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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我們的熱戀(全3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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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我們的熱戀(全3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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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冷淡少年VS酷妹少女”+大型戀愛腦真香現場

晉江累計積分近120億,63萬+收藏

慶宜小黑馬徐梔和她的浪漫小詩人“陳嬌嬌”

青春的熱烈永不落幕,我們都是橫衝直撞的玫瑰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徐梔成了睿軍中學最大的黑馬,卻沒想到,她因此失去一段愛情。
也是在那個夏天,她遇上了陳路周,一個恃帥行兇的渾球。
徐梔覺得陳路周很親切,朋友震驚,他明明是個跩王啊。
陳路周以為徐梔想追自己,朋友也震驚,她明明有男朋友啊。
徐梔:我覺得他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陳路周:我怎麼知道?我也很煩,她明明有男朋友。

後來,徐梔卻是真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愛都圓滿,恨都消散,無論是萬里波濤還是霧靄流嵐都不要靠近他,群山萬峰都不要阻攔他。
因為“陳嬌嬌”是浪漫派小詩人,因為小狗在搖尾巴,因為慶宜夏天的蟬鳴一如既往地聒噪,夷豐巷的那個少年,永遠占上風。

作者簡介

耳東兔子

晉江文學城簽約作者,出版多部長篇小說,代表作《暗格裡的秘密》、《第二十八年春》、《深情眼》。

名人/編輯推薦

1.看到了一句話:“我們都因為徐梔是個搞笑女而忽略了她本身是個發光體”,陳路周說過“黑馬哪有那麼好當的,他和李科的好成績是市一中裡卷出來的,而徐梔是高三一年每天早上都早起背書學習”還有穀妍那句“就算徐梔沒有遇見陳路周,徐梔的男朋友也未必會比陳路周差到哪去”真的好愛好愛努力上進的徐梔和通透豁達有少年感的陳路周。
這本小說是我最最喜歡看的,一直都是top1希望陳大詩人和徐大建築師在他們的世界裡真實地浪漫著。
——讀者北哥哥的念念
2.看《陷入我們的熱戀》從陳路周和徐梔的愛情中感受到的:
這個路遙馬急的世界裡,有人慌張的託付著自己邊緣模糊的愛,有人在風中吹亂的髮絲被另一隻緊緊牽扣著自己的手撥好,在城市中每一個四下無人靜謐悠長的角落聽風、聞雨、交心、織愛,愛了又愛,不厭其煩,愛戀滾燙。
正如朱仰起所說,他倆的熱戀期比自己的青春期還長。
他們的愛,始于青春,忠於青春,長於青春。
——讀者請一直愛小狗叭

目次

目錄:
上冊:
第一章 筒子樓初遇 / 1
第二章 陳路周 / 25
第三章 徐梔 / 57
第四章 我們的前程就是風光 / 95
第五章 姓徐的男科醫生 / 133
第六章 他的心是鋼鐵,太陽一曬就滾燙 / 172
第七章 關山重重,但想見的人總會再見 / 210
中冊:
第八章 她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懂 / 249
第九章 她想扳回一城,她必須占上風 / 285
第十章:少年未盡的意氣,絕對不止於此 / 320
第十一章:山高水闊,我們都先往前走 / 361
第十二章:陳路周,你好菜 / 404
第十三章:我在追我前女友 / 439
下冊:
第十四章:我男朋友陳嬌嬌是個浪漫派小詩人 / 481
第十五章:別哭了,陳嬌嬌 / 522
第十六章:你可以相信你男朋友 / 560
第十七章:徐梔,我是你的 / 590
第十八章:夷豐巷的那個少年,永遠占上風 / 642
番外 / 676
獨家番外 / 718
後記 / 720

書摘/試閱

第一章
筒子樓初遇
2016年高考剛結束,一場暴雨劈頭蓋臉地傾盆而下,但慶宜市依舊火雲如燒,暑氣難消。
睿軍中學高三教學樓裡前所未有地喧囂,有人肆無忌憚地朝著樓下的學弟學妹們扔卷子,還有一群仿佛未開智的,圍著走廊那根飽受摧殘的石柱玩什麼“火星撞地球”。
“幾歲了還玩這個。”
曲一華經過走廊時,無比嫌棄地丟下一句話,又從裡頭抓了一個自己班的男生,大步流星地朝著高三八班走去,走到班級門口時,拍了拍他的背:“去,把徐梔給我叫出來。”
曲一華是八班的班主任,一個長得像張飛,辦事卻像張媽的退伍軍人。
教室裡鬧哄哄的,女生們大概是估分估得心力交瘁,索性破罐破摔,決定引入玄學,不過這會兒話題已經歪了。
“我未來的另一半呢?”
“我看看啊。火星代表你們喜歡的另一半。哇,從星盤上看,他應該是個猛男。”
“那我呢,我男朋友呢?”
“你男朋友可能是個老男人,有錢有地位,不過對愛情比較理智,好像不會太衝動啊……”
徐梔皮膚很白,在一群女生中尤其出挑。她沒加入,趴在位子上心無旁騖地幫人補同學錄,在“前程似錦”四個字上描了又描,只露出一段乾淨修長的後頸,看著莫名有股堅韌勁兒。
“啊,什麼衝動?”有人問。
“就是說你男朋友那方面不行。”一個男生走過去,順嘴接了句,趁那幫女生沒反應過來,轉頭對徐梔說道:“班長,老曲找你。”
“‘龜苓膏’,看我不把你的天靈蓋打成滑蓋!”
女生們瞬間群起而攻之,氣勢洶洶地抄起桌上的書,追著他一頓猛打,直到那個男生一邊抱頭鼠竄,一邊求饒。
“哎哎哎,女俠們饒命,滑蓋多難打理啊,下雨天容易進水啊。”
…………

徐梔出去的時候,老曲姿態“妖嬈”地靠在走廊裡的石柱上,腋下夾著個常年不離手的不銹鋼保溫杯,頭髮抹得油光鋥亮,一副人類高質量男性的打扮,開口還是老生常談:“考得怎麼樣啊?”
她手上抱著兩本書和一大摞資料,正要開口,突然在群情激昂的走廊上瞥見一道熟悉的背影。
“你的目標還是慶大?”曲一華接著問。
徐梔心不在焉地站在走廊一邊,看著那道格格不入的孤僻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嗯,慶大應該沒問題。”徐梔急匆匆地說了句,然後指了指手上的資料,“那個,曲老師,我現在得……”
曲一華低頭看了眼上面的名字:“談胥的?”
“嗯,他之前借給我的複習資料。”

談胥。
曲一華說他是高二從市一中轉過來“扶貧”的。聽說以前在市一中,他的競賽獎狀多到可以糊牆的程度。市一中是省重點,並且在全省十三所重點高中裡獨佔鰲頭,全省排名前一百的學生,百分之八十來自市一中。
睿軍中學是普通高中,談胥轉過來之後,高三就沒考過第一之外的成績。高三這一年,徐梔在談胥的幫助下成績突飛猛進,成了一匹黑馬,三模直接沖進了全市前十名。反倒是談胥自己,這幾次考試頻頻失利,三模甚至跌出全校前十名。

“放我辦公室吧,”曲一華說,“談胥大概要複讀。”
徐梔愣了一下:“分數不是還沒出來嗎?”
“談胥的數學最後幾道題都沒做,這已經不是失誤了,他根本不在狀態。談胥的父母已經給我打電話了,要求學校給談胥免費複讀的機會。”
曲一華沒對徐梔說談胥的父母在電話裡還提到了她,說得很難聽,甚至用上了“勾引”等字眼,認為是徐梔和談胥談戀愛影響了談胥的學習,還要求徐梔主動向學校說明情況,承認是她的問題。
“你跟談胥……”曲一華欲言又止。
“我們沒談戀愛。以後也不會談。”
徐梔很感謝談胥,曾經有一段時間甚至誤以為這種感激和感動就是喜歡,但是後來在談胥一次次的冷暴力和無理取鬧中,徐梔突然覺得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真是挺幼稚的。她整理好情緒,也漸漸明白,自己對他更多的是感激,本來打算等考完試找談胥好好聊一聊,但他一直躲著她。
曲一華突然乾笑兩聲:“行了,沒事,我就隨便問問。志願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我們真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北京和上海的學校,你的分數完全有機會。”
徐梔眼神平靜:“慶大的分也不低了,我記得去年也六百七八呢。”
曲一華一直認為,過分平靜也是一種粉飾太平。
“你不加自選模塊都快700了,你別告訴我你自選模塊也沒去考。”
“什麼叫‘也’沒去考?有人沒去考?”
“是啊,”老曲把保溫杯從腋下拿出來擰開,吹開漂浮的茶葉末子,喝了口,歎息一聲,說,“市一中就出了這麼個神仙。”

那真是位神仙,畢竟市一中內卷厲害是出了名的。如果說談胥的競賽獎狀多得到了糊牆的程度,那位大概就是糊城牆的程度。
今年恰巧是S省教改的最後一年,自選模塊是省內附加的科目,只有60分,並且只用于一本考生加分。哪怕沒有自選模塊的成績,只要其他幾門裸分能上一本線,照樣可以填報一本志願。而市一中那位,聽說不加自選模塊估分已經700多了。
曲一華倒沒跟她說這麼多,只是把蓋子擰好:“所以,我還是得好好跟你說說報志願這個事情,這個平行志願投檔也是一門學問……”
“曲老師,我知道了。”徐梔有點兒煩了,這車軲轆話她來來回回聽了真的不下十遍。
“你不要嫌我嘮叨,有時候一個選擇就註定你接下來的路上會遇見誰。”
“知道,我從小就立志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徐梔這人就特擅長用最誠摯的語氣講出最敷衍的話,陽奉陰違第一名,瞭解她的人都知道,但這招對曲一華特別管用。
老曲果然欣慰地夾著保溫杯走了。
斜風細雨慢慢湧進走廊,風拂在臉上,帶著潮意,烏雲沉在天邊,仿佛在醞釀下一場狂風暴雨。徐梔心想,老徐的關節炎又該犯了。她茫然地歎了口氣。對社會有用的人,多有用,有多大用,她不知道,有用就行。

天低雲暗,狂風卷地而過,樹木被刮得唰唰直響,頃刻間,暴雨如注。
徐梔在路邊等蔡瑩瑩,就是剛剛在教室裡神神秘秘地給人看對象的那個姑娘。兩個人是發小,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住在一個小區,幾乎沒分開過。如果不是高三徐梔的成績一日千里,上了大學倆人估計還是形影相隨。
蔡瑩瑩的書包在背後一晃一晃的。一見到她,蔡瑩瑩就笑嘻嘻地沖過來一把抱住她:“啊,親愛的,我就知道你帶傘了。”
徐梔撐開傘:“你連學委的對象是猛男都能看出來,下不下雨這事應該難不倒你吧?”
“哎呀,剛才‘曲媽’找你幹嗎呀,還是報志願的事嗎?”蔡瑩瑩鑽到傘下,問。
“他想讓我填H大。”
蔡瑩瑩倒是知道徐梔一心想上本地的慶大。
“那可是‘頂級渣男’,是一般人說上就上的嗎?”
蔡瑩瑩有句“名言”:高考對學渣來說就是個渣男,也不說你行不行,就說“你努努力,說不定結果也能如你的意”。
“再說現在分還沒出來,等分出來再看唄,他著什麼急呢?萬一你超常發揮直接考了個全省第一,那還上啥H大啊,直接上A大了。”
徐梔歎了口氣:“你這腦袋瓜真是比西瓜都簡單啊。”
“可不?哎,我都快被翟霄氣死了。”蔡瑩瑩噘著嘴,掏出手機給徐梔看聊天記錄,迫不及待地跟她抱怨,“我雖然也不喜歡那種為了愛情放棄最後兩道大題的小傻瓜,但是像翟霄這種拼命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的大傻帽兒應該也是絕無僅有了。難道他不知道我的分數可能還沒我爸的血壓高嗎?”
翟霄是市一中的,和蔡瑩瑩通過一場球賽“暗度陳倉”,不過一直未捅破那層窗戶紙。
徐梔毫不留情地道:“你倆之間這隔的是窗戶紙嗎?鋼化玻璃吧。”
“啥都行,反正就是沒談。”蔡瑩瑩轉移話題,“對了,談胥呢?”
說話時兩個人正好經過藥店,徐梔收了傘,打算進去給老徐買兩盒膏藥。她熟門熟路地找到膏藥貨架,說:“他考砸了。”
“難怪最近他都沒搭理你,看來是又把考砸的火撒你身上了啊。”蔡瑩瑩跟在後面,後知後覺地說,“哎,他怎麼每次都這樣啊?上次物理競賽考砸了也對你冷暴力,莫名其妙沖你發火,我覺得他就是在PUA(網絡詞匯,主要指通過一系列手段操控某個人的精神)你。”
“嗯,我找個時間跟他說清楚就好了。”徐梔低著頭,正在研究雲南白藥和麝香壯骨的成分區別,似乎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哎,蔡主任平時都貼哪個?”
“他才不貼這個呢。他偶像包袱重,你知道的。”蔡瑩瑩攤手說。
“那關節炎怎麼辦?”
“拿個熱水袋焐焐。”
“老蔡還是講究啊。”徐梔忍不住贊了句。
“他就是窮講究。”蔡瑩瑩戲謔了一句。
她倆都沒媽,不過不一樣的是,蔡瑩瑩是從小就沒媽,早年老蔡忙工作,疏於對她的管教,後來想管,蔡瑩瑩又進入叛逆期,所以他倆的關係一直都很僵;徐梔媽媽是前幾年才去世,只剩下她跟老徐相依為命。老徐是個“重度社交恐懼症患者”。徐梔又很懂事,從沒讓老徐操多餘的心,家長會都沒讓他去過。
徐梔媽媽還在的時候,徐梔其實是個比蔡瑩瑩還會撒嬌的小公主,小時候賊愛哭。老徐說,別人家的姑娘是水做的,他家姑娘是水龍頭做的,哭起來滔滔不絕的。
現在徐梔已經變得開朗外向很多,話也多了,不愛哭也不愛生氣,錯了就道歉,跟誰都一副懶得扯皮的樣子,哪怕談胥這麼對待她。

“老爸,我早上回學校估分了。”
徐光霽同志正在廚房做飯,眼鏡架在光溜的腦門上,鍋碗瓢盆砰砰砰響著。他沒聽清徐梔的話,舉著鍋鏟,茫然地回頭:“你說啥?孫悟空哭了?”
徐梔:“……”
“對!唐僧被豬八戒抓走了!”在一旁鬥地主的老太太暴跳如雷,“估分!耳朵比我還聾!”
徐光霽這回聽見了,笑呵呵地回過頭,問:“考得怎麼樣?”
“還行。”徐梔正在陪外婆用手機鬥地主。
徐光霽哦了聲:“小蔡呢,小蔡估了多少?”
老太太丟出一對二。徐梔低著頭,正在琢磨要不要炸,半晌才回:“您倒是很關心小蔡啊。”
徐光霽正在給土豆餅翻面兒,頭也不回地道:“我主要關心蔡主任的高血壓。他不像我身體好,受不得刺激。”
徐梔聞言,抬起頭,看向他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笑著說:“爸,其實我以前最討厭別人問我‘你爸是幹什麼的’,因為我覺得挺難以啟齒的。不過我現在覺得您這樣挺好的,身體健康,陪我的時間也多。小蔡說她小時候根本不知道她爸長什麼樣,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從小就臉盲。”
徐梔見徐光霽要發作,立馬舉手錶忠心:“我發誓,我絕對尊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職業,尤其是男科醫生。”
“那也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刮胡刀,不要拿它刮腿毛。”徐光霽拿腔拿調地接了句,回頭又瞥了她一眼,“考完有什麼打算?”
“想打工。”徐梔歪了下腦袋,“我聽說你們科室要找個收床單被褥的大爺?”
徐光霽都懶得搭理她,一邊把打好的西瓜汁慢慢倒出來,一邊說:“你要是閑著沒事幹,找幾個朋友出去旅趟遊,拉薩、喀什、漠河……多遠都行,世界那麼大,別整天為難你老爸。”
徐梔媽媽走後,徐光霽在生活和事業上都一落千丈,有陣子差點兒連工作都保不住了,但他仍然愛打腫臉充胖子,對徐梔說“我很有錢,你可以去環遊世界”。徐梔懶得拆穿他。

吃完午飯,徐光霽叮囑徐梔今天別忘記幫外婆洗澡就匆匆趕去上班,留下徐梔和老太太在餐桌邊大眼瞪小眼。
“不洗。”
徐梔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不容置喙地說:“這可由不得您。”
外婆的脾氣本就暴躁,在洗澡這件事上更像個炸藥筒,一點就著:“我說了我不洗,你要是敢給我洗澡,我就報警說你要淹死我。”
徐梔頭也不回,說:“您有這個工夫,不如現在乖乖地去把衣服脫了。”
老太太最後沒報警。她把浴霸開到最大,在悶得像桑拿房的浴室裡,對著徐梔喋喋不休了一中午。
“一家子都是孽障,孽障!”
“你爸孬!你也孬!你一點兒都不像你媽!”
…………
自從林秋蝶女士去世之後,老太太連最基本的體面都懶得維持,生氣就罵,不高興就打。儘管這樣,徐光霽還是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決定把她接過來一起住。
徐梔都習慣了,一邊不為所動地給她放水試水溫,一邊表情淡淡地警告了老太太一句:“你罵我行,別罵我爸。”
老太太:“你爸你爸,你個小沒良心的,你壓根兒不知道,你媽剛懷上你的時候,你爸都不想要你……”
砰的一聲,徐梔一言不發地把門關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她努力平息著呼吸,但胸腔裡仿佛大海漲潮,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水已經快將她淹沒。她快窒息了。

這天中午,徐光霽是在食堂吃的,沒什麼新鮮菜,有些還是殘羹剩汁,正巧碰上蔡瑩瑩的爸爸。老蔡以前是神經外科主任,雖也是孤儔寡匹,但仕途得意剛升副院長,此時春風滿面地端著他的Hello Kitty飯盒在徐光霽旁邊坐下:“老徐,你也沒回去?”
徐光霽埋頭乾飯,察覺一道人影覆下,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昨天醃的雞腿,默默地將餐盤往懷裡攏了攏。
“你這就有點兒看不起人了,跟誰沒有似的。”蔡院長威風凜凜地揭開他的飯盒。
徐光霽無聲地掃了對面的飯盒一眼——還真沒有。
蔡院長默默地拿起筷子,岔開話題:“聽瑩瑩說,徐梔這回考得不錯啊,七百多分了。”
蔡瑩瑩那嘴比食堂裡炒菜的阿姨還愛添油加醋。徐光霽扒著飯,回了一句:“沒那麼高。”
徐光霽這幾年低調得恨不得讓人忘記他的存在。早幾年慘痛的教訓讓他如今不得不信奉老太太那句名言:你就是太順,又高調,老天爺看見都嫉妒,秋蝶才會惹上那些不乾淨的東西。
“你家老太太迷信我知道,你可是受過正規教育的人,”老蔡用筷子刮了下飯盒邊沿,“該慶祝還得慶祝。”
“我又沒說不給她慶祝,”徐光霽抬頭,推了下眼鏡,“等正式出分再說吧。你們家蔡蔡考得怎麼樣?”
“別提了,”蔡院長歎了口氣,低下頭開始扒飯,“發揮得比我的血壓還穩定,多一分都不給你考,要不願意複讀,估計也就上個大專吧。”
徐光霽心疼地把自己的雞腿夾過去:“你吃吧。”
老蔡又把雞腿夾回來。徐光霽以為他不要呢,剛想說“別跟我客氣,你們家蔡蔡真不好帶”,只見蔡院長蘸了蘸他盤子裡的醬,一點兒不客氣地低頭咬下去,心滿意足地道:“謝謝啊,你這醬真好吃,下次我讓蔡蔡再去你家挖一勺。”
徐光霽:“……”
“不過,有個事,”老蔡津津有味地啃著他的雞腿,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你們家徐梔是不是談戀愛了?”
徐光霽猛地放下筷子:“你聽誰說的?”
“你先別激動。”老蔡也顧不上啃雞腿了,胡亂擦把嘴,立馬解釋說,“三模之後開了一次家長會,你不是沒去嗎?我在他們老師辦公室碰見一個男孩子,脖子上戴著一串項鍊,就是秋蝶留給徐梔的那串。不過那時候我看徐梔的成績一直都挺穩定,怕你知道後太激動影響孩子考試,我就沒說。”
徐光霽目光如炬,牢牢盯著他,一聲不響。
“你別這麼看我啊。現在都考完了,你更沒必要激動,找個時間好好跟她聊一聊,現在戀愛確實早了點兒。這個問題上,我們家瑩瑩倒是挺讓人放心,長得沒你們家徐梔漂亮,成績還這麼爛,要有人跟她談戀愛,”老蔡把飯盒蓋上,自信滿滿地說,“我第一個帶他上咱醫院治治眼睛。”

暴雨將整座城市沖刷乾淨。雨後的天空反而更明亮,蔥郁的樹葉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油綠色的光,知了逍遙自在地聒噪了一天又一天。
徐梔到了談胥租的房子門口,才發現他人不在,房門關得比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都嚴實,隔壁同住的複習生說他下午回老家了,晚上才回來。
徐梔慢吞吞地往樓下走,這才打量起這棟筒子樓。這棟樓裡住的幾乎都是高三的學生,因為這裡離市一中很近。
市一中內卷相當厲害,各縣市乃至外省的中考狀元都削尖腦袋往這兒擠,所以外地生很多。外地的高三學生喜歡自己租房子,因為宿舍十點準時熄燈。
徐梔聽說這棟樓考前那幾個月淩晨四五點還燈火通明。在這種地獄般的廝殺下,難怪談胥的脾氣總是陰晴不定。
慶宜市常年颳風下雨,樓道裡的牆皮潮濕起殼,彌漫著一股黴味。
徐梔走到一樓,隱隱聽見屋子裡頭傳來低沉的談話聲——
“現在成績還沒出來,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我們還是想送你出國,沒必要再複讀一年。”
“哦,隨便。”
聲音清冷,很有磁性。
徐梔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防盜門沒關,一抹斜長的影子穿過門縫落在走廊上。這筒子樓設施陳舊,湫隘破敗,牆面污漬縱橫,卻襯得那乾淨修長的影子有些吸引人。
一樓樓道的牆角處丟著好幾張粘滿蚊蟲的蚊蠅貼,還有各種牌子的電蚊香,有些甚至沒用過,看得出來這主人是個挑剔性子,不太好伺候。
女人再次開口:“那個女孩子……總歸是要跟人家說清楚的,你還是趁早……”
“嗯,我說了,您隨便,別說那不是我女朋友,就真是我女朋友也沒關係,您說分就分。”這回答可以說毫無求生欲。
房門虛掩著,徐梔透過窄小的門縫瞧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氣質如蘭的中年女人。雖然看不見臉,但女人說話的聲音讓徐梔想起她媽林秋蝶女士——兩個人的聲線幾乎一模一樣,溫柔銳利,就算生氣時,說話也是不緊不慢的。女人身上那件鵝黃色的碎花連衣裙,在徐梔的印象中,好像林秋蝶女士也有一件。

“你還狡辯!”女士火冒三丈,砰地把茶杯摔在桌上,“不是你女朋友,你把人帶家裡來?我要不過來,你們準備做什麼?還有,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是什麼?!我不是不允許你談戀愛,但是有些事情你別給我搞得沒法收場!那女孩的爸爸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的人。”
他似乎冷笑了一下。
“那不正好?你們也不用費盡心思找理由把我扔出國了啊。”
“你這是什麼態度?!嫌我們管得太多是嗎?!對我們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倒是說,別跟我陰陽怪氣的。”
影子的主人背對著徐梔站在玄關處。那人高瘦,仗著自己優越的身形穿得很隨意,就很……有一股“被人捉姦在床”的味道,仿佛只是火急火燎地隨便拿了衣服和褲子胡亂套上,上身是寬寬大大的球衣,下面是印著一中logo的校褲。不過他的肩膀寬闊平直,整個人是恰到好處的勻稱,雖然清瘦,卻不顯得單薄,線條流暢,標準的衣服架子。
徐梔想起蔡瑩瑩說過,市一中不僅成績內卷得很厲害,連帥哥都內卷得厲害。
徐梔的視線落在他印著logo的校褲上。相比睿軍花樣百出的校服,一中的校服倒是一直都這麼規矩樸素。
但這哥顯然不是規矩的人。他靠在門口的鞋櫃上,單手插兜,校服外套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一隻腳隨意地踩著全是簽名的籃球,腳邊還丟著架大疆無人機,在他媽的瘋狂轟炸下,還心平氣和地給自己點了份外賣。
“你又在點什麼?”女士顯然對他的行為了如指掌,“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嗎?”
“吃也不行?”他明顯是在火上澆油,“那回頭我問問醫院,當初我出生的時候是不是忘了告訴我我是鐵打的。”
“你說話非要這麼刺人嗎?”
他歎了口氣:“哎,您第一天見我時不就知道我是個刺兒了嗎?”
咋,你出生的時候就帶刀了嗎?徐梔下意識地在心裡吐槽了一句。
女士大約是覺得自作孽,沉默片刻,話鋒一轉:“你昨晚一整晚都陪你爺爺待在派出所?”
“不然呢?對方不肯私了啊。”
“廢話,那是專業碰瓷,也就你爺爺沒經驗才會上當。”女士頓了頓,見他一副不想對長輩多說的樣子,又把話題繞回去,“剛才那女孩,你是第一次帶回來還是你們已經……”
“真是服了,我說了她不是,您希望她是就是吧,我懶得解釋了。”他的語氣不耐煩到極點。
樓道裡靜謐,蟬在窗外高亢嘹亮地叫喚著,試圖掩蓋一切不和諧的聲音,女士的聲音終於溫和下來——
“我不管你,反正你馬上要出國了,出國之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給我處理好。還有,你昨晚在派出所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台裡開會,開到淩晨三點才結束,不是故意不接你的電話,早上接到警察的電話才知道。”
“嗯,理解。”他這會兒很好說話,並沒打算深究,也懶得問“那三點之後呢”,只是抓了把頭髮,像只樹懶一樣,慢悠悠地從鞋櫃上起身,“我去躺會兒。”
女士叫住他:“你等等,先換身衣服,陪我去趟蔣教授家。”
他大約是被氣笑了,後背弓了下,又靠回去:“您乾脆送我進國家隊報個鐵人十八項算了。”
說這話時,陳路周不知怎麼冷不丁地回頭掃了眼走廊,視線與門外徐梔的視線自然相遇。但這會兒他沒在意,很快便轉回去,閉著眼靠著鞋櫃,一副四大皆空的樣子,沒皮沒臉地繼續“負隅頑抗”:
“媽,我一夜沒睡了,就是給您當‘三陪’,那也得三班倒啊。”
“陳路周!你能不能給我正經點兒?!”
真像,徐梔從小是個調皮性子,說話口無遮攔,林秋蝶女士的口頭禪也是“你能不能給我正經點兒”。
他歎了口氣:“哎,媽,您先別生氣,更不正經的我還沒說呢。但是,我是不是從沒有忤逆過你們?用朱仰起他們的話來說,我也算半個‘媽寶男’了,不論是出國還是複讀,隨你們高興。我也保證,以後交女朋友一定經過你們的同意,可以了嗎?我可以去睡覺了嗎?”
“你真的不知好歹……”
中年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視線中驀然闖入一張陌生的面孔。
徐梔大約是太想念跟她母親唇槍舌劍的日子,這樣的盎盂相擊都聽得津津有味、百感交集。徐梔就像一隻豎著耳朵的兔子,慢悠悠地沿著臺階往下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在看戲。
陳路周筋疲力盡一般仰頭長吐了口氣,極其無奈地道:“媽,我真的很困……”
他話音未落,大約是看到母親的視線有些偏離他倆原本交火的視線軌道,於是蹙著眉不耐煩地回頭。
天邊滾著火燒雲,夕陽像個丹青手,寥寥幾筆就映得整個狹窄的樓道熱烈如畫。
視線再次驀然撞上,兩雙眼睛其實都沒什麼情緒,冷淡至極,就好像夏日裡兩杯咕嚕咕嚕冒著白沫的冰啤橫衝直撞地混到一起,誰也說不清誰更烈一點兒。
這哥,眉眼的輪廓格外流暢,冷漠感很重,眼皮和嘴角都很薄,不笑的時候透著一種“不好糊弄”的冷淡勁兒。
徐梔是圓臉,五官小巧精緻,模樣其實很乖,吃虧就吃虧在眼睛上——眼神冷靜而鋒利,任何時候都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感,所以直白地打量人的時候會顯得有些“不懷好意”。
不好糊弄和不懷好意撞在一起,那就很不好意思了,誰先開口誰就輸。
陳路周:“……”
徐梔:“……”
其實徐梔是在猶豫是不是要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聽到你媽的聲音,想到我死去的母親”。
自己又覺得這麼說好像不太合適。
然後,她看著他的眼神,突然想起老徐說的,“眼正心實的人不會太蠢”。這哥,心實不實不知道,眼風是真正,反正就不太好忽悠,聰明勁兒都寫在眼睛裡。
徐梔心想,要不還是誠心誠意地認個,給人道個歉吧,還沒張口,就被人一句話堵住了。
“要不,咱倆加個微信,下次您想聽人挨駡,提前找我買個票。我在門口給您擺個座兒?”陳路周把肩上的校服外套扯下來,綁在腰上,也不知道遮個什麼勁兒,然後探出半個身子來,一臉“我替你著想”的誠懇勁兒,“站著聽人挨駡多累啊。”
“對……”不起。
徐梔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他把門關得天震地駭,莫名像是在撒邪火兒,帶起的風裡混著股陌生的氣息,冷冽尖銳,撲了她一臉。
夏日的樹叢裡到處散落著緋紅的彩霞,樹影在地上晃來蕩去,屋內若有似無的餘音仍然會傳到徐梔耳邊,混雜著不知疲倦的蟬聲,震盪在這個滾燙明亮的六月。
“你滿嘴跑什麼火車呢?”女士跟林秋蝶女士一樣,也有張針針見血的嘴,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他,“有你這麼跟女孩搭訕的嗎?一身桃花債你很光榮是不是?好好說話嘴巴會長瘡?”
“說不了,就這樣了,”他趿拉著拖鞋往裡走,無所謂地回了句,“在您眼裡我跟狗說句話都算是搭訕。”
“你就裝吧,蠱惑人心你最有一套,我懶得管你。還有,外套要穿就好好穿,綁在腰上幹什麼?顯得吊兒郎當的。”
“就您剛才那個拍門勁兒,我來得及找內褲穿嗎?您沒看她剛才盯著我下面啊?”
徐梔:我看了我去死好嗎!

暮色漸沉,天地渾然一色,將黑未黑,豔麗的霓虹燈模糊了整座城市的輪廓。
陳路周把連惠女士哄走後,又被朋友叫回一中打了場球,不過沒打兩分鐘就被人趕下場。
“昨晚你做賊去了吧。要沒心思打,上一邊兒玩去,我把球扔水裡,海豚拍得都比你起勁兒。”
陳路周心說:不是你覥著臉求我來的嗎?不過他也懶得上趕著討人嫌,懶懶散散地跟那個男生撞了下肩表示“哥不陪你玩了”,然後彎腰拿起自己的球:“走了。”
“喂,你真走啊?”
陳路周頭也不回,只揮了揮手,於是,那哥們兒拍著球回頭看向其他幾位:“他幹嗎呢他?”
“今天穀妍上他租的那房子找他去了,被他媽撞了個正著。”
“這麼刺激?他倆不會被捉姦在床吧?”
“我剛問他了,他啥也不肯說,只問我朱仰起這會兒在哪兒。”
“畢竟人家穀妍是大明星,以後要進娛樂圈的。”

朱仰起這會兒人在畫室,靠在窗邊陪小妹妹們聊閑天,大吹法螺:“我去年拿了六個證,反正從省聯考之後就一直在考,最後一個證拿到的時候已經快三月了。文化課只學了兩個月左右,成績不太理想,但我速寫全省第八十一名……”
說到這兒,他捏在手裡的手機突然響聲大作,叮咚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是一串微信消息。朱仰起低頭掃了眼,見來自Lucy。當然,這是他備註的名字,陳路周的微信名很簡單——Cr。
Lucy:樓下。
Lucy:燒烤攤。
Lucy:等你兩分鐘,很餓。

朱仰起下樓的時候,陳路周不出意外地靠在燒烤攤的椅子上看電影,耳朵裡塞著耳機。以他的閱片量,當個電影博主完全沒問題。什麼題材的片子他都看。
他爸,確切地說是他養父,早年開了家租賃錄像帶的店,後來遇上國家掃黃打非被迫關門,只能跟人下海經商,跑過黃包車,跟人合夥辦過煙廠,最後在廣東發跡,衣錦還鄉後青雲直上,現在在本地開了好幾家影城,當然這也只是產業之一。別人的霸道總裁父親都是收藏名煙名酒,陳路周他爹就喜歡搜集絕版錄影帶。
燒烤攤人多,他面前放著杯喝了一半的冰拿鐵,長腿在桌子底下無處安放,只能大咧咧地敞著,斜斜地往兩邊倒。一隻耳機掛在他的脖子上,因為旁邊有個小哥跟他搭訕,問他腳底下的球是不是去年總冠軍的限量款,簽名是真的嗎。
他抬起頭掃了那哥們兒一眼,反問:“你看像誰的簽名?”
“庫裡?格林?”
陳路周把電影快進了幾分鐘,人靠在椅子上,仰頭笑:“什麼思路啊兄弟,庫裡、格林能簽中文名?這好歹能看出是三個字吧。”
朱仰起想起來,陳路周當年就是用這球坑得他那個沒有血緣關係又傲慢的弟弟親親熱熱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叫了一天“哥”,知道真相後,小屁孩兒一個月都沒有搭理他。然而這渾球兒還覺得自己挺無辜的,靠在人家房門口,毫無歉意地叩了幾下房門:“我又沒說這是庫裡、格林還是姚明、易建聯的簽名。”
小屁孩兒氣得哇哇大哭:“那誰會在自己的籃球上簽十幾個自己的名字啊?自戀狂!”
…………
顯然,小哥也在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跟這人搭訕:什麼人啊,居然在總冠軍限量款的籃球上簽自己的大名。

朱仰起過去的時候,陳路周頭都沒抬,那耳朵比狗耳朵都靈:“畫家忙完了?”
朱仰起無視他的調侃,目光幽怨地環顧一圈座無虛席的燒烤攤,發現連陳路周對面的位子都被人占了。朱仰起掃了一眼那姑娘的臉,見生得比廣東生菜還生,完全不認識,於是開口:“我坐哪兒啊?”
這裡是夷豐巷有名的單人燒烤攤,隨時隨地都可以拼桌。那姑娘見朱仰起一副正宮娘娘的表情,想說“要不我起來”。結果陳路週一副東風吹馬耳的懶散姿態,靠著椅背,繼續全神貫注地看電影,眼皮都沒動一下:“我可沒說要請你吃飯。”
朱仰起:“那你催命一樣給我發微信?我還以為你要餓死了!”
陳路周屬�飯量不大,但不能挨餓,一挨餓就“喪心病狂”,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類型。朱仰起本就心虛,哪兒還敢讓他餓著肚子等自己下班?

棕櫚巷算是江南老街。巷子蜿蜒曲折,兩側嵌著一排排犬牙交錯的雕花矮樓。
蔡瑩瑩擺好三腳架和相機,換上一身不知道從哪兒借來的黑色大碼女士西裝,然後鄭重其事地拉上窗簾,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屋子裡的光線頃刻間暗沉下來,室內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窗外空調機在漏水,啪嗒啪嗒有節奏地敲打著樓下的遮陽篷。
徐梔盤腿坐在地毯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此時抬頭瞥她一眼,說:“錄個染髮教程而已,你弄得跟錄遺言一樣幹嗎?”
“可不得謹慎點兒,”蔡瑩瑩調試著鏡頭,膽戰心驚地說,“等我爸晚上回來,說不定這就是大美女蔡瑩瑩同志生前最後一個視頻了。”
徐梔無語地看著她:“你就不能染個能活下去的顏色?”
等鏡頭調試好,蔡瑩瑩退回沙發邊坐下,然後“視死如歸”地戴上手套,懷裡抱著個巴掌大的小碗,把染色劑和雙氧奶一股腦兒地倒進去:“翟霄說了,這是他們學校今年最流行的顏色。”
“翟霄有沒有說讓你趕緊把空調機修一修?”徐梔隨手翻了翻蔡瑩瑩的色卡本,說,“不然不等你爸動手,你就身先士卒了。”
“徐梔!”蔡瑩瑩做作地瞪她一眼,“翟霄根本沒來過我家好不好?”
徐梔也做作地挑下眉:“哇,那你真棒。”
蔡瑩瑩沒搭理她,自顧自地說:“翟霄跟我說,這次市一中那邊有好幾個大學霸考得都不行,從考場出來直接收拾東西準備複讀了,就連——”她神秘兮兮地湊到徐梔耳邊說,“‘誰誰誰’都缺考了一門。”
“誰誰誰”是翟霄和蔡瑩瑩對市一中某個人的專屬稱呼。徐梔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可能連蔡瑩瑩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翟霄從來不提,也不肯給蔡瑩瑩看照片,說就是個“恃帥行兇”的渾球兒,但成績一直都是市一中實驗班的前兩名。
如果不出意外,這次慶宜市的高考狀元不是他就是另外一個學霸。但翟霄對他的感情很複雜,拿他當偶像又不甘心,畢竟一中都是佼佼者,加上那傢伙很少幹人事,那張嘴啊,巧舌如簧,能言善辯,僵屍都能讓他給忽悠起來走兩步。
徐梔正躺在沙發上看慶大歷年的分數線,興味索然地回了個“哦”。
“你知道誰誰誰長得多帥嗎?”蔡瑩瑩一邊給自己套上一次性披肩,一邊說,“而且他超浪漫的!他們學校百年校慶的時候,他用無人機以他們班的名義拍了個視頻短片,真的超會拍,運鏡很牛。那個短片現在變成他們學校的宣傳片了,還上過熱搜。”
“了不起。”徐梔敷衍了句,“不過,你見過?”
“那倒沒有,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個‘誰誰誰’是誰,翟霄就發過一張照片,模模糊糊一個背影,但是超級有味道。”
徐梔半信半疑,畢竟蔡瑩瑩真的比食堂阿姨都會“炒菜”:“行了,你別添油加醋了,學弟學妹們快沒法吃了。”
“不信算了。”蔡瑩瑩把頭髮分好區,話鋒一轉,“對了,你剛剛說,你下午碰見一個聲音跟你媽一模一樣的女人?”
徐梔這才放下手機:“嗯。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聲音那麼像的兩個人嗎?”
而且,她的說話的語氣和口頭禪,真的跟林秋蝶女士一模一樣。
“在哪兒碰見的?”
奇怪,徐梔的腦子裡又響起那個清冷又傲慢的聲音。
“站著聽人挨駡多累啊。”
“您沒看她剛才盯著我下面啊?”
…………
徐梔盯著手機,心不在焉地說:“在談胥租的房子的樓下。”
“你去找他了?”蔡瑩瑩怒其不爭,“還說你不喜歡他,我看你就是被他PUA了。”
“我去拿我媽的項鍊好吧?上次你約我們看流星,他沒看上流星,看上我的項鍊了,覺得四葉草很幸運,就拿著去考場了。”
徐梔越想越覺得她跟談胥只能當朋友——儘管彼此沒確定過關係,但談胥認為她必須跟著他。
蔡瑩瑩從小對林秋蝶的事情也略有耳聞。反正在各種妖魔化的版本裡,林秋蝶女士仿佛就是一個厄運的象徵。有關她的東西最好都不要碰,跟徐梔他們家最好也少接觸。要不是這些流言甚囂塵上,老徐這幾年也不至於患上重度社恐症。

夷豐巷盡頭有家8090小賣部,裡頭放著張灰撲撲的檯球桌,幾乎沒什麼人打——高三複習樓裡的人連進小賣部買瓶水的工夫都沒有,更別提打檯球了。
兩個人磨磨蹭蹭打了幾局,陳路週一聲不吭,倒也沒有多認真,大多數時候只是靠在檯球桌旁,輸一局,贏一局,循環往復,全程以一種“你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折磨著朱仰起。
他太知道怎麼折磨人了。
嘣。
惴惴不安的朱仰起又一次把母球擊入袋。陳路周興致缺缺地靠在桌旁,仰仰下巴,示意他把球撿出來,就是不肯跟他說話。
朱仰起把球拿出來,脅肩諂笑地給陳路周擺了個最好打的位置,決定自首:“穀妍一直堵我,說現在網上的人都在扒她的信息,想找你幫個忙,不然以後都沒辦法當演員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加她的微信。我當時一聽就慌了,就把你的地址告訴她了。”
陳大少爺不領情,把球放回開球線,彎下腰,邊瞄準線路邊沒什麼情緒地說:“嗯,你就沒想過,我可能會因為她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
“有這麼嚴重嗎?”朱仰起一愣,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所以網上那個被扒出來的小號真的是她啊?戀愛日記都是假的,還是你真的說過自己就喜歡胸大無腦的?”
陳路周瞥了朱仰起一眼,冷笑著拿過桌旁的巧克力:“你看我每次去你們班找你,跟她說過一句話嗎?”
朱仰起已經沒心思打球了,掏出手機翻了翻,發現有關戀愛日記的博文已經被刪得一乾二淨。穀妍的小號也已經注銷,在社交軟件上搜“陳路周”也搜不出任何東西。
“所以她說跟你談戀愛是撒謊?”
不是吧,穀妍一直在不擇手段地追陳路周?朱仰起感覺自己對女神的濾鏡碎了一地。谷妍平時看起來明明是個冷美人。
朱仰起磕磕巴巴地說:“那她……她找你說什麼了?”
她還能說什麼?要不是穀妍這麼莽撞地找上門,陳路周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洗澡洗到一半時突然傳來敲門聲,他以為是點的咖啡到了,內褲都沒來得及穿,隨便套了條褲子去開門,結果看到是穀妍。穀妍上過好幾次熱搜,一中的藝考生數她最出名,熱度比一些十八線藝人都高。如果陳路周說自己認不出她來也太假了,更何況她跟朱仰起還是同班同學。
不過他剛才在洗澡,這時大腦反應慢了半拍。還沒來得及說話,穀妍逕自開始哭,梨花帶雨,十分委屈,逼得陳路周不得不先掏出手機查自己的瓜。查完,他把手機丟到茶几上,問穀妍想幹嗎。穀妍哭哭啼啼地問他願不願意當她的男朋友。陳路周直接說不願意。穀妍似乎沒想到他會拒絕,還不死心地問他:“為什麼?你有喜歡的人嗎?”
陳路周更無語,頭髮還濕著,脖子上掛了條黑色毛巾,就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靠,隨手打開電視機調了個體育頻道,看也沒看她,漫不經心而又直白地說:“對你沒感覺啊。”
他這個人,說話向來直接得可怕。
穀妍被拒絕後大概是一下子蒙了,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堆。說她早上五點起來練功就是為了當演員;說身上哪兒哪兒都是傷,沒有一處關節是好的;說她是個有夢想的人,老師們都特別看好她,認為她是能為國家拿獎的人。陳路周是個聰明人,從這麼一堆毫無重點的話裡大概聽出了她的意思:你能不能保持沉默,不要上網捶我?
電視機裡轉播的籃球賽異常激烈,但陳路周大半的注意力已經被分走,穀妍後面說了什麼,他壓根兒沒聽,只吊兒郎當地回了四個字:“看我心情。”
他多半是懶得去搭理這件事的,但是被人莫名扣了這麼一個屎盆子,心情不爽是肯定的。
…………
“關你屁事,既然把我賣了,就少在這兒假惺惺的。”
朱仰起咬咬牙,知道他昨晚在派出所,今天又被穀妍騷擾,估計都沒怎麼睡,這會兒多半一肚子火氣,於是直接彎下腰:“還打嗎?不打我結束這局了啊。”
“你打進再說吧。”
砰的一聲,母球筆直地飛出去,這杆朱仰起幾乎沒留力。
這是個角球,直線的中袋球他不打,打了個角度很刁鑽的角球。
陳路周毫不吝嗇地給他鼓掌。
朱仰起才不吃他這套,多半也是因為害羞:“滾啊,少在這兒砢磣我,扮豬吃老虎你最擅長!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有人說你是為了穀妍棄考的,說你是戀愛腦。”
陳路周去結帳,聞言淡淡地瞥他一眼:“那你還賣我?”
朱仰起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過去,一臉“我也很無辜”的表情,說:“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以為你倆真在談戀愛,正在鬧彆扭呢。我還說你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好,連我都瞞著。”
陳路周拉開冰櫃門,拿了兩瓶可樂出來,一瓶丟給朱仰起,覺得無語又有些好笑:“以我的脾氣,你覺得我要真談戀愛會藏著掖著?”朱仰起愣神之際,渾球兒已經走到收銀台前,一副摧心剖肝的樣子掃完二維碼,一邊輸密碼,一邊歎了口氣:“朱仰起啊朱仰起,哥哥對你很失望啊。”
朱仰起下意識地接過可樂,按在胸口,這才反應過來:“所以,頭一晚真是你那寶貝弟弟不小心在你的牛奶裡混入了兩顆安眠藥,才導致你睡過頭的?”
“嗯。”
這事還真不好解釋,畢竟弟弟才是他父母親生的,他陳路周是實打實從垃圾桶裡撿的,他媽肯定不允許他對外說。
朱仰起覺得陳路周最近真的點背,衰神不僅附體,而且估計還在他的身上建了個大別墅。錯過自選模塊的考試還可以說是他平日裡欺負他弟欺負多了不做人的報應,但穀妍這事對他來說真是無妄之災。
“不過,以你跟你那寶貝弟弟的關係,你確定他是不小心?”
朱仰起很懷疑。
“你這個問題很大膽,”陳路周懶洋洋地靠著小賣部的冰櫃,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可樂,“不過這事不能冤枉他,他知道我一直睡眠不好,確實是看我高考那幾天複習太累,出於好心,拿了兩顆他媽的安眠藥,想讓我好好睡一覺。他哪知道我們第三天早上還要考自選模塊,以為兩天考完就結束了。”
“這小子還是涉世未深啊,還是拿你當親哥了。”朱仰起感慨道。
陳路周笑了下,很有自知之明:“得了吧,他拿你當親哥都不會拿我當親哥。”
這家小賣部很有年代感,門口貼著泛黃的張曼玉的海報,店裡不光有檯球廳、娃娃機,賣的零食、飲料都是衛龍辣條、浪味仙這些,就連可樂都是那種玻璃瓶裝的。朱仰起直接拿牙咬開瓶蓋,說:“不過,說真的,我要是女孩子,都想跟你談戀愛。”
陳路周這會兒已經抱著胳膊靠在小賣部門口的娃娃機上跟隔壁賣烏龜的相熟大爺插科打諢。大爺哄他買只堅韌的烏龜回去養。他欠了吧唧地接了句:“從哪兒看出來堅韌?龜兔賽跑用的這只烏龜啊?”大爺直接拿起地上的蒲扇拍他。陳路周笑著躲開,其間聽見朱仰起的話,莫名其妙地轉頭瞥了他一眼。
朱仰起:“你看,你浪漫又有錢……”
他笑了下:“咱倆也不是不能談。”
朱仰起:“滾。”

整條夷豐巷都寂靜昏暗,樹葉層層堆疊,年代感很足。八九十年代風格的海報張貼得到處都是,沿街是各式各樣的小賣部,據說是慶宜市的特色年代建築之一,很多網紅會在這邊打卡。兩個人提著一隻烏龜,在朱仰起的大呼小叫中往巷子深處的居民樓走。
“這地兒這麼多蚊子,你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怎麼住啊?我剛剛看見了什麼?剛剛咻一下躥過去那個……那個……是傳說中的Jerry?”
朱仰起長這麼大真沒怎麼見過活的老鼠。
陳路周笑著摟住朱仰起的脖子往自己懷裡帶,指了指旁邊半開著的捲簾門:“你再叫大聲一點兒,那耳背老太太看你了。”
“看我幹嗎?”
“以為你叫她‘honey’。”
朱仰起:“……”
朱仰起一路嘟囔著。
兩個人走到高三複習樓的樓洞口。明晃晃的路燈下,兩人眼前的場景像是一張白紙上站著水墨畫一樣的三個人,一男兩女,其中一個女生還染著驚世駭俗的綠頭髮。
朱仰起覺得匪夷所思,眯起眼睛,定了定神,問道:“那什麼玩意兒?!鸚鵡成精了嗎?”
陳路周也聽見一個今天出現頻率有點兒高的聲音,喝著可樂,人停了下來,浮皮潦草地往那邊瞥了一眼。
“沒必要,成績還沒出來,你為什麼總是把問題想得這麼壞?就因為我把數學、物理的最後兩道大題做出來了?好吧,我承認,那是我的問題。”
陳路周:“……”
徐梔:“……”
陳路周和朱仰起能感覺出來,說這話的姑娘是真心想安慰對方,奈何她可能是個共情能力低的人,這話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朱仰起拍了拍陳路周,用相見恨晚的語氣說:“呃,這位妹妹安慰人的水平跟你有的一拼。”
昏黃的路燈下,飛蛾莽撞地撲棱著,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這仨人不知道在這兒聊了多久,那男孩兒始終無動於衷,像個木頭樁子,直挺挺地立在那兒。
那邊,泉水一般乾淨的聲音又傳來:“市一中這次實驗班也有不少人沒考好,連准高考狀元都缺考了一門。當然我不是詛咒他,就你這樣,他如果不跳樓,是不是挺對不起你在這兒自暴自棄的?”
“鸚鵡”小聲地說了句:“對啊,當初明明是你先找的徐梔。”
…………

朱仰起萬萬沒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兄弟身上,幸災樂禍地轉頭說:“准高考狀元!說你呢吧?咦,你怎麼沒去跳樓呢?”
陳路周瞥他一眼。
朱仰起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不過她們不知道你缺考的是自選模塊嗎?還拿你去安慰男朋友。”
朱仰起雖然也不太懂,但聽他們班主任說,陳路周就算沒加自選模塊,除了國內兩所頂尖級的學校,其他學校應該都沒問題,而且他好像還有什麼競賽加分的優勢,也就他那個缺心眼兒的媽非要送他出國。
陳路周單手插在兜裡,另一隻手拎著瓶沒喝完的可樂,手臂清瘦白皙,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脈絡清晰的青色血管,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要不,你去告訴她。”
“什麼?”
“我們准高考狀元雖然缺考一門,但心理素質強大,”他優哉遊哉地把拎著可樂瓶的那只手掛到朱仰起的肩上,“不光考砸了不跳樓,也不用女朋友哄,你男朋友太菜了啊。”
朱仰起嘖嘖兩聲:“喲,難得不賣慘,你不是最會賣慘了嗎?”
“我什麼時候賣過慘?”
“就你那個微信名,賣慘鐵證好吧,Cr,”朱仰起說,“我文化課雖然只學了兩個月,但也知道是什麼意思好吧。”
Cr,因為他從小被親生父母拋棄,不知道自己來自哪兒,所以沒有後綴——朱仰起是這麼理解的。
“想像力那麼豐富,你改名叫‘斯蒂芬•銅’吧。”陳路周低頭看他,一臉“我真是服了你”的表情,“Cr,是跑跑卡丁車一支車隊的名字,意思是‘瘋狂的不敗神話’。傻子,多讀點兒書吧。”
朱仰起:“……”

