過身看著蕭文縝,嘴角綻放出笑容,伸出手親昵地拍了拍蕭文縝的後背:“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
蕭文縝脫掉“毒辣”外衣,瞬間在長輩面前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前與趙梓凡說話那幾人,見趙梓凡有新應酬,也不多話,識趣散開。
“趙姨,這是我師妹,齊默。”
蕭文縝把齊默介紹給趙梓凡,趙梓凡日常瑣事繁忙,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迷惑不過兩秒,就立馬想起齊默是誰,連忙握住齊默的手打招呼:“哦,你好你好。”
趙梓凡態度熱情,毫無名人架子,上下打量一眼齊默,對她露出微笑:“非常高興見到你,我聽文縝說,你和他年紀一般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如跟著他叫我一聲趙姨吧。”
“趙姨。”齊默最大的優點是識時務,一聲聽似簡單的“趙姨”,卻不是人人都能輕易稱呼出口。趙梓凡是沈樂安的閨中好友,更是出版界、編劇界和娛樂圈裡的名人,平時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跟她攀交情,卻不得門路,而齊默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接觸趙梓凡,不過是仰仗蕭文縝罷了。
趙梓凡緊握齊默右手不放,很是平易隨和,看一眼蕭文縝,目光轉向齊默:“文縝平時都叫你什麼?”
“齊齊。”這話不是齊默說的,是蕭文縝替她回答的。
聽到“齊齊”這個稱呼,趙梓凡會心一笑,對齊默說:“那我也跟著文縝叫你齊齊吧,要不然生分了。”
齊默微笑點頭,總覺得趙梓凡說這句話的時候,無論是笑容,還是語氣,似乎都夾雜著一絲善意的調侃。
趙梓凡鬆開齊默的右手,見她眉眼安順,待人接物非但不拘謹,還很從容淡定,心裡對她又多了幾分喜歡:“齊齊,文縝應該都跟你說了吧,我上次在文縝那裡看了你寫的作文。剛看到你名字的時候,我只是覺得齊默這個名字有點眼熟,直到回去的路上,我才突然想起來,四年半以前你寫過一篇高考滿分作文《國粹之倉》,當時我和幾位作協朋友還專門討論過你的文章,大家都很欣賞你的才華,原以為你會報讀中文系,沒想到你選擇在經濟學領域發光發熱。我那幾位作協朋友,因為你沒有走上文學這條道路,還曾惋惜過好長一段時間。”
齊默汗顏:“年少文筆稚嫩,現在回看那篇作文,言辭欠妥之處還有很多,趙姨是文壇老前輩,您這般誇我,我自知才學有限,實在是羞愧。”
“齊齊謙虛了。”趙梓凡說,“我看過你另外幾篇作文,幾乎每一篇作文立意都很高,尤其是那篇《規誡十言》,精彩程度遠遠高於《國粹之倉》。你有這樣的寫作才華,如果再加以培養的話,日後成就絕對要高於很多文學界同行。”
趙梓凡對齊默有如此高的評價,齊默“受寵”之餘,雖說沒有“若驚”,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求助於蕭文縝:“師兄,趙姨這麼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齊默暗示蕭文縝幫她岔開話題,蕭文縝卻說:“趙姨說的是事實,她既然誇你好,那你便是真的好。”
“……”齊默無語。
趙梓凡失笑,大概第一次見蕭家公子這般看重同齡異性,連在她這位長輩面前稍加遮掩都不願意,顯然認定了齊默,也不知道博彥和樂安是否知道其公子已有意中人。
對於齊默,趙梓凡原本就很喜歡她的文采,如今知道文縝對她有意,親密度一下子又拉近了許多。
趙梓凡溫聲道:“齊齊,阿姨真心喜歡你的文筆,如果你在經濟學院課業不是很緊的話,不妨每週二和週四下午去國大中文系聽一聽我的課,我在那裡開設了一個創意寫作班,隨時歡迎你過去旁聽。”
“謝謝趙姨。”齊默去不去國大中文系另說,但趙梓凡對她的欣賞和認可,令她頗為感激。
趙梓凡笑容不減,伸手輕拍齊默肩膀,看見熟識朋友抵達宴客廳,抽手回來,囑咐蕭文縝:“文縝,我去和朋友們打聲招呼,你帶著齊齊吃點東西,半島酒店的中式點心不錯,你和齊齊別錯過了。”
“好。”
趙梓凡離開以後,齊默抬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面對業界大佬如此暴風式誇獎,她毫無心理準備,不知所措的同時,還能做到談笑自若,真是難得。
蕭文縝見狀,知道齊默思緒迷惘,牽著她的手向宴客廳一角走去:“半島酒店中式點心固然不錯,但最特別的應當是創意擺盤,我帶你過去看看。”
所謂創意擺盤,是用各種食物裝飾而成的一場視覺盛宴,精美講究,宛如一幅幅高顏值畫作,詩意滿滿,留給食客無限遐想空間。
齊默一盤盤看過去,看得眼花繚亂,讚歎道:“半島酒店裡的廚師應該都是畫家出身吧?刀工這麼好,漂亮得像是藝術品。”
尤其是她面前這一盤靜夜思,她姑且叫它靜夜思吧,因為黑色盤子裡芝士調成醬汁畫出一彎明月,蔬菜作樹,再有各種食材入畫填補思念意境,齊默瞬間就聯想到了唐代詩人李白所作的那首《靜夜思》。這道菜太過亮眼好看,齊默實在不忍心破壞它的創意構圖……
彎彎的月亮上方,突然出現一隻叉子,輕描淡寫間隨意劃過,瞬間彎月變成殘月,齊默瞪向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在她的瞪視下含笑品嘗完芝士味道,再次使用叉子破壞那棵相思樹,西藍花蘸上芝士醬汁,無聲送到她的嘴邊。
齊默緊咬牙關抗議,卻抵不住香味誘惑,恨恨地張嘴,就著剛入過他口的叉子,把西藍花和芝士給吃了。
濃濃的奶香味和清淡的西藍花搭配在一起,美味鮮香,很獨特。
蕭文縝輕笑,端起那盤已遭他破壞的靜夜思,示意正在咀嚼食物的齊默跟他一起走到落地窗前賞月去。
落地窗外,高樓大廈林立,五彩霓虹燈絢麗奪目,繁華夜景足以驚豔雙眸。恰逢彎月懸於夜空,賞月之餘,吃著盤中靜夜思,另有良人陪伴身側,人生最美時刻大抵如此。
蕭文縝端著盤子,把手中叉子交給齊默,方便她填飽肚子。齊默接過叉子問他:“你不吃?”怎麼只有一隻叉子。
“你先吃,吃不完剩下留給我,以免浪費食物。”言外之意,他要與她共食,同用一隻叉子,繼續“相濡以沫”。
齊默低笑不語。
她笑,是因為蕭公子沒說實話。創意菜講究美觀和意境,所用食材不多,別說是一盤靜夜思了,就是連吃三盤靜夜思,齊默也填不飽自己的肚子,蕭公子怎會不知?所以,與她共食是假,防止浪費食物也是假,歸根究底,不過是因為創意菜盤重量略沉,長久端在手裡很吃力,他是擔心她一個人端菜盤吃菜會累著。
蕭公子有心,齊默懷揣著他的情意再吃靜夜思,竟覺得美味遠超她之前所吃種種。
“齊齊。”
“嗯?”齊默低頭吃菜,回應略顯敷衍。
蕭文縝稍作沉吟,說:“趙姨之前說想把你的所有作文作為叢書出版,你的作文內容涵蓋小學、初中和高中各個年齡段,正好方便中小學生參閱,提高寫作水平。出發點是好的,但我沒表態,讓她自己跟你說。”
齊默愣了一下,抬眸看著蕭文縝,道出心裡話:“我一直覺得我文筆一般,哪有你趙姨說得那麼好。”
蕭文縝卻持不同意見:“我第一次聽說你,是因為你寫了一篇《國粹之倉》,你太過才華橫溢,所以我深深地記住了你的名字。”
齊默有點意外。
她以為,蕭文縝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是因為今年初春她在華大校園裡跳湖救人上岸,沒想到他對她的“認識”,遠比今年初春還要早,竟起源於四年半以前的一篇高考作文。
蕭文縝繼續推她上神壇:“你說你才學有限,文筆一般,但在我看來,整個大廳的作家都不及你文采斐然,觸我心弦。”
此乃蕭式甜言蜜語,如此囂張狂妄,如此目中無人。齊默一半心喜,一半驚惶:“師兄,你給我戴這樣一頂高帽子,是不是有點太高了?”若不使勁按壓,只怕能在下一秒刺穿天花板。
蕭文縝覺得這頂高帽子,齊默完全有資格戴得穩穩當當:“10月7日那天午後,我在齊家書房裡,看到齊老先生為你整理編輯的13本作文集,我當時就在想,你有這麼好的寫作天賦,為什麼不在寫作這條道路上試一試呢?”
齊默忽然意識到,蕭文縝10月份從齊家借閱作文書,11月份尋找契機邀請趙梓凡“無意中”看到她的作文書,再到今日趙梓凡不吝嗇誇獎,用一個業界大佬的職業水準堆砌她的自信心,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蕭文縝要幫她開闢未來……原來,這就是他的“陰謀”,一段長達兩個月、經過仔細斟酌和逐漸落實的善意陰謀。
齊默感動他的用心,但是——
“我從未這樣想過。”至少今天以前,她從未想過這樣一條未來路。
“那麼從此刻開始,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寫作這條路是否可行。”蕭文縝見她無心再吃菜,取走她手裡的叉子,將一隻小巧精緻的翡翠白菜包送到她的唇邊。
齊默心不在焉地吃進嘴裡,顧慮重重:“可我學的是經濟學。”
蕭文縝笑著說:“並非每個經濟學學生進入社會以後都會從事與經濟學領域相關的工作。我知道你學經濟學是因為齊老先生,你希望齊老先生能夠在他馳騁的領域裡以你為傲,但這與你寫作並不衝突。事實上,你這些年學到的經濟學知識,無非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填充你的未來罷了。”
“你是說,寫作題材圍繞經濟學?”齊默突然頓悟蕭文縝的意思。
蕭文縝點頭,漆黑的眼睛落在齊默的臉上,聲音溫暖和煦:“齊默同學,雖然自小無法閱讀書寫文字讓你長期受挫,但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在文字世界裡自立為王。其實寫作很簡單,你只需要把你的所思所想說出來,謄寫員或是助手就會幫你轉換成文字,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真如蕭文縝所說,寫作之於她並不是難以跨越的奢念,而是說和寫的簡單日常嗎?
齊默承認,有那麼一瞬間,她被蕭文縝口中的那句“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在文字世界裡自立為王”震懾住了,心中隱隱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冀之火。
喧鬧的宴客廳裡,齊默推開靜夜思餐盤,望著窗外萬家燈火短暫沉默,對蕭文縝說了這麼一句話:“師兄,寫作看似簡單,實則不易,我需要好好想想。”
此次出版界年度聚會,江夷中和她的圖書策劃人兼作家經紀人陳晨作為受邀嘉賓出席活動。抵達17樓宴客廳不久,江夷中就率先看到一側落地窗前佇立著的兩道異常熟悉的身影。
年輕男子英俊帥氣,眉眼之間冷漠清絕;年輕女子素顏清秀,眉眼之間寡淡聰慧。二人雖是男女異性,從容氣質卻很接近,站在一起,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緊緊地抓住眾人的注意力。
蕭文縝和齊默從未混跡出版圈,江夷中忽然看到兩人,可謂始料不及。
江夷中沒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再次望向落地窗前。
窗外夜景奢靡,燈光璀璨,蕭文縝自己不吃菜,卻自降冷漠品性,端著一隻餐盤供齊默填飽肚子,其間,不時和齊默說著話。齊默手裡拿著叉子,一邊吃菜,一邊平和應聲。二人相處氣氛融洽和諧,仿似情侶一般。
念及“情侶”二字,窗邊一男一女的身影便不再是養眼般配,而是江夷中眼睛裡的兩根刺……
陳晨順著江夷中的目光望過去,當即詫異萬分:“夷中,落地窗前那位大帥哥怎麼那麼眼熟?遠遠看著,像是蕭文縝。”帶著疑惑細細一瞧,陳晨很快否定了之前模棱兩可的猜測,“不對,就是蕭文縝,出版界聚會,他怎麼來了?我聽說,由蕭博彥執導、沈樂安編劇的賀歲電影《紅筆記》要在春節檔大年初一上映,通常電影上映前後是他們最忙的時候,所以蕭文縝出現在這裡,難道是代他母親沈樂安出席宴會,走走過場?”
身側無聲。
陳晨的關注點仍然在落地窗前,見蕭文縝端著盤子,供一位年輕女孩子進食,關係很不一般,陳晨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一看可不得了,很眼熟啊,連忙提醒江夷中:“夷中,你快看,蕭文縝旁邊那個女孩子是不是齊默?我曾經在《默聽夢想》宣傳片裡見過齊默,簡直和那個女孩子一模一樣。”
身側依然無聲。
接連問話都得不到回應,陳晨終於發現異常,回頭看向江夷中,卻發現江夷中正站在一旁喝紅酒。陳晨朝她走近,語氣不滿:“夷中,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一個人喝起來了?”說著,抬起手肘碰了碰江夷中的身體:“你跟齊默從小一起長大,快看看是不是她?”
“是。”江夷中沒有看齊默。
陳晨疑惑更深:“齊默怎麼會出席出版界聚會?還有,她和蕭文縝的關係很不尋常,這兩人該不會是在談戀愛吧?”
江夷中緊鎖眉頭,心裡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厭煩:“你好奇心怎麼那麼重?”
陳晨不以為然:“換成其他人,我才沒有這麼重的好奇心。齊默曾經寫過一篇高考作文,文采驚豔,幾乎轟動了整個文化圈,再加上她是閱讀書寫障礙症患者,如果她有心寫作的話,僅是營銷噱頭就能製造好幾起。”
江夷中冷笑:“我們剛合作那會兒,你貌似也說,我用‘白富美作家’身份作為營銷噱頭的話,絕對會在某一程度上吸引消費者注意力,對於提高利潤一定大有助益。”
“作家都要有各自的定位,才能找到出路嘛。”出版圈子人才濟濟,每個作家出書都要尋找亮點,或背景,或名氣,或書籍內容,陳晨作為業內翹楚,自然深諳其中之道。
“是嗎?”江夷中又是一聲冷笑,“你還真是術業有專攻。”
陳晨靜了好幾秒,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江夷中,賠著笑臉說:“你今天說話怎麼這麼嗆,心情不好嗎?”
陳晨忍不住反思自己剛才的言行,難道是因為她說話毫無遮攔,提及齊默如果寫作的話,閱讀書寫障礙症可以作為營銷噱頭,無意中惹惱了江夷中?
畢竟,江夷中和齊默是閨中密友,平時應該很反感有人拿齊默隱疾說事吧。
江夷中也知道自己語氣很沖,似乎隨便一句話不合心意,就能當場引她發飆失控。追究原因,無非是嫉妒齊默才華,無非是嫉妒齊默輕易就能獲得那個人的喜歡。
“宴客廳人太多,我有點心煩。”江夷中尋了一個藉口,仰起脖子喝盡杯中紅酒。
陳晨摸不清楚江夷中真正心意,沒太敢接話,轉移話題:“齊默在大廳裡,你要不要過去跟她打聲招呼?”
打招呼嗎?
江夷中抬眸望向齊默,恰好目睹蕭文縝取走齊默手中叉子,將食物送到齊默的唇邊……心臟狠狠一抽。江夷中把空酒杯擱在餐臺上,寒著一張臉轉身就走。
“哎,夷中……”陳晨神色詫異,“你去哪兒?等等我。”她緊追著江夷中的背影,轉瞬間雙雙消失於宴客廳。
當天深夜,江夷中參加聚會不過半個小時,就攜帶著怒氣回到了江家。陳阿姨在庭院裡迎上她,似是有點意外:“你不是參加聚會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聚會沒意思。”江夷中邁著大步走在前面。
“哦。”陳阿姨跟在江夷中身後,提醒她,“你哥也在家,他剛才回來拿東西,這會兒還沒離開。”
知道江棋來在家,江夷中的腳步慢了下來。
9月末,她因為擔心蕭文縝和齊默長時間住在一起會日久生情,所以決定防患於未然。那天下午,她在二樓臥室窗前看到齊默和蕭文縝一前一後走進江家老宅,於是利用炫語璨之口道出齊默的秘密,讓蕭文縝知道齊默曾經暗戀過哥哥,其目的很明確:摧毀蕭文縝和齊默之間的任何可能性。
沒錯,齊默五年前偷親哥哥那一幕被她目睹個正著。
那天她參加生日聚會喝了一點小酒,怕奶奶知道以後責怪她,所以偷偷回到家裡,沒敢讓奶奶知道。
回到房間裡睡了一個多小時,後來肚子餓,她只好起床下樓找吃的,路過哥哥房間的時候,見臥室門半開,好奇之餘,朝內望去,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那一幕。
在此之前,她雖然敏感地覺察出齊默喜歡哥哥,卻從未想過,齊默竟有勇氣偷親哥哥。
此事過後,哥哥與齊默幾乎形同陌路,而她也將這個秘密深埋於心底。如果不是齊默和蕭文縝住在一起,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向任何人道出這個秘密。
本質上,她並不願意傷害齊默,世上男子那麼多,齊默為什麼偏偏和蕭文縝攪和在一起?她受不了。
她一直以為哥哥不喜歡齊默,但她錯了,當她在江家老宅庭院裡看到哥哥因為憤怒強吻齊默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錯了,那是佔有欲和喜歡。如果不是喜歡齊默,哥哥那樣冷靜理智的人,怎麼會失控強吻齊默?
果然。
那天下午,齊默在盛怒之下離開江家老宅,隨後不久蕭文縝和沈燮相繼離開。待院子裡只剩下哥哥、炫語璨和她時,哥哥嚴詞質問炫語璨,雖然沒有得到炫語璨的答案,他的理智卻逐漸歸位。那一刻她分明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射向她,眼神變化清晰可見,懷疑、難以置信、複雜。
她無法長時間對視這樣的目光,怕從那裡面看到失望,然而哥哥除了眼神拷問,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替她承擔了齊默的誤會。
她知道哥哥喜歡齊默,也知道哥哥為了挽回齊默入住華清園,但她瞭解齊默的性子。五年前,他拒絕齊默的喜歡,已經讓齊默對他漸行漸遠,如今齊默又誤會他告訴炫語璨偷親過往……齊默是不可能原諒哥哥的。
她無法說出真相。如果說出真相,難堪的人將不再是齊默,而是她。
因為不能,所以她對哥哥心存愧疚。
深夜九點,江夷中在客廳裡撞見回家取完東西正準備離開的江棋來,心虛地不敢直視江棋來的眼睛,道了聲:“哥,你回來了。”就匆匆地往樓上走。
“夷中……”
江棋來在身後喊她,她只好轉身。
“我聽陳阿姨說,你最近忙完學業,還要熬夜寫稿子,有點氣血不足,抽時間找中醫看看,好好調養一下身體,別太累著了。”江棋來的話語裡裝滿了關心。
“嗯。”
江夷中心裡又暖又澀,以為談話結束,正要回到樓上,卻被江棋來再次叫住:“夷中……”
“嗯?”
江棋來沉默了一下,問她:“你還記得奶奶在世的時候,是怎麼評價你和齊齊的嗎?”
怎麼莫名說起這個?
奶奶離世已經五年,具體說過哪些話,江夷中多少有一些記不清了。
江棋來幫她激活回憶:“奶奶說,江家夷中和齊家小默生來就是做姐妹的。你比齊齊大6天,所以,無論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忘了,齊齊是你妹妹,是你一輩子的好姐妹。”
“……”
江棋來話裡有話,江夷中刹那間讀懂了他的話外音,轉過身慢慢上樓,但只行出幾步,就腳步發沉,甚至連低矮的臺階都無法抬腳邁上去。
齊默出席半島酒店聚會的第二天,特意回了一趟齊家老宅,雖未提及寫作一事,齊凱瑞卻看穿了她的迷茫和遲疑。
儘管齊凱瑞並不知道她的這份迷茫和遲疑究竟是因何而來,但他那日跟齊默說了很多他之前從未說過的貼己話。
齊凱瑞說:“齊齊,你生來就與其他孩子不一樣,所要經歷的磨難也多於一般人。爺爺對你嚴厲一些、苛刻一些,不是為了讓你將來有多大的成就和名望,而是讓你擁有常人都難及的意志力和自信心,哪怕以後遇到任何坎坷,都能勇往直前,絕不輕言放棄。”
齊凱瑞說:“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小瞧你的潛力和能力,你能一步步走進華大和國大,足以說明你有多優秀。對爺爺來說,你嚴於律己,不荒廢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拼盡全力為你的人生添磚加瓦,這就是優秀。”
齊凱瑞說:“爺爺希望你來世一遭,努力過,爭取過,證明過,到最後不枉此生。”
齊默把齊凱瑞的話放進心裡,沉默了很長時間。
同樣是這一天,齊默走進周安國的辦公室,向周安國提出了一個問題:“教授,經濟學行業競爭激烈,在就業方向上綜合實力要求很高,並非每個經濟學學生都能躋身經濟學領域混口飯吃,既然以後無法從事相關專業,那麼他們學習經濟學的意義又在哪裡?”
周安國笑著說:“當然有意義,學習經濟學不是為了讓你們學會如何賺錢和理財,或是求得高薪職位,它最大的優勢是幫助你們建立大局觀,提高你們的邏輯分析能力,讓你們遇到難題時能從宏觀角度開發理性思維。只要你們善於分析、解決問題和整合數據資源,就算將來不從事經濟學相關工作,其他職業也需要這樣的人才,不管到哪裡都有施展才華的空間,這就是經濟學的意義所在。”
臨了,周安國補充一句:“簡單點兒說,經濟學的存在,就是為了完善你的思考,繼而提高你的生活品質。”
無論什麼時候,齊默都不可能放棄經濟學。
她沒忘記自己的初衷,她當初報讀經濟學,不是為了謀取生財之道,而是有朝一日要讓爺爺在經濟學相關領域裡以她為傲。
蕭文縝是瞭解她的,所以他結合她的特長,為她尋覓出一條兩全其美的職業發展道路,這條路已初露雛形,具體是否能夠成形,尚未可知,但總歸是一次掃清未來迷霧的新嘗試。
空有想法無濟於事,必須要付諸行動。
幾天後的一個週四下午,齊默瞞著蕭文縝獨自一人走進國大中文系,接連詢問數人,方才找到趙梓凡的授課教室。
齊默悄悄走進階梯教室,在後方角落找位置坐下。
趙梓凡的創意寫作課已經上了一半,教室裡座無虛席,趙梓凡並未發現她的存在。
趙梓凡的這一節創意寫作課,全程圍繞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經典代表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展開,詳細剖析一個陌生女人在生命盡頭,究竟是以怎樣一種心境,書寫出那樣一封深情淒婉的長信,以此向一位知名作家坦露她一生都不為人知的絕望和癡戀。
趙梓凡通過小說裡男女主角的人物性格、成長背景和心理活動,逐層深挖茨威格的敘事結構,以及精妙佈局,無論是個人見解,還是獨立觀點,都讓在座學生受益匪淺。
國大中文系創意寫作課程,一向貫徹說與寫的操作理念,文學鑒賞評析固然重要,課後實踐練習也是課程體系裡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授課快要結束的時候,趙梓凡為在座中文系學生佈置了一項課後作業,讓大家結合信封的顏色,運用色彩心理,適當加入寫作創意,為現在的情侶或是未來的情侶書寫一封情書,字數不限。
學生怨聲載道,一個個有氣無力地癱靠在椅背上,長籲短歎。趙梓凡對學生的反應視而不見,吩咐助教給每個人分發一個加厚空白信封,信封顏色五花八門,讓大家下週二把情書裝在信封裡,以信的方式上交作業。
當一個黑色空白信封分發到齊默手裡的時候,齊默忍不住笑了,她這輩子還沒給人寫過情書呢。
尤其還是黑色信封……利用黑色信封虛擬一封情書內容,對齊默來說並不是難事。“黑色”題材面甚廣,它的感情可以很莊重,可以很高雅,可以很悲傷,可以很憂愁,可以很絕望,可以很罪惡,可以很神秘;它也可以悼念一段感情的逝去,甚至可以代表一段見不得光的愛情是如何借助它的顏色錶殼肆意宣洩。
短短幾秒時間,齊默文思泉湧,通過腦部衍生出來的想像力之豐富,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趙梓凡留給學生二十分鐘的時間進行提問和交流,原本安靜的教室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前排不少學生將趙梓凡圍在講臺上爭相提出寫作困惑。
前座,三位中文系男生湊在一起發牢騷。
男1號歎氣:“唉,我們這位趙大作家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上個月才讓我們寫完墓誌銘,這個月又讓我們給未來另一半寫情書,像我這樣一個老光棍,這輩子連女生的手都沒摸過,讓我寫情書,還不如讓我稱一斤毛線學著織毛衣來得快一些。”
男2號取笑:“兄弟,就你這五大三粗的,織毛衣還真凸顯不了你的氣質。要不兄弟你兩條大粗腿一併,抿著小嘴學做女紅吧!到時候窗外剪影一照,彪形大漢秒變小娘子,美著呢。”
男1號回懟:“美死你娃子。”
男3號插嘴:“你倆就貧吧,不過說起墓誌銘,我可真夠慘的。上個月我在家裡絞盡腦汁寫墓誌銘的時候,我媽誤以為我想不開要自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鬼哭狼嚎,喊著我要是走了,她也不活了。我見我媽哭得眼淚、鼻涕橫流,連忙蹲在地上告訴她,寫墓誌銘只是作業,結果我媽驚喜過度,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害得我尾巴骨挫疼了好幾天,每天睡覺都要趴著睡。唉,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
男2號吐槽:“你們誰慘都沒我慘,就上上個月,趙大作家讓我們針對她的作品寫一篇評論文章,是她說的評論寫作優缺點要闡述清楚。好吧,哥們兒遵循內心想法,優點寫得多,缺點寫得也不少,誰料這篇文章交上去以後,哥們兒直接被趙大作家請到她的辦公室裡喝茶去了。唉,難怪張無忌他媽說,千萬不要相信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尤其是趙梓凡這樣的中年美女,剝了外衣,簡直就是一個白骨精啊。”
……
齊默沒想到男生聚在一起吐槽某個人,殺傷力竟然絲毫不弱於“八卦女團”,低著頭微笑不語,將黑色信封裝進背包裡,準備起身走人。
講臺上,趙梓凡尚未脫身,身邊還有幾位學生正在等待趙梓凡解答疑惑,齊默掃一眼那幾位中文系學生,然後看到了江夷中。
江夷中正在跟趙梓凡說話,言行舉止很有禮貌,看得出來很尊敬趙梓凡。
齊默盯著江夷中看了兩秒,心事漸沉,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她和夷中自從10月1日在華清園見過一面,至今已有兩個多月沒有聯繫過了。
她不聯繫夷中,是因為心裡有氣,而夷中不聯繫她,大概是因為她和蕭文縝住在一起吧?
這是一個死結,是獨屬�夷中的死結,只要夷中一天不釋懷,她就會一直鑽在牛角尖裡,對蕭文縝身邊出現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虎視眈眈……關於情感解壓,夷中只能靠自己,沒人能幫得了她。
此番,齊默悄悄地來,原想悄悄地離開,沒想到還是被眼尖的趙梓凡發現了她的存在。趙梓凡一聲“齊齊”喊出口,足以碾滅階梯教室裡的喧嘩,眾目睽睽之下,齊默慢慢轉過身,待容貌曝光於眾人視線之內,“齊齊”與“齊默”對號入座,頓時喧嘩聲再起,驚呼不斷。
“齊默,是齊默。”
“齊默怎麼來我們中文系了?”
“趙老師叫她齊齊,她和趙老師是什麼關係?”
……
再來說說趙梓凡。趙梓凡突然看到齊默以後,出聲喚停齊默腳步的同時,抬手制止江夷中的談話。
江夷中一臉驚愕,看向趙梓凡口中的“齊齊”,沒想到竟然是齊默,更加沒有想到著名大編劇趙梓凡竟然認識齊默,尤其是那一聲“齊齊”,足以彰顯兩個人關係匪淺。
江夷中眉頭微蹙,緊咬著下嘴唇不說話。
此時,趙梓凡已經走下講臺,邁步走向齊默,笑著說:“我剛才看見你,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說著,環顧一眼四周,她問齊默,“文縝呢,他沒跟你一起過來嗎?”
“師兄忙,我一個人過來的。”齊默見在場所有人望著她,議論紛紛,很是頭痛,對趙梓凡也頗為抱歉,“趙姨,我看講臺上還有學生等著您答疑解惑,要不您先忙,我改天再來找您?”
改天,她是不會再來中文系的,她已經見識了她的影響力,如果再來旁聽趙梓凡的課,豈不是給趙梓凡添麻煩嗎?
“也好。”趙梓凡看一眼講臺,對齊默說,“先前我向文縝要了你的手機號碼,回頭我給你打電話,阿姨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好。”
齊默猜測,趙梓凡可能是想跟她商量那十幾本作文集出版的事。離開前,她望向夷中,夷中站在講臺上對她露出微笑,並用唇語跟她無聲吐出四個字:等我一下。
距離遙遠,齊默還能一眼就分辨出江夷中在說什麼,這要歸功於幼時默契。
兩分鐘後,江夷中走出階梯教室,看到齊默站在臺階上方等她,江夷中笑顏展露,像個小女孩兒一樣上前挽住齊默的手臂,好奇道:“齊齊,你今天怎麼會來中文系?”
“隨便過來逛逛。”齊默抬腳下臺階。
江夷中撇嘴:“你說這話我可不信,趙梓凡開設創意寫作課程,你過來旁聽她的課,該不會是對寫作感興趣吧?”
齊默見她一副八卦相,笑著說:“我現在還沒寫作的想法。”只是觀望。
“現在沒有,保不齊以後就有了。”江夷中表情興奮,鼓動齊默,“我一直覺得你文筆比我好,如果你以後也寫作的話,正好可以跟我做個伴,多好。”
齊默只笑不語。她生性敏感警惕,被人傷過一次,便會永遠記住傷口發作時傳遞給她的痛覺。她摸不清楚夷中此話真假,因為摸不清楚,所以不接話。
江夷中不知齊默的想法,詢問齊默:“你和趙梓凡是怎麼認識的?”
“蕭公子介紹的。”齊默和蕭文縝已經在一起,她不可能每次和江夷中在一起都要回避蕭文縝的名字。回避一時,難道還能回避一輩子嗎?
江夷中低著頭,表情不明,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後笑著抬眸,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齊默:“蕭公子對你可真好。”
齊默靜了片刻,此刻江夷中的雙手正親昵地挽著她的左手臂,仿佛她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嫌隙和不愉快。
齊默伸出右手覆蓋在江夷中的手背上,皮膚相貼的那一瞬間,她明顯感覺到江夷中的某一根手指在她的掌心下突然顫動了一下。
齊默想,夷中還是在乎她們之間這份姐妹情的,當即心裡一片柔軟,握緊她的手指:“夷中,一會兒你有事嗎?要不我們晚上一起吃頓飯?”
“改天吧。”江夷中的拒絕來得非常快,正是因為太快,所以才會連忙補充,“改天我約你,我最近挺忙的,忙完學業,回去還要趕出版稿,太忙了。”
“嗯。”齊默心裡的火苗忽然滅了,手指緩緩抽離她的手背,輕聲叮囑她,“注意身體。”
“別光說我,你也要好好照顧身體。”江夷中迎著耀眼的夕陽餘光,一雙笑眼悄然進駐了幾分暮色,嘴角笑容如天際晚霞一般,絢麗異常,“齊齊,你第一次來中文系,應該摸不准學院大門在哪裡,我先把你送到學院門口,再去忙自己的事。”
入夜,齊默回到華清園,廚房裡菜香撲鼻,想必是蕭公子提前備好了晚餐。齊默換好拖鞋,見書房裡亮著燈,猜想他可能在忙課業,或是在忙工作。
果不其然。
蕭公子穿著家居服,正坐在辦公桌後盯著臺式電腦屏幕,手指飛躍在黑白鍵盤上,快速地敲打著文字。
齊默走進書房,蕭公子雖沒抬眸看她,卻像開了天眼一般,問她:“今天下午去中文系旁聽趙姨的課,有什麼感想?”
齊默詫異:“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下午去了中文系?”她瞞著他去中文系,他不可能知道。
蕭文縝終於從繁忙的工作中抬起頭,向齊默投來關懷的一瞥:“中文系學生把你的現場照片上傳到校網貼吧,我想不知道貌似有點兒難。”
“他們好閑啊。”齊默嘟囔。
蕭文縝附和:“確實有點兒閑。”
齊默從大衣口袋裡取出手機,方才察覺手機沒電,早已自動關機,乾脆將手機放到一旁,準備一會兒充電。
緊接著,齊默拉開背包拉鍊,把錄音筆、讀屏平板電腦、耳機、課本、黑色信封等物件一股腦兒掏出來,放到辦公桌上,提前做好深夜苦學的一切準備。
蕭文縝掃一眼擺放在桌面上的物件,目光落在那個黑色的空白信封上:“這是什麼?”
齊默拿起黑色信封,老實回話:“你趙姨給中文系學生佈置的課後作業。”
“寫信?”蕭文縝挑眉。
齊默搖頭:“不,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寫一封情書。你趙姨讓中文系學生根據信封顏色,結合色彩心理,為現在的情侶或是未來的情侶認真書寫一封情書,字數不限。”
敲擊鍵盤聲慢了下來,蕭文縝輕輕勾唇:“嗯,雖說很多人提起黑色都會覺得不吉利,但大秦王朝就很崇尚黑色,並且以黑為貴。黑色在情感世界裡厚重感很足,你醞釀醞釀,回頭念給我聽,我幫你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來。”
齊默低笑,蕭公子心裡藏著小九九,讓她念情書給他聽,居心不良,所以無論如何她也不能上這個當。
不醞釀,說不醞釀就不醞釀。
齊默婉拒:“我不是中文系學生,平時不用上交作業,就不勞煩師兄費心了。”
蕭文縝繼續打字,一心兩用之餘,循循善誘:“齊齊聽話,回頭好好醞釀醞釀,我還沒收過情書呢。”
胡說。
齊默繞過辦公桌一角來到他的身旁,拉開其中一個抽屜,把黑色信封放到抽屜裡,合上抽屜的時候,嘴裡嘀咕一句:“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敲鍵盤聲驟停。
蕭公子忽然笑了起來,齊默在他的笑聲裡驚覺腰間一緊,毫無防備之下,身體瞬間失重,一屁股就跌坐在某人結實有力的大腿上。
姿勢太過親密,齊默要起來,卻被某人緊緊抱住腰肢,動彈不得。
蕭文縝深深地看著她,眉眼含笑:“是真的。女生看見我就害怕,迄今為止還沒有人敢遞情書給我。”他隨即提議,“要不,齊齊做第一人吧,我會好好用心感受的。”
齊默雙手搭放在蕭文縝的肩頭,嘴角笑容亦是很溫情,緩緩湊近他的耳畔,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回敬蕭文縝:“真巧,我長這麼大也沒收過情書,要不師兄也做那個第一人吧,給我寫封情書,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也好讓我偷偷躲在被窩裡樂和樂和。”
齊默還沒樂和,蕭文縝就先樂和了,俊雅的臉龐埋在她的頸窩裡,悅耳的笑聲傳進齊默耳中,仿佛能夠瞬間點燃齊默藏匿於心的萬千柔情。
齊默也在笑,不期然想起“甜蜜”一詞,不僅身心,就連靈魂似乎也沉浸在蜜罐裡,幸福、舒適、愉悅……
而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帶給她的。
有這種認知的時候,門鈴聲大作,蕭文縝好像沒聽見一般,只是佔有欲極強地抱著她,反倒是她催促著他快去開門。
不知是過了幾秒還是十幾秒,蕭文縝終於從齊默的頸窩裡抬起臉龐,依依不捨地放開齊默。起身離開書房前,他帶著濃濃的笑意吻了吻齊默的唇:“我去開門,你先去洗把手,一會兒出來吃晚飯。”
那天晚上,齊默最終沒有成功吃到晚飯,因為當天晚上造訪12樓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她的父親齊遠彬。
燈火通明的客廳裡,齊遠彬寒著一張臉注視著齊默,多年的慈父形象不復存在,聲音結冰:“齊齊,收拾東西跟我回家。”
Chapter 09 我愛您
齊遠彬雖然接受過西式教育,但骨子裡是一個傳統至極的男人,一生嚴守道德底線,婚戀觀念非常保守,堅決反對未婚同居。
對齊遠彬來說,未婚同居對於女人的潛在危害很大,尤其是在兩性關係的支出成本裡,男性支出成本幾乎為零,女性卻要面臨各種各樣的高風險。
他在急診科工作二十餘年,見證過太多女孩子未婚懷孕出事以後送醫急救的悲劇,輕者流產傷身,重者切除子宮保命。若是男方敢於擔當還好,就怕男方逃避責任避不見面,女孩子不僅在身體上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心理上也留下了一輩子都難以消除的陰影。
正是因為目睹過太多這樣的慘劇,所以齊遠彬才會對未婚同居深惡痛絕。
然而,令齊遠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女兒竟然也是未婚同居大軍裡的一員。
若非夷中曾經的高中女同學、國大醫學院本科畢業生吳岩秋,目前在市醫院急診科實習;若非黃昏時分夷中和吳岩秋相約一起吃飯,夷中來市醫院急診科見吳岩秋的時候碰見他;若非他和夷中談話時聊起齊齊,夷中誤以為他知道齊齊和蕭文縝同居一事,無意中說漏嘴,只怕他至今還被所有人蒙在鼓裡。
齊遠彬怒火攻心。
其他女孩子如何,他管不著,也不願意管,但自己的女兒,他絕不允許她在兩性關係裡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夷中後悔莫及,一再請求他不要將她說漏嘴這件事告訴齊齊,擔心齊齊知道後埋怨她。
他安撫夷中的情緒,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保證:“你放心,叔叔不會說的。”
開車前往華清園的路上,齊遠彬給父親齊凱瑞和妻子尉遲敏分別撥打了一通電話,他在通話裡難掩怒火,質問父親和妻子為什麼要把齊齊交給蕭文縝,為什麼要合起夥欺騙他。
他所得到的答案,讓他猶如萬箭穿心,一度憋紅了眼睛。
父親說:“遠彬,你知道什麼是現實嗎?現實是,你女兒患上的不是一般的閱讀書寫障礙症,而是一輩子都不能讀寫的殘缺,即便她以後功成名就,也永遠無法像其他人一樣輕鬆度日。我活著的時候,我可以成為你女兒的眼睛和雙手,但有朝一日我死了呢?我這次生病住院,驀然驚覺我老了,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充當你女兒的眼睛和雙手,面對遙遙無期的未來,我如果不提前放手,為她尋覓一個稱職的陪讀對象,你讓我以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怎麼放心得下她?”
妻子說:“爸爸術後不適合再陪齊齊讀書,你的工作又那麼忙,而我……我什麼也做不了。我不是沒有想過其他法子,為齊齊尋覓一個經濟學碩士以上學歷的陪讀生何其容易,我們齊家又不是出不起這個錢。但爸爸這些年是怎麼一步步陪讀過來的,你我不是不知道,如果沒有強大的信念做支撐,頻繁更換陪讀對象的話,對齊齊只會是一種傷害。蕭家孩子敬重齊齊,每次看齊齊的時候,他的眼神都會變得很溫柔。我能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我們的女兒。遠彬,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齊齊,作為母親,我難道還能害她不成?”
世間最鋒利的武器從來都不是刀劍,而是言語。當言語直刺肝脾,你連呼痛的權利都沒有。
刹那間,齊遠彬的憤怒被徹底碾碎在痛苦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負疚感。
他深深地意識到他的不稱職。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個長達十幾年缺席女兒的成長的父親,他對女兒的愧疚和心疼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
身為父親,他明知道她渴望父母陪伴,卻狠心離開她,把她獨自丟棄在齊家老宅裡承受非人一般的教育和鞭策。
身為父親,他明知道她學習壓力巨大,卻從未忤逆老爺子的意思帶她外出放鬆過一次。
身為父親,他明知道離開老爺子的幫扶,她就像是被斬斷羽翼的荊棘鳥,獨自在荊棘灌木叢中絕望摸索,註定要被紮得遍體鱗傷。
身為父親,他以忙碌為藉口,說服她有學校和同學幫助學習,從未參與她的學習過程,甚至不敢面對盤桓在內心深處長達十幾年的那一聲聲抱歉……
他,齊遠彬,不配為人父。
齊遠彬將齊默強勢帶回自己家的當天晚上,他向醫院遞交了長假申請,醫院領導打來電話,什麼好話都說盡了,卻依然沒辦法說服齊遠彬,只好在電話裡妥協了。
同樣是這天晚上,齊家有客來訪,門鈴聲響個不停,尉遲敏看一眼齊默,心知除了蕭文縝不會是別人,準備去開門,卻被齊遠彬出聲阻止:“不許給他開門。”
尉遲敏苦勸無果,雖然之前齊遠彬趕往華清園的時候,她曾試著給齊默通風報信,奈何齊默手機關機,再打蕭文縝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徒留她一個人待在家裡乾著急。
一邊是女兒,一邊是丈夫,尉遲敏夾在中間很為難。
齊遠彬正在氣頭上,齊默不便火上澆油,回到臥室裡打電話給蕭文縝:“師兄,你先回華清園,等爸爸氣消了,我好好勸勸他,不是什麼大事。”
門外,蕭文縝聽著她的聲音,眸色柔了,心事軟了,此時此刻她竟然還有心情寬慰他。
齊默的樂觀終止在翌日早晨,得知父親不僅托關係拿到她的每日課程安排,還要接送她上下學,只為做好陪讀工作,齊默吃驚不已。
“爸爸,急診科每天病患不斷,您陪我去學校讀書的話,您的那些患者怎麼辦?”齊默極力勸阻父親打消念頭。
齊遠彬說:“我向醫院請了長假。”
齊默不信:“市醫院急診科365天連軸轉,醫院領導怎麼可能批准您休長假?”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齊遠彬在玄關處換上外出鞋,轉身看著齊默,無聲催促她動作快一點兒。
齊默不是很情願地換上鞋子,跟著齊遠彬走到門口,回頭看一眼尉遲敏。想必尉遲敏也是沒法子,沖著齊默無奈搖頭。
尉遲敏瞭解齊遠彬的脾氣,若是齊遠彬固執起來,只怕十匹馬也拉不回來,除非他自己想開、看透。
打開門,赫然發現蕭文縝早已守候在門外。
齊遠彬拉著一張臉,一掃之前對蕭文縝的欣賞和喜歡,對於蕭文縝的出現視若無睹,摟著齊默就往電梯方向帶。
蕭文縝快步跟上去:“齊叔叔,可以佔用您幾分鐘時間嗎?我想和您認真談談。”
“誰是你齊叔叔?”齊遠彬回嗆。
蕭文縝難得也有被噎住的時候,齊默竟有一些想笑,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情景頗有幾分“棒打鴛鴦”的無奈感。
電梯門開啟,齊遠彬帶著齊默走進去,目睹蕭文縝也要進去,一個眼神殺過去,蕭文縝猶豫了一下,止步。
齊遠彬警告蕭文縝:“你以後離我女兒遠一點兒。”
蕭文縝一籌莫展之餘,分明從逐漸閉合的電梯裡捕捉到某人正在笑。
呃。
蕭文縝哭笑不得,因為她,他失眠了一整宿,而她……真是沒心沒肺。
齊默並非沒心沒肺。
她在研一必修課課堂上悄悄告訴蕭文縝:“師兄,你不覺得我爸爸是在鬧情緒嗎?”
“嗯?”
齊默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聽說老丈人都會對未來女婿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我想我爸爸讓你離我遠一點兒,大概是氣憤你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偷偷地把我從他的身邊搶走了。”
蕭文縝猝然笑了。
他笑,是因為齊默口中的老丈人和未來女婿,僅憑這樣暖心的稱呼,他就不能不笑,更何況她心思通透,故意說老丈人和未來女婿這樣的話,其目的不過是安他的心,幫他清除殘留在心的那一絲未知陰霾。
周圍有同學無意中看見蕭文縝的笑容,不由得一愣,仿佛陰霾天邂逅天際暖陽。
須知蕭文縝在校期間常常不苟言笑,幾時有同學見他如此舒心笑過?因為罕見,所以疑竇叢生。
幾位同學不解,一臉茫然地望向講臺。講臺上,教授正在剖析經濟案例,內容複雜深奧,不足以引人發笑。再看一眼坐在蕭文縝身側的齊默,齊默專注於課堂內容,臉上並未有任何波動……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齊默。
坐在斜後方的喬思佳,美目偏移,落在蕭文縝和齊默的課桌下,長長的睫毛像是被突然驚擾的蝴蝶,輕輕顫動翅膀,恓恓惶惶。
課桌底下,男女十指交扣,款款深情在指縫間無聲遊走,那般密不可分,仿佛誰也不能將兩人輕易拆散。
齊遠彬是認真的。除了每天接送齊默上下學,就連齊默的午飯,他也一手包攬。如此一來,雖然有效減少了齊默與蕭文縝的課下見面時間,卻也導致趙梓凡想要約齊默見面的時候,齊默生怕父親跟著她一起赴約,只好找藉口回絕了。
見不了面,手機裡講話也是一樣的。
齊默以為趙梓凡撥冗打上這樣一通電話,是想跟她商談作文集出版一事,沒想到趙梓凡的真正意圖是:“齊齊,前不久有朋友求我幫忙,希望我能幫他寫一個長達三十分鐘的微電影劇本,我和他平時關係不錯,實在是磨不開面子拒絕他,只好把劇本接了下來。”
齊默正疑惑此事跟她有什麼關係,就聽趙梓凡繼續道:“劇本題材涉及經濟犯罪,我缺少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需要聘請一位經濟顧問幫我完善劇本內容,所以阿姨直接想到了你,你文筆很好,又是經濟系高才生,如果你願意的話,阿姨真心希望能夠跟你共同署名,合作完成這部微電影劇本。”
趙梓凡是業內大編劇,和她聯合署名共同參與劇本創作,不知是多少業內人士的夢想,但問題的關鍵是,齊默只是在業界大門外徘徊,還沒正式跨進業界大門呢。
齊默聽到趙梓凡的想法,直接就想拒絕,然而她心裡很清楚,趙梓凡作為知名大編劇,自降身價邀請她一起合作,不管是因為蕭公子,還是真的很欣賞她的寫作才華,都掩飾不了趙梓凡想要帶她入行的誠意。
如果趙梓凡只是需要一個經濟顧問,此專業高學歷人才一大堆,況且趙梓凡人脈極廣,身邊豈會沒有幾個從事經濟類相關工作的朋友?趙梓凡明明可以獨自署名完成微電影劇本,卻偏偏向她發出合作邀請,名譽一分為二,不過是為了暗中提攜她。
齊默不能拒絕趙梓凡,否則……不知好歹。
“趙姨,能夠跟您聯合創作微電影劇本是我的榮幸,但我從未寫過劇本,難保不會拖慢您的創作進度。”齊默道出心中顧慮。
趙梓凡寬慰齊默:“有阿姨在,你怕什麼?只是一個微電影劇本,沒有任何票房壓力,你就當積累一下經驗,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雖說萬事開頭難,但只要你能勇敢跨出第一步,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最難的從來都不是你腳下走過的路,而是阻撓你邁開雙腳的無窮想像力。”
“完成電影劇本有時間限制嗎?”再過半個多月就要進入國大考試周,屆時忙碌程度可想而知,齊默應對期末考試之餘,估計很難參與劇本創作。
“3月末,或是4月初,到時候把電影劇本交給對方就可以了。時間寬裕,不影響你備考期末,放心吧。”
趙梓凡好像知道齊默的想法一般,三言兩語就用一個時間差打消了她的所有顧慮。事已至此,齊默只能硬著頭皮把活接了下來。
“對了,”趙梓凡似是想起什麼,“齊齊,我們加個微信吧,回頭我把故事大綱發給你,私底下也方便溝通。”
“我沒有微信。”手機對齊默來說形同虛設,平時除了接打電話,幾乎閒置不用。
手機裡靜了一下。
趙梓凡知道齊默有讀寫障礙症,手機裡沒有下載任何社交軟件倒也正常,但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嘴:“郵箱呢?”
“我沒有郵箱。”她在華大求學期間,通常老師傳遞信息給她,要麼直接打電話,要麼當面說明,要麼直接把相關內容發給爺爺,所以她不需要下載微信或是郵箱。
手機裡再次靜了一下。
趙梓凡洩氣:“沒事,我把故事大綱發給文縝,讓文縝念給你聽也是一樣的。”
齊默漸感不妥。
像這樣的工作郵件,將來會在職場中與她親密交織,蕭文縝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她不可能事事都要麻煩蕭文縝。
有這種想法的時候,齊默和蕭文縝正結伴前往周安國的辦公室,蕭文縝偶爾回眸,目睹齊父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難免有些啼笑皆非。
“師兄,你幫我註冊一個郵箱吧,我需要收發郵件。”齊默拉回蕭文縝的思緒,將手機遞給蕭文縝,並把趙梓凡邀請她一起合作的事情講給他聽。
蕭文縝覺得這是好事,原本想說齊默可以與他郵箱共用,但轉念一想,如果她以後真的走上寫作這條路,個人郵件只會越來越多,所以提前為她註冊一個私人郵箱很有必要。
“穀歌電子郵箱、QQ電子郵箱、163電子郵箱、新浪電子郵箱,以及Hotmail,你喜歡哪一個?”蕭文縝把選擇權交給齊默。
“你定。”
蕭文縝低頭操作手機:“那就暫時先用QQ電子郵箱吧,我先幫你註冊一個QQ號。”
路上,蕭文縝下載好QQ,打開登錄頁面,點擊新用戶註冊,輸入手機驗證碼以後,需要設置QQ昵稱,開口詢問齊默:“QQ昵稱叫什麼?齊齊,還是齊默?”
齊默未加多想:“叫笛子吧。”
“笛聲的笛?”
“嗯。”
“為什麼叫笛子?”蕭文縝略感好奇,他只顧著註冊QQ號,一時還沒醒悟齊默使用“笛子”這個昵稱的用意。
齊默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厚著臉皮為蕭公子解惑:“你姓蕭,‘蕭’和‘笙簫’的‘簫’同音。另外,簫與笛都是吹奏型管樂器,屬�本家。”
原來如此。
系統隨機生成QQ號,蕭文縝點擊登錄,雖未抬頭看向齊默,眉眼間的笑意卻極為耀眼。
本家一詞,聞之心中甚喜。
沒想到齊叔叔帶她離開華清園以後,反而讓他接連聽到她的甜言軟語,也不知道是否稱得上因禍得福。
齊默大概覺得不好意思,有意避開“本家”話題,顧左右而言他:“我聽說貴州玉屏侗族自治縣盛產竹管樂器玉屏簫笛,又稱平簫玉笛,也稱龍簫鳳笛,音色清越優美,馳名中外……”
齊默突然不說了。
她不說,是因為她的欲蓋彌彰不僅尬到了極點,還因為一句“龍簫鳳笛”再次把自己折了進去,也難怪蕭公子會笑得如沐春風,不知禍害了沿途多少女孩子的少女心。
“哎呀,你註冊好了沒有?”齊默面子上過不去,開始惱羞成怒了,殊不知更像是撒嬌。
蕭文縝笑意更盛,模仿她的語氣:“哎呀,再等等。”成功導出郵箱以後,他取出他的手機互加QQ,方才把手機還給齊默,好看的眼睛裡盡是寵溺,“給你給你。”
12月暖陽淡淡地灑落在蕭文縝修長的手指上,齊默接過手機,簡單查看了一眼QQ圖標和QQ郵箱。蕭文縝把QQ賬號以及密碼告訴她,其中密碼是由“簫笛”大小寫字母和兩人在國大第一次正式見面的日期組合而成。
“關於QQ郵箱,只需在QQ賬號後加@qq.com。”蕭文縝說,“現在年輕人使用微信聊天比較頻繁,我原本想為你註冊一個微信號,但又覺得沒有必要,你幾乎很少使用手機,所以手機裡只下載一款交流軟件就足夠了。”
“嗯。”
蕭文縝沒有把話說全,註冊QQ電子郵箱是應齊默所需,但對他來說,QQ電子郵箱只是QQ聊天工具的附屬品。
齊遠彬目前火氣未消,短時間內勢必不允許齊默回到華清園,蕭文縝擔心齊默課後學習遇到困難,在家裡找不到人能夠幫助她,而QQ軟件在線視頻通話對於解決燃眉之急大有助益,可惜不是長久之計。
齊默手機裡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有人給她發來一條QQ信息,她的QQ賬號是剛註冊完成的,除了蕭文縝,至今還沒有人知道她的QQ號。
所以QQ信息發送人是誰,不言而喻。
QQ聊天頁面裡,蕭文縝給她發了一個表情,一男一女兩個卡通人物抱在一起親吻的表情。
當然,男生向女生索吻格外主動。
齊默的臉突然就紅了。
流氓。
齊默低著頭仔細研究聊天頁面,片刻,回了一個炸彈的表情給蕭文縝。
真是彪悍。
蕭文縝低聲笑了起來,他已經很含蓄了,若是按他以往的行事作風,若是齊叔叔沒有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只怕早已付諸行動,哪還用得著發個表情過過圖癮?
小不忍則亂大謀。蕭文縝反復告誡自己,忍忍吧,姑且先咬著牙忍一忍,只要他誠意深,就沒有跨不過去的火焰山。
想要跨過齊遠彬這座火焰山,並沒有蕭文縝想像中那麼容易,每當他靠近火焰山,正準備再向前邁開一小步的時候,總會被火焰山上灼熱的氣流向後逼退一大步。
於是,兜兜轉轉一個星期有餘,愣是沒有絲毫進展。
在此期間,齊凱瑞知道蕭文縝在齊遠彬那裡碰了釘子,特意打了一通電話給蕭文縝,丟了一個問題給他:“你覺得齊主任對你的敵意從何而來,又是因何而起?”
蕭文縝短暫沉默,給出的答案是:“齊叔叔對我沒有敵意。”
“哦?”齊凱瑞語氣驚訝,再次把問題拋給蕭文縝,“你說齊主任對你沒有敵意,那他為什麼拒絕和你溝通?”