 

第二章
陳路周
陳路周這個人,很難講。
朱仰起從小跟他一塊兒長大都摸不透他。他這人說陽光也陽光,說自戀也自戀,說傲慢吧,也是相當之傲慢。他太知道怎麼往人最脆弱的地方捅刀子,但有時候表面功夫又做得比誰都好。總的來說,就是別得罪他,因為他這個人百無禁忌。陳家為什麼會領養他?圖的也許就是他“八字”硬。
據說陳路周那個金貴弟弟,剛生下來時半夜老哭,陳路周住進來之後,他半夜再也沒哭過。
陳路周沒興趣聽人安慰男朋友,打算把剩下的可樂喝完進去找部電影看。隨後,他耳邊響起朱仰起陰陽怪氣的聲音:“這不是談胥嗎?”
陳路周悠悠地瞥他一眼:“怎麼,認識?”
“以前一中的啊。”朱仰起眯著眼端詳談胥,“你還記得馮覲吧?我初中部的那個朋友,就是被他媽逼得轉學了。”
“他媽逼的?”
“對,他媽,逼的。”朱仰起認真斷了下句。
早幾年一中其實魚龍混雜,因為那時候還沒取消附中直升部,年年都有朽木糞牆花錢混進去。後來一中為沖升學率,劃分了三個校區:宗山校區、主校區和榆林校區。宗山校區裡就是陳路周他們五個實驗班,裡頭都是學神中的學神,各大競賽的金牌得主;主校區裡都是談胥、馮覲這種普通學霸,人數最多;榆林校區裡全是藝術生,朱仰起、穀妍這種,大多數是附中直升的。
陳路周不是附中直升的,而且,他的課表跟朱仰起的不一樣。宗山校區週一到週六基本都上課,周日放半天,晚上又得回去上自習。哪怕寒暑假,陳路周也基本都在參加競賽集訓。榆林校區的學生基本屬�放養,所以他倆高中三年其實還是有信息差的,不然朱仰起也不會真以為他在跟谷妍談戀愛。
所以馮覲的事情,陳路周不太清楚。但聽朱仰起那麼說,他倒是想起他跟談胥打過一場球,談胥這人的情緒控制能力確實不太行。

那是高二籃球聯賽,市一中對樂成高中。
兩所學校都是省重點,水平在伯仲之間。但那年一中競賽拿獎多,樂高的人就想在球賽上挫挫他們的銳氣。樂高學生的打法向來激進粗野,加上那天裁判吹黑哨,他們便有恃無恐,三番五次地惡意犯規。陳路周他們忍氣吞聲打了半場,比分落後大半,還有不少人受傷,場外啦啦隊的那些女生心疼地嚷嚷著讓陳路周他們別打了。
啦啦隊在場外架得熱火朝天,場上的隊員倒還冷靜,壓根兒沒理會對方那些不懷好意的挑釁,中場休息期間專心致志地商量戰術和佈局。
一中的學生魅力就在這兒,他們私下也有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時候,但集體榮譽感都特別強。一到這種緊要關頭,誰都不會再爭先恐後地搶風頭,反而對彼此信任感十足,一旦戰術定下,就八方呼應,球到哪兒都有人兜著。
談胥只打了半場就被裁判罰了下去。陳路周和校隊隊長都有不同程度的腳傷。但因為談胥下場,他倆隻輪換休息了十分鐘,便硬生生把半死不活的局面救了回來,打得現場觀眾熱血沸騰。最後他們力挽狂瀾,陳路周以三分球壓哨絕殺,幫助球隊拿下那年的聯賽冠軍。
因為比賽是險勝,全場都興奮得高呼。但後來不知道怎麼的,談胥突然沖過去,二話不說,一拳把對方的隊長打翻在地。陳路周和另外幾個隊員剛坐下喘口氣,攔都來不及攔,現場瞬間被男生洩洪一般的嘶吼聲和女生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淹沒。
那年聯賽,他們被取消了成績。陳路周和幾位隊員的腳受傷相當嚴重,賽後打了一個月的石膏,結果因為談胥沉不住氣,市一中最後連個名次都沒得。
…………

“現在都說不清楚他當時到底是不是故意的。馮覲說談胥這人好出風頭。他被罰下場,最後風頭全被你和隊長搶了,他心裡肯定不平衡啊。明知道打架會被取消成績,他還沖上去,不是蠢就是壞。而且要不是他在那兒瞎搶籃板,你的腳會受傷?”
朱仰起說這話時,兩個人已經進屋。他上完廁所出來,一邊滿屋找打火機,一邊斬釘截鐵地對陳路周說。
作為當事人,因此打了一個月石膏的陳大少爺都沒他那麼義憤填膺,單手拎了把椅子擺在客廳中間,準備把前兩天剛買的燈換一下。不過他單腳站上去看了一眼就放棄了——燈罩裡頭蚊蠅屍橫遍野。前租客估計煙癮很大,燈罩邊沿的金屬螺絲帽上全是汙膩的黑色煙油,他根本無從下手。
客廳的燈光很昏暗,一閃一閃的,一副行將就木,試圖耗盡最後的光亮,隨時都要罷工的樣子。
陳路周生無可戀般仰著腦袋靠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感慨道:“古話還是靠譜,英雄漢難當啊,首先你得沒有潔癖。”
“潔癖這麼嚴重,你還是搬回去住吧,”朱仰起嘲諷他,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別看我啊,我可幹不了,我的潔癖比你還嚴重。”
“有潔癖你還抽煙?”
“搞藝術的需要靈感,懂不懂?再說我只對別人有潔癖。”
陳路周眼神誠懇地問他:“談胥有潔癖嗎?”
“滾。”
“男子漢能屈能伸,”陳路周居然還正經八百地勸他,“既能挺直腰杆頂天立地,也能為五斗米折腰,你多少也折點兒。”
“你要早生個一百年,我懷疑你就是個漢奸。就那種只會PUA的人,我跟他折什麼腰?”
“PUA?”陳路周懶洋洋地仰靠在沙發上,斜眼瞧他。
朱仰起說:“他跟馮覲一開始關係不錯的,後來馮覲發現他對女孩子都會PUA,就跟他鬧掰了。反正他擱哪兒都一副自閉症兒童的樣子,很容易激起某些女孩子的同情心和保護欲,這招屢試不爽,你懂吧?”
“那不是學楊過斷臂就能結婚了?”陳路周沒心沒肺地說。
朱仰起換了話題:“你難道不覺得門口那個女孩子長得就一副單純、很好騙的樣子嗎?”
陳路周覺得好笑:“好不好騙不知道,單純也就是外表而已。”
朱仰起嘖嘖,一臉“你也有今天”的表情:“你這是打擊報復。人家拿你安慰男朋友,你心裡不舒服了吧。要不,你乾脆把人追過來。”
陳路周拿起一旁的遙控器,打算找部電影看,順便瞥了朱仰起一眼:“我閑的?”
“您出國前這幾個月不都挺閑的?”
“那也不談戀愛。”
“你不會被穀妍的事情搞得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了吧?”
“不至於。”陳路周調到電影頻道,此刻正在播放《肖申克的救贖》,這電影他看了不下十遍。在自由和希望這兩個主題上,這部電影表達到了極致。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媽管得嚴,我答應她了,交女朋友得經過她的同意。而且,我馬上就要出國了,追過來幹嗎?每天發視頻玩啊?異國戀也不是不能談,不過我現在窮得很,等我媽把我的卡解封了倒是能考慮考慮,不然到時候人家想見我,我卻連張機票都搞不到。”
“我就隨口一提,你想那麼遠幹嗎?還真盤算上了?你不對勁兒,你剛剛肯定腦子裡想過這個事,不然思路不會這麼清晰。”朱仰起太瞭解他了,這傢伙絕對打過壞主意。
“嗯。”他居然還有臉點頭,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拿我當反面教材安慰男朋友,還不允許我想一下?說實話,我對她比對穀妍有感覺。”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
門鈴急促地響起,朱仰起以為是他叫的閃送,興奮地一躍而起,從沙發上跳下來,飛奔去開門。
當那位妹妹的臉出現在門口時,朱仰起覺得有些東西可能要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你……”
徐梔開門見山:“兄弟,幫個忙,叫下你朋友。”
朱仰起手扶著門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徐梔,頭也不回,厲鬼索命般把陳路周的所有名字喊了個遍,語氣逐漸暴躁:“Lucy,陳路周。仙草!渾球兒!”
妹妹送上門啦!
“你有病嗎?”陳路周端著剛泡上的面,邊罵邊走過來。他將叉子叼在嘴上,眉峰微微皺著,眼神冷淡地看著門口的人,口齒這會兒倒是異常清晰:“有事?”
“你院子外頭那根棒球棍能借我用一下嗎?”徐梔單刀直入地說,“我的項鍊卡在你門口那棵大樹上了。”
陳路周打量她一眼,目光轉向門外那棵巨大的樹:“借你棒球棍你就夠得著?”
徐梔回頭看了眼,又淡定自若地轉回來,先是看了眼略矮的那個,很快就否決了,又看看陳路周,最後低頭看了眼他手上的泡面和嘴裡叼著的勺子:“那你有空嗎?我可以等你吃完。”
陳路周:“……”
朱仰起:“……”

門口就一棵老梧桐樹,盤根錯節,枝葉繁密,樹葉層層疊疊,別說晚上,白天都很難在裡面找到東西。
陳路周跟她出去,一手撐在粗糙的樹幹上,仰頭沉默地凝視片刻,神情為難地看著她:“要不這樣吧,我再給你買一條。”
徐梔愣了下,反應很快:“那多不合適。”
陳路周看著她,沒笑,眼神像是天生有鉤子,同時又很冷淡,下巴朝頂上隨意地一點:“你再給我表演一下,是怎麼掛上去的。”
徐梔:“……”
月亮孤零零地掛在天邊,像面前這個單薄英俊的少年,看著挺不好對付,但是又讓人充滿希望。陳大少爺從小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的待遇,因為百無禁忌,所以沒人能在他手下討得了好。
“這項鍊很貴。”她試圖說服他。
“是嗎?”他仿佛感同身受,點點頭,給她出主意,“要不,你許個願試試,不要浪費了。”
徐梔:“……”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徐梔看著他,終於說道。
林秋蝶女士今天的“出土率”特別高。其實,徐梔平時很少想到她,也許是下午那個跟林秋蝶女士有著同樣口頭禪,同樣妙語連珠的女士勾起了她的情緒,讓她對面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連帶著這條項鍊似乎都在提醒她什麼。
蒼白的月色下,兩個人的視線坦坦蕩蕩地在空氣裡對上了。陳路周莫名覺得跟那天下午“冷冰冰的碰撞”不太一樣。她的眼神柔和了很多,似乎帶了某種楚楚可憐的懇求。
實話講,有男朋友還對著別的男人放電,這種行為挺敗好感的。陳路周自詡情場老手,雖然正兒八經的戀愛沒談過一場,但是他的情根開得早,在朱仰起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得可著一個女孩子糾纏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怎麼跟女孩子保持距離了。
雖然他媽老覺得他有女朋友,但陳路周從不覺得自己在男女問題上有任何問題。他突然覺得自己今晚可能有點兒多管閒事。他靠著樹,眼看向別處,口氣也冷了下來:“那我也沒辦法,要不你勞駕一下消防同志?”
“你好像有架無人機,可以放上去看看嗎?”被認定為放電的徐梔渾然不覺,想到下午在他門口看到的無人機,小心翼翼地遞了個眼神過去。
你以為放風箏呢。
“眼睛挺尖啊。”陳路周差點兒翻白眼,“我媽還有架飛機,您有沒有興趣?”
徐梔:“……”
蔡瑩瑩在一旁看他倆你來我往的,眼睛快盯出血了,覺得跟這超級大帥哥聊天真帶勁兒。
氣氛一瞬間陷入靜默,蟬聲沉悶又熱烈,仿佛從地裡長出來的。陳路周打算進去看看他的泡面,剛直起身,就看見一個人舉著一根長長的杆子,從樓洞裡出來。
陳路周面無表情地問道:“朱仰起,你幹什麼?”
朱仰起滿頭大汗,興致勃勃地把東西從門洞裡遞出來:“幫小姐姐找項鍊啊。”
杆子七拼八湊,足足有三四米長,幾乎捆綁了陳路周家裡能找著的所有長條形工具,包括但不限於棒球棍、三腳架、晾衣竿、掃把,還有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拆下來的木棍。最令陳路周難以接受的是,最頂上居然綁著一個飯勺。
“怎麼樣,我聰明不?”朱仰起仰起臉,毫無惻隱之心地跟他邀功。
陳路周終於看清楚那根木棍是什麼材質,臉瞬間黑了:“你拆了我的模型?”
朱仰起在他發作前,跟條泥鰍似的快速從他的身邊溜過去,吭哧吭哧地對著那棵參天大樹好一頓倒騰。樹葉被他戳得撲簌撲簌直響,像被狂風揉亂,鳥兒一驚,驚慌失措地撲騰著翅膀朝無邊無際的黑夜撲過去。
“怎麼樣,有沒有?”
還真有。
只見濃稠的暮色中,一串亮閃閃的大金鏈子撲通一聲掉在陳路周的面前。
陳路周握著手機,對她的審美產生質疑的同時又徹底肯定了她的執著。
誰知徐梔隨意地掃了眼,不為所動地說:“不是這串。”
朱仰起:“……”
陳路周:“……”

終於,在這棵老樹即將被撓禿的時刻,徐梔的四葉草項鍊找到了。她淡定禮貌地道謝:“謝謝,是這個。”
然而,陳大少爺叉腰靠著旁邊的電線杆子,老神在在地指揮朱仰起:“繼續,你先別停,再搖搖,看看還有沒有金條什麼的。”
徐梔:“……”
蔡瑩瑩:“……”
朱仰起:“……”

把大金鏈子交給社區街道辦之後,徐梔提出請他們吃夜宵表示感謝。
蔡瑩瑩立馬附和:“對對對,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開到挺晚,不僅好吃,還乾淨,大眾點評全五星。今晚真的太感謝你們了,這項鍊對我閨密來說特別重要。”
朱仰起:“好啊。”
陳路周:“我回去吃泡面。”
蔡瑩瑩瞬間垮下臉。果然大帥哥都不太好勾搭。她欲蓋彌彰地說:“不是吧,這麼不給面子啊,吃個夜宵怎麼了?還怕我倆打你的主意啊?我倆都有男朋友好吧。”
“啊,都……都有男朋友啊?”這下連正在拆杆子的朱仰起都不想去了。
徐梔下意識地看了眼蔡瑩瑩,只聽蔡瑩瑩繼續用義正詞嚴的口氣對他倆說:“你們幫我們這麼大一忙,而且你還把他的模型都拆了,我們也不想欠你們人情啊,純粹是為了感謝你們,不用想這麼多吧。”
說完,蔡瑩瑩才附在徐梔耳邊低聲說:“他這種帥哥就是清高又傲慢,咱們得反其道而行之,不然他就怕咱們以後纏上他。”
徐梔茫然地看著她:“不是,你現在什麼想法?翟霄怎麼辦?”
蔡瑩瑩回答得正氣凜然:“關我什麼事,不是你說請他們吃飯的嗎?我就是跟著帥哥蹭頓飯而已。”她瞟了那哥一眼,“就這種帥哥,我想今年咱們應該碰不到第二個這麼極品的了吧,吃頓飯怎麼了?再說我和翟霄又沒確定關係,你跟談胥也沒談啊,馬上又要崩,有什麼好顧忌的?”
徐梔倒不是在意這個,也沒多說,只歎了口氣:“你別把人給嚇跑了。”
她心裡是有如意算盤的。不過她不太會跟人聊天,尤其是跟男生。
朱仰起剛要說“既然你倆都有男朋友,那我也回去吃泡面”,結果蹲在地上綁鞋帶的陳路周頭也不抬地開口:“行啊,去哪兒吃?”
他蹲著,徐梔只能看見個蓬鬆柔軟的頭頂以及寬闊平直的後背,像朝陽初升時的山脊,讓人有點兒想攀登。
徐梔突然覺得他可能也沒那麼不好對付,盯著他的頭頂說:“就門口吧。”
陳路周慢條斯理地綁好鞋帶,最後重重一拉,人站起來。兩個人站在樹旁,徐梔覺得他的身影比那樹更厚重,牢牢地將她罩住。一股淡淡的鼠尾草沐浴露的氣息從鼻孔鑽進來,夜幕像一張巨網,但徐梔感覺他的背頂著一片天地,讓她莫名有股安全感。
“你們先走,我回去鎖上門。”他轉身往裡走。他旁邊那個人像跟屁蟲一樣,立馬跟著進去。
“我們就在門口等你!”

徐梔和蔡瑩瑩站在樓洞口臺階下的路燈旁等著,飛蛾仍在無所謂地撲棱著,溫和的光線將兩個人的身影拉長。等待期間,兩個人一動不動,特別像兩座望夫石。徐梔提醒她:“蔡瑩瑩,你把口水擦擦。”
“我那不是口水,”蔡瑩瑩說,“是羡慕的淚水。”
“羡慕什麼?”
“羡慕他以後的女朋友。”
徐梔問:“你怎麼知道他沒女朋友?”
蔡瑩瑩眼睛牢牢地盯著樓門口,篤定地說:“他一看就是單身狗啊。而且,這大帥哥絕對不好追。”
話音剛落,兩個人聽見裡頭傳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緊跟著,兩道年輕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後從樓洞口走出來。跟屁蟲顯然是收拾過,脖子上掛了一串“雞零狗碎”,走起來像個年久失修的音樂盒,丁零噹啷地響。大帥哥換了件簡單乾淨的黑色T恤,不知道是不是怕晚上冷,肩上還搭了件運動服外套,白皙的皮膚的優勢頓顯,手臂的線條流暢而有力,青筋挺明顯。
他懶散地走在跟屁蟲身後,低著頭給手機插充電寶。跟屁蟲嬉皮笑臉地說了句什麼,他也笑了下,很敷衍。下一秒,他的視線朝著徐梔這邊投過來,估計不知道怎麼叫她們,又淡淡地收回視線,人就站著沒動了。徐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的眼神,覺得有點兒暗度陳倉的意思。
蔡瑩瑩二話不說拽著徐梔走過去,四個人往巷子外走。
就這麼會兒工夫,陳路周還找了部電影出來看。蔡瑩瑩不滿地說:“不是吧,跟我們出去這麼無聊嗎?還看電影打發時間啊?”
“你不用管他,他跟女朋友出去也這樣。你們不知道吧,博匯影城就是……”朱仰起口無遮攔,差點兒把陳路周的家底都抖乾淨。陳路周不冷不熱地瞥他。朱仰起立馬話鋒一轉,“博匯影城上映的電影他一部不落都看過呢。”
蔡瑩瑩以為自己判斷失誤,低聲問跟屁蟲:“啊,他有女朋友啊?”
朱仰起嘖嘖兩聲:“哎,你不是說只是吃頓飯嗎?怎麼,想追我兄弟啊?”
“嘁,我有男朋友的好吧。”蔡瑩瑩不甘示弱地翻了個白眼,“不過說到博匯影城,他們家的電影票是真的貴,而且從來不送券。”
“廢話,人家是本市最大的影城好吧。”
…………
徐梔被落在後面。她看了眼,這哥低著頭,真在看電影,顯然沒跟她聊天的意思,看的還是一部很老的災難片。
“怎麼現在才看?我記得這片子高一時就出了。”徐梔故作輕鬆地搭訕。
“是嗎?可能之前太忙,沒注意。”
“今年暑假馬上要上映第二部了。”
“嗯。”
徐梔絞盡腦汁找話題:“你平時都在博匯看電影嗎?”
“嗯。”這聲比剛才那聲更平淡。
“最近有想看的電影嗎?我可以請你。”徐梔說。
陳路周終於抬頭,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理解:“什麼意思?一頓飯還不夠你謝的?”
徐梔總不能厚著臉皮說,我請你看場電影,你請我見見你媽媽吧。她怎樣才能更自然地接近他媽媽呢?
“沒什麼。”
徐梔覺得自己現在的反應一定不夠自然。

巷子幽深寂靜,牆面苔痕斑駁,高高的牆頭掛著層層疊疊的樹葉,月光灑在牆頭,思念容易發酵。這是一段下坡路,風在耳邊格外清晰,在他們身後,自行車鈴鐺丁零零一直響,一群小小的少年迎著月光毫無顧忌地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一點兒沒減速的意思。
徐梔沒注意,沉浸在如何與陳路周更自然地搭訕的思考中,險些被蹭到,強行打開下一個話題:“你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啊?”
問完她又覺得不對,時間上不太對,林秋蝶女士不可能有他這麼大的兒子。
“我?問我的生日?”陳路周抬頭看了眼那群肆無忌憚的小屁孩兒,不動聲色地走到她的外側,大概是覺得好笑,嘴角難得冷淡地勾了下,“你不如先問問我的名字,搭訕的基本流程都不會?” 
“哦。”
沒下文了。
陳路周:“……”

“不用跟你男朋友說一聲?”
兩個人走到巷子口的時候,陳路周鎖上手機,兩指捏著,拎在手裡慢悠悠地來回打轉,不知道是隨口還是故意,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看著即將變換的紅綠燈,突然就問了這麼一句。
徐梔覺得他這句問話並不友善,緊跟著的第二個想法就是,當他的女朋友一定很不自由。
“有男朋友就不能跟異性出去吃飯嗎?”
她的眼神太誠懇,誠懇到讓陳路周漫不經心拎著手機轉的手都微微一頓——
“好問題。”

夷豐巷燒烤一條街遠近聞名,不光慶宜市的人來,就鄰市也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這個時間點正是人流爆滿的時候,各種豪車見縫插針地停著。徐梔沒心思排隊,在美團上找了家等候人數最少的店預約位置。那家店也是他們當地特色——海鮮、骨頭燒烤。
一坐下,陳路周的手機就響起來,他一邊看菜單一邊隨意地掃了眼,直接摁掉,屏幕上顯示著“女王大人”。
徐梔和蔡瑩瑩對視一眼。
朱仰起知道是他那掃興的媽:“喲,翅膀硬了啊,女王大人的電話都敢不接了?信用卡不想解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陳路周甘拜下風,歎了口氣,把菜單丟給對面倆女生:“你們點。”
朱仰起興奮地敲著桌子:“快點,快點,不用給他省錢,鼇蝦刺身先讓老闆上十隻。”
蔡瑩瑩奪過點菜板子:“是我們請好吧。”
朱仰起:“放心吧,他從來不會讓女生買單的。”

陳路周去廁所給連惠女士回電話。他把電話夾在耳邊,低著頭洗手:“媽。”
連惠女士的聲音一直都是莊重溫婉:“現在已經考完試了,你還不打算搬回來嗎?”
他漫不經心地一笑,關掉水龍頭,抽了張紙巾擦手:“反正沒倆月就出國了,不用搬來搬去吧。怎麼,您想我了?”
“出國的資料我們幫你準備得差不多了,快的話,下周就視頻面試。”
“嗯,知道了。”陳路周把紙丟進垃圾桶,靠著洗手池,懶洋洋地說。
“你不打聽打聽是哪所大學嗎?”
“不管哪所,我一定能上,不是嗎?”陳路周無奈地仰起頭,用手按了按鼻樑骨,說,“媽,我聽得懂您的意思,不管他給我找的什麼野雞大學,我都會老老實實去上。”

陳路周回來的時候,菜剛上齊,但垃圾桶裡已經躺著一大把光禿禿的竹簽。朱仰起吃得滿嘴都是油膩膩的孜然。陳路周拉開椅子坐下,嫌棄地抽了張紙巾遞給他:“擦擦吧,看著挺沒胃口的。”
陳路周看了眼徐梔。她面前倒是乾淨,顯然沒怎麼吃,手機擺在旁邊,她的手機已經插在他的充電寶上了。他瞥了眼,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問道:“你不餓?”
“還好。”徐梔主動解釋,作勢要拔下來,“剛手機沒電了,朱仰起……”
“不用拔,充著吧。”他低頭喝了口丸子湯,說。
“朱仰起,你居然不吃香菜?”蔡瑩瑩痛心疾首地說。
顯然,剛剛他不在時,朱仰起已經替他做過自我介紹,現在又自發地給他介紹了一番:“那個美女叫蔡瑩瑩,就那個蔡,晶瑩的瑩。這個仙女叫徐梔,雙人徐,梔子花的梔。你叫陳路周,我跟他們說過了。”
蔡瑩瑩:“聽說你英文名叫Lucy?”
朱仰起點頭:“因為我兄弟從小長得太好看,小時候的英文家教以為他是女孩子。”
蔡瑩瑩將信將疑地說:“現在看著可不像女孩子,很帥啊。徐梔,你說是吧?”
徐梔覺得陳路周是個經得起推敲的帥哥,五官長得都很標準,任誰都不會對他的性別產生懷疑,雖然平直長眉溫順服帖,但眼角尖銳單薄,瞳仁黑亮清冷,所以看著冷淡且不好糊弄。
他大多數時候嘴角都彎著,全身上下也就這個部位看著最溫柔。
不知道為什麼,徐梔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坦蕩無畏。的確,聽見蔡瑩瑩那麼說,他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任由徐梔打量,甚至毫不避諱,直接回視她。
反倒是徐梔忍不住避開他的視線:“是吧。”
陳路周笑了下,抱著胳膊往後靠,還把身上運動服的拉鍊拉開,敞著懷靠在椅子上,給自己倒了碟醋,說:“我還是很好奇,你的項鍊是怎麼掛到樹上去的?”
蔡瑩瑩說:“是這樣,她高考考得比她‘男朋友’好,她‘男朋友’大概心裡不平衡吧,就對徐梔各種冷暴力。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考砸都莫名其妙發脾氣,都要徐梔去哄。剛剛徐梔想把項鍊要回來,他突然就發瘋把項鍊從樓上扔下去,就……卡在你們樓下的樹上了。”
朱仰起:“神經病吧。妹妹,這你都不跟他分手?”
徐梔心平氣和地對他說:“你不要叫我妹妹,咱倆不一定誰大。而且,我是打算跟他說清楚來著……”
蔡瑩瑩打斷她說:“但那男的吧,有時候也挺好的。他家裡沒什麼錢,高三的時候為了省錢,一天只吃一頓飯。有一次徐梔沒來得及吃晚飯,他把自己唯一的那頓飯留給徐梔吃了,就挺複雜的一個人。”
朱仰起咬了一口香菇串串,疾首蹙額,口無遮攔:“妹妹,你媽媽沒教你不要在垃圾桶裡撿男朋友嗎?你倒好,你是直接去垃圾回收站翻的啊?”
徐梔倒是沒生氣,反倒是蔡瑩瑩聽完火冒三丈,想罵朱仰起“你會不會說話?沒事問候別人媽媽幹嗎?”,不等她張口,一直靠著椅背、雙手環在胸前冷眼旁觀的陳路周隨手在桌上夾了個黃金小饅頭,二話不說塞到朱仰起嘴裡,示意他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你是被人丟進去過,還是進去撿過啊?人家交個男朋友影響你在那兒撿垃圾了?你年底的KPI會因為她達不了標是不是?”
朱仰起開玩笑確實沒他有度,這會兒回過味來,發現這麼說是挺不合適,畢竟才見第一面,自己怎麼能這麼說人家?於是他順著陳路周給的臺階嘟嘟囔囔地找補:“可不嗎?現在競爭多激烈。”
蔡瑩瑩的火氣這才下去些,不過她暫時不想跟朱仰起說話,於是把話頭對準陳路周:“聽說你還有個外號叫‘仙草’?”
徐梔看著陳路周。也許是因為那個聲線跟她媽一模一樣的女人,徐梔總覺得陳路周很親切,可他明明一副生人勿近的驕傲樣。
陳路週一臉“這你別問我,誰這麼喊的你問誰去,這種外號我再自戀也不好意思親自介紹”的表情。
徐梔和蔡瑩瑩同時轉頭看朱仰起。
朱仰起頓時又趾高氣揚起來,一邊啃骨頭一邊解釋:“你們沒聽過嗎?我們市一中帥哥內卷啊,堪比神仙打架,他就是‘打贏’的那個,神仙裡的仙草。”
陳路周一邊看手機,一邊想“我什麼時候參與過?”,後來想想,算了,裝過頭就不好了。
蔡瑩瑩這才後知後覺地看著他倆:“你倆也是市一中的?”
朱仰起轉頭看陳路周。後者視若無睹,絲毫不考慮一中的形象,懶懶散散、大咧咧地敞著腿靠著椅背。微信響個不停,好像有人給他寫了一篇小作文,一條對話框還不夠用的,而他居然饒有興趣地、一字不落地看完了,一副市一中頂級渣男日理萬機的做派。
朱仰起默默地往邊上靠了靠,決定跟他保持距離,隨後正襟危坐,對蔡瑩瑩說:“怎麼,我們不像?”
蔡瑩瑩看看陳路周,又看看朱仰起,不知道誰不像,反正就是不太像:“有點兒。”
朱仰起心說:頭髮長見識短,你知道旁邊這個人有多牛嗎?但他覺得現在還是不要搭理陳路周比較好。
他用餘光瞥了眼,才發現那篇小作文並不是他想像的那種。陳路周果然不是尋常人,那麼一長篇問候祖宗的話,他居然能看得那麼津津有味。那人大概是穀妍的愛慕者,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加了陳路周的微信,發的那些文字不堪入目。
“這你都能忍?”
燒烤店的電視機上正播放著一部法國電影,陳路周靠在椅子上,腳撐著地,人往後仰,抻著脖子看了眼那部電影的名字,才放下腳對朱仰起說:“看他問候得那麼真誠,我以為他知道我祖宗的墳在哪兒。這不是好奇嗎?結果看到最後也沒給我留個地址。”
“……”
蔡瑩瑩壓根兒沒聽懂他倆說什麼,把話題扯回來:“既然你們是市一中的,那你們認識翟霄嗎?”
陳路周搖頭。
朱仰起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認識吧,前陣子還一起打過球。”
“哪個?”陳路周側頭問他,“我見過嗎?”
朱仰起:“廢話,一起打過好幾次球了。不過,你跟姜成那幫人打得多,估計不記得他。”
蔡瑩瑩眼裡放光:“他在你們學校應該也是學霸吧?”
“算不上,不過學習倒是挺努力,屬�勤奮型的。”
那人跟他旁邊這位可比不了。
蔡瑩瑩不服氣地反唇相譏:“聽起來你學習很好?高考估了幾分?”
“四百多分吧,五百差點兒。”
“那你還這麼大言不慚。”蔡瑩瑩很不屑。
“我是藝術生,這個分夠上八大美院了好吧。”朱仰起說。
蔡瑩瑩和徐梔對視一眼,沒再往下問,自動自發地把陳路周和朱仰起一樣歸入藝術生行列。

燒烤店陸陸續續迎來不少客人,陳路周再三確認徐梔吃飽了,隨後拿起手機站起來,似乎要去買單,徐梔手疾眼快地跟上去。
位子上就剩下朱仰起和蔡瑩瑩兩個人,還在啃最後一點兒骨頭渣。蔡瑩瑩還是沒忍住,問:“那平日裡跟翟肖來往的女生多嗎?”
“女生?沒注意啊。”朱仰起先是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麼,說,“他在外校有個女朋友吧。”
蔡瑩瑩笑得神秘兮兮。
朱仰起渾然不覺地嘬著骨頭裡的骨髓,含混不清地說:“好像叫什麼晶晶。”
蔡瑩瑩翻了個白眼。晶晶,瑩瑩,這你都分不清嗎?
蔡瑩瑩耐心地給他提示:“你想想,是不是跟我的名字挺像的?”
朱仰起瞬間豁然開朗:“對,叫柴晶晶,八中的。”
蔡瑩瑩的笑意僵住:“……”

徐梔緊緊追隨陳路周的腳步,跟到前臺,掏出手機,隨時準備跟陳路周搶單,甚至連二維碼都提前打開了。
結果陳路周只是在前臺拿了包紙巾,見她跟過來,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前臺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聲音嘈雜細碎。他卻獨獨看她,那雙眼睛乾淨澄澈得好像籬落疏疏裡掩藏的明月,令人怦然心動。那裡寬廣無垠,好像可以扛下所有狂風暴雨的海面,又好像可以靜靜地藏起少年心事的一汪池水。
陳路周順手從前臺的糖果盒裡撿了顆水果糖,很自然地遞給她,笑得不行:“跟過來幹嗎,以為我是來買單的啊?”
瞬間,徐梔跟他學到了什麼叫自然。
燒烤店人聲鼎沸,徐梔耳邊充斥著啤酒瓶的碰撞聲,夾雜著親朋好友間口氣比腳氣大的吹噓聲以及下屬們“市區一套,郊區一套”的溜鬚拍馬聲。
陳路周站在那兒,跟身邊的澆漓世道格格不入,笑起來的模樣就好像清晨山林裡沾滿露水的雪松針,嫩出水,也帶著一股燦爛的銳氣。
雖然他的尖銳張揚不可否認,但他確實是個讓人一看就充滿希望的人,就是很不好糊弄。
徐梔默默地把手機收起來,接過糖,手指特意避開他捏著的部分:“你們藝術生真的很費紙,那一包紙都是你倆用的。”
陳路周笑了下,倒也沒否認,以目光往回示意了下:“還吃嗎?”
徐梔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裡,搖頭。
於是,他毫不客氣地用手指點點前臺檯面:“那你買單吧。”
雖然說好是徐梔請,但不知內情的前臺收銀員小姐聽見他這副理直氣壯“吃軟飯”的口氣,還是忍不住翻白眼。
陳路周說完就轉身走了。徐梔看著他走回去,漫不經心地把那包紙丟到桌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她隱隱約約聽見他帶水帶漿地調侃朱仰起:“節約點兒吧,哥,實在不行讓你爸改種樹吧。”然後他拿起不知道什麼時候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轉身出去了。
徐梔聽說朱仰起複讀過一年,應該比他們幾個都大,他這聲“哥”叫得沒毛病,就是聽著怎麼那麼諷刺?
朱仰起奓毛:“你看看你自己面前這都什麼玩意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這兒幹什麼不正經的勾當了好吧!”
“……”

徐梔付完錢也往外走,手機正巧彈出一條老徐發來的微信。
光霽是個好醫生:你外婆說讓你晚上回來時帶個烤地鼠?
梔子花不想開:啥玩意兒?
梔子花不想開:您用問號是不是也覺得這玩意兒挺難抓的?
光霽是個好醫生:哦,是烤地薯。你晚飯吃了嗎?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梔子花不想開:蔡蔡還在吃夜宵呢,不知道幾點回。
光霽是個好醫生:那算了,我直接鎖門了,你晚上睡蔡蔡家吧,地薯給外婆閃送過來好了。
梔子花不想開:別,爸,蔡蔡今晚能不能回家還不一定。
徐梔發了一張下午蔡蔡染髮的照片過去。
半晌,老徐回復:會高啊。
徐光霽經常錯別字連天,徐梔對她爸這個情況倒是了如指掌:是吧,蔡蔡會搞吧?
光霽是個好醫生:我是說蔡院長的血壓會高!!
梔子花不想開:蔡蔡說支持您當院長!

慶宜市是港口城市,近幾年省裡大刀闊斧地發展經濟,市區早已鳥槍換炮,高樓林立,商圈建設得簡直比奧運五環還緊密。夷豐巷在市中心,當初東西兩港為了這塊地爭得頭破血流,甚至鬧出過人命,最後卻是誰也沒得利,夷豐巷保持原貌。這個擁有八九十年代最原始風貌的小巷在繁華的商業街煢煢孑立,反而成了網紅打卡地,帶得附近燒烤店的生意都蒸蒸日上,不然以前這個時間點哪會這麼熱鬧。
此刻燒烤店外還大排長龍,等位的隊伍仿佛多米諾骨牌,一推能倒一片。徐梔一出去,就看見陳路周百無聊賴地抱著胳膊,靠在門外的旋轉木馬等位椅上欺負小孩兒。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面前這個身高不過到他大腿根的小屁孩兒,拉仇恨一般說道:“猜拳吧,贏了就把位子讓給你。”
小孩兒不肯走,一副非要坐在這兒的樣子:“我不,剛剛都輸給你五把了,你作弊。”
他笑笑:“這麼輸不起啊,輸了就說別人作弊。”
“那你怎麼能把把都贏我啊?”
“因為你笨啊。”
小孩兒有些崩潰。徐梔生怕他下一句話就是“你信不信我讓奧特曼來修理你”。每當這時,徐梔總是很無語,因為每次被小孩兒這麼“問候”的時候她都很想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奧特曼,但老徐說,“要保護小孩子的童心”,而對小孩子來說,奧特曼是必殺技,是一種比警察叔叔還好用的利器。
果不其然。
“哥哥,你怕不怕奧特曼?”
“怕死了。”陳路周說。
“那你信不信我讓奧特曼來修理你?夢比優斯,奧特曼屆的團寵。”
“是嗎?團寵不都是最菜的那個嗎?”
小孩兒簡直要哭了:“哥哥你都幾歲了,還搶我們的椅子?”
“幾歲我站著也累啊。”陳路周欠了吧唧地說,“你要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叫你‘哥’。”
這什麼妖魔鬼怪啊?!小孩兒氣得哇哇大叫,忍無可忍,終於氣急敗壞地轉身跑開了。
徐梔走過去提醒他:“他好像去叫家長了。”
陳路周靠著木馬椅,眼神淡淡地看了她兩秒,或許沒帶什麼情緒。但徐梔總覺得那眼睛裡有根看不見盡頭的導火索,蘊藏著一股隱秘而巨大的力量。
他慢悠悠地回了句:“哦——”
徐梔掏出手機,調出錄音功能。
陳路周看著她低頭專心致志地擺弄手機:“你幹嗎?”
“錄音啊。”徐梔點開錄音功能說,“萬一遇上個無理取鬧的家長怎麼辦?我等會兒幫你把錄音交給警察叔叔,方便你自證清白。”
陳路周低頭笑了下,沒說話,慢慢地轉過頭,視線落在不遠處此起彼伏的音樂噴泉上,懶洋洋地把雙手插到兜裡:“第一次見面而已,幹嗎這麼幫我?”
心思不單純啊你。
徐梔茫然地看著他:“我以為介紹過名字我們就是朋友了呢。”
陳路周:“那你朋友太多了吧。”
徐梔認真地想了想,說:“不多啊。”
話音剛落,徐梔的耳邊就響起一道微微喘著氣、感激涕零的聲音:“謝謝你啊。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這家店的人怎麼這麼多,我爸爸腿腳不方便,去趟廁所都不敢,麻煩你了啊,幫我們占座。”
陳路周這才緩緩地從椅子上直起身,對著那對父女慢慢地說:“沒事。”
徐梔愣怔間,轉頭看見那家長還真領著小孩兒氣沖鬥牛地過來說理,眼見這邊是這番模樣,家長轉而劈頭蓋臉地沖著自家小孩兒就是一通痛駡:“那位叔叔腳都這樣了你還跟他搶座位!你真不懂禮貌!還吃什麼吃!回去寫作業去吧!”
…………

暮色深沉,各色霓虹燈、廣告牌爭相亮在樓宇間,路上車流擁堵,喇叭聲四起,兩個人身後是燒烤店裡越來越熱烈的拼酒聲。
兩個人站在門口,等蔡瑩瑩和朱仰起掃完尾出來。
“他倆怎麼還沒吃完啊?”
徐梔拿著手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心虛,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機拍著掌心。
陳路周仰著頭,似乎在看星星,喉結異常明顯,像被一塊正方體冰塊頂出來的直角,鋒利而冷淡。半晌,他才低頭,笑著問:“怎麼,怕被查崗啊?”
徐梔覺得天上的星星好像突然都跑進了他的眼睛裡,不然怎麼會那麼亮。
“不是,”她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怕誰查崗,以為是調侃家裡催她回去,看著他說,“我外婆想吃烤地薯,這個點我都不知道上哪兒去買。”
陳路周摁亮手機屏幕,看了眼時間,是挺晚的了。

這幾年慶宜市評文明城市,在城管夜以繼日的監督下,路邊攤確實日漸減少,這個點雖然是夜宵攤的高峰期,但烤地薯這種收入微薄的生意,對慶宜這種幾年光景飛速發展,靠拆遷就拆出不少暴發戶的城市來說,確實沒什麼人願意做。
“你們家老太太睡得挺晚啊。”他半信半疑地調侃了句。
“嗯,吃不著還得發脾氣,沒開玩笑。”
“這麼凶啊——”陳路周拖長音,後背抵上身後的電話柱,垂下眼簾,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倒是有個辦法。”

朱仰起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吸著最後一根骨頭裡的骨髓:“什麼?你倆上哪兒去?烤什麼地鼠,那玩意兒多難抓啊。哦哦,行吧,那我吃完把她送回去再過來找你。”
蔡瑩瑩這會兒才回過神,心神恍惚地開口:“他們倆去哪兒了?”
“說是打地鼠去了?”朱仰起掛掉電話,得,聽了半天還是沒聽清楚,“不知道,反正我的任務就是吃完剩下的骨頭然後把你送回去。”
“哦——”蔡瑩瑩眯起眼睛,洞若觀火,看著朱仰起,直白地問:“你朋友是不是想追我朋友?”
朱仰起剛把吸管插進骨頭,聞言瞬間怔住:“什麼玩意兒?你說陳路周?”
“對啊,不然他倆為什麼單獨去打地鼠了?打地鼠多曖昧啊。”
“打地鼠有什麼曖昧的?又不是去看電影。”朱仰起的直男思維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蔡瑩瑩信誓旦旦,一臉“我還不瞭解你們臭男人”的表情說:“就是很曖昧,你朋友就是想追我朋友。別說是我朋友主動的,她是絕對不會主動約人的。”
“明明是你朋友更主動好吧。”朱仰起不屑地笑了下,“我覺得你就是想多了,我朋友才不會做這麼不人道的事情……”
他隨即一想,不人道的事情陳路周確實做了不少。朱仰起頓時愣了一下,緊跟著,心裡莫名躥起一股無名火,不知道是因為被人看低了人品和道德底線的憤怒,還是因為其他什麼。他鄭重其事地把手套一摘,丟在桌上,看著蔡瑩瑩,義氣十足、一字一頓地道:“反正就是不會。你要說他是去跟人一夜情什麼的,那我不敢保證,但是挖牆腳這種事他才不會幹!”
蔡瑩瑩:“……”

其實陳路周搬過來不久,廚房冷冷清清的,沒開過火。他依稀記得前兩天過來打掃的阿姨為了感謝他幫她兒子講數學卷子,送過一袋地薯給他,不過他不記得放在哪兒了。
徐梔看他思維縝密得連馬桶蓋都掀起來找了一圈,突然有點兒猶豫,這東西要是找出來,她還要不要給外婆吃?
陳路周從廁所出來,見徐梔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往邊上讓了下,拉開些距離,然後不動聲色地從她邊上繞過,才低頭,無語地睨她一眼:“跟著我幹嗎?我還能在廁所偷吃啊?”線條流暢的下巴頦兒仰起,他指向沙發,“去那兒坐著,找到了我拿給你。”
徐梔哦了聲,乖乖地轉身朝客廳走去,心裡感歎了一下:真是奇妙的緣分。她特意坐在那位女士下午坐的位置,好奇地環顧了一圈。
房子乾淨整潔到不像高三生住的,書都看不到一本,角落裡倒是井然有序地陳列著好幾架刻著名字的無人機和滿是龍飛鳳舞簽名的籃球,以及夾著半張還沒畫完,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藝術天分的圖紙的畫板。還有一些物品應該就是他說的模型。他有很多模型,朱仰起拆的應該是一個榫卯結構的小建築,旁邊還有一尊人物雕塑,有點兒像美術畫室常用的大衛的雕塑,不過那張臉看著有點兒熟悉。徐梔看了老半天才認出來應該是他自己。他真的好自戀,給自己做雕塑,還到處刻自己的名字,連iPad都沒放過。
徐梔一圈看下來,發現應該是有阿姨定期幫他打掃,除了地上那一堆剛剛被朱仰起拆下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杆子成員”,其餘的地方可謂是一塵不染。
沒幾分鐘,陳路周還真找到了地薯,拿出來問她:“你會烤嗎?”
“你這兒有微波爐嗎?”
“你要在我這兒烤?”
“不行嗎?”她的話是誠懇的,一雙乾淨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我家沒有微波爐。”
她家是真的沒有微波爐,老徐不喜歡用,只買了個蒸箱。
但陳路周是不能理解這年頭還有人家裡沒有微波爐。
陳路周勸不動她,只能勸自己:陳路周,你別禽獸不如,她有男朋友。
朱仰起說得沒錯,長得清純也是一種優勢。哪怕這麼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句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聽起來也只是想要烤兩個地薯而已。
徐梔把地薯洗乾淨,放進微波爐裡,設置好十五分鐘,摁下開始鍵,微波爐便嗡嗡嗡地開始在靜謐的夜裡工作。
平日裡,這棟高三樓倒也沒那麼安靜,跟父母的爭吵聲,跟室友的爭吵聲,跟女朋友的爭吵聲,加上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每當陳路周想安安靜靜刷題的時候,這種人類不能相通的悲喜總是格外多,偏偏今天樓裡萬籟俱寂,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那漫長的十五分鐘就變得尤其尷尬。
這是一套小戶型的兩居室,廚房過道只有一米寬,狹窄也空蕩,檯面上一個鍋碗瓢盆沒有,洗乾淨的泡面盒子倒是不少——他給門口收紙板的大爺留的。
他倆一人一邊靠著廚房的門框,像倆門神,看著微波爐裡頭的紅光,像是在等什麼救命丹藥,這畫面無比詭異。
陳路周覺得自己識相點兒就該避嫌走開,但是又怕她把廚房炸了,於是問了句:“平時會做飯嗎?”
“算會吧,但是做得比較少。”徐梔禮尚往來,“你呢?”
我不是在跟你搭訕。
但他還是回答了,靠著門框,口氣漫不經心:“也就看電影的時候煮個泡面。”
徐梔:“那你喜歡看什麼電影?”
她是真的不會聊天。這樣的對話已經足夠乾巴巴,陳路周並不想再聊下去。然而更尷尬的是,地薯放進去沒兩分鐘,客廳那盞行將就木的燈徹底罷工,而廚房本來就沒燈——之前壞掉後他懶得花時間修,反正也不用。
所以頃刻間,整個房間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徐梔下意識地先去看微波爐。嗡嗡嗡,機器還在頑強地運轉,加熱時還朦朦朧朧地散發出一道橙紅色的光暈,說明並不是停電。
整個廚房就靠著那點兒昏暗的光暈照明。微波爐還在不知好歹地轉,那道光模模糊糊地照在兩個人身上,氣氛一下子堪比燈火輕搖的燭光晚餐,透著一種沉默又尷尬的浪漫。
陳路週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說“我什麼電影都看”,還是先替那個不知好歹的微波爐道個歉:抱歉,氣氛搞得有點兒浪漫了。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
在昏暗的燈光裡,徐梔看著他,突然問了句。
看吧,陳路周,你惹禍了。
陳路周低頭看著她,眼神徹底冷淡下來,本來想說“你不是有男朋友嗎?問這話合適嗎?”,又怕她等會兒丟出一句“有男朋友就不能加異性的微信嗎?”。
“我的手機沒電了。”他憋了半天才說。
自以為找了個完美的藉口,但是他忘了,微信運動整點有推送,下一秒,手機在褲袋裡叮咚一響,因為屏幕貼著褲兜,所以在黑漆漆的屋子裡,那屏幕的白光瞬間就照亮了徐梔茫然的臉。
陳路周:“……”
徐梔哦了聲,慢悠悠地對他說:“不是說加個微信你給我擺個座兒嗎?我站著有點兒累,你能給我搬把椅子嗎?”
陳路周:“……”