“我想,齊叔叔大概是在生他自己的氣吧。畢竟,我作為齊叔叔眼裡的外人,學習、工作之餘還能兼顧齊齊的學業,對比之下,齊叔叔的心裡應該很難受,覺得愧對齊齊,想要親力親為輔導齊齊,也是可以理解的。”
手機裡,齊遠彬似乎松了一口氣,諷刺道:“哼,我還以為你智商停工,所以才會連這點兒小事都解決不了,正猶豫著是否要幫你和齊齊跟齊主任說說情,現在看來,反而是我多慮了。”
蕭文縝說:“齊叔叔的心結需要他自己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嘗試和他溝通,然後給他時間讓他自己想明白。”
“其實,你齊叔叔這些年過得很煎熬,他埋怨我對齊齊太嚴苛,但又知道我是為了齊齊好,所以不忍埋怨;他想遵從內心想法把齊齊從我身邊帶走,甚至心甘情願供養齊齊一輩子,但又怕齊齊長大以後埋怨他,更怕齊齊因為自身平庸憎恨他。他這些年太難了,每一次回老宅看望齊齊,都不敢正視齊齊的學習過程,怕自己會心軟。我聽你尉遲阿姨說,當年齊齊高考成績出來以後,你齊叔叔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哭了大半宿……”齊凱瑞沉下聲音,沒有繼續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叮囑蕭文縝,“你齊叔叔心裡不好受,憋的時間久了,總要借題發揮散散心氣,否則很容易憋出病來。你作為晚輩,多體諒體諒你齊叔叔,不要跟他硬碰硬。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給他時間,他總會想通的。”
“我明白。”蕭文縝說著,話鋒一轉,“多謝齊老關心。”
“誰關心你了,我是關心齊齊。”齊凱瑞嘴硬不承認,許是覺得反駁力度不夠,補了句,“你們國大下個月就要進行期末考試,如果齊齊一直困在她爹身邊的話,我擔心她無法集中精力備戰期末考試。”
蕭文縝笑笑,顧全齊凱瑞的面子,不予拆穿。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蕭文縝心裡跟明鏡兒似的,齊默也未必不知道齊遠彬的心思,但齊遠彬非經濟學出身,即便誠心輔助齊默,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蕭文縝的擔心不是多餘的。
齊遠彬幫助齊默記錄文字還好,一旦碰上較為複雜的經濟數據,通常要耗費大半宿甚至一整晚的時間來完成。
可就算好不容易完成了相關數據分析,也不見得他所謄抄整理的經濟數據都是對的,齊默無法告訴他是對還是錯,好幾次他請經濟學朋友在線查驗,總能挑出很多錯處來。
倘若齊遠彬只是出現謄抄失誤倒也沒什麼,畢竟有蕭文縝在,只要蕭文縝每次趕在齊默上交作業之前審查一遍她的作業內容,通常就不會出現什麼問題。問題出在齊遠彬的課後輔助過於消耗時間,自己熬夜不說,齊默也要跟著他一起熬。
齊默不是沒有想過通過QQ求助蕭文縝,無奈齊遠彬堅決不同意。
僵持結果顯而易見。
齊默每天來學校上課的時候,身上都會帶著一股濃濃的風油精味道,縱使這般,依然抵擋不了睡意。
齊默在課堂上打瞌睡是極為罕見的現象,可現在,她打瞌睡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發生過好幾次,不僅周圍同學詫異,就連蕭文縝也忍不住皺了眉。
蕭文縝不是沒有找過齊遠彬,那天從教室裡出來,他徑直走到齊遠彬的面前,一聲“齊叔叔”喚出口,非常迫切地想要跟齊遠彬好好談談。但令他感到無比洩氣的是,齊遠彬完全視他如無物,齊遠彬合上經濟類書籍,離開了路邊木椅,背著手直接找齊默去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2月末。
12月末的一天晚上,窗外狂風呼嘯,天地間皆被寒冷侵佔,大街小巷除了來來往往的車輛,幾乎沒有人敢在這麼冷的天氣裡逆風出沒。
當晚,齊默要完成經濟學建模作業,此次作業和期末考試成績掛鉤,明天一大早就要上交模型。齊遠彬不通門道,雖然找經濟學朋友在線幫忙,但該朋友和齊默配合度幾乎為零,尤其是在核心論點和內外效度上屢次出現溝通困難。
齊默十分焦慮,她的焦慮來自周安國的淘汰機制,每科成績不能低於A,然而她的自我要求更高,她要求自己的研一成績必須全A+。
齊遠彬將齊默的焦慮盡收眼底,懊惱之餘,心頭難免浮起了一絲悔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爸爸,要不然我給師兄打個電話,讓他上來幫幫我?”齊默坐在書桌前,扭頭看著齊遠彬,語出突然,目光充滿希冀。
上來?
齊遠彬沒有忽略齊默講話的重點:“你是說,蕭文縝在我們家樓下?”外面天寒地凍,蕭文縝沒事跑他們家樓下幹什麼?值夜班嗎?
齊遠彬不信齊默的話,走到客廳落地窗前,朝樓下望去,倒是看見幾輛私家車停在那裡,但有沒有蕭文縝的車,齊遠彬沒有千里眼,又不知道蕭文縝的車牌號,自然無法確定。
齊遠彬轉身回到書房,站在門口問齊默:“他跟你說,他在我們家樓下?”
“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是我自己猜的。”齊默將讀屏平板電腦聲音調低,猶豫了一下,說,“這次建模作業很難,同學們一個個焦頭爛額,他知道我建模作業沒有完成,而明天就要上交作業了,再加上入夜之後,他並沒有打電話詢問我的建模進度,這不太符合他的行事作風。所以,我才會想,他會不會就在我們家樓下?”
猜的?
齊遠彬更不可能相信齊默的話了:“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我倒要看看我們家樓下究竟有沒有他這個人。”
一分鐘以後,蕭文縝按響齊家門鈴,齊遠彬站在玄關處看著蕭文縝,除了驚訝,便是無語。
尉遲敏走過來推開齊遠彬,讓他不要擋在門口,非常熱情地拉住蕭文縝往屋裡帶,嘴裡嚷嚷著:“文縝,快進來,快進來。”
經過齊遠彬身旁的時候,尉遲敏還拿眼神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補了他一刀:“打臉了吧,知道什麼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嗎?眼下這種情況就是,好好學著吧。”
齊遠彬抿著唇,他學個棒槌。
是夜,齊遠彬回到書房繼續盯梢,尉遲敏送來了水果和熱茶,她頻繁望著蕭文縝,笑眯眯的,就跟看見自己的親兒子似的。
齊遠彬翻了一個大白眼,這年頭看人不能只看皮相,尤其是男孩子,長得太帥不是什麼好事,帶著出去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招蜂引蝶,後患無窮。
不過,這小子還算規矩,知道這裡是齊家,一旁還有他實時監督,所以坐在電腦前幫助齊齊處理模型數據的時候,言談舉止很是得體,讓他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反倒是齊齊,動手動腳,極其不規矩。
蕭文縝入座十分鐘以後,齊齊用牙籤插起一塊蘋果送到蕭文縝的嘴邊,蕭文縝停頓了一下,求生欲很強,選擇取走蘋果自己吃。
蕭文縝入座半個小時以後,齊齊把溫開水送到蕭文縝的嘴邊,蕭文縝神色自若,直接從齊齊手中接過杯子,放到了書桌上。
蕭文縝入座一個小時以後,齊齊和蕭文縝商談直角坐標系,談到忘我處,齊齊伸手挽住蕭文縝的手臂,幾秒後,被蕭文縝不動聲色地掙脫了。齊齊沒有察覺,又過了片刻,身體無意識靠向蕭文縝,隨即被蕭文縝機警避開……
嗯,還不錯。
蕭文縝遵德守禮,齊遠彬還算滿意。
不滿意的,是蕭文縝。淩晨開車回到華清園,蕭文縝給齊默打電話報平安,質問她是不是故意的。
齊默笑著說:“師兄,我如果不這樣做,怎麼犧牲小我,成就大我?”
小我,是指她自己。
大我,是指蕭文縝。
蕭文縝這輩子聽過不少表白,有人簡潔明瞭,有人委婉含蓄,有人熱情四射,有人吞吞吐吐,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如齊默的寥寥數語來得讓他心動和喜歡。
都說他口才驚豔,其實他們都錯了,真正口才驚豔的人不是他,而是齊默。
能入他心扉者,唯齊默一人。
這一年的12月,天氣鬧起脾氣來不知碾壓了多少個齊遠彬。
這一年的12月,天氣一味沉浸在陰冷潮濕的壞情緒裡蠻橫無理,陰天多,晴天少,每日寒風呼嘯,不知令多少出行之人怨聲載道。
這一年的12月,蒼茫遼闊的天幕見證了天氣所有的黑臉時刻,到了最後一天黃昏時分,終於爆發出了滔天怒氣,空氣裡充斥著風雪欲來的壓迫感,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意。
“天氣預報說了,今天晚上跨年夜,我市將在淩晨時分迎來新年第一場雪。”
齊遠彬跟尉遲敏道出這番話的時候,是在齊家老宅一樓客廳裡,彼時他剛帶著妻女和齊家老爺子吃罷晚飯,一家人正坐在客廳裡邊看電視邊聊天。
日前,潘阿姨回家過元旦,要兩天以後才能返回齊家老宅。齊遠彬不放心老爺子一個人在家,更何況跨年夜原本就應該一家人聚在一起,索性帶著妻女回到老宅,計劃小住兩日,等潘阿姨回來,他再開車帶妻女回去。
老爺子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卻是高興的。晚上入席吃飯,老爺子雖未提及齊遠彬休假輔助齊默一事,卻在用餐途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表面上是問齊默話,實際上是為了敲打齊遠彬。
老爺子說:“齊齊,元旦過後就是國大期末備考周,學校留給你們複習的時間只有兩個多星期,雖說時間緊迫,但你自己也要加把勁,你在華大本科四年從未有過敗績,可別到了國大研一上學期就遭遇翻車事故。我聽說周安國擔任導師這些年,屢次以學習成績做基準,至今已經勸退五名高才生,你可千萬不要做那個第六名,否則爺爺胸口這一刀算是白挨了。”
“爺爺,我不會成為那個第六名的。”齊默保證。
“嗯。”齊凱瑞滿意地點頭,給齊默夾菜,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兒子齊遠彬。
齊遠彬淡定吃菜,老爺子敲山震虎,悄咪咪地給他施加壓力,不過是為了督促他儘快放齊齊回到華清園。
餐桌下,妻子抬腳輕輕踢他,他側眸瞅她一眼,妻子用唇語暗示他:既然老爺子發了話,他就不要再較勁兒了。
齊遠彬無動於衷,移開眸子繼續吃菜,心裡卻在想:也不知道蕭文縝都給家裡人灌了什麼迷魂藥,以至於一家四口人,其中三口人被他迷得團團轉,這哪是一般人能夠辦到的,分明是妖孽所為。
這晚看電視,各大衛視為了搶奪跨年收視率,不僅在節目表演上推陳出新,還爭相邀請了眾多大牌明星前來坐鎮。
某知名衛視跨年節目裡,蕭博彥和沈樂安夫婦赫然在列。
由蕭博彥執導、沈樂安編劇、國內多位實力派明星主演的賀歲電影《紅筆記》,將於大年初一上映。《紅筆記》正式登陸全國院線之前,蕭博彥免不了要帶領主創成員出入各大社交平臺對影片進行宣傳和推廣,而跨年夜接受電視臺邀請,亦是為新電影造勢提供一個宣傳機會。
蕭博彥成熟穩重,沈樂安知性文雅,堪稱圈內最佳夫妻檔。
齊默在電視上看到他們並不意外,意外的是,晚會主持人採訪蕭博彥和沈樂安的時候,直播鏡頭好幾次都掃向了前排觀眾席……
是蕭文縝。
此次元旦,國大各學院放假三天,蕭博彥夫婦思念兒子,特意叮囑蕭文縝前往異地省會與夫婦二人團聚。
蕭文縝離開學校之前專門跟齊默報備過行蹤,說他過完元旦就回來。齊默原以為,元旦過後才能見到他,沒想到竟然通過電視提前看到了他的身影。
無疑,齊遠彬等人也看到了蕭文縝。
電視裡,蕭文縝穿著一套剪裁修身的黑色西裝,氣質清冷出眾,雖然是陪父母出席跨年晚會,卻低調地坐在觀眾席上,並沒有上臺為父母助陣。鏡頭幾次三番掃到他,然後適時投放在現場大屏幕上,英俊帥氣的容貌瞬間被放大,引來現場不少女觀眾瘋狂大喊他的名字。
蕭文縝禮貌地微笑,現場觀眾歡呼聲越發雀躍。
尉遲敏宛如看女婿一般看著蕭文縝,越看越滿意,對著電視連連稱讚:“這孩子長得確實好看,不混娛樂圈真是可惜了。”
齊凱瑞聽了有意見:“這小子不混娛樂圈有什麼好可惜的?他文化課那麼好,實習經歷也很出彩,要我說,這小子不在經濟學領域大展拳腳才是真的可惜。”
“爸爸說得是。”尉遲敏賠著笑臉附和,無意惹老爺子不高興。
齊遠彬面無表情,拿起遙控器直接調台,嘴裡嘟囔著:“為了一個外人起爭執,你們可真是有趣。”
外人?
齊凱瑞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倒是尉遲敏朝齊默使了一個眼色,吐槽齊遠彬的臉色不是一般的臭。
齊默低著頭笑笑,她對跨年節目不感興趣,手裡拿著讀屏平板電腦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對齊凱瑞等人說要回臥室複習功課,就率先逃離了現場。
齊默回二樓臥室複習功課並非藉口,而是事實。其間,母親看完電視回房休息之前,特意給她送來一杯熱牛奶,提醒她趁熱喝了,她雖口頭應下,但轉瞬即忘,等她後來再想起,牛奶已放涼多時,早已不能再入口。
桌上電子錶整點報時,1月1日淩晨兩點整,新的一年在她埋首學習的過程中竟已悄悄地走過了兩個小時。
齊默感慨時光匆匆,拿著牛奶杯子站起身,方才察覺窗外鵝毛大雪密集而下,被寒風一卷再卷,無助地飄落在各家屋頂和大大小小的窗沿上,飛雪張狂,偏偏落雪無聲。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也是新年的第一場初雪,齊默不期然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在這樣一個萬籟俱寂的淩晨,就那麼滿心柔軟地想到了蕭文縝,也不知道這個時間段他在外地睡覺了沒有。
她把牛奶杯子重新放到書桌上,拿起手機糾結片刻,終究還是打開QQ頁面,給他發了一條語音:“師兄,家裡下雪了,你那裡下雪沒有?”
發完後,覺得最重要的話還沒跟他說,於是又發了一條語音過去:“新年快樂。”
他久久沒有回話,齊默以為他要麼睡著了,要麼參加完跨年晚會,和父母還有其他活動安排,所以才會一時間沒有看到她的語音信息。
齊默並未放在心上,下樓清洗完牛奶杯,緊接著回到臥室裡刷牙洗臉,等她換上睡衣躺到床上,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淩晨四點多的時候,齊默睡意蒙矓間,隱約聽到樓下傳來一陣汽車車輪碾軋積雪的聲音,似乎有車輛駛過,又似乎……手機在床頭櫃上忽然傳來嘀的一聲響。
齊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睡意很濃,卻一下子清醒過來,伸出手臂摸索到手機,打開QQ語音。被窩裡很溫暖,QQ語音裡那個人的聲音卻暖到了她的心窩裡:“你沒有騙我,家裡確實在下雪。”
齊默的心臟怦怦直跳。
怎麼可能?那個人所在的異地省會距離本市三百多公里,兩地之間並未在深夜和淩晨時分開通紅眼航班和紅眼高鐵,所以他怎麼可能這個時候回來?
齊默將手機擱在床頭櫃上,躺在被窩裡重新閉上眼睛,似乎是在給激動的心情留下緩衝時間,只可惜不足兩秒,她就按捺不住了。她掀開被子,隨即打開臥室燈光,迅速地穿上拖鞋,為了印證心中所想,幾個大步就來到了窗前。
拉開窗簾,大雪漫天飛舞,齊家樓下的那輛黑色座駕和那個人置身在一片潔白的世界裡,顯得尤為扎眼。
是他本人沒錯,但那輛黑色座駕並不是他的,而是一輛外觀十分霸氣的黑色越野車,看標誌應該是輛奔馳大G。
來龍去脈顯而易見,那個人參加完跨年晚會,特意從他父親或是他母親那裡借了一輛越野車,再然後駕車行駛四個多小時趕回來,她給他發QQ語音那會兒,他應該還在高速上。
元旦入住齊家老宅,齊默沒有事先告訴蕭文縝,但她素來親孝,蕭文縝又怎會不知?淩晨冒雪行車,趕在大雪封路之前抵達老城區,不過是因為她在這裡。
齊默站在二樓窗前俯視樓下那個人,血脈僨張,連帶一顆心也跟著麻麻的、甜甜的,仿佛幼時爺爺獎勵給她的棉花糖,哪怕只是看著,也會覺得喜不自勝。
昏昏沉沉的路燈下,蕭文縝佇立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仰臉望向二樓,雪花落在他的頭髮上、黑色大衣外套上以及臉上。目睹她出現在二樓窗戶,蕭文縝嘴角的笑容溫煦奪目,他揮起手臂朝她招了招手。
生平第一次,齊默被一股莫須有的衝動驅使著、催趕著,她是那麼迫切地想要見到蕭文縝,以至於連外套都沒有穿,外出鞋都來不及換,就那麼任性妄為地沖出了臥室。
下樓的時候,齊默擔心驚動爺爺和父母,盡可能放輕腳步,不製造出任何聲響。好不容易做賊一般走完所有樓梯,還要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樓大廳,等她真正踏進前院,便再也按捺不住,她馬上加快腳步,最終在寂靜的淩晨四點多打開了老宅大門。
咣當一聲大門開啟,融進風雪裡細不可聞,齊默穿著薄薄的睡衣和室內拖鞋走出齊家大門,狂風卷起她的長髮,皚皚白雪更是將她的面容襯得明麗無瑕。
四目相對,蕭文縝瞬間散盡笑容,望著齊默一身“清涼”的穿著,忍不住皺了眉,他就少叮囑那麼一句,她竟然……
沒有竟然。
1月1日淩晨,昏暗的天幕下落雪紛飛,蕭文縝擔心齊默著涼,邁著大步走向齊默,鞋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
而齊默不畏嚴寒,穿著拖鞋在鋪滿白雪的地面上快步行走,然後一頭紮進了蕭文縝的懷裡,抱住了就再也不鬆手,力道很重,仿佛是在擁抱她的全世界。
蕭文縝受寵若驚。
他用黑色大衣緊緊地包裹住齊默,試圖將自身體溫傳遞給她,雖然很想責怪她,卻又為她出門見他時的那一份迫切和衝動隱隱欣喜,終究還是不忍心出口斥責。
“你不是明天才回來嗎?”齊默貼在他的懷裡,仰著臉問他。
蕭文縝笑了笑:“原本是打算明天回來的,但參加完跨年晚會,準備給你打電話祝你新年快樂的時候,忽然覺得那一聲新年快樂,與其隔著電話告訴你,倒不如當著你的面一個字一個字地講給你聽。”
蕭文縝低著頭,深邃的目光鎖視著齊默的眼睛,聲音輕如落雪:“齊齊,新年快樂,願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然後呢?”齊默眸色光彩熠熠,眉眼間笑意浮動。
然後,蕭文縝笑意加深,顧及身處齊家門口,不宜造次,極力壓制內心情感,只是在齊默的嘴唇上落下輕柔一吻,唇與唇接觸兩秒即撤離,十分克制。
齊默卻不許他撤離。
昏黃的路燈下,鵝毛大雪飛揚,齊默踮起腳尖,第一次主動將紅潤的唇貼向蕭文縝,惹得某人身體一僵。
齊默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鼓起勇氣模仿他之前對她的親吻,輾轉吸吮著他的唇,親吻技巧拙笨,奈何認真專注,蕭文縝好笑之余,滿腔思緒早已被驚喜和柔情填滿,哪裡還在乎這裡是不是齊家門口,追著齊默的紅唇吻上去。不同於她的輕柔含蓄,他的回應宛如疾風暴雨一般激烈,短短數秒便已強勢攻佔齊默的感官神經,一下子就抽空了她的所有氣息。
唇齒交纏,潔白的雪花似乎被蕭文縝和齊默之間的炙熱親吻所感染,不甘心一直被他們隔離在外,厚著臉皮飄落在蕭文縝和齊默的唇上,但是很快就被兩人唇部高溫融化成溫溫的雪水,然後迅速消失在兩唇交接處。
齊默身體發燙,她在蕭文縝的霸道親吻裡無法思考,卻又在他溫柔的舔舐裡情潮起伏。她閉上眼睛感受著他的灼熱氣息,仿佛身心都與他親密交融在一起,似乎異常空曠的天地間只剩下寒風和落雪,以及他和她。
冷風灌進齊默的衣領,齊默後脖頸發涼,身體抖了一下,被逐漸失控的蕭文縝敏感察覺。蕭文縝將她更緊密地摟在懷裡,由深吻逐漸轉為淺吻,雖然戀戀不捨,不願就此作罷,但又不能不顧及她的身體,只好強迫自己離開她的唇,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試圖將紊亂的氣息平復下來。
周遭寂靜一時。
齊默靠在他的懷裡氣喘吁吁,腦子暈暈乎乎的,室外溫度明明很低,然而她的身上很不合理地冒出了一層熱汗。
“聽話,一會兒你回屋泡泡腳,最好再沖個熱水澡,別感冒了。”蕭文縝幫她順氣,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原本清冽的聲音變得很沙啞。
“你呢?”齊默抬頭仰望蕭文縝。
“我開車回我爸媽家,只有二十分鐘路程,很快。”華清園距離齊家老宅有將近半個小時的路程,若遇下雪天,行車緩慢,得需要一個多小時,蕭文縝為了避免齊默擔心,所以才會告訴她,他有意開車回路程短一點的蕭家。
可即便如此,齊默的擔心並未瓦解分毫:“路面結冰,你這時候駕車回去很容易發生側滑事故,我不許。”
語氣霸道,卻藏匿著濃濃的關心,繼而軟化著蕭文縝的心,他寵溺地看著齊默,只笑,不語。
齊默略作思考,提出合理建議:“你先去我房間裡待上兩個小時,等天亮了,環衛工人將路面積雪剷除乾淨,我再放你走。”
蕭文縝抬手探向齊默過於豔麗的唇色,指腹緩緩滑過她紅腫的唇,嗓音喑啞低沉:“你就不怕你爺爺和你父母知道我在你的房間裡,到時候聯合出手打斷我的腿?”
齊默嘴唇被某人指腹撩撥得有點癢,臉一偏,避開某人指腹,半開玩笑道:“如果他們真的打斷你的腿,那你就受著。”
蕭文縝啞然。
齊默還有下一句,她鄭重允諾:“不過你放心,就算你將來是個瘸子,也改變不了你是我師兄的事實,我心甘情願照顧你一輩子。”
蕭文縝低笑出聲,拂掉齊默頭頂雪花,歎道:“你這麼用心詛咒你師兄,你師兄的心裡除了感激,就只剩下涕零了。”
1月1日淩晨四點四十六分,蕭文縝攔腰抱著齊默回到齊家客廳,第一次切身體驗到何為“鬼鬼祟祟”和“躡手躡腳”。
放輕腳步跟在齊默身後上樓的時候,他一直在笑,那種笑是發自肺腑的,是心靈的愉悅,此番體驗難得,倒是很值得細細品味多時。
雖說他已出入齊家老宅很多次,但走進齊默閨房,這是第一次。那不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臥室模樣,清爽乾淨,簡陋無比,除了一張床、一組大衣櫃、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幾乎看不到任何雜物。
刹那間,有一個詞匯浮現在蕭文縝的腦海中:斷舍離。
置身在這樣一間臥室,完全不會讓人聯想到舒適,然而,齊默不斷給她的生活做減法的同時,從未停止給她的內涵做加法。
蕭文縝心疼且自豪。
只是,現在的局面有點難以言喻。該怎麼說呢?齊默的臥室太過簡陋,蕭文縝若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除了齊默的床,就只剩下書桌前的那把椅子。
好在距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左右,蕭文縝催促齊默抓緊時間沖個熱水澡,隨後拉出齊默書桌前的那把椅子坐了下來。
豈料蕭文縝剛一坐下,就被齊默挽住手臂強行帶離:“師兄,我通常都是五點半起床,等我沖完熱水澡,晨起時間也該到了。我把床讓給你,你一晚上沒睡覺,先去床上休息一會兒。”
蕭文縝被齊默安排得很清楚,他忍不住失笑:她可知一個女人主動邀請男人上她的床,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原本出入她的臥室,他還想正派一回,無奈心上人體貼入微,只好由著她了。
不過,他也確實是累了,一天一夜沒有睡覺,再加上夜間開長途車回來,站在冰天雪地裡還不怎麼覺得困,可一旦進到暖意融融的臥室,疲憊感忽然之間席捲而來,對他來說,齊默的床鋪誘惑力很大。
十幾分鐘以後,齊默沖完澡,重新穿好睡衣回到臥室,蕭文縝已經側躺在她的床鋪左側閉目而眠。厚厚的黑色大衣隨手搭在書桌前的椅背上,齊默走過去稍加整理,方才走近床畔,幫他把被子蓋好。
一個男子若是擁有高顏值,似乎不管什麼時候,完美五官都能保持360度無死角。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齊默為他的睡顏所惑,看得著迷,殊不知垂落的長髮輕輕掃過某人的臉龐,惹得某人雖未睜開眼睛,卻勾起了嘴角,出聲嚇唬偷窺者:“你再盯著我看下去,小心我撲上去。”
齊默直起腰身,笑了笑。
蕭文縝伸手掀開旁側被角,骨節分明的手指拍了拍素色的床鋪,嗓音溫柔:“距離你平時起床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上來陪我睡一會兒,我五點半跟你一起起床。”
齊默聽出他聲音裡的疲憊,站在床畔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繞過床尾,上了床,並悄悄地拉過被子蓋到了身上。
床鋪之上,男女側臥而眠,彼此背對著背,看似平靜淡然,實則心潮起伏,縈繞滿室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實證。
蕭文縝帶著笑音打破沉默,低沉的聲音夾裹著男子特有的磁性,擾人心扉,他故意拿話逗弄齊默,以此緩解她的拘謹:“齊齊,我之所以上你的床,是因為足夠信任你,希望你能對得起我的這份信任,盡力捍衛我的貞潔,切莫對我存有不良想法,更不許趁我入睡對我動手動腳。”
他是在說他自己吧?
齊默氣惱轉身,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後背。他不讓她動手動腳,她就偏要違背他的意思,動一次手給他瞧瞧,卻不知太過孩子氣的小舉動頗有勾引某人之嫌,也難怪某人會在下一秒忽然翻過身將她牢牢地壓在身下,修長的手指更是撓向她的細腰,略施懲罰。
齊默怕癢,一時沒忍住,啊的一聲尖笑求饒,後又驚覺聲音過大,而父母就住在隔壁,連忙後知後覺地捂住嘴,以免自己再次笑出聲來,一雙染滿笑意的眼睛瞪向始作俑者,光華閃耀,煞是羞澀動人。
蕭文縝親吻她的眉眼,捨不得繼續教訓她,遂停下手頭動作。他已經很手下留情了,若非這裡是齊家,他會讓她明白,什麼叫引火燒身,什麼叫自作自受。
齊默掄起拳頭,輕輕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嬌嗔抗議:“癢死了。”
蕭文縝將她摟進懷裡,笑斥:“活該。”
這天淩晨,齊遠彬在隔壁臥室裡坐臥不安,焦灼難耐之餘,不知道在房間裡來回走動了多少趟。
他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但同時也是一個常年奔赴在急救第一線的戰士。即便偶爾輪休回到家裡,睡眠依舊很淺,夜間稍有風吹草動,就能馬上蘇醒,今日淩晨亦是如此。
淩晨四點多,有汽車停在齊家樓下,他知道;齊齊打開臥室門下樓,他也知道;冰天雪地裡,齊齊不顧矜持地投進那個人的懷抱裡,並與對方……齊遠彬站在窗前看到樓下那一幕,腦袋都快氣炸了。
尉遲敏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來,見丈夫下床後一直站在窗前搓手頓足,朝著丈夫的後背打了一個哈欠,嘴裡嘟囔著:“你大晚上不睡覺,站在窗前做什麼?”
齊遠彬沒理她。
尉遲敏好奇,下了床,穿上拖鞋來到丈夫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齊家院門外。目睹自家女兒正在和蕭家公子接吻,尉遲敏頓時老臉一紅,立馬背過身去,扯著丈夫的手臂就往床邊帶,尷尬不已:“別看了,你一個做父親的,盯著女兒和文縝……也不嫌丟人,快上床睡覺去。”
“我不睡。”齊遠彬一屁股坐在床上,咬著牙惱聲道,“蕭文縝那小子真是欺人太甚,大晚上跑到咱家門口占齊齊便宜,你說咋不美死他。”
尉遲敏坐回被窩裡,忍不住失笑。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如今,齊遠彬發現他的小棉襖被蕭文縝取走,也難怪他會泡在醋壇裡,獨自生悶氣。
“你就放寬心吧,文縝那孩子不會對齊齊亂來的。”尉遲敏寬慰丈夫。
“都接吻了,還不亂來?”齊遠彬反駁。
尉遲敏懟他:“接吻怎麼了?你可別忘了,你和我都曾年輕過,想當年你追我那會兒,不也抱著我狂啃嗎?”
聞言,齊遠彬不自然地嘖了一下舌,強行狡辯:“我是我,他是他,總之就是不一樣。”
尉遲敏做出總結:“你呀,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典型的嚴人寬己。”
齊遠彬不理妻子的吐槽,逕自坐在床上生悶氣。
原以為蕭文縝那小子占完便宜就走人,誰又能想到他竟然還敢夜宿齊齊閨房?
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齊遠彬暴怒,幾欲出門找蕭文縝“理論”,都被尉遲敏手疾眼快地拉了回去。她壓低聲音勸說:“你怎麼也不想想,外面雪下得那麼大,路面結冰難行,萬一文縝這個時候回去,路上出點兒什麼事情,齊齊心裡不舒服,難道你心裡就舒服嗎?”
雖然是大實話,但齊遠彬就是氣不過。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少安毋躁,卻在萬籟俱寂的淩晨五點多忽然聽到隔壁臥室傳來“啊”的一道嬉鬧聲,頓時雙眉緊鎖,再一次處於暴走邊緣。
“你聽聽,你豎起耳朵好好聽聽,你女兒和那個臭小子這會兒都在幹些什麼啊?這就是你保證的不亂來?”齊遠彬雙眉緊鎖,開始遷怒起尉遲敏。
尉遲敏真是頭痛極了,女兒的那聲“啊”太過敏感,別說齊遠彬浮想聯翩,就連她也禁不住胡思亂想。看來截至天亮,她也好,丈夫也罷,都別指望還能睡個回籠覺。
清晨六點,齊默較之平時,起床時間極為罕見地推遲了半個小時,原因在於蕭文縝摟著她入眠,她擔心驚醒他,所以又強迫自己多睡了一會兒。
雖然蕭文縝臨睡前叮囑她,讓她一定要在五點半叫醒他,但他看起來很疲憊,齊默終究屈從於內心想法,讓他多睡一會兒。她想著洗漱完怎麼找父親好好談一談。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晨起打開臥室房門,竟然發現父親不知何時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房間門口守株待兔。
顯然,父親要捉的那只兔子是蕭文縝。
齊默心裡一咯噔,雖說一大清早看到興師問罪的父親很驚訝,好在她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對著父親的黑臉撒嬌微笑,隨即把臥室房門輕輕帶上,避免父親發火的時候吵醒屋裡那人。
齊遠彬看到齊默的貼心小舉動,臉更黑了,但並未發火,而是非常克制地吐出來五個字:“他在你床上?”
“嗯。”臥室裡只有一張床、一套被褥,齊默瞞不了,也不願意對父親撒謊。
齊遠彬不悅:“蕭文縝淩晨入宿你的臥室,還睡在你的床上,你不覺得他的舉止很輕浮嗎?”
“是我主動邀請師兄上床的,要輕浮也是我輕浮。”齊默小聲爭辯。
齊遠彬氣不打一處來,壓著怒火質問齊默:“你是怎麼想的?”
齊默靜立片刻,方才蹲下身體,伸手握住齊遠彬的手,仰臉望著他的眼睛,輕聲吐露內心情感:“爸爸,除了您和爺爺,他是第三個對我‘以愛之名吾冠之心’的男人,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不。”齊默修正字詞,認真強調,“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齊遠彬從齊默的眼神裡看到了堅定和不後悔,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可謂是複雜到了極點。他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抬起眸子要說話,但又忍住了,終究只是歎了一口氣:“等他醒來之後再說吧。”
蕭文縝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半,彼時大雪轉為小雪,雪花被寒風裹挾著在半空中悠悠地直打轉,不同於室外的寒流過境,室內盡是暖暖的溫情。
坐起身的時候,睡眠不足導致蕭文縝的太陽穴隱隱作痛,他環顧一眼臥室家具,突然徹底清醒過來,連忙低頭查看腕表時間,滿腔思緒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蕭文縝沒有想到,一向重視時間的他,竟然會在齊家老宅裡貪睡至此,更沒想到齊齊會放任他睡到這個時候。
淩晨入宿齊齊臥室,又一覺睡到臨近中午,蕭文縝幾乎可以預見齊遠彬的怒氣,僅是想想就覺得頭痛。
他掀被下床,臥室衛生間的盥洗臺上赫然擺放著全新的牙刷和毛巾,很明顯是臥室主人特意為他準備的。看來在他熟睡過程中,她已向齊遠彬主動攤牌,想來也是,以她的行事風格,絕對不可能任由他和齊遠彬的關係演變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蕭文縝打開水龍頭洗手,忍不住笑了。在這場感情保衛戰裡,一直以來他並非孤軍作戰,因為她自始至終都與他同舟共濟,遇事擋在他的前面,護他之心從未減緩。他心裡歡喜,自然要發自肺腑地微笑。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蕭文縝洗漱完,拿著黑色大衣下樓,一樓客廳裡傳來電視聲,齊遠彬正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至於尉遲敏和齊默,則是在餐廳裡包餃子,餃子已經包了滿滿大半桌,想必忙碌了一上午。
蕭文縝走進一樓大廳的時候,尉遲敏正站著擀面皮,無意中抬頭看到蕭文縝,頓時眉開眼笑地朝他打招呼:“文縝,你醒了?”
“嗯。”
蕭文縝禮貌點頭,目光移向齊默。齊默坐在椅子上扭頭看他,嘴角弧度上揚。看見他就這麼開心嗎?蕭文縝的眼睛裡不期然劃過一絲笑意。
“文縝,”尉遲敏關切地道,“你早上沒吃飯,應該餓壞了吧,要不阿姨先給你下碗餃子墊墊肚子?”
不等蕭文縝回話,齊遠彬已在客廳裡插了一句話進來:“在別人家裡起得這麼晚,有午飯吃就不錯了,你這個時候給他做早餐,他一會兒還能吃得下中午飯嗎?”
齊遠彬表面吐槽尉遲敏多事,其實真正吐槽的人卻是蕭文縝,暗諷他在別人家裡竟然還好意思睡到現在。
尉遲敏賞了一個白眼給齊遠彬,轉向蕭文縝時卻格外熱情:“文縝,你齊叔叔就是這樣一個人,有口無心慣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啊。”
“不會。”蕭文縝笑道,“齊叔叔說得沒錯,還有一個多小時就是午飯時間,我如果現在吃早飯的話,確實會影響午餐食欲。”
“這還不好辦,阿姨現在就去炒菜,爭取十二點之前就讓你吃上早午飯。”尉遲敏把擀好的面皮放到齊默面前的蓋簾上,轉過身去了廚房。
蕭文縝見客廳裡沒有齊凱瑞的身影,壓低聲音問齊默:“齊老先生呢?”
齊默垂著眼眸包餃子:“爺爺早晨起床,知道你在樓上睡覺,大概不想摻和進來,所以吃完早飯就出門見朋友去了。”
此話說的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似乎有意讓齊遠彬聽見一般,不僅換來齊遠彬的冷冷一哼,齊默的右臉頰更是被某人輕輕地捏了一下。
他又捏她。
齊默眼神殺向蕭文縝的背影,蕭文縝走到客廳沙發前,對著齊遠彬叫了聲:“齊叔叔。”
齊遠彬雖沒接話,卻伸手隨便往沙發上一指,暗示蕭文縝坐下來看電視。
電視裡正在播放一部喜劇電影,電影內容很符合當下齊遠彬和蕭文縝的關係狀態,講述的是准岳父看不慣未來女婿,為了拆散女兒的戀情,逼迫小情侶分手,想盡辦法為難未來女婿的“悲慘”故事。
齊遠彬看得興致勃勃,仿佛電影裡那位遭受非人虐待的女婿是蕭文縝本人似的,總之觀影感受非常好。
蕭文縝看得腦仁直疼,他看的哪是什麼電影,分明是齊遠彬為他精心準備的下馬威。
中午十二點整,齊家開飯,尉遲敏很用心,完全視蕭文縝為貴客,僅是家常菜就準備了九菜一湯,另外還有元旦特色飲食水餃、糍粑、炒年糕……每一道菜都寂靜地展現著尉遲敏的溫暖和熱情,幾乎滿足了蕭文縝對於元旦家居團圓飯的所有想像。
用餐過程中,尉遲敏對蕭文縝關愛有加,除了不斷給蕭文縝夾菜,還密切關注蕭文縝的飲食喜好。但凡他在某道菜上動筷頻繁,尉遲敏總會第一時間將那道菜挪到他的面前,然後盡可能地催促他多吃。
齊遠彬看不慣妻子如此殷勤好客,在飯桌上拐著彎兒諷刺蕭文縝:“蕭公子,醫學術語裡有這樣兩個詞,分別是前腦島和後腦島,兩者在戀愛中都發揮著很重要的作用。如果說前腦島是一見鍾情的話,那麼後腦島就是見色起意。就拿你今天淩晨偷偷溜進齊齊房間一事來說吧,你覺得你對齊齊的感情是停留在前腦島,還是後腦島?”
尉遲敏咬著腮幫子微笑,暗示丈夫不要再說了,與此同時,手頭也沒閑著,繼續夾菜給蕭文縝:“文縝,你快嘗嘗阿姨做的紅燒魚,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蕭文縝很配合,吃了一小塊紅燒魚,的確鮮香味美,他道了聲:“好吃!”目光轉向齊遠彬,他神色自若,“齊叔叔,我聽說醫學術語裡有一個詞叫催產素,它是由下丘腦室旁核和視上核合成的一種肽類激素。據說2012年科學家經過調查研究,發現這種肽類激素可以有效促進情侶之間的忠誠度。不管是已婚男士,還是戀愛中的男士,只要垂體後葉分泌出催產素,就會對妻子或是女朋友以外的其他女性失去興趣。實不相瞞,我遇到齊齊以後,就再也沒有想過我的妻子會是別人,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也想借此機會問一問齊叔叔,我這麼迷戀您的女兒,會不會跟大腦催產素分泌過量有關?如果有關,像我這樣夜以繼日地分泌催產素,假以時日,會不會對我的健康造成什麼危險?”
尉遲敏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口。這是她第一次見識蕭文縝的口才,丈夫拿醫學術語“後腦島”諷刺他見色起意,他就以禮還禮,拿醫學術語“催產素”反擊,不僅懟得丈夫毫無還擊之力,還能顧及丈夫的顏面,更能消解丈夫的內心擔憂,借由“催產素”一詞,委婉坦露他對齊齊的濃濃情意……語言的魅力大抵如此,雖未言愛,但字字皆跟情愛有關,丈夫除了被蕭文縝非常含蓄地撒了一把狗糧之外,什麼上風也沒占到。
齊默低頭悶笑,夾了一塊糍粑放進嘴裡,滿口都是糯香味,甘甜爽口,仿佛甜到了心窩裡。
“這麼說,你和齊齊是奔著結婚談戀愛的?”齊遠彬沒有忽略蕭文縝形容他和齊齊的戀愛關係時,貌似使用了“妻子”這個稱謂。
“我父母最近比較忙,等他們忙完手頭工作,如果齊叔叔願意的話,我想找時間約雙方家長見一面。”
此話倒是很負責任,打動尉遲敏的同時,也打動了齊遠彬。但蕭家畢竟不是一般家庭,蕭博彥和沈樂安又都在國內外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齊遠彬擔心女兒以後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會被一些無良媒體莫名攻擊和傷害。
“豪門媳婦不好當。”齊遠彬道出心頭顧慮。
“豪門女婿也不好當。”齊默放下筷子,站起身為自己盛了一碗雞湯,不緊不慢地算起了家常賬,“爸爸,我也出身豪門,畢竟我是齊家三代獨苗,爺爺退休前除了任職多所高校,還曾管理過多家世界五百強企業,還有金融顧問等要職在身,名下應該有不少資產。您想啊,爺爺就我這麼一個孫女,這些資產遲早都會劃到我的名下。另外,您在急診科工作多年,我媽媽還有一家獨立的陶藝工作室,想必自我出生以後,您和我媽這些年為我存了不少積蓄,到時候爺爺的錢是我的,您和我媽的錢也是我的……”
“你想得可真美。”齊遠彬打斷齊默的春秋大夢,義正詞嚴地告訴她,“我和你媽,還有你爺爺哪怕再有錢,那也是我們辛苦賺回來的血汗錢,跟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你想要錢,自己賺去。”
齊默目的達成,忽然笑了,提醒齊遠彬:“爸爸,我師兄的錢也是他父母的,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所以我和他都不是豪門兒女,而是兩個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尉遲敏咧著嘴取笑齊遠彬竟然被女兒坑到了陷阱裡,齊遠彬心裡氣個半死,他算是白養這個女兒了,一心只幫外人。
蕭文縝強忍笑意,主動起身為齊遠彬倒了一杯水,希望齊遠彬能夠消消氣。
齊遠彬猶豫片刻,問蕭文縝:“你怎麼看待齊齊的閱讀書寫障礙症?”
蕭文縝看了齊遠彬一眼,分別往尉遲敏和齊默的杯子裡續上白開水,待坐回椅子上,方才說:“我不太明白齊叔叔的意思。”
齊遠彬看著尉遲敏,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話卡在喉嚨裡,卻又不知道怎麼說出口才合適,怕一不小心剜開尉遲敏的舊傷口,更怕刺痛女兒的一身傲骨和軟肋。
但有些問題越是逃避,就越是如鯁在喉,齊遠彬不忍心說出口,尉遲敏幫他說了:“文縝,你齊叔叔是想問你,你是否瞭解閱讀書寫障礙症這個病的潛在遺傳性?”
聞言,齊默低著頭拿著勺子反復攪拌碗裡的熱雞湯,嘴角依然掛著微笑,只不過淡了好幾分。
“願聞其詳。”蕭文縝語氣平靜溫和,右手卻伸到桌子底下握住齊默的左手,力道很緊,仿佛能夠碾碎她的所有敏感和遲疑。
尉遲敏情緒低落,勉強笑著說:“阿姨從小到大學習成績就很差,看書速度非常慢,跳行漏字是常有的事,常常吃力讀完一篇文章卻不知道它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我一直以為,我不喜歡讀書是因為我不是學習那塊料,況且我們那個年代很少聽說閱讀書寫障礙症這個病,直到我生下齊齊。齊齊確診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以後,我才知道她的閱讀書寫障礙症是從我這裡遺傳過去的,並且嚴重程度遠勝於我,她甚至不能讀書和寫字。醫生說這種病具有一定的遺傳性,也就是說,齊齊將來的孩子患有讀寫障礙症的可能性將高達40%至60%,如果你和齊齊以後真的能夠走在一起,就不能回避你的孩子有可能也是一名讀寫障礙症患者的事實。如果是這樣一種情況,你有心理準備去迎接一個讀寫障礙孩子施加給你的種種生活考驗嗎?而你,面臨這樣的考驗和壓力,又能堅持多久?”
齊默嘴角笑容盡失,先前她一直對未來很迷茫,每日被學業和謀生職業困擾,根本就不曾深想過遺傳這個問題。即便她和蕭文縝在一起,但兩人目前還在研一讀書,結婚對她來說很遙遠,生孩子更是遙不可及。如今這樣的敏感話題突然被母親搬到檯面上講明,她雖然排斥至極,又不能否認,母親的考量和擔憂都是合情合理的。
她過於驕傲,但也過於自卑,蕭文縝和她在一起需要承擔未來的潛在風險,的確對他不是很公平……
然而,蕭文縝接下來的一番話,打消了她的猶豫和顧忌,仿佛心裡被人點了一把火,燒得她血液沸騰,指尖泛暖。
當然,所謂指尖泛暖,也有可能是被蕭文縝堅定的手指力道給暖熱的。
蕭文縝說:“齊叔叔,尉遲阿姨,我從來都沒有把齊齊的閱讀書寫障礙症當成一種病症來看待,而是將它視作齊齊的閃光點。對我來說,齊齊不是菟絲花,也不是擁有悲慘命運的灰姑娘,事實上,她心性堅韌,不需要任何人拯救她,就能依靠她自己跨越磨難,實現自身價值。我欣賞她的氣節和才氣,這一點是我從其他女孩子身上看不到的。如果我談戀愛,只是為了以後能夠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貌似很多女孩子都可以辦到,但是不行,因為她們都不是齊齊。我之所以選擇你們的女兒,是因為她值得我選擇,如果將來孩子選擇齊齊,也必定是因為齊齊作為一個母親值得孩子去選擇。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齊齊既然可以成為你們上一代人的驕傲、我們這一代人的佼佼者,就一定會成為下一代人追逐的夢想和人生楷模。”
說到這裡,蕭文縝的目光轉向齊遠彬,話鋒也緊跟著一轉:“齊叔叔,如果您一開始就知道尉遲阿姨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未來您的女兒也會有40%至60%的可能性患上閱讀書寫障礙症,請問您還願意和尉遲阿姨結婚嗎?”
尉遲敏心裡一顫,下意識看向齊遠彬。齊遠彬也在看她,眸色溫潤柔和,哪怕接受婚姻洗禮已有二十餘年,他眉眼間的情意從未消減分毫,反而與日俱增,濃郁深厚,觸目所望,皆是沉甸甸的夫妻情。
“我願意。”齊遠彬回答蕭文縝的問題,目光卻鎖定在尉遲敏的臉上。這聲“我願意”瞬間打開了尉遲敏的記憶大門,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場結婚典禮上,當時他說的也是“我願意”,時隔多年,他和她歷經時光打磨,都有了蒼老的痕跡,但在愛情面前,他心中的那一聲“我願意”經年如一,始終都沒有改變。
尉遲敏笑了,心口不一地數落起丈夫:“你當著孩子的面瞎說什麼,你不害臊,我都替你感到害臊了。”說著,她夾了一隻雞腿放到丈夫碗裡,嗔道,“吃菜。”
齊默見狀,除了被父母強行喂了一口檸檬之外,突然意識到每個母親都是從豆蔻年華走過來的,她們過去經歷的炙熱感情,她正在經歷,四季會更迭,歲月會變老,唯有感情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一直是生命課堂裡永恆不變的華麗樂章。
左手還被那個人握著,她試著抽回來,沒成功。
蕭文縝態度誠懇:“齊叔叔,尉遲阿姨,未來充滿變數,我不能向你們保證太多東西,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現在以及未來,我的荷爾蒙、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還有我的苯乙胺,永遠都只會向齊齊一個人開放,並且在情感世界裡永不負她。”
餐廳裡靜寂無聲,面對蕭文縝的嚴肅和認真,面對蕭文縝使用醫學術語許下的情感誓言,齊遠彬沉默了,尉遲敏沉默了,齊默沉默了。
沉默,是因為語塞,更因為蕭文縝的一番話徹底感動了在場所有人。
齊遠彬面色如常,看不出來任何的喜怒哀樂,只是低著頭吃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片刻,方才對蕭文縝說:“情感不出軌是一方面,另外還有一點很重要,我不能不提醒你,以後不管你和齊齊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許動手打她,否則我第一個不饒你。”
齊默鼻子一酸,眼睛發熱。
蕭文縝說:“我向您保證,我絕不傷害齊齊。”
齊遠彬沒有接蕭文縝的話,而是轉眸看向尉遲敏,跟妻子在飯桌上嘮起了家常話:“急診科沒有我坐鎮,最近應該怨聲載道,都快忙瘋了,等過完元旦,我也該回去上班了。”
休假結束,意味著齊遠彬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手。
尉遲敏知道丈夫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容易,不過丈夫能夠放下心結總歸是一件喜事,遂伸手握住齊遠彬的手,寬慰一笑。
蕭文縝亦是松了一口氣,他雖鎮定自若,但只有齊默清楚,他的手心裡早已出了一層熱汗,原來再怎麼冷靜自持的一個人,面對她的父親依然會覺得緊張……而緊張,恰恰是因為在乎。
齊默心思溫軟,反手握住他的手,她握住的不僅是她的知己好友,還有她絢麗綻放的愛情。
這一日午後,雪花轉小,落地即化,齊默陪同蕭文縝走出齊家老宅。露天停放的奔馳大G上落了厚厚一層冬雪,清理起來頗為麻煩,後來齊遠彬也加入其中,耗時將近兩個小時才清除乾淨。
當然,這已經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了。
那天午後,蕭文縝啟動車子,利用空調暖氣,試圖融化前擋風玻璃上面的積雪,繼而解凍雨刮器。
關上車門,蕭文縝拿著毛巾清掃外層積雪,發現後排車窗玻璃上被人用手指畫了兩顆重疊在一起的愛心,忍不住笑了。
幾十秒以後,齊默拿著掃雪刷子從座駕另一側繞過來,赫然發現她先前畫的兩顆愛心上,被某人添加了一支長箭。
百度百科記載:一箭穿兩顆心,代表一男一女彼此相愛。
齊默笑了。
元旦過後,齊默重新搬回華清園,雖然和蕭文縝每天都能朝夕相處,卻很少你儂我儂地膩歪在一起。
1月,是國大最為緊張忙碌的期末考試月,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幾乎都在超負荷苦學。
圖書館、自習室、學生餐廳,處處可見學生忘我讀書的身影,名校學霸都是從煉獄裡一步步走出來的,異常嚴苛的學分制導致所有學生必須抓緊時間趕超自身極限,齊默也不例外。
跨年之後,《追夢者》欄目組進入忙碌期,蕭文縝處理完欄目組相關事宜回到家裡,通常已是深夜,然而他從未疏忽過齊默的學業。深夜書房,蕭文縝歸納總結知識要點,和齊默探討考題方向,偶爾學習疲憊了,想要歇歇腦子,要麼一起去廚房煮份夜宵,要麼合作拼樂高,要麼在淩晨時分對弈數局,經常耗到淩晨三點才睡覺。
像這樣的缺覺生活,一直持續到期末考試結束。
此次國大研究生期末考試,周安國和經濟學院領導針對齊默的特殊情況,為她單獨制定出一套考試方案。
齊默的考試地點設置在經濟學院辦公樓B105會議廳裡,院領導特意安排兩位老師負責監考齊默,並幫助齊默謄寫考題答案,另外鑒於齊默的特殊情況,每科考試時間延長三十分鐘。
考試對齊默來說,不是巍峨高山,也不是她畏之怯之的洪水猛獸。她用十幾年的時間適應各種各樣的考試,早已和它相處融洽,應付自如。她很清楚,她的努力終將通過別人手中的一支筆呈現出最完美的答卷。
相較於她的輕鬆應試,蕭文縝似乎比她緊張多了,一連幾天都是第一個交卷,然後總會在第一時間趕到經濟學院辦公樓附近等她出來。可真當齊默和他見了面,他卻隻字不問齊默考試結果……
1月下旬,齊默考完最後一門科目,走出經濟學院辦公樓,遠遠就看到蕭文縝穿著雙排扣黑色大衣站在路邊一棵梧桐樹下等她,身姿帥氣挺拔,品貌非凡。
齊默走過去,離得近了,跟他半開玩笑:“師兄,這次期末考試,我發揮得還不錯,你的年級第一名可能保不住了。”
蕭文縝笑了笑,從她手中接過雙肩包,回了四個字給她:“求之不得。”
齊老先生把齊默交給他,歸根究底不過是為了齊默的學業,如果此次期末考試,齊默的成績沒有達到齊老先生的預期標準,只怕齊老先生會直接帶齊默離開華清園。
這也是期末考試期間,蕭文縝比齊默還要緊張考試成績的真正原因。
蕭文縝徹底安心下來是在幾天以後的周日。
當時國大各學院早已放了寒假,江河湖泊封凍,蕭文縝和齊默陪同齊凱瑞接連冰釣了好幾日,直到這日上午在厚厚的冰面上遇到了周安國。
別看周安國平時在學校裡威風八面的,可一旦到了齊凱瑞的面前,就跟學生見到老師一般,顯得格外拘謹,不僅笑臉相迎,更是把齊默的在校表現和學習成績提溜出來充當尬聊談資。
於是齊默知道,這次期末考試,蕭文縝依然是年級第一名,而她則和喬思佳並列年級第二名。
周安國誇讚齊默:“齊老,您這位孫女自我要求極高,平時在學業上銳意進取,意志力也高於一般人,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齊齊能夠跟得上學業,離不開你的引導和培養。”齊凱瑞吹捧完周安國,自然沒有遺忘幕後功臣,“當然,也離不開文縝的幫助。”
文縝?
周安國滴溜溜地轉著小眼睛,沒敢接話,心裡卻在想,去年8月齊老先生還和蕭文縝水火不相容,甚至一度避見蕭文縝,怎麼這才過了幾個月,兩人關係一下子親近了這麼多?
另外,他剛才撞見蕭文縝陪同齊默和齊凱瑞一起冰釣,心裡既吃驚又不安。一來,齊老先生畢竟是被蕭文縝氣出心臟病的,蕭文縝難道不怕齊老先生為難他嗎?二來,蕭文縝私底下幫助齊默完成學業,兩個小年輕沒事約著一起釣釣魚,培養一下師門感情或是男女感情倒也無關痛癢,但蕭文縝當著齊老先生的面和齊默走得這麼近,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在長輩面前這麼有恃無恐,膽大妄為?
冰封的湖面上,齊默之前打好的冰洞裡,沒有魚遊動覓食,齊默只好捨棄釣點,拿著冰鑹重新鑿冰開洞。
蕭文縝放下冰釣竿,走過去幫忙,聽從齊默的意見接連打了三個冰洞,尋找下一處開洞位置的時候,齊默腳下濕滑,險些摔在冰面上,被一旁的蕭文縝及時摟進懷裡……
周安國咽了咽口水,見齊凱瑞正坐在釣椅上,手持釣竿,淡淡地掃向那兩個“道德淪喪”的年輕人,他連忙咳笑著打圓場:“齊老,文縝這孩子雖然面冷話不多,但對他的小師妹是真的好。”
“嗯。”
齊凱瑞的表情深不可測,冰洞下鯽魚吞餌,齊凱瑞開始調漂,似乎並不在意兩個晚輩的親密之舉。
周安國摸摸鼻子,再看一眼他那兩個讓人不省心的徒兒,分開倒是分開了,但齊默拿著冰勺清理完幾個冰洞裡的碎冰,手指早已凍得冰涼,隨後走到正坐在釣椅上垂釣的蕭文縝面前,蹲在他的身邊仰著臉跟他說話,蕭文縝竟然伸出雙手把齊默的兩隻手包在手心裡溫暖著……
周安國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他是兩個孩子的導師,有些事情不說,並不代表他不知道。好比去年國慶小長假,他在西齋一條溝遇見兩個孩子結伴垂釣,他們竟然還好意思說什麼培養師門感情,簡直是胡扯。
就算他當時沒有覺察出來,事後也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蕭文縝的性格冷淡至極,偏偏對齊默的學業極為上心,周安國最初還以為是因為齊凱瑞的關係,但如果真的是因為愧對齊凱瑞,蕭文縝只需在學業上幫助齊默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利用假期時間陪釣,更加沒必要和齊默共吃一盒午飯,甚至絲毫不介意進食齊默的剩飯和剩菜。
若非蕭文縝對齊默心生好感,怎會隨便施展帥哥魅力,對著一個小姑娘一撩再撩?