“高手,絕對是高手。”朱仰起振振有詞地說,“她要不是撩你,我朱仰起從此以後改名叫洋氣朱。”
朱仰起這名字是老爺子取的。他剛好趕上“仰”字輩。上小學學英文之後,知道英文名是把姓放在後面,同學們就給他起了個“洋氣朱”的綽號。他號啕大哭著回了家,想要改名。老爺子當時在麻將桌上大殺四方,聽他哭訴時正起了一手好牌,於是連連拍掌大笑:“起得好啊,起得好啊。”
那時候才五六歲的朱仰起哪兒知道老爺子說的是麻將局,以為老爺子說同學們給他的外號起得好,悲傷痛哭到失聲,小小年紀就深刻體會到什麼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與人言者並無二三”,尤其不能說綽號。所以朱仰起對“洋氣朱”這個外號深惡痛絕,這把可以算是孤注一擲了。
陳路周這會兒在洗澡,花灑開得小,涓涓水流滑過他分明的肌肉,腰腹處像鋪著幾塊規整勻稱的鵝卵石,飽滿而有力。
小烏龜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箱子裡爬了出來,此刻正趴在他的腳邊喝地上的水。陳路周嫌棄地把它拎開,它又不知疲倦地爬回來。陳路周歎了口氣:算了,明天拿回家送給陳星齊那個二傻子。哦,不行,明天周日,爸估計在家,讓那小子自己出來拿吧。
陳路周洗完,肩上掛著條毛巾出來的時候,朱仰起叼著煙,坐在沙發上,在出去寫生前把他最後兩包泡面也幹掉了。因為沒燈,朱仰起不知道從哪兒翻出兩根蠟燭,這回是真的燭光晚餐了,燭火搖曳,簡直讓人浮想聯翩。
“怎麼樣,是不是比微波爐的光好點兒?”朱仰起調侃他說。
陳路周拿毛巾隨便擦了兩下頭髮,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彎腰把蠟燭全吹滅,人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靠,繼續摸黑擦頭髮:“跟她我倒還能接受,尷尬就尷尬點兒,咱倆就算了,我怕你對我有什麼想法。”
朱仰起把煙拿下來,震驚得舌撟不下。
“你搞什麼?她對你陳大少爺有想法就沒關係?她有男朋友啊!”
朱仰起之前也就是吐槽談胥爽一下。但陳路周這人向來膽子比天大,搞得他突然有點兒沒底。
昏暗中,兩個人的輪廓都模糊,但就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倆人依稀能看清對方的神態。朱仰起看到陳路周擦頭髮的手一頓,表情似乎還挺為難:“那你讓我怎麼辦?人家又沒說什麼過分的話。”
朱仰起甚至能看見他上揚的嘴角:“你就是期待她再過分一點兒!你不會真對她有感覺吧?”
“我告訴你啊,”壓根兒不等他說話,朱仰起一副“我被女生渣過我知道”的篤定表情開口了,“你涉世未深啊,那個徐梔絕對渣,包括她那個姐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路周無語,仰頭靠在沙發上,笑得不行。笑了一陣,他懶得跟朱仰起再扯下去,把毛巾丟到一旁,坐起來,打開泡面蓋子,拿起叉子撈了兩下,一副甘拜下風的口吻:“行行行,哥,你饒了我,下次我看見她一定繞道走。”
朱仰起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煙放到一旁,打開自己那盒泡面,吸溜了一口,說:“不過,你真打算聽你媽的話去國外待著?”
“嗯。”
“你為什麼不反抗啊?北京、上海那麼多好學校。現在還沒出分呢,今年數學卷子難度那麼大,你都快滿分了,光這門課你都能拉不少分。我覺得以你的總分,上A大指不定都有機會呢,幹嗎非要聽你媽的出國啊?你就那麼怕你媽啊?”朱仰起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
“怕啊,畢竟我是領養的,”陳路周拿叉子的手頓了下,說,“而且,這是我唯一的家啊。”
是這個理,但陳路周什麼德行啊,朱仰起還能不瞭解?他氣極反笑,拿出青蔥少年狐假虎威的腔調:“你少給老子說廢話!你壓根兒就是懶。你覺得反抗浪費感情,在這裡你沒有留戀的人對吧?我跟那幫兄弟你都無所謂,喜歡你那麼多年的女孩你也無所謂,反正你對誰都無所謂。”
陳路周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爸媽是什麼人,你覺得從小到大,我哪次反抗有效,結果有任何不一樣嗎?說到兄弟,初中三年咱倆不在一個學校,聯繫也少,你不也跟張小三、李小四玩到一條褲腿裡去了?也沒見你像現在這樣留戀不舍啊。”
“我那是勉為其難。”朱仰起死不承認。
陳路周微微弓著寬厚的脊背坐在沙發上,一邊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把牛肉片一片片夾出來鋪在泡面蓋子上,準備等會兒給小烏龜吃,一邊跟神算子一樣肯定地說:“一樣,我走了你馬上會有趙小五。”
說完,他低頭吃了口面。
他太清楚了,無論對誰,他從來都不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牆根下,白日裡剛淋過雨的樹葉被昏黃的路燈光撫著,像片片金麟,巷子裡蟬聲響亮,牆面斑駁,泛著一股歷久彌新的腥潮味。
“朱仰起說他和柴晶晶約好考一所大學,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考大學的事情。我跟他高二就認識,到現在幾乎每天都有聊天,”蔡瑩瑩趴在牆根底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五分鐘前還問我要不要吃蜜雪冰冰,你說他怎麼有那麼多時間?蔡瑩瑩,柴晶晶,嗚嗚嗚嗚……他以為他在收集星星呢……”
經過剛才談胥那一段,徐梔這會兒都不敢隨意開口了,生怕起到反效果,當下竟不自覺地想到陳路周:自己要是有一張他那樣的嘴就好了,不管說出來的話好不好聽,至少氣氛不會這麼尷尬。
“要不,我們找人打他一頓?”徐梔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她這人比較直接,“傅叔叔不是認識很多人嗎?”
傅叔叔是她們爸爸共同的好朋友,已經金盆洗手很多年,“退休”後一直窩在山裡,整天默默地磨石頭。每年暑假,老徐和老蔡都會帶她倆進山去避暑。
蔡瑩瑩的哭聲戛然而止,抽抽搭搭地一邊思考一邊看著她:“……”
傅叔叔的手勁兒會把翟霄打死吧。
“不行不行,”蔡瑩瑩啜泣著擺手,哽咽著說,“你不許告訴傅叔叔他們,是分手還是打他一頓我自己想,你不許插手。”
她下手可狠了。
徐梔歎了口氣:“好吧。”
蔡瑩瑩生怕徐梔把注意力放在翟霄身上,立馬抹了抹眼淚,牽著她的手往家裡走,同時岔開話題:“你後來怎麼會跟那帥哥去打地鼠?”
“是烤地薯。外婆想吃,但沒地方買,陳路周說他家裡正好有。”徐梔晃了晃手裡那兩個熱烘烘、新鮮出爐的地薯。
“什麼嘛,朱仰起那什麼豬耳朵啊,沒用可以蒸著吃了。他說你倆去打地鼠了。我就說兩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可能突然去打地鼠。”蔡瑩瑩說,“不過,看不出來,陳路周還挺好心的嘛。”
徐梔認同地點點頭:“你不覺得他還挺親切的嗎?”
蔡瑩瑩撲哧一笑:“他明明就是個公子哥兒。”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女人嗎?那就是他媽媽。”徐梔說。
蔡瑩瑩一愣,問道:“就你說的那個聲音、習慣和口頭禪都跟你媽一模一樣的女人?”
“嗯。”徐梔點點頭,頓了下,似乎在思考,片刻後慢吞吞地說,“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恒河女人》,一部印度片,講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天才建築設計師,但因為過去是個妓女,經歷不太光彩,甚至污點重重,所以後來無論設計出多麼精美絕倫的作品,都無法參與評獎。世人對她的評價也是侮辱性居多,但也有不少人認可她的才華。她為了讓自己更有尊嚴地活著,就拋下孩子和丈夫,跟幕後覬覦她才華的資本家聯合起來,製造了一場大火,假死後整容成別人的樣子。很快,她的作品獲得了世界大獎。但幾年後,她在紙醉金迷中迷失了自己,再也設計不出令人動容的作品,資本家很快就拋棄了她,利用她的聲音波紋,曝光了她的身份。”
蔡瑩瑩似乎捕捉到一絲蛛絲馬跡:“難怪你剛才看見項鍊掉在樹上,猶豫都沒猶豫就去敲他的門了,你難道覺得你媽媽……”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兩個人會這麼像。我也知道不太可能,但總要確認一下,才能安心,我就是想要弄明白。”
她總不能沖上去就跟陳路周說“我想檢驗一下你媽媽是不是我媽媽”,那樣陳路周一定會拿她當精神病的。

聽說林秋蝶女士是死在老家,下葬的時候,徐梔在參加夏令營,沒來得及回去參加葬禮。老太太也沒等她,因為天氣太熱,屍體放在村子裡引起了村民的不滿。加上老太太信奉風水,適合出殯的日子就那麼幾天,錯過就要等上大半年,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也要好大一筆費用。
徐光霽堅持等徐梔回來,因為這件事,脾氣一向溫和的徐光霽第一次對老太太大發雷霆,但老太太從來都是我行我素。
徐梔心想:沒看到也好,也算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了,如果自己當時親眼見到林秋蝶女士的屍體火化,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了吧。
蔡瑩瑩仔細一想,指出了其中的疑點:“但是不對啊,阿姨是幾年前才……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兒子,這年齡對不上啊,你不要鑽牛角尖,越說越玄乎啊。”
“他應該是被領養的。”徐梔說。
巷子裡靜謐,這條青石小徑她倆幾乎每天都走,蔡瑩瑩卻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感覺森冷,而且越往裡走越冷,最後,兩個人在她倆慣常分道揚鑣的位置停下來。
蔡瑩瑩震驚得舌撟不下:“他告訴你的?”
徐梔搖搖頭,把那天下午在門口聽見的對話重複了一遍給蔡瑩瑩聽。
“你說話非要這麼刺人嗎?”
“您第一天見我不就知道我是個刺兒了嗎?”
“如果是親生的,這種對話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徐梔把一晚上的思考結果娓娓道來。她其實已經很累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腦子就是停不下來。“我開始以為是後媽,後來咱們不是一起吃飯嗎?好像是有人在微信上罵他,朱仰起問他‘這你都能忍?’,他跟朱仰起說了這麼一段話。
“‘看他問候得那麼真誠,我以為他知道我祖宗的墳在哪兒。這不是好奇嗎?結果看到最後也沒給我留個地址。’”
她靠著牆,說:“說明不是後媽,因為爸爸也不是他的親爸爸,估計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那就只能是領養的。還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算證據。”
蔡瑩瑩有點兒震驚:“什麼?”
“我在他家看到一個簽名籃球,本來以為上面全是明星的簽名,後來仔細看看,才發現每個簽名都一樣,是他自己的名字,連無人機、iPad上都刻著他自己的名字。可能有自戀的成分,但也是習慣使然吧。他以前應該生活在一個大集體裡,比如福利院這樣的地方,又有潔癖,才會給自己的東西全都標上名字。”
蔡瑩瑩已瞠目結舌,被她徹底說服。
徐梔歎口氣,看著高高的牆頭。皎潔的月光下,牆頭上面掛著一串串豔紅的夾竹桃。她突然覺得特別像她小時候喜歡的色彩斑斕的糖果罐子。哪個小孩兒不愛吃糖?林秋蝶怕她把牙吃壞,永遠把糖果罐子放在家裡最高的位置。她哭鬧著求誰都沒用,最後只有老徐心疼她,隔三岔五地幫她偷兩顆出來吃。
徐梔:陳路周如果是在福利院長大,是不是就沒有能幫他偷糖果的大人呢?
徐梔:那他小時候應該挺不快樂的。

翌日。
陳路周拎著小烏龜懶洋洋地走進遊樂廳的時候,原本氣氛和諧的遊樂廳突然就嘈雜起來——陳星齊跟人吵了起來。起因好像是對方踩了陳星齊一腳,沒道歉,陳星齊這個小夥子嘰嘰歪歪非要讓人家給他大聲道歉。大概他和陳星齊的八字天生相沖,總能遇到這種不和諧的場面。一般這種場面,陳路周都懶得管——也就陳星齊這個年紀遇到不公平的事還敢大聲對抗。
“陳星齊,你哥來了!”旁邊有小夥伴提醒了句。
陳星齊跟人吵得面紅耳赤,聞言轉頭朝著他們戰戰兢兢所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懶洋洋地靠在某台娃娃機上,視若無睹,不上來幫忙就算了,居然還拿著手機錄視頻。陳星齊下意識地拿手擋了下鏡頭。
“躲什麼躲,都拍完了。我發給你們班那誰看看,叫什麼?茜茜?”陳路周把手機揣回兜裡,等陳星齊走到面前,胡嚕了一把他的腦袋,人還是靠在娃娃機上,“喲,幾天不見,長高了啊,你媽又帶你打生長激素了?”
“不也是你媽?”陳星齊沒搭理他的調侃,警告道,“你不許發給劉童茜。還有,人家叫劉童茜!你不許叫茜茜。”
陳路周冷淡地睨著他:“全中國幾萬號人叫茜茜,你管我叫哪個茜茜。”
“陳路周!好,以後我也這麼叫你女朋友!叫小名!叫‘寶貝’!”陳星齊從小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典範。
“行,等哥給你找到,你隨便叫。”陳路周懶得跟他再扯下去,把烏龜遞過去,“你帶回去養,別給我養死了,它活多久,你哥就打算活多久。”
陳星齊說:“我明天就把它煎了!”
陳路週一臉“你試試看”的表情,隨手又扯了扯他身上非常眼熟且風騷的T恤的領子,口氣實在有些傲慢:“你別老偷我衣服穿行嗎?這件全球斷碼啊,我的齊哥。”
“你都快穿不上了好吧。”
“你給我洗縮水了吧。”
陳星齊理直氣壯地一把把領子從他的手裡奪回來,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真的不打算搬回來啊?爸爸前幾天問起你呢,他那天……真沒想打你。”
陳路周神色倒是沒變,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靠著娃娃機,但很快直起身說:“行了,你少在這兒當老好人,我只是懶得搬來搬去。”
“那我以後找你很麻煩啊。”
他雙手環在胸前笑了下,伸手捋了捋陳星齊腦門上被汗沾濕的雜毛:“找我幹嗎啊?我最近很忙,自己流浪去吧。”說完,他剛好把陳星齊腦門上的劉海捋成三撮,並讓它們服服帖帖地貼在腦門上。
陳星齊煩死了,推開他的手:“你考試都考完了,還有什麼事情啊?你就不能回去跟爸爸道個歉?其實他這幾天一直在等你,進門第一句話就問阿姨你今天回來沒有。”
陳路周若有所思地眯著眼睛,聽出一些端倪:“你是不是又在學校惹事了?”
“沒有,怎麼可能?”
他打算走了,從娃娃機上直起身:“行,要不是快死了,都別找我。”
“那快死了就能找你了?”
陳路周推了一下他光不溜秋的小腦門:
“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快死了你找我幹嗎,找我給你蓋白布啊?”
所以就是——
誰都別找我。
陳星齊支支吾吾:“好,哥,那我跟你直說了,我打算跟同學去山裡避暑,但是老媽不讓我們去,她說……必須……”
陳路周了然地睨著他:“我陪著是吧?伺候你們一幫大少爺是吧?可以啊,一天八百,陪吃陪喝還陪玩。”
“成交。”陳星齊發了個地址給他,“地址是這兒。”
傅玉山莊。


第三章
徐 梔
高考也是有“後遺症”的。徐梔現在每天早上醒來還是會下意識地打開手機播放器放幾段英語聽力,邊聽邊吃早餐。
老徐把播放器關了。徐梔茫然地抬頭瞧過去,只見老徐正容亢色地坐在她對面,一邊擦眼鏡,一邊對她說:“都考完了,你不打算出去玩一下?”
徐梔仰頭靠在椅子上醒神,等終於清醒點兒了,才了無生趣一般搓了把臉:“去哪兒啊?周邊都沒有能玩的地方,再過半個月就出成績了,又不能去太遠的地方,要不明天我和蔡蔡去趟傅叔那兒?”
其實徐光霽壓根兒沒聽她說話,眼睛光盯著她的脖子。項鍊明明還在啊,老蔡看錯了吧。他就說嘛,徐梔怎麼可能談戀愛?她壓根兒還沒開竅。徐光霽心不在焉地哦了兩聲:“都行都行,你自己看著安排吧,不用在乎錢,爸爸有,別人還欠爸爸好多錢呢。”
嗯,徐光霽的口頭禪就是:“別人還欠爸爸五百萬沒還呢,你放心花,千萬別省著。”
徐梔:“您那張彩票還沒中呢?”
徐光霽沒搭理她,拿上公文包:“傻孩子,送你一句話,”他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語重心長地說,“生活吧,你得學會看破不說破,就好像變魔術,你明知道有個托,不還得給人家鼓掌?”
等老徐關上門,徐梔才靠在椅子上反應過來。
老徐真能瞎掰。
她正想發會兒呆,手機突兀地一亮,是蔡瑩瑩發來的微信。
小菜一碟:梔子,你知道昨天那條大金鏈子為什麼會在樹上嗎?竟然是樓上一個大叔藏的私房錢,笑死我了。他說老婆管得嚴,錢太難藏,就換成大金鏈子,出門戴著回家就藏在那棵樹上的鳥窩裡。
梔子花不想開:啊,你怎麼知道?
小菜一碟:朱仰起早上告訴我的啊。
梔子花不想開:你有他的微信?
小菜一碟:對啊,昨天就加了。更好笑的是,朱仰起說那個大叔的老婆帶著大叔去認領的時候,陳路周讓他們把買鏈子的票據拿出來,結果大叔掏出來的票據上有兩條,另外一條也直接被沒收了。現在那個大叔經過陳路周的門前都要吐一口痰。朱仰起說陳路周現在一直在門口擦地,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徐梔回了幾個省略號,腦海中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果然有潔癖。
徐梔放下手機,心不在焉地把碗扔進洗碗槽。老太太這兩天去寺廟齋戒,家裡就剩下她一個人。徐梔靠在廚房的流理臺上,趁放水的工夫,拿出手機,上社交平臺,正兒八經地開始搜索——如何能夠成功加到帥哥……
她一頓,仰頭想了想,又快速地把“帥哥”二字刪掉,嚴謹地改為“如何能夠成功加到自戀狂的微信”。
很快,她接到一條網友的私信。
網友皮皮:如果是“普信男”的話就算了,如果是個帥哥,這種人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那就得先忽視他,然後在他熟悉的領域打敗他,或者打擊到他。總之,先摸清楚他有什麼興趣愛好。
興趣愛好?
籃球、無人機這些她肯定不行,那張沒什麼藝術天賦的畫算嗎?
徐梔拿起碗,陷入了沉思。

陳路周臨出門前,在門口貼了一張認的字條。
“房主最近不在家,請不要隨地吐痰,如果實在忍不住,請吐在旁邊的桶子裡。”
字條底部畫著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箭頭下方真就老老實實給人放了一個垃圾桶。
朱仰起笑得直捶牆:“你到底跟你爸怎麼了?寧可受這氣也不肯搬回去。”
陳路周剛收拾完東西準備出門,黑色挎包鬆鬆垮垮地斜背在身上。他拿過一旁的膠布,用清瘦的手指將白紙摁在門上,說:“你覺得我爸怎麼樣?”
“雖然看著嚴肅,但一直對你很好啊,就是思想有點兒迷信、封建。”
陳計伸確實迷信,身邊常年跟著一個風水大師,對他唯命是從。陳星齊小時候夜裡總哭,還斷斷續續發燒一個多月,專家看了都說沒問題。後來陳計伸聽長輩說可以找偏方試試,於是找到那大師,大師說陳星齊八字太輕,十四歲之前多災多難,有個辦法就是認親,認個八字重的“娘”幫他擋災。連惠女士說什麼都不同意陳星齊認娘,最後大師又給了個辦法,那就是認個八字重的哥哥,也能擋,於是,陳星齊就認下了當時符合一切八字條件、無父無母的陳路周。陳計伸夫婦大概內心過意不去,主動提出要領養陳路周。
那時,陳路周自己也迷迷糊糊的,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這個家庭收養。
他們一直對陳路周視如己出,並不是為了維護模範企業家的形象而故意展現出舐犢情深,而是真的打心眼兒裡對他好。陳星齊從小到大挨過不少板子,陳路周是連雞毛撣子都沒挨過一下。家裡兩個男孩子,一般是小的惹是生非,家長們卻睜隻眼閉隻眼叫哥哥讓著弟弟。陳計伸不一樣,走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直接給陳星齊一板子,警告一句“沒事少招惹你哥”,所以陳星齊一直對他哥又愛又恨。
陳計伸對他幾乎是無條件地溺愛。反倒是連惠女士對他更嚴厲些,對他還算有要求。陳路周呢,雖然嘴欠,但是打小就有分寸,知道什麼玩笑能開,什麼玩笑不能開。
最早,陳計伸的生意還沒做那麼大的時候,陳路周經常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叔叔阿姨在飯桌上帶水帶漿地調侃:“路周長這麼帥,乾脆別讀書了,倒插門給咱們市里那首富的女兒做女婿唄,你爸爸能少奮鬥幾十年呢。”
這話聽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後來時常有人這麼開他的玩笑,陳路周也煩了。陳計伸更是當時就氣得要掀桌,當場就要跟這些人斷絕來往。但那時陳計伸剛入市企業家工會,到處都需要打點關係,陳路周怕他得罪人就把場圓了。他也知道首富看不上他們家,於是一邊給陳星齊剝螃蟹,一邊插科打諢地把球踢回去:“好,那就有勞您給岳父遞個信,我等他下聘。”
這話聽著吊兒郎當但還挺客氣,又不失禮貌,甚至直接把話頭堵住了。因為也沒人真敢去提,畢竟陳計伸那時候事業剛起步,首富哪兒能看上他們家?之後,陳計伸對他更是疼愛有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陳路周的童年並不缺愛,六歲之前,福利院院長和護工們對他格外偏愛;六歲之後在陳家,陳家夫婦對他也算是百般呵護。他就是泡在蜜罐子、被人用愛灌溉大的小孩兒。
直到前不久,他為了複習方便在學校附近租房子,高考前一晚回別墅拿換洗衣服,聽見陳計伸和連惠女士在臥室裡大聲爭吵,他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被收養。
儘管如此,陳路周還是沒覺得有什麼,因為這十幾年他們對他足夠好。那麼,最開始那個或許不是那麼善意的理由他可以原諒。
他從來都很好哄的,相比別人嘴裡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感受,這十幾年被疼愛、被保護都是真實的感受。
陳星齊當時站在他背後,小心翼翼地輕輕叫了聲“哥”,生怕他會因此而不高興。卻沒想到陳路周靠著走廊牆,在黑暗中反手胡嚕一把陳星齊的腦袋,低頭看著弟弟,柔和地說:“下個月就十四歲生日了?沒關係,快過去了!哥哥祝你以後順順利利。”
陳星齊的眼眶頓時就紅了。裡頭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傳來,是陳計伸的聲音:“這不是你當初收養的時候就答應我的嗎?等他高考結束就送他出國。我知道路周一直都很懂事,但是你不覺得他現在的鋒芒太強了嗎?如果留在國內上完大學,我擔心他以後跟星齊爭家產。”
陳路周確實忘了一點:陳計伸到底還是一個保守封建的父親。
早年事業沒這麼興旺的時候,陳計伸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事業越做越大,他骨子裡那點兒根深蒂固的守舊思想就像爛在牙齦底下的蛀蟲,遲早要開始發臭。

“他打你了?”朱仰起難以想像陳計伸這麼好脾氣的人居然會動手。
“嗯。”陳路周頭也沒抬,刺啦用嘴咬了一段膠布下來,聲音冷淡,眼皮也無精打采地垂著,“我說我給他寫保證書,實在不相信我就跟他簽協議。他說他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您放心,您養了我這麼多年,以後我還是會給您養老送終的’,他以為我咒他死呢。”
“老陳還是格局小了。”
“但我挺理解他的,好不容易出人頭地,當然想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親生兒子。說實話我也沒怪他。我氣的是我自己,十九歲了,還不會自己賺錢。”
“所以,你現在坑你那個傻弟弟的錢?”
“怎麼說話呢?”陳路周瞥他一眼,“對我老闆客氣點兒。”
“……”朱仰起正要開口,微信又響起。
陳路周不用看都知道是蔡瑩瑩,咬下最後一段膠帶粘在手上,準備貼最後一個角,聲音冷淡下來:“過分了吧,不許我跟徐梔說話,你倆倒是聊上了。”
朱仰起:“我就是跟她彙報一下咱們這條金鏈子的進度,不然人家以為咱倆吞了怎麼辦?哎,你這口氣我怎麼聽著有點兒陰陽怪氣呢?”
兩個人說到這兒,陳路周正準備關門,忽然聽見樓上響起一聲重重的關門聲,然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陳路周那時候覺得男人有時候也有第六感,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告訴他那個下樓的人是談胥。果然,那道清瘦的身影下一秒出現在樓梯轉角處。
如果沒發生昨晚那些事,哪怕這會兒談胥主動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一定能認出來,儘管這人曾經跟他打過球。但是現在,陳路周覺得自己肯定是有點兒毛病,在談胥下樓即將跟他目光相交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側頭避開,轉身進屋,再出來時,身上換了個黑色雙肩包,單肩挎著。
連朱仰起都看出來他有點兒古怪。等談胥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樓道口,朱仰起問:“你躲他幹嗎?”
他何時那麼過?在一中他都是橫著走的好吧,大多是別人認識他,他不認識人,傲慢得要死。現在怎麼回事,看到談胥他躲什麼?
陳路周沒搭理他,一直到兩個人坐上上山的大巴車還保持著沉默。但朱仰起壓根兒沒打算放過他:“你到底什麼意思啊?我說句三觀不正的話,你是我的兄弟,你要是真對徐梔動了心思,你想撬,我還能看著不管啊?我滿世界給你找鏟子都行,但你剛剛那個樣是怎麼回事?”
“我就是覺得,他女朋友多少對我有點兒意思,那我儘量不正面跟他碰上,以示敬意,行嗎?”
嗯,陳路周覺得自己當時那個下意識的反應應該是這個意思。
朱仰起:“你剛剛明明是小三見正主的反應。”
陳路周覺得無語,戴上耳機:“那你可能有病。”

傅玉山莊坐落在明靈山的半山腰,最早是私人山莊,傅叔沒捨得對外開放。這幾年在老徐和老蔡的勸說下才漸漸開門納客,不過規矩還是很多。但偏就有些達官顯貴特別吃他這一套,一訂就是十天半個月。有些都市男女特別喜歡在這裡消遣,因為這裡年輕人多,豔遇也多。山莊的設施又十分齊全,一般人能想到的吃喝玩樂這裡基本上都有。
徐梔下車把行李送進房間後,就飛奔著下樓去找傅玉青:“傅叔!傅叔!”
這會兒傅玉青正端著杯咖啡,一臉硝煙味地靠在前臺上,懷裡抱著一條狗,身上的大花襯衫半進半出地紮在皮帶上。他保養得不錯,斯文儒雅,唯獨腦袋上那頂小氊帽與他整個人的氣質格格不入,應該是剛上山找石頭回來。看見徐梔,他頓時喜出望外:“梔總,你來得正好,我快被這幾個小鬼纏死了,賊難伺候。”
徐梔這才看見前臺圍著幾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兒,氣焰還挺囂張。她剛要問發生了什麼,小鬼聽見傅玉青這麼說,直接不幹了。
“你說誰難伺候?本來就是,你這水就是有味道啊,你還不允許我們提意見啊?”
傅玉青:“這是自來水,誰讓你沒燒開就喝了?我跟你們說多少遍了,我這裡的水都是山上的泉水,要燒開才能喝。誰讓你們自己端起來就喝啊?要喝礦泉水自己去山下買。”
“我不懂,我家裡的自來水明明擰開就能喝啊,你這裡的自來水為什麼擰開就不能喝?”
徐梔還在猶豫要怎麼跟這幾個小少爺解釋,你們家那應該是直飲水,不是自來水。傅玉青已經沒耐心了,把咖啡放下,一邊擼狗一邊說:“你們中間有沒有能溝通的正常人?”
小鬼又奓毛了:“你罵誰不正常?”
“小弟弟,你稍微冷靜下,”徐梔忙出聲說,“這位叔叔的意思是,你們有大人在嗎?”

“我哥和他朋友馬上到了,剛下車,走過來大概五分鐘。”
陳星齊一看從大叔換成一個小姐姐,於是趾高氣揚地順手撥了個視頻電話出去,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大概是覺得需要大人撐腰,抑或是出於對他哥魅力的信任。畢竟從小到大,只要對方是女孩子,碰上陳路周都特別好說話。他哥這張臉的好使程度,在他的認知裡,僅次於人民幣。
不過那邊的人沒接,很無情地直接摁掉了。

幾秒後,靜謐無聲的山莊大廳門口陡然響起一道冷冰冰的機械問候聲:“歡迎光臨傅玉山莊。”
所有人望過去,旋轉門外大步流星地走進兩個高高大大的身影。徐梔還未來得及去細看,耳邊就響起一道熟悉且不耐煩的聲音:“陳星齊,整天除了發視頻你還會幹嗎?我都說了別給我發視頻,你煩不煩?”
徐梔瞬間眼前一亮,笑了起來。
喲!有人自動送上門來了!
陳星齊用得意揚揚、驕傲自豪的小眼神在那五六個小夥伴臉上狠狠地掃視了一圈,滿臉寫著驕傲——
怎麼樣,我哥好使吧?
傅玉青:“……”

這都第幾次了?
朱仰起都想當場卸甲倒戈,對陳路周說一句:“算了,你從了她得了。”這是什麼獨一無二的緣分,他倆真是什麼地方都能遇見啊。
真的,你倆天生一對。
然而,陳路周並沒有覺得這是多麼獨特的緣分。慶宜實在是小,山海相鄰,市民們的暑期娛樂活動不是坐船就是爬山,出去一趟總能碰見那麼一兩個不想碰見的熟人。陳路周自動自發地把徐梔歸為“自己並不是很想偶遇”的那一類。為什麼呢?因為她太危險。
現在,他應該怎麼打招呼?
你好?
不行,彆扭。
這麼巧?
不行,聽著像搭訕。
“這麼巧啊。”徐梔先開口。
看吧,她就是想跟我搭訕。陳路周想說“得了吧你,是不是查我的行程了”,一抬頭,發現徐梔壓根兒沒看他,視線越過他,直接看向他身後的朱仰起:“在這兒碰見你啊,朱仰臥。”
朱仰起:“……”
於是,陳路周不太高興,被搭訕的朱仰起也不是很高興。
徐梔這才意識到自己嘴瓢,馬上改口說:“對不起,朱起坐,不是,朱仰起。”
朱仰起認真地想了想,發現這事還是怪他自己。因為那天他是這麼自我介紹的:“你好,我叫朱仰起,就‘仰臥’和‘起坐’那倆字。”
陳路周瞥他一眼。
朱仰起立馬挑眉——大少爺,你別上當,她這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慣用的套路而已。說完朱仰起做張做智地咳嗽一聲,指了指旁邊的小鬼頭:“是啊,挺巧,這是Lucy他弟弟。發生什麼事了?”
傅玉青已經把小氊帽摘下來,放在桌上,這時悠悠地開口:“我是這個山莊的老闆。是這樣,你弟弟覺得我們山莊的水有問題,但很不巧,我們這邊是不供應礦泉水的,你們如果不喝我們山莊裡的水,只能下山去買。這裡每天大巴不多,來來回回很麻煩,我建議你們還是換一家酒店。”
朱仰起:“不能外送?”
傅玉青:“兩小時送一單,誰給你送上山?山泉水很乾淨,來這裡的客人都這麼喝,你們接受不了就退房吧。”
徐梔一聽,傅叔是真不打算做他們的生意。唉,自己到嘴的鴨子要飛了。
“我可以開車下山給他們去買。”她說。
“你給我閉嘴,你有駕照嗎?!”傅玉青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你想坐牢啊?打小這膽子就比天大,上次的教訓還沒記住?警察怎麼跟你說的?忘了?”
徐梔認錯很快:“好,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在法律的邊緣試探。”
朱仰起:“……”
陳路周:“……”
陳星齊和一眾小夥伴:“……”
陳路周看也沒看徐梔,直接同傅玉青交涉:“買水的位置大概在哪兒?您給我指一下。另外,您這邊有車可以借嗎?我可以給錢,單車、汽車都行。”
他說得心平氣和,也很客氣。
徐梔覺得陳路周很牛。傅玉青的脾氣不是所有人都能頂住的。他有點兒小孩兒脾氣。雖然看著是個溫潤大叔,但他真的跟條狗都能吵到祖宗十八代去,至今都獨身,就因為沒人受得了他的脾氣。
朱仰起以前也聽過這傅玉山莊的老闆賊難對付,別人開門做生意是為了賺錢,他開門做生意是真不為賺錢,仿佛只是為了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要是有人對了他的脾氣,別說幾瓶礦泉水,白住他都沒有二話。要是碰上陳星齊這種挑三揀四的少爺做派,他就會不停地陰陽怪氣地勸人別住了。而且也不知道這傅老闆是什麼背景,不管得罪多少人,生意照舊做得下去。
傅玉青挑眉:“你有駕照?”
陳路周點點頭:“嗯,去年暑假考的。”
傅玉青沒有單車,倒是有一輛汽車,是他自己偶爾開下山運貨用的。但剛才那小鬼實在太氣人,他才懶得借:“沒有,你自己想辦法吧。”說完,他讓前臺服務員給他們辦理入住手續,然後慢條斯理地抱起地上的愛犬,回頭興致勃勃地對徐梔點了下頭:“走,帶你去看我新磨的石頭。”
徐梔很乾脆:“不去。”
傅玉青:“……”
朱仰起:“……”
陳路周:“……”
傅玉青黑著臉:“你愛去不去!”
見這傅老闆骨頭這麼硬,陳星齊悶悶不樂地撇著嘴,一副還要打電話向老爸告狀的樣子。剛掏出手機,就被他哥一把奪過來不留情面地甩在前臺的檯面上。他哥的說話聲不大,但明顯能聽出教訓的意思:“有勁兒沒勁兒?”
陳星齊倔強地爭辯說:“我本來就不知道嘛!家裡的自來水本來擰開就能喝啊,再說我跟爸媽出去住的酒店也一樣能直接喝啊。”
“咱們家的牛奶你也是直接喝的。”陳路周鄙視地睨他一眼,“參觀人家牧場的時候你倒是挺理智的,也沒見你沖上去抱著奶牛啃。”
陳星齊:“我不管,我一天花八百雇你,你就這點兒辦事能力。”
陳路周又在他的腦袋上狠狠地扒拉了一把:“我要知道你個惹禍精現在這麼煩人,一天給八千我也不來。”
陳星齊覺得他哥是真的煩他了,心裡窩火,氣急敗壞地隨手拿了張放在前臺檯面上的房卡就要上樓。結果被人堵住了去路,旁邊又是一堆行李箱,他繞都沒法繞開。他一看是徐梔,氣更不打一處來,不知道為什麼,直接把對他哥的火氣都撒到徐梔身上,沖她氣沖鬥牛地吼了句:“你擋我路了,讓開啊。”
徐梔慢悠悠地哦了聲,但人還是沒讓開。
陳星齊徹底惱羞成怒:“你聾了嗎?”
“你瞎了嗎?”徐梔淡定地指了指他手裡的房卡,“你拿的是我的房卡。”
她剛剛下來找傅叔,見他們硝煙彌漫,隨手就把房卡放在前臺檯面上,沒想到這小鬼看也不看就拿走了。
陳星齊沉默了一瞬。他認錯也很快,可能也是被她之前那句“我不該在法律的邊緣試探”給唬住了,把卡乖乖放回去:“我拿錯了,對不起!”

陳路周他們的入住手續辦了一個多小時。陳星齊他們都未成年,父母又不在身邊,有兩個小孩兒的身份證明信息出了點兒問題,需要派出所那邊傳真回執證明單,不然不能辦入住。傅玉青對他們鐵面無私。陳路周沒辦法,讓朱仰起帶那倆小孩兒先去他的房間休息。他在樓下等入住手續。
這個時間點是整個傅玉山莊最安靜的時候。午後,陽光柔和而綿長地貼著地皮,四周寂靜,似乎所有人都在午睡,前臺服務員敲擊鍵盤聲顯得格外清晰。
徐梔也沒走,所以陳路周有點兒尷尬,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活人。他說點兒什麼不太合適,不說點兒什麼也不太合適。
陳路周:“你不去看傅老闆磨的石頭嗎?”
“不去。”徐梔說,“他如果邀請你,你也不要去,很無聊。”
陳路周弓著背坐在沙發上,倆手肘撐在腿上,眼皮懶洋洋地垂著,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張廣告紙,正在漫不經心地折東西:“他應該不會邀請我。”
徐梔想了想:“哦,也對。”
陳路周用“你不會聊天就別聊”的眼神瞥她一眼。

大廳中央有個矩形魚缸,裡邊養了幾條色彩斑斕的小型熱帶魚,顏色豔麗得像一條彩帶在疏疏朗朗的海草中自由地穿梭著。徐梔就靠在那兒,低頭看著陳路周。她發現陳路周好像又帥了,大概是出門前收拾過,頭髮不像那天晚上那麼淩亂地支棱在腦袋上,過分立體的五官顯得整個人有些冷淡。在午後的陽光下,他特別像被雨淋過的雪松樹,挺拔而茂盛,永遠朝氣蓬勃,也永遠鋒芒過盛。
徐梔:“你上次還沒告訴我你喜歡看什麼電影呢。”
“你問這個幹嗎?這裡有電影院?”陳路周低著頭,手上折紙的動作沒停。
徐梔點頭:“有的,在停車場後面有家小影院,跟全球影城合作的,最近上映的新片這裡都有,就是場次不多。如果你有什麼特別想看的,我可以提前幫你訂票。”
陳路周沒什麼情緒地垂著眼簾,專注折紙,心說:這麼好心幹嗎啊?剛才不是還裝不認識我?
“嗯,到時候再說吧。”他說,“你跟傅老闆很熟?”
徐梔說:“他是我爸的好朋友,小時候我都叫他乾爹。”
陳路周:“哦,他沒老婆嗎?”
徐梔:“一直單身。”
陳路周:“那女朋友呢?”
徐梔想了想說:“沒見他交過女朋友,反正從小到大看到他都是一個人。你想問他怎麼解決生理需求?”
陳路周:“……”

等前臺工作人員將陳路周他們的入住手續都辦好,已經兩點半了。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照得整個大廳無比明亮,綠植盆栽油亮翠綠,好像一幅隨意塗抹卻色彩鮮麗的水粉畫。傅玉山莊採用的是全榫卯結構,全部建築沒用一顆釘子,從入口提示牌到每個房間,乃至公共設施、娛樂場所,採用的全是精巧的原木榫卯設計,簡單乾淨,走的是現代理性風。
陳路周不打算再陪她耗下去,把折完的成品丟在矮幾上,準備上樓。走到魚缸前,他低頭,慢悠悠地睨了她一眼。
“我只是想問問他脾氣為什麼這麼差。”
說完,他就走了。
徐梔哦了聲,忙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指著矮幾上的東西問:“你的紙飛機不帶走嗎?”
陳路周頭都沒回,聲音一如既往地隨意:“你是女孩子嗎?那是紙玫瑰!”

第二天清晨,徐梔跟傅玉青在大廳旁的咖啡廳喝咖啡。她把陳路周折的紙玫瑰給他看:“你說他是喜歡做手工呢,還是不喜歡做手工呢?”
傅玉青正閉著眼愜意地盤著核桃:“你研究他幹什麼?”
徐梔托腮,撥弄著桌上的紙玫瑰說:“好奇。”
傅玉青:“這玩意兒是陳路周那小子送你的?”
朱仰起被幾個小孩兒折磨了一晚上,下來買兩杯咖啡,迷迷糊糊間聽見陳路周的名字,以為是幻聽,打著哈欠四處張望,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頓時怔住。
徐梔沉浸在思考他到底喜不喜歡做手工這件事中,壓根兒沒聽見傅玉青問什麼,茫然地反問道:“這能看出來是個紙玫瑰嗎?”
傅玉青終於睜開眼,輕蔑地瞥過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對這小子的東西總是很不屑:“這不是個恐龍嗎?這麼長的尾巴。”
徐梔:“看吧,我就說是個四不像。瑩瑩還說就是紙玫瑰!”

朱仰起買完咖啡回來,陳路周也醒了,赤裸著寬肩,只套了條寬鬆的運動褲,懶洋洋地靠在床頭,一條腿屈著,正全神貫注地看CBA比賽。
房間是標準的雙人間,兩張床中間就隔一個四四方方的原木床頭櫃。朱仰起走過去,把咖啡放到床頭櫃上。陳路周只用餘光瞥了一眼,說了聲“謝謝”,目光又立馬回到比賽上。
朱仰起兩手搓著大腿,直勾勾地盯著他,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開口:“終於出手了。”
陳路周人還是靠著床頭,拿起咖啡,嗯了聲:“是啊,憋死了。”
朱仰起被他輕描淡寫的態度弄得一時無言以對,合著全是自己在這兒瞎操心:“接下來是什麼呢?直接本壘打?玩玩就算了?”
陳路周把咖啡放回去,撲哧笑了下:“怎麼就本壘打?頂多易建聯再上幾個三分好吧。”
朱仰起臉上的表情蕩然無存:“我說徐梔!誰問你易建聯?!”
陳路周皺眉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用下巴頦兒指了指電視機:“我說比賽啊,易建聯下半場才出手,拿了十八分。”隨後他一愣,沉默下來,摸過床頭的遙控器,把聲音調小,“你說她幹嗎?”
朱仰起:“她跟蔡瑩瑩還有傅老闆他們說,你折紙玫瑰送給她。你真渾啊,她跟她男朋友分手沒啊,你就在這兒搞七搞八的?”
陳路周歎口氣,摧心剖肝的樣子又回來了,拿著遙控器,悠悠地瞥著他:“大巴上誰說要幫我挖牆腳來著?”
“那你給我一點兒心理準備行不行?”朱仰起說著,抄起一個枕頭朝他丟過去。
陳路周沒躲,枕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胸口,不痛不癢。他把枕頭撿起來隨手丟回去:“行了,那不是紙玫瑰,是紙飛機。昨天不是在那兒等資料無聊嗎?她又在旁邊站著。我就隨便找點事幹,不然多尷尬。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多殘,除了打球還行,其他全廢,折個紙飛機都費了半天勁,折出來還不像。”
還紙玫瑰,她想得美啊。
“我昨天逗她的。”他下床拿了件T恤套上,然後慢慢往下拉,一點點遮住小山包一樣的結實腹肌,“對了,蔡瑩瑩也在?”
朱仰起:“好像是在。”
“那你幫我問問蔡瑩瑩,徐梔有沒有空。”
“你還要主動約她?”
陳路周準備洗澡,翻遍行李箱也沒找到內褲,才發現可能沒帶內褲。聽到朱仰起這麼問,他心煩意亂地拎起個枕頭朝著朱仰起砸過去,口氣冷淡又無奈:“我不約她,誰給你們下山買水喝?!”
陳路周自己是無所謂,喝什麼水都一樣。小時候在福利院條件也沒這麼好,生水他都是直接喝。他的潔癖跟朱仰起的潔癖不一樣。他的潔癖是後天養出來的,朱仰起和陳星齊的潔癖是病理性的。他們都對水有潔癖。
他算了下,在山裡還要住半個多月。陳星齊非要在這兒寫生,說這裡風景優美,環境清幽,就是老闆脾氣臭了點兒也能忍,死活不肯走,說“讓爸媽送水嘛”。陳路周最煩陳星齊在外面遇到事情就給爸媽打電話。再說他媽現在還真顧不上他,馬上就是文化和自然遺產日,算是他們台裡第二重要的日子,畢竟做的是文化節目。她讓陳路周陪著過來,就是讓陳星齊少煩她。
陳路周昨天搜了一圈,附近真的沒外賣可點。難怪這傅老闆脾氣這麼臭,一家獨大啊。他還是決定自己下山買水,一周下去一趟,也就兩趟。不過得找個人帶路,而且要跟傅老闆借車,陳路周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傅老闆肯定有車,只是不想借給他。徐梔要是不出面,他估計借不到車。
蔡瑩瑩給朱仰起回復“徐梔答應了,等會兒樓下大堂見”。朱仰起看著手機上那條簡簡單單的回復,觸景生情地感歎:“這妹妹真好約啊,一天到晚就這麼閑嗎?說出來就出來?我以前認識的那些都可忙了,當天約是不可能出來的。他們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侮辱。”
陳路周覺得徐梔不是那種女生,所以壓根兒沒想搭理他,只在臨走前,一邊穿鞋一邊狀似無意地問朱仰起:“談胥後來為什麼轉學?”
朱仰起打開電腦準備玩會兒遊戲,看著遲緩亮起的電腦屏幕,給自己點了根煙,說:“他那次不是跟樂高的人打起來了嗎?你們那場比賽打得那麼憋屈,大家心裡都不舒服啊。雖然咱們被取消了成績,但是很多女生吧,還是覺得談胥這件事幹得相當漂亮。但談胥那陣子老被樂高的人堵,馮老狗……就我那個初中兄弟,其實算是你的小迷弟,就幫他把事情擺平了。”
馮覲和陳路周根本沒見過面。估計馮覲跟陳路周一樣,在朱仰起的嘴裡聽過無數次對方的大名。尤其是馮覲,還在一中的時候,陳路周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就自帶光環。因為陳路周是他們那屆唯一一個沒參加中考直接保送到一中的,聽說還是一中副校長從外省挖來的。那幾年陳計伸生意做到了外省,連惠女士怕他在外面亂搞,就讓陳路周過去陪他,一是監督,二也是陳計伸自己捨不得孩子。而且,當時那個省的教育資源確實比慶宜好,算是教育大省,所以陳計伸就把陳路周轉走了。
不過,後來外省高考政策有變,戶籍不在本地不讓參加高考或者限制很多,陳路周沒辦法,只能轉回來。一中副校長跟連惠女士有私交,知道她這個大兒子從小就厲害,一聽說他要回來,立馬看了他初中三年的成績單,發現確實厲害。哪怕在首屈一指的教育大省,還是百裡挑一的重點初中裡,他的成績都是數一數二,於是立馬帶著各種優渥的條件上門自薦。
所以,儘管沒見過面,馮覲一直覺得陳路周超級牛。但陳路周覺得馮覲的迷弟身份多少有點兒朱仰起在裡面添油加醋的嫌疑——他這人吹牛向來不管牛皮破不破。
“然後呢?”
陳路周一邊問,一邊叉腰站在床前,沒頭沒腦地想:要不要把包帶上?女生出門好像都喜歡背個連手機都放不下的包,外面太陽那麼大,要不帶個包給她放傘吧。
“談胥那人不領情啊,被人打成那樣都不報警,還怪馮覲多管閒事。”朱仰起對他的糾結渾然不覺,抽口煙,繼續說,“我們還覺得奇怪呢,這人怎麼這樣,後來才知道他這人有多陰狠。他後面幾次被打都找人偷偷錄了視頻。大概是半個月後,他拿出一份抑鬱症的檢測報告,連同視頻一起舉報到樂高老師那裡,論壇上也有發視頻。輿論一發酵,樂高的校長特別重視,就把那幾個學生開除了。”
“……”
“後來有一次,談胥自己無意中跟馮覲說漏嘴了,說他那份檢測報告其實是偽造的。馮覲這人就是太耿直,本來裝作不知道就行了,但他直接舉報到老師那裡。談胥他媽就鬧到學校,堅持馮覲是污蔑,說談胥確實有抑鬱症。最後馮覲被逼轉學,沒過多久,談胥不知道怎麼也轉走了。至今還有很多女生都覺得談胥走得冤。反正我們男生都知道談胥喜歡對女生PUA,特別會扮演受害者角色。”
…………

徐梔下樓的時候,陳路周正靠著大堂的魚缸打電話。他脊背挺直,圓滾滾的小魚兒好像在他的身上游來遊去。她沒敢過去打擾,隔老遠站著,等他掛斷。
陳路周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回頭看了她一眼,電話還在耳邊,沒掛斷,下巴沖她朝外頭一仰,意思是,走啊,磨嘰什麼呢?
陳路周掛掉電話,才看到徐梔穿著白T恤、牛仔褲,身上除了她媽那條項鍊,沒戴任何裝飾品,別說包和傘了,可以的話,她可能連鞋都不想穿,因為腳上還是山莊的一次性拖鞋。
順著陳路周的視線,徐梔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啊,對不起,忘換了。剛剛和蔡瑩瑩打牌來著,聽說你找我就下來了。你介意嗎?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就這樣走。”
陳路周心說:你是被PUA習慣了吧,我介意什麼?你自己的腳不疼就行。
“走吧。”他低聲說。

傅玉青剛從茶山上下來。陳路周總算知道這傅老闆靠什麼賺錢了,原來是做茶葉生意。傅玉青有間自己的茶室,裡面的陳設卻像老中醫的藥櫃,一整面牆都是擺放得井井有條的茶斗子。
傅玉青為老不尊地側著身子半個屁股坐在茶桌上。陳路周和徐梔則坐在沙發上看他慢條斯理地擺開五個小杯盞。他做事“龜毛”得很,每個杯盞的距離必須一致,圖案的方向也必須一致——字面在前,花面在後,整齊劃一,強迫症很嚴重。
陳路周很想問徐梔他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實在不行就上醫院看看吧。
徐梔悄悄告訴他:“這裡面還是有邏輯的。”
什麼玩意兒?
徐梔說:“杯子一面是字,一面是菊花。傅叔說,任何事物都得遵循自然界的準則,菊花就得在後面。”
自然界的準則……人體……
“……”陳路周反應了大概三秒才明白過來這話什麼意思。兩個人坐著時他也比徐梔高出大半個頭,這時腿微微敞開,兩手自然且放鬆地垂在腿間,表情明顯很無語,眼神深沉地睨了徐梔半晌,想說“你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啊”。
徐梔也看著他。他的眼睛很好看,又黑又亮,是標準的桃花眼,眼尾上揚,有種乾乾淨淨的煙火氣。
兩個人的視線毫無顧忌地撞上,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好像水面上的浮萍,薄薄一層輕輕浮在水面上,自然地緊貼在一起,空氣中仿佛有股水流在輕輕湧動。
陳路周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什麼會冒出的話——
要不,你和他分手吧。
他用什麼立場說這句話呢?
他們現在應該只能算朋友吧。
好像連朋友都算不上,他們頂多知道彼此的名字。
傅玉青已經將杯盞齊齊整整地擺好,朝這邊問了句:“會喝茶嗎?”顯然是問陳路周。
會吧,他會一點兒。陳計伸除了愛搜集錄像帶,也就愛每年囤點兒茶葉。他家裡有比這規模更宏大、更富麗堂皇的茶室。不過看整個房間的陳設,傅玉青顯然是深諳茶道。陳計伸大概就是土暴發戶想滿足點兒小情懷。
陳路周想說“我不喝茶,我來借車。如果你非讓我喝點兒,那也行”。
兩個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茶桌前,傅玉青撥弄著手上的核桃,突然問了一句讓陳路周猝不及防差點兒噴茶的話。
“拍過廣告嗎?”
其實陳路周沒少被問過這個問題,以前夏令營集訓的時候,在地鐵口老被人這麼問——
“帥哥,拍過廣告嗎?”
“帥哥,有沒有興趣拍廣告?給個聯繫方式唄?”
“帥哥,人體模特做嗎?報酬豐厚哦。”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但傅玉青這個人為老不尊,被他這麼問,陳路周就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很乾脆地拒絕:“我不拍。”
傅玉青:“你為什麼不拍?你明明有條件,我可以給你錢,還可以借你車。”
陳路周先是默默地看了徐梔一眼,眼神莫名有一種隱忍不發的委屈感,然後才冷淡地對傅玉青說:
“我暫時沒到需要靠身體賺錢的地步。”
傅玉青:“……”
徐梔:“傅叔是想讓你用你的無人機給他的茶山拍一個航拍廣告。”
陳路周:“……”

傅玉山莊一路下去都是狹窄的盤山路,一側靠山,車窗外是陡峭崎嶇的山壁和嵌在懸崖峭壁上歪歪斜斜的松林。陳路周一路都沒說話,沉默專注地開著車。徐梔幾次想搭訕或者跟他打開話題,都被他冷淡的臉色給勸退了。
小菜一碟:你怎麼還有空跟我鬥地主呢?帥哥的微信加上了?
梔子花不想開:他在開車,不理我。
小菜一碟:你搭訕啊,想什麼呢?旁邊坐著陳路周那種頂級帥哥,你居然還有心情拿四個二炸我!
梔子花不想開:那你想想,我怎麼才能讓他帶我見見他媽媽?
小菜一碟:想見家長啊,做他女朋友啊,他不得帶你見媽媽啊?
梔子花不想開:萬一他有女朋友呢?
小菜一碟:那就做他爸爸的女朋友,他媽媽不得主動來找你啊?
梔子花不想開:倒也不是……不是個主意。

車子一路顛簸,顛得陳路周有點兒懷疑傅老闆是得罪的人太多才躲在這山頭上。這一路下來,別說店鋪,連個人都看不到,四周雜草叢生,一片荒涼。
“傅老闆以前……”
“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目光下意識地朝著對方尋過去,好像吸鐵石的南北極,一碰便緊緊地貼上了,車廂裡有那麼一刻安靜得透著一種詭異。直到車子微微一抖,似乎軋過路旁堆疊的石頭,陳路周才收回視線,手指搭在方向盤上輕輕一緊,順著山路拐了個彎,說:“沒有。”
徐梔哦了聲,又沒下文了,視線慢悠悠地轉向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路周挺煩她這樣——每次都說一半,到底是真不會聊天還是故意在釣他?
陳路周甚至想要破罐破摔,讓她乾脆地把話說出來,態度要麼更惡劣一點兒,要麼更曖昧一點兒,現在這樣算什麼?
在徐梔不吱聲的指引下,車子順利地拐過兩個岔路口,駛過兩段最顛簸崎嶇的山路,進入久違的柏油路後,終於走得平穩了一些。沉默了十幾分鐘後,陳路周極其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又沒話說了是嗎?”
徐梔閉著眼睛靠在副駕駛座上想事情,一下子被他打斷思路,所以有點兒不耐煩,不容置喙地道:“在想啊,你先別吵,讓我好好想想。”
她是真的在想。她想,要不要直接跟陳路周說實話,還是像現在這樣,來來回回跟他打太極?雖然這件事情解釋起來有點兒複雜,但陳路周這個人好像並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不過,如果太講道理,他會不會覺得她有病呢?畢竟這件事情用道理很難解釋清楚。
然而,陳路周:“……”
凶什麼凶啊你?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終於順利地駛出盤山公路。明靈山的山腳下是一片廣闊的藍海。雪白的雲層好像一層輕飄飄的奶蓋鋪在不遠處的海平面上。車窗外的視野瞬間開闊,連帶著徐梔的心情也豁然開朗。
“陳路周。”徐梔就在這樣的心情下叫了他一聲。
“嗯。”他下意識地應了聲,應完自己都愣住了——好像回應得過於快了。
徐梔也愣了下。剛剛的對話自然得好像他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可他們明明見面不過三次。
徐梔:“你相信風水嗎?”
“要看哪些了,封建迷信我不信。”陳路周一邊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一邊撿起扶手箱裡剛才微信響了好幾下的手機,卻沒看信息,仿佛是為了回敬她剛才的凶。他不容置疑地將手機往她的身上隨手一丟,“幫我開個導航,我要回市區一趟拿點兒東西,定位到我住的地方也行,定位到附近的商場也行。”
他的手機不知道是因為剛插在車裡充電,還是接收信息太多了,背後滾燙,又沒戴套。徐梔被燙得整個人一激靈,堪堪把手機捏在手裡,說:“這麼燙,你怎麼也不戴個套?”
陳路周:“……”
你說話能不能過過腦子?
徐梔是渾然不覺,問:“密碼。”
陳路周:“四個1。”
徐梔心說“這麼簡單”,一邊輸密碼一邊問:“你沒生日嗎?”
陳路周開著車,面無表情地睨她一眼:“這就是我的生日。”
徐梔:“……”
對不起,我沒想到。
手機微信有好幾條信息。估計之前他就停留在跟這個女生的聊天界面,所以徐梔剛一解鎖,那些信息就爭先恐後地彈出來。
GuGu:我上次腦子有點兒短路,因為確實一直都很喜歡你,所以一看見你就忘記自己要跟你說什麼,語無倫次說了一堆。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你現在不想找女朋友,但是,我還是想留在你身邊,不管以什麼身份。
GuGu:我剛又跟爸媽吵架了,喝了點兒酒,所以現在說話會直接一點兒。就是,我想問你,不用做我男朋友,只聊天也行。其實,我之前在你家也問過你,當時你在看比賽,你說看你心情。我想問問,你現在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兒?我可以來找你嗎?
GuGu:我高一就喜歡你,你每次打球我都去看了。每次第二節課下課她們出去買零食,我都沒去,因為我知道你有可能來找zyq。
GuGu:clz,我知道我們學校喜歡你的女生很多,但你以後真的不會遇到比我更好更喜歡你的人了。我真的快瘋了。
…………
不過第二條信息很快就被撤回了。
徐梔忙把微信退出來,翻出導航,有點兒做賊心虛的感覺,雖然不是故意的,但總歸是不小心看了他的聊天記錄。她還算冷靜地找了個話題:“你這個微信界面挺帥啊。”
陳路周的視線悠悠地掃過去:“嗯,球賽的時候拍的。”
徐梔仔細一看,才知道是他自己的照片。那是一張無比具有攝影藝術氣息的照片,應該是在他打球的時候抓拍的,模糊到幾乎只能看清楚他瘦瘦高高的身形,因為身上那套衣服跟他現在穿的幾乎一模一樣,徐梔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哦。”
徐梔又蒙了。她怎麼總能不遺餘力地誇到他?
陳路周看她又沒下文了。
這種撩一下松一下的套路,她實在太會了。陳路周一邊打轉向燈,一邊想,腦子裡那個破罐破摔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其實他並沒有想過要把她跟自己的關係明確或者推到哪個程度。哪怕徐梔跟談胥分手,他倆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馬上就要出國了。他爸怕他以後跟陳星齊搶家產,說不定以後就把他扔國外了,難道他真跟人家談兩個月就分?
陳路周你還是玩你的籃球、無人機吧,別瞎折騰了。

買完東西已經十二點,徐梔問陳路周:“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吃完飯再回去?附近剛開了一家幹鍋牛蛙,要吃嗎?”
吃吧,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他點點頭。
牛蛙店果然要排隊。徐梔拿完號回去,陳路周靠在商場中央的石柱上,浮皮潦草地應付著他弟的視頻電話。陳星齊估計也是著急了,在電話裡撒潑:“我不管,我不管,你要給我帶幹鍋牛蛙回來。”陳路周單手插在褲兜裡,懶洋洋地說:“八百塊裡沒這項,這是八千塊的活。”
陳星齊開始耍賴:“我不管,我不管!你到底跟誰出去的啊?半天都不回來。”
“就那天那個姐姐。”
“‘在法律邊緣試探’那個?”
“嗯,你說話注意點兒,她在我邊上。”
徐梔心說:我是什麼猛獸嗎?
陳路周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那麼大開著擴音,明知道陳星齊這小子不老實。果然,下一秒,陳星齊就在視頻裡惡作劇般地大聲叫徐梔:“漂亮姐姐!你想當我嫂子嗎?!想的話,就幫我帶一鍋牛蛙回來……”
視頻被陳路周直接掐斷。
牛蛙店門口排隊的人多,熙熙攘攘,還混雜著商場慷慨激昂的音樂聲。徐梔其實沒太聽清話筒裡的聲音,只隱隱約約聽到後面半句,這時問陳路周:“你弟剛剛是叫我幫他帶牛蛙嗎?”
陳路周把手機揣回兜裡,隨即被商場一個創業小廣告吸引了注意力,目不轉睛地盯著,隨口說:“你別搭理他。他就是被慣的。”
徐梔覺得是時候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了:“沒關係,等會兒點兩鍋吧,一鍋可以打包,弟弟想吃,為什麼不給他買呢?”
陳路周當時在考慮,無論怎樣,得先會賺錢,不然大學四年太被動了。哪怕出國也不能被人掐著經濟命脈啊,想泡個妞,要沒錢那多尷尬,於是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創業小橫幅,心裡盤算是自己創業呢,還是先從端盤子做起呢。
聽見徐梔那麼爽快地答應下來,他心想:看吧,你就是有這個心思啊。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破罐破摔了:“直說吧,你是不是想追……”
“徐梔。”
一道扁平的男中音從身後傳來,很乾澀,像在沙漠裡許久沒喝過水一般。
徐梔和陳路周幾乎是同時回過頭。在茫茫人群中,徐梔還在辨認這個聲音到底來自哪裡的時候,陳路周已經率先反應過來,那道乾瘦的身影是談胥。
陳路周朝著談胥的位置仰仰下巴:“你男朋友。”
徐梔終於看見談胥,朝著那聲源望過去。
“如果需要解釋,我可以過去。沒關係,不用考慮我,徐梔。”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又傲慢,只是難得正經。徐梔聽得心莫名一顫:怎麼好像還委屈他了?

徐梔確實有話要跟談胥說。那天晚上不歡而散,她話沒說完,談胥就發脾氣把她的項鍊扔下去了。她光顧著找項鍊了,回到家才想起來自己還沒跟他說清楚。後來徐梔再找他,談胥電話不接,微信不回。
其實從三模之後,談胥的狀態就有點兒不對勁兒,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很不合群。曲一華說他是焦慮,壓力太大。徐梔為了讓他放鬆,找了個週末,揣著兩周沒吃早餐才存下的二百塊錢帶他去滑冰。結果她沒想到談胥天生運動細胞缺乏,平衡感“喜人”,在滑冰場堅持不懈地摔了無數個狗吃屎之後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原地脫掉滑冰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張平日裡蒼白、毫無精神的臉上的肌肉第一次蓄滿了力量,他大聲吼她:“有意思嗎?你到底會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我承認我什麼都不行,行了嗎?!”
徐梔蒙了。他平日裡什麼都逞能,樣樣都要拿第一。就連體育課上的各種課堂小測試他都不放過,徐梔當然不知道他平衡感這麼差。約他去滑冰,他也一口答應,結果出了洋相反過來罵她。徐梔就是那個時候覺得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思想真是太不成熟了。
但不得不說,如果沒有談胥,徐梔也考不出現在這個成績,甚至可能連最難的那段時間都熬不過來。談胥是高二轉到睿軍中學的。那是徐梔媽媽走的第三年,老徐重度抑鬱和焦慮,一直在吃藥。但長期服用抗抑鬱焦慮的藥會影響身體機能,徐光霽那陣身體每況愈下,頭髮大把大把地掉,比化療的病人掉得還厲害。徐梔那時候也受了老徐的影響,成績一落千丈,原本有機會考上一中,最後成績剛夠上個普高。談胥轉過來跟徐梔成為同桌。聽說他是被別的學校的人霸淩,患上了抑鬱症才轉學,徐梔覺得他也挺慘,對他心生憐憫。再加上談胥沉默寡言、不太合群,徐梔就這樣成了他與外界的樞紐。漸漸地,他倆的溝通越來越多,到後來反而是談胥經常開導她。徐梔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渾渾噩噩下去大概是從談胥告訴她這句話開始的——
“河流和山川都困不住我們,只要我們不做思想的囚徒。”
“這話是你告訴我的,我當時覺得醍醐灌頂。能說出這種話,我覺得你的思想至少比我開闊,我想不通的事情你應該能想通,所以我想只要給你時間就行,但是我發現你現在有點兒鑽死胡同。你每天逃避也沒有意義,沒考好就是沒考好,難道一定要讓所有人都陪著你考砸你才高興?”
兩個人站在電梯口,商場的扶梯上陸陸續續有人下來。對於自己擋了別人的道談胥渾然不覺,仍舊像根電線杆子一樣立在那兒。徐梔把他往邊上拽,談胥卻下意識地朝陳路周那邊看過去。
他剛剛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人是宗山校區的陳路周。談胥以前在一中時,化學老師就是陳路周他們班的班主任。每次一到考試階段,他們班的氣氛就壓抑得快要爆炸。一眼望過去整個教室全是黑壓壓的腦袋,除了奮筆疾書還是奮筆疾書,誰也不說話。化學老師就拿陳路周舉例子:“你們這心態不行,才高一就拼成這樣,高三還能活嗎?我怕還沒高考,你們的心態就出了問題。我們班有個小子,心態就賊好。初中化學競賽就拿過國際獎,平時努力,到了考試那幾天他反而基本上不看書,不是去打球就是找人看電影,宗山校區也就他們班的氛圍還可以。”
一中內卷厲害,宗山校區卷得更厲害。談胥是不信一中還有氛圍還可以的班級,覺得一中每個班級的氛圍肯定都跟地獄差不多。而且,每年一中都有學生受不了壓力退學或者轉學。他當時覺得這老師就是見不得他們班比別人班努力,說風涼話想對他們降維打擊。談胥也不信一個人能影響整個班級的氛圍。
後來有一次,他去宗山校區辦公室幫老師拿競賽真題卷,陳路周恰好也在老師辦公室——被數學老師摁在那兒訓。談胥當時心裡挺得意,覺得化學老師牛皮吹破了,玩吧玩吧,還不是考砸了?就在拿卷子的時候,他不小心把數學老師的玻璃杯打翻了。結果,還在挨訓的陳路周手疾眼快地把杯子扶住了,看了談胥一眼,還跟數學老師插科打諢:“哎,您看,差點兒又碎一個,不然明年教師節我們又得給您湊錢買一個。”數學老師瞪了他一眼,嘴上嫌棄,眼裡是高興:“稀罕。”
談胥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就走。數學老師馬上叫住他:“哎,同學,你等下,這份答案一起帶過去。不准偷看啊,做完再對。”結果數學老師找了老半天也沒找到答案,怕談胥等不及,就隨口說:“陳路周,把你的卷子給他。”
陳路周從他的手上抽了張卷子看是哪份,然後半天沒動,歎了口氣。
“幹嗎?你動作快點兒,人等著呢,馬上上課了。”
“我還沒寫呢。”他說。
“你就一天到晚看電影吧!”數學老師立馬啐他,“少看點兒電影吧!咋了,以後想當演員?你乾脆去考北電得了。”
“我回去問問我媽同意不。”陳路周笑著把卷子放回去,說。
那一刻談胥覺得氛圍確實不一樣。但他始終不服輸:陳路周也就這樣,也就是比我們陽光一點兒。
…………

陳路周這會兒也挺忙的,剛給人指完廁所在哪兒,又把隔壁跟他一起等位的小孩兒給弄哭了。他還挺納悶兒的:怎麼站哪兒都有小孩兒來招惹他?他懷疑他被小孩兒通緝了。他疲憊地靠著柱子,終於繳械投降,低頭對小孩兒說:“行行行,氣球給你,你別拿槍對著你妹妹。你這子彈打人挺疼的,我的手都讓你打青了。”
四周排隊的人都看著他倆笑,氛圍跟談胥這邊簡直是兩個極端。

談胥覺得陳路周到哪兒氛圍都很好,只是因為大家願意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已。他把視線收回來,冷冰冰地對徐梔說:“高考失利的是我,不是你。你這個人共情能力低,無法理解就無法理解,別再跟我說什麼大不了就複讀。你以為複讀那麼簡單嗎?我努力了那麼多年,是為了再考一年嗎?我從小就沒失敗過,你懂嗎?”
再說,那句話又不是他說的,是他以前在一中的滿分作文閱覽本上看見的,當時也沒注意作者的名字,後來再回去找,連本子都找不到了。
徐梔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去看心理醫生了嗎?”
談胥:“我不需要看心理醫生。你找我就是想說這個嗎?還是想說你現在考好了,就可以甩掉我了?”
徐梔:“我們之間本來就不是……”
“徐梔,我以為我們心照不宣,”談胥嘲諷地打斷她,“那只不過是應付老師的藉口,不是嗎?還是你現在找到更好的,就要甩掉我?”
“我現在沒有心思談戀愛,談胥,跟你說實話,高三的時候我就確定自己不喜歡你,但是你在我最迷茫的那段時間不斷地給我暗示,我以為我自己是喜歡你的。你如果非要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那我也不介意撕破臉。”
談胥眼神警惕地看著徐梔。她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卻如此鋒利而直白,那裡似乎有與日月對抗的勇氣。
“談胥,你敢承認嗎?你對我就是PUA。”

牛蛙店裡擠滿了顧客。陳路周他們隔壁桌就是剛才那個拿槍打他的小男孩兒。現在他倆都混熟了。小男孩兒的妹妹特別喜歡陳路周,時不時嬌羞地端一盤水果過來,放在陳路周的桌上,都不敢看他,一放下就賊不好意思地轉身撒腿就跑。弄得陳路周也有點兒無奈,只能靠在椅子上笑。等小妹妹第三次端過來一盆水果,陳路周乾脆拉住她:“要不跟哥哥一起吃?”
於是,徐梔就這麼看著服務員又給他們添了一雙兒童筷。她很想板著臉訓兩句,小妹妹也挺有眼力見兒,看她眼神挺凶,顫顫巍巍地開口問道:“姐姐,我不能吃嗎?”
“不能。”徐梔很直接,“你爸爸媽媽呢?他們允許你這麼隨便上陌生人的桌嗎?今天這個哥哥不是壞人,萬一以後碰到壞人怎麼辦?”
小妹妹哇地就哭了,乖乖地從椅子上爬下去,嗚嗚咽咽欲拒還迎地說:“哥哥,我走了。”
陳路周沒辦法,總不能讓人哭著回去,又把小妹妹扯過來哄了兩句,把剛剛店員送給他的氣球全給她了。小屁孩兒瞬間眉開眼笑,高高興興地回她爸媽那桌去了。
等她歡歡喜喜地爬上爸媽那桌的椅子之後,陳路周跟她爸媽交換過眼神,才回過頭。人靠著椅子,把牛蛙鍋底下的酒精火調小了點兒,用別有深意的眼神看著徐梔:“對小孩兒凶什麼?跟他吵架了?”
徐梔這才拿起筷子,心無旁騖地夾了塊牛蛙,“算不上吵架,”她吹著牛蛙上的熱氣,慢悠悠地說,“頂多就是被我恐嚇了兩句。”
“喀喀……”陳路周正在喝檸檬水,聽見這話,猛地咳嗽了一下,嗓音莫名啞了。他又咳了聲,說:“你恐嚇他什麼?”
“沒什麼,我讓他別再纏著我。”徐梔被牛蛙辣到了,大汗涔涔,拿手扇著風,端起水喝了口,似乎想起什麼,說,“對了,我等下加下你的微信。”
陳路周:“……”
你這無縫銜接的技術可以叫焊接了。
陳路周第一次覺得不自在,極其不自在,想把渾身的骨頭都拎出來散散勁兒。他喝了口檸檬水,往別處瞟了眼:“太快了吧?”
徐梔則把水放下,想了想,說:“我有事情要跟你說,微信上說吧,當面不好講。”
“我知道。”他看著她說。
徐梔一愣:“你知道?”
陳路周:“多少……知道一點兒?”
徐梔相當震驚,舉了舉筷子上夾著的幹鍋牛蛙以示敬意:“牛哇本蛙啊你,那回去再說。”
陳路周人是靠在椅子上的,兩條腿就大咧咧地敞著。剛才那個小孩兒塞了幾顆糖給他。他剝了一顆塞進嘴裡,慢悠悠地嚼著,一邊嚼,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徐梔。
也許是外形的壓迫感造成的錯覺,陳路周的眼神總給人一種他隨時隨地要在太歲頭上動土的意思。
其實他腦子裡想的是:我現在算不算小三?

兩個人吃完回到車裡。徐梔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就要加陳路周的微信。陳路周一邊心說“瞧你那猴急的樣兒”,一邊把微信二維碼調出來,然後把手機扔在儲物格上,看著地下停車場裡大大的電影院招牌,嘴裡差點兒著三不著兩地蹦出來一句“反正都這樣了,要不先去看個電影”。
“備註一下,”徐梔一邊給他發好友申請,一邊同他確認,“三個字都是姓對吧?”
當時朱仰起也是這麼介紹的,說陳路周的三個字都是姓。聽他嗯了聲,徐梔下意識地就輸入了“陳陸周”,也沒細想,然後感慨了一句:“加你個微信真難啊。”
陳路周從車窗外收回視線,靠在駕駛座上,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拿回剛被她掃完二維碼的手機,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單手飛快地打完徐梔的名字,然後隨手把手機一丟,便啟動車子,動作幾乎一氣呵成,都沒停頓,然後說:“得了吧,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徐梔點點頭:“確實撿了個大便宜,但是你確實是最難的一個。”
陳路周調擋的手微微一頓,轉頭瞥她:“什麼叫我是最難的一個?”
“我上次跟我爸去非洲開會,真的,我跟非洲人溝通都比跟你溝通順利。人家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社交賬號都寫給我了,連小視頻賬號都給了,讓我多多關注多多點贊。”
“非洲開會?”陳路周這才把車駛出地下車庫,“你爸做什麼工作啊?”
徐梔想了下,岔開話題:“普通工作。對了,你弟一天給你八百,都讓你幹什麼呀?”
陳路周覺得她的思維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跟上的:“陪吃陪喝陪睡。怎麼,你有興趣?”
徐梔的手機這會兒響了——蔡瑩瑩問她回去沒。她一邊回復一邊說:“你弟要是願意,我也不介意,只要他錢給到位就行。”
“想得美啊你,”陳路周無語地撇了下嘴角,“臉皮怎麼這麼厚?”車子從地下車庫拐出去的時候,他餘光瞥見一家門口大排長龍的網紅奶茶店,低頭問她,“要喝嗎?”
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見隊伍老長,徐梔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想喝但是好飽。她長籲短歎道:“我也想賺點兒錢啊,你有路子介紹嗎?”
“路子沒有,不過挺巧,我最近也有個賺錢的想法。”
陳路周說著把車停在路邊,拿過手機。徐梔以為他要給她看他的賺錢大計,結果他竟然是下單了兩杯奶茶。
“你沒吃飽嗎?”徐梔問。
陳路周心說:我就是吃飽了撐的,窗戶紙都快被你捅爛了你還裝呢。
陳路周老神在在地靠在駕駛座上,一隻手肘抵著車窗沿。他面無表情地睨了她一眼:“買了兩杯,你喝不喝?”
“喝。”徐梔只想聽聽他的賺錢大計,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繼續掰扯,“說說你的想法?”
陳路周微微挑了下眉梢:“你有興趣?”
居心不良啊你,這麼快就把手伸到我的事業上了是嗎?
“當然,”徐梔立馬說,“馬上要上大學了,不能總靠著家裡吧。我認識的一個學姐就特別牛,高三畢業就自己創業,暑假短短兩個月就賺到了第一桶金。別人還在求著父母每個月多給點兒生活費的時候,她已經在給別人發工資了。”
“那是挺厲害。”
陳路周傲慢歸傲慢,但向來不吝嗇於承認別人的優秀。
徐梔嗯了聲,又唉聲歎氣地說:“不過有點兒可惜的是,因為錢賺得很多,她覺得上學沒什麼意思,大二就退學了,後來遇上她現在的老公。可惜,現在她的婚姻出了問題,事業也一落千丈。男人真可怕。”
陳路週一臉“你還有臉說”的表情,瞥她一眼。
你一個無縫焊接的人,說這話就不太合適了吧。
“我這個項目,你應該參與不了。”他說。
這會兒就讓你參與我的事業,以後我還混不混了?
“什麼項目?”徐梔問。
查了下手機訂單,見奶茶等位還有10個人,陳路周就鎖上手機。約莫正午,陽光刺眼,他微微放低座椅,人往後靠在駕駛座上,有點兒閉目養神的意思。他腦袋仰著,喉結明顯,看著挺乾淨禁欲,但說出來的話挺渾:“陪聊啊。”
徐梔震驚地看著他。然後,她的視線從上到下,慢悠悠且審視一般地掃了他一遍,“我能先買個五塊錢看看嗎?”
陳路周側過頭看她:“……”
你這想像力,連青蛙路過都得強調一句“我可不是癩蛤蟆”。
徐梔還是挺好奇:“這真能掙著錢?”
“掙錢你幹?”陳路周漫不經心地將手機拎起來轉了一圈,冷淡地問她。
“陪聊的話,幹,說話誰不會啊?其他聊的話,得考慮考慮。”
“這事還用考慮啊?”
徐梔拿不准他這口氣到底是必須幹呢,還是必須不幹。畢竟她還挺想跟著他賺錢的,而他一看就是個能掙錢的,畢竟花樣多。
徐梔:“暫時,不幹。”
徐梔又在心中堅定了一下態度,嗯,不幹。
陳路周:“……”

等奶茶送到,陳路周降下車窗接過去,遞了一杯給徐梔。見徐梔頭也不抬地接過去,眼睛專心致志地盯著手機跟蔡瑩瑩鬥地主,陳路周靠在駕駛座上,眼睛冷冷地瞥著她,心說:什麼事就非要回去用微信說?現在不能說?
結果兩個人一路無話。

陳路周開得不算快,經過四季如春的青山,路過廣闊無垠令人心神蕩漾的大海,伴著爭相擁來藏著綿綿情意的棉花糖白雲,心想自己以前怎麼從沒覺得這些風光有多旖旎。然而,一路旖旎的風光徐梔都沒看見,也沒開口,全神貫注地研究怎麼能把王炸藏到最後。
“你就真的沒話要說?”
徐梔這才抬起頭:“啊?什麼話?”
“你剛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
徐梔哦了聲,甩了一個三出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朱仰起沒跟你說嗎?蔡瑩瑩跟他約了吃夜宵,要不等會兒一起說吧。”
你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怕被別人知道!
陳路周把車停回傅玉青的後院,心想要不要讓傅玉青勸勸她別這麼瘋。結果正巧看見傅玉青從茶室裡出來,手上牽著他寸步不離的愛犬,沖著電話那頭的人大發雷霆:“那你告訴他,我就是個開民宿的,又不是警察局,他老婆跟小三來開房,我還得替他攔著?”
陳路周:“……”

陳路周上樓的時候,朱仰起正在跟蔡瑩瑩約吃夜宵的地點。山莊雖然不大,但是各大菜系應有盡有,不得不說,傅玉青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川菜、淮揚菜、杭幫菜……還有東北大鍋燉,餐廳每天會根據食材來供應三餐。
很不巧今天是川菜,偏偏四個人都不怎麼吃辣。
陳路周還行,其餘三個幾乎都是碰到辣椒就吐舌頭,於是蔡瑩瑩建議:“要不等會兒去樓下酒吧喝酒!”
朱仰起舉雙手雙腳贊成。
徐梔一邊在手機上鬥地主,一邊懶洋洋地說“我隨便”。
三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拉了個約飯群,也把陳路周拉進來了。他的手機就擺在床頭,中間振了N下,他也沒看。他眼皮都懶得動,就跟睡著了似的,上衣也沒穿,露著又寬又挺、線條流暢的後背,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但朱仰起知道他沒睡著。
三個人還在語音群聊。朱仰起問徐梔:“你牽他耕地去了?怎麼回來累得就跟頭老黃牛一樣?”
“閉嘴,朱仰起。”某人終於發話了,人趴著,半張臉仍是埋在枕頭裡,聲音發悶。
徐梔那邊鬥地主一直在炸,說:“我不知道,反正他跟小妹妹玩得還挺開心的。”
陳路周趴在床上,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心說:你還有心情吃醋。
他懶洋洋地伸出手,摸過床頭櫃上的手機,一聲不響地丟給朱仰起。
“幫我充下電,插頭在你那邊。”聽他的聲音顯然是真困了。
朱仰起隨口問了句:“你沒帶充電寶啊?”
“早不知道丟哪兒了。”陳路周說。
朱仰起啊了聲:“那天不是借給徐梔了嗎?”他順嘴在群裡喊徐梔:“妹子,陳路周的充電寶你還他沒?”
徐梔也有點兒蒙,這哪兒想得起來:“那天晚上,好像……還了吧。”
陳路周趴在床上,眼睛仍然閉著,懶洋洋地接了句,嗓音很輕:“沒有。”
徐梔仔細想了想,當時她跟著陳路周去結帳,順手就把充電寶拔了。結完賬,她也沒回去,就跟著陳路周去了他家烤地薯。最後“收攤”的是蔡瑩瑩和朱仰起,但他倆都說沒拿過。
“那就是落在店裡了。抱歉啊,我再買一個還給你。”徐梔說。
“別買了,他買多少充電寶都一樣,反正沒幾天就不見了。行了,沒事,他有錢。那晚上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晚點兒見。”
朱仰起匆匆交代兩句就退出語音群聊,從床上爬起來去上廁所,一邊掀開馬桶蓋子,一邊跟外頭趴著的陳路周大放厥詞:“你看這路子跟以前追你的那誰是不是一模一樣——借你的充電寶假裝忘記帶走了,這不就有第二次找你的理由了?”
陳路周:“……”
沖完馬桶出來,見他不搭理,朱仰起拿起枕頭往他的身上丟:“別裝死,我知道你白天從來不睡覺。”
陳路周終於大發慈悲翻了個身,把枕頭拎開,懶洋洋地坐起來,靠著床頭,目光四處找了一圈:“有煙嗎?”
朱仰起從抽屜裡抽出一包珍藏的雙爆珠丟給他,表情何其詫異:“你不是從來都不抽嗎?”
陳路周慢條斯理地撕開包裝,抽出一支,銜在嘴裡,滿櫃子翻打火機,結果沒找到,就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火柴,抽了一支出來,慢悠悠地擦著:“沒抽過,試試看。”
他都快成小三了,還有什麼不能幹的?
朱仰起嘖了聲。
“她跟談胥分了。”他低頭去點煙的時候補了句。
朱仰起驚呆了,急赤白臉地拖了把椅子過去:“你……不是真挖人牆腳了吧?”
陳路周也煩,瞥他一眼,把火柴梗甩滅:“沒有,不過,我差點兒就說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就是有點兒……無法拒絕。”
“什麼叫無法拒絕?”
“說不上來,喀喀……”陳路周完全不會抽煙,吸了兩口,被嗆得不行,就像被貓毛嗆了,嗓子裡直發癢,緊跟著又咳了一聲,“我要知道,我現在會這麼煩她?明明有男朋友。”
朱仰起:“你煩的是她嗎?你煩的是她有男朋友!”
陳路周沒說話,把煙掐了,發誓以後再也不抽煙了,難受得要死。朱仰起手疾眼快地將剩下大半的煙奪過去:“太浪費了,我現在就這一包了,還有兩張畫沒交呢!”
“你惡不噁心?” 陳路周覺得無語了。
朱仰起自顧自抽了幾口,冷靜了下,說:“徐梔長得確實很漂亮,尤其看著清純又聰明。”是當下最流行的什麼……純欲風長相,對,就是“純欲風”,朱仰起想起這個詞。
“以前追你的女孩子也不是沒有比她漂亮的,就連穀妍你都拒絕得那麼乾脆。”朱仰起分析得頭頭是道,“她跟其他女孩有什麼不同呢?只有一點,就是她有男朋友。”
陳路周抬頭看他:“然後呢?”
朱仰起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所以,你無法抗拒的其實不是她,而是這種感覺,這種刺激、禁忌、偷偷摸摸的感覺。陳路周,你這是病!得治!”
“滾。”

傅玉山莊酒吧的人很少,屬�純放鬆的音樂清吧,藏酒倒是琳琅滿目,只是沒有駐唱歌手。因為山莊實在太偏遠,傅玉青又是這脾氣,沒人願意跑這麼遠來給他打工,所以,這個酒吧也就傅玉青偶爾興致上來自己上去唱兩首。
還好他今天沒興致。
徐梔她們到得比較早,酒吧裡也就寥寥幾個人,只有幾盞曖昧搖曳的氛圍燈在角落耳鬢廝磨著。不過,音樂輕輕淺淺地落進各色酒杯,讓他們整個人瞬間便融入了這種旖旎的氛圍。
蔡瑩瑩來之前把翟霄拉黑了。那晚之後,兩個人很久沒聯繫。翟霄追問了兩天就沒有後續了,今天突然在朋友圈公開了柴晶晶的照片。蔡瑩瑩本來還想問問他為什麼,卻在無數次放大柴晶晶的照片甚至找了專業人士去掉美顏之後沉默了,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了。雖然蔡瑩瑩覺得這很膚淺,可在她那個年紀,這一點確實很紮心:柴晶晶那麼漂亮,還能跟他考一個大學。蔡瑩瑩這打擊是受大發了!
“我要複讀,”蔡瑩瑩點了杯莫吉托,看著水面上漂浮的熒光綠薄荷葉,對徐梔說,“我要考到翟霄和柴晶晶的大學。我要讓翟霄看看,我不比她差。”
“瑩瑩,你想好好學習我很支持你,”蔡瑩瑩確實是想一出是一出,徐梔太瞭解她,歎了口氣,“但是,我覺得你還是找人把他打一頓更痛快、更解氣。”
“把誰打一頓啊?”兩個人的身後傳來朱仰起的聲音。
“一個渣男。”蔡瑩瑩頭也不回,悶頭灌下那杯莫吉托,見只有他一個人,問,“陳路周呢?”
“在傅老闆那兒,談茶山拍攝的事情。”朱仰起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笑著招呼,“好久不見啊,鸚鵡妹妹。”
蔡瑩瑩本來就委屈,一聽到這話,眼淚都出來了:“徐梔!”
徐梔還在鬥地主。老太太輸光的遊戲幣她全贏回來了,此時頭也不抬,像個毫無感情的打遊戲機器,裝模作樣地恐嚇朱仰起:“別惹她,不然我讓傅叔來唱兩首。”
朱仰起:“……”
“就是。”蔡瑩瑩跟著反唇相譏,“朱仰起你是不是暗戀我,不然,你為什麼不跟徐梔打招呼?”
朱仰起:“打了啊,你是鸚鵡,她是妹妹。”
蔡瑩瑩:“朱仰起,你找死啊?”
朱仰起不開玩笑了:“好了,別為了一個男人哭哭啼啼的,等考上好大學,你就會發現一個更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比你優秀的人根本看不上你,你又看不上那些比你差的,所以你將永遠單著。最好的辦法就是,咱不上大學,咱不見世面,咱就不會被世俗傷害。”
“呸,那你先把你的美術證給燒了吧。”
朱仰起厚著臉皮笑笑,拿著菜單回頭看了眼,正巧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熟悉的身影從門外進來。說實話,陳路周這長相,就朱仰起這種天天在他身邊待著,按理說應該已經對他審美疲勞的好兄弟,偶爾還會被他驚豔一下,比如今天。
其實,今天他也沒哪裡不一樣,但朱仰起就是覺得他的眉眼更挺,五官清晰而精緻,臉部輪廓線條流暢,頭髮柔順,哪兒哪兒看著都比平時順眼。
他顯然是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白白地送上門了。
說實話,陳路周還真沒故意收拾,只是去幫陳星齊收拾畫具的時候弄髒了褲子,就順便回去洗了個澡,僅僅只是洗了個澡,連頭髮都沒吹。所以他覺得自己還算克制,沒太給她面子。
不過,徐梔是壓根兒不給他面子。
從他坐下,徐梔就沒抬頭看過他,一直專心致志地在手機上鬥地主。她打一天了,打法很粗野,甚至可以說兇猛:只要牌好,基本上一局她就能贏滿歡樂豆,經常是直接把另外兩個人的歡樂豆歸零;牌不好她就消極應戰。陳路周懂了。她這純粹是幫人贏歡樂豆。他以前幫陳星齊贏歡樂豆也這麼打,一把直接贏滿。
誰也沒說話,徐梔專心贏豆,蔡瑩瑩沉浸在失戀的情緒中無法自拔。陳路周就靠著椅子不說話。朱仰起掏出手機劈裡啪啦地給陳路周發微信。
爹:我怎麼覺得這個氛圍有點兒不對勁兒啊?
Cr:你什麼時候改的微信名?
爹:你管我什麼時候改的。我現在就是好奇,她到底要跟你說什麼,是要跟你說“我跟談胥分手了,我可以追你嗎”,還是說“你有錢嗎?借我點兒錢”。我現在嚴重懷疑是後者。
Cr:把名字改回去,不然拉黑了。
徐梔贏完豆,把賬號給老太太發回去,這才放下手機,發覺視線受阻,終於注意到原來對面坐了一個人:“嗯,你來了。”
她隨意地掃了一眼,見他黑衣黑褲,幹淨利落又隨性,一頂黑色鴨舌帽襯得他臉部輪廓線條流暢。有了遮擋,那雙眼睛莫名變得很深沉,不像平日裡那麼冷淡。他雖然清瘦,但靠在那兒,胸口平坦而寬闊,安全感十足,確實很帥。她突然能理解陳路周的自戀了。這樣的男孩子,在學校裡應該挺受歡迎,不說每個女孩都對他趨之若鶩,追他的女孩絕對是排長隊的。
陳路周把手機丟到桌上:“坐這兒十分鐘了。”
徐梔哦了聲:“要喝點兒什麼嗎?我剛點了杯長島冰茶,這茶一點兒都不好喝。”
陳路周也懶得跟她解釋長島冰茶它不是茶,是酒。
其實徐梔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情要怎麼解釋才能讓陳路周信服。但有時候,某個場景在腦海裡幻想一百遍,最後真實發生的往往是跟之前所有幻想的場景都完全不一樣的第一百零一種。但不管怎麼樣,至少得讓陳路周心情愉悅,這樣她才好講故事。
“你喜歡聽什麼歌?”徐梔問。
“隨便。”
“那你還是喝點兒吧,這事不喝點兒,我怕你聽不下去。”
“你說吧。”
“那我說了啊。”徐梔看了眼一旁的蔡瑩瑩。
“嗯。”
陳路周面不改色地靠在椅子上看著徐梔。反倒朱仰起心裡怦怦直跳,好像明明看見丘比特緩緩拉開一張搭著箭的弓,箭身顫顫巍巍,不知道會往哪兒射。他莫名地比陳路周還緊張。
這要是一箭射中心臟就算了,他就祝福他們。這要是往別的地方射,他決定揍徐梔一頓,把他兄弟搞得連煙都抽上了。
“等會兒。”朱仰起突然出聲。
三個人齊齊朝他看過去,連徐梔都茫然地瞧過去。陳路周靠在椅子上,雙手環在胸前,不耐煩地轉了一下頭,心說:有你什麼事,你在這兒等會兒什麼等會兒?
“我的鞋帶松了,等我先綁好。”朱仰起擺出一副吃大瓜的架勢。
“你有病。”蔡瑩瑩哪裡會搭理他。朱仰起一彎腰,手還沒碰上鞋帶,就聽見蔡瑩瑩直接竹筒倒豆般說:“徐梔就是想見見你媽,不管用什麼方法。”
所以,她還是想做他女朋友。
陳路周有些不自在地側過頭,微微頂了下帽檐,咳了下,大約是覺得自己咳得不夠明顯,顯得不夠猶豫。他又重重地咳了一下:“什麼叫不管用什麼方法?”
“就是,如果你說要做你女朋友才能見你媽,徐梔也會答應的。”蔡瑩瑩說。
陳路周:“徐梔,你覺得,我對你有意思?”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徐梔忙說:“不是,有些事情我晚點兒可以跟你解釋。我想辦法加你的微信,只是單純想跟阿姨見一面。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也沒關係。但是我絕對沒有這麼自戀,認為你會對我有意思。”
說著,徐梔把手機微信推過去給他看:“你看,我加了你的微信也沒騷擾過你吧。我對你真沒有別的意思。我連你朋友圈的照片都沒打開過。”
他的朋友圈打開很緩慢,還有表明正在加載的小圈圈,顯示她確實對他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但陳路周只注意到上面備註的名字——陳陸周。
陳路周把手機扔回去:“峰迴路轉的路,謝謝。”


第四章
我們的前程就是風光
別崩,穩住。陳路周這樣勸自己。他就不信徐梔對他沒有感覺,這可能是一種高級且自己不太瞭解的釣法。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這邊的氣氛不太對勁兒,就連酒吧角落裡的幾個人也站起來,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只剩下他們幾個。氣氛尷尬地僵在那兒,就像一團怎麼攪拌也攪拌不動的黏稠液體,死氣沉沉的。
陳路周人靠著椅背,給自己夾了顆花生,低著頭在剝,眼皮冷淡地垂著,輕描淡寫地問:“那你為什麼跟你男朋友分手?”
別那麼冠冕堂皇地給自己找理由,你敢說,你對我沒有一點兒想法?
徐梔並不知道陳路周是想找回場子。她這會兒正在改備註名,聞聲抬頭,詫異地看著他:“分手?”
朱仰起滿腦子糨糊,這會兒還沒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聽到陳路周的問題,緊鑼密鼓地插了一句:“對啊,你為什麼突然跟他分手啊?”
徐梔哪兒知道他倆已經快幫她把進度條拉滿了,聞言狐疑地看著他倆:“分手?我只是跟他說清楚而已,他都不算我男朋友。那天晚上是怕你不肯出來,瑩瑩才說我倆有男朋友讓你安心。”
朱仰起在心裡罵了句髒話,轉頭看向陳路周。大少爺沒說話,抬起頭,也沒有秋後算帳的意思,只是拍掉手上的花生碎末,目光冷淡地看對面的人。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算是蔡瑩瑩,可他獨獨看著徐梔:“騙我?”
那雙幽深的眼睛像白日裡廣闊的海水,看著平淡無奇,其實底下都是珊瑚海礁的奇景。
徐梔的心還是顫了下。
完了,她好像真把他惹著了。
徐梔心說:偏了偏了重點偏了,這些都不重要,你要不要聽聽我媽的事?
結果還不等徐梔開口,蔡瑩瑩突然開始撒酒瘋。
不知道她喝了幾杯莫吉托,全是一口悶。這時酒勁兒上來了,她的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連脖子都泛著斑駁的潮紅。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個話筒。徐梔下意識地往臺上看了眼,果然,立麥話筒頂端光禿禿的,像個光杆司令一樣立在那兒。
她手上拎著兩個空酒杯,對著話筒輕輕撞擊。叮叮兩聲清脆尖銳的響聲過後,她拿著話筒開始語無倫次:“騙你怎麼了?”
話筒傳出的聲音很大,渾厚清晰,陳路周覺得整個山莊都能聽見,突然明白傅玉青為什麼不肯找歌手來駐唱了,確實很擾民。
陳路周的心情其實挺複雜,那種糾結的感覺沒了,但是更多的居然是失落。像是有一條小魚在他的心門口躥啊躥啊,躥得他心旌搖曳,食不甘味,但就在他要打開門的一瞬間,小魚遊走了,而那藏著少年心事的池塘,頃刻間,恢復成風平浪靜時的樣子。
“你們這些臭男人都一個樣!見一個愛一個!”蔡瑩瑩醉態畢現,翟霄給了她一記“耳光”。她逮著陳路周撒氣,“你們一中的男生都不是好東西!翟霄是這樣,談胥是這樣!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陳路周!你就是想追我們家徐梔!不然,你們那天晚上怎麼單獨去打地鼠?”
徐梔立馬一把奪過蔡瑩瑩的話筒,把她摁在那兒,不顧她張牙舞爪的掙扎,跟陳路周解釋說:“這事你得問朱仰起,他的耳朵好像是裝飾品。我跟瑩瑩解釋過了,她現在可能喝多了,你先聽我說……”
陳路周:“說你媽。”
徐梔愣了下,才問道:“你怎麼罵人呢?”
陳路周歎口氣,把帽子摘下來,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表情和眼神。那神情說不上披肝瀝膽,但也是真誠無雙:“你不是要跟我說你媽的事?”
…………
大概用了二十分鐘,徐梔說得事無巨細,說林秋蝶的過往經歷、語言習慣,甚至說了那條鵝黃色的連衣裙。朱仰起聽得雲裡霧裡,但陳路周懂了:她想見他媽,但是又怕打草驚蛇。她說的那部印度電影陳路周也看過,女主人公到最後也沒得到所謂的靈魂救贖,反而落入了資本家的圈套,寓意很不好。
“所以你只是想確認,她是不是你媽?”陳路周問。
“其實已經不用確認了,我知道大概率不是。”徐梔說,“像你剛才說的,我媽前幾年才去世,你們都相處了十幾年,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如果不介意,以後有機會讓我見見她。我還是很想知道為什麼她們倆會這麼像,見一面就行。”
陳路周是唯一一個沒喝酒的,面前擺著一杯檸檬水。他往前傾了傾身子,一隻手肘輕輕地撐在腿上,半邊肩下沉,低頭用吸管把水喝完,心說:行吧,今天就到這兒了。結果,手伸出去拿帽子的時候,他看著徐梔,又淡淡地問了句:“當我女朋友也不介意是嗎?”
“啊,你不介意就行。”徐梔琢磨他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還是問了一句,“就是那天咱們扮假情侶是吧?”
陳路周咳了聲,移開目光,冷颼颼地反將了一軍:“我閑的,要跟你扮談戀愛。”
徐梔一臉“這位同志你的覺悟真的很高”的表情,把面前的長島冰茶都喝完,說:“正好,我也不想談戀愛,怕了怕了。”
說完,徐梔一回頭,看見蔡瑩瑩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脖子發紅,連手臂、大腿都泛著不太正常的潮紅。徐梔覺得不對勁兒,忙問陳路周:“她這是不是酒精過敏?”
陳路周推開椅子過去看了眼。因為酒吧的光線很昏暗,蔡瑩瑩的皮膚又偏黃,有點兒難分辨。陳路周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了下。蔡瑩瑩意識雖然不太清醒,但還是大致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就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在陳路周的眼裡跟坨豬肉沒什麼區別,又受了一次打擊。
“她以前沒喝過酒?”陳路周問。
“沒有,第一次。”
陳路周說:“你問問她癢不癢。如果癢,呼吸也不太順暢,就得上醫院。如果不癢,只是皮膚紅,沒關係,一會兒就退了。”
蔡瑩瑩說她不癢,就是心口有點兒不舒服。
陳路周問她哪裡不舒服。
蔡瑩瑩:“心口一鈍一鈍地疼。”
陳路周看了眼徐梔,才說:“心口鈍痛?心臟病啊?”
蔡瑩瑩搖搖頭:“不是,是網抑雲(網絡詞匯,指網易雲音樂App評論區中存在的抑鬱情緒發言過多,使看到評論的人感到深有同感從而與其一起陷入抑鬱,也指有人無病呻吟,故意賣慘來裝文藝或博同情)時間到了。”
朱仰起:“……”
陳路周:“……”
徐梔二話不說把她拖走:“對不起啊,我先帶她回去,到點了,是該吃藥了。”

朱仰起一進門就開始笑,笑得整個人都直不起身來,最後連滾帶爬地扒拉在床邊。陳路周跟在他後面進門,懶得搭理他,直接脫了衣服去洗澡。等陳路周洗完澡出來,朱仰起還在笑。陳路周實在忍無可忍,把手上剛換下來的衣服團成團砸過去,聲音冷淡:“沒完了是吧?”
朱仰起捧著肚子,整個人仿佛笑抽筋了。笑夠了,他從床上坐起來,正兒八經地總結:“所以,人不要慣性思維,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對你動心的。陳路周,你這次碰到硬茬兒了。你還無法拒絕她,笑死了,她把你拒絕得明明白白的。”
陳路周也覺得自己挺蠢的,大概是這陣子被穀妍洗腦洗的。穀妍隔三岔五就給他發微信說自己有多喜歡他,身邊有多少女孩子喜歡他。從小到大確實不乏女孩對他表達好感,但要說追他的,還真不多。可能他從小就在學習氛圍比較緊張的學校裡,大家更關注的還是學習。高考一結束,這些女孩子就跟韭菜一樣,一茬茬全冒出來了。這幾天,他在微信上收到的小作文確實很多,初中的,高中的,平時聯繫的,不聯繫的,都有。
所以……
他就犯蠢了。
朱仰起躺在床上,蹺著腿,優哉遊哉地說:“陳大少爺,現在誤會都解釋清楚了,你對她還有那種酥酥麻麻、無法抗拒的感覺嗎?”
陳路周的頭髮還濕著,在往下滴水,衣服也沒穿,就腰間裹了條浴巾,肩上、胸膛上還都淌著水,水珠正順著他細膩的肌膚寸寸往下滑。陳路周擦了兩下頭髮,然後把插在桌上充電的手機拔下來,打算給陳星齊發條微信,讓他明天早點兒下來吃早飯。
剛一打開微信,首先吸引陳路周注意力的,除了幾個群聊瘋狂彈出的信息,就是最上面剛加的徐梔的微信。她的頭像是一整片梔子花園,於是陳路周隨手點開她的朋友圈。想起剛才徐梔為了證明對他沒興趣,恨不得把他的朋友圈從頭拉到底的樣子,他抱著一種“看看怎麼了?我偏要看”的心態,一邊劃拉著手機,一邊漫不經心地靠在電腦桌上,對朱仰起說:“嗯,我認栽行了吧?”
徐梔的朋友圈總共就十來條,要麼是“新年快樂”,要麼就是“老爸生日快樂”,相當簡單,一點兒情緒都沒有,看不出來她喜歡什麼,也看不出來她討厭什麼。誰要是想追她,光看朋友圈,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行吧,你倆這事就到這兒了。她是真的對你沒感覺啊,跟你搭訕是為了加你的微信,加你的微信是為了跟你媽說話,充電寶是真的落在店裡了。
陳路周一邊想,一邊從她的朋友圈退回對話框裡,結果看見對話框最上頭的名稱位置顯示著——
對方正在輸入……
陳路周面無表情地睨著手機。好吧,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其實剛剛都是我騙你的?
結果,他等了老半天也沒有消息發過來。
最後陳路周發了個“?”過去。
徐梔回“?”回得也挺快。
陳路周把剛剛她正在輸入的截圖發過去。
Cr:有話說?
徐梔:沒有。剛剛瑩瑩說她的包可能落在酒吧了。我想發微信問問你們有沒有幫她拿,結果還沒發出去,她就找著了,原來沒帶出去。

翌日清早,陳路周強行帶陳星齊下樓吃早飯。陳星齊一肚子起床氣,剛要發火就見他哥冷著一張臉,一副薄情寡義、隨時要把他就地處決的樣子靠在他的房門口,完全沒了往日那股吊兒郎當的勁兒。陳星齊感覺事情不妙,立馬乖乖地從床上爬下來。
餐廳裡,吃早餐的人寥寥無幾。陳路周放眼望去,整個餐廳空蕩蕩的,偶爾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餐盤碰撞聲。
傅玉山莊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除了來避暑的遊客,大多是朱仰起和陳星齊這種進來找靈感的美術生。
朱仰起是從小對美術感興趣,但陳星齊不是。他純粹是想靠著美術考個好大學。他的文化成績不怎麼好,要只靠文化成績肯定考不上好大學,不像他哥。有這麼一個鋒芒逼人的哥,換誰壓力都大。昨天他又跟朱仰起這個小老師使性謗氣,說什麼也不肯畫了,還意氣用事地把畫筆和畫板一股腦兒從山上扔了下去。
“我就說了他兩句。他畫畫確實三心二意啊,畫一會兒就要玩會兒手機。”朱仰起趁著陳星齊去拿自助餐的工夫,見縫插針地跟陳路周告狀,“就他這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敷衍勁兒,等到以後省考都不一定能過。省考過不了就是白搭,高考都不用參加,直接回去複讀吧。”
陳路周戴著鴨舌帽,身上是寬鬆的T恤和運動褲,還是昨天的那身,看上去很隨性。因為連惠女士千叮嚀萬囑咐說陳星齊胃不好又不自覺,沒人看著肯定不吃早餐,讓他一定要陪著陳星齊把早餐吃了。所以他都來不及換衣服就押著陳星齊下來吃早餐了。
他說了吧。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三陪”。
陳路周夾了一塊麵包、一條香腸和幾片生菜葉放到餐盤裡,自己做了個三明治,聽到這兒,他皺眉蹙額地看了朱仰起一眼:“畫筆和畫板都扔下去了?那他後面幾天用什麼畫?”
“鬼知道啊,我是教不了了。”朱仰起眼饞地指指他手上的三明治說,“給我也做一個。”
陳路周沒搭理他,把盤子放下,要過去教訓陳星齊。朱仰起趕緊拉住他,還勸他:“哎哎哎,大早上的訓孩子多不好,先讓那位小老闆吃完早飯再說。你這麼過去找他也無的放矢啊,等他犯到你跟前再好好教訓他。”
“那套畫具是我在西班牙買的,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我那段時間省吃儉用,連最想買的音響設備都沒捨得買,給他買了套畫具。他說扔就給我扔了?”
陳路周覺得自己快被氣吐血了。
朱仰起這才反應過來:“老天,那套輝柏嘉是真的?”
“廢話,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在淘寶上隨便找人買的。我就隨口一說,限量就幾千套,我哪兒知道你真能買著?”朱仰起自己都沒捨得買那套輝柏嘉。貴不說,大家都說這是藝術家級別的畫筆,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水平還沒到那份上,不配用。陳星齊這臭小子何德何能啊?他二話不說撿起自助餐桌上的西式餐刀遞給陳路周,殺氣騰騰地說:“去,去教訓他。”