但再怎麼撩,也該有個度啊,這小子竟然當著齊老先生的面“輕薄”人家孫女,是不是活膩了,想要提前英勇就義啊!
齊凱瑞抖腕提竿,把釣上來的鯽魚丟到水桶裡,目光再一次掃向那兩個黏在一起的年輕人,眉一皺,臉一偏,似是沒眼看下去。
“這倆孩子關係太好了,呵呵呵。”周安國感慨導師不好當,賠著笑臉繼續打圓場。
豈料齊凱瑞瞥了他一眼,慢慢開口:“這倆孩子不是同門師兄妹嗎,關係好一點兒,很正常。”
“啊?”周安國反應過來,連忙接話,“齊老說得對,他倆是非常純潔的師兄妹關係,有事沒事貼在一起交流交流學業,再正常不過了。”
齊老先生睜著眼睛說瞎話,周安國也只當自己瞎了。
瞅瞅,人家蕭文縝和齊老先生關係處得跟一家人似的,就他一個人搞不清楚狀況瞎著急,他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
周安國壓下嘴角上揚的弧度,嘴都笑僵了。
不過話說回來,周安國心裡還是很佩服蕭文縝的,畢竟齊老先生這麼難纏的角色,蕭文縝都能搞得定,不是一般人啊。
此次春節,正好趕上電影《紅筆記》上映,蕭博彥和沈樂安一刻也不得閒。雖然忙於工作,但二人也沒有忽略蕭文縝的感受,國大放假以後,夫婦二人都曾給蕭文縝打過電話,讓他年三十那天務必飛往北京與他們團聚。
本來,齊默想留蕭文縝在齊家過年,想必爺爺和父母也不會反對,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太合適。畢竟春節是萬家團圓日,蕭博彥和沈樂安離家已有大半年,縱使偶爾與蕭文縝短暫見面,也改變不了聚少離多的事實。儘管夫婦二人各地奔波是常態,然而,逢年過節放任蕭文縝獨自在家,心裡怎麼可能不牽掛他?
蕭文縝是大年三十下午乘坐飛機前往北京的。
這天上午,按照中國傳統風俗,家家戶戶都要貼春聯。齊凱瑞每年都會親自上門為小區裡的留守老人免費送春聯,今年也不例外,一大早就在家裡備好了筆墨紙硯,又準備了幾張桌子,招呼齊遠彬和蕭文縝一起坐在客廳裡寫對聯。而尉遲敏和齊默也沒閑著,母女二人鑽在廚房裡忙著做中午飯。
其間,沈燮給蕭文縝打來一通電話,約他中午一起吃飯。得知他在齊家老宅,沈燮在電話裡好一陣無語。
沈燮吐槽:“兄弟,自從你認識齊默以後,不是每天趕回去陪她學習,就是三天兩頭往她家裡跑,連自己的休閒娛樂時間都沒有,再這樣下去,我看你也別姓蕭了,乾脆入贅老齊家,直接當他們的上門女婿算了。”
蕭文縝掛斷通話,懶得理他,將手機丟到一旁,毛筆蘸墨,繼續寫字。
他的字個人風格濃郁,蒼勁雅致,間架結構銜接自然,一撇一捺氣韻生動,而他運筆更是宛如行雲流水,書法功底十分了得。由他書寫的每一副對聯幾乎都是上等佳作,不僅吸引了齊遠彬的注意,也吸引了齊凱瑞的現場觀摩。
“好字,真是好字。”齊凱瑞低頭查看蕭文縝的書法作品,愛不釋手之餘,自是讚不絕口,甚至挑了好幾副說要自己留著,可見是真的喜歡。
齊遠彬隨口問道:“文縝,你練了幾年書法?”
“十幾年吧,記不清了。”蕭家家教嚴格,尤為看重傳統文化傳承,寫得一手好字是每個蕭家人的必備功課之一,除他以外,他的父母同樣擁有一手好書法。
這天上午,齊默端著三杯熱茶從廚房裡走出來,恰巧聽見爺爺正在誇讚蕭文縝的毛筆字寫得好。
齊默好奇,湊上前盯著那些毛筆字看了又看,只見黑色筆劃在紅紙上殘忍分離,觸目所見,字與字支離破碎。
若說齊默沒有遺憾,那是假的。
她明明知道蕭文縝寫得一手好字,卻無法觀摩,無法欣賞,甚至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心裡總歸有些失落。
蕭文縝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等她分發完茶水,喊她近前:“齊齊,你過來。”
齊默疑惑上前。
蕭文縝把她拉到桌案前,將手中毛筆蘸了墨,隨後交到她的手裡。
齊默略顯局促:“師兄,我寫不了。”
“放鬆,有我在。”蕭文縝站在齊默身後,修長有力的右手握住齊默手執毛筆的右手,在色彩鮮豔的紅紙上分別寫出五個大字來。
“寫的什麼?”齊默靠在他的懷裡問。
“我們的名字。”蕭文縝輕聲告訴她,“左邊兩個字是你的,齊默;右邊三個字是我的,蕭文縝。”
齊默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的,但還是盯著他的名字看了好一會兒,笑著說:“齊默筆劃是二十二畫,蕭文縝的筆劃是二十八畫,你的名字比我多了六畫,貌似不太好寫。”
蕭文縝微笑附和:“是不太好寫,所以我長這麼大,有時候還會寫錯自己的名字。”
騙人。
齊默知道他在哄她,心裡感動之余,越發不能接受他即將前往北京,與她分開一段時間的事實。
生平第一次,齊默還未與人分離,便已學會了思念。
齊家老宅客廳裡,蕭文縝英俊帥氣,齊默含蓄內斂,年輕男子將他的小師妹摟在懷裡,握著她的手,教她反復書寫兩個人的名字,耐心十足,見者莫不覺得溫情脈脈。
誰為見者?
齊凱瑞和齊遠彬是也。
大年三十上午,齊家父子寫字途中,先後目睹到這一幕,不僅上頭,還很扎眼。
齊家父子很默契,將身體扭到一旁,筆墨紙硯的位置也隨之挪到一邊,只差沒有背過身去。
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膩在一起摟摟抱抱,真是不害臊。
這天午後,蕭文縝在齊家老宅吃完午飯,並未多作逗留,而是起身告辭,預備開車駛向機場,隨後飛往北京。
臨出門,尉遲敏將事先準備好的壓歲錢塞給蕭文縝,這讓蕭文縝很為難,連忙拒絕尉遲敏的好意,推託著不肯收。
尉遲敏不高興了:“文縝,壓歲錢是用來壓祟驅邪的,我和你齊叔叔希望你在新的一年裡平平安安的,長輩給你祝福,你不能不要。”
蕭文縝還想說些什麼,被齊遠彬走過來打斷:“錢沒多少,但畢竟是我和你尉遲阿姨的一份心意,你就收著吧。”
齊遠彬發了話,蕭文縝拗不過夫妻倆的堅持,只好收下壓歲錢。後來,齊默送他出門,並與他擁抱道別,他抱的時間久了一些。如果說齊默當時的心情是依依不捨的話,那麼幾分鐘後,齊默的心情完全可以用無奈來形容了。
她在她的外套口袋裡發現了父母先前塞給蕭文縝的壓歲錢。難怪他上車前抱了她好一會兒,原來是在轉移紅包。
齊默打電話給蕭文縝:“你把你的壓歲錢塞給我幹嗎?”
蕭文縝給她的回答是:“我的就是你的。”
齊默語塞,蕭公子贏了。
飛機延誤,蕭文縝抵達北京已是黃昏。開機以後,他給齊默打了一通電話報平安,走出機場,父親的司機已等候多時。
蕭家在北京有歇腳住宅,沈樂安年輕的時候擅長投資房產,國內多座城市均有蕭家物業,或在蕭博彥名下,或在她的名下,或在蕭文縝的名下。位於北京繁華地段的頂級複式公寓便是她的產業之一。
電影《紅筆記》將于大年初一淩晨在北京舉行首映禮,蕭文縝抵達公寓的時候,父母正和宣發團隊坐在客廳裡商談工作細節。距離上次元旦,一別已有多日,再見亦是久別重逢,彼此眉眼間盡是歡喜,蕭博彥微笑,沈樂安更是迫不及待地給了他一個熱烈擁抱。
蕭博彥御用宣發團隊大多是合作多年的老員工,有些員工見過蕭文縝,當然也有初次相見的,經蕭博彥簡單介紹,他們紛紛起身握手打招呼。應酬完落座,蕭文縝從他們的談話裡多少聽出了一些端倪,比如《紅筆記》上映期間,父母和主創團隊還需飛往二十幾座城市繼續做宣傳。
沈樂安對兒子充滿歉意,朝他無奈地聳聳肩,泡了一杯咖啡端給他,湊到他的耳邊悄聲道:“兒子,爸媽春節期間實在是太忙了,可能沒多少時間陪你,你多見諒。”
蕭文縝伸手摟住母親的肩膀拍了拍,他習慣了。
蕭家年夜飯是和宣發團隊在酒店包間裡一起吃的,眾人聚集一堂,過節氣氛可想而知,喧囂而又熱鬧。
用餐過半,蕭文縝的QQ收到一張齊默發來的圖片:齊家滿滿一桌子年夜飯,有十幾道菜,葷素搭配,很上鏡。
蕭文縝本來也想拍張年夜飯照片給她,但剛打開相機就放棄了。他在心裡笑話自己,怎麼談個戀愛,反而越來越孩子氣了。
包間太過吵鬧,蕭文縝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撥了一通電話給齊默。豈料剛一接通,就聽她在電話裡問他:“師兄,你什麼時候回來?”
蕭文縝失笑,他們午後才分開,而他……貌似剛到北京不久。
“如果你希望我早一點兒趕回去,我儘快。”分開不過幾個小時而已,如果說電話那端的人想念他,他又何嘗不想念正在跟他通話的她?
電話裡的人口是心非:“你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我可不催你。反正國大開學時間定在2月下旬,你自己看著辦。”
這個威脅毫無威脅性,聽起來更像是撒嬌,蕭文縝笑了笑,回頭他好好安排一下春節行程,看看究竟該怎麼辦。
齊默說:“北京美女如雲,師兄春節期間會客,可別看花眼了。”
蕭文縝說:“你師兄會客的時候喜歡戴墨鏡,眼睛花不了。”
齊默在電話裡輕笑,又跟他淺聊了幾句,叮囑他照顧好身體,方才掛斷電話。
“你師妹?”
身後突然響起沈樂安的聲音,她穿著高領毛衣斜靠在玻璃門框邊,氣質優雅,完全看不出歲月在她的臉上施加的痕跡。
對於母親的問話,蕭文縝並未表現得很訝異,僅是點點頭。母親和趙梓凡是閨中好友,私下聊天若是提起齊默,倒也正常。
沈樂安走到蕭文縝的身邊,目光溫柔地望著他,對他微笑:“元旦那天淩晨,你向你爸借車趕回去,是因為她吧?”
“嗯。”蕭文縝淡淡地道,“她叫齊默,是我同門師妹,也是我女朋友。”
沈樂安的語氣很隨和:“你趙阿姨跟我提過她,說她文筆很好。她的那篇高考滿分作文《國粹之倉》,我看過,確實有幾分才氣。”
蕭文縝聽母親這麼一說,情緒鬆弛下來:“等您和爸爸忙完手頭工作回去,我想帶她回蕭家見一見您和爸爸。”
沈樂安委婉拒絕:“你們年輕人談戀愛就跟鬧著玩似的,如果研究生畢業,你們還在一起,到時候再說吧。”
蕭文縝抿了一下唇,認真強調:“我既然認定她,就不會再選擇別人。”
沈樂安並未因為兒子的話心生不悅,事實上她鮮有動怒的時候,因為在她看來,越生氣就越容易掉智商,所以她不允許自己生氣。
況且,這種事情原本就沒什麼可生氣的。
沉默片刻,沈樂安雙臂環胸,調整了一下站姿,放慢語速道:“那個女孩子患有閱讀書寫障礙症,這個病會遺傳給她的孩子,這事你知道吧?”
“您介意這個?”蕭文縝皺眉。
“別把你母親想得那麼膚淺,我只是作為你的母親,提醒你將來有可能面臨的風險罷了。”沈樂安的聲音溫和依舊,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情緒。她和媒體、記者打交道多年,掌控情緒能力極高,說起話來更是滴水不漏,但面對兒子,她終究還是道出了心裡話,“兒子,她有沒有閱讀書寫障礙症,她未來的孩子有沒有可能遺傳閱讀書寫障礙症,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家無庸才。她如果想獲得我和你爸爸的認同,光有努力還不夠,她必須證明她存在於世的價值,否則我和你爸爸就算顧及你的心情與她見面,我們也不會接受她。”
蕭文縝一時之間沒能控制住嘴角弧度,忍不住笑了。他笑,是因為母親和齊默的價值觀竟然如此一致,她們皆是內心倔強的女子,一味堅持“自我”“本我”“超我”的價值理念。母親現在不認同齊默,是還沒看到她活著的價值,卻不知道卡在齊默胸腔裡長達十幾年的心結,恰恰也是她該如何實現留存於世的價值。
沈樂安一臉莫名,沒好氣地瞪了兒子一眼:“你笑什麼?”她的話就那麼好笑嗎?
“媽,我敢保證,如果您見到齊齊的話,您一定會非常喜歡她。”哪怕齊默還沒證明她的價值,母親也會喜歡她的,畢竟“三觀”相同的人很容易相互吸引。
沈樂安堅持內心原則,只當沒有聽見蕭文縝的話,走到玻璃門口,回過頭去:“對了兒子,再有幾個小時,《紅筆記》就要舉行首映禮了,我一會兒安排人把西裝送到你的房間裡,現場媒體、記者多,你公開亮相為你爸的電影造造勢,實在不願接受媒體專訪的話,就不必勉強自己。”
“嗯。”
蕭文縝參加父親執導的電影首映禮,除了能夠圍繞蕭家親情製造宣傳熱點之外,還能在某一程度上實現資源共享,對於《追夢者》欄目的曝光度和收視率有百益而無一害。
想到這裡,他暗自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流淌在他血液裡的那一份精明,究竟是從誰那裡遺傳過來的。
北京時間走向夜晚八點半,蕭文縝站在陽臺上,隔著落地玻璃窗朝下望,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都市男女無聲訴說著他所置身的地方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而他在北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大年初一早晨,關於春節檔電影《紅筆記》的宣傳新聞幾乎刷爆全網,導演蕭博彥、編劇沈樂安攜眾主創明星出席淩晨首映禮,其中最大的亮點無疑是蕭文縝的公開亮相。
首映禮結束,蕭文縝希望現場媒體能夠把鏡頭更多地對準導演、編劇和演員,而對於電影本身,他全程未發一言,把評價權留給了觀影大眾。
齊默在電視上看到蕭文縝的時候,江夷中剛給她打來電話,一聲再簡單不過的“新年快樂”,如今聽在耳裡卻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悵然。
齊默是大年初二下午走進電影院觀看《紅筆記》的,劇情高能燒腦,伏筆不斷,無論是戲中戲,還是計中計,都能做到環環相扣,可見編劇功力之深厚。
當然,《紅筆記》好評如潮,除了編劇功不可沒之外,導演對於劇本的解讀、對各個場景和人物間的運鏡,以及對演員的指導和點撥,都足以彰顯著名導演統籌現場的實力。
《紅筆記》的票房每一天都在刷新前一天的票房紀錄,火得一塌糊塗,而此時,蕭文縝早已飛往三亞。
春節期間,蕭博彥和沈樂安忙於電影宣傳,無暇看望雙方老人,於是走親訪友的重任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蕭文縝的身上。
幾年前,蕭文縝的奶奶生了一場大病,自此身體狀況一落千丈,後來跟家裡人商量,隨蕭爺爺暫居三亞養病。原本只打算居住一兩年就回去,但兩位老人慢慢喜歡上三亞的氣候,所以一住就是好幾年。
“隔代親”是中國老年群體中普遍存在的一個現象,蕭爺爺和蕭奶奶一年難得見蕭文縝一次,自然不肯輕易放他回去,挽留之後再挽留,蕭文縝顧及老人感受,只好在三亞多停留了幾日。好不容易脫身離開,還要前往蘇州看望外公和外婆,陪外公訪友,出席外婆的古典音樂會。他作為“獨外孫”被外婆“扣押”在蘇州,只要敢提“離開”兩個字,外婆絕對能在下一秒哭出來,害得他哭笑不得,當晚就給母親打電話:“你媽不當演員真是虧大了。”
母親狂笑:“你還別說,我前段時間有部電視劇開拍,裡面正好需要一位古典老音樂家鎮鎮場,我合計了一下,乾脆邀請你外婆過來客串了幾場戲,沒想到你外婆戲份殺青以後不過癮,居然找到我要求加戲,你說這老太太逗不逗?簡直是‘戲精’啊。”
蕭文縝被困蘇州,挫敗之余,給齊默發了QQ視頻。齊默拒接,半晌後發了一條語音給他,卻只有短短的一個字:“忙。”
蕭文縝唇角上揚,他這是被嫌棄了嗎?
齊默並非嫌棄蕭文縝,而是真的很忙。
春節期間,齊家老宅訪客眾多,不是商界老總前來拜訪齊凱瑞,便是齊凱瑞曾經教過的學生組團上門拜年,一待就是一整天,飲食、茶點全靠尉遲敏和齊默合夥張羅。好不容易送走賓客,齊默還要回房間梳理微劇本大綱。在創作微劇本的過程中,必須保持人物的一致性,為了完善劇情,哪怕是圍繞一個再精小的細節,也要反復修改好幾個時辰。
蕭文縝那天給她發送QQ視頻的時候,她正在一家環境清幽的咖啡廳裡和趙梓凡討論劇本,畢竟有長輩在場,實在是不方便接視頻。
趙梓凡看出端倪,笑著說:“我從未見文縝這麼在乎一個女孩子。”
齊默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師兄在乎我,我心裡也是在乎他的。”
趙梓凡愣了一下,驚詫於她的坦率和直白,低著頭笑了很長時間。文縝是從哪裡挖出來的寶貝疙瘩,害得她也想給自己兒子挖一個。
對齊默來說,這個春節跟以往相比好像沒有什麼區別,因為她的忙碌程度並不亞於往年,但又好像是有所區別的,白天還好,一旦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分外想念一個人。
2月14日是西方傳統情人節,也是付偉師兄與初戀女友結婚的大喜日子。付偉師兄早已在數日前給各位同門師兄妹派發了電子喜帖邀請函,除了齊默。
齊默的喜帖邀請函,是付偉師兄親自登門派送的。
暖意融融的初春午後,付偉師兄站在齊家門外,幾經推辭,就是不肯進屋。齊默無奈,只好和他一起站在齊家門口。
那天午後,付偉師兄如兄長一般,將喜帖內容逐字逐句地念給齊默聽,當他念到喜帖上愛的箴言時,齊默笑了,付偉師兄也難為情地笑了。
“十年戀愛長跑,一朝美夢成真。”
付偉師兄把喜帖遞給她:“小師妹,師兄結婚那日,你一定要來。”
“當然,大師兄結婚,我一定去。”齊默將喜帖妥善收好。
當天下午,齊默給蕭文縝打電話,詢問他2月14日能否從蘇州趕回來,他給出的回答是:“不確定。”
外婆最近病懨懨的,又不肯就醫,蕭文縝摸不清楚外婆是否在裝病,只好給父母打電話,讓他們途經蘇州的時候,抽空探望一下外婆。
父母沒來蘇州之前,貌似他哪兒都不能去。
2月14日是個萬里無雲的晴朗日,酒店宴客廳宛如花海世界,觸目所及皆是鮮花,付偉師兄和陸瑤師嫂站在會場外迎客,親朋好友彙聚一堂,現場十分熱鬧。
此次付偉師兄結婚,邀請周安國擔任證婚人,除了蕭文縝沒有趕回來,同門師兄妹全都到齊了。
臨近中午,賓客聚齊,婚禮正式開始,陸瑤師嫂穿著一襲潔白的婚紗,挽著陸父的手臂走進婚禮現場。耀眼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身姿窈窕的她瞬間成為婚宴廳裡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周舟師姐是個人來瘋,啪啪鼓掌之餘,站起身像個女流氓一樣,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揚聲高呼:“哇,新郎好福氣,新娘好美啊。”
現場賓客善意跟風,一時之間,口哨聲起此彼伏,竟然完全壓過了《婚禮進行曲》。金戈師姐歎為觀止,抬手遮住額頭,覺得丟人。
齊默失笑,好端端一場婚禮愣是被周舟師姐搞成了口哨競技賽,也難怪付偉師兄會站在婚禮臺上哭笑不得了。
付偉師兄的這場婚禮,整體上來說,還是很感人的。
感動一,周安國作為證婚人上臺致辭,對新娘說:“瑤瑤,如果付偉婚後欺負你,你不方便告訴你父母、朋友的話,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一定帶著他的師弟和師妹為你討回公道。”
新郎和新娘熱淚盈眶。
感動二,新郎和新娘站在臺上交換戒指,彼此訴說十年戀愛長跑心路歷程,雖然經歷過爭吵和冷戰、遲疑和動搖,但當新娘對著新郎動情地宣誓“我愛你”的時候,仿佛過往所有的痛苦都被此刻的愛意稀釋瓦解。
新郎淚流滿面,對著新娘放聲大喊:“我愛你。”
“我愛您。”
一道低沉而又清冽的男子聲音,在齊默耳畔悄然響起,異常熟悉,辨識度極高,與婚禮臺上付偉師兄的那一聲“我愛你”緊密重疊,初聽一致,卻又大不相同。
齊默呼吸一窒,心臟怦怦狂跳。
她很確定,她聽到的是“我愛您”,而不是“我愛你”。她緩緩轉頭看向身側:俊雅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微微上揚的唇角——蕭文縝。
她剛才只顧著觀摩婚禮,竟然沒有留意到有人坐在她身旁的空座上,他是什麼時候抵達婚宴廳的?
齊默又驚又喜,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明亮歡欣,鋪滿了她的眼角眉梢,無聲打動著蕭文縝,以至於他的笑容也在一寸寸加深。
齊默思緒起伏,對於蕭文縝的突然現身和情話表白,她明顯有話要說,幾欲開口,卻因為羞澀終究未能成言。
您——
“你”的敬稱。
亦可作為暗語:心上有你。
他對她的感情,不僅有愛,還有尊重。
他趕在2月14日這一天過來,一方面是不願缺席付偉師兄的婚禮,另一方面,今天畢竟是情人節。
再見面無須互訴衷腸,事實上只需一個“您”字就能道盡他的所有情感。
齊默說不出話,只能對著他微笑,蕭文縝眼睛裡的溫柔和笑意亦是藏不住。
“外婆身體怎麼樣?”齊默問。
“外婆身體康健,主要是她戲癮犯了。”今天中午,母親趕回蘇州,特意定制了一個山寨禮物送給外婆——一個“土豪金”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盃,反諷意味很濃,偏偏外婆反復打量獎盃,喜不自勝……蕭文縝只覺頭痛。
齊默說:“我還以為你要過兩日才能趕回來。”
蕭文縝開她玩笑:“我回來刷刷存在感,擔心你春節期間太過忙碌,再過幾日把我忘了。”
齊默自知今日情緒管理失當。原來只是看著他,聽他說說話,心裡就能開出一朵朵的鮮花來。
數日前,她和趙梓凡外出合寫劇本,拒接他的QQ視頻以後,她曾發了一條語音信息給他,只有一個字“忙”,沒想到他竟然一直記掛到現在。
真是小心眼兒。
當然,齊默沒敢當著他的面吐槽。
婚禮儀式上,付偉師兄和陸瑤師嫂共同拿著一瓶紅酒澆灌香檳塔。周舟師姐和金戈師姐湊在一起說笑,無意中看向齊默,這才察覺到蕭文縝的存在,金戈師姐伸手過去:“呀,小師弟,你來了。”
周舟見狀,搓了搓自己的雙手,笑眯眯地也把手伸了過去。
蕭文縝探著身體向前,隔著齊默,分別與金戈和周舟握手。這時,附近幾位師兄也發現了他的存在,蕭文縝起身離座,走過去打招呼。
周舟師姐捧著雙手,使勁嗅了嗅手心氣味,閉著眼睛一臉花癡相:“小師弟的雄性荷爾蒙味道,真是太好聞了。”
金戈嫌棄至極,轉過臉看著齊默,好奇道:“小師妹,剛才你和小師弟在聊什麼話題,怎麼一個個笑得那麼開心?”
齊默說:“我們在探討,假如一個人長期處於忙碌狀態,導致記憶力減退,是否會存在失憶風險。你們小師弟覺得忙碌會導致一個人忘記她最重要的人,我的看法剛好與他相反。兩位師姐覺得呢?”
“……”金戈覺得,兩位年輕學霸的笑點實在是太低了。
“……”周舟覺得,探討忙碌狀態與失憶症的聯繫竟然可以戳中美男子的笑點,找機會她也要拉著小師弟深入探討一番。
中午十二點整,婚宴準時開席,付偉師兄有心,將周安國和同門師兄妹分在一桌,方便席間聊天,用餐飲酒也能隨意許多。
入席就餐,蕭文縝直接挨著齊默坐了下來,齊默瞅他一眼,卻只看到他的帥氣側臉,他正偏著臉和陸宸師兄說話。
侍者端來第七道菜的時候,一對新人換好敬酒服前來敬酒,知道周安國和蕭文縝等人是開車過來的,並未執意勸酒。
以茶代酒也是一樣的。
原本付偉師兄禮節周到,還想逐位斟茶敬酒,被周安國阻止了:“都是自家人,有些禮節能免則免。”
周安國率先起身,端著水杯,朝付偉和陸瑤說了幾句新婚祝福語,然後抿了一口茶水,就算走了過場。
幾位同門師兄妹效仿周安國,紛紛起身站立,各自說了一些祝福語,或喝酒,或喝茶,這才送走笑容滿面的夫妻倆。
周舟盯著陸瑤師嫂纖細的背影咂舌感歎:“陸瑤師嫂端莊得體,儀態滿分,如果我是男生,我一定喜歡陸瑤師嫂這樣的女孩子。”
許霈知笑著說:“女孩子端莊得體雖然很好,但我個人還是喜歡高冷范兒的女生,她越是對我愛搭不理,我就越是上心,非她不可。”
“受虐狂。”周舟吐槽完許霈知,自動忽略歡喜冤家衛子博,目光落在陸宸身上,“陸師弟,你呢?”
陸宸認真想了想:“我呀,我喜歡顏值高、身材好的女生,最好是像奧黛麗•赫本一樣,如果有幸遇到這樣一個女生,我心甘情願伺候她一輩子。”
“庸俗。”
周舟吐槽陸宸“庸俗”的同時,顯然忘記了自己的擇偶首要條件就是對方一定要擁有高顏值。
說起高顏值,此刻飯桌上就有一位現成的高顏值異性,周舟自然不會輕易放過蕭文縝:“小師弟,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
周安國一聽周舟的問話,頓時就樂了,化身成“吃瓜觀眾”,擺正坐姿和幾位門徒一起將目光投向蕭文縝。
蕭文縝氣定神閑地吃著菜,伸出左手食指往身旁一指,淡淡地回應:“齊默。”
呃。
眾人集體消音。
許是答案太有衝擊力,眾人驚愕之余,齊刷刷地看著齊默,蕭文縝當著大家的面明示他喜歡齊默這種類型的女孩子,跟當眾表白有什麼區別?
真夠膽兒,勇氣可嘉呀。
齊默埋著頭吃菜,與蕭公子相處,她需要隨身攜帶降壓藥和速效救心丸,否則遲早會被他嚇出毛病來。
許霈知反應過來,消遣蕭文縝:“小師弟,既然你喜歡小師妹這種類型的女孩子,碰巧小師妹又沒男朋友,何不趁此機會把小師妹追到手,免得將來便宜了其他小子。”
周舟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跟著許霈知一起,七嘴八舌地瞎起哄:“是啊,小師弟,你如果真的喜歡小師妹,就追啊,還等什麼?”