陳星齊一坐下,看見陳路周面前的盤子裡空空的,狐疑地問了句:“哥,你不吃啊?”
陳路周戴著鴨舌帽,沒刮鬍子,下巴頦兒的線條流暢利落,但冒著一些疏於打理導致的淡淡青楂。他靠著椅背,抱著胳膊,看著陳星齊,口氣有些陰陽怪氣:“我哪兒敢吃?你多吃點兒。”
這要再聽不出來是好賴話,陳星齊這麼多年白跟他哥相處了。他轉頭看看一旁的朱仰起,見對方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低頭扒飯,想也明白是這人告狀了。
“是他先找碴兒的啊。明明那個人畫得還不如我,他非說人家畫得比我好。”陳星齊說。
陳路周冷淡地看著他:“那你就扔我送你的畫具?自己的技術不行,勝負心還這麼重?”
這話有點兒狠,尤其是對陳星齊這個玻璃心來說。聽得朱仰起都忍不住偷瞄他倆。怎麼說呢,陳路周平日裡跟他弟雖然互相嫌棄,但是他很少跟他弟說這麼重的話,尤其“不行”這個詞。陳路周對誰都可能說,唯獨不會對陳星齊這麼說。因為他們都知道,陳星齊確實不聰明,不光是學習不行,各方面都不怎麼好,不然也不會想通過藝考上名校。這麼折騰就是不想跟他哥差得太多。
陳星齊都蒙了,沒想到他哥會這麼說他:這人吃炸藥了?朱仰起開始打圓場:“他的色彩還是可以的。”
“要你在這兒當爛好人?”陳星齊毫不領情,然後對陳路周反唇相譏:“對,我不行,就你最牛,你再牛那個姐姐也不喜歡你。”
陳路周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朱仰起,冷笑道:“你嘴上能不能有個把門的?實在不行我花錢給你請一個。”
朱仰起感覺活天冤枉:“這事真不怪我嘴大,昨天晚上他發微信問我,說是在隔壁魚池裡做魚療的時候聽見有人嚷嚷你的名字,我才告訴他的。我跟你說,那酒吧真不能去,話筒一開,整個山莊都能聽見,還好這裡沒什麼人認識你,不然多尷尬。”
陳路周:“……”
陳星齊這會兒還好事地問:“你喜歡那個姐姐嗎?”
“關你什麼事。”陳路周聞言回過頭,“我們現在在說你的問題。你要是不想學就趁早說,咱倆早點兒下山各回各家。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在這兒瞎耗。”
“你是怕在這兒待著碰見那個姐姐尷尬吧。我就不走,反正我把畫板扔了。我也不畫,我氣死你。”陳星齊的火氣也躥了上來,賤兮兮地說道,“回去交不出畫稿,我就跟我媽說,因為你罵我,說我‘不行,反正也考不上大學,學了也是白學’,我幹嗎浪費時間?”
朱仰起聽不下去了:“你這太過分了吧,後面的話你哥可沒說過。”
“行,隨你。”陳路周是真被他氣到了,一句話也不想跟他多說。
話音剛落,餐廳門口的風鈴輕輕一響,兩個熟悉的身影推門進來。朱仰起也注意到了,在陳路周的耳邊偷偷感慨了句:“緣分不淺啊,陳大少爺,你倆這作息,我看合適。”
“滾。”陳路周冷淡地扔出一個字,將視線落到窗外,眼不見心不煩。
沒什麼好看的,傅玉山莊的美景都在茶山那邊,這邊殘山剩水,雜草橫生,還有個半零不落的公共廁所。但他還是擺出一副欣賞世界名勝的樣子看得津津有味。因為他沒打算打招呼,也不想主動跟她說話。
朱仰起:“好像朝著我們過來了。”
你既然對我沒有意思,我跟你見面也不是非要打招呼的。咱倆還沒那麼熟吧?
朱仰起喋喋不休地調侃陳路周:“她手上拿著什麼啊?不會是送你的禮物吧?”
“你煩不煩?”陳路周忍無可忍,不耐煩地回頭瞥他一眼。
下一秒,徐梔把東西放到陳路周面前:“是你的吧?”
那是被陳星齊扔下去的畫板架子和畫筆。朱仰起下意識地看了眼陳星齊,那小子的嘴噘得老高,一臉不高興:怎麼就被人撿回來了?
得嘞,讓你欺負你哥。我們徐姐才是真牛。
“怎麼在你那兒?”陳路周這才抬頭瞧她。
“瑩瑩你說。我渴死了。”徐梔剛從茶山上下來,嗓子都要冒煙了,顧不上跟陳路周解釋,直奔自助餐區,“你要喝什麼?我給你拿。”
“就西瓜汁吧。”蔡瑩瑩說。
倆姑娘都是大汗淋漓。朱仰起搭腔:“你倆是下地幹活去了?”
“傅叔早上帶我們去茶山採茶了。”蔡瑩瑩大咧咧地拿手扇著風,說:“對了,陳路周,你今天要過去拍照吧?”
陳路周嗯了聲,下巴朝那堆畫具點了點:“你們在茶山上撿到的?”
“對啊,之前很多人在山上寫生嘛,下面就是傅叔的茶山。徐梔撿到的,說在你家見過這幅畫,好像是你的。我們看著還挺新的,就幫你撿回來了,想問問你還要不要。如果不要也不要亂丟,因為茶山下好多人在採茶呢。”
“我們還沒來得及回去呢,正巧碰見你們在這兒吃飯,就把東西拿過來了。”蔡瑩瑩又補了一句。
陳路周看了眼陳星齊,見他埋著頭,這會兒也沒點破:“我等會兒過去給傅老闆道歉。”
徐梔拿著西瓜汁回來了,聽見他這麼說,就在他旁邊的位子上坐下,一邊喝西瓜汁一邊對他說:“那倒也不用,傅叔說挺理解的。”
餐廳裡都是圓桌,六人位,但他們這桌只有五個凳子,其中一個可能被別桌借走了。蔡瑩瑩坐在朱仰起旁邊,就只余陳路周旁邊這個位子了。
陳路周:“他理解什麼?”
還有,你坐我旁邊幹什麼?
徐梔喝著爽口的西瓜汁,嗓子像一塊乾燥的海綿一下子吸入了水分,連聲音都變得清甜:“他說,‘畫成這樣,要是我,我也扔’。”
朱仰起:“……”
陳星齊:“……”
陳星齊走了,走到一半,又折回來,揣上畫板和畫筆,氣衝衝地摔門而去。
“原來是你弟的啊?”蔡瑩瑩看著小孩兒離開的背影。
徐梔也反應過來,茫然地回頭看了眼:“啊,早知道就不說了。”
陳路周睨她:“對,要是我,你就隨便說。”
餐廳的人這會兒漸漸多起來,到處都是餐盤嘭嘭嚓嚓碰撞的聲音。徐梔正在想等會兒吃什麼呢,聽見他這麼說,慢悠悠地瞥他一眼。
“你畢竟是成年人,這點兒打擊都受不了?”
陳路周沒想到徐梔突然看過來,條件反射地往邊上微微側了一下頭,又把帽檐壓低,身子靠在椅子上,不自在地微微踮了下腳,咳了聲。
因為在兩個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對上的那個瞬間,陳路周後知後覺地想起來——
自己沒刮鬍子。
當下,陳路周用眼神向朱仰起示意:走啊,我沒刮鬍子。
朱仰起歎口氣,搖搖頭,有點兒幸災樂禍地想:矯情。
兩個人剛要起身,徐梔咬著吸管,突然對著陳路周問了句:“我給你發的微信你看見了嗎?”
陳路周看了眼朱仰起,意思是,不是我不想走。你看,她跟我說話呢。他的後背又狗皮膏藥似的貼了回去。
朱仰起:“……”
你要有點兒骨氣就給我站起來!
陳路周裝腔作勢地咳了聲,說:“沒有,我的手機扔房間了。”
徐梔哦了聲,慢條斯理地喝著西瓜汁,也沒看他,拿著吸管捅杯底的西瓜碎碎冰。
陳路周:“又是什麼東西落酒吧了?”
徐梔搖搖頭,扶著吸管,一口氣把西瓜汁喝完,整個人神清氣爽:“不是,我就想問問你那個賺錢的項目有沒有什麼進展。我昨天跟瑩瑩說了一下,她也很有興趣。馬上上大學了,我倆都想掙點兒生活費。”
陳路周:“……”
你這是打算纏上我了是吧?
看上我媽,看上我的錢,就是看不上我,是吧?
“沒什麼進展,再說,最近還在掙我弟的第一桶金。”陳路周說著站起來,這回是真打算走了,用手指節敲敲徐梔面前的桌板,欠了吧唧地問,“你還不去拿吃的?蔡瑩瑩都快吃飽了。”
一旁正在埋頭乾飯的蔡瑩瑩嘴裡叼著個饅頭:“……”
徐梔早上頂著炎炎烈日摘了好幾筐茶葉,都快作古了,這會兒腦門上還冒著汗珠,沒什麼胃口:“算了,我吃不下。”
陳路周看她一眼:“隨你。”
你撒什麼嬌呢?我管你啊,還吃不下。

陳路周回房間收拾設備,準備去茶山拍攝,這會兒正在衛生間刮鬍子。朱仰起蹲在門口收拾畫具,嘖嘖兩聲,不怕死地打趣他:“還關心人家吃不吃早餐,咋了,怕蔡瑩瑩一個人把整個自助區的東西吃完啊?你倒是知道心疼人啊。”
陳路周把刮胡刀沖乾淨,用清水抹了一把臉:“你有病。”
朱仰起笑了起來:“我覺得徐梔蠻酷的,而且很有意思。你看陳星齊多怕她。不過你那個掙錢的項目是怎麼回事?”
“我隨口唬她的話,八字沒一撇呢。”陳路周收拾乾淨出來,把無人機裝到包裡,一邊拉拉鍊,一邊無奈地說,“誰知道她真想摻和進來?她就沒一點兒自知之明嗎?你看我想帶她嗎?”
朱仰起仍是笑眯眯的:“想啊。”
“你的眼睛有問題。就是對她有點兒好感而已,我要真想談戀愛,跟誰談不是談?”陳路周拿過床頭正在充電的手機,看了眼微信。徐梔的對話框上有個顯眼的1,但他沒點進去,隨手把手機塞進褲兜,“懶得跟你扯,陳星齊我帶走,你今天自己玩吧。”
朱仰起求之不得,趕緊拱手作揖:“我以後再也不調侃你了,大恩不言謝,以後哥給你做牛做馬都在所不辭。”
“做牛做馬我不指望,你好好做個人,以後少在徐梔面前扯些有的沒的就行。”陳路周關上門。

徐梔和蔡瑩瑩吃完早飯回到房間。老徐和老蔡的電話幾乎同時撥過來。兩個人坐在床上對視一眼:這又開始了。
這兩年老徐和老蔡內卷得也很厲害。老徐是一直對徐梔無微不至。蔡院長是這兩年被蔡瑩瑩張口閉口“別人家的爸爸”給刺激的。因為她總是在老蔡面前說:“你看看人家徐梔爸爸……你再看看你……”
徐梔接起電話的時候歎了口氣,因為蔡院長暗暗較勁,老徐這兩年對她的關心越來越頻繁。
“怎麼樣,傅叔那兒好玩嗎?”
“還行吧,”徐梔開了外放,心不在焉地刷著社交平臺,“還挺涼快的。早上我去採茶了,傅叔給您裝了兩包,等炒好我給您帶回去。”
“哎,小蔡也在你邊上吧。”徐光霽在電話裡說,“這丫頭真是,回來又要挨打了,拿他爹的鞋油給她姥當頭油抹,她姥腦袋上現在一股鞋油味,洗都洗不掉,夜裡還有點兒發光。”
徐梔看了眼蔡瑩瑩,果然,那邊已經吵起來了。
“是姥姥自己說要抹的。我哪兒知道?你凶我幹嗎呀?行行行,我回去給姥姥磕頭賠罪。蔡賓鴻,你再罵我,我就不回去了!”
蔡瑩瑩氣勢洶洶地掛掉電話。徐梔匆匆對老徐說了句:“那我也掛了,您別擔心我,這邊挺好玩的。”

電話那頭,徐光霽正要說什麼呢,電話就被毫不猶豫地掛斷了。
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坐在食堂裡。徐光霽對面,蔡賓鴻的臉氣得跟發了酵的麵粉似的鼓鼓的:“這臭丫頭,越來越難管了,真以為我不敢打她。看她回來我不打得她屁股開花!就估出來那點兒分數,我差點兒當場氣暈,還敢跟我發脾氣!”老蔡說了半天,見徐光霽沒搭腔,問道:“你想什麼呢?”
“不對勁兒,”徐光霽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說,“真是不對勁兒。”
“什麼不對勁兒?”蔡賓鴻問。
“徐梔啊,”徐光霽放下電話說,“她剛剛居然說裡面挺好玩的。她從來都覺得裡面無聊透頂。”
“你也太敏感了,小孩子的心態一會兒一變,我們哪兒摸得准?”
“是嗎?”
“你別想太多了。她媽媽走後,徐梔一直過得太壓抑了。既然覺得好玩,就讓她在裡面多玩幾天。”

這個點因為太陽還沒那麼毒辣,茶山的人還挺多,拍照的,採茶的,寫生的,絡繹不絕。再過一兩個小時,這邊幾乎就沒人了。
不過這會兒也是火傘高張。陳星齊沒想到他哥居然讓他下去幫傅老闆採茶。
陳星齊心說:我十指不沾陽春水,我媽都沒捨得讓我幹過活。但看他哥這鐵了心的樣子,他乾脆問了個最實際的問題:“給工錢嗎?”
“一根毛都沒有。”
陳路周給了他一頂斗笠,斗笠鬆鬆垮垮地遮住他的半張臉。他又問:“那,哥你呢?”
陳路周說:“哥在旁邊幫你記錄下這歷史性的一幕。”
陳星齊轉身要走:“我還是回去畫畫吧。”
“你昨天扔畫板的時候扔得不挺乾脆嗎?行了,今天不用畫,正好,傅老闆這會兒缺人手。”陳路周拿著相機調試好鏡頭角度,把鏡頭不偏不倚地對準陳星齊,輕描淡寫、陰陽怪氣的樣子還是那麼傲慢,“來,笑一個。”
哢嚓幾聲響起。電光石火之間,陳星齊趕緊比了個“耶”。
陳路周收起相機,懶洋洋地靠在一旁的樹上一張張檢查照片,感覺差強人意,點點頭說:“還行,光線不錯,下去幹活吧。”
陳星齊不情願地戴上斗笠:“那把我拍好看一點兒,我要發朋友圈的。”
“我的技術你還不信?別人求我拍我都不給他拍,好吧。”
這倒是,他哥的拍照技術簡直一絕。不然陳星齊也不會聽他哥一句“走,哥今天帶你拍照去”,就被拐到這兒來了。
不過陳路周向來不做人,特別是現在。他哪有工夫搭理陳星齊,把人忽悠下去就開始倒騰無人機準備拍茶山了。

半個小時後,陳路周駕輕就熟地把無人機緩緩升上去。在一旁監工的傅玉青沒玩過這個,不知道是所有的無人機都這樣,還是他的設備太爛。看他好像挺有錢的,應該不至於買不起更好的設備,但噪聲還是震耳欲聾。
所以他一開工,附近就有不少人過來圍觀。有些茶農一聽見這個嗡嗡嗡的聲音在頭頂作響就手足無措,提心吊膽,不敢工作。他怕影響人工作,只能又找個偏僻的地方去升起無人機。但這樣的話,茶山的全貌拍不下來,就算拍下來,視角也不夠正。所以,他一直在想辦法找角度。傅玉青覺得這小子挺有意思,應該說特別有意思。明明他這個老闆就在邊上站著,可以讓茶農們先停工。但陳路周不這樣做,也沒有打算敷衍了事隨便交部片子給他,反而一直在給自己增加拍攝難度。
後來聽旁邊採茶的老師傅解釋,傅玉青才知道為什麼。
“傅老闆,他是怕耽誤我們的進度。他剛問我每天幾點能采完。我說一般十一點之前,因為十二點太陽會更毒,我說‘我們沒關係,你先拍就好了’。他說沒事,他再找找角度,讓我們別耽誤進度。這孩子還挺好的,比上次來的那個節目組的人好多了。”

徐梔本來打算下午睡醒後去一趟傅玉青的茶室,轉念想到傅玉青這會兒應該在茶山跟陳路周弄拍攝的事。因為傅玉青去茶山很少帶手機,所以她在被窩裡伸了個懶腰,拿過床頭的手機,打算問問陳路周拍攝結束沒有。
她剛摸過手機解鎖,就聽見蔡瑩瑩在一旁刷朋友圈刷得大呼小叫的。
“我……這……這……這……陳路周也太會拍了吧!”
徐梔:“他拍完了?”
蔡瑩瑩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上放大的照片:“不知道,我還沒他的微信啊。我是看傅叔發的。他說這些照片都是陳路周拍的。”
“難得啊,傅叔今天竟然帶手機了。”徐梔嘟囔著打開傅玉青的朋友圈。
傅玉青是個挺愛發朋友圈的人,還挺符合當代中年人的現狀,最新一條就是陳路周拍的茶山全景。第一張照片看著就恢宏大氣,仔細看又挺有氛圍感的:天空仿佛被雲雨洗過,是一抹鮮亮的霽色,與綠得像翡翠一樣的山林交相輝映。他沒有刻意抹去人物的斜影,就著明媚的天光,樹林山間都是煙火氣。
徐梔覺得他確實很會拍,意境很美。
不過蔡瑩瑩解讀的不是這張,而是另外一張:“你看啊,陳路周真的超級浪漫。他連拍個山雞竟然都要拍一對。”
徐梔:“……”

徐梔去茶室的時候,傅玉青正在和陳路周閒聊。陳路周還坐在上次的位置上,腳邊擺著無人機。茶室裡擺著煙霧嫋嫋的檀香,一縷青煙縈繞在兩個人面前。傅玉青一邊給他倒茶,一邊隨口問了句:“你跟徐梔同歲吧?”
陳路周靠著椅背。他還挺懂喝茶禮。傅玉青給他倒茶的時候,他還知道五指併攏握成拳,掌心朝下,輕輕叩擊桌面三下致謝。聽了傅玉青的問題,他低頭看著杯子,說:“她哪年出生?”
傅玉青放下茶壺,想了想,回道:“1997年的吧,好像是7月上旬生的。你呢?”
哦,她是巨蟹座。
“她大幾個月,我11月出生。”陳路周端起茶杯喝了小半杯,說。
“哦,那你還得叫她姐姐。”
陳路周差點兒被嗆到,半口茶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心說:得了吧,她算什麼姐姐?
“你今年應該也高考吧?”傅玉青難得和氣地盤著手裡的核桃,又問,“打算去哪兒上大學?學攝影嗎?”
陳路周下意識地看了眼地上的無人機,笑了下:“沒有,拍著玩的,我打算出國。”
“出國有什麼好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有點兒崇洋媚外。”傅玉青這人慣以宮笑角,中年人的通病。抬頭間看見徐梔走進來,他立馬張口招呼:“徐梔,你來得正好,告訴他,咱國內有多少好大學。”
陳路周一邊想著“我用她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過頭,果然,身後站著一個人。他有點兒無語地把視線收回來,心想:怎麼在哪兒都能碰見她?沒完了。他把茶喝完,也沒解釋,跟傅玉青說了句:“要沒事我先回去了。片子我得回去剪,過幾天發給你。”
傅玉青也不強留,把他的茶杯收了:“行吧。”
不過,等人走了,傅玉青一針見血地對徐梔說:“我覺得這小子好像不太喜歡你,剛跟我聊得還挺好的。”
徐梔也沒在意,回頭看著他離開的方向,哦了聲:“我們本來就不熟啊。而且,出不出國本來就是個人選擇,您不要老覺得別人崇洋媚外。”
傅玉青話鋒一轉:“那你呢?我聽你爸說,你這回考得不錯,想好了嗎?去哪兒上大學?”
徐梔歎了口氣:“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是慶大吧,我沒想過去外地,主要是麻煩。對了,傅叔,你要不要做個直播試試?”
“直播?”
徐梔說:“對,現在叫村播,帶動農業發展嘛,就是直播摘茶葉,直播炒茶葉,這樣銷路更廣。”
“我看著像很缺錢的樣子嗎?”傅玉青把涼了的茶水都倒了,叼了根煙,“你這小腦袋瓜一天到晚就想賺錢,能不能想點兒別的?”
“我這不是也想為你出一份力嗎?”徐梔說著,好奇地想從傅玉青那兒拿根煙抽,被傅玉青毫不留情地一掌拍開。
“出力?你是看上我的生意了吧。你多學學陳路周吧,一個大小夥子,精神思想比你豐富多了。人家多浪漫啊,一天到晚拍些花花草草雞鴨鳥魚的,也沒見他張口跟我要錢。你們現在就應該是聊夢想和大海的年紀,而不是急著跟老闆談錢。”
“你就是不想給他錢。”徐梔一語道破,“那不行,人家辛辛苦苦給你拍了一天,你得給他錢。”
“他都沒張嘴要,”傅玉青四兩撥千斤的功力了得,逗徐梔,“你在這兒嘰嘰歪歪什麼?”

房間內。
陳路周打開電腦準備剪片,不過另外一台電腦沒帶,這台只能做個粗剪。陳路周只能花錢重新買軟件。趁著下載的工夫,他靠在椅子上養了會兒神。然而,陳星齊臉都氣綠了,像盆綠植牢牢地栽在他旁邊,死活不肯走。
陳路周大咧咧地敞著腿靠著椅背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憋得兩隻眼睛通紅,陳路周這才象徵性地伸出手,毫無歉意地摸摸他的後腦勺,哄了兩句:“行了啊,你再生氣也沒用,我的相機裡就這麼幾張。”
“大騙子!”
“嗯,我錯了。”陳路周毫無誠意地說著,一邊開軟件,快速輸入一串密碼,一邊說:“你回去跟你媽說,讓她好好教訓我一頓。”
有恃無恐,他就是仗著爸爸媽媽都不會對他怎麼樣,才可勁兒欺負自己。陳星齊的眼淚都出來了,渾身都鉚著勁兒:“你想教訓我你就打我一頓,我還以為你真這麼好心帶我去拍照,結果害我在山上被蚊子叮了一身包,還差點兒被蛇咬。”
“你下次稍微控制控制脾氣,我就不整你了。還有,少扯沒用的,”陳路周懶洋洋地抱著胳膊看了他一眼,“都說了那不是蛇,那只是蛇蛻掉的皮。”
“那我這一身包怎麼說?我快癢死了啊。”
“你自己沒帶藥?”
“我帶的都是驅蚊水,誰知道要下地幹活?!茶山的蚊子好毒啊。我跟中了九陰白骨爪一樣,渾身都癢。”陳星齊有點兒抓狂。
“我看看。”陳路周伸手把他扯過來,掀起衣袖看了眼,“你先回去洗個澡,我等會兒幫你問問別人有沒有帶藥。”
陳星齊嗅著味了:“你是不是要借機跟那個姐姐搭訕去了?”
陳路周把他的手甩開,靠在椅子上敲了下鍵盤,把軟件打開:“你管我跟誰搭訕。”
“你好沒勁哦,哥,滿腦子都想著談戀愛。”
“你找打是吧?”
陳路周擼起袖子作勢要揍他。陳星齊閃得快,腳底抹油一般跑沒影了。剛關上門,那扇門下一秒又被人推開,是朱仰起回來了:“你這麼快拍完了?”
陳路周把存儲卡插到電腦上,嗯了聲:“就那麼大點兒地,能拍多久?你幹嗎去了?”
“閑著無聊,剛蔡瑩瑩叫我鬥地主去了。”朱仰起筋疲力盡,往床上一躺,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拿腳踹了踹陳大少爺的椅背,“對了,蔡瑩瑩她們說今天晚上11點左右好像有白羊座流星雨,問你要不要去拍照。”
拿我當攝影師使喚呢,白羊座流星雨有什麼好看的?而且,她一個巨蟹座,去看什麼白羊座流星雨?
“不去啊,我要剪片。”陳路周說。
朱仰起想了想,說:“徐梔很想看。她媽好像是白羊座的。而且,不是說每個逝去的人都會化作天上的流星嗎?所以她說想去看看,還打算許願。”
“她還信這個?”陳路周不是很信。
朱仰起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拍拍肚皮說:“小姑娘都浪漫啊。你要不去,把設備借我,我帶她們上去拍。”
半晌,陳路周都沒回話。朱仰起只聽見幾聲清脆的鼠標點擊聲。估計他在聚精會神地看視頻原片。朱仰起剛要再說兩句,只見陳路周頭也沒回地丟出一句:“你幫我問問她,有沒有帶止癢的藥。”
“你不會自己問啊?”朱仰起蹺著二郎腿,逮著機會就揶揄他,“人家又沒單獨加我的微信。”
被人拿這麼個事翻來覆去地說,他的氣性也上來了。
“你煩不煩?”陳路周啪的一聲把鼠標扔到邊上,拿過一旁的手機,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翻出微信列表,“行,朱仰起,你以後別讓我知道你喜歡誰。”
朱仰起嘖了聲,搖搖頭:這就急了,還是年輕。

徐梔接到陳路周微信的時候,正在找晚上上山去看流星雨穿的鞋子。手機在床頭叮咚一響,徐梔拿起來一看,是問她帶止癢的藥沒。正巧她翻箱倒櫃找鞋的時候把藥包翻了出來,這時索性將東西都倒了出來,拍了張照片給他。
徐梔:你被蚊子叮了?我只有這個,我爸讓人從泰國帶回來的,味道有點兒像清涼油。
Cr:是我弟。
Cr:謝了。我過去拿,還是晚上你帶過來?
徐梔:晚上?
Cr:不是要去看流星雨嗎?
徐梔:哦,好,但這樣你弟不會癢死嗎?咱們看完回來已經12點了。
Cr:那你現在有空?
徐梔:大堂見。

陳路周準備下樓的時候,朱仰起還在一旁煽風點火:“你看,這不就有見面的機會了?”
“閉嘴吧你。”陳路周這會兒賊煩他,正彎腰穿鞋呢,隨手撿了個沙發上的抱枕砸過去,“你下去拿行了吧?”
“我不,我就要讓你見著她,看她不愛搭理你的樣子,我爽不行嗎?有本事你就把她追到手啊。”朱仰起趴在床上,賤兮兮地沖他比畫了一下。
陳路周低著頭綁鞋帶,頭也不抬,聲音冷淡:“追到幹嗎?談倆月就分?有意思嗎?倆月能幹嗎?拿張戀愛體驗卡?你再煩我,等會兒看流星你們自己去拍。”
“行行行,我閉嘴,”朱仰起認輸,“晚上別放我們鴿子啊,我還想拿你的照片在朋友圈裝佯呢。”
“你還用裝嗎?”
“那也沒你能裝。”
“我第二,你第一。”陳路周關上門。
朱仰起發現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每次罵人都帶上他自己,幼稚鬼。

大堂裡只有稀稀疏疏幾個人拖著行李箱在登記。徐梔靠在那個色彩斑斕的魚缸上等他。陳路周發現徐梔挺喜歡這個魚缸,每次從大堂經過都要過去逗一下魚,果然色彩豔麗的東西總是格外引人注意。
陳路周低頭看了眼自己,黑衣黑褲。
非要他咳一聲,她才會注意到。
“喀。”
徐梔果然轉頭,把東西遞給他:“這個可能沒有藥膏的效果好,但是我們也沒帶別的。你讓陳星齊先對付著用吧,實在不行,等會兒問問傅叔,他應該有。”
“謝了。”陳路周是覺得就這樣走顯得有點兒無情,所以問她,“吃晚飯沒?”
徐梔隨口回了一句:“還沒,要一起嗎?”
陳路周:“嗯。”
朱仰起:你看,我都說你就是無法拒絕她。

紅彤彤的太陽照耀著整座青山,彩霞在疏朗的山林間流光溢彩,哪兒管人間的少年們心事重重。它總是坦然而平靜地散發著本該有的光芒。
其實陳路周並沒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她,但她確實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讓他有點兒感覺的。這種感覺很難準確描述,就好像夏日裡哢嚓一刀後冒著絲絲涼氣的冰西瓜,又好像冬日小鍋裡咕嘟咕嘟用慢火熬燉的高湯,有是很好的,沒有好像也行。他畢竟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正是對異性充滿好奇的年紀,對徐梔的這種好感當然也有新鮮感在作祟。
陳路周給朱仰起發了一條微信。
Cr:我陪她去吃飯,晚飯你自己解決。
朱仰起回得追風逐電,幾秒就回了一條語音過來。陳路周懶得搭理他,沒點開,把手機揣回兜裡,低頭問靠在魚缸上逗魚的徐梔:“想吃什麼?”
徐梔手指戳著玻璃缸,心裡想的是,在馬路邊賣點兒熱帶魚這大小也是個創業項目。聽見他問話,她抬頭說:“你呢?有沒有特別想吃的?”
“沒有,”陳路周往外走,“想吃的傅老闆都不做。”
徐梔跟上去:“你說說看,我可以幫你問問傅叔能不能供一些。”
“不用,”陳路週一臉“謝絕好意”的表情,“我想吃的都是垃圾食品,傅老闆那麼有格調的一個人,咱還是別降低他的格調。”
兩個人走到外面,大概是看見橘紅色的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山頭,直覺這個點還不是吃飯的時間。陳路周下意識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果然,才四點,山莊的餐廳估計還沒開。
徐梔也意識到了,陽光將她整張臉映得通紅,但看著還是乾淨,額前的碎發在迎風亂飄:“是不是早了點兒?”
我的腦子短路,你的腦子怎麼也短路?
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一開始或許並沒有這個打算,吃飯這件事也不在他的計劃內,但既然已經約了,最後如果沒吃上,他的心裡就是會不爽。
“你餓嗎?不餓就去喝點兒東西,”陳路周以下巴朝隔壁風鈴叮叮噹當響的酒吧小竺一指,“旁邊的酒吧開著。”
“好。”

兩個人坐下。陳路周把菜單遞給徐梔。她點單的時候,陳路周百無聊賴地靠在椅子上,趁著這工夫,把朱仰起的那條語音給點開,不過轉文字了——他怕這傢伙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
朱仰起:我還是小瞧了你這個狗東西的魅力。
他懶得回,把手機屏幕向下反蓋在桌上,伸手過去直接把徐梔手中的菜單翻過來:“喝飲料吧,晚上還要看流星,喝酒後我怕你看不清。”
徐梔聽不進他的話,又把菜單翻回來:“我酒量還行,不會醉的。”
“隨你。”
酒鬼,我懶得管你。陳路周靠在椅子上,又從隔壁桌拿了份菜單過來,看了半天還是要了一杯檸檬水。
徐梔覺得他很自律,確實應該長這麼帥。不喝酒,不抽煙,來酒吧兩回喝的都是檸檬水,看來那位女士真的把他養得不錯。林秋蝶女士也很愛喝檸檬水,每天早上起來必須來一杯。
“我也要檸檬水好了。”徐梔把菜單合上。
學人精啊你。陳路周把菜單拿過去扔到一旁,然後視線就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慢悠悠地環顧酒吧一圈,最後還是回到徐梔身上。發現人正盯著他,他的心像被人不輕不重地抓了一下。他倒也直接,回了句:“看我幹嗎?我臉上有菜單?”
“你平時是不是都沒有不良嗜好?”徐梔是真誠發問。
陳路周也是真誠回答:“看電影不算的話,那就沒有。你問這個幹嗎?”
“打算活幾歲啊?”徐梔說,“這麼自律。”
“諷刺我?”陳路周笑了下,嘴角揚著,眼神有些無奈,“我不喝酒掃你興了?”
說完,他作勢要拿剛剛被丟到一旁的菜單。
徐梔忙拿手擋住。兩個人的手指尖在電光石火之間輕輕觸了下,她渾然不覺,說:“沒有,我就是好奇。不喝酒很好啊,我就是覺得你每天應該挺開心的,或者說,你應該沒什麼煩惱?”
陳路周覺得手指尖碰到了什麼柔軟溫暖的東西,下意識地看過去,才發現是她的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手縮回來,縮回來還不算,還揣回兜裡,拿腔作勢地咳了聲。
你說話就說話,動什麼手啊,老占我便宜。
“小孩兒都有煩惱,我怎麼可能沒有?你看陳星齊,他每天的煩惱就是怎麼能不學畫,怎麼跟我吵架。我看你才沒什麼煩惱啊,每天鬥地主不是挺開心的?”他說。
“那是沒辦法,我外婆想玩嘛,我不跟她打她就要充錢。偏偏我爸屬�那種特愛裝大款的人,我們只要想花錢,他都會掏,從來沒有規劃的。”她說。
陳路周看著她:“所以想早點兒掙錢?”
徐梔若有所思地說:“嗯,我剛剛還在想,要不要去馬路邊擺攤賣魚,就大堂裡那種小熱帶魚,我覺得應該比金魚好賣。”
陳路周:“……”
服務員端著盤子給他們一人上了一杯檸檬水。陳路周把插在杯壁上的檸檬片拿下來,放到一邊:“還有什麼創業計劃嗎?說來我聽聽。”
徐梔很警惕,用直白而鋒利的眼神盯著他:“你想剽竊?”
陳路周:“……”
算了,陳路周決定不給自己找麻煩,於是換了個話題,老神在在地靠著椅子,那只手還假眉三道地揣在兜裡,喝了口水,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抿抿唇說:“聽蔡瑩瑩說你考得應該還不錯?準備去哪兒上 ?”
“我想留在本市,慶大的建築系。”
“學建築?”
陳路周本來想說,慶大雖然學校不錯,但是建築系好像挺一般的。
徐梔卻先發制人:“怎麼了,女生不能學建築?”
“沒這個意思,”他說,“我是說,慶大的建築系一般。蔡瑩瑩說你的分數很高啊,你不考慮下北京、上海的學校嗎?”
“哦,對不起,誤解你了。”徐梔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太敏感,“主要是最近身邊有幾個親戚一直勸我考慮一下別的專業,說女生學建築的少,我以為你也這麼覺得。”
“我反倒覺得女生比男生更適合學建築。”
徐梔突然兩眼放光,看著他,還把杯子放遠一點兒,似乎覺得這樣能更清楚地聽見他的話。她也確實不想錯過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是真這麼覺得,還是隨便安慰她:“真的?”
陳路周也把杯子推到邊上,看著她說:“嗯,建築作品拋開結構、空間邏輯這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跟其他文藝作品一樣,設計時是需要情感和美感傾注的。當然,不是說你們女生更敏感、更文藝,而是女生在設計上確實更細膩。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觀點,因為我很喜歡咱們市里那個地標的設計,好像就是一名女性設計師做的。”
慶宜市的地標是一個母親張開懷抱的姿勢。他每次下飛機經過那個地標,都覺得很有安全感。有時候帶外地朋友過來玩,他們看見地標,都說“你們城市還挺溫暖的”。
“當然,”陳路周又補了一句,“你好像跟一般的女生不太一樣,我說的這塊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做什麼都還可以。”
“我就當你誇我吧。”徐梔歎了口氣。
陳路周笑了下,沒否認:“當然是誇你。”
說這話時,酒吧的燈光閃了下,他原本清晰的臉突然在黑暗中隱了一下,那句帶著笑意的“當然是誇你”聽起來便格外曖昧,像情人間躲在寧靜夜裡的喁喁私語。
陳路周覺得有點兒過了。
徐梔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咬著吸管把最後的檸檬水喝完,反問他:“你呢?你不是學美術的嗎?以後準備做什麼?我感覺你的路子好像蠻寬的。”
“我?”陳路周清了清嗓子,眼神清明,“誰告訴你我學美術的?”
“咦,”徐梔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你跟朱仰起關係這麼好,我以為你倆都是藝術生來著。”
“我不是藝術生,就普通考生。”
“那你是高考沒考好?”徐梔解釋說,“我那天在門外聽見的,你媽是這麼說的。”
陳路周不想解釋太多,不然扯出一大串亂七八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清楚:“嗯,出了點兒小意外。喝完了嗎?喝完回去收拾一下,我去拿下設備。”
徐梔磨磨蹭蹭,半天沒動,最後說了句:“要不你先上去,我再坐會兒。別忘了拿藥。”她以眼神示意了下桌上的青草膏。
陳路周莫名一眼看穿她:“你想偷喝酒吧?”
徐梔:“……”
這人好像會讀心術,徐梔這麼想。
“我知道你要學什麼專業了。”她突發奇想,手舉得老高。
陳路周大咧咧地靠著椅背,手終於從褲袋裡拿出來了,這會兒懶洋洋地垂在敞開的兩腿間,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嗯,學什麼?”
徐梔:“警察?刑偵方向?”
他笑了下:“我爸從小就說我不適合當警察。”
“為什麼?”
“長得太帥,在人群中太顯眼,作為便衣警察執行任務的話,我會第一個挨槍子兒。”
徐梔發現他跟她很像,總是能用無比誠懇的表情說出一些特別敷衍又傲慢的話。明知道是玩笑話,徐梔還是點了一句:“你真的很自戀。”
陳路周沒順著她的話往下接,而是靠在椅子上,眼神平靜地看著她,慢悠悠地問了句:“高興了沒?高興了就撤,喝酒我真陪不了。”
“你酒精過敏啊?”徐梔問。
“也不是,就一杯倒。”陳路周歎口氣,收回視線,拿過菜單又掃了兩頁,挺老實地說,“喝多了還喜歡拉著人說話。我小學的時候吧,被朱仰起他爸騙著喝了一杯白的,然後拉著我奶奶說了一宿話。老太太的肩周炎都讓我給說犯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
徐梔:“……”

蔡瑩瑩直接笑倒在床上:“陳路周是什麼神仙啊?”
徐梔也覺得很好笑,一邊蹲在地上找登山的鞋,一邊說:“下次把他灌醉試試,看看他都說什麼能說一宿。”
“好主意。”蔡瑩瑩反趴過來,晃著腳尖,“不過我挺好奇,你說,像陳路周這種男生,會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啊?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吧,覺得這人就是個公子哥兒,應該非常不好相處。說實話,我一開始對他還有點兒偏見,認定他覺得自己長得帥就對女生都有一種距離感。但現在覺得,他應該是那種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吧,估計還沒接受過社會的毒打,單純樂觀,就是有時候說話傲慢了點兒。”
“評價很高啊蔡瑩瑩。”徐梔頭也不回地說,“你看,是不是出來走走,心情好多了?陳路周不比翟霄有意思多了?”
蔡瑩瑩說:“那沒有,我現在還是覺得翟霄有意思。我現在活著的目標就是讓翟霄後悔,讓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愚蠢!不過,我們四個好奇怪,竟然是一對一對地有對方的微信。”
這種情況是怪怪的,明明四個人都認識。
徐梔把鞋子收起來,建議說:“要不,我把他的微信推給你,你把朱仰起的微信推給我?我覺得,咱們四個人也算是朋友了。”

陳路周把電腦合上,從箱子裡拿了一塊新的無人機電板出來,準備換下電板,就看見朱仰起叼著泡面拿起手機,然後囫圇吞棗地把泡面咽了下去,說:“徐梔加我的微信幹嗎?我親媽都去世好幾年了,她想認識我媽可不得行。”
陳路周:“……”
下一秒,他兜裡的手機也是叮咚一振。
徐梔:可以讓瑩瑩加你的微信嗎?
朱仰起聽見聲音湊過來一看,頓時恍然大悟:“好啊,陳路周,你三角戀了,這回絕對是蔡瑩瑩想追你。徐梔是真大方,居然把你推給閨密。”
陳路周:“……”
“看來她對你真的沒意思啊。”朱仰起還在煽風點火。
“嗯,她對我確實沒意思,”陳路周把手機丟回床上,繼續把無人機的電板換下來充電,不帶什麼情緒地說,“所以,你有點兒眼力見兒,以後別在她面前扯些有的沒的。”
朱仰起點點頭。還以為你這狗東西魅力無邊,能單獨吃飯多少是有點兒曖昧了呢,行行行,我以後不拿你打趣了,可憐。
陳路周收拾完東西,弓著背,倆手肘撐在膝蓋上,一副東風吹馬耳的姿態,低頭盯著剛從行李箱裡拎出來的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穿。
朱仰起瞧見,又管不住他的嘴了:“喲,這顏色可以啊,是上次買的那雙嗎?我也沒看你穿過幾次。你不是向來不喜歡這種色彩斑斕的鞋嗎?”
“你煩不煩?”陳路周低頭,一字一頓地說,“要你管我?”
OK吧,顯然陳大少爺是不高興了。朱仰起識時務為俊傑,晚上還指望他拍完照自己拿來發朋友圈裝佯呢,於是做了個閉嘴的動作。

十點,兩個人扛著設備下樓。陳路周還是一身黑,背上松垮地斜背著一個挎包,鞋子沒換,還是剛才那雙黑的,幹淨利落。反倒是朱仰起,不知道是不是受陳路周的啟發,一身花花綠綠,像棵喜氣洋洋的聖誕樹。所以,徐梔她們一下來,就先看見朱仰起。蔡瑩瑩調侃道:“這麼亮啊,朱哥。”
朱仰起複讀過一年,比他們幾個都大,蔡瑩瑩這麼叫好像也沒什麼毛病。
徐梔跟傅玉青借了車——到看流星雨的地方還有一段山路要開。陳路周把設備放到後備廂,準備去拉駕駛座的車門時,看見徐梔遲遲沒上車。
“幹嗎?想開?”他站在她身後,懶洋洋地睨著她,問了句。
你這人很危險啊,怎麼老在法律的邊緣試探?
徐梔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我在想這車還有沒有油。上次回來你給傅叔加過油嗎?”
陳路周拉開車門,彎腰進去摁了一下啟動鍵,出來:“夠的。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順便給他加回去。”
“你明天又下山啊?去幹嗎?”徐梔一邊拉車門一邊問了句。
你對我沒興趣就不要問這麼多。
陳路周沒回答,綁好安全帶。副駕座位上的朱仰起跟著好奇地問了句:“你明天又要下去啊?”
車子慢慢啟動,陳路周打著方向盤,淡淡地嗯了聲:“我媽找我。”
說完,看見後視鏡裡徐梔兩眼冒光,他立馬先發制人咳了一聲,開口說:“這次不行,以後有機會再介紹你們認識。”
陳路周覺得無語,為什麼他要介紹自己媽給別人認識?
徐梔哦了聲,就不再說話了。
陳路周慢慢悠悠地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也不想說話了。
你耍什麼脾氣?

夜間開車還是挺刺激的,尤其還是山路。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車遠光都照不到盡頭。路又是越走越窄,偶爾躥出一隻野貓都能嚇得人心髒怦怦跳,簡直比探險還刺激。估計陳路周也是第一次開夜車,車裡幾個人都挺緊張的。朱仰起和蔡瑩瑩一人一隻手戰戰兢兢地牢牢拽著車頂把手。只有徐梔看起來淡定點兒。
氣氛本來沒這麼嚇人,無奈有朱仰起和蔡瑩瑩兩個氣氛組(網絡詞匯,形容活躍氣氛、帶動氣氛的人),但凡路邊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倆就大呼小叫。徐梔實在受不了了,使出撒手鐧:“要不,陳路周你下來,我來開。”
朱仰起和蔡瑩瑩驚恐萬分,異口同聲:“不行!你都沒駕照!”
徐梔老神在在地乜他倆:“那你倆安靜點兒,真的很吵。”
陳路周漫不經心地拐過一個彎,說:“朱仰起你坐後面去,你真的非常影響我開車。”
朱仰起抓著把手,一臉“我影響你泡妞了是嗎”的表情,心說:你心思不單純啊陳某人。不過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徐梔,咱倆換一下,有人嫌我吵。”
徐梔看了眼陳路周,不過人家沒看她,正在專心開車。
“哦,好。”

後半程果然安靜了很多。不過車內的氣氛仿佛被割裂成兩半,前排兩個人一句話不說,安靜得仿佛只有空氣;後排兩個人則激情四射地拌了一路嘴,從明星八卦到學校八卦,立場分明。
“我就喜歡她啊,怎麼了?出道這麼多年也沒有緋聞,演技是差點兒意思,但是就不能給人家一點兒成長空間嗎?說起來,我們學校有個女生長得跟她真像。”
“穀妍是不是你們學校的啊?”
“我說的就是她啊,我同班同學。”
“哇,她真的好漂亮!不過聽說私生活有點兒亂?”
“亂你個頭。”
蔡瑩瑩被氣到了:“朱仰起,你怎麼罵人呢?你是不是暗戀她啊?”
“我們學校一大半男生都暗戀她,怎麼了?再說,你不要聽風就是雨的。她人沒那麼差,而且真是挺努力的一個女孩子。”
在外人面前,朱仰起還是很維護自己學校的女生的。而且,確實有很多人隨隨便便就給穀妍打上標簽,不單單是蔡瑩瑩。為了增強說服力,朱仰起還拉上了陳路周。這好像是一中男生獨有的默契,大概是出於某種集體榮譽感,他們確實都保護自己學校的女生。
“你說是不是,穀妍確實挺努力的?”
快開到目的地了,陳路周知道觀測點有個斜坡,於是慢慢踩下刹車減速,只嗯了聲,對徐梔說了一句:“幫我看下那邊能不能上,這邊有塊石頭,我看不清。”
蔡瑩瑩也懶得跟朱仰起吵了。本來就不關她的事,她剛剛就是好奇八卦了一嘴,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便不打算再搭理朱仰起。
徐梔降下車窗,往外看了眼:“可以,你先把方向盤往右打死,退出去一點兒。”
“嗯。”
“陳路周,我說往右打死。”
“我知道。你看不到我這邊有塊石頭?”他冷淡地睨了她一眼。
徐梔哦了聲。蔡瑩瑩氣急敗壞:“你幹嗎凶她?”
不等陳路周說什麼,徐梔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眼蔡瑩瑩:“他沒凶我啊,他說話不一直都是這個調調?”
什麼調調?我凶你了啊?
陳路周熄火,有些挫敗地拉上手刹,懶洋洋地靠在駕駛座上說了句:“到了。”
你真的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我不太爽,是嗎?