“小師弟,俗話說得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千萬不要錯過這次表白機會,以免將來後悔。”
“小師弟,有師兄和師姐為你撐腰,你猶豫什麼,快當眾說出你的愛,我們支持你。”
……
這群人個個都是戲精、事精、本精,簡直壞到了姥姥家。
齊默聽著他們的攛掇聲,耳朵嗡嗡直響,端起水杯,仰起脖子喝了半杯水,正好接收到周舟的新奇點評:“快瞧,咱們小師妹春心蕩漾,臉都紅了。”
齊默差點兒沒把嘴裡的水噴出來。
蕭文縝還是很淡定的,吃飽喝足以後,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餐巾紙擦了擦嘴,然後環顧一眼眾人,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齊默的臉上,說道:“師妹,既然大家這麼希望我們在一起,要不我們勉為其難,成全大家的美意,湊湊合合在一起算了。”
齊默在眾人的注視下,非常矜持地賠著笑臉不吭聲。
許霈知的脾氣有點兒急,他沖著齊默直嚷嚷:“小師妹,成不成,你倒是說句話呀。”
“成。”齊默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回應得很乾脆。
氣氛很寂靜。
眾人很震驚。
周安國撇撇嘴,這倆年輕人可真會玩,裝,繼續裝。
“我的天啊,這也太速成了吧?”陸宸驚呼,開始懷疑起人生,“眾位兄弟姐妹,我們剛剛是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現場促成了一對情侶的誕生,沒錯吧?”
蕭文縝用行動告訴他沒錯,站起身的時候,順勢取走齊默搭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朝她伸出手:“今天正好是情人節,為了慶祝我們在一起,走,我們約會去。”
眾目睽睽之下,齊默起身離座,還真的握住蕭文縝的手,朝眾人道了聲:“不好意思,我和師兄先失陪了。”
兩人如此幹脆利落,反倒像是鬧著玩一樣。
眾位同門呆若木雞,傻傻地看著蕭文縝和齊默瀟灑離去。
除了周安國,滿桌子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大腦不夠用,精神世界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總之受創嚴重。
幾秒後,有人效仿蕭文縝,忽然打破沉默,盯著周舟,接連清了好幾遍嗓子,尷尬開口:“周舟,你怎麼不問我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呢?”
周舟唰的一下臉紅了。
金戈心細,察覺衛子博的眼神來回閃躲,再看一眼周舟紅彤彤的臉色,一時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衛師弟,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金戈代周舟盤問衛子博,絲毫不在意周舟是如何在桌子底下狂踢她的小腿肚。
衛子博伸出右手食指,堅定地指向周舟,道出表白語:“我喜歡周舟。”
另外幾人徹底蒙了。
陸宸說:“我去,今天是表白日嗎,怎麼一個個都跟中邪了似的?”
許霈知說:“我只想好好吃頓喜宴而已,結果菜沒吃上幾口,反倒吃了好幾口檸檬,你們是想酸死我嗎?”
周安國沒有想到,師門裡竟然接連出現兩對情侶,不期然想起他的前妻亦是他的同門師姐,那可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女妖怪,可怕得很。
這些孩子找同門談戀愛,真是吃飽了撐的。
俗話說:飽暖思淫欲。
這話用在蕭文縝身上,再貼切不過了。
2月14日中午,蕭文縝所謂的約會,不過是拉著齊默離開婚宴廳以後,閃身進入酒店安全樓梯間,不等齊默站穩,就強勢地將她壓在牆上,追著她急促的氣息吻上了她的唇。
如饑似渴,難捨難分。
齊默嘴唇被迫開啟,面對他如此狂熱的纏吻,緊張得手心直冒汗,萬一有人從這裡經過,她還怎麼有臉見人啊?早知道,她剛才就應該賴在婚宴廳裡不出來。
“師兄,三思啊。”
“不思。”
Chapter 10 蕭文縝是齊默的奢侈品
寒假結束,國大研究生陸陸續續前往各學院報到,齊默除了每日抽空與趙梓凡完善微電影劇本,還要面臨研究方向的選擇。
開學後不久,周安國謹守導師職責,根據多年科研經歷,針對蕭文縝和齊默向他遞交的課題提綱,分別向兩人提出寶貴的意見。
蕭文縝的碩士論文選題偏向於新媒體經濟價值分析,而齊默的論文選題方向則偏向於虛擬經濟與實體經濟的相關性分析。
論文選題確定,意味著另一場忙碌戰爭的開始,閱讀大量文獻和搜集相關材料成為日常必備功課之一。
與此同時,許霈知師兄沉迷科研項目,缺少身體保健,週五參加師門座談會的時候,險些暈倒在地。
周安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對著名下幾位在讀研究生一再強調身體的重要性:“你們想要搞好科研,就必須擁有健康的身體,否則科研還沒出成果,你們就先把小命賠了進去。”
就在他放完狠話的隔天,他特意組織了一次師門爬山活動。所爬山峰不高,海拔只有幾百米,但臺階多得要命,一行人爬到山頂至少也要兩個小時。
金戈等人平時運動量幾乎為零,爬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就開始氣喘吁吁,一個個坐在石階上,沖著周安國嚷嚷著快要累死了。
周安國不為所動,走到幾人跟前,分別朝幾人的小腿肚子踢了踢,然後率先走在最前面,督促幾人:“快跟上。”
齊默身體狀態還不錯,雖然很累,但還不至於像周舟師姐那樣手腳並用。對此,周舟有自己的說辭:“什麼叫爬山?手腳並用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爬山。知道動物為什麼比人類擅長爬山嗎?因為它們四肢著地,懂得合理分配力量,哪像我們人類傻不愣登的,只懂得直立行走。”
齊默覺得周舟言之有理,只是……周舟爬山的姿勢實在不雅觀。
周舟化身成小猴子,一連攀爬了好幾層石階,回過頭慫恿齊默:“小師妹,手腳並用往上爬,既輕鬆又省力,不信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
結果,齊默剛彎下腰,雙手還沒接觸到石階,就被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蕭文縝強行拉了起來。蕭文縝笑斥:“傻不傻?”
齊默輕笑,是有點兒傻。
後半程山路迂回,臺階也越來越陡,蕭文縝誤以為齊默累了,索性牽著她的手往山上帶,齊默與他錯開一層臺階登山,省了不少勁。
爬山過程雖然辛苦,卻是一個無法輕易言敗的心路歷程,當所有人都抵達山頂,喜悅縈繞身心,似乎任何言語都是多餘的。
陸宸師兄俯瞰郊外風光,感慨道:“果然,只有登上山頂,才能看到最美的風景。”
言談間,充斥著銳意進取的拼搏之志。
然而對齊默來說,最美好的風景不在山頂,也不在半山腰,而是在山腳下。因為那裡是初心的開始,也是她為之努力堅持的起源。
陽春三月,正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溫暖季節,萬事萬物皆在萌芽開花,山下梨花潔白如雪,微風拂過,掀起陣陣花雨,仿佛空氣裡都飄浮著明媚的梨花香。
這一日上午,周安國帶著門下八位高徒佇立在山峰之巔,暖春美景盡收眼底的同時,幾乎每個人的心裡都燃燒著淩雲之志,綻放在嘴角的笑容足以睥睨群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但周安國更希望大家在完成夢想之餘,還能挖掘出自身的 潛在價值,以此豐富未來的生活。
下山的途中,周安國跟蕭文縝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文縝,再有幾個月,國大計劃招聘本科生輔導員,我有意推薦你參加競聘,無論你將來是否留校任教,對於你今後的工作履歷都是有利無弊的。”
蕭文縝沒有搭腔。
研二兼職本科輔導員,對他來說固然是好事一件,但他不僅要運營《追夢者》欄 目,還要擔負他和齊默的學業進度,如果再兼任輔導員,實在是分身乏術。
“我可以拒絕嗎?”蕭文縝問。
周安國回頭看他一眼,似是心有所觸,又把目光挪向低著頭走路的齊默,遂收回目 光,三言兩語就把蕭文縝的拒絕推了回去:“距離國大競聘本科生輔導員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你回頭好好想想,不必急著給我回復。”
蕭文縝還想說些什麼,忽然手心一暖。齊默握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開起玩笑來:“師兄,你可以有一萬種理由拒絕周教授的提議,但拒絕的理由唯獨不能是因為我,否則我會覺得自己是累贅,除了麻煩你、拖累你,貌似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胡說什麼。”蕭文縝不高興她這麼說自己,緊了緊她的手,壓著聲音強調,“不許你再貶低你自己。”尤其還是當著他的面。
“那你為什麼拒絕輔導員競聘?”齊默追問。
蕭文縝很有耐心:“我拒絕輔導員競聘跟你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關係?”
“……”
齊默搖了搖他的手臂:“師兄,你說話。”
“你想讓我說什麼?”蕭文縝無奈。
齊默一臉嚴肅:“你拒絕輔導員競聘,是因為我讓你負重前行,怎麼可能跟我沒關係?”
蕭文縝被她磨得哭笑不得:“真是怕了你,我收回剛才的話,再過兩個月我競聘本科生輔導員,行了吧?”
就她那點兒小心思,他還不清楚嗎?拐著彎兒地自怨自艾,不過是刺激他改口罷了。他若是不搭理她,只怕她會絮絮叨叨一直說下去。
周安國走在前面,聽完兩個人的談話內容,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愛情的力量真是太偉大了,能夠輕易讓蕭文縝改變主意的人,截至目前屈指可數,但齊默絕對是屈指可數裡的No.1。
國大學子談戀愛,並非有那麼多空閑時間膩在一起卿卿我我,因為每個人從踏進這所學校的那一刻起,就有一股油然而生的緊迫感和危機感,仿佛置身在時鐘齒輪裡,只有追著時針不斷奔跑,才能擺脫被淘汰的命運。
事實上,圈子決定人生態度,越是優秀的人越努力。如果說齊默在研一上學期對於未來還很迷茫的話,那麼研一下學期,她已完全戰勝迷茫,並且對於人生目標有了明確的發展方向。
主目標:獲取國大經濟學碩士研究生榮譽畢業生稱號。
子目標:在完成學業的基礎上,初涉文壇,力爭一席之地。
齊默想要在學霸窩裡成為頂級學霸,就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辛苦,每日完成十余項任務清單,然後奔著目標一路高歌猛進,她不重名利,但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成功。
然而,她雖渴望成功,卻又保留著一份清醒。
這份清醒,來源於她的高要求。
微電影劇本進行到尾聲的時候,趙梓凡偶然提及13本作文集作為叢書出版一事,被齊默委婉拒絕了。
她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多年高校歷練不僅開拓了她的眼界,也提升了她的人生格局,伴隨著知識儲備累積,她覺得早期的作品有很多不成熟之處,實在是拿不出手。而她又不願意回望舊作反復修改,畢竟八百多篇作文並非一個小工程,不知要消耗她多少時間和精力,尤其她還置身在研究生階段,時間格外寶貴。消耗大量時間完善作文集和消耗大量時間完成研究生學業,對現如今的齊默來說,她無法做到兩者兼顧,所以拒絕出版是最好的選擇。
顧此失彼這種事情,她做不來。
針對此事,蕭文縝的評價是:“愛惜羽毛沒有錯,但過於愛惜羽毛,反而容易折損雙翼。”
蕭公子說起話來頗具情商,認可齊默決定的同時,又提出個人看法,覺得齊默之所以拒絕出版,是因為太過追求完美,殊不知,她眼中不成熟的早期作品,落在他和趙梓凡的眼裡,早已過了優秀作文參考線。
“如果我因為愛惜羽毛而導致折損雙翼飛不起來,那我就走陸地。”齊默跟他抬杠,“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誰也不能一口吃成個大胖子,需要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方能走得穩妥、長久。”
最後,齊默向正在吃飯的蕭文縝鄭重其事地補充一句:“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蕭文縝很認真地點點頭,似是屈服于齊默的嚴肅之下,接連夾了幾道葷菜放到她的米飯碗裡,帶著笑音說:“齊齊言之有理,我附議。”
小固執。
這才是蕭文縝真正想說的心裡話。
這天是週三,中午蕭文縝和齊默從粵食居202號房間吃完飯返回經濟學院,抄近路途經某一處小公園的時候,走在前面的蕭文縝率先停下了腳步。
齊默好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呃……小公園草地上,一男一女沐浴在陽光下,女生躺在男生的腿上說話時,男生低著頭吻住了女生的唇。
呃。
齊默不能不“呃”,草地上那對纏綿的小情侶不是別人,恰恰是衛子博和周舟。
齊默略顯驚訝:“衛師兄和周師姐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據說是2月14日情人節那天。”
2月14日那天午後,蕭文縝和齊默率先離開婚宴廳,所以並不知道衛子博表白周舟的事,更不知道他們的玩笑之舉竟然在無意中成就了衛子博和周舟的戀情。關於此事,蕭文縝也是前不久從許霈知那裡聽說的。
衛師兄和周師姐本來就是歡喜冤家,聚在一起不是拌嘴就是相互挖苦,如今在一起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齊默覺得,她和蕭公子沒有一點眼力見兒地盯著兩位同門,看他們接吻,貌似有點兒不妥,萬一被衛師兄和周師姐看到了,豈不尷尬?
“師兄,別看了。”齊默扯了扯蕭文縝的針織開衫外套,暗示他這樣盯著人家不禮貌。
“嗯。”雖然應了,腳步卻紮在原地。
齊默氣得直跺腳,咬著牙喚他:“師兄……”
蕭文縝說:“不急,我先觀摩一下,以後我們用得上。”
齊默: “……”
蕭文縝:“照衛師兄這個親法,脖子應該很累吧?”
齊默:“……”
3月下旬,齊默終於利用閒暇時間和趙梓凡合作完成了微電影劇本初稿,然後便是通讀全稿進行修改,尤其是在細節性問題上,齊默把控嚴格,要麼找蕭文縝進行探討,直至確認,要麼直接向爺爺尋求幫助,務必做到精益求精。
齊默一路走來雖然歷盡艱辛,但所幸一直有貴人扶持。關於子目標實現,她有趙梓凡悉心指導;關於主目標躍進,離不開周安國對她的費心提拔。
下學期開學以後,周安國除了增加蕭文縝和齊默的閱讀量,還逐步侵佔起他們的雙休日時間。周安國將自己需要發表的論文交給齊默進行校對核查,視她如正常人一般,完全不考慮校對專業性極強的高質量論文對她來說究竟有多吃力。
如果說齊默是宅在家裡完成任務,那麼蕭文縝絕對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周安國為了開拓蕭文縝的視野,但凡是外出談項目,或是參加學術論壇和會議,只要蕭文縝能夠挪得出時間,必定會帶著他一起出差。
好在每次出差往返時間頂多兩日,齊默通過讀屏軟件尚且可以完成一部分閱讀任務,否則蕭文縝斷然不可能將她一個人留在華清園。
齊默認為,周安國手頭項目多,名下研究生跟隨他一起出差增長見聞是常態,現在是蕭文縝奔波在外,指不定哪天身份互換,她也要跟著周安國全國各地來回跑,既然改變不了現況,就只能去適應。
月末,周安國帶著蕭文縝和陸宸師兄一起前往成都參加學術會議,預計周日黃昏回來。週六一大早,蕭文縝走到玄關處換上外出鞋,一本正經地詢問齊默:“成都特產裡,燈影牛肉幹和張飛牛肉名聞天下,需不需要我給你帶幾盒回來?”
齊默笑著回他:“你把你自己帶回來就行了。”
這天上午,齊默坐在書房裡核查微電影劇本,爺爺給她打來了電話。爺爺本來是詢問她的論文進展,卻在得知蕭文縝飛往成都出差,把她一個人留在華清園後,乾脆吩咐小潘出門買菜去,並在電話裡叮囑齊默:“記得中午回來吃飯,我讓小潘給你燉一鍋營養湯,給你好好補補。”
臨近中午,齊默乘坐出租車回到齊家老宅,開門下車時,恰巧看到江夷中開著她的紅色跑車駛向江家老宅。
那輛紅色跑車,是五年前高考成績出來以後,夷中父母獎勵給她的價值上百萬豪車,顏色鮮豔奪目,夷中日常開著上學太過扎眼,所以她一般只會選擇雙休日或是節假日開出來遛一遛。
齊默沒想到夷中會這個時候回來,但既然在家門口碰到了,總要打聲招呼才合適。
暖風和煦,江夷中將跑車停好,下車後,轉眸望向齊家門口,笑容微露的齊默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她。
江夷中眸色深了幾分,嘴角掛著笑容,大步走向齊默:“你今天怎麼回來了?”
“爺爺喊我回來吃飯。”齊默說,“你呢?”
江夷中說:“最近有朋友組織愛心義捐,倡導大家捐贈舊衣物,進行再生利用轉製成新面料進行銷售,所得善款用來資助貧困山區的孩子。我回來整理一下過去的衣服和鞋子,看能不能捐出去。”
齊默覺得這是好事,舊衣服留在家裡也沒什麼意義,倒不如捐給相關愛心機構或是有需要的人。
“我可以捐嗎?”齊默問。
“當然。”
“那好,等我吃完午飯,回房間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捐出去。”
“齊齊有心,我替山區的孩子謝謝你。”
江夷中語氣俏皮,說完這句話,似乎再無其他話語可說,只是和齊默面對面站著,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尷尬。
齊默神色平靜,心裡卻湧起一陣難過,她們從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演變到現如今無話可說,總共歷時不過半年時間。而半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包括她和夷中之間早已變質的姐妹情。
陽光灑落在院牆上,淡淡的光影籠罩在江夷中的身上,她覺得冷,不願意再站在這裡,她想回江家老宅了。
江夷中看著齊默:“你快進屋吧,我……”目光越過齊默的肩頭,落在剛剛跨出齊家大門的老爺子身上,她嘴角笑容加深,喚了聲:“齊爺爺。”
“夷中,你回來了。”齊凱瑞走過來,慈祥和藹地笑了笑,向江夷中發出邀請,“一會兒來家裡吃飯吧,正好可以和齊齊好好聚一聚。”
不用了。
江夷中想拒絕,卻又說不出口,迫于長輩的熱情,只能道了一聲:“好。”
後來,齊默偶爾會想起這一年這一月的這一天,甚至給這一天設想了無數個如果,只為阻止這一天她和江夷中的決裂。
如果蕭文縝不去成都出差,爺爺不會喊她回齊家老宅吃午飯。
如果她早一點或是晚一點乘坐出租車回去,就不會在家門口遇見江夷中。
如果她和江夷中簡單打聲招呼就各自回屋,爺爺就不會出門尋她,然後邀請江夷中前往齊家老宅吃飯。
如果吃完午飯,她不回房間整理捐贈物品,江夷中就不會上樓幫忙。
如果趙梓凡出席活動,沒有臨時碰見微電影導演和製片方;如果趙梓凡的微電影劇本沒有存儲在電腦上,而是存儲在手機上;如果趙梓凡不給她打電話,讓她發送微電影劇本給導演;如果她回齊家老宅匆忙,存儲微電影劇本的U盤沒有裝進背包裡;如果江夷中不主動幫她發送郵件,她完全可以找爺爺幫忙,即便不找爺爺幫忙,她還可以找潘阿姨幫忙……可是,江夷中主動幫她發送郵件,並對她說:“齊齊,我幫你。”
午後書房,江夷中走到電腦前坐下,朝齊默伸出白皙的手掌心,陽光透過玻璃窗遊走一室,乖順地棲息在江夷中的掌心裡,隱有微光浮動,寂靜安寧。
齊默在她的微笑注視下,一步步上前,將U盤放到她的掌心裡,隨即U盤被她緩緩握緊,插在臺式電腦主機箱USB接口上。
齊默沒有上前,她坐在書房一角的沙發上,望著窗外幾棵細瘦的花樹在暖風下微微拂動,目光漆黑暗沉,心境無從揣測。
江夷中移動鼠標,在鍵盤上操作數下,盯著電腦屏幕問齊默:“導演使用什麼郵箱收發郵件?”
“夷中電子郵箱。”
“需要我幫你註冊一個QQ電子郵箱嗎?還是你先用我的QQ電子郵箱發送郵件給導演?”江夷中知道齊默的手機除了接打電話,從不下載任何社交軟件,微信沒有,QQ更不可能存在。
齊默從窗外收回目光,笑道:“先用你的吧。”她並未告訴江夷中,其實她本人早已註冊過QQ電子郵箱。
江夷中把自己的郵箱賬號登錄上去,問齊默:“導演QQ電子郵箱賬號,你知道嗎?”
“知道。”齊默將手機悄悄調至靜音模式,抬眸直視江夷中,“我說,你記。”
齊默生性敏感警惕,自認內心還算溫厚,與人相處也有和善之心,卻並非一個純真之人。
若是有人傷害過她,痛覺便會一直殘留在她的體內,湧動在她的血液裡……江夷中獲知她和趙梓凡合寫微電影劇本,神色微妙之餘,主動幫她發送郵件給導演,齊默口頭應下,並不代表信任江夷中。
齊默欺騙了江夷中。
由她口述的QQ電子郵箱賬號,並非導演的,而是她本人自用的。
她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時至今日,她已摸不清楚夷中對她微笑的時候究竟藏匿著幾分真幾分假,更加搞不清楚夷中說要幫她的時候,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出於算計。
她唯一清楚的是,她的疑心病很重。
午後江夷中回江家老宅收拾過往衣物,齊默將潘阿姨叫到了書房裡,請潘阿姨逐字逐句地閱讀郵件內容給她聽。
潘阿姨閱讀郵件的時候,齊默一直低著頭坐在沙發上,整個人平靜到了極點,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事實上,那封郵件內容,潘阿姨只念了不到一分鐘,就被齊默打斷了,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笑容淺淡:“潘阿姨,麻煩您幫我簡單修改一下郵件內容,然後發送到另外一個人的郵箱裡。”
所謂另外一個人,指的是微電影導演。
下午三點左右,齊默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走進江家老宅,彼時江夷中正拖著裝滿舊衣物的行李箱從樓梯上下來。
看到齊默,江夷中不動聲色地避開眼神交流,目光落在齊默帶來的那個大紙箱上面,笑道:“你都收拾好了?”
“嗯。”齊默把大紙箱放在一樓客廳的地板上,說,“不要的東西,我都集中裝在這個大紙箱裡,一併帶了過來。”
江夷中放下行李箱,來到紙箱旁,瞬間呼吸一窒,紙箱裡裝的不是齊默的舊衣物,而是很多童年玩具。
鐵環、彈弓、玻璃彈珠、雞毛毽子、橡皮筋、陀螺、風箏、沙包、東南西北、竹蜻蜓、溜溜球、移動拼圖、手絹、芭比娃娃、不倒翁……
江夷中站在原地,盯著那些童年玩具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雙腳麻木,心跳速度趨於平緩,她才慢慢地抬起頭對上齊默的目光。
那一眼,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矛盾和痛苦,有憤恨,有嫉怨,有糾結,也有悲傷。
“我朋友只收舊衣物,不收舊玩具。”江夷中揣著明白裝糊塗。
紙箱裡的玩具,大都是江夷中送給齊默的,年代久遠,幾乎每一件都承載著她和江夷中滿滿的童年回憶。
可是現在,齊默把她和江夷中的回憶帶到了江家老宅,帶到了江夷中的面前,並且告訴江夷中:“這些兒時玩具是我整理好歸還給你的。”
江夷中與齊默眼神對峙,卻在幾秒後破功,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抬起右腳踢了一下大紙箱,箱內物件相撞,掀起刺耳的聲響。
“我不回收舊玩具。”江夷中置氣道,“垃圾桶就在外面,箱子裡的這些破玩意,你如果不想要,直接扔了不是更省事,何必多此一舉搬到我家客廳裡?”
齊默垂下眼眸,看著箱子裡的“破玩意”,心不在焉地喚了聲江夷中的名字,問她:“去年9月末,你利用炫語璨諷刺挖苦我,你開心嗎?”
江夷中沒忍住,呵的一聲笑出口,原來齊默一直都知道江家老宅那件事情是她做的,她還以為齊默不知道呢。
幾個月前的小手段突然被揭穿,江夷中沒有惱羞成怒,她只想冷笑。她走到沙發前坐下,伸出十根手指,沒心沒肺地欣賞著今天上午才做好的美甲,聲音漠然:“開心,我開心極了。”
齊默皺眉,一雙波光粼粼的眼眸,仿佛突然間被一塊龐大的黑布遮擋住所有的光彩,漆黑得像是一團濃墨。
“是你告訴我爸爸我的同居對象是蕭文縝吧?”
去年12月,父親突然將她帶離華清園,她雖然從未問過父親究竟是誰洩露了她和蕭文縝同居一事,但心裡又怎會沒有答案?
如今在江家老宅裡,答案得到印證,江夷中坐在沙發上冷笑加深,姿容清美,齊默卻覺得陌生。
“夷中,微電影劇本是我和趙梓凡聯名合作完成的,你擅自刪除趙梓凡的編劇署名,只保留我一個人的名字,你知道你把這樣一封電子郵件發送給微電影導演和製片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你想讓我在趙梓凡的眼裡,變成一個佔據他人勞動成果、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嗎?”齊默質問的語氣輕不可聞,然而毫無光彩的眼眸迸發出兩道寒光,鋒利尖銳,毫不留情地刺向江夷中,“你就那麼恨我嗎,恨到不惜敗壞我的聲譽,只為徹底毀了我?”
江夷中牽動嘴角弧度,毫無悔改之意,指甲劃過沙發上的蕾絲墊,刺刺啦啦作響,不僅尖厲,還很難聽,她卻恍若不知。
她咬著字音說:“我承認我很卑鄙,但你也高尚不到哪裡去。你既然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在背後慫恿炫語璨離間你和蕭文縝,就應該很清楚我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你如果顧念我和你之間的姐妹情,就應該遠離蕭文縝,而不是將我視作跳樑小丑,佯裝不知情地躲在暗處看盡我的笑話。”
悲憤情緒蔓延全身,一旦點燃,流淌在骨血裡的友情勢必會被這場大火蒸發殆盡,江夷中神經麻痹,只剩下自嘲:“齊默,我本來還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因為你不知內情,一直視我如姐妹,因為我幾次三番地傷害你。但是現在看來,你才是最卑鄙無恥的那個人,你每次看著我在你的面前演戲裝無辜,你的心裡是不是充滿了不屑和諷刺,是不是覺得我可笑至極?”
江夷中覺得,她就是一個大笑話。
齊默周身血液逆流,聲音裡透著濃濃的失望:“夷中,你當真不明白嗎?揭人不揭短,我不當著你的面挑明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是因為我要給你留面子,是因為我還顧及我們之間的姐妹情……”
“別跟我談什麼姐妹情!”江夷中厲聲打斷齊默,語速加快,肆意宣洩心中的怒火,“我跟你之間沒有姐妹情,從來都沒有。你明明知道我喜歡蕭文縝,卻還和他走得那麼近,你算哪門子的朋友?我沒有你這樣的好姐妹。”
齊默心裡五味雜陳,她反復告誡自己,她是一個成年人,咆哮和失去理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嘗試著調整語氣和江夷中講道理。
“夷中,我喜歡蕭文縝的時候,並不知道你也喜歡他。等我知道你曾經喜歡過蕭文縝的時候,蕭文縝已經住在了我的心裡,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因為你曾經喜歡過他,現在還很喜歡他,所以我就要把他讓給你?可是,夷中,蕭文縝是個人,他不是一個可以被人推來推去的貨物。還是你認為,我有那個本事強迫蕭文縝遠離我,轉而喜歡你,然後接受你?你和蕭文縝相識多年,你比我更瞭解他的性格,他既然可以拒絕你一次,就可以拒絕你兩次。你和他之間無緣無分不是我造成的,是在我出現之前就已經定下的事實。你憎恨我接近蕭文縝,憎恨蕭文縝喜歡我,但你別忘了,就算沒有我的出現,蕭文縝的身邊遲早也會有其他女孩子出現,難道每個出現在蕭文縝身邊的女孩子,你都要將她們視為仇敵嗎?難道就因為蕭文縝選擇的人不是你,所以他活該一輩子單身到老嗎?愛情講究兩情相悅,一個人的愛情只能勉強稱為單戀。你是如此優秀,因為一個拒絕過你的男生,就將自己折磨到現如今這步田地,不值。”
事實紮得江夷中椎心泣血,她面色發白,一雙好看的眼睛瞪著齊默,理智全無:“你現在和蕭文縝在一起,自然可以大言不慚地跟我說風涼話,但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話說到這裡,江夷中激動地站起身來,緩緩走近齊默,發狠的目光再次與齊默交鋒對峙。不過這一次江夷中沒有率先敗下陣來,她像是一個佔領制勝高地的王者,語氣咄咄逼人:“齊默,你以為你是誰?你真以為我把你當妹妹看待嗎?你配嗎?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麼喜歡和你在一起玩耍嗎?因為你有多笨,就能彰顯我有多聰明。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嗎?因為你生來殘缺,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你做朋友,我覺得你活著就是一出大悲劇,我覺得你就是一條可以隨時供人踐踏的可憐蟲,我可憐你,你懂嗎?懂嗎?”