明靈山有好幾個流星雨觀測點,這地方只是其中之一。雖然現在山上沒什麼人,但大部分高三學生都放假了,出來避暑的人還是很多的。另外幾個觀測點的人一定爆滿,陳路周查了好幾個點,綜合判斷,選擇了這個觀測點。這個點什麼都好,人少,位置也不錯,就是地方小了點兒,而且四周灌木叢橫生,人跡罕至,估計平日裡來的人也不多。
蔡瑩瑩一下車就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抱著胳膊瑟瑟發抖——山裡溫度是真的低,說話就差嘴裡冒白氣了:“好冷啊!這裡這麼荒涼,會不會有蛇啊?”
徐梔問在一旁架設備的陳路周:“你倆會抓蛇嗎?”
陳路周把三腳架固定住,從包裡掏出相機,隨手摁了幾下快門,查看光線:“你怕啊?”
徐梔環顧了一圈:“怕啊。”
陳路周低著頭,專心致志地調廣角:“巧了,我也怕。”
徐梔啊了聲,聽著四周樹葉的沙沙作響聲:“那怎麼辦?”
陳路周瞥她一眼說:“跑啊,你不會?蛇爬起來很慢的,追不上你,大不了等會兒我給你殿后。”
誰知,徐梔歎了口氣:“早知道讓傅叔也來了。”
觀測點附近有一汪清泉,清澈見底,顏色比翡翠還綠。這時泉眼依然在叮咚叮咚地緩緩流淌。陳路周對著那汪泉水拍了一張照片,發現莫名泛著一股綠光。他低著頭,邊刪照片,邊冷淡地問:“跟我來後悔了是嗎?”
“那倒沒有。”徐梔說,“傅叔會抓蛇,你知道這山裡的一條蛇能賣多少錢嗎?五千塊錢,扔在地上,你撿不撿?”
陳路周:“……”
你眼裡,還有點兒,別的嗎?
“被五千塊錢咬一口,你覺得值當嗎?”陳路周說。
“所以我問你會不會抓蛇啊。”徐梔一邊說,一邊渾不在意地搗鼓著不知被誰丟在這裡廢棄已久的燒烤架,“你餓嗎?我感覺這個架子洗洗好像還能用,那邊泉水裡有魚,可以抓來烤。”
說完,她就要去拆架子。陳路周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嫌棄地把她扯開:“髒不髒啊你?”
徐梔被他拽了個趔趄,一腦袋磕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口掛著相機,徐梔的下巴就砸在了他的相機鏡頭上,鏡頭蓋直接被她撞飛了。徐梔卻悶不吭聲。
陳路周拽著她的手沒松。她的手腕很細,他一手握住綽綽有餘。他低下頭去,想看看她磕哪兒了。徐梔大概覺得這樣的舉動太過親密,往後退了下。陳路周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還拽著人家的手腕,只知道這一下應該撞得很重,估計得磕出血了。上次陳星齊跟他爭相機,牙都被撞掉了,磕了一鏡頭蓋的血。想到這兒,他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手不手。
“我看下。”他第一次用哄人的語氣,“磕哪兒了?我的鏡頭蓋都被你撞飛了。”
徐梔瞥他一眼。因為一隻手還被他拽著,她只能用另一隻手捂著下巴,挺不好意思地問:“貴嗎?”
陳路周:“……”
還是朱仰起出來打圓場:“你拽著人家的手幹嗎?便宜占夠了就趕緊鬆手。”
陳路周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一眼,跟丟燙手山芋似的把她的手甩開,再次假眉三道地把手揣回兜裡,甚至忘了彎腰去撿剛才被撞飛的鏡頭蓋。
靜謐的山林裡,山風呼呼地吹著,樹葉的沙沙聲和泉水的叮咚聲好像都掩蓋不住他瘋狂的心跳聲。
朱仰起還不怕死地湊過來,在他的耳邊說:“你耳朵紅了。”
蔡瑩瑩剛剛把野餐墊子鋪好。陳路周把上面的包拿開,盤腿坐下去,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翻出剛剛拍的幾張照片,重新調廣角:“凍的。”
朱仰起:“。”
陳路周:“嗯,我。”

流星雨如約而至,原本安靜的山頭氣氛突然高漲起來。明靈山本就不大,又有好幾個觀測點,雖然陳路周選了一個人最少的觀測點,但幾個觀測點相距都不遠,山間的風裹挾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歡呼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在他們的耳邊回蕩。
蔡瑩瑩和徐梔站在兩個男生前面。蔡瑩瑩興奮不已,雙手合十:“快快快!許願啊!暴富!我要暴富!我要漂亮!”
陳路周第一下沒拍到,後面幾顆雖然拍到了,但都有點兒模糊。他放下相機,聚精會神地用手機查著什麼。朱仰起見了,焦急不已:“哥,趕緊拍行嗎?!先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多壯觀啊!”
今晚預計有三十幾顆流星,剛剛劃過了四五顆,平均五秒一顆。
第十顆劃過的時候,陳路周看了眼手錶,往後撤了一步,微微後仰,然後拿起鏡頭,一點點對準浩瀚的星空,將人和預計出現流星的夜空一同框住。朱仰起在沸騰的歡呼聲裡聽見他低低地喊了一句——
“徐梔,回頭看我。”

如果說人生有很多個瞬間,那麼流星應該是一個所有人都想伸手抓住的瞬間。
徐梔回過頭的那刻,那張無邊無際、黑漆漆的夜幕上,大大小小如同燃著光火的箭矢的流星,又一次承載著人們的願望破空而出,從她身後猝然劃過。
…………
陳路周拍了好幾張,幾乎每個鏡頭都捕捉到了。他低頭慢悠悠地檢查,幾張照片連在一起翻頁時好像一組動畫。流星劃過和她回頭的瞬間,一遍一遍,在他的手下重放。徐梔紮著高高的馬尾,額前的碎發在星空下格外淩亂。最正面的照片是有點兒模糊的,但莫名有種浪漫的氛圍,都不用虛化了。
身後是漫天閃爍的繁星,星空下的少女一臉茫然,眼神倒有難得的溫柔。
她還挺上鏡。徐梔的五官和輪廓線條都柔和乾淨,除去那雙鋒利而清澈的眼睛,長相真是毫無攻擊性,一眼看去就是溫和聽話的鄰家妹妹,難怪朱仰起總是叫她妹妹。
但她又比一般的妹妹酷,很少笑,也很少生氣。從她的語氣中,連凶不凶都聽不出來,整個人大多數時候好像沒什麼情緒。
陳路周就沒見過這麼冷淡的人。

相比天馬座流星雨,這場流星雨規模很小,後面零零散散幾顆也沒人等了,好在今天天氣不錯,大家能盡興而歸。星空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璀璨,明靈山也徹底恢復了平靜。鳥兒孤寂地站在樹梢上,樹葉的沙沙聲在耳邊清晰地響著。
大約是今夜的星空難得,他們都不急著離去。蔡瑩瑩跟徐梔一樣,搗鼓著想在這兒烤條魚吃。
“你剛剛在拍我啊?”徐梔後知後覺地問道。
陳路周這會兒用上了三腳架,打算拍一張夜空的全景,聽到她的問題,低低地嗯了聲:“你那邊角度比較好。”
“那你把照片發給我吧,我想發朋友圈。”徐梔說。
陳路周修長的手指托著相機,正在把對焦環擰到無限遠,聞言低頭,有點兒找事地問了句:“你還會發朋友圈?”
徐梔看著他鏡頭裡的星空,發現他真的特別會找角度。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很奇怪他為什麼這麼說:“我為什麼不會?”
因為我看了啊。
沒等陳路周接話,徐梔反應過來:“哦,你看我的朋友圈了。”
“隨便看看,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啊。”徐梔幫他把地上的鏡頭蓋撿起來——剛剛被她撞飛了,“我發朋友圈都是分組可見的,你可能看不到。”
陳路周:“……”
他說呢,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看起來這麼清心寡欲。
徐梔把手機摸出來,真誠地說道:“要不,我現在把你拉進去,然後你把照片發給我?我會署名是你拍的。”
陳路周這種發朋友圈從來不做任何設置的人,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年頭有人發朋友圈還會分組。他懷疑她建了個魚塘組,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就是很不屑。
“你要拉就拉,問我幹嗎?”陳路周調了半天焦距,發現不行,打算換一個長鏡頭。他嫺熟地將鏡頭取下來,沖她伸手,口氣很不善:“鏡頭蓋給我。”
徐梔哦了聲,蹲在地上,乖乖地伸手遞過去。
蔡瑩瑩剛把架子洗乾淨,興沖沖地回來準備烤魚,聽見他倆說話,沒好氣地瞪了陳路週一眼:“你幹嗎又凶她啊?”
陳路周從包裡拿出一個長鏡頭,掀開鏡頭蓋,沒搭理蔡瑩瑩,一邊駕輕就熟地擰好鏡頭,一邊淡淡地睨著徐梔,假惺惺地問她:“我凶你了?”
徐梔包容地點點頭:“嗯,你剛剛是有點兒凶。是因為鏡頭蓋嗎?你把型號給我,我賠你一個吧。”
陳路周:“……”
連從他倆身旁幽幽經過的朱仰起都忍不住唉聲歎氣,重重地拍了一下陳路周的肩。兄弟,你這都不是道阻且長,你這是牆。

蔡瑩瑩把燒烤架子洗乾淨之後,才發現泉水裡沒有魚了。以前傅玉青老帶她們來這裡燒烤,那泉水不深,人一腳踩進去,水大概也就到膝蓋,不知道是誰扔了一枚硬幣進去之後,就變成了滿池子的硬幣。蔡瑩瑩不甘心:洗了半天燒烤架子,總得烤點兒什麼。
“我去采蘑菇。”蔡瑩瑩說。
朱仰起:“你認識蘑菇嗎?還有,這山裡的蘑菇有沒有毒啊?”
“我跟徐梔從小就跟著傅叔在山裡采蘑菇,我們會認不出有沒有毒?你不敢吃就別吃,不然這燒烤架子我白洗了。”說完,蔡瑩瑩就往灌木叢那邊走去。
朱仰起看了眼陳路周,挺識趣地說道:“我看看有沒有山雞什麼的。”
空地上只剩下他倆。徐梔心說“要不我也去采蘑菇吧”,剛站起來,陳路周淡淡地叫住她:“過來,給你看個東西。”
“什麼?”
“剛抓拍的小流星。”
徐梔好奇地湊過去:“剛剛又有一顆?”
“嗯,剛抓拍的。”
徐梔低頭看時間:“流星雨結束了啊,竟然還有漏網之魚?”
陳路周沒來得及開錄像,剛拍夜空的時候,那顆流星猝不及防就在她的腦袋頂上出現了,他只來得及用相機抓拍了幾張。他把相機從三腳架上拿下來,給她翻照片。
他的手指快速摁了幾下。同個角度,同個背景,唯一不同的是流星的角度。他連翻幾次,那小流星的照片就跟錄像沒什麼區別了。徐梔看著它在她眼前從漆黑的夜幕中緩緩劃過,呼之欲出。
“這好像比我親眼看到還有感覺啊。”徐梔如實說出心裡的感受。
你還懂感覺?
“嗯,你也不看誰拍的。”其實,相比錄像,陳路周更喜歡這種帶著動感的照片,因為氛圍這種東西是錄像機很難拍出來的。
蔡瑩瑩那邊不知道在幹嗎。兩個人隔老遠就聽見他們在灌木叢那邊大呼小叫,玩得還挺開心。徐梔回頭看了一眼,沒太上心,繼續跟陳路周閒聊:“你好像很喜歡拍星空?”
陳路周收好鏡頭,吊兒郎當地拉上背包拉鍊,回了句:“一般吧,更喜歡拍人。”
陳路周看她歪著腦袋,似乎在一本正經地想他喜歡拍什麼人,怕她想歪,而且她這人直接,不得不防。他立馬解釋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兒、非洲人等都拍,你不要亂想。”
徐梔啊了聲,說:“我沒亂想。我是在想,你出國是不是可能學攝影。”
“你怎麼那麼想知道我學什麼?”
“就好奇。”徐梔說,“感覺你會的東西很多,但是又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陳路周把東西收好,從包裡拿出瓶氣泡水遞給她,然後在她的旁邊坐下,兩個人並排坐在野餐墊子上。
徐梔屈起腿,然後雙手抱著腿。他則大咧咧地抻著腿,兩手撐在身後,人微微後仰,就著黯淡的月光看了她一會兒。徐梔把氣泡水放在邊上,腦袋擱在膝蓋上,也認真地看著他,看起來是真好奇。陳路周感歎地說:“以後再告訴你,人有時候不是喜歡什麼就能去做什麼。你想學建築是因為喜歡?”
徐梔點點頭。
陳路周看著她,說:“那就去學,管別人說什麼呢。”
徐梔把腦袋轉回去,看著前面的泉水,那層淺淺的漣漪好像很符合她現在的心境:“但我爸好像也不太支持,覺得女孩子學建築太累。我媽就是學建築的,有時候還要下工地。不過我還挺喜歡下工地的,看著自己設計的作品從圖紙變成一個實景,很有成就感,不是嗎?”
“打算留在本市,是因為你爸嗎?”陳路周多少能感覺出來徐梔很依賴她爸。
徐梔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她跟談胥都沒聊過,今晚卻能坦誠地跟陳路周講出來:“多少有點兒。我是獨生女,我們家的親戚挺煩人的,我爸又是個不懂拒絕的人,之前幫親戚擔保,後來親戚死了,欠的一屁股債都要他還。他還喜歡在我們面前充大款。他又是個社恐,吵架吵不過別人不說,連上網發帖都不敢。加上如果去外地上學,各種費用可能都要比在本地高許多,所以我媽去世之後,我就打消這個念頭了。但你那天的話對我的影響還是蠻深的。我想我是不是能選擇更好的學校。”
“我只是建議,”陳路周懶洋洋地抻了下腿,說,“具體選擇在你。就好像今天,你在等星空;我呢,其實在等秋風;也會有人守著沙漠執著地等花開,各有各的選擇,各有各的風光。”
徐梔:“一定是風光嗎?”
陳路周兩手撐在身後,整個人半仰著,聞言低頭笑了下:“你在懷疑什麼啊?我們的前程就是風光,誰說了都不算,我們自己說了算。”
徐梔看著眼前的泉水,那層淺淺的漣漪好像蕩得越來越厲害,看得她眼花繚亂,只能移開視線,拔了根狗尾巴草:“你知道狗尾巴草能釣螃蟹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陳路周顯然對這個話題沒興趣,“不過,剛剛話是那麼說,如果從你父親的角度來看,他應該不希望你是因為他選擇慶大。”
“所以我想自己打工掙點兒錢再說。”徐梔晃悠著狗尾巴草說,“說實話,你那個陪聊項目,我覺得不太正經。你要不要考慮考慮其他項目,比如跟我去街邊賣魚?”
“你擱我這兒拉創業基金是嗎?”
“沒辦法,我沒有有錢的弟弟,掙不著這麼輕鬆的第一桶金啊。”徐梔難得開玩笑。
“不一樣,光有個有錢的弟弟還不行,”陳路周還補了句,“你得有個有錢的傻弟弟。行了,把賬結一下吧。”
徐梔一愣。狗尾巴草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叼在了嘴裡。她摸不著頭腦地問:“什麼賬?”
陳路周漫不經心地從後面抽回一隻手,煞有介事地低頭看了眼手錶,逗她說:“陪聊啊,就你覺得不太正經那個,一分鐘五十,我倆怎麼也聊了十分鐘吧,打個對折,友情價,二百五?”
徐梔反應過來:“你才二百五!”
山間的風緩緩吹著,兩個人斜斜的身影落在幽幽的泉水上,漣漪層層,好像撞不開的南牆,隨風輕蕩。明月坦蕩,清風坦蕩,少年也坦蕩。
陳路周笑得不行,肩膀都在發抖,一隻手撐在身後,傾身過去,抽掉她嘴上的狗尾巴草:“髒不髒?你別什麼都往嘴裡塞。”
徐梔:“我小時候還吃呢。”
“怎麼,吃草光榮?”他乜她一眼,“要不拔兩根回去給你當早餐?就那片地,那片地好,剛才朱仰起還在那撒尿來著。”
徐梔:“……”

一直到上車,那股反胃的勁兒都沒散去,徐梔整個人青著一張臉。
朱仰起在後面看著後視鏡,徐梔那臉色看得他心裡莫名發寒:“徐梔妹妹怎麼了?怎麼這麼不高興呢?”
蔡瑩瑩一反常態,沒有指責陳路周,而是對他說:“你牛啊,居然把她給氣著了!”
徐梔都多少年沒生氣了,自從她媽走了,她整個人就淡淡的。
徐梔沒搭理他倆,目光幽怨地看了眼陳路周:“你開慢點兒,我可能真要吐了。”
陳路周一直沉默地開著車,沒搭腔,弄得蔡瑩瑩以為他倆剛剛是不是吵架了,怎麼跟小情侶一樣,氣氛一度陷入詭異。
陳路周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開玩笑有點兒沒分寸,一貫漫不經心、痞裡痞氣的聲音裡難得地摻雜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抱歉。”
朱仰起豎著耳朵聽。我倒要看看你說什麼人話。
“要不我讓朱仰起下車?”他補了句。
朱仰起:“……”關我什麼事?


第五章
姓徐的男科醫生
朱仰起:你可閉嘴吧,沒一句話是人聽的。
不過他心裡多少是有點兒數的。這狗東西嘴裡能吐出象牙來?說實話,陳路周這人口碑挺兩極分化的。
朱仰起記得以前初中的時候,QQ上有個風靡一時的板塊,叫“好友印象”。因為是匿名評價,所以熟的、不熟的都往上寫標簽。陳路周好友多,他的標簽五花八門,除了毋庸置疑的“帥”“校草”之外,其他什麼評價都有,而且那個時候用詞都很個性,什麼流川周、魯路修……什麼動漫人物流行,他的那些好友就改改給他寫上去。
朱仰起不太喜歡看動漫。流川楓他知道,但是魯路修沒聽過,當時好奇地去搜了一下。不得不說,那動漫還挺好看的,魯路修確實很帥,也很牛,但是放在陳路周身上真的好“中二”。
但有些罵得也挺狠的。陳路周這人就這樣,揣著明白裝糊塗,從來就不會好好道歉。把陳星齊惹急了,他永遠都是一句毫無誠意的“好,我錯了,哥給你道歉”。腦子裡估計想的還是“啊,這人真菜啊,這就生氣了啊”。
他這人永遠正經不過三句。
朱仰起心說:哼,你這回踢到鐵板了,活該。

一路上徐梔都沒搭理陳路周。朱仰起回到房間,幸災樂禍地對他進行“打擊報復”:“就你這樣的,還想追人家?”
陳路周折騰了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這會兒有點兒餓,打算下去看看有沒有吃的,實在不行,去酒吧啃兩盆花生米也行。他本來想問朱仰起去不去,聽他這麼挑釁,就懶得帶他了,於是他換了雙拖鞋,打算自己下樓,其間無動於衷地回了句:“誰說我要追她?”
咦,好像是。朱仰起一愣:“那你在那兒哄半天。”
“你生氣我也哄。”陳路周趿拉著拖鞋,給自己倒了杯水,“這事怪你。”
“人有三急好不好,換你你能憋住?”
“你看那半天我敢喝水嗎?”陳路周這會兒才喝了口水,靠著桌沿說,“她倆都是女孩子,這點兒自覺你都沒有?”
“行,下次跟她倆出門,我不喝水行了吧?”朱仰起還真被他繞進去了,“你真不追啊?我感覺你倆氣場還挺合的呢。”
“嗯。”陳路周放下水杯,拿上手機,準備下樓,“等我出國回來再說吧,她要還沒結婚,可以試試。”
“那要離婚了呢?”
“你盼人點兒好行不行?”他補了句,“真離婚了,也追。”
“你想得也太遠了,要我就先談個戀愛爽一下。”朱仰起沒心沒肺地說完就去洗臉了。

酒吧門口的風鈴叮叮噹當響,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裡格外清晰。陳路週一走進去,徐梔就注意到了。她抬頭朝門口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此刻並不想看見的身影。
這種想法其實跟剛才的事情沒什麼關係,是徐梔莫名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不喝酒,很掃興。
酒吧進門處是個用作隔斷的直角吧台,吧臺上放著幾盆蔫拉吧唧的盆栽。徐梔下意識地用盆栽遮擋自己,想以此來擋住他的視線。
陳路週一進門就看見她了。巴掌大點兒地兒,也不知道她躲什麼。不過陳路周這人挺識趣的,既然別人不想跟他說話,他也不上去討人嫌。
於是他找了個就近的位置坐。
酒吧小哥問他喝什麼,陳路周不好說“我是來吃花生米的”,於是又要了一杯檸檬水。
不說陳路周這張臉就挺惹人注意的,光是這連續三次點檸檬水的舉動都讓酒吧小哥對他印象頗深,忍不住半開玩笑地同他搭腔:“帥哥,你看上的是我們這兒的花生米嗎?”
陳路周覺得這人牛啊,這都能看出來,怕不是警察在這兒幹臥底吧,於是問了句:“你們這兒還有別的吃的嗎?”
“沒有,我們這裡只有酒水。你真餓了?”小哥詫異地看著他。
陳路周點點頭,也不藏著掖著了,大大方方地把花生米端到自己面前:“嗯,你們餐廳關門好早,又沒人送外賣。”
“外賣確實沒人送,”小哥一邊切檸檬一邊說,“我們老闆之前跟幾個外賣平臺也合作過,但是他這個山莊實在是太偏了。上次有個外賣小哥半夜接了單,結果因為那陣天天下大雨,他上來的時候中間有段路塌方了,還好人沒事,之後老闆就不讓送了。不過,你真餓的話,溫泉湯那邊有個二十四小時小賣部。”
“這兒還有溫泉湯?”
“有啊,旁邊還有洗腳城、電影院,都是傅老闆跟外面合作的。你是不是沒看入住手冊?上面有地圖指示的。”
陳路周回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見亮著的亞克力燈牌上有“傅玉娛樂城”幾個字。傅老闆這竟然還是一條龍服務,難怪朱仰起說“就他那臭脾氣,山莊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這哪兒是民宿,不就是銷金窟嗎?
“謝了。要不,您幫我再調杯雞尾。”陳路周的視線在小哥身後的酒櫃上慢悠悠地掃了一圈,說。
“好嘞。”

有人陪喝酒,徐梔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拿著還沒喝完的半瓶黑啤挪過去。
酒吧的裝修偏英式,牆上掛著的壁畫、架子上擺著的書本都泛著濃濃的復古氣息。酒吧光線昏暗,此時只有他們兩人,其餘的地方為了省電把燈都關了,只餘吧台一圈還亮著暖黃色的燈帶,散著幽幽而旖旎的光。
“怎麼想到喝酒了?”徐梔說。
陳路周坐在高腳椅上,一隻腳踩在地上,低著頭,正在專心致志地給自己剝花生,似乎料定她會主動過來說話,頭也沒抬,說:“深夜買個醉不行?”
徐梔看他姿態隨意,又看看自己,兩隻腳只能踩在高腳椅底下的杠子上,心裡感歎了句:腿好長。
“一杯雞尾酒?”徐梔說,“那你好菜。”
陳路周沒接這茬兒,而是漫不經心地低頭剝著花生,問了一句:“剛才是真氣到了?”
徐梔搖搖頭:“確切地說是被噁心到了。”
“不是生氣?”
“不是。”
“那你剛才看見我躲什麼?”
他還以為自己真把她惹急了。雖然沒打算追她,但也不想她真生他的氣,所以剛才都沒敢主動上前說話。畢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只能在心裡盤算怎麼能讓她主動跟他說話。
徐梔很老實地說:“你太自律了,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教室裡神出鬼沒的班主任,你懂吧,感覺自己挺不正經。”
陳路周笑了下,拍掉手上的花生碎末,終於轉頭瞥了她一眼:“你還不正經?”
燈光昏沉,女孩子的眼睛映著昏黃的光線,似乎有點兒朦朧的水汽,應該喝了不少,眼神比平日裡柔和許多。
“行吧,咱倆都不正經,”徐梔說,“哪個正經人大半夜在這兒喝酒?”
陳路周心說:誰跟你一起不正經?酒吧小哥把雞尾酒放到他面前。他低頭掃了眼,沒碰,繼續專注地一顆顆給自己剝花生,問她:“餓嗎?”
“有點兒。”徐梔問,“要去小賣部嗎?”
“想吃什麼?我去買。”
“你酒不喝了?”
“我得先墊墊肚子,不然喝完得吐。”陳路周兩隻腳都放下來,隨時準備走的樣子,同時看著她喝了酒後的眼睛,說,“說吧,隨便點,我請。”
“那就請康師傅喝開水吧。”徐梔大義凜然地表示。
陳路周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泡面。人站起來往酒吧門外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順手就用食指在她的腦袋頂上彈了下:“就你皮。”

等兩個人吃飽喝足,陳路周用一隻腳抵著高腳椅,摁亮桌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快兩點了。
他一點兒也不困。徐梔看著好像也不困,還興致勃勃地在菜單上查看有什麼沒嘗過的酒。但他倆真不能這麼耗下去了,要讓傅老闆看見,估計徐梔得挨駡。
然而很明顯,徐梔現在有點兒喝上頭了,大腦思維活躍得很,滿腦子都是今晚一定要把這事喝明白了。可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喝明白什麼。
陳路周也不想掃她的興,於是坐在高腳椅上,轉頭問酒吧小哥的同時,下巴沖徐梔無可奈何地輕輕一點:“她每天都這麼晚?”
“沒有,偶爾,今天都過了打烊的點了。”
小哥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倆耽誤我下班了。
陳路周是聰明人,立刻心領神會,於是對徐梔說:“走了,想喝下次再陪你喝。”
“好吧。”徐梔意興闌珊地放下菜單,眼神裡的期待蔓延開來,“陳路周,你不是一杯倒嗎?你剛喝了兩杯雞尾酒吧?”
陳路周讓小哥給他們結帳,一邊給手機解鎖,一邊瞥她一眼。兩個人的眼神中都有酒氣,比往日更直白大膽。陳路周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睛裡是明顯的笑意:“我說什麼你都信啊?一杯是我七歲時的量。”
酒量是會漲的,他只是不愛喝而已,因為喝多了確實愛拉著人說話。
徐梔顯然是一怔,隨後歎了口氣:大意了。明明第一次見面她就知道他滿嘴跑火車,怎麼還對他說的每句話都深信不疑?
“你生日真的是光棍節嗎?”徐梔開始回憶。
陳路周付完錢,拿上外套時猶豫了一下,本來想替她披上,想想還是算了,不太合適。不過他自己也沒穿,對折後搭在手臂上,出去的時候站在風口那側,替她擋著風,兩個人往回走。
“看哪個,身份證上是3月,家裡人一般也給我過3月的生日。”他說。
徐梔哦了聲。
“幹嗎?”陳路周笑了下,“這麼快信任都崩盤了啊?”
“沒有啊。”兩個人走到大堂門口,徐梔突然問了句,“剛喝酒多少錢?”
“要跟我AA?”
“畢竟你也不容易。”
“得了吧,真要給錢,”陳路周說,“把陪聊的錢給結了。”
徐梔這人腦子裡的賬算得清:“那咱倆再聊十分鐘,這次我陪聊。”
“強買強賣啊你。”
徐梔充耳不聞:“好,你已經下單了。”
看她一本正經的,陳路周笑得不行:“我發現你真的很喜歡算帳,上次吃飯也是,不惜說你有男朋友都要把我騙出來吃飯,就為了把人情還了是吧?以後跟你男朋友也這麼算嗎?”
徐梔:“得算,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這兩者有關係嗎?”
陳路周頓時反應過來:自己真是喝多了,非跟她扯這個幹嗎啊?
“行吧,二百五,轉我微信吧。”
徐梔懷疑陳路周在罵她,但是又沒有證據。

陳路周第二天一早就從傅玉山莊下去了。他有個視頻面試,面試資料都在家裡,他媽讓他回家一趟,於是他起了個大早。刷牙的時候看見手機上有條未讀信息,看都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徐梔的轉帳信息。
等他收拾完,坐上大巴,才打開手機隨意看了眼。
徐梔給他轉了二百五十一塊。
她還真以為他在罵她?陳路周把酒吧賬單的截圖發給她,確實是五百,不多不少。剛發出去,他就覺得自己也挺幼稚,跟她有什麼好計較的,於是又把截圖給撤回了,之後就把手機揣回兜裡,沒再看。

陳路周抵達市區之後沒急著回別墅,而是回了趟出租樓,匆匆洗完澡,換了身衣服,才拿上手機準備回別墅。早前門口貼的那張禁止吐痰的白紙竟然還在,垃圾簍裡乾乾淨淨,看來那大叔沒再找事。陳路周出門的時候順手把紙撕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連惠女士派的司機就到了。
豪華氣派的奔馳保姆車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停在巷子口,引得門口賣烏龜那老大爺以為他中彩票了,叫了一輛豪華滴滴,於是大爺嚷嚷著:“小夥子,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至此,陳路周都沒覺得氣氛有什麼不對。一踏入家門,看到那股子熱鬧的氣氛,才終於明白過來,哦,原來不是視頻面試,他說呢,明明記得面試是下週四。

徐梔睡到下午才醒。手機裡有幾個未接電話,是老徐的。她剛要給他回,老徐又鍥而不捨地打進來了。
“喂,老爸。”
“終於睡醒了?瑩瑩說你昨晚看流星看到很晚啊?”徐光霽在電話那頭說。
徐梔剛睡醒,睡眼惺忪地對著鏡子抓了把頭髮,說:“嗯,有點兒晚,怎麼了?”
徐光霽:“我看見你朋友圈的照片了。”
“哦,”徐梔把電話夾在耳邊,擰開水龍頭,拿起牙刷,說,“怎麼了?”
“沒什麼,挺好看的。”不知道徐光霽在電話那邊喝什麼,小口小口地吸溜著,“陳路周是誰啊?”
徐梔發朋友圈分組可見就是為了屏蔽徐光霽。因為她爸太喜歡研究她的朋友圈。昨晚她大概是玩太晚,給忘了分組可見這事了。
“這邊認識的一個朋友。”徐梔咬著牙刷說。
“男的?”
“嗯,挺會拍照的。”
“哦,沒什麼,爸爸就是隨便問問,拍得確實挺好的。”徐光霽說,“對了,你要是沒事就早點兒下來,過幾天颱風要來了,小心泥石流、塌方。”
徐梔嗯了聲,便把電話掛了。

等她洗完臉出來,蔡瑩瑩正在唾沫星子四濺地跟朱仰起打電話:“什麼,陳路周今天不回來?陳星齊鬧著不肯畫畫你找徐梔幹嗎?你搞不定他,徐梔能搞定啊?”
朱仰起不知道在那邊說了什麼。
蔡瑩瑩看了眼徐梔:“陳路周幹嗎不回來?相親?朱仰起你有毛病,他才幾歲啊,你要編能不能編個合適的理由?知道了,等她出來,我問問她願不願意幫陳路周帶弟弟。”
徐梔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頭:“願意願意,一天八百算我的。”
蔡瑩瑩舉著電話:“……”
電話那頭的朱仰起:“……”

說相親是誇張了,其實就是陳路周他媽台裡一個領導的孩子也準備出國,兩個人選的學校恰好是在一個洲。畢竟陳路周是男孩子,加上兩家又知根知底,那領導就托他幫忙照顧一下女孩子。這事陳路周沒辦法拒絕,於是平靜地坐在餐桌邊,不過自始至終都沒撩過眼皮,連人長什麼樣都沒瞄過一眼。手機微信響個不停,連惠瞪了他好幾眼,也沒見他有任何收斂。
這邊朱仰起看著徐梔跟陳星齊鬥智鬥勇,在手機上隨時給陳路周彙報戰況。
Cr:你說徐梔帶他去哪兒?
朱仰起:洗腳城。徐梔說他腳太臭。她實在進不去那個房間。陳星齊臉都氣綠了。你說在你們家,誰敢這麼嫌棄他?
Cr:小屁孩兒正長身體,臭點兒正常,去什麼洗腳城?
朱仰起:你不還去相親了?
Cr:你有病,我說了不是相親,是人家托我照顧一下那個女孩子。
過了一會兒,朱仰起又收到一條消息。
Cr:聽到我去相親,她真的沒說什麼?
朱仰起:說了啊,她問你這攤生意還要不要,她等著接盤呢。你倆昨晚不是去喝酒了?沒發生點兒什麼?
接你個頭的盤。
Cr:純聊天,酒錢AA,純得不能再純,可以了嗎?再問拉黑你。

餐桌上,兩家家長還在寒暄,一唱一和地自顧自約定以後等台裡放假就一起去利物浦看孩子們順便旅遊。旁邊的小姑娘被說得面紅耳赤,聽起來真像相親。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媽話裡話外聽著好像有這麼個意思。可她有男朋友的,只是沒敢告訴爸媽。她男朋友也決定跟她一起去利物浦。這會兒她也只能悄悄打量旁邊這個帥哥,沒想到連阿姨的兒子這麼帥。
陳路周幾乎沒動筷,也沒再搭理朱仰起,隨手點開徐梔的微信。最新一條還是他撤回的信息。她沒回,也沒問他撤回了什麼。
他表情冷淡地盯著桌子底下的手機,手指劈裡啪啦地在對話框裡輸入信息,他習慣用二十六鍵,所以兩手打字飛快——
你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對我?
打完,他面無表情地睨了半天,遲遲沒按下發送鍵。
直到連惠女士叫他,陳路周才歎了口氣,覺得心累,又把字都刪掉,聽話地應了聲:“嗯?”
連惠女士撂下筷子:“你爸回來了。劉叔臨時送楊主任回台裡開會了,你開車去機場接下你爸,順便送慧慧去地鐵站,她約了朋友下午逛商場。”
彎彎繞繞一堆,連惠女士的目的在這兒呢,原來是他爹回來了。他就說他媽也不至於現在就急著給他相親。陳路周不疾不徐地站起來:“行,你跟我走。”
“那媽、連阿姨,我走了。”女生羞羞怯怯地跟著站起來。
“去吧,早點兒回來。”

陳路周把車從地下車庫裡緩緩開出來。上車後,慧慧也沒主動跟他搭腔,一直給人發微信。快到地鐵站的時候,對方火急火燎地打電話過來,是個男聲,慧慧匆匆說自己馬上到就掛了。
“男朋友?”
慧慧沒想到他會主動跟她說話,愣了一下才回答:“嗯,你別告訴我爸媽。我們打算一起去利物浦。所以,你不用擔心,到了那邊,不會麻煩你的。”
陳路周覺得還是解釋一下比較好,在紅綠燈前慢悠悠地踩下刹車,手肘慢條斯理地擱在車窗沿上,看了她一眼,說:“餐桌上不是針對你,是我跟我媽的問題。”
“連阿姨挺好的,”慧慧說,“她其實挺為你驕傲的,在單位經常跟我媽她們說你很優秀。我媽說她就是嘴硬,心很軟的。剛剛看你們之間火藥味這麼濃,我還以為你們的關係很緊張。其實能看出來,她很關心你的。”
“知道。”
“你們一中是不是帥哥美女很多?之前球賽我們去過,你們的體育館超大。”
陳路周鬆開刹車,駛過紅綠燈。他覺得再聊下去就有點兒不對勁了,於是淡淡地回了個“嗯”,把話題收住。
慧慧想說“我們好像還沒有彼此的微信”:“要不要先加一下微……”
過了紅綠燈,拐個彎就是地鐵站。陳路周及時把車停在路口,下巴頦兒沖著馬路邊一個背著雙肩包、拿著電話、脖子抻得老長,明顯在等人的男孩兒隨意地一仰,也不管人是不是,直截了當地打斷她:“你男朋友嗎?”
當然不是,慧慧的男朋友在商場的星巴克等她。但她多少聽出陳路周並不想加她的微信,這明顯是一個委婉拒絕的舉動。她也沒解釋,默默地推開車門直接下車。

陳路周開去機場的路上,道路兩旁規整的綠化帶風馳電掣般從窗外飛過。他一路順著機場的指示牌開,心裡莫名松了一口氣:朱仰起說的是錯的。
他不是喜歡禁忌,也不是喜歡刺激,更不是喜歡別人的女朋友。他確實只是對徐梔有感覺。
還好,還好。
那天聽朱仰起說完,他還以為自己真這麼變態,在手機上用百度搜索了很久——
無法抗拒別人的女朋友是病嗎?
最後,陳路周也沒得出任何結論。倒是有個哥們兒在網上分享了他的暗戀經歷。過程挺複雜,反正就是他和那女生誰也不說破,後來都肌膚相親了,女生就是沒給他名分。
陳路周心道,徐梔要是敢這麼對他,他估計能跟她老死不相往來。但他萬萬沒想到,後來他們往來得還挺勤快,當然,這是後話。

陳計伸的抵達晚點半個小時。陳路周就在車門上挺沒形象地靠了半個小時,老遠聽見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才懶洋洋地從車門上直起身,叫了聲:“爸。”
陳路周從小嘴就很甜。
尤其剛被接回來的時候,畢竟那時候他也有六歲多了,陳計伸擔心他剛到陌生環境,不願意叫爸爸媽媽,就一直跟他說“叫叔叔阿姨就行”。沒想到陳路週一張口就是“爸”“媽”,把陳計伸嚇了一大跳,但心裡著實喜悅,一整晚都樂不可支,跟連惠張口閉口“陳路周是我大兒子”。
陳計伸一直對他視如己出。陳星齊有的,陳路周絕對有,甚至很多陳星齊至今在用的東西都是陳路周淘汰的。陳計伸知道他喜歡看電影,那時候家裡沒現在富埒陶白,但陳計伸依然竭盡所能給他搜羅各種難找的電影。有年去西班牙旅遊的時候,陳計伸知道陳路周為了給陳星齊買畫板,連自己最喜歡的音響設備都沒買,便舍了一套西裝的錢給他把音響買回來。連惠說他“有病”:“一套西裝能穿十年,這麼個破音響能聽十年嗎?”陳計伸笑呵呵地說:“不能,但是兒子高興我就買。”
所以那次,陳路周知道自己要出國,對他說“您放心,您養我這麼多年,我還是會給您養老送終”的時候,陳計伸以為他要跟自己斷絕關係,才氣得給了他一巴掌。
車上沒人說話,秘書小王察覺到氣氛不對,一路假裝打電話。陳路周的骨頭確實硬。陳計伸覺得是自己養出來的,但他一直覺得沒什麼。男孩子骨頭硬點兒好,以後遇到挫折才不會被輕易打垮。但陳路周的骨頭硬得都可以熬十全大補湯了。這麼多天,陳計伸也不見他打一個電話過來。
“最近在忙什麼?”陳計伸焦躁不安地看看手機,又看看窗外,最後還是把視線落在自己兒子臉上。
陳路周開著車,車子駛上高架。陳路周的表情比陳計伸淡定很多。他輕快地說:“陪陳星齊在山莊畫畫。”
“……”
“路周,”陳計伸頓了一下,還是沒忍住率先打破這個僵局,“爸那天不是故意……”
“嗯,我知道,您不用道歉。”陳路周挺誠懇地說,車內安靜,倒讓原本寬敞的車廂顯得逼仄起來,轉向燈嘀嗒響著,“我那天說話確實過分,您跟媽的顧慮我也都懂。我沒覺得有什麼,你們這十幾年對我這麼好,我要是連這點兒事都不能答應你們,那就說不過去了。”
“等你回來,”陳計伸認真地說,“爸爸把江岸的別墅給你。”
車子慢悠悠地拐進地下車庫,陳路周駕輕就熟地一邊看著後視鏡倒車,一邊浮皮潦草地笑了下:“再說吧,說不定在利物浦找個女朋友,我就在那邊定居了。”

別墅大門被人推開,連惠看他倆進來,氣氛融洽,心也寬了兩分,從沙發上站起來,接過陳計伸手裡的公文包。別墅的空調開得低,她的身上披了一條毯子,一年四季這條毛毯她總是不離身。她輕聲細語地對陳路周說:“我早上聽你有點兒咳嗽,在山上是不是凍著了?剛剛讓張姨在廚房熬了一鍋雪梨湯,你去喝兩口。”
“好。”
陳路周剛坐下,又懶洋洋地站起來。
他前腳進廚房,後腳連惠女士就跟進來了。看他倚著廚房的西式島台,一手插兜,一手拿著碗,吊兒郎當地直接就著碗沿喝湯,原本到嘴邊的“你慢點兒喝,小心燙”,又變成了“你就不能有個正行?拿個勺子你的手會斷是不是”。
陳路周歎口氣,從碗抽裡抽了個勺子出來,沒皮沒臉地說:“媽,以後川劇變臉沒您我都不看。”
“少貧嘴。”連惠女士其實是想進來解釋:我可沒安排你和楊慧慧相親。我騙你回來是想讓你跟你爸好好聊聊。他已經好幾晚沒好好睡覺了。誰知道這麼湊巧,楊主任帶著他家女兒來串門。
陳路周慢條斯理地喝著湯,看著她說:“您火氣這麼大,要不我給您盛一碗?”
“你爸回來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說等我回國,把江岸的別墅給我,我說到時候再說吧,還不一定回來不回來呢。”
連惠正在整理披肩的手微微頓住。陳路周說這話時,眼裡太過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她沒來由地心一慌。她從來都知道,她這個兒子有一顆有容乃大的玲瓏心,看著吊兒郎當,實際上所有的情緒都是自我消化了。
“我們沒說不讓你回來,你在這兒自我閹割什麼?我們並沒有把你逐出家門的意思。你爸的意思是讓你在國外待幾年,回來我們給你安排工作。你爸的公司裡現在大把空位,你回來後隨便你挑。你知道你現在隨隨便便能得到的一切都是別人努力一輩子可能都沒有的……”
“然後呢?你們再給我安排一個差不多的女朋友,我的人生就被你們這樣安排得差不多了是嗎?媽,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我在你們身邊看不到希望和自由,你懂嗎?我知道你們從小到大都對我很好,但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什麼叫‘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你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連惠覺得自己的大腦像老舊的複讀機,運轉頗慢。等她反應過來,陳路周已經走了,空蕩蕩的島臺上只留下一個他剛剛用過的碗。大約是那碗梨湯沒喝,她只覺得嘴唇乾燥得發緊,心臟也疼,耳邊響的還是他臨走時的話——
“所以,媽,就算你們決定不讓我出國,我也要走,因為我不可能像一條狗一樣,給你們看門。”

陳路周回山莊之前給朱仰起打了個電話,問他要帶什麼上去。朱仰起當時正在跟徐梔她們倆鬥地主,滿臉貼著白條,接到陳路周的電話時,精神異常抖擻,嘴裡還叼著撲克牌,腦袋裡正在慢悠悠地算牌,含混不清地說:“泡面帶幾包,還有你弟的水別忘了,其他的你隨便買。”
陳路周在超市,是上次跟徐梔去過的那家超市,裡面冷冷清清的,幾乎沒人。他拿著電話在酒品區閒逛,黑色的鴨舌帽蓋在腦袋頂上。他仰著腦袋,目光隨意地在貨架上挑挑揀揀。
他記得以前在西班牙喝過一種果酒。
“她倆呢?”他拎起一瓶酒,掃了眼產地,隨口問了句。
朱仰起好不容易叫把地主,打算搞把大的,把剛剛輸的全贏回來,哪兒還有心思跟他打電話,二話不說,直接把手機丟給徐梔:“來,你自己跟他說。”
徐梔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Lucy周,才茫然地把電話夾到耳邊:“陳路周?”
“嗯。”
陳路周拿了兩瓶酒在結帳,臉被鴨舌帽遮得嚴實,半開玩笑地接了句:“哪個lu啊?”
徐梔瞬間想到那個備註名。他顯然是在找事。
“腦子短路的路。”
“那算了,本來想給你帶瓶酒嘗嘗。”他笑著說。
徐梔:“峰迴路轉,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路!”
推門出去,他頓時感覺心情好了很多,嘴上卻說:“晚了。”

超市的電視機裡播放著抗颱風預報。慶宜是典型的江南地區,每年六、七、八月,人們都忙著抗颱風抗洪。陳路周買完東西出來,沿路看著人們陸陸續續地撤廣告牌,撤陽臺上的盆栽……時值深夜,暮色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月光也像被這暮色暈染開,在淒涼的街道上散著最後的餘光。大雨將歇,霓虹燈模糊了樓宇的輪廓,人行道上都是被雨水打落的枯枝敗葉,滿目蕭條。
陳路周一手拎著一瓶酒,一手插在褲兜裡,慢悠悠地走著,落葉被他踩得哢哢作響。
最熱的夏天還沒來臨,這會兒夜裡挺涼爽的。走了一段路後,他的胳膊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其實他這個人挺無趣的,看上去挺沒正行,實際上從沒做過出格的事情。因為怕養父母擔心,也怕他們的期待落空,更怕他們在他身上看不到價值——連親生父母都會隨便將他拋棄,更何況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養父母,這種安全感是誰也沒辦法給他的。
所以他不敢做出格的事,什麼事情都要在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這就是他的價值。他學攝影是因為連惠女士喜歡拍照,總跟他吐槽台裡的攝影師不行;看電影、玩無人機是因為陳計伸喜歡。家裡除了他,沒人陪陳計伸聊弗蘭克其實更適合當編劇以及那些吊詭的航拍鏡頭是怎麼完成的。
他不是浪漫,只是因為寄人籬下,所以格外會看人眼色。雖然養父母對他確實很好,但終究抵不過那層最特殊的血緣關係。他們盼他好,又怕他太好,怕他好過陳星齊,進而拿走屬�陳星齊的一切,所以想送他出國,還選了個花錢就能上的垃圾大學,打算讓他讀個差不多的專業,將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志氣磨平,再把他接回去,認為這樣他就會全盤接受他們從此以後所有的安排?
他早就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有的都是糖衣炮彈。
這個點沒大巴,陳路周拎著瓶酒,在公交車站坐了會兒。旁邊跪著個殘疾人,短短的下肢赤裸裸地癱在地上,面前貼著一張紙和一張二維碼。紙上面寫著父親白血病急需救治。他歎了口氣,掏出手機,掃碼付了五十塊錢。也行吧,好歹自己手腳健全,長得還行,腦子也不笨,懂人生幾何,也還有時間欣賞春花秋月。
“謝謝。”聽見微信的提示音,地上跪著的青年沖他道謝。
陳路周淡淡地嗯了聲。他想,他不用說“不客氣”,他們之間就是贈予關係,對方應該道謝。
叫的滴滴到了,他坐上車時,看到青年跪得筆直,視線自始至終都沒從地上移開過。他拉上車門,心想: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呢?是勇敢者與勇敢者的遊戲場,還是真心與真心的交換地?
路上跟司機聊了會兒,陳路周便沒再說話。但司機大概覺得他挺有意思,一路滔滔不絕地跟他講自己身邊的致富經:“我也就是晚上出來跑會兒滴滴,白天在房地產公司上班。老婆懷孕了,我想多掙點兒。你可能還小,以後結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就知道了,哪兒哪兒都需要用錢。現在誰不是斜杠青年(指不再滿足于單一職業的生活方式,而選擇擁有多重職業和身份的人群)?我還有同事做微商,部門有個小姑娘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寫公眾號賺稿費,還有人在公司裡拍短視頻、做直播,反正現在真想掙錢,不愁沒有路子。就我們隔壁那小區,有個孩子大學才剛畢業,已經買了兩套房子,還都是全款。”
有財商也是一件挺厲害的事情。陳路周一邊想著一邊刷著朋友圈,看見徐梔把那張照片發到朋友圈,底下署了他的名字,於是他順手點進她的朋友圈。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他說了的緣故,徐梔把朋友圈對他開放了—— 
徐梔:看了我表弟的語文試卷,問林黛玉的死因,表弟寫了個“屍檢報告顯示,摔死的”。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輔導不下去了。
徐梔:被老徐罵了。因為上次那個表弟後來又找我輔導作業,我拒絕了。我說:“不行,給你輔導作業我頭都快禿了,找你爸去。”表弟說:“不行,我爸說每次給我輔導完作業,第二天上班都精神恍惚,工作都快丟了。”我說:“工作好找,頭禿不好治。”這傻子居然用這句話諷刺他爸……
徐梔:十八歲的第一天,想送老徐一件禮物,感謝他和我媽帶我來這個世界。老徐說:“不用,十八歲的第一天,我也送你一件禮物。”然後他反手掏出一張畫,是一張我小時候隨手畫的素描。沒想到老徐藏了這麼久,我還挺感動。結果老徐說:“首先恭喜你成年,歡迎來到我們成年人的世界。十八歲意味著你不再受《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你已經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我問他:“然後呢?”他說:“這張紙眼熟嗎?是某位大師的真跡,你知道現在市面上他的字值多少錢嗎?你小時候不懂事在上面亂塗亂畫,我現在可以跟你追償了,開始掙錢吧孩子……”
徐梔:一個問題,如果我把螞蟥放進我的身體,我是不是會變成吸血鬼?
下面還有蔡瑩瑩的回復:可以嘗試。
陳路周放下手機,看著車窗外,忍俊不禁。他萬萬沒想到,徐梔的朋友圈是這種風格。

颱風確實快來了。陳路周下車的時候明顯感覺到風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山裡樹多的原因,風在叢林裡簌簌作響,有種要將樹木連根拔起的氣勢。不過陳路週一走進山莊大門,呼嘯聲便被隔絕在身後。
陳路周回到房間坐了會兒,打開電腦,準備把傅玉青的片子先剪出來,正巧朱仰起的電話過來。他應該輸得挺慘,嘴上估計被人貼滿了白條,一說話好像帆船起航,呼啦呼啦的:“你不過來啊?”
陳路周心說:我去幹嗎?人家又沒邀請我。
“嗯,”陳路周下意識地看了眼桌上的酒,“剪片子。”
朱仰起還想叫他過來大殺四方呢,好好治治對面這倆女魔頭,於是把電話塞給徐梔:“你跟他說,他的公主病又犯了。”
徐梔的臉上相對乾淨一點兒,就腦門上貼著兩條,還是被蔡瑩瑩坑的。她拿過電話,認真地看著手裡的牌,說:“朱仰起說你公主病犯了,問要不要八抬大轎過去請你。”
陳路周點開桌面上的文件夾,導出之前剪了一半的茶山視頻,哼了聲,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點著鼠標,沒臉沒皮地說:“行,你抬過來。”
徐梔的口氣聽上去還挺為難:“那我想想,上哪兒去找轎子。”
陳路周笑了下:“房間號。”
徐梔報了個房間號。
陳路周嗯了聲:“半個小時,我把片子剪完去趟傅老闆那兒就過去。”

等他見完傅老闆,蔡瑩瑩已經困了,說什麼也不肯陪朱仰起打了。朱仰起是殺紅眼了,死活讓陳路周過來找回場子。徐梔是無所謂,反正也沒事,一看時間也還早。見蔡瑩瑩跟朱仰起還在為要不要繼續玩這個問題爭執不休,她覺得無語,拿過手機,準備給陳路周發條微信,問問他剪完沒。
徐梔:瑩瑩困了,你還來嗎?
陳路周正在傅玉青的茶室。傅玉青今天正巧炒了新茶,還在研究包裝,打算請陳路周嘗嘗。他覺得這小子多少懂點兒茶道,還知道桑茶。
“味道有點兒像米香,南方人喝得比較多。今年雨水多,這茶的味道不如往年,所以我都沒往外賣,給親戚送了幾包。徐梔爸爸就特別愛喝這種茶,每年送他們單位領導的都是這種茶。”
陳路周一邊低頭給徐梔回微信,一邊歎口氣。傅玉青是不是傻,這種話能跟他說嗎?送禮這事跟誰都能說嗎?
Cr:在傅老闆這兒。你還想玩嗎?
徐梔:說實話嗎?不想,朱仰起的手真的太臭了,贏得我都有點兒乏了。
Cr:得了便宜還賣乖?
徐梔:你買酒了嗎?
Cr:嗯。
徐梔:那要不咱們樓下酒吧見?不帶他倆。
Cr:行。

兩個人去了才知道,酒吧不讓自帶酒水。儘管是傅玉青的山莊,他們也不能為所欲為。所以,陳路周找酒保拿了兩個杯子,問徐梔要不要去看電影。娛樂城裡有私人包廂,確切地說,是情侶包廂。但包廂看不了最新的院線電影,只能看他們有片源的片子,像那種私人影吧,但那些片子也是購買了版權的。
包廂的陳設尤其簡單,除了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塊大大的投屏,再無多餘的裝飾。說實話,徐梔覺得有點兒怪怪的。但看陳路周坦然地坐在那兒,拿著手機給人發微信,她又放下心來:應該只是單純地看個電影。
陳路周則在回朱仰起的微信。
Cr:都說了,純得不能再純,看電影而已。
朱仰起:看什麼電影?
Cr:不知道,等她選,這裡好像只有愛情電影。
確實,這裡除了文藝的愛情電影,就是一些激情四射的愛情電影,大概是情侶包廂的緣故。
朱仰起:禽獸,你還說不想追她,你就是在追她。
Cr:我追人的手段這麼菜嗎?就請人看免費電影?
朱仰起:也是,你上街追條狗都記得多買幾個漢堡呢,怎麼可能只請人家女孩子看免費電影呢,是吧?
Cr:對,上次追你,扔了仨漢堡,你就回頭了。
朱仰起:滾。其實有時候吧,陳某人,你不懂,哥教你。你喜歡一個女孩子呢,可以多少讓她知道一點兒,不是非要等著人家主動靠近你,也不是非要讓她答應你什麼,或者非要讓你倆在一起。有時候單單一個人的喜歡就會讓她很高興。
陳路周沒回,把手機鎖屏丟在一旁,仰頭靠在沙發上,後頸擱在靠背頂上,心說:這種事情得看氛圍吧,哪有人一上來就表白的?不過今晚確實氛圍好,又是酒,又是獨立包廂,又是纏纏綿綿、浪漫旖旎的愛情電影。
他的心仿佛又被小貓撓了下,莫名有點兒發緊,連喉結都是。
所以他的喉結忍不住滾動了下。
徐梔不知道陳路周想看什麼。但因為氣氛實在太詭異,而且,剛剛跳過一部看起來比較香豔的電影的封面時,他都咽了下口水。不行不行,這人不行,於是她跳過了所有的愛情片,就只剩下幾部搞笑片。那幾部徐梔都看過,說搞笑也不是很搞笑,裡面還有幾場激情戲,也不行。
“你想看什麼?”徐梔還是象徵性地、禮貌地徵求他的意見。
他倆一人佔據著沙發的一端,中間仿佛隔著一條寬寬的河,好像楚河漢界。兩個人都非常自覺地貼著自己那一側末端的扶手,像循規蹈矩的士兵堅定地守著自己的陣營。陳路週一只手擱在沙發扶手上,又把手機拿過來,沒看她,隨口說道:“隨便。”
“那我隨便開了啊。”
“嗯。”
於是,徐梔一本正經地看著屏幕,緩緩點開“倖存”的最後一部——《今日說法——十大逆天奇案》
陳路周:“……”
放映室內格外安靜,電影畫面昏暗的弧光映在兩個人的臉上,氛圍多少是有點兒曖昧的,只是這個旁白有點兒煞風景——
“在警方夜以繼日的追查下,梁某終於露出了蛛絲馬跡。他承認自己曾在為民超市里購買過一把瑞士軍刀,將妻子殺害後……”
《十大逆天奇案》第一案就是殺妻騙保案,徐梔看得還挺入神。那把刀是突破口,不然梁某很難伏法。她想,要是警方沒有查到那把瑞士軍刀,或者說梁某從別人家裡偷了一把刀,而那個朋友又是個大迷糊,至今都不知道家裡丟了一把刀,這樣一來,找不到作案的關鍵證據,加上樑某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這保險錢他是不是就騙到手了?
“你說……”
陳路周盯著銀幕,無表情地打斷她:“犯法。”
“不是……”
陳路周:“死刑。”
徐梔鍥而不捨地發表自己的觀點:“不是,你說,會不會真的有這種巧合呢,保險是今天早上買的,人是明天晚上沒的?”
陳路周靠在沙發上,瞥她一眼:“怎麼沒的?自殺還是意外?這麼說吧,就算有男的願意幫你發這筆橫財,為了你去死,自殺保險公司也是不賠的。要真有哪個倒黴蛋今天早上買了保險,明天晚上就出了意外,你就是警方的第一嫌疑人,想要拿到這筆錢,你要配合多少調查你知道嗎?真等你拿到這筆錢,你也心力交瘁了,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他抬起一條胳膊搭在沙發背上,身體朝徐梔那邊側過去。銀幕的光影在他倆的臉上交疊,讓他倆的表情有些模糊,也讓他向來清晰的聲音莫名有點兒迷離低沉,“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
徐梔洗耳恭聽:“您說。”
陳路周見她這德行,情不自禁地笑了下:“忘了韓國還是日本的,講的是一個家庭主婦的丈夫買了份巨額保險。大概一個月後,丈夫死了,是跟朋友出去玩抓魚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水庫淹死的。警方一查,發現正好一個月前丈夫給自己買了份巨額保險,覺得這事不簡單,便對他的妻子展開了調查。他倆是高中就認識,大學相戀,大學畢業沒幾年就結婚,感情很好。妻子沒什麼作案動機,保險公司應當理賠。但丈夫買保險的時間實在過於巧合,保險公司遲遲不肯理賠,就因為鄰居一句不那麼確鑿的證詞——‘一周前我聽見他們夫妻倆吵架,她丈夫好像打了她’。
徐梔:“……”
“再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證詞和疑點,警察遲遲沒結案。保險公司甚至找了私家偵探跟蹤那個妻子,對她的生活和精神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擾。她變得疑神疑鬼。最後等她拿到保險賠償時,整個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這期間,無數網友在網上分析她是否有殺害丈夫的可能性。一些自稱是她高中、初中的同學,還有一些生活中的朋友紛紛出來爆料。說她不是沒可能做這樣的事,說她初中曾偷過同桌的東西,上學時就愛找老師打小報告,跟閨密搶男朋友等。企圖將她那些光彩、不光彩的過去一一攤出來,接受大眾的審查。”
徐梔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不由自主地也往前湊了湊,手臂學著他的樣子也擱在沙發背上。一雙鋒利而乾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結局呢?她到底有沒有殺她丈夫啊?拿到賠償金了嗎? ”
在電影晃動斑駁的光影下,那雙盈盈發亮的眼睛裡好像有蝴蝶翩躚,也有躍躍欲試,正一閃一閃地看著他。
她是真好奇了。
陳路周心說:服了,我就隨便說個故事,你對它的興趣都比對我高啊。
大少爺氣性上來,轉過頭去,冷淡地盯著發白的電影銀幕:“不告訴你,自己看去。”
徐梔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要記名字:“好,那你把名字告訴我。”
陳路周想了想,瞥了她一眼:“誇誇我。”
徐梔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從上到下,慢吞吞地打量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長得真帥。”
“謝謝。”陳路周的嘴角憋著笑,“不過,電影名字就叫《誇誇我》。”
徐梔:“……”
陳路周中途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見徐梔專心致志地看電影,瓶子裡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坐下,問了句:“好喝嗎?”
這個位置比剛才的位置近了點兒,剛好在中間,跟徐梔就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
第三案是母子誤殺案。徐梔看得津津有味,隨意地點了下頭:“好喝,你在哪兒買的?我看產地好像是西班牙?”
我能在哪裡買?我連夜飛去西班牙給你買的?想什麼呢,你有那麼重要嗎?
“就上次跟你去過的那個進口超市。”他說。
徐梔回頭看他,似乎不經意地突然問了句:“你今天心情不好?”
“怎麼看出來的?”他深深地看著她,心莫名地跳了一下,好像有麻雀在他的心尖上輕輕啄了一小口米粒。
所以,她對他還是有感覺的,是不是?
“還真是啊?”徐梔兩手撐在沙發邊沿,恍然大悟地轉過頭說,“說不上來,就感覺你今天好像特別欠抽。”
陳路周:“……”
我就不該對你有期待。
“問你個問題,”陳路周用手背抹了下鼻尖,說,“純聊天,沒別的意思。”
“嗯,什麼問題?”
“有沒有想過要找什麼樣的男朋友?”他說。
“沒想過,”徐梔很直接地說,“看感覺吧。但我這個人比較膚淺,最好是聰明的,還能賺錢的。太笨的,長得再帥也不行,因為溝通起來太累,我沒什麼耐心。”
“怎麼看出來笨不笨?人類的智商大差不差,除了極個別,大部分是無法看出高低的。談戀愛之前拉到醫院做個智商測試?”
話題來了,徐梔說:“所以我比較膚淺嘛,暫時只能看感覺。不過,高考就是一個很明顯的分界點,考得好和考得不好的人,自然而然就分道揚鑣了……”徐梔說到這兒,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陳路周好像高考就失利了,應該是考得很不好吧。不然他媽也不會讓他出國啊。她怕戳到人家的傷心事,及時住了嘴。
“所以,你打算在大學裡找?”陳路周一針見血地說,“說實話,慶大也就一般啊。”
他確實覺得慶大一般,大概是因為他們班沒人上慶大。
畢竟一中的宗山實驗班都是什麼水準呢?三十五個人,三十四個不出意外都會上A、B大,除了他,出國。當然,別的學校也是很好的,只是對徐梔這種成績來說,慶大確實一般。
徐梔覺得他有點兒酸,自己考不上就在這兒酸。但是她覺得自己能理解,畢竟高考失利的人情緒都敏感一些:“哦,那你覺得哪所大學好啊?”
“A、B大都還行。”
想得倒是挺美,還A、B大還行。
徐梔在心裡歎了口氣:真是人菜夢遠啊。
“嗯,你的想法挺好。”
下次你不要再想了。
天大概就是這麼被陳路周聊死的。他忘了徐梔不是他的同學,也忘了自己從小到大的光環她壓根兒不知道、不瞭解,或者說,她對一中不太熟悉,不知道宗山校區是什麼神仙打架的地方。他甚至忘記了徐梔只是個普高的學生。她的學校裡能考上A、B大的同學鳳毛麟角。他習以為常地把徐梔當作他身邊那些學霸同學了,所以說話也很直接。

那晚之後,他倆有兩天沒見面,也沒聯繫,微信都沒發過。徐梔沒主動給陳路周發過,陳路周也沒主動給徐梔發過。他這幾天忙著給傅玉青補拍幾個航拍鏡頭,還要給陳星齊講文化課,一天到晚安排得滿滿當當。只是一閑下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手機,看有沒有消息。
徐梔沒給他發任何消息,朋友圈倒是更新了一條。
徐梔:想買個相機,有人給推薦嗎?
底下有一條回復,是朱仰起十分鐘前發的:問陳路周啊。他是這方面的專家,而且他有朋友家裡是做這個生意的。慶宜市最大的代理商,價格他能幫你談下來。
她可能還沒看到,所以沒找他。然而,過了一天,手機還是悄無聲息。徐梔還是沒找他。
陳路周把那條朋友圈打開看了眼。她沒刪,朱仰起的回復也還在,而且底下多了兩條回復,一條是蔡瑩瑩的回復,還有一條是徐梔回復蔡瑩瑩的。她沒有回復朱仰起。
蔡瑩瑩:要不,我幫你問問表哥,他做過佳能代理。他那裡的便宜相機不少。
徐梔回復蔡瑩瑩:好。
朱仰起看到徐梔的回復,從廁所出來,拿著手機走到陳路周面前,嘖嘖兩聲:“我真搞不懂,明明有個更大更好用的在面前,她們跑去問什麼表哥啊?你惹她生氣了?”
陳路周倒是覺得有點兒新鮮:“她會生氣?”
“我看最近你倆都不怎麼聯繫呢,晚上也不出去喝酒了?”朱仰起說。
陳路周靠在床頭看書,一條腿搭在床上,一條腿隨意地踩在地上,自嘲地笑了下,看也沒看就翻過一頁書,說:“得了吧,人家自己有路子,非找我幹嗎?”
她被人騙了也是活該。
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成讖,徐梔還真被人騙了,買了部翻新機。
蔡瑩瑩表哥說他現在不做代理生意了,給她推薦了一個微信號。徐梔就加了,然後把這個號從各方面查了下,覺得沒什麼問題。而且,相機也不是她要買,是表弟要買。老徐讓她幫忙問問有沒有靠譜的路子。出於對蔡瑩瑩表哥的信任,她也沒多問,就把表弟的微信推了過去。誰知道,相機到手之後,表弟用網上的辦法驗機,發現是翻新機。
“尼康D810?”
機子在表弟那兒,他發了幾張照片過來給陳路周。陳路周拿著手機,都沒把照片翻完,就一眼認出機子的型號,但還是一邊把照片翻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還用驗嗎?一看就是翻新機啊。810現在沒有新機,都是二手的啊。多少錢買的?”
他和徐梔正坐在酒吧裡,還是上次的吧台位置。陳路周坐在高腳椅上,一隻腳點著地。徐梔坐在旁邊,要了杯雞尾酒,歎口氣:“不到七千?”
他點著頭,笑了下:“這不就是二手?這新機套機要兩萬,不算被騙。”
徐梔不太瞭解,喝了口酒,說:“要不我給他發個語音,你給他解釋一下?”
“行。”
電話一接通,表弟就迫不及待地率先開口:“怎麼樣,專家哥哥怎麼說?”
徐梔的手機開著擴音。陳路周還拿著手機,饒有興趣地在看照片的細節,聽見這聲“專家”,下意識地看了眼徐梔:嘖嘖,在外面都怎麼吹我的?
徐梔咳了聲:“我讓他跟你說。”
陳路周接過手機,先解釋自己算不上專家:“估計你當時沒聽明白,你買的就是二手機,翻新機有封條的,你這個封條都沒有。對方應該跟你說的就是二手機。到底是不是,這麼看照片我也沒辦法確定。你先把東西都收著,等我跟你姐下山,你把實物拿出來給我看看。”
“哥哥,你是不是攝影師啊?你就是陳路周是嗎?我在姐姐的朋友圈看到你拍的照片了。”
陳路周沒想到自己在徐梔家已經快成名人了。但他不知道實際情況跟他腦子裡想的那種可能有點兒偏差,聽見表弟這麼問,就看了眼徐梔,笑了下,對電話那邊說:“嗯,我是陳路周。”
這對話聽著雖然很平常,但是他答得習以為常,自如程度就好像身邊經常有人久仰他的大名,對他崇拜不已。
“哇,你就是傳說中的陳路周嗎?”
“嗯,我是陳路周。”
就是這種牛哄哄的感覺。
但陳路周不知道,表弟會這麼問的原因,單純只是老徐在家裡放過話,把他列為頭號通緝人物——
“就是那小子是吧?就是陳路周那小子!徐梔這麼久不肯下山,就是因為陳路周那小子!看我不弄死他!”
當然,徐梔也不知道。
不是陳路周自我感覺太良好,是他這十幾年的經歷確實光彩奪目,有些反應是習慣成自然。他萬萬沒想到,在他最不風光的時候碰到了徐梔。
今天酒吧人挺多,三三兩兩坐著,桌上擺著五光十色的酒杯以及昏黃搖曳的燭火,迷離的光線散在各個角落,像嫣紅、淺黃的花,東一簇紅,西一團黃,誘使都市男女沉醉在曖昧的談笑中。
大概是氣氛使然,陳路周在掛電話後把手機丟給徐梔,喝了口面前的雞尾酒,把腳提上來,肩鬆鬆垮垮地往下沉,眼睛沒看她,低著頭,裝模作樣地看著自己手的虎口位置,也不知道在檢查什麼。他本來想問“這幾天怎麼不找我”,又覺得有點兒上趕著,於是話鋒一轉:“這幾天在忙什麼?”
徐梔歎了口氣,這事說來話長,於是她言簡意賅地表示:“看劇。”
“什麼劇?”
“《誇誇我》,你推薦的。”
陳路周笑了下,這才側頭瞥她一眼,嘴角揚著,滿眼笑意:“真去看了?”
因為太想知道結局,徐梔當天晚上回去就搜來看了。不過劇裡講的根本不是什麼巨額保險賠償案,而是一部一百多集的情景喜劇。她去網上搜了又搜,全網叫這名字的就這一部劇,是韓國的。她以為陳路周說的是裡面某一集,就點開第一集的劇情慢慢往下看,誰知道一發不可收拾,連熬兩個通宵,全部看完了。
“怎麼樣,解壓嗎?”陳路周笑著又問了一句。
陳路周還挺喜歡這部劇,每年都會翻出來看一遍,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導演的冷幽默處理得很自然,但很小眾。如果是別人問,他還真不一定會推薦。因為他始終認為,分享喜歡的劇和喜歡的音樂這種事,跟分享食物不一樣,這是精神世界的一個試探。
徐梔頗有同感,點點頭。她發現她的審美有點兒被陳路周帶跑了。如果是以前,這種情景喜劇她是不會看的,覺得沒劇情,很無聊。但是這個導演拍得很有深度,每集都有個小故事,人物看起來毫不相干,但是又環環相扣,細節全靠觀眾自己扒。
“還有類似的劇推薦嗎?”
徐梔很好奇,這個人到底是多閑啊,究竟看過多少劇和電影,這麼冷門的劇都能讓他找到。
“有,以後再告訴你。”
陳路周心說:哪能一次性都告訴你?
徐梔:“好吧。那部電影的結局到底是什麼?”
陳路周歎了口氣,看著她,這才娓娓道來:“網上都是她‘劣跡斑斑’的過去,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有。甚至有快遞員出來爆料,說她的脾氣其實並不算好,有時候對他們很不客氣。這樣的言論洪水一樣湧出來,連她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那種人。因為從小被家人和丈夫保護得太好,她從沒有直面過人性醜陋的一面,最後在失去丈夫的痛苦和自我掙扎中吞安眠藥自殺了。導演給了個開放式結尾,她自殺的同時,警察那邊也結案了。她丈夫確實是意外死亡。她被父母及時送到醫院。電影的最後一幕就停留在她的心跳監測儀上,沒說死沒死。”
電影名字叫什麼,陳路周是真的忘了。整部電影其實很壓抑,也說不上多好看,是韓國一貫的風格,閑著無聊的時候,他隨便打開的。要不是徐梔提起來,他也不會想到類似的劇情。
“抗壓能力這麼低啊?”徐梔感慨了一句。
“怎麼說呢?”陳路周剝了顆花生,吊兒郎當地丟到嘴裡,低聲說,“套入導演的設定,能理解。她從小在父母的保護中長大,長大後,她丈夫就是她的初戀,也一直將她保護得很好,可以說一路走來都是順風順水,身邊都是好人;現在一出事,丈夫死了,父母年事已高,無人再保護她,身邊出現的又全是壞人,她崩潰了也正常。”
“那你說,人是受點兒挫折好,還是不受挫折好?”徐梔問了這麼一句,“或者說,我們每個人心裡好像都有一堵牆,我也說不清楚這堵牆是什麼,有些人是父母,有些人是孩子,也有些人是金錢和權力。假設,你心裡這堵牆塌了,你會怎麼辦?”
陳路周心說:何止心裡有一堵牆,我面前就是一堵撞也撞不開的南牆。
“這個問題待我研究一下,再回答你。”
“好。”
徐梔還是很茫然。
陳路周下巴頦兒微微仰起,狀似無意地問了句:“剛才你弟說你明天就下山?”
“嗯,我爸催了。”徐梔問他,“你應該還要待幾天吧?下來之後聯繫我?”
我聯繫你幹嗎?
陳路周轉念一想:哦,還有表弟的事情。
“嗯,”他低頭,繼續沒什麼情緒地剝著花生,淡淡地點了下頭,“看情況,我可能要去趟外地,走之前先幫你表弟把事情解決了。”
徐梔好奇地問:“去哪兒啊?去旅遊嗎?”
你好奇什麼?
“怎麼,要跟我去嗎?”陳路周抬頭,半開玩笑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少年特有的略帶挑釁的風流神氣,似乎在說:你敢說去,我就敢答應。
徐梔直視他的眼睛,毫不畏懼。人都說少年無知且無畏,但就那一刻,她覺得,陳路周就是那種有知也無畏的少年,於是她說:“你帶嗎?帶的話我就去。”
聽見這話,陳路周看了她好一會兒,半晌沒說話,最後才答非所問地丟出一句:“前幾天為什麼躲著我?”
徐梔默默把雞尾酒喝完,才看了他一眼,說:“沒躲啊。”
陳路周:“那買相機為什麼不直接找我?”
徐梔歎了口氣,咳了聲:“那我直說了啊,你聽了別生氣。”
陳路周嗯了一聲,輕仰了下下巴,眼神很冷淡,意思是,你先說,我聽聽看。
在酒吧混亂的音樂聲裡,徐梔緩緩開口。
“瑩瑩說,朱仰起可能喜歡我,讓我離你倆遠一點兒。她說當朋友還行,再進一步就不行了。她認為你們一中的男生都一樣,主要是有翟霄這個前車之鑒。她現在看你們一中的男生都有點兒……你懂的。”
“朱仰起喜歡你?”陳路週一愣,“他對你做什麼了?撩你了?”
“沒有,沒有,”徐梔忙解釋說,“其實我覺得是她想多了。她說,朱仰起老點贊我的朋友圈,幾乎每條朋友圈都評論。她還說你經常叫我去喝酒,多半是為了朱仰起。她不知道,咱倆喝酒時,朱仰起都不在。我主要是怕她亂想。而且,她最近失戀,所以我也不太敢找你。”
朱仰起只要是長得漂亮點兒的女生一發朋友圈,他都會兢兢業業地給人送上一個贊。
他的至理名言就是,女神發朋友圈都是發給他這種人看的。他不點贊多不禮貌啊。
陳路周悶悶地把剩下的雞尾酒都灌進嘴裡:“蔡瑩瑩怎麼不說我喜歡你?”
說到這個,徐梔很坦然,也很乾脆:“哦,這你放心,瑩瑩說她戀愛經驗很足,仔細分析過了,沒懷疑你。”
你倆在這兒抓通緝犯呢?
徐梔說:“瑩瑩說,你跟我一樣,眼裡只有賺錢。主要是你連你弟的錢都坑,讓她對你有點兒誤解。”
其實蔡瑩瑩還說,像陳路周這種級別的帥哥,身邊的女孩子絕對是舉袖如雲。他估計對美女都免疫了,也就朱仰起會看見個漂亮女孩子就上趕著往上湊。
“所以,你還是想跟著我賺錢是嗎?”
“不然呢?難得咱們目標一致啊。”徐梔終於切入正題,“我有個好想法,你要不要聽聽看?”
陳路周坐在高腳椅上,還是比她高一小截。徐梔今天紮了個大光明馬尾,鬢角留著碎發,襯得她額頭飽滿,毛孔細膩,整個人乾淨純粹又利落。其實陳路周很震驚——就在這麼昏暗的光線下,自己竟然還能注意到她的眼角有顆淚痣。小小的淡淡的淺褐色的一顆,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若隱若現,像朱砂痣,像心尖血,像一切觸不可及的錯覺。
大約是因為心跳過於快,他的眼神越發冷淡,若有似無地睨著她:“說。”
“你聽說過探店嗎?”徐梔慢慢解釋,“我上高一的時候,閑著無聊註冊了一個‘黃金屋’的社交賬號。黃金屋你知道吧?就是現在最大的生活方式分享平臺。我偶爾會在上面分享一些日常生活。前一陣瑩瑩染髮,我錄了個教程。錄的時候出了點兒意外,她本來想染個藍黑色,結果褪色成綠色了,那個小視頻突然就火了,在平臺的點擊量還挺高,粉絲也突然多了很多,然後就有人來找我們打廣告。我們畢竟是學生,不敢亂接廣告,想著要不乾脆去探店,網紅店、平價店都行,就是我們需要一個攝影師……”
徐梔試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說吧,準備花多少錢雇我?”
徐梔又把這個問題拋給他:“你想要多少?”
看你的良心了,陳大少爺。

徐梔一回去,蔡瑩瑩一邊剪著腳指甲,一邊迫不及待地追問:“怎麼樣,陳大帥哥答應了嗎?”
徐梔換上拖鞋,說:“沒答應,也沒拒絕,說看他有沒有時間。所以我打算借他的時間。他過幾天要去趟臨市,你說咱們把第一次探店的地址放在臨市的網紅街怎麼樣?正好他們有家店的老闆給我發私信了。”
“行啊。”蔡瑩瑩先是首肯,隨即又頗有微詞地表示,“不過咱不帶朱仰起那個猥瑣男。”
徐梔:“……”

徐梔下山好幾天了,陳路周都沒有再聯繫她。那座山好像就是信號屏蔽儀。徐梔一度覺得,是不是自己出了那座山就跟他的世界隔絕了,不然他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微信沒有,朋友圈也沒有更新。雖然他的朋友圈更新本來就不勤快,偶爾才會分享一下拍的好照片,比如之前的山雞。
朋友圈還停留在那張山雞照片上,後面的流星他沒發朋友圈,不知道是那晚沒有拍到讓他滿意的照片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反正山雞照片之後他的朋友圈就沒有更新過了。
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徐梔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電視機上播放的是《雪花女神龍》,老徐最愛的電視劇,每年暑假都要看一遍。徐梔每次都趁他不注意調台,不過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道是不是遙控器壞掉了,她怎麼摁都沒用。
目睹一切“作案”過程的徐光霽:“……”
“徐梔,你是不是有病?”徐光霽一掌摁在她的腦門上,“嘀嘀嗒嗒的聲音聽不見啊?這是空調遙控器,出風口都讓你搞壞了!”
徐梔:“啊,是嗎?”
徐光霽一臉知女莫若父的表情:“有心事啊?”
徐梔也說不上來:“算不上心事,就是有點兒事,在等一個人的電話。”
“陳路周?”
徐梔嗯了聲,拿過桌上的電視機遙控器,想起自己的賺錢大計,覺得應該先說一下:“爸,我過幾天可能要去趟臨市。”
“跟那個陳路周?”徐光霽的聲音又高了點兒,注意力已經徹底從電視裡轉移出來了,眼睛牢牢地盯著自己女兒看起來有點兒泛紅的臉。
徐梔打算看看新聞——不知道是不是颱風來了,山上塌方把他給埋了。她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說:“算是吧,我們打算一起去探店,不過跟你也說不明白,等我幹成了再跟你解釋。”
徐光霽聽成了“我們打算去酒店”。
“報警!報警!”徐光霽血液直沖大腦,二話不說去摸手機。

陳路周不知道自己差點兒被徐梔送進局子。不過他已經不在山莊,早就下山了。徐梔走後沒兩天,一看山莊的人越來越少,陳星齊就吵吵嚷嚷地鬧著要走。傅玉青一看今年颱風的影響挺大,也讓他們早點兒下山,怕被困在山上——一旦塌方,這邊估計有十天半個月會斷水斷電。
不聯繫徐梔,是因為他最近發生了一件挺尷尬的事。
剛下山那天,朱仰起叫了幾個朋友一起打球。他難得手癢,就去了,結果正巧碰上談胥也在一中球場。這事就挺神奇的,畢竟外校的學生是進不去一中球場的——體育館暑期不開放,後場有個收費球場,進去是要刷校園卡的。而且,談胥轉學之後就沒回過一中,對這裡避之唯恐不及。陳路周是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他。
“他怎麼在這兒?”朱仰起比陳路周還困惑。
“不知道,聽說他準備回一中複讀了。”朋友拍著球解釋說,“現在成績雖然還沒出來,也不知道他爸媽走了什麼路子,但就算要複讀,估計他爸媽也要把他塞回這邊複讀了。”
本來也不關他們的事,陳路周單純出來打個球,回去還得準備出國的面試材料。但因為徐梔的關係,陳路周面對談胥時一直都有點兒心虛。雖然他知道談胥不是她男朋友。
這事其實他有次套過蔡瑩瑩的話,知道徐梔如果沒有談胥這兩年的幫助,是考不到現在這個成績的。談胥為了幫助徐梔複習,甚至每週都在肯德基陪她寫作業,一遍遍幫她訂正錯題。他倆也一起看過流星。徐梔為了帶他放鬆,兩周沒吃早餐,用省下來的錢陪他去溜冰。
所以那天,談胥那撥人裡有幾個複讀生恰好跟他們認識,提議一起打球的時候,陳路周懶洋洋地靠在籃球架上,直接拒絕了:“你們打吧,我走了。”
反倒是朱仰起發狠一般把籃球往籃框上狠狠地一甩,估計是見他總躲著談胥,就急赤白臉地沖他大聲吼了一句:“陳路周,你敢走,我今天就跟你絕交!”
籃球重重地砸在籃板上,發出的一聲巨響。整個籃球架像個破爛不堪的鐵板,在寂靜的籃球場上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球場上本來也沒什麼人,在場的都是他們的同學,所有人都一愣,不知道這對“連體嬰”今天在鬧哪出。籃球在地上慢慢地彈起又落下,但沒人管,也沒人去撿。其他人都呆愣愣地看著這對“連體嬰”在球場上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其實也就朱仰起一個人在發脾氣。陳路周壓根兒沒搭理他,雙手插兜靠在籃球架下,自始至終都冷淡地看著他,心裡覺得這人賊“中二”。
後來他倆說了什麼,其他同學就聽不見了。只看見朱仰起走過去,哥兒倆自己說小話。
“曖昧對象算個屁,你怕什麼啊?你以前從來不這樣。你這樣,我看著特別難受。”
陳路周挺誠懇地摟著朱仰起的脖子把人給摟過來,在他的耳邊說:“我說小朱哥,你饒了我行嗎?我不是怕他,跟他打球我折過腿,我有心理陰影行嗎?”
“放屁,你就是不想跟他正面碰上。”
行吧,這也是一方面的原因。陳路周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但最後還是拗不過朱仰起以及旁邊一眾人的慫恿,歎著氣,無可奈何地上場了。
所以,這會兒他在男科醫院。
負責診治的是一位姓徐的男科醫生。陳路周看了眼他的工牌,名字叫徐光霽。
這名字還挺好聽的。
徐光霽倒是沒看他的病例卡,見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的帥小夥,聽他主述症狀之後,才讓他把病例卡拿過來。
“打球傷到的?胳膊肘捅的?”
陳路周說不上尷尬,反正對方也不知道他是誰,他這人的臉皮本來就挺厚。但畢竟是第一次上男科醫院,他有點兒好奇,還四下打量了一下:“嗯,搶籃板的時候被人捅了一下。”
“除了無法晨勃還有別的症狀嗎?”徐光霽例行公事地問話,問完翻開病例卡看了眼名字。
陳路周。
徐光霽瞬間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你就是陳路周?”
陳路周剛想說“好像看片也沒感覺了”,一聽見徐光霽這種熟悉的打招呼方式,心想,這裡都有人認識我,一下子偶像包袱又給背上了,咳了聲:“晨勃也還行,就沒以前那麼……”
硬。
徐光霽心領神會地挑了下眉,表示瞭解,長長地哦了聲:“家裡是做什麼的?”
陳路周愣了一下,這跟他這事有什麼關係?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做生意。”
徐光霽又哦了一聲,不知道在電腦上輸入什麼信息:“有兄弟姐妹嗎?”
陳路周:“有個弟弟。”
徐光霽:“測過精子活躍度嗎?”
陳路周:“沒有。”
徐光霽看了他一眼:“現在能行嗎?”
陳路周咳了下:“我……試試。”
徐光霽給他開了一張單子,讓他先去交錢。陳路周拿著卡和病歷本一走出去,朱仰起就迫不及待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醫生怎麼說啊?你別是真廢了。”
陳路周把病例本拍在他的胸前,一言不發地拿著就診卡去交錢。
朱仰起緊追不捨,心急如焚地問:“醫生到底怎麼說啊?”
“不知道,”陳路周走到收費窗口,把卡遞過去,掏出手機準備付錢,“讓我測精子活躍度。”
朱仰起不敢置信:“不會吧不會吧,醫生就什麼都沒說?”
“問我家裡是做什麼的,還有沒有兄弟姐妹。”陳路周有點兒蒙。別說男科,他平日裡感冒發燒都少,從小到大幾乎沒上過醫院,所以挺困惑的,“你說他問這個幹嗎?”
朱仰起的小腦袋瓜多聰明啊,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讓你送紅包啊!我聽我爸說,有些醫生私德不好就會這樣,會跟病人暗示要紅包!”
“真的啊?”陳路周嘖了聲,搖搖頭說,“看著還挺正直的一個醫生呢。”
“要不我現在出去給你買倆紅包?別的不重要,還是治病重要,畢竟這事關乎你後半生的幸福。”朱仰起現在對陳路周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態度。畢竟昨天要不是他在那兒作,陳路周也不用遭這個罪。
陳路周心說,至於嗎?他感覺也沒那麼嚴重啊,就是早上醒來好像跟以前有那麼點兒不一樣,於是找了部片看,也沒什麼感覺。估計多半是被昨天打球談胥胳膊肘捅的那下傷到了。他倒沒覺得有什麼,想著養幾天自己就恢復了吧。結果朱仰起說這事可大可小,說不定以後就這樣了,他才掛了個號過來看。
“不……用了吧。”
陳路周雖然臉皮厚,但為這事給醫生送紅包是真的尷尬。
然而出不來更尷尬,最後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回到診療室。
徐光霽瞥他一眼,心知肚明:“不行啊?”
陳路周主要是昨天傷的那地方還有點兒疼,一動就疼,所以壓根兒生不出欲望,於是咳了聲,說:“一定要測這個?”
“要不你脫了褲子我看看。”徐光霽作勢把放在旁邊的眼鏡戴上。
陳路周覺得今天來這兒就是個很傻的決定,真是腦子有病才聽朱仰起的:“那什麼……我要不回家再養養,下周再過來看。”
“也可以。”徐光霽當然不勉強,“我這邊給你幾個建議,這種情況如果是外傷導致,那麼一般兩天就能恢復;如果持續一周還是這樣,很有可能是陽痿的前兆。”
陳路周:“……”
徐光霽語重心長地說:“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得重視。交女朋友了嗎?”
陳路周:“沒。”
徐光霽一臉“你要是自己都不重視我也愛莫能助”的表情:“那建議你不要急著找女朋友,先把病治好。先觀察一陣子吧,記得定期過來複查。”
陳路周:“……”
男科門診是整個醫院最空蕩的部門。陳路週一走,走廊上連個鬼影都沒了。蔡院長聞訊而來,風風火火,一推開門就跟沒頭蒼蠅似的四處找人:“那小子呢?”
徐光霽不苟言笑地坐在電腦前整理今天的病歷單,哐哐兩聲,將所有的資料放在桌上重重地敲了敲,對對齊:“走了!”
蔡院長壓低聲:“真是那個陳路周啊?”
“我讓老傅偷偷拍過照片,錯不了,就是他。”徐光霽正在翻訂書機,隨手從抽屜裡掏出一個陳路周的朋友臨走時偷偷摸摸塞給他的紅包,拍在桌上給蔡院長看,義正詞嚴,“看看!現在的小孩兒,還沒出社會就知道塞紅包,而且塞完就跑,我追都追不上。你想想,他爹媽能是什麼正經人?這樣的人教出來的小孩兒能多正經?”
蔡院長:“充公充公!”
“充個屁,這點兒錢想收買我,他想得美!”

上了出租車才知道朱仰起居然背著他偷偷回去塞了紅包。陳路周直接在車上踹了朱仰起一腳:“你有病啊,送什麼紅包?”
朱仰起成竹在胸:“你相信我,下次去他絕對對你笑臉相迎。”
陳路周在心裡默念了一下徐光霽的名字:下次絕對不掛他的號了,想什麼呢?沒下次了!
“晚上打球你還去嗎?”朱仰起斗膽包天地問了句,“姜成那幫人剛才又叫我們了。”
“你說呢?”陳路周靠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冷淡地睨他。
“算了,估計你最近對打球都沒興趣了。”朱仰起心說:不會對女孩子也沒感覺了吧?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問了句:“那對徐梔呢?對徐梔應該還有興趣吧?”
陳路周被他這麼一問,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下面,突然醒悟過來,煩惱地推了他一下:“滾啊你。”
朱仰起好聲好氣地建議說:“你要不約她出來看個電影,放鬆一下嘛。”
“不約。”他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街景,想也沒想,果斷拒絕。
朱仰起心思敏銳,洞若觀火地看著他英俊依舊但此時顯得刻薄冷淡的側臉,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得了吧,我有什麼資格吃這醋?”陳路周仍是漫不經心地看著車窗外各種不入流的小廣告,歎口氣說,“從她下山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對她有感覺。”
朱仰起說:“一見鍾情?現在一見鍾情真的不奇怪啊,就好像高一開學那天,在我們班見到穀妍的第一眼,我就喜歡她。但是我知道我肯定追不上她。”
陳路周還在看車窗外。這條路他不常來,算是慶宜這兩年市改的漏網之魚,道路兩旁矮樓的牆壁上泛著斑駁陸離的黴斑,街道狹窄逼仄,垃圾成堆,汽車到處違停,見縫插針地塞。這裡的居民不願整改,因為都是群租戶,人流混雜。
他回頭瞥了朱仰起一眼,難得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可能有這個因素吧,但我仔細想了想,更多的是征服欲。”
“是因為她對你不感興趣,又是這種有個性的大美女,還是你不信她只是對你媽有興趣?”
陳路周把臉扭回去:“都有點兒,我覺得她有點兒像高級釣,或者說是真的沒開竅。不管是哪種,我都不想陪她玩下去了。前者太被動,後者很沒勁啊。而且,我是不可能留下來的,她又那麼依賴她爸,高考分估計還不低,又不可能跟我出國。”
朱仰起:“行吧,只能說情深緣淺,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對了,過幾天馮覲就回來了,你不是馬上要出國嗎?我想正式介紹你們認識一下。馮老狗也玩攝影,你倆有的聊了,到時候我把姜成他們也叫上,一起聚聚。”
姜成也算是陳路周的發小,雖然不如朱仰起和他那麼親密,但他們經常一起打球,自然也熟。而且,姜成初中也是在外省讀的,還跟陳路周在同一個學校。陳路周轉回來之後他也跟著轉了回來。
要說熟,其實姜成跟陳路周更熟。
“嗯。”
朱仰起因為昨天打球的事情,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姜成最近跟談胥走得有點兒近。我不是說姜成的壞話啊,我跟他是一點兒都不熟,要不是你的關係,我平日裡跟他都不聯繫。就是,咱是不是要提醒他一下注意談胥這個人?”
“姜成打算複讀。談胥如果真打算轉回來,我估計他跟談胥會進一個複讀班,走近點兒也正常。”陳路周沒太在意,“對了,你幫我個忙。”

徐梔接到朱仰起電話的時候,正在幫陳路周看鏡頭。就前陣子被她撞壞的鏡頭,她想買個新的還給他,但陳路周一直都沒聯繫她。徐梔只能根據他的相機型號自己在網上看攻略。
“陳路周今天去臨市了,走之前托我帶你表弟去看相機。他有個朋友是專門做這個的。”朱仰起在電話那頭說。
徐梔哦了聲,問他:“陳路周為什麼不自己聯繫我?”
“他最近有點兒忙,在臨市接了個活兒,估計要拍個三四天。”朱仰起解釋,“要沒什麼事我掛了啊,明天讓你表弟聯繫我,我帶他去找路周的朋友。”
“好,謝謝。”
徐梔說完就掛了電話,繼續在手機上搜索能跟他的相機型號匹配的鏡頭。蔡瑩瑩看她這兩天夜以繼日地給某位帥哥挑鏡頭,便狐疑地問:“你咋還在找?都找了兩天了,怎麼還沒看見合適的啊?”
她倆在蔡瑩瑩家。蔡瑩瑩大概覺得腦袋上的綠毛不太吉利,這會兒又開始倒騰染髮膏,想把腦袋上的發色染回去。徐梔則抱腿坐在地毯上,前所未有地認真劃拉著手機頁面,翻遍了網上的科普:“沒有,我看攻略上推薦的陳路周好像都有。本來想買個50mm的對焦鏡頭還給他,但是他說他更喜歡拍人,科普說85mm的更適合人像。結果我發現他用的那種都好貴,一個鏡頭就要好幾萬,最便宜的也要八九千。”
“難怪去臨市也沒通知我們,換我我也不願帶。就他那套設備,給咱們當攝影師也太浪費了吧。”蔡瑩瑩滿心滿眼都是替徐梔心疼錢,大力地搗鼓著手裡的染髮膏,“要不別買鏡頭了,你單獨請他吃頓飯或者看個電影?不然,我覺得你就是把自己賣了,也買不起他用的東西啊。”
徐梔心裡挺煩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麼了,總是想起陳路周,總是忍不住看微信,而且會下意識地點進陳路周的朋友圈。她覺得自己是想賺錢想瘋了。
她本來以為自己跟陳路周也算是朋友了,後來隨便翻了下他的朋友圈,突然發現他最不缺的其實就是朋友。她就那麼隨便點開一條朋友圈,都能看見一兩個眼熟的微信ID點贊,好像是她們在睿軍中學時隔壁班的女生。
“這不就是那個誰?”蔡瑩瑩對此人如雷貫耳,“五班‘小百靈’啊,唱歌賊好聽,參加過市十佳歌手比賽吧。咋了?她跟陳路周有一腿啊?”
徐梔搖搖頭:“不是。你說,陳路周有沒有拿我們當過朋友,還是拿我們當朋友圈裡的‘十佳好友’——專門給他點贊,像小百靈這種?”
“有什麼關係嗎?”蔡瑩瑩一副看得很透的模樣,戴上染髮的帽子之後,給自己開了一瓶可樂,說,“他這種級別的帥哥在我們這兒就是曇花一現,以後無論怎麼樣,雙方都不會再有交集了。我們應該多看看其他帥哥,比如這位。”
蔡瑩瑩摩拳擦掌點開手機,給她看這人的照片:“咱們之前那個視頻不是火了嗎?有人在網上問我們要不要約拍,我就拋出橄欖枝了。他說願意跟我們一起去探店,給我們當攝影師。他的本名叫馮覲,也是慶宜人。我決定誠心邀請他加入我們鶯鶯燕燕探店小分隊!怎麼樣?”
徐梔看了眼照片,心說:長得沒陳路周帥。
“行吧,掙錢要緊。”徐梔歎了口氣。


第六章
他的心是鋼鐵,太陽一曬就滾燙
出發去臨市之前,徐梔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老徐端著一杯牛奶進來,見她竟然愁眉苦臉,便挫著腿在她床邊坐下:“有心事?”
莫不是因為陳路周那小子?
徐梔從老傅那裡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
等他下次來複診,看我不弄死那小子。
“跟爸爸說說。”老徐把牛奶放下,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這會兒是夜裡,床頭燈煌煌,月亮像玉盤一樣,乾乾淨淨的月光鋪灑在窗外。徐梔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茫然地歎了口氣:“老爸,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徐光霽發現徐梔這幾年總愛研究一些哲學問題,比如:我們為什麼活著,如果活著是為了掙錢,那掙了足夠的錢,人是不是就該去死了呢?
針對這個問題,他們父女幾年前進行過無數輪唾沫四濺的精彩辯論,但都沒有結果。這丫頭今晚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又把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拿出來了。
徐光霽順著她的話往下接:“人活著,不光是為了掙錢,也是為了花錢。比如你蔡叔,他一年四季都喜歡出國旅遊,每到一個地方都買點兒當地的特產。上次他不是從尼泊爾給你帶回來一個木雕嗎?這玩意兒有用嗎?沒用啊,但不花錢他心裡難受。”
徐梔若有所思,隨手拿起桌上的香蕉剝了吃,一邊吃一邊振振有詞:“那既然要花掉,幹嗎還要掙錢?省去中間這個麻煩的過程人不就快樂很多嗎?”
徐光霽:“那你說,人吃飯是為了什麼?你吃香蕉是為什麼?為了拉屎?那省去中間這個麻煩的過程直接拉屎你快樂嗎?”
徐梔一口香蕉含在嘴裡,不上不下,眼神幽怨地看著他:“爸……”
徐光霽“陰謀得逞”,賊兮兮地笑笑,從兜裡掏出一塊隨身攜帶的鏡布,把眼鏡摘下來慢條斯理地擦著,語重心長地同她娓娓道來:“人活著其實就是一個享受自己欲望達成的過程,但是人的欲望是逐級遞增的。就好像你五歲的時候,欲望就是吃糖。那時候你特別好哄,不高興了只要給你一顆糖,你就能齜牙咧嘴地笑一整天。後來等你再長大一點兒,我們就發現你越來越難哄,不再滿足於吃的。你要去遊樂園,要穿漂亮衣服,每天都要紮高高的馬尾。我要是紮不好,你一天都不高興。你還要當班長,要發號施令。”
徐梔歪著腦袋認真地回想,好像沒印象了,嚴重懷疑她爸在添油加醋:“我小時候是這樣嗎?”
“有視頻為證,我可沒冤枉你,你小學的班長競選視頻我都還給你保留著呢。”那段話徐光霽現在還會背,拿腔拿調地學著她小時候的口氣說,“大家好,我叫徐梔。拿破崙曾經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雖然沒有林子軒那麼有錢,但我長得漂亮。林子軒的錢不可能給你們花,但是我的漂亮毫無保留,你們有目共睹,希望大家選我……”
“行了,您別說了。”徐梔小時候也挺自戀的。但沒想到這種黑歷史老徐還留著,“錄像帶在哪兒?快交出來。”
徐光霽沒搭理她,繼續低著頭擦拭手上的眼鏡,笑得魚尾紋都深刻了許多:“咱們人都是這麼被追著長大的。就像爸爸,有時候也會覺得生活很難熬,可是不知不覺就發現已經來到了五十大關。等你去上大學,咱們能見面的日子也沒多少咯。爸爸知道,你是高考考完一下子有點兒空虛,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對吧?人是這樣,當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為一個目標努力,終於完成了這個目標,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制定下一個目標的時候,就會陷入你這種狀態,每天想‘我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呀’。”
徐梔瞥他一眼:“老爸,如果我選擇去北京……”
徐光霽擦拭鏡片的手先是微微一頓,下一秒,他就恢復了正常,笑眯眯地把眼鏡戴上:“去唄,北京很好啊,你去哪兒爸爸都沒意見。不用擔心錢,我會給你足夠的生活費。也不用擔心我,我現在跟別人溝通沒問題,再說,還有蔡叔呢。”
他把手搭上徐梔的肩膀,難得叫她的小名:“囡囡,人是越長大越難哄的,或者說越長大越難滿足。最開始一顆糖就能讓你高興一整天,到後來可能給你一座糖果山你也無法快樂。爸爸哄不了你,以後自然有人能哄你,不過,爸爸還是希望這個人能晚點兒出現。”見徐梔陷入沉思中沒接話,他隨口問了句,“不過,北京的學校建築系分數是不是很高?還是你不打算學建築了?嗯,不學挺好的,爸爸覺得你可以考慮考慮金融專業……”
徐梔:“不是,陳路周說慶大的建築系一般,我打算看看北京、上海的學校的建築系。”
徐光霽:“……”

週三,徐梔坐上去臨市的車,在車上見到了那個新加入的攝影師——馮覲。
馮覲長得沒有照片上那麼好看。本人更圓潤一點兒,但絕對算不上胖,身高勉強一米八,好在五官端正,下頜線是圓弧狀,很有親和力,放在人堆裡看絕對不醜,甚至可以說屬�帥哥長相。
但他給蔡瑩瑩的那張照片簡直把自己修成了陳路周那種頂級帥哥,蔡瑩瑩難免有點兒落差,悶悶不樂的。但同在一輛車上,她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好給徐梔發微信。
小菜一碟:居然是個“照騙”!嗚嗚嗚,我還真以為最近咱們走桃花運了,大帥哥隨隨便便就能碰到呢。
梔子花不想開:這不是挺帥的嗎?
小菜一碟:可能前陣子看陳路周看久了,現在看誰都不是滋味。要不,你再去問問陳路周,我們攝影師的位置可以隨時為他騰出來。
梔子花不想開:那馮覲怎麼辦?
小菜一碟:哇,徐梔,你也希望陳路周來是不是?
梔子花不想開:還行吧,跟他比較熟。
他們包的是商務車,車上除了司機就他們三個人。馮覲看她倆在那兒熱火朝天地發微信,這邊嗖一聲,那邊叮咚就響起,傻子都能看出來是在微信上聊他,估計沒什麼好話,不然怎麼不當著他的面講?
馮覲跟蔡瑩瑩之前在網上聊過,還算熟,所以直接叫了蔡瑩瑩的名字:“蔡瑩瑩,你不介紹一下這位美女妹妹?”
徐梔長得又白又精緻,屬�在人群中旁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並且想要問名字的那種。唯一不出挑的可能就是臉型,因為偏鵝蛋臉,加上眉眼清秀,蘋果肌飽滿立體,讓她笑起來漂亮但是偏可愛,更像鄰家妹妹,不過有些保護欲過剩的男人會格外照顧她。
“嗯,我叫徐梔,”徐梔自己說。她並不喜歡別人叫她妹妹,“雙人徐,梔子花的梔,我負責寫稿子。”
“你好,我叫馮覲,二馬馮,覲見的覲。”
徐梔嗯了聲,說了聲“你好”,就沒再搭理他,低下頭玩手機。
好有美女的自覺,馮覲心說。
一番蒼白的自我介紹過後,氣氛再次陷入尷尬,於是蔡瑩瑩跟馮覲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從攝影到網紅,天南地北地侃。馮覲還挺能聊的,不管蔡瑩瑩想不想聽,也不給她插話的空間,口若懸河地說他自己的旅遊經歷。他話是真多,也確實去過不少地方,還跟蔡瑩瑩說自己登過珠穆朗瑪峰,惹得蔡瑩瑩連連尖叫:“真的假的,你上過珠穆朗瑪峰?”
馮覲覺得她可能電影看多了產生誤解了,還是解釋了一下:“不是,就是坐著大巴車到珠穆朗瑪峰的大本營,吸著氧氣瓶住了一晚而已。”馮覲的相機裡都是他拍的照片。他一張張翻出來,給蔡瑩瑩介紹,“這是我在阿裡拍的。我們還去了可可西裡,不過那邊無人機不好飛,有些地方飛無人機還要提前申請,之前我們都沒想到。對,這是玉龍雪山。麗江你們去過嗎?如果你們要去,我建議你們旺季不要去,根本買不到索道票……”
車子駛上高速,馮覲一個人還在侃侃而談,連司機都時不時回頭瞧他,踩油門都起勁多了。
相比馮覲,陳路周真是一個話少的攝影師。徐梔聽朱仰起說,陳路周去過的地方也很多,每年寒暑假都會跑上那麼一兩個國家。
徐梔一邊想,一邊打開微信,點開陳路周的頭像。他的朋友圈背景應該就是他自己拍的建築物,不過徐梔不知道是哪兒。看建築風格應該是法國,因為是獨一無二的哥特式古堡建築。他的朋友圈沒更新。他倆也很久沒聯繫了,對話框的最後一條消息已經是上個星期的了。
下山之後,徐梔其實給他發過一次消息,問他相機的型號是哈蘇哪一款。徐梔對相機不太瞭解,只能認出個牌子,除了佳能、索尼那種最大眾的牌子的型號,哈蘇這個牌子還是後來幫表弟看相機的時候稍微關注了一下,才知道陳路周用的單反都是哈蘇的。但她沒說是幫他挑鏡頭,所以陳路周以為她就是隨便問問,只回了個型號過來,連多餘的標點符號都沒有。
那天拍流星雨的時候,陳路周拿他的相機給她看照片,徐梔看他相機照片的存儲量已經近萬張,128G的存儲卡包裡有一堆。他還給每張卡都寫上編號,徐梔覺得他應該很熱愛拍照吧。不過也沒見他像馮覲這樣,一見面就拉著人說他去過哪兒哪兒,照片是在哪兒哪兒拍的,估計是怕她們不喜歡。朱仰起說,陳路周這個人好像一直都挺會考慮別人感受的。
每次她跟他在一起,他倆聊的好像都是她喜歡的話題,都是她的事。她好像一點兒都不瞭解他。
“你怎麼那麼想知道我學什麼?”
“人有時候不是喜歡什麼就能去做什麼。”
“那就去學,管別人說什麼呢。”
“具體選擇在你。就好像今天,你在等星空;我呢,其實在等秋風;也會有人守著沙漠執著地等花開,各有各的選擇,各有各的風光。”
“我們的前程,誰說了都不算,我們自己說了算。”
…………
馮覲越在她們耳邊喋喋不休,恨不得將他拍過的照片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翻出來給她們看,誇誇其談地說他拿過多少大獎,目前已是慶宜市的攝影協會理事……徐梔就越覺得陳路周這人好怪啊,搞得那麼神秘幹什麼。

抵達臨市是中午,徐梔他們這次探的是網紅街,主要發掘酒店、小吃店之類的店鋪。合作店家會給相應的費用,前提是他們給出建設性的意見,再在社交媒體上發幾個廣告帖。這次食宿的費用由幾個合作店家出,通俗點兒說,店家就是找他們來打廣告的。
他們趕得巧,臨市這幾天正好在舉辦廟會,特別熱鬧。網紅街人山人海,叫賣聲不絕於耳,但整個環境一言難盡。臨市比慶宜還小,市中心是一條街通到底,一條古運河貫穿南北。運河兩旁是破舊不堪但是帶有新農村建設風格的古舊矮樓,黑瓦白牆,很像改建之前的慶宜。
徐梔在網紅街悠閒地逛了一天。吃完三碗不同口味的螺螄粉之後,說實話,她覺得這錢還真沒那麼好賺。
東西很難吃,但你不能寫。
環境髒亂,你也不能寫。
剛才師傅抓了一把面下鍋之前還用手摳了一下鼻子,你更不能寫。
但要是昧著良心把這網紅街誇得天花亂墜,她良心不安。徐梔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歎了口氣:要為五斗米折腰嗎?
徐梔坐在網紅街的遮陽篷下,身後是熱鬧的人流,抱著小孩兒的,牽著老人的,情侶嬉鬧的,旁邊馬路上汽車一輛接一輛,一盞盞路燈次第亮起,好像心裡的路被人打開。她堅定地掏出手機,點開微信。
徐梔給陳路周發了一條轉帳信息:二百五十元。
然後她把手機放在桌上等他回信息,視線裡是鬧哄哄的人群,心裡卻莫名很安定。她覺得陳路周一定有解。
大約三分鐘之後,那邊的人回消息過來。
陳路周:什麼意思?
徐梔:陪聊費。
徐梔:現在。
徐梔:我們是朋友吧,還是你要全價?
之後陳路周就沒回了,錢也沒收。徐梔把手機放在桌上,盯了好一會兒,但是手機絲毫沒有動靜。
街上人流如潮,每個攤位門口顧客都絡繹不絕。香飄四溢,和幾股濃烈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臭豆腐、螺螄粉……整條街像是淹薺燎菜,油膩膩的,談話間都是油星沫子,讓人想拿一台巨大的抽油煙機狠狠地抽上一泵。
徐梔是沒胃口的。
馮覲和蔡瑩瑩點了兩碗酸辣粉,吃了兩口也不再動筷子。馮覲不死心,又興沖沖地去打包了一碗酥油茶回來,喝了一口,直接吐了:“要不是喝過西藏的酥油茶,我還以為酥油茶就這麼難喝呢。難怪上次我去西藏的時候,導遊跟我吐槽,說很多遊客在外地喝過假的酥油茶,以為西藏酥油茶就這麼難喝,來了之後怎麼也不肯喝。最後他們嘗了才知道,很多美食街的酥油茶都是騙人的,真正的酥油茶會回甘。這什麼玩意兒,我還以為我在喝我爸的大紅袍呢。”
“是嗎?”蔡瑩瑩喝不出來,就覺得比普通的茶鹹一點兒,入口很澀,而且越喝越渴。她就著馮覲的碗又喝了一小口,“哎,西藏好玩嗎?”
馮覲覺得蔡瑩瑩的性格有點兒大大咧咧。見她都不在意,他也沒什麼彆扭的。他什麼場面沒見過,以前出去旅遊的時候還跟女驢友擠過一個帳篷。當然那是形勢所迫,他只是單純借了人家帳篷一晚,要不他可能就凍死在山上了。
“當然。你喜歡旅遊嗎?”馮覲反問。
蔡瑩瑩一笑:“喜歡啊,誰會不喜歡旅遊啊?不過我爸不讓我去太遠的地方。所以長這麼大,我跟徐梔連省都很少出,也就我爸出差的時候我偶爾跟著,去過幾個國家。”
蔡院長是工作忙,早幾年世界各地跑,這幾年工作上的事情脫不了手,也不放心蔡瑩瑩自己出去玩,寒暑假就把蔡瑩瑩打發去上補習班或者丟在傅玉青的山莊避暑。
徐梔也是從小到大幾乎沒離開過S省。不過蔡瑩瑩是被動,她是主動——出去玩太燒錢。
馮覲說到這個就來勁,放下碗,腦子裡靈光一閃,喉嚨裡藏不住話:“我有一個朋友……我絕對不是‘無中生友’啊,他其實是我好兄弟的朋友,也玩攝影,下次介紹給你們認識。他比較牛,高一拍的照片就被雜誌社收用了,有一組還上了《國家地理》。上次他去西藏玩了一趟,市里電視臺直接拿他拍的可可西裡原片播放了。”
蔡瑩瑩聽著覺得好厲害,不過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帥嗎?”
馮覲想說:你要問這個,那就問對人了。你要是說他不帥那就沒幾個帥的了。人家從小到大都是校草,喜歡他的女孩子就跟葡萄架子上的葡萄一樣,都是成串的。
“帥啊,那必須帥啊。”馮覲還是賣了個關子。
蔡瑩瑩將信將疑,又低下頭喝了口酥油茶。她這人自來熟,這會兒對馮覲已經毫無保留了:“哎,算了,你們男生眼裡的帥和我們女生眼裡的帥,應該不是一個帥。”
馮覲誤解了:“我知道了,你們喜歡那種偶像。”
“偶像我們也喜歡啊,但是我最近被一個帥哥糾正了審美。也不算糾正,就是提高了審美標準吧。”蔡瑩瑩望著茫茫長街,這會兒天已經徹底黑了,街上行人漸多,蚊蠅也多,在耳邊嗡嗡作響。蔡瑩瑩用手揮開,長籲短歎道,“我現在看誰都有點兒歪瓜裂棗的意思,可怕可怕,這麼下去很容易找不著男朋友了。”
話音剛落,徐梔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歪瓜裂棗”的引發者。
陳路周:在臨市?
徐梔:嗯。
陳路周:在美食街?
看到這條,徐梔下意識地回頭環顧四周。這裡雖然人山人海,但徐梔隨便一掃就知道,他人應該不在——他很好找的,人群裡最白最高的那個就是。
徐梔:你怎麼知道?
陳路周:蔡瑩瑩的朋友圈。
徐梔:哦。
陳路周:我過去找你?
陳路周:見面聊。
這句話徐梔沒想到,本來以為陳路周頂多在微信上回兩條。
徐梔:這邊人很多,環境也不好,有點兒吵。
陳路周:那你定地方。
徐梔立馬去大眾點評網上搜了下附近有沒有咖啡廳。還真有一家,但是她在評價裡面看見一句吐槽:什麼都好,就是光線太暗了,我都看不清他的臉。不能看臉,光聽陳路周說話,她會想打他吧。不能不防,他有時候就是太欠揍了。
徐梔覺得陳路周應該沒吃晚飯,於是在大眾點評網上挑挑揀揀半天,最後選了家餐廳,臨市挺有名的小炒店,主要是燈光打得賊亮。在臨市吃飯不用排隊,哪怕是網紅店也不用。徐梔抵達的時候,也是剛剛才滿桌,她只用等一桌就能輪到,比慶宜方便太多。
這裡是市中心,整座臨市最為繁華的地界。地勢開闊,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林立的高樓之下,車道上汽車一輛緊挨著一輛,車燈在黑夜裡閃爍著,好像一條怎麼也望不到盡頭的長龍,綿延到未知的遠方。運河貫穿南北,潺潺水聲淌在長橋之下,旁邊就是防洪壩。
這座城市的結構對她來說很陌生,連最熟悉的便利店都找不到幾家。她被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周圍人的嘴裡說的都是她最陌生的本地方言。
徐梔從小到大沒有自己一個人出過遠門。每次要麼是老徐跟著,要麼是老蔡跟著,她和蔡瑩瑩也很少分開。如此單槍匹馬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赴一個算是半個陌生人的約,還是個男人,于她而言也是第一次。
到底還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縱使膽大包天,這兩年可以忽略緊張這種東西了,徐梔心裡還是像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血液倒灌的那種緊張感慢慢從心底蔓延開來。
所以,當陳路周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現在馬路對面的時候,徐梔在這個連一個公交車站都沒找到的陌生地方,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歸屬感。
小炒店在馬路邊上,旁邊就是整個臨市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街口。陳路周還是一身黑,腦袋上還是那頂黑色的鴨舌帽。他身材好,穿什麼都出眾,被人打量是常事,此時淡然自若地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