齊默懂了。
她眼睛發紅,似有淚光浮動,但她並未發火,她只是望著江夷中,嘴角露出微笑,聲音虛軟無力:“夷中,不要說了。”話音剛落,她再次補充道:“不要說了。”
然而,江夷中並不打算放過齊默,看到齊默被她的言語擊垮,她的傾訴欲望只會越來越激烈,說出口的話也越來越傷人。
江夷中說:“論相貌,你不如我;論家世,你不如我;論學習天賦,你不如我。但就是這樣一個你,高考成績竟然碾壓我。明明身患隱疾,卻在一夜之間成為高考勵志女學霸,尤其是你的那一篇高考滿分作文,別人看的是驚豔,我看的時候心卻在滴血。我寫得一手好作文,但在你的陰影籠罩下,黯淡無光。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因為你比任何人都不容易,所以我提醒自己不應該嫉妒你,我應該為你感到高興。但是你為什麼要和蕭文縝在一起?我看到他對你好,我就會忍不住想起他對我的冷漠,反差如此之大,尤其他喜歡的女孩子還是你,我受不了。”
江夷中說:“齊默,你生來就是克我的。我哥哥喜歡你,蕭文縝喜歡你,就連趙梓凡也很喜歡你。你可知道,趙梓凡是我最喜歡、最尊敬的大編劇,我費盡心思想要獲得她的認可,但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辦到了,你讓我怎麼能夠不恨你?你憑什麼?如果不是蕭文縝為你牽線搭橋,你連給趙梓凡擦鞋的資格都沒有。”
江夷中說:“我心裡很清楚,一旦我幫你發完那封郵件,你遲早會知道我擅自修改過你和趙梓凡的劇本署名,可我還是這麼做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早已厭倦和你做姐妹,只要一想起我曾經和你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就噁心無比。認識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我為什麼要認識你?”
這天下午,齊默眼中的淚水一滾再滾,卻始終沒有滑下眼眶,她竭力控制瀕臨崩潰的情緒,一直到她離開江家,都不曾向江夷中吐露一句惡言。
離開江家的時候,齊默對著江夷中抱歉一笑:“夷中,你和我做了這麼多年好朋友,謝謝你,但委屈你了。從此以後,我還你自由。”
齊默的聲音輕如棉絮,每個字卻猶如千斤重,狠狠地淩虐著江夷中的心理防線。直到齊默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酸楚,眼睛裡的淚水宛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她明明知道齊默在乎她,明明知道齊默聽不了她說狠話,可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最終將齊默傷得遍體鱗傷。
她以為重傷齊默,看到齊默傷心難過,她會很開心,可看到齊默強忍著眼淚,為什麼她會覺得很難過呢?就好像心臟一分為二,倉皇間砸落在地,摔了個稀巴爛。
眼淚砸進紙箱裡,江夷中看著箱子裡歷時十幾年之久依然保存完好的兒時玩具,刹那間,她忽然體會到了齊默的用心。江夷中手腳發麻,再也支撐不住全身的重量,一屁股跌坐在了紙箱旁。
紙箱裡的東西,不是破玩意兒。
她拿起一隻布料磨損的沙包,淚水洶湧而出。她哭,是因為她忽然想起早已被她遺棄在時光長河裡的童年。
齊默無法辨析長短距離,手眼協調能力很差,每次陪她玩丟沙包遊戲,她不是被沙包砸到臉,就是被沙包砸到身體。
如果是尋常孩子,每次接沙包的時候都難逃被砸命運,勢必會覺得沒意思,早就放棄不玩了,但齊默不是尋常孩子,而是一個大傻子。
齊默知道她喜歡丟沙包,就陪著她一遍接一遍地玩,就連奶奶在世的時候,也忍不住直歎齊默傻氣。
齊默不是傻子。
江夷中心裡很清楚,齊默寧願被砸也不輕言放棄,不過是因為在乎她的感受。
江夷中流著眼淚放下沙包,拿起彈弓,其實小時候最調皮的那個人不是齊默,是她。
有一年夏天,她在小區裡玩彈弓,不小心打破了一戶人家的玻璃,嚇得她拔腿就跑,事後人家找上門來,她害怕奶奶訓斥,悶著頭就是不肯承認。
是齊默幫她擔的責,賠錢道歉,事後還被齊爺爺狠狠訓斥了一頓。她既愧疚又自責,齊默反而安慰她:“沒事,咱們小區裡有誰不知道我是小霸王,就算你承認是你做的,也沒有人願意相信你,他們只會懷疑是我做的。”
多年以後,江夷中一個人坐在江家老宅裡,方才體會到齊默當年道出這番話的時候,內心深處必定淒苦無助,絕望到了極點。
箱子裡放著一隻玻璃罐,罐子裡裝滿了塑料管折疊的幸運星,整整200個,是她和齊默合作完成的。
200個幸運星,她和齊默各自100個,寓意她和齊默要一起活到100歲,百年姐妹,百年幸運喜樂。
如今一百年還沒走到四分之一,她就惱羞成怒地斬斷了她和齊默的姐妹情。
她擦乾眼淚,告訴自己沒什麼可傷心的,但當她看到幾只用泥巴胡亂捏成的泥娃娃,早已風乾斷裂、缺胳膊少腿地躺在箱子一角的時候,她心裡真是難受極了,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只是一堆爛泥巴,早就應該丟進垃圾桶裡,齊默為什麼還要將它們視若珍寶,獨自一人保存了這麼多年?
她錯了,她真的錯了。
她剛才對齊默說的那些話,都不是她的真心話,她被嫉妒衝昏頭腦,所以才會口不擇言……她想起她和齊默曾經共同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所感受到的不是噁心,而是痛楚和後悔。
她是江夷中,來往朋友數不勝數,但真正將她放在心裡默默珍藏的,只有齊默一個。
可就在剛剛,她拋棄了齊默。
這天是3月的最後一天,晚上蕭文縝在成都酒店裡給齊默發送QQ視頻聊天的時候,齊默拒絕了他的聊天申請。
下午回到華清園,齊默大哭一場,眼睛雖未紅腫,情緒卻很低落,難保不會被蕭文縝看出端倪。
蕭文縝出差在外,齊默不想他因為她的事情分心。
齊默不視頻,也不語音,而是發了一個QQ表情給他:奮鬥。
兩秒後,蕭文縝效仿齊默,接連回復她好幾個QQ表情:OK、月亮、睡覺、握手。
幾個QQ表情串聯在一起,組合成幾個潛在的語言信息。
OK:蕭文縝認可齊默的忙碌狀態。
月亮、睡覺:蕭文縝提醒齊默,不要熬得太晚,早點兒睡覺。
握手:蕭文縝希望齊默能夠聽話。
齊默盯著那幾個QQ表情看了很久,直到手機黑屏,她才收回目光。都說紅顏禍水,但禍水並非專指漂亮女人,太過出色的男人同樣是禍害。
愛情與友情,本來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生命題,但當兩者纏繞交織、發生矛盾的時候,有人幸運地迎來了圓滿,有人卻迎來了難以兼容。
令齊默頗感遺憾的是,她在這樣一場看不見任何硝煙的情感戰爭裡,最終只能兩情相較取其重。
然而,無論她在情感拔河比賽裡選擇哪一方,都擺脫不了同一個現實:哨聲結束,沒有贏家。
這天晚上,齊默熬夜至淩晨,正準備上床睡覺,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自動播報來電人姓名:“夷中來電話了,夷中來電話了……”
齊默腳步一頓,扭頭望向書桌。桌面上,她的手機正在嗡嗡振動,恍如一場出乎意料的幻視和幻聽。
她忽然想起,今天貌似是4月1日,愚人節。
齊默人生裡的黑暗時光,是從4月1日那天開始的。
那天以後,她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籠罩,飽受煎熬的內心時常墜入萬丈深淵。她的身體明明很痛,胸腔裡的一顆心臟更痛,可她就是喊不出來,也說不出來,只能咬著牙堅忍著、強撐著。
她拼命壓榨時間學習,從每天睡眠不少於五個小時,縮減成四個小時、三個小時……直至徹夜不眠。
最初那幾天,她的精神一直處於亢奮狀態,躺在床上根本沒辦法合眼。後來,蕭文縝瞞著她,偷偷在她的飲品裡加入安眠藥,她才睡了幾天安穩覺。
只有幾天。
安眠藥在幾天後逐漸失去作用,她開始在淩晨驚醒。她蒙著被子瑟瑟發抖,她是真的冷,那種冷是從骨子裡一寸寸滲出來,不管蕭文縝給她開溫度多高的空調,或是抱著她入睡,都無法溫暖她的身體分毫。
她將蕭文縝的絕望和挫敗看在眼裡,卻連安慰他的能力都沒有,她的世界是黑暗的,她救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蕭文縝加重了安眠藥的劑量,她是知道的。
她渴望吃完藥能夠一覺睡到天亮,卻害怕睡著以後會做夢。夢裡面,總是重複上演同一個情節,接連不斷地刷新著悲劇的起源。
4月1日淩晨,齊默任由手機鈴聲響個不停,沒有接聽江夷中的來電,而是關閉床頭燈,閉上了眼睛。
手機鈴聲最終歸於沉寂。
齊默強迫自己儘快入睡,心裡卻毛躁躁的,仿佛被貓爪撓過一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大半個小時,方才有了那麼一點兒睡意。
夢境淩亂,大概受白天事件的影響,爺爺、江夷中、潘阿姨、炫語璨、江棋來、蕭文縝等人在她的夢境中陸陸續續地亮相,卻串連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
淩晨三點多,齊默煩躁地起床,去廚房裡倒了一杯溫開水回到主臥室。如果是往日,她喝完水以後或許會回到床上睡覺,但這天淩晨她竟鬼使神差地端著水杯走到了窗前,朝樓下望了一眼。
昏黃的路燈下,一輛紅色的跑車非常突兀地停在花圃旁,之所以突兀,是因為那裡根本就不是停放車輛的地方。
齊默忍不住皺眉,白天她被江夷中的話語所傷,心裡有氣是難免的,原以為不接江夷中的電話,江夷中便不會再打來,豈料……
紅色跑車周圍沒有人,江夷中可能在車內。
齊默折返身,將水杯放到梳粧檯上,拿起手機,短暫猶豫過後,撥通了江棋來的電話。
“喂,齊齊。”江棋來過了很久才接,有點兒驚訝,似乎還有點兒不確定,遲疑地道,“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
“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
“我在公司。”江棋來說,“最近手頭有一個項目,加班熬夜是常態。”
你好好照顧身體。
話到嘴邊,齊默沒有說出口。她說的是:“夷中在華清園六號樓的樓下不肯走,要不你過來勸勸她?”
“夷中?她現在跑到華清園六號樓做什麼?”江棋來不解。
“我和夷中昨天白天起了爭執,她過來找我,我沒有見她。”齊默沒辦法隱瞞江棋來,她不願意正面接觸江夷中,只能求助江棋來帶走他的妹妹。
齊默話語隱晦,雖然沒有明說爭執的緣由,但江棋來想必已經猜出一二,否則也不會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沉著聲音道:“我這就過去。”
齊默松了一口氣,掛斷電話以後,回到床上躺下,期間反復查看手機上的時間,腦子裡時不時地就會湧現出一個個問題來。
比如,江夷中有沒有在車裡?
比如,江夷中在車裡幹什麼?是否睡著了?車窗是否開著?
比如,即便江夷中在車裡睡著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安全問題吧,畢竟車內有換氣口。
比如,車內是否開了空調。
……
齊默承認她很生江夷中的氣,不願見江夷中也是事實,但她與江夷中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的感情哪兒能說放下就放下?
那天淩晨,她設想過無數個問題,可唯獨沒有設想過:意外和明天究竟哪一個會來得更早?
淩晨,街道暢通無阻,江棋來開車抵達華清園的速度很快。
齊默拿著手機站在窗前,看到江棋來開門下車以後,走向江夷中的紅色跑車,彎腰透過車窗打量了一眼車內的情況,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心急如焚地來回拉動前後車門,驚覺打不開,立刻瘋狂地拍打著駕駛座的車窗。
齊默目睹這一幕,心臟幾欲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來不及多想,穿著拖鞋拔腿就往外面跑,剛跑到玄關口,腦子裡突然閃過江棋來打不開車門時的焦躁畫面,連忙折回儲物室,手忙腳亂地翻找出工具箱,從裡面取出一把鶴嘴錘就火急火燎地沖出了家門。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齊默整個人處於一種麻痹狀態,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等她沖到紅色跑車旁,透過車窗看到江夷中一動不動地趴在方向盤上時,刹那間一股熱血直往頭上竄。
江棋來打不開車門,使勁拍打車窗玻璃呼喚江夷中,卻始終得不到回應,返身回到自己的車裡,剛找到一把汽車安全錘,就見齊默穿著灰色睡衣匆匆跑來,為了避免玻璃渣誤傷江夷中,齊默果斷地揚起手裡的鶴嘴錘,狠狠地砸向左後側車窗玻璃的邊角。
伴隨著嘩的一聲脆響,鋼化玻璃瞬間碎裂脫落,玻璃渣濺落在後車座上,齊默急忙丟掉鶴嘴錘,打開後車門彎腰探身進去,隨即解鎖駕駛座的車門。
與此同時,江棋來沖上前拉開駕駛座的車門,齊默退出後車座以後,快速幫他把江夷中拖抱出駕駛區域。
車內酒味撲鼻,門窗緊鎖的情況下,還開著空調暖風,江夷中被抬至車外的時候,滿身酒氣,口唇青紫,瞳孔放大,心跳、呼吸皆無。
齊默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江棋來不死心,反復探向江夷中的鼻息,驚覺江夷中早已喪失生命跡象,江棋來癱坐在地上,緩緩對上齊默血紅的眸子,雖然只有短短一眼,但江棋來從齊默的眼睛裡看到了絕望。
4月1日淩晨,江棋來車速驚人,接連闖了好幾個紅燈,只為直奔最近的醫院搶救江夷中。
放平的後車座上,江夷中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齊默在害怕,她從未這麼害怕過。
齊默手腳發顫,儘管已經方寸大亂,但還是第一時間幫江夷中清理喉間的嘔吐物,從江夷中的口腔裡摳不出來,她就俯首用嘴吸。
沒用。
齊默不放棄,清理嘔吐物沒用,她就一遍一遍地給江夷中進行心肺復蘇,她反復告訴自己不要放棄,萬一有奇跡發生呢?
空氣凝固,似乎就連時間也靜止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齊默除了能聽見自己又粗又重的喘息聲,只能聽見急救醫護人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叫喊聲。
沒有人能救活江夷中,事實上她和江棋來送江夷中來醫院之前,江夷中就已經死了。但她和江棋來不願意就此放棄,寄希望於送醫後會有奇跡發生……然而,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奇跡?奇跡的發生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而江夷中置身於“千萬”,卻沒有趕上那個“之一”。
直到醫護人員正式宣告江夷中死亡,齊默才從自欺欺人的癡妄裡驚駭蘇醒,停止運轉多時的大腦,似乎突然間砰的一聲炸開了花,眼前盡是耀眼的白光,看不到生死界限,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齊默沒有哭,但扭曲的面部早已哭態盡顯。
4月1日淩晨,急診科走廊裡的哭聲,幾乎充斥著整個一樓大廳,江明雨和付曉茹中年喪女,趴在江夷中的屍體上哭得撕心裂肺。
付曉茹作為母親,難以承受失去女兒的錐心之痛,抱著女兒的屍體泣不成聲,一聲又一聲地叫著江夷中的名字,不敢相信女兒就這麼走了。
商界大佬江明雨握著女兒的手失聲痛哭。3月的最後一天她還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家人的面前,4月的第一天她就躺在了冰冷的急救床上再也不會睜眼、說話,江明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
4月1日淩晨,江棋來僵立在醫院的走廊裡,英俊的臉上爬滿了淚水。
燈光籠罩在他的身上,宛如一把紮在地板上寒光凜凜的利刃,只不過這把利刃沒有任何殺伐之氣,只有不見天日的悲愴和抽光喜怒哀樂的死寂。
4月1日淩晨,齊默的悲傷是極度壓抑的消音模式,她赤著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家居拖鞋早已不知被她跑丟到了何處,空洞的眼裡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這裡是醫院,也是生與死的交界處,不管是迎新之喜,還是奔喪之痛,似乎所有的靈魂在等待著被救贖,剛剛去世的江夷中如此,站在走廊裡沒臉哭泣的她更是如此。
江夷中的猝然離世,宣告著她的精神世界在頃刻間轟然崩塌,同時也宣告著獨屬�她的冰川時代即將來臨。
江夷中是喝醉酒以後,在車內窒息死亡的。
昨天晚上,她和朋友聚會結束,獨自在酒吧喝酒至淩晨。那酒非但不能解憂,反而讓她越喝越難受。
淩晨,她找代駕送她回家,卻在半路哭著讓代駕折返方向,她說她要去華清園。
她靠著後車座淚流滿面,心裡想著她不要蕭文縝了,與蕭文縝相比,她只想要那個背著她滿大街地找醫療診所、陪著她一遍遍玩沙包的妹妹。
車子停在華清園六號樓的樓下,代駕收取費用以後離開,江夷中流著淚給齊默打電話,齊默沒有接聽。
齊默不會原諒她了。
江夷中趴在方向盤上哭得肝腸寸斷……
齊默是個罪人。
她知道自己罪不可赦,江夷中原本可以不死的,怪只怪她性格堅硬,做事太絕,對自己狠,對傷害她的人更狠。
江明雨的問責,終於在淩晨五點左右劃破急診科的死亡陰影,帶著咄咄逼人的悲痛,嘶啞著聲音質問江棋來:“夷中淩晨為什麼去華清園?”
面對江明雨的責問,江棋來選擇了沉默。
然而,悉心養育二十三年的女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江明雨怎麼可能善罷甘休?江明雨把希望寄託在齊默身上:“齊齊,你說。”
江明雨是帶著哭腔道出這四個字的,突遭喪女變故的他,早已不復以往的威嚴,在無力改變的噩耗面前,唯一能夠追尋的,不過是一份死亡真相罷了。
齊默張了張嘴,迎上江明雨紅腫的眼睛,伴隨著上下唇的緩慢開啟,費了很大力氣才發出聲音來:“夷中淩晨去華——”
真相戛然而止,是因為有人發狠地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重,仿佛能夠透過衣袖的布料,捏碎她的手骨。
而齊默,則在江棋來兇猛、狠戾的一抓裡,切膚感受到了他的仇恨和恐懼,那是一種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的滔天恨意。
他是如此恨她,卻在她即將坦白夷中死亡真相的時候,忽然心生畏怯和恐懼,猝然終止了她的自殺式懺悔。
他的身體在發抖,手指的關節蒼白得嚇人,精神明明已經處於臨界點,偏偏頭腦格外冷靜。
擔心江明雨看出端倪,他緩緩鬆開齊默的手臂,替齊默攬下罪責:“我犯的錯誤,我自己說。”
我犯的錯誤,我自己說。
他把齊默擇得乾乾淨淨,一如他去年替江夷中背黑鍋那般,如今他再一次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擋在了齊默的面前。
不過這一次, 不是背黑鍋,而是頂罪。
江棋來說:“去年10月份,我在華清園六號樓置辦了一套房產,夷中有我房子的鑰匙,為了就近上學,夷中偶爾會去那裡住上一晚。今天淩晨,我在公司裡加完班,開車回華清園拿東西,看到夷中的車停在六號樓的樓下,發現夷中出事以後,由於找不到工具破拆車窗,就緊急聯繫了同住六號樓與人合租的齊齊。齊齊情急之下雖然找了一把鶴嘴錘下樓,但等她砸破車窗幫我把夷中從車裡救出來,夷中已經……”
江棋來沒有繼續說,他反復告誡自己這是一場意外,然而矛盾的內心卻在謊言之下備受煎熬,近乎粗暴地拉扯著他的神經,以至於眼眶裡全是淚水。
江棋來不能不幫齊默頂罪,他之所以說謊掩蓋真相,是因為他明白父母在經歷中年喪女之後,情緒難免激進、怨憤,一旦得知夷中死亡的真相與齊默有關,勢必不會顧及往日的鄰里親情,即便不施加報復,也會逼得齊默聲名狼藉、前路盡毀。
畢竟齊默還活著,但夷中已經死了。
齊默低著頭,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他在這樣一個場合裡,道出這樣一個“事實”,縱使江夷中不是因他而死,但處於崩潰邊緣的江明雨和付曉茹又怎會不遷怒他?
急診科陷入一陣死寂。
江棋來咬著後槽牙說出的一番話,不僅徹底擊垮了江明雨的堅強,也成功抽走了付曉茹的哭聲。
江明雨心如刀割,望著毫無聲息的女兒愣愣失神,這個中年富商終於在這一刻體會到了何為崩潰!他竟然像個無處發洩的孩子一樣,蹲在急救床邊,痛哭流涕。
付曉茹也崩潰了,她的情緒儼然已經失控,宛如一頭飽受創傷的母獸,亮出尖利獠牙,只為尋找那麼一個人可以供她發洩喪女傷痛。
即便那個人是她兒子又如何?她女兒死了,她懷胎十月、悉心養育二十三年的女兒就這麼沒了,她恨,她恨所有導致她女兒死亡的人和事,包括她的兒子。
她揚手,揮落。
啪——
清脆的巴掌聲帶著雷霆之勢,狠狠地扇在了江棋來的臉上。
付曉茹沖著江棋來厲聲咆哮:“你為什麼要在華清園買房子?你為什麼要給夷中你的房門鑰匙?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兒回華清園?”
付曉茹心痛得無法思考,重重捶打江棋來:“都怪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在那個鬼地方置辦房產,你妹妹淩晨也不會跑到那裡去;如果你妹妹直接回家,我們也不至於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妹妹雖然不是你害死的,但她出事,你難辭其咎。”
她抓著江棋來的衣領,聲嘶力竭地控訴著不公平:“棋來,江棋來,你妹妹死得太窩囊了,我的女兒怎麼能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一生,我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太殘忍了,老天爺對她實在是太殘忍了……”
那是齊默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悲痛的哭聲,開始時如泣如訴,結束時一片兵荒馬亂。
付曉茹暈倒了。
醫護人員將她送進隔壁的急診室,江家父子連忙跟了上去,走廊裡一下子寂靜無比。
空蕩蕩的走廊裡,齊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方才挪動僵硬的腳步,用盡全身力氣只為靠近江夷中。
“夷中。”
江夷中的名字卡在她的喉嚨裡,她幾度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今天是愚人節,直到現在她還覺得,說不定夷中是為了嚇唬她,所以才躺在這裡向她開一個生死玩笑。
是玩笑吧?
齊默悄悄伸出手指頭,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夷中垂放在床鋪上的手指尖,江夷中沒有任何回應。
還裝睡。
這一次,齊默直接伸出右手,握住江夷中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搖了搖,江夷中沒有動靜;齊默的眼眶開始泛紅,她不死心地繼續搖,江夷中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齊默的手指力道漸松,江夷中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從她手中快速垂落,無力地耷拉在床側。
齊默忽然痛得渾身直抽搐。
那種痛,是抽筋剝骨般的焚心之痛。
她突然不能抑制自己的眼淚,仿佛五臟六腑瞬間移了位,痛得她冷汗直流,只能扶著搶救床大口喘氣。
後來,江棋來走出隔壁的急診室,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齊默,目光銳利如刀,壓低聲音警告她:“你記住,夷中去華清園六號樓與你無關,我不希望夷中死了之後,還要成為他人眼裡的情感失敗者,更不希望有人對她的情感評頭論足,壞她名聲。
“所謂真相,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知,你如果不想禍及身邊的人,最好從此以後封口,永遠也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我求你一件事情,等你參加完夷中的葬禮,請你從此以後遠離夷中的墳墓,永遠不要去看她,更不許你髒了她的墳。
“齊默,再也沒有人擋你的路了,我代夷中祝你和蕭文縝從此以後雙宿雙飛、百年好合。”
……
當安眠藥的藥效消失,齊默從江棋來的惡意詛咒中醒來,發生在兩個星期前的那一場生離死別,似乎時過境遷。
似乎……
江棋來護她,但也恨她,至於他的請求和詛咒,更像是他施加給她的懲罰。從此以後,她的心裡生出了一個缺口,每一秒鐘都有冷風從那裡呼嘯而過,刮得她生疼。
她猶記得4月1日清晨,她離開醫院以後,穿著睡衣,赤著雙腳走在大街上,晨風吹亂她的頭髮,路上的行人紛紛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大概誤以為她是個瘋子吧。
齊默寧願自己已經瘋了。
齊默回到華清園六號樓,紅色跑車已不見蹤跡,好像淩晨時分發生的那一場生離死別,只是齊默做的一場噩夢。
不是夢。
如果是夢,齊默不會在看到江夷中事故發生地的時候,胸悶氣短,呼吸困難,甚至一度喘不上來氣……
後來,她在醫院裡醒來,方才知道自己暈倒在了六號樓的樓下,小區裡的熱心居民將她送到了附近的醫院,通過她手機裡的第一順位連絡人,撥通了蕭文縝的電話。
青鋒集團千金猝然離世是大事,公關部門雖然編造了事發地點和真正死因,但媒體對於江夷中的離世進行了鋪天蓋地的追蹤報道。
蕭文縝在成都的酒店裡,早晨起床後看到手機裡的新聞報道,震驚之餘,正要給齊默打電話,就接到了齊默的來電信息。
是齊默的手機號碼,但撥打人不是齊默,而是華清園小區的居民。
蕭文縝向周安國告假,匆忙趕往機場的路上,憂心沈燮的狀況,打了一通電話給他,沈燮在電話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哭,撕心裂肺的哭聲仿佛能夠穿過手機,鑽到接聽者的心裡。
江夷中出事,凡是與她親近者,沒有人能從這場風暴裡做到置身事外。
沈燮崩潰痛哭。
齊默傷心暈倒。
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徹底擊垮了沈燮和齊默的心理防線。
蕭文縝很焦躁,候機過程中反復查看起飛時間,恨不得直接飛到齊默身邊去。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齊默正安靜地坐在病床上,看到他風塵僕僕地從成都趕回來,沒有歡喜,只有淡淡的微笑。
沒有溫度的微笑。
她說:“師兄,我沒事。”
蕭文縝眼眶一熱,毫不顧及身邊是否有醫護人員在,幾個大步走近齊默,伸出手臂將她摟到懷裡。
“我不應該去成都。”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遠在千里之外,留她獨自面對這份傷痛,他終究還是回來晚了。
齊默抬手輕拍他的後背,機械般強調:“師兄,我真的沒事。”
她聲音平靜,目似深淵。
齊默平靜得近乎可怕,江夷中下葬的前幾天,她照常去上課,身邊的同學熟知她和江夷中的關係,有人覺得她冷血無情,有人覺得她功利心重,好朋友死了,竟然沒有對她的生活造成絲毫影響,真是薄情寡義。
江夷中下葬那天是清明節,天地間細雨霏霏,齊默穿著一襲黑衣佇立在雨幕中,沒有激進的悲傷,也沒有痛苦的眼淚,她只是在走近江夷中墓碑的時候,從懷裡取出一枝沒有沾染雨水的白菊花,輕輕地別在了墓碑凹槽裡。
細節處見真章。
齊默並非薄情寡義,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斷然不會在好友去世後,將自己困守在負面泥沼裡走不出來。
她是齊默,雖然一路走來歷經艱辛,但一直心向朝陽積極奮進,從未見她被生活打敗過,頹廢過。
可是,伴隨著江夷中的離世,齊默的主戰場一下子從人間跌至修羅場,蕭文縝這才意識到困守齊默的並不是負面泥沼,而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頭腦清醒,難以入睡,反復湧現同一個夢境,每次出入華清園六號樓,她總是毫無理由地心跳加速,憋得滿臉通紅。
並非毫無理由。
青鋒集團公關團隊對外宣稱,江夷中是因為急病猝死,但蕭文縝有一次出入六號樓,偶然聽到同樓住戶和人聊天,說是4月1日天色還未大亮,他外出跑步的時候,看到一輛紅色的跑車違規亂停在花圃旁,後車窗被人惡意砸碎,畢竟是價值上百萬元的名車,車窗維修費用少說也要上萬元。
江夷中也有一輛紅色的跑車。
齊默的創傷反應,間接證實了蕭文縝的猜測,而江夷中的汽車淩晨出現在華清園六號樓下面……
蕭文縝的腦海裡禁不住浮起很多不好的假設,隱約有什麼想法冒出頭,被他強壓了下去。
他曾前往小區保安室調取過六號樓附近的監控,卻被告知數日前有人車輛被砸,車主派人查看監控的時候,由於操作失誤,把4月1日的相關視頻畫面全刪了。
操作失誤?
蕭文縝面色如常,呼吸卻慢了下來。
他不能不擔心齊默。
回到家裡,他輕聲細語地開導齊默:“齊齊,不管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直接告訴我,千萬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裡。”
她走近他,額頭抵在他的胸口上,輕聲說:“師兄,我沒有任何心事,我只是最近狀態有點兒差,等我緩過勁,也就沒事了。”
她不願意說,他便不能再追問,怕逼迫過急適得其反,更怕她情緒崩潰。
華清園六號樓已經不適合齊默居住,回避事故現場的同時,她甚至不能聽人提及江夷中的名字。
蕭文縝帶她住了幾天酒店,由於不放心她的身體狀況,與她同睡一屋,方才驚覺她的失眠程度究竟有多嚴重。
她可以連續兩天兩夜不睡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即便偶爾睡著,也會很快驚醒,醒來後手腳冰涼,仿佛剛從冰窖歷劫歸來。他躺進她的被窩裡,哪怕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裡,她依然冰涼得仿佛寒意來自骨髓深處。
蕭文縝在她的飲品裡加入安眠藥是無計可施後的下下策。
她難得睡了幾天好覺。
但住在酒店裡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在距離華清園很遠的地方重新物色了一套房子,帶著齊默搬進去的第五天,安眠藥開始對齊默失效。她夜間斷斷續續醒來,身體損耗極大,食量卻小得驚人,常常沒吃幾口就開始幹嘔。
她拒絕找心理醫生疏導鬱結,面對他的焦慮和不安,她鎮定異常:“我很正常。”
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現得很正常,學校裡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就連齊凱瑞、齊遠彬和尉遲敏也沒發現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唯有蕭文縝知道她每天都在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嚴重失眠誘發齊默患上神經性厭食症。
她睡很少的覺,吃很少的飯,除了談論與學習有關的話題,每天幾乎不怎麼說話。周安國誤以為齊默是和蕭文縝私底下鬧彆扭,為此還專門找蕭文縝談過話。
齊默暴瘦,蕭文縝憂心如焚,他的身體狀況並未比她好到哪裡去,每天體重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掉,直到整個4月結束,他的面部棱角越發清晰,五官猶如刀刻一般立體分明,雖然消瘦後的他顏值直線上升,卻引發了喬思佳的擔憂和不滿。
喬思佳擔憂蕭文縝,是因為這一個月以來,她將齊默和蕭文縝的在校狀態盡收眼底,齊默暴瘦成什麼樣子,她不關心,她關心的是蕭文縝。如果蕭文縝不調整狀態,繼續受齊默情緒影響,遲早有一天會毀了他自己。
喬思佳不滿蕭文縝,是因為這一個月以來,蕭文縝顯然已經忘記他還是《追夢者》欄目組的負責人,一星期現身兩次,開完例會就離開,欄目組工作人員有事找他,只能通過手機或是請她代為轉告。
喬思佳頗有怨言,卻又強忍著沒有直言。
《追夢者》欄目是蕭文縝、沈燮和喬思佳聯合創辦的,發展到今天十分不易。從4月1日開始,沈燮意志消沉,再也沒去欄目組露過面,偏偏蕭文縝又是這樣一個工作狀態,兩位創始人完全撒手不管欄目組是死是活,全靠她一個人苦苦支撐。與此同時,由於她的運籌指揮能力不及蕭文縝,節目收視率節節敗退,更是從排行榜前三名直接跌到了第七名。
喬思佳急火攻心,脾氣越發暴躁。蕭文縝和沈燮家底殷實,有沒有《追夢者》欄目,對他們的生活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但她就不一樣了,家裡有一個賭鬼母親,而她的主要經濟來源與欄目組的存亡息息相關,所以她不允許任何人打破她生活裡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平衡。
五一勞動節放假,國大各學院調休五天,這五天恰恰是《追夢者》欄目最忙碌的時候。5月2日那天,蕭文縝現身欄目組主持晨間例會,她坐在會議室一角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擔憂、嫉妒、疼痛、不滿、憤恨……刹那間,各種情緒糅合交織,憋得她難受至極。
喬思佳將全部壞情緒宣洩而出,是在例會結束以後。
她追著蕭文縝的背影走進他的辦公室,然後反身把門關上,面向房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在緩和情緒,兩秒後,她背對著蕭文縝陳述現況:“沈燮最近一直沒來欄目組上班。”語氣停頓,喬思佳轉過身把話說完,“夷中和我們同事一場,她突然間沒了,我們所有人都很難過。沈燮和她感情深厚,接受不了她的死亡,一時之間走不出來,我可以理解,但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還要堅強地活下去,要不你抽空勸勸沈燮,總不能放任他繼續消沉下去。”
蕭文縝坐在辦公桌後,有意將最近一周的製作進度儘快安排好,若非欄目組積壓一堆工作需要他親自督辦,只怕他還在家陪著齊默。
對於齊默在學業上的盡心竭力,他以前有多欣賞,現在就有多憂慮。
至於沈燮,他並非沒有勸過。
蕭文縝冷靜地分析道:“沈燮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為他放不下他和江夷中之間的過往。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除非沈燮自己想開看淡,否則任何人的勸說都是徒勞,畢竟你不是沈燮,我也不是沈燮,我們都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沈燮想要徹底走出來,就必須自我和解,逐漸消化內心傷痛,否則誰都救不了他。”
喬思佳眼睛裡劃過譏嘲,沉默片刻,幽幽開口:“你這話也跟齊默說過嗎?”
蕭文縝瞥了她一眼,不接話。
他不說,喬思佳又怎會不明白,她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你沒跟她說過,因為你的理智在她的痛苦面前毫無施展空間,因為她是齊默,所以你心甘情願陪著她一起傷、一起痛。”聲音由尖銳轉為遲緩,音量也越來越小,喬思佳心灰意懶,“你的理智是有針對性的,而齊默,她從來都不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蕭文縝似是被喬思佳的話逗笑了,神色溫柔,出口卻盡是冷漠:“思佳,你過界了。我對齊默理智也好,不理智也罷,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跟你沒關係。”
喬思佳被激怒:“怎麼沒關係?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了?你再看看近幾期節目收視率跌成什麼樣兒了?齊默是咎由自取,如果她一直困在強烈的負罪感裡走不出來,難道你打算一直陪著她耗下去嗎?”
靜。
辦公室裡靜得嚇人。
蕭文縝嘴角笑容不變,深邃的眸色裡卻是一片刀光劍影,喬思佳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莫名心慌不安起來。
“你說什麼?”蕭文縝輕聲問她。
喬思佳抿唇不語。
“咎由自取,負罪感,誰?齊默?”
有些人說話,語氣越是平靜,反而越讓人覺得可怕,蕭文縝便是如此。喬思佳在他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的追問下,心裡一發狠,索性豁了出去。
“江明雨曾經找過我。”喬思佳補充,“4月1日那天一大早,江明雨的司機按響我家門鈴,告訴我江明雨就在我家樓下,而且指名道姓要見我。”
蕭文縝嗯了一聲,問:“他為什麼要見你?”
“因為4月1日淩晨,他的女兒江夷中臨死前撥打出去的最後一通電話是給我的。江明雨想知道他女兒臨死前都跟我說了些什麼,更想知道他女兒的死是否跟我有關係。”喬思佳目色冰冷,“我告訴江明雨,江夷中淩晨時分確實給我打了一通電話,但她語無倫次,談了幾分鐘與工作有關的事情,就把電話給掛了。”
蕭文縝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對江明雨說了謊話。因為江夷中臨死前撥打出去的那一通電話,本該是撥給另外一位‘Q’姓女子的,但她很有可能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點擊手機電話簿最右側大寫字母查找相關連絡人的時候,誤撥了我的手機號碼,畢竟‘喬’的第一個大寫字母是Q,而‘齊’的第一個大寫字母也是Q。”喬思佳雖然說了謊話,但她並不懼怕江明雨私底下查她。她和江夷中之間從未發生任何過節兒和利益衝突,所以不管江明雨怎麼查,都查不到她的頭上去。
她口中的那個“齊”,不用她道出具體姓名,蕭文縝眼眸裡的暗黑之色已經代她說明了一切。
他越是無動於衷,內心就越是洶湧澎湃,喬思佳的心裡浮起一絲快意,邁動腳步拉近她和蕭文縝之間的距離,隔著辦公桌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文縝,齊默之所以暴瘦是有原因的。因為江夷中壓根兒不是突患急病猝死,而是被齊默親手害死的。”喬思佳身體前傾,壓著聲音說,“你喜歡的女孩兒,是個殺人犯。”
蕭文縝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森至極,他抓起擱置在辦公桌面上的手機,噌噌噌地在撥號鍵盤上輸入110,隨後啪的一聲按在桌面上,手指微一用力,手機直接滑向喬思佳,半支手機懸於桌面,險些砸落在地。
“撥出去。”
“……”
“你不是說齊默是殺人犯嗎,快報警,愣著幹什麼?”
“……”
“報警!”
蕭文縝一聲厲喝,嚇得喬思佳本能地向後退了一小步。如果說她一開始是被蕭文縝的戾氣嚇得說不出話來,那麼驚嚇過後則是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本性格高傲,只因愛慕蕭文縝,所以在他面前處處卑微討好,可是他呢?她的真心和愛慕,對他來說形同草芥,不,連草芥都不如。
“蕭文縝,你不是人。”喬思佳泫然欲泣。
蕭文縝沒有針對她的評價發表任何意見,只是緊緊地盯著她:“思佳,一個人若是吃錯飯,頂多自己鬧鬧肚子,可一旦說錯話,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是聰明人,說話要三思,以免禍從口出,殃及自身。”
是提醒,也是警告。
喬思佳自嘲一笑,心裡苦澀無比:“我真後悔。”
“嗯?”
後悔愛上你。
這話,喬思佳沒有說出口。對一個眼裡沒有她、心裡沒有她的人直抒心意,不過是將自己置於可笑境地。她不是江夷中,斷然不可能像江夷中那麼傻,傻到為了一場不屬�她的愛情枉丟性命。
喬思佳臉色扭曲,冷冷地看著蕭文縝:“蕭公子,齊默和江夷中之間的矛盾,皆因你而起。江夷中死了,你以為齊默自責痛苦之餘,還能沒心沒肺地繼續和你在一起嗎?齊默之所以會暴瘦,不僅僅是因為江夷中猝死,還因為你。你對齊默的感情,才是壓垮她精神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
喬思佳說出這番話,不可謂不惡毒。
室內空氣凝滯,蕭文縝眼神鋒芒盡顯,盯著喬思佳看了幾秒,雖然只有幾秒,卻好像盯著她看了很久,移開眸子的那一刻,喬思佳猛地松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她剛剛竟然忘了呼吸。
蕭文縝垂下眸子,慢吞吞地整理起桌上的文件,平靜無波,鎮定異常,然而他的手頭動作實在是太慢、太慢了,當各種壞情緒湧到極致,蕭文縝面色陰沉,遽然把手中文件甩了出去,文件蹭到懸於桌面上的手機,啪的一聲砸落在地。
一張張A4紙資料四散飄落,喬思佳低著頭,默默注視鋪陳在她腳邊的節目流程資料,幾個深呼吸以後,抬腳將幾張資料踩於腳下。
“江夷中臨死前撥給我的那一通電話,我錄了音。”
辦公室裡再次響起喬思佳的聲音,音色依舊悅耳動聽,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果斷、理智和現實。
黃昏,蕭文縝回到家裡,齊默正躺在臥室床上閉目小憩。他沒有叫醒她,就那麼站在床邊失神地看著她,目光似柔似痛。
齊默並未睡得很熟,她知道蕭文縝回來了,也知道他站在床邊看了她很久,如果是以前,她的心裡一定會溢滿喜悅,但是現在……現在的她早已不知道何為歡愉和喜悅。
蕭文縝脫掉外套和鞋子,上床以後,拉開被子躺在她的身邊,動作輕柔,似是擔心驚醒她一般。
她的心裡忽然被一片水草包裹,又暖又疼。
蕭文縝在她的身邊平躺了好一會兒,見她沒有蘇醒跡象,方才側過身貼向她的後背,左手臂探到她的身體底下,同時伸出右手臂,形成合攏姿勢,將她牢牢地環抱在他的懷裡。
手臂力道由輕到重,直至兩人密不可分,一度勒疼了她的腰肢,他卻絲毫沒有察覺,只是下巴抵著她的發頂,一聲也不吭地抱著她。
齊默察覺出不對勁兒是在幾分鐘以後——似有液體滑進她的頭頂髮絲間,隨即緩緩流淌在她的頭皮上。
液體滾燙,齊默意識到了什麼,一顆心不由得揪成一團,然後揪緊,再揪緊。
良久,蕭文縝輕聲打破沉默:“齊齊,我知道你沒睡著,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好。”
蕭文縝握住她的手,撫摸她皮包骨一樣的手指,痛心道:“你最近瘦了很多,我抱著你,感覺你身上都沒幾兩肉,你以後多吃一點兒飯,把體重升上去,好不好?”
“好。”齊默眼眶一熱,愧疚感油然而生,“我們一起加餐,你最近也瘦了,都怪我,我好像一直都在給你添麻煩。”
蕭文縝把淚濕的臉埋在她的脖頸後:“給你添麻煩的人是我。你知道嗎?我生命裡最耀眼的高光時刻,是和你在一起之後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在萬千出色男兒裡選中我,我卻沒有照顧好你,作為你的男朋友,我很失職。”
“師兄,你已經很好了,是我還不夠好。”她看著他日漸消瘦,心裡真是恨極了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何至於此。
蕭文縝輕輕搖頭,齊默沒有看見。他靜了幾秒,方才艱澀地吐出一句話來:“今天下午,我回了一趟華清園,把你的東西全都打包整理好,送到了你父母家。”
齊默身體一僵,等她回過神,忽然哭了。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他知道了什麼,對不對?
誰跟他說的?
他是怎麼知道的?
蕭文縝狠下心,哽咽地道:“你母親做了你的晚飯,你一會兒就坐車回去,我還有工作要忙,就不送你了。”
齊默心裡一陣劇痛,心中的羞愧無處宣洩,趕在號啕大哭之前,一把抓住蕭文縝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下去,血腥味撲鼻,蕭文縝忍著痛沒吭聲,她的眼淚卻越落越凶。
誰許他跟她提分手的?誰許他不要她的?誰許他……如此愛護她的?
傷心、歉疚,將她的感情絞殺得血肉模糊。當他道出她的隱晦心事,她才察覺自己究竟有多惡劣,她卑鄙地不肯先開口,是因為她心裡比誰都清楚,先放手的那個人往往是最煎熬、難過的。
有些坑,他知道她不願意往下跳,所以他幫她跳了。
有些話,他知道她說不出口,所以他幫她說了,出口一瞬間,字字紮心見血,無論是訴說者,還是聞聽者,莫不悲慟欲絕。
蕭文縝任由她咬著,整個四月,他一直希望她能夠像現在一樣盡情地發洩內心的情緒,卻沒想到她的情緒爆發是在他主動提出放手之後。
事實殘酷,蕭文縝倍感絕望。
他是蕭文縝,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學習如此,創業如此,感情亦是如此,他本以為他可以陪伴齊默度過所有的迷茫時刻,見證她的所有成功瞬間,卻不承想到頭來在感情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在這一刻突然頓悟,齊默當初拒絕江棋來,江棋來為什麼會在電話裡哭得那麼傷心了。原來,斬斷情感,真的能夠逼出一個人的眼淚。
“齊齊,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等你療完傷就回來,我在國大等你。”他強忍著眼淚哄她。
分開,是為了他們之間還能有以後。
不說再見,是因為一旦說出口,他怕迎來的不是再見,而是不見。
室內的光線逐漸暗淡下來,蕭文縝無視齊默還咬著他的手掌不放,從她的唇齒間強硬抽出,手掌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感,鮮血沿著他的掌心滴落在床鋪和棉被上,他卻不知疼痛一般,從床上坐起身,順手撈起他的外套,開始穿鞋。
他的後背猝然一沉。
齊默撲到他的背上,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他。
蕭文縝緊咬牙關,拒絕轉身與她目光對視,只為回避她源源不斷的淚水。
只因長這麼大,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害怕。
他怕自己會心軟改變主意,更怕繼續將齊默困守在身邊,齊默會徹底被心魔擊垮。
然而,他更怕的是——
“你不要等我。”
黃昏時分的臥室裡,齊默泣不成聲的一句話,猶如一盆冷水沿頭澆下,冰寒徹骨,導致蕭文縝周身血液倒流,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他紅著眼睛說:“我等你。”
“你不要等我。”她重申。
“我會一直等你。”他執拗地不肯鬆口。
“……”
“你不回華清園,我就在國大等你。”
“……”
“無論你來不來,我都會一直等你。”
“……”
“齊默,我等你。”
齊默回到父母家的當天晚上發了一場高燒。時隔一個月,爺爺和父母見到她的模樣,一個個難受得背著她直流眼淚。
她並不知道蕭文縝都跟他們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自打她回到家裡,爺爺乾脆搬過來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甚至再也沒有當著她的面提過蕭文縝的名字。
兩天后,她退了燒,前往國大上課。無論是必修課,還是每週五定時去周安國那裡聆聽訓誡,她都不再見過蕭文縝。
她這才意識到,他有意躲著她。
國大很大,蕭文縝若是成心避而不見,她就永遠也見不到他。
但他又並非對她不管不顧,她知道爺爺每天都會收到他發來的課堂歸納和重點總結,幫術後不宜勞累過度的爺爺節省了大量備課時間。
幾位同門師兄和師姐都誤以為她和江夷中姐妹情深,因為接受不了江夷中的突然離世,才會在短短一個月裡瘦成了紙片人。因此,每個人看到她的時候,都會流露出心疼之色,似是說好了一般,每天中午輪流陪她吃飯,好菜好肉全往她碗裡夾,她多吃一口,他們便多歡喜一分。
漸漸地,她開始有了食欲。
起初,她並不明白蕭文縝的那句“等你療完傷就回來”究竟是什麼意思,直到5月下旬的某一個下午,周安國把她叫到辦公室裡,告訴她,國大與德國那邊的學校有聯合項目開展,詢問齊默研二是否願意作為交換生前往德國交換一年。
齊默很長時間不說話,後來開口問周安國:“我情況特殊,獨自學習有障礙,德國那邊怎麼說?”
“我跟德國那邊聯繫過,交換生項目負責人被你的求學經歷打動,主動提出你在那邊讀書期間會為你特別聘請一位專業謄寫員,負責幫你完成學業和相關研究工作。”最近半個月,周安國淨忙這件事了,能出結果,他比誰都高興。
齊默張了張嘴,停頓幾秒,問周安國:“師兄找過您?”
“他希望你能離開國內,離開熟悉的人和事,去國外待一年再回來。”
“……”
齊默不吭聲,周安國也跟著短暫沉默,他目睹齊默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而蕭文縝因為對齊默憂思過重,愣是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大帥哥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癡情種。如果是其他人,他或許還有看戲心態,可一旦這種事攤到他的兩位高徒身上,他就只剩下疼惜和無奈。
猶記得5月2日上午,蕭文縝給他打電話提起交換生一事,周安國並不願意放任齊默離開,遂詢問蕭文縝:“你捨得?”
“不捨得。但比起不捨得,我更怕她繼續待在這裡憋出毛病來。”蕭文縝堅毅的聲音裡透著脆弱,周安國的不捨得在他的不捨得面前,忽然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周安國走到齊默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他很愛你。”
“我知道。”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是快速穿梭的時光機,辦理簽證,申請宿舍,打包行李……等齊默做完這一切,參加完6月下旬的研一期末考,終於迎來了她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
出國前一天,幾位師兄和師姐有意喊她出來聚一聚,被她客氣地拒絕了,她要把這一天留給她和她的愛情。
公交車在陽光肆虐的街頭勻速行駛,她坐在靠窗位置,望著窗外逐漸遠去的街景,仿佛正在目睹一場過眼雲煙。
忽然想起去年9月,她去校醫院體檢完,乘坐校園公交車回學校,由於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坐在蕭文縝的腿上。她耍賴不起身,他就耐著性子陪她耗時間,現在想想,當時的他若是不喜歡她,又怎會任由她坐在他的腿上那麼久,甚至把她抱坐到他的座位上。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回首望去,竟然都是隱藏極深的戀戀溫情。
手機傳來嘀的一聲響,有人給她發來一封QQ電子郵件,知道她QQ電子郵件賬號的人只有那麼幾個人:微電影導演,趙梓凡,蕭文縝。
她與微電影導演就聯繫過那麼一次,收發劇本郵件。
至於趙梓凡,趙梓凡知道她這兩個多月狀態不好,除了給她打過一通安慰電話,幾乎跟她沒有太多聯繫。
是蕭文縝。
她知道是蕭文縝。
她在灑滿陽光的公交車裡將郵件打開,遞給身旁一位衣著時尚的年輕女孩子,對著她微笑:“你好,我不識字,麻煩你幫我念一下郵件內容,謝謝。”
女孩子的眼睛裡劃過一絲驚訝,大概沒有想到當下竟然還有年輕人不識字,但她吃驚歸吃驚,並未表現出輕蔑和不屑。
接過齊默的手機,女孩子用柔和的嗓音對著齊默輕聲念道:
莎士比亞曾經在他的最後一部傳奇戲劇《暴風雨》裡寫過這樣一句話:“凡是過去,皆為序章。”
謹以此話,與齊默攜手共勉。
——蕭文縝
他雖未現身,但通過一封文字版的電子郵件,將她視為可讀可寫的普通人,並且委婉含蓄地告訴她,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都在她的身後,抑或是身旁。
不念過往,不畏將來。
過去,只是漫長一生的前奏。而未來,他願與她攜手度過。
他是如此固執,固執到明知她狠心與他劃清界限,也不肯放棄她。
她何德何能?
上輩子,她究竟做過多少好事,這輩子才能有幸遇見一個蕭文縝。
陽光落在齊默的眼睛上,不知不覺間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眶微微泛紅,對上女孩子關懷的目光,齊默把臉轉向窗外,過了一會兒,重新看向女孩子,黑眸明亮,再次禮貌地道謝:“謝謝。”
女孩子把手機還給齊默:“不客氣。”
齊默在華清園附近下車。
避開6號樓出入口,她從地下車庫直接乘坐電梯抵達12層。她站在門口遲疑片刻,打開門。客廳裡一片冷清,蕭文縝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在這裡居住了。
那天,她在書房裡待了兩個多小時,在一張張A4紙上反復書寫蕭文縝的名字。
寫錯字,毀掉。
字體不工整,毀掉。
缺筆少畫,毀掉。
事實上,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寫對過。
只剩最後一張A4紙的時候,她伏在書桌上,認認真真、一筆一畫地寫下三個字:蕭文縝。
偏旁部首間隔很遠,不僅有大有小,關鍵每個字還歪歪扭扭,其中“蕭”字很難辨認,“縝”字是個錯別字,少了一橫。
拉開抽屜,取出那個擱置了大半年的黑色信封,齊默將那張A4紙折疊整齊,放進黑色信封裡,隨後將它放在了書桌上。
書房裡,耀眼的光線籠罩之下,微塵寂靜飄浮,緩緩地遊走在黑色信封上方,癡纏多時,久久不散。
那是一封情書。
他曾經希望她能夠醞釀一封情書,念給他聽,還說大秦王朝以黑為貴,而且黑色在情感世界裡厚重感很足。
她當時沒答應,覺得情書是沉浸在四季三餐裡的漫漫日常,她將有一輩子的時間說給他聽,沒想到她和他的感情竟會有走進死胡同的那一天。
那條死胡同有一個名字:齊默的心結。
她終究還是寫了一封情書給他。
黑封白紙,一個名字。
厚重,悲傷,絕望,罪惡,悉數占了。黑色信封的存在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他們這段感情的不吉利,這封情書與其說是表露心跡,不如說是悼念一段逝去的感情。
她說:“你不要等我。”
她是認真的。
江夷中是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殘垣斷壁,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然而時間並不見得是最好的遺忘劑。
他的未來一片光明,實在不該為她所累。
至於她的未來,她還在摸索之中。
自此以後,山高水遠,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高歌猛進,奮鬥不休。
而蕭文縝——
蕭文縝是齊默的奢侈品。
歷年小記:後來和聽說
後來,齊默去德國慕尼黑交換一年,研三回國後,深居簡出,偶爾在學校裡遠遠看到蕭文縝,只是微微頷首,兩人不再有任何交集。
聽說,齊默前往德國慕尼黑交換的那一年,蕭文縝把《追夢者》欄目製片人一職拱手送給喬思佳,並把名下股份悉數轉給沈燮和喬思佳,“淨身出戶”,引來外界一陣譁然。
後來,齊默結束研三畢業論文答辯,同時獲得中外雙碩士學位,以及國大經濟學碩士研究生榮譽畢業生稱號,卻缺席研究生畢業典禮。
聽說,蕭文縝缺席國大研究生畢業典禮,兩個月後現身國大研究生開學典禮,作為在讀經濟學博士新生代表上臺發表演講。
後來,齊默求職屢屢受挫,不見頹廢和挫敗,心境反而越發開闊明朗,自此離開經濟圈,行蹤成謎。
聽說,蕭文縝讀博期間,加盟省級衛視財經頻道,開創深度人物訪談節目《以文會友》,並因該節目榮獲多項主持人大獎,收穫粉絲無數。
又聽說,蕭文縝博士畢業以後,選擇留校任教,不過數年時間,就因成就斐然,赫然成為國大歷史上最年輕的經濟學正教授。
後來的後來,不再有所謂的聽說。
齊默在塵世間,蕭文縝在名利場。
齊默寂寂無聞,蕭文縝家喻戶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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