兩個人坐下後保持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沉默,尷尬的氣氛也就持續了很久。徐梔低頭,裝模作樣地看菜單。陳路周跟服務員說了好幾句,問廁所在哪兒,又問有沒有借充電寶的機器。他的手機好像永遠都是出門就沒電。大概是兩個人太久沒見,又算不上特別熟悉,開始徐梔就又給他轉了二百五的陪聊費,估計他也覺得尷尬,反正就是不主動開口跟徐梔說話。
等他上完廁所回來,還是徐梔率先打破這種詭異的局面:“喝酒嗎?”
陳路周也沒再演下去,人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隻手放鬆地擱在隔壁的椅背上,伸手跟她要她手上的酒水單:“還以為你能憋多久呢,我不說話,你就不會說話?”
徐梔把酒水單遞給他:“那你幹嗎不說話?”
他拿過酒水單子慢悠悠地掃視,話裡全是陰陽怪氣:“不是陪聊嗎?金主都不說話,我說什麼?”
“二百五你都沒收呢。”
“罵我呢?”陳路周乜她一眼。
徐梔見小詭計得逞,笑了笑:“你當初不是這麼罵我的嗎?”
陳路周跟著撇了下嘴角,心不在焉地看著菜單,點了點頭:“好,你這人真的記仇,什麼話都得找補回來?你不信那晚真就花了二百五?”
當初加微信也是,他隨便一句,她總能在適當的時候找補回來。
“那不管了,反正今晚是二百五。”徐梔不想就這個二百五的話題延伸下去,“你在這邊待幾天啊?”
“喝點兒生啤?”他問。
徐梔點頭。
陳路周把菜單遞給她,讓她自己再點點兒其他的,喝了口剛剛服務員倒的水,這才回答她先前的問題:“兩三天吧。你呢?準備玩幾天?”
“我不是來玩的。”徐梔看著他。
陳路周想起來了:“哦,探店?”
“我覺得這錢我可能賺不了。”
陳路周猜到她為什麼找他了,多半是為了這事。他還是剛才那個姿態,手隨意地擱在隔壁的椅子上,都不用她敘述事情的經過:“沒什麼賺得了賺不了的,就看你想不想賺了,沒那麼難,不想賺就回家,想賺就回家寫稿子。”
“你呢?我聽朱仰起說,你在這兒接了個活兒。”
陳路周嗯了聲。服務員上了個前菜,他把菜推到徐梔面前,示意她先吃,下巴微微一仰:“有興趣?”
徐梔實在無聊透頂,從筒子裡抽了兩雙筷子,一雙遞給他,想了想,說:“我能跟你去看看嗎?”
不能。陳路周心裡是這麼想的,你來看,我容易分心。
他表情冷淡地垂著眼皮,手上接過筷子,假眉三道地夾了塊海蜇皮送進嘴裡,酸酸的感覺一直到胃裡,才說:“你有時間?”
有啊,我有的是時間。
徐梔十分誠摯地點點頭。
店在一樓,他們的位置正好靠窗,能看見外面的車水馬龍,防洪壩開了燈,大橋上也燈火輝煌。徐梔不知道這條街是臨市最浪漫的羨魚路,旁邊就是櫻花林。因為這片櫻花林帶動了整座城市的經濟發展,政府這幾年重點打造這條街,乾脆把街上的垃圾桶都做成了愛心形狀。這條街上過熱搜的,很多外地遊客慕名而來。所以,此刻大馬路上牽著手軋馬路的情侶比比皆是。
陳路周是知道的。所以隨便看出去,就算看見一對情侶拿著自拍杆對著那個愛心形狀的垃圾桶,一邊接吻一邊拍照,他也沒覺得有什麼。
大概是照片沒拍好,女生不滿意,拉著男朋友又親了一回,如此親過四五回之後,女生終於心滿意足地拉著男朋友離開。
陳路周心裡只剩下一個想法:他倆也是挺不怕讓人看的。
“陳路周?”
“嗯?”
陳路周一邊下意識地應著,一邊慢悠悠地轉回頭。
徐梔很直接,也不知道為什麼,金主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很不耐煩:“別人接吻很好看嗎?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啊?”
陳路周:“……”
聽聽這口氣像什麼,像不像“我花了錢找你陪聊呢,你在這兒給我開小差”?
兩個人吃完飯,陳路周沒吃兩口。其實來之前他吃過晚飯了,吃了工作餐,等會兒還得回去繼續工作。他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拍到淩晨兩三點,這會兒只是趁這麼個吃飯的工夫出來跟她見一面,剛剛微信上已經被人催了好幾遍,他也沒看。
“明天真要來?”陳路周問了句。
徐梔跟服務員要了兩個快餐盒子,準備把剩下的雞腿、肘子帶回去給蔡瑩瑩。她倆怪可憐的,今天一天都沒吃到什麼好吃的。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接了個什麼活兒。”
陳路周看著她笑了下,把剩下的酒一口氣喝完:“行吧,明天早上我來接你,記得穿褲子。”
徐梔震驚:“這還用你提醒,你什麼時候看我沒穿過褲子?”
陳路周站起來準備去結帳,聞言無語地用食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我的意思是,別穿裙子。”
徐梔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放下正在打包的筷子:“啊,陳路周!”
“說。”他又走回來。
徐梔仰著臉看他,見他眼神裡寫著“你又怎麼了”,表情卻無可奈何。
“瑩瑩不吃蔥,我剛全撒進去了。你幫我問問服務員有沒有香菜,用來蓋蓋味。她不能單吃蔥,但是可以和香菜一起吃。”
“嗯。”
最後走的時候,陳路周還是讓老闆又做了一份豬肘子給徐梔帶回去:“你要餓了自己熱著吃,蔡瑩瑩那份我讓服務員重新打包了。”
徐梔好像是沒吃飽,畢竟一天沒吃什麼東西,亡羊補牢地問了句:“我剛剛吃得很多嗎?”
陳路周低頭看她,臉上是笑著的,指了指旁邊一條狼吞虎嚥的小黃狗:“跟它差不多吧。”
徐梔:“……”
兩個人站在門口等外賣。陳路周看她剛才吃東西的樣子就知道她今天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美食街的東西應該不太好吃,昨天他隊裡的幾個攝影師也去了,回來之後吐槽了一晚上,淩晨兩三點還點了大把烤串。
但徐梔依然有點兒發愁:“要不我讓老闆再炒點兒河粉?”
陳路周靠在店的玻璃門上,這會兒正低著頭給隊裡的人回微信,聽見這話,抬頭,吊兒郎當地掃了她一眼:“挖煤去了?幾天不見,飯量見長啊!”
徐梔:“不是,我們三個人來的,還有一個攝影師,是個男生。他估計也沒怎麼吃。”
陳路周冷颼颼地哦了聲,微信都沒發完,就把手機揣回兜裡。
徐梔渾然不覺,掏出手機,打算把飯錢轉給他。她覺得人和人之間,只有AA制的關係才最長久。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她還是挺想跟陳路周保持這種長久的飯友關係。
陳路周兜裡的微信叮咚一響,徐梔說:“錢轉你了。”
陳路周:“……”

陳路周回隊裡之後,抓了個人過來。這小夥長得也挺帥,就是偏黑瘦,年紀不大,但戀愛經驗豐富,叫嚴樂同。
“女孩跟你AA能是什麼意思啊?”嚴樂同叼著根煙,振振有詞且斬釘截鐵地給他分析,“說明不想跟你有下次聯繫了唄。要對你有意思的話呢,要麼你買單,要麼她買單,這樣下次又有見面的理由了。”
是嗎?
陳路周在調試等會兒要航拍的飛行器。他這兩天在幫一個摩托車隊航拍,是傅玉青介紹的,說自己一個朋友的摩托車隊正在找航拍攝影師,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同隊的還有幾個攝影師,陳路周只負責航拍。隊裡都是年輕人,沒想到來的幾個攝影師也都這麼年輕,沒一個晚上,大家就打成一片。
嚴樂同說完,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看著陳路周站在那兒認真調試機器的樣子,覺得匪夷所思:“還有女孩對你沒興趣?”
鬼知道。陳路周把無人機定格在U形賽道的入口。
嚴樂同無法想像,畢竟陳路周來隊裡的第一天,幾個女攝影師一改往日死氣沉沉的狀態,連著對他們都格外殷勤。怎麼看出來的呢?那幾個女攝影師是他們隊裡常駐的攝影師,隊裡有什麼比賽都是讓她們拍。平日裡,他們私底下玩得也不錯,已經達成了一種平靜且和諧的默契狀態,誰也不願意去打破這種平衡,畢竟以後還要合作的,所以她們來隊裡拍攝從來不化妝。結果聽說隊裡來了個大帥哥,第二天上工時,所有女攝影師都妝容精緻,宜晴宜雨,宜室宜家。
陳路周蹲下去,一手撐著地,索性坐在草坪上,另一隻手上拿著遙控器,抬頭看著天上的飛行器,笑了下:“她不是一般的女孩,無論你怎麼逗她,她都不會生氣,反正挺有意思的。”
嚴樂同身經百戰,笑笑,給他科普:“這你就不懂了。跟你談戀愛之前吧,這女孩子的心啊,有宇宙那麼大,無論你怎麼逗她,她都能包容地跟你說‘沒事啦,我可以的’。等跟你談戀愛之後吧,她的心就會變得跟針眼那麼小,”他還比了個手勢,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反正你做什麼都不對,做什麼她都能生氣。”
陳路周坐在草地上,一條腿伸著,一條腿屈著,胳膊肘搭在腿上,試飛過一遍後,就把飛行器降下來,也沒看他,專注地看著遙控裡的畫面,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等飛行器降落,陳路周才放下遙控器,說:“因為你就是她的宇宙啊。你把她的宇宙填滿了,她的心眼自然就小了,要怪怪你自己吧。”
嚴樂同感覺醍醐灌頂,狗腿子一般追在陳路周的屁股後頭:“牛啊,哥,你好會啊。”
陳路周:“還行吧。去幫我把機器撿起來。”
“OK,以後多教教我啊,哥。”
“得了吧,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話音剛落,手機在兜裡振了一下,陳路周直覺是徐梔,於是拿出來看了眼,果然。
徐梔:陳路周,我剛剛被瑩瑩嚴刑逼供。她知道我明天要去找你,說她也想跟著,明天可以帶她嗎?
Cr:隨你。
徐梔:還有……我們的攝影師……他也聽見了。
你這麼快就跟他“我們”了是嗎?
Cr:隨便你啊。要說幾遍?
陳路周發完就把手機扔到包裡,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回了,決定就算她再發消息來他也不回了。
然而,徐梔沒再發消息來。她再發消息過來已經是半個小時後。那時候陳路周已經在拍攝。摩托車訓練的場地是跟人租借的,一天費用很高。他們車隊本來也沒什麼經費,只是馬上就到俱樂部成立十周年紀念日,為了拍一個紀念視頻,隊長把家底都掏空了。所以大家都挺珍惜在這裡的每時每刻。車手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訓練,想把最好的狀態展現在鏡頭裡。
陳路周來的第一天就知道這裡條件比較艱苦,除了幾個女攝影師住小旅館,男生們都是睡在樓上的大通鋪,工作餐也都挺素的。這都好說,主要是這個拍攝環境。訓練基地雖然在臨市的郊區,四周沒什麼高樓大廈,全是湫隘破敗的矮樓,人跡罕至,荒草叢生。但附近有個軍事區域,無人機不能隨意升空,必須事先申請,經過批准才能拍攝。而且,白天大部分時間都不讓拍,只有晚上九點之後才允許無人機飛行。
所以,一旦進入緊鑼密鼓的拍攝狀態,整個團隊都是按部就班地展開工作,沒有人會停下來等誰。車手更不會——車手狀態的爆發就在一瞬間。一旦錯過沒抓到,估計再練兩個月都出不來同樣的成績。昨天就因為有個攝影師開小差沒抓到他的最好成績,車手氣得直接跟攝影師吵了一架,到今天兩個人都沒跟對方說一句話。
…………
陳路周看到徐梔後來回復的那條信息時,已經快十二點了。那時他剛收工,在棚子裡處理完手裡的最後幾個空鏡,困得不行,掏出手機最後看了眼信息。
徐梔:那,如果不太方便,要不明天就算了。你先忙,等你忙完,我們回慶宜再見也是一樣的。
啪的一聲,手機被摔在棚內的桌上。攝影棚就在賽車道的邊上,方便剪片和修片。棚子是臨時搭的,有時候視頻拍完當場剪,不滿意還能補拍。棚內設施簡陋,就支了幾張桌子,放了塊插線板,插著幾台電腦的插頭。不過幾天工夫,充電線已經雜亂無章到難分彼此。所以陳路周往桌上摔手機的時候,旁邊袒胸露乳的剪輯師大哥下意識地有點兒緊張地看了眼插線板,生怕給扯斷了。
這邊沒有空調,只有幾台立式風扇。女攝影師不在的時候,幾個身材挺有料的剪輯師都直接脫了衣服幹活。只有陳路周不脫,每天都穿得挺嚴實。隊裡的小男生開他玩笑,問他是不是身材太差不好意思脫。陳路周要麼開玩笑嘲笑回去——“身材太好了怕你們看了眼饞”,要麼乾脆不搭理。他可以說沒什麼脾氣。從入隊到現在,條件確實艱苦,有些一天拍幾個小時的攝影師抱怨連連,一會兒說要回去,一會兒又要加錢什麼的。陳路週一天拍十幾小時,也沒見他說過什麼。
所以這會兒見他發脾氣,連平日裡不怎麼跟他們聊天的剪輯師都忍不住開口表示關心:“你怎麼了?家裡有事?”
月亮盡職盡責地掛在天邊,照著山川,照著大地,照著草坪,照著少年滾燙的心。
“沒事,你忙吧。”他搖搖頭,沒有傾訴欲。這種事也不好說,根本拿不上檯面,他還什麼都不是。
剪輯大哥沒有追問,丟了包煙過去:“你抽煙嗎?會抽可以抽我的。”
陳路周彎了彎嘴角,謝過對方的好意,但沒去拿煙——他真不會抽,也沒再說話,一副反躬自省的樣子靠在椅子上,長腿搭在地上,椅子往後仰,翹著椅子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他仰著腦袋,盯著棚頂光禿禿、接得很潦草的白熾燈。那燈不算亮,就十幾瓦,但看一會兒也暈。再拿過桌上的手機時,他的情緒已經調整好了——剛才是凶了點兒。
Cr:睡沒?
徐梔:沒。你忙完了?
Cr:嗯。在幹嗎?
徐梔:看劇,你之前發在朋友圈的,還挺有意思。
Cr:翻我的朋友圈了?
徐梔:嗯。
陳路周想問“什麼意思?為什麼翻我朋友圈?你到底什麼意思?”。徐梔立馬又發過來一條消息,似乎怕他誤會,在解釋。
徐梔:實在寫不出稿子,想在你的朋友圈找點兒靈感,按你說話的水平,我覺得這活兒你能接。
Cr:謝謝。徐梔,不過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解釋。有時候風刮那麼大,花草樹木跟誰說理去?都是自然現象,理解。
徐梔:對哦。
Cr: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剛剛想了想。
徐梔:什麼問題?
Cr:你問我心裡的牆倒了怎麼辦。
徐梔:哦,有答案了嗎?
Cr:要聽嗎?
徐梔:嗯,你說。
Cr:微信上不說,明天過來,當面說。
徐梔:好。

第二天,陳路周本來要過去接徐梔,被她拒絕了。陳路週一想她是三個人過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便沒再堅持,發了個定位過去,讓她到基地之後給他打個電話。
徐梔這才發現自己還沒有陳路周的電話,兩個人都是微信聯繫。不用她提醒,陳路周很自覺地發了一串號碼過來。
陳路周:1838991××××,有事電話,微信聽不見。
徐梔存號碼的時候小聲念了一遍。馮覲坐在副駕駛座上,這會兒並不知道會在徐梔帶他們去的地方見著誰。但是這個號碼他聽著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是誰,肯定在哪兒見過,因為最後四個是連號。那時候這種號碼很少,他去移動公司申請的時候,人家放出來的號碼都是一些比較難記的。
車子抵達訓練基地大門口的時候,陳路周已經在了。他雙手插在兜裡,站在訓練基地門外的花壇邊上。
馮覲此刻還沒認出花壇上的大帥哥是誰,反倒是陳路週一眼認出了他。他倆雖然沒正式見過面,但是好歹視頻過幾次。在朱仰起的手機上也打過兩次招呼。
“馮覲。”
幾個人一下車,陳路周就走到徐梔旁邊,高高大大的個子挺自然地罩住她,反倒先跟馮覲打了個招呼。
馮覲盯了他老半晌。太陽曬著頭頂,徐梔感覺自己都快被烤化了。馮覲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過還是被陳路周捷足先登做了自我介紹:“我是陳路周。你應該認識我,進去再說。”
說完,他低頭看徐梔:“熱?”
徐梔點頭:“臨市好像比咱們那邊熱很多,昨天瑩瑩都中暑了。”
陳路周帶著她們往裡走:“這裡面沒有空調,不過會比外面涼快一點兒,等會兒我給你們找兩台風扇。我還有一組要拍,你們先到處逛逛,拍完了我再找你們。”
馮覲還在身後吱哇亂叫,依然無法平復心情。蔡瑩瑩感覺耳朵都快被他喊聾了:“馮覲,你夠了,我見到劉德華都沒你這麼激動。”
“那不一樣好吧。我們倆有個共同的樞紐,叫朱仰起,但一直都沒見過對方。我老聽朱仰起吹他有多牛,本來朱仰起是打算找個時間介紹我們認識,沒想到我們提前認識了!”
蔡瑩瑩:“你沒覺得陳路周並不是很想認識你嗎?”
剛剛那聲“馮覲”,連蔡瑩瑩都聽出來有點兒冷颼颼的。
馮覲:“不可能,他一眼就認出我了,肯定對我也是仰慕已久。”
蔡瑩瑩無語地翻了個大白眼。
基地人還挺多。來之前,徐梔就聽他說了大概的情況:是一個摩托車隊俱樂部,成員都是男生,只有幾個女攝影師。徐梔一走進去就聽見外面車道上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應該是有人在訓練。陳路周把他們帶到攝影棚那邊。陳路周難得帶人過來,還是倆美女,要換作其他地方,估計早就沸反盈天了。但這個基地吧,情況比較特殊,一撥男人只愛車,一撥男人只愛攝影,對美女都免疫,反而看到脖子上掛著相機的馮覲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竟有人倚老賣老地說:“怎麼樣,這行辛苦吧?哥們兒勸你,你還年輕,趁早轉行。”
蔡瑩瑩和徐梔備受冷落。蔡瑩瑩備受打擊——她比不過柴晶晶就算了,居然連馮覲都比不過。
徐梔看陳路周半天沒走,於是對他說了句:“你忙你的啊,不用管我們,等會兒如果實在待不住,我們就去附近逛逛。”
“附近就一個軍區,別亂走,在這兒等我。”陳路周不知道跟誰要了兩瓶藿香正氣水過來,放在桌上,“隊裡沒醫生,要是不舒服,你先喝點兒。”
徐梔坐在他平時剪片子的位置上,接過藿香正氣水,仰臉問他:“你什麼時候結束?”
“一小時左右。”陳路周把自己的多功能掌機丟給她,“先玩會兒,吃晚飯的時候叫你。”
徐梔嗯了聲。
然後陳路周走了。徐梔坐在棚內,順著他走的方向望過去,一眼認出他那架無人機。他的機子和設備全在賽道那邊,旁邊站著一個男攝影師和一個女攝影師,兩個人在閒聊,似乎在等他開工。他走過去,女生笑盈盈地遞了一瓶水給他。他沒接,下一秒,彎腰從地上拿起一瓶水,就去開機器。
夕陽沉在天邊,終是耐不住時光的磨礪,墜落山谷前散發出最後一抹餘光,試探性地撫摸著少女的臉龐。
攝影棚裡的味道其實並不好聞,黃昏的風一吹,混合著各種汗臭味。
他們今天白天有一小時的航拍時間,審批過的。賽車手還在一旁爭分奪秒地做準備活動,都想把最好的狀態拿出來。而陳路周依然是慣常的姿勢,胳膊肘擱在膝蓋上,懶洋洋地坐在草坪上,仰著頭,最後檢查一遍附近有沒有干擾物。
等他確認完畢,距離批准的開始飛行時間還有五分鐘。賽車手沒停下來,依然在認真嚴謹地訓練身體的肌肉記憶。徐梔來之前沒想到氣氛這麼緊張,旁邊的剪輯師大哥對她們解釋說:
“是這樣的,陳路周他們負責幫這個車隊拍十周年的紀念視頻,就這個開大排摩托的車手比較難伺候。他很挑剔的,前幾天還因為沒拍好跟我們其中一個攝影師吵了一架。陳路周特意申請了白天的航線給他補幾個航拍鏡頭。據說他已經調整到最佳狀態,說是今天一定會出前所未有的好成績,說實話,我都替陳路周捏把汗。”
難怪徐梔一走進來,就感覺這邊的氣氛有些壓抑,看著比國際比賽還緊張。看著那位賽車手在那邊一絲不苟抓緊訓練的樣子,連攝影棚這邊幾位觀望的老大哥都忍不住屏氣凝神。
最後五分鐘,連徐梔的心都跟著緊張起來,陳路周倒是在那邊老神在在地玩了四分鐘手機。
他身上穿著黑T恤黑褲,不過今天不一樣的是,不是運動褲,是修身的黑色工裝褲,腦袋上還是頂黑色鴨舌帽,不過logo跟昨天那頂不一樣。他應該有很多這樣的帽子,這頂帽子襯得他的下頜線越發清晰。他的骨相確實優越,整個人幹淨利落,又愛穿一身黑,顯得身上的線條越發鋒利。
蔡瑩瑩都看不下去了,忐忑不安地說:“這都什麼時候了啊,陳路周怎麼還有心思玩手機?”
馮覲不知道陳路周有沒有女朋友,大膽猜測道:“是不是給女朋友回信息啊?”
拍攝開始前的最後幾秒,陳路周終於以一副“黑雲壓城城也不摧”的姿態慢悠悠地收起手機。緊跟著,徐梔的手機突然叮咚一響。
Cr:那天你問我的問題,我昨天想了想。如果我心裡的牆塌了,那我會再建一座更堅固的城堡;如果世界上的河流都乾涸了,那我會用眼淚融化冰川;如果太陽不再升起,那我會嘗試點亮所有的燈。
Cr:月亮圓或者不圓,都沒關係,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陳路周小時候寫過不少亂七八糟的詩。朱仰起這會兒要是在,一定會念他最著名的那首,八歲時候寫的——
雲層遮不住月亮的臉,衣櫃也裝不下我弟的臭襪子……
至今語文老師在路上碰見他,第一句話都還是:“哎喲,陳大詩人,怎麼樣啊,現在出書了嗎?”
陳路周覺得自己算是個黑歷史挺多的人,從小到大好像就沒做過幾件讓別人覺得真牛的事情。朱仰起覺得他這是在低調地炫耀。但他真不是,是確實沒覺得自己哪裡特別厲害。就算人人誇讚的成績,放在市一中也就這樣,有好幾次都沒考到第一,高考又出了意外,狀元多半是沒戲了。
他覺得自己最厲害的地方在於,永遠不服輸,永遠都充滿希望。如果牆塌了,他就建城堡;如果太陽沒了,他就是光。就像書裡說的那樣,“他有著明確的愛、直接的厭惡、真誠的喜歡和站在太陽下的坦蕩,可以大聲無愧地稱讚自己”。
他的心是鋼鐵,太陽一曬就滾燙。
但有時候,“中二”一下就行了,他再說下去,就跟“我是個熱血青年,吸血鬼吸我的血能燙得滿嘴泡”的“中二”程度不相上下了。
拍攝還挺順利,車手覺得陳路周拍的東西勉強能看。這個車手確實吹毛求疵,也就陳路周搭理他,隊裡的攝影師已經沒人搭理他了。不過陳路周也就是做表面文章,客氣兩句,真讓他細緻入微地去拍,他也沒時間,況且明天這棚子就撤了。
等他收工,徐梔已經跟旁邊幾個剪輯師學起了視頻剪輯。陳路周看她跟師傅在那兒交流的認真勁兒,也沒叫她,隨手拎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著看她學。
“一般我們都用Premiere(視頻剪輯軟件)這個,陳路周用的FCP(非線性視頻編輯軟件)。現在市面上很多小視頻博主不用這些,用的是傻瓜式的剪輯軟件,壓根兒不懂剪輯這個東西。真正的剪輯是很有意思的,轉場和運鏡的處理才是剪輯的關鍵,而不是怎麼把幾個視頻片段串在一起。你要是真想學,我給你推薦幾本書。”
“陳路周為什麼用FCP啊?”
剪輯大哥看了她一眼,心說:我兢兢業業、唾沫四濺地跟你說了這麼一大堆專業內容,合著你就聽見“陳路周”三個字了是吧?
徐梔聽得入神,沒察覺陳路周已經回來了,攝影棚的一眾吃瓜群眾也不提醒她,都抱著一種看小年輕談戀愛的心態在看戲,眼裡都是慈愛的笑。
“因為系統不一樣。”剪輯大哥有點兒沒好氣了。
徐梔坐在剪輯大哥的旁邊,茫然地聽著,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聞言哦了聲,頭也沒回,只把手伸回去摸放在陳路周桌上的水。
陳路周人靠在椅子上,見她在這兒玩盲人摸象,就想逗逗她,頑皮地把水拎開了。徐梔沒承想摸了個空,下意識地回頭瞧了眼,眼尾猝不及防地映入一抹熟悉的黑影:“你回來了?”
“陳大帥哥!”
陳路周剛要說“剪輯好玩嗎”,身後有人大聲叫他,估計是討論撤攝影棚的事情。陳路周又起身,把水遞給她:“等我下。”
陳路周走後沒多久,蔡瑩瑩、馮覲拎著相機回來了。顯然,蔡瑩瑩出片了,興奮得小臉通紅:“徐梔,那邊的晚霞超級漂亮!你要不要過去拍一張?”
馮覲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一屁股坐在陳路周剛剛坐的位置上,像一攤爛泥,死活不肯起來:“我不去了,要拍你倆自己去拍。我累死了。陳路周還沒結束啊?”
“結束了,又被人叫走了。”徐梔用目光示意。
馮覲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陳路周這哥得有一米八五吧,腦袋都快頂到棚頂了,這身形確實站哪兒都優越。他對面站著一個黑瘦的年輕小夥,兩個人不知道在聊什麼。陳路周低頭笑了下,掏出手機,大概是跟對方加了個微信。怎麼說呢,他這種勁兒看著確實挺吸引人的。馮覲不禁思索起來:上帝到底是給陳路周關了哪扇窗呢?
馮覲嘖嘖搖頭,對徐梔說:“大忙人啊。萬萬沒想到,咱們慶宜還挺小,這麼說,你們應該也認識朱仰起咯?”
徐梔點頭:“認識。”
“原來都是熟人啊。”馮覲歎了口氣,萬萬沒想到,徐梔居然跟陳路周這麼熟,“獻醜了啊,我之前跟你們說的那個照片上過《國家地理》的朋友,就是陳路周。你們對他應該很瞭解了。他有多牛就不用我說了。蔡瑩瑩說的那個糾正了她審美的帥哥也是他,對吧?”
徐梔嗯了聲:“但我們也沒那麼熟。”
她知道的可能還沒馮覲知道的多。他倆確實不太熟。陳路周很少說自己的事情,所以馮覲不說,徐梔也想不到那人就是他。
馮覲剛要說什麼,就聽見蔡瑩瑩叫了聲:“陳路周,什麼時候吃晚飯啊?”
徐梔這才發現他已經回來了。見他的位子被馮覲占了,她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把自己的位子給他,但陳路周沒搭理。他站在馮覲邊上收拾電腦和插線板,低著頭,聲音冷淡地說:“這個棚要撤了,等會兒你們跟我進去吃。”
話音剛落,旁邊有個女攝影師拎著兩盒盒飯過來:“我跟另外一個姐姐的工作餐,要不你給她倆先吃了?”
陳路周把電腦裝到包裡,拉上拉鍊,抬頭看了她一眼:“你4015拍完了?”
女攝影師把盒飯放在桌上,跟他抱怨道:“沒呢,還有幾個鏡頭要補。楊姐都快煩死了,有個哥們兒非要化妝,現在上哪兒去給他找化妝師?對了,楊姐想問問你無人機的型號,想給她老公買一個。”
陳路周嗯了聲:“我等會兒微信發給她。”
女攝影師遲遲沒走,欲言又止,看著陳路周。
蔡瑩瑩和馮覲對視一眼:這,有貓膩啊,這倆人不會有什麼吧?蔡瑩瑩的眼睛都快盯穿了。原來陳路周喜歡這種類型的,怎麼說呢,朋克風,紮一腦袋辮子,皮膚黝黑,很引人注目。
他們或許不知道,但陳路周猜到了她多半是想要徐梔的微信。因為剛剛聽她跟嚴樂同說,那女生的長相很對她的胃口。陳路周順著他倆的視線回頭看,發現她說的是徐梔。
不等她開口,陳路周隨便找了個理由:“楊姐剛剛好像叫你了,挺急的,你不去看看?”
她還真有事忘了。女攝影師罵了一句,匆匆跑了。
基地二樓有個小房間,裡面支了一張小桌子。陳路周收拾完東西帶他們上去,嚴樂同已經把點好的外賣放在上面了。工作餐實在太砢磣,陳路周沒想讓徐梔吃工作餐,看她最近飯量應該不小,加上多了個馮覲,所以這頓外賣差不多要了陳路周半天的拍攝錢。他最近確實不太富餘。連惠女士為了逼他回家,停了他的卡。他以前花錢又沒節制,從沒想過有天或許自己要自立門戶,再加上攝影又是個燒錢的愛好,所以最近他的卡上真沒什麼錢。但說什麼他都不想讓徐梔跟著他吃工作餐。
所以,他不懂,到底要怎麼樣才算熟。
他陪她看流星不算熟,陪她喝酒也不算熟,那帶她來自己工作的基地還不算熟?她以為他跟誰都可以這樣是嗎?
她以為他會隨隨便便就給人拍照,隨隨便便就陪人大半夜喝酒談心,別人隨隨便便發條微信,他就跑去請人吃飯,隨隨便便就帶人來參觀他工作的地方是嗎?
“你怎麼不吃啊?”徐梔不明就裡,還問了句。
陳路周面色冷淡地靠在椅子上,用“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表情看了她兩三秒,然後面不改色地拆開一次性筷子,一聲不吭地低頭扒了口飯。
陳路周在生氣。這個男人眼神裡隱藏的暗潮湧動只有徐梔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就好像平靜無瀾的海面,底下波濤洶湧,藏著無數風光和危險。但其他兩個人渾然不覺。
“我剛聽蔡瑩瑩說,徐梔你會騎摩托車?”馮覲在找話題。
蔡瑩瑩嘴裡還在嚼,卻立馬接話,一副“你算是問對人了”的得意表情:“會啊,她騎摩托車很厲害的。知道傅玉山莊吧?就在明靈山那塊,晚上經常有飆車黨在上面飆車,那都是徐梔的小弟。”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蔡瑩瑩添油加醋的本事有點兒向朱仰起看齊了。徐梔發現她比以前更能吹了。明靈山九曲回環,山路崎嶇又刺激,在上面玩車的人確實很多。但徐梔還是想說,就是幾個離經叛道的小孩兒在上面玩摩托車,也能讓她給吹成飆車黨。
馮覲是聽進去了,一邊風捲殘雲般扒著飯,一邊對徐梔說:“你等會兒要不要下去玩玩啊,跟他們跑一圈?我剛剛聽隊長說,等會兒他們要比賽來著,肯定很刺激。”
馮覲話音剛落,就聽見樓下的賽車道上響起此起彼伏的起哄聲以及震碎耳蝸的油門轟鳴聲。
“開始了開始了。”他匆匆把剩下的飯一股腦兒地塞進嘴裡,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丟,拿起相機就沖了出去。
“我也去看看!”蔡瑩瑩跟著撂下筷子,風馳電掣地跑了。
小屋裡只剩下兩個人。徐梔環顧一圈,發現這邊應該是廢棄的工地,窗子都沒封上,正大敞著。窗外是金烏西墜的天,風一股股湧進來,帶著樹葉的清香,所以這裡比樓下清涼。
他們吃飯的桌子其實就是一塊板子底下疊了兩個油漆桶,所以很矮。那塊板子也就剛到陳路周的膝蓋,他吃飯全程都得弓著背。
徐梔看著他。陳路周自始至終都安靜地扒著飯,偶爾看一眼手機。這會兒蔡瑩瑩和馮覲一走,他就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拿著筷子的手抵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拿著手機正在給人回微信,沒有跟她搭腔的意思。
徐梔沉默地扒了兩口飯之後,將筷子反過來,用她沒吃過的那頭夾了塊牛肉放在他碗裡。
陳路周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很快視線又回到手機上,聲音冷淡:“謝謝。”
徐梔說:“你趕緊吃吧,不然等蔡瑩瑩他們回來,菜又要被搶沒了。你晚上還有拍攝嗎?”
“沒了。”陳路周放下手機,又弓著背,筷子戳在碗裡,人繼續低頭扒飯,沒看她,“微信看了嗎?”
徐梔嗯了聲:“有被激勵到。不過第二句你立馬就撤回了,寫的什麼我沒看清楚,就看到什麼月亮圓不圓。”
“隨便扯的,跟你沒關係。”陳路周靠在椅子上,把筷子放下。他吃飽了。徐梔夾給他的牛肉還孤零零地躺在碗底。
“哦,好吧。”徐梔扒了兩口飯,等咽下去,又問了句,“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回去?我們打算包輛車。”
“跟馮覲?”陳路周大概是剛剛弓著背吃飯弓久了,這會兒脖子有點兒酸,所以手掌壓著一邊的脖頸慢條斯理地活動筋骨,口氣很沖地說,“再說吧,看明天幾點起來。”
他最近沒睡過幾個安穩覺,晚上打算訂個酒店補覺。
徐梔多少察覺到自己可能把人得罪了,但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他了,直接開口問好像也不太對勁兒。此刻樓下的電機轟鳴聲如野獸在黑夜裡發出歇斯底里的嘶吼聲,一浪接一浪,將整個比賽的氣氛推至高潮。徐梔說話要很大聲他才能聽見。
二樓沒有門,只有兩塊足夠遮擋的窗簾布。陳路周大概也是覺得樓下吵,所以將窗簾布拉上,又從旁邊拎了幾塊板過來,將漏風的門和窗都嚴絲合縫地擋上。聲音被隔絕在樓下,耳邊瞬間清靜很多,徐梔甚至能聽見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嗡振翅呢。
空間一旦變得密閉,某些情緒就容易被放大,神經好像也變得敏感。陳路周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加快,如鹿撞,如鼓敲,如巨石掀起無數海浪。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自從認識她之後,整個人就越來越沒有原則了,心裡也沒有堅定的信念了。
他坐回去,兩腿敞著,剛好能把桌子圈在他的腿間,也將她的腿一併圈在裡邊。他把剛剛她夾給他的那塊牛肉放進嘴裡,看著她,直白地說:“你跟馮覲很熟嗎?”
“馮覲?”徐梔覺得莫名其妙,也夾了塊牛肉放到自己嘴裡,“跟他還沒跟朱仰起熟呢。”
“哦,懂了,跟朱仰起熟。”他覺得好笑,又好氣,倨傲地拿腳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腳,他的譜擺起來了,“就跟我不熟,是吧?”
“我什麼時候說跟你……”
徐梔說到一半,估計大腦是檢索到了相關信息,嚼牛肉的動作慢下來:“你在氣這個?”
徐梔這人就是直接,要論直球,她比陳路周更直,居然這麼直接給他點出來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生氣的時候想方設法讓對方知道。可對方真知道了,他又覺得這氣生得沒那麼理直氣壯了。
“我生氣了嗎?”
“你剛剛看起來挺生氣的,拆筷子的時候像在拆我的骨頭。”徐梔說得真切,仿佛他剛才生氣的模樣可見一斑。
陳路周弓起身,現在胃口似乎好了點兒,又夾了塊牛肉塞到嘴裡。他拿筷子比很多人都規範。徐梔正要誇一句“你是我見過的拿筷子最標準的男孩子”,只見他長腿往裡收了收,一臉坦誠地看著她說:“多少有點兒。我覺得我對你算掏心掏肺了,結果你轉頭跟人說咱倆不熟,我心裡不爽也正常吧。”
性格明快,這是個光風霽月的少年。
“我是覺得我對你不是特別瞭解,沒別的意思。”徐梔甚至覺得他很乾淨,又自律、聰明,社交圈子簡單,哪怕高考失利,他的未來應該也是不可限量,所有人應該都對他充滿了期待,“馮覲說的那些事,我都沒聽過,所以我才覺得我好像不太瞭解你。”
“比如?”他顯然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
“他說你的作品上過很多雜誌,說你曾經拍的可可西裡的原片被電視臺拿去直接播放了。”
“這就是他覺得很牛,你覺得不瞭解我的事情?作品上過雜誌算什麼,陳星齊八歲的時候離家出走還上過報紙呢。原片播放是因為我媽就在電視臺,那期他們的欄目開了天窗,有個片源出了問題,我媽臨時拿我拍的片子頂上去了。”
徐梔:“……”
陳路周氣定神閑地看著她的眼睛,補充道:“哦,我拍的是兩隻藏羚羊交配,你想聽這個?”
徐梔:“……”
外面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風也在呼呼地刮著,擋板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會倒塌。徐梔歎了口氣,像是認命般地說:“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陳路周直白地問:“算哄我?”
徐梔:“算是吧。”
他還是忍不住拿喬,心說:誰你都哄嗎?
他一言不發地靠在椅子上看著徐梔,眼神悠閒但充滿欲望,像一個要騙出賭徒所有籌碼的黑心莊家。
徐梔剛要問他“你到底聽不聽啊”,身後砰的一聲。蔡瑩瑩氣喘吁吁地破門而入,絲毫沒察覺這屋子內若有似無的曖昧氣氛,拉著徐梔的手,火急火燎地說:“快快快,樓下摩托車比賽竟然有獎金!五千塊啊!”
徐梔騰地站起來,毫不猶豫地跟陳路周說:“你先等會兒。”
陳路周:“……”
徐梔跑下樓的時候隨口問了蔡瑩瑩一句:“你有沒有覺得這裡蚊子好多啊?”
蔡瑩瑩腳步未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啊,哪有蚊子?”
是嗎?
外面的氣氛熱火朝天。此時,比賽已經進行到白熱化階段,賽道邊圍著一大群人,機車沉悶的轟鳴聲一浪高過一浪,在賽道上久久回蕩著。馮覲正舉著相機紮在人堆裡抓緊拍照,轉頭見她倆下來,才擠出來,說:“車隊隊長說,誰都能參加。我打算上去試試,你要不要一起?”
徐梔說“好”。五千塊呢,傻子才不去試試。
“夠膽。”馮覲對這個女孩越來越欣賞,話音剛落,見陳路周從他身後走出來,又大大咧咧地跟他招呼:“偶像,你要不要上去試試?賽車玩過嗎?”
陳路周雙手插在兜裡,看著外面人聲鼎沸的賽道,目不斜視地走到徐梔旁邊,面不改色,冷淡地回了句:“沒玩過,不試。”
徐梔轉頭看他。她的身高不算特別高,但絕對不矮,高考前體檢剛量過,一米六三。不過她覺得那個不太准,同學們都說比自己的身高矮了兩釐米,她記得過年量的時候,是一米六四多,快一米六五了。
但陳路周站在她邊上,壓迫感還是很強。她側頭瞧過去,剛好一眼看見線條完整、清瘦乾淨的下巴頦兒。
耳邊又開始響起嗡嗡嗡的聲音,徐梔覺得蚊子怎麼陰魂不散呢。她問:“你吃飽了?”
陳路周循聲低頭看了她一眼:“嗯。”
“我看你都沒怎麼吃。”
“不太餓。”
陳路周算是一個很惜命的人。瞭解他的人都知道,這種危險運動他向來敬而遠之。別說賽車,他連遊樂園的過山車都沒坐過。但是,看徐梔的眼神很堅定,滿眼藏不住的躍躍欲試。他知道自己勸不動,也沒跟她廢話。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陳路周回頭,是嚴樂同。他用手捂著電話,似乎有事求陳路周幫忙。陳路周的手還在兜裡,身體微微後仰,把耳朵遞湊過去。
嚴樂同言辭懇切,火急火燎地說:“陳哥,幫我個忙。我妹妹過來了,我現在實在走不開,你幫我去公交車站接一下?”
陳路周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徐梔的後腦勺,心想:去一下也沒事,反正對她來說,你也沒五千塊重要。那她的比賽你看不看也不重要。陳路周嗯了聲:“把我的號碼給你妹妹,讓她到了打我的電話。”
嚴樂同如釋重負,對他千恩萬謝,朝電話那頭說:“你站那兒別動,我讓隊裡的哥哥來接你。”
那邊的人似乎問了句“我們怎麼聯繫”,嚴樂同看了眼陳路周,半開玩笑地表示:“你看哪個最帥,跟他走就行。”
陳路周知道他妹年紀好像還挺小的,他經常一副好哥哥的做派,於是輕輕踹了他一腳,眼睛還看著徐梔的後腦勺,對他戲謔了一句:“你就這麼帶小孩兒?”
嚴樂同收起嬉皮笑臉,掃視了他一下,才對電話那頭說:“行了,不逗你了。穿黑衣服,戴個鴨舌帽,長得肯定是帥的。叫陳路周。你先跟他確認一下名字。”
嚴樂同走了沒幾分鐘,陳路周就接到他妹妹的電話,掛掉後把手機揣回兜裡,準備去接人,走出沒兩步,想想又折回來,用食指彈了下徐梔的後腦勺,沒好氣地叮囑了一句:“你玩歸玩,注意安全。”
“好。”徐梔點頭。

其實,摩托車賽道上,女孩子並不少見。尤其這兩年,關注這個圈子的人越來越多,很多聲名大噪的職業車手都是女孩子。而且中國有女子車隊,但並沒有女子組的單項競技,所以很多女車手都是跟男子組直接競技的,有不少女車手取得過不遜於頂級男車手的成績。
這個車隊俱樂部僅僅只是一個三四線小城的業餘車隊,真正參加過職業比賽的沒幾個人。前一場有個女攝影師上去玩了一把。徐梔上場的時候,氣氛比剛才更加高漲,滿場的口哨聲和喝彩聲,不過不是因為她是女孩子,而是因為她長得過於漂亮。大家只當她想玩玩,一個勁兒地給她敲邊鼓。
他們不知道的是,徐梔有個賽車手乾爹。傅玉青早年就是職業摩托車手,拿過一屋子獎盃。徐梔從小跟他在明靈山那塊玩車,要不是老徐覺得太危險,傅玉青早就把徐梔扔進車隊訓練去了。她的心理素質非常適合當大賽選手。但老徐不同意,覺得女孩子還是幹點兒簡單的工作,加上徐梔自己也是一副興趣不大的樣子,傅玉青就放棄了。後來傅玉青也發現,徐梔不是在賽車上有天賦,是她這個人善於觀察,對技巧性的東西掌握很快,就是做什麼都有點兒三心二意,屬�什麼都會一點兒,但是都不精。
傅玉青說她在職業選手面前或許是班門弄斧,但是在業餘車隊裡,她的水平綽綽有餘,要不他絕對不敢說是他帶出來的。而且,徐梔下午跟著剪輯師傅學剪輯的時候看過一些視頻素材,知道臨市這個車隊就是個業餘車手的俱樂部,每個人都有養家糊口的主業,玩車只是愛好,沒幾個人正兒八經地參加過職業聯賽,更別說拿名次了。
徐梔沒太在意那些眼神是善意是惡意還是好奇。她這個人做事情向來只在乎結果。
不過,等她穿好賽車服,戴好頭盔和護膝等一系列裝備,車隊隊長告訴她一個晴天霹靂。瞅著她戴護具一系列動作挺嫺熟,覺得這姑娘多半也是個賽車愛好者,以防萬一,隊長出口提醒:“那個,美女,先跟你說清楚啊,雖然比賽是不受限制的,歡迎各界人士一起來玩,但是獎金我們是明文規定只給隊裡的隊員,所以就算你贏了,我們也不會把錢給你的。”
這免責聲明發得及時,不然這一腳油門轟出去,徐梔玩命也要拿到這錢——陳路周的鏡頭錢可都在裡面了。
馮覲在一旁笑眯眯地解釋說:“沒事的,隊長,我們就玩玩,重在參與嘛。”
隊長莫名松了口氣,說:“那就行。”
然而,徐梔二話不說開始摘帽子,又毫不猶豫地脫掉一層層護膝:“那算了,我不跑了。”
馮覲震驚地眨了下眼:“……”
隊長也相當震驚地眨眨眼:“……”

陳路周抵達公交車站的時候,才知道嚴樂同這個妹妹並不小。這麼想來,嚴樂同簡直是個妹控,平日在隊裡總是妹妹長妹妹短的,陳路周以為嚴樂同的妹妹也就七八歲,不然就這會兒面對公交站台上那個穿著JK、紮著雙馬尾、個子都快趕上公交站牌的女孩子,他怎麼也得避避嫌吧。
“嚴樂琳?”陳路周慢吞吞地晃過去,邊走,邊跟她確認名字。
“是我是我。”嚴樂琳從公交站的馬路牙子上跳下來,雙馬尾一晃一晃的,“哇,哥哥你真的好帥!”
嚴樂琳滿臉寫著機靈,性子跟嚴樂同一樣外向。但她比嚴樂同更誇張,簡直是恃美行兇的典範,見面不過兩分鐘,估計連陳路周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沒看清,就揚手指著公交站對面的冰激淩店,得寸進尺地說:“哥哥能請漂亮妹妹吃個冰激淩嗎?”
單聽這話,陳路周覺得也不算過分,畢竟自戀是一種通病。但是這姑娘直接上手挽住他的胳膊,還把腦袋靠過來,就讓他有點兒反感了。
這“恃美行兇”的程度比他還過分。陳路周覺得自己幸好沒有妹妹,不然遇上這種鬼靈精,估計他倆天天淨算計對方的錢了,還是陳星齊那種人傻錢多的弟弟好玩。
陳路周一本正經地抬起胳膊,沒讓她碰自己,皺起眉,低頭,挺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要換平時,他也懶得多說什麼,頂多隨口丟一句“你哥只讓我來接你”。但今天嚴樂琳剛巧撞他槍口上了,他想,誨人不倦也是一種美德。
陳路周的渾球兒本性藏不住,渾得直接給她傳授“恃美行兇”“恃帥行兇”的心得:“不是我打擊你,你長得也就還行,不過手段完全不行,說話至少看看對象吧。如果對方長得比你好看,你就別說這種話了,聽著尷尬,比如遇見我。”
…………

賽場內,比賽似乎還沒結束,賽道上的轟鳴聲仍未停歇。呂楊囂張地踩了一下油門,發動機像是餓瘋的野獸發出吞噬獵物前最後的嘶吼,隨後他目光挑釁地看向一旁的徐梔。
場下,嚴樂同剛下賽場,懷裡還抱著頭盔,一腦門子汗,匆匆趕到,連忙問蔡瑩瑩和馮覲:“到底怎麼回事?她怎麼跟呂牙膏杠上了?”
呂牙膏就是呂楊,把攝影師都得罪光了的龜毛車手,陳路周花了一下午幫他補拍鏡頭的那個人。
但馮覲對這個外號比較感興趣:“牙膏是又小又軟的意思嗎?”
嚴樂同看他一眼,兩個人相視一笑,帶著點兒男生間那種心照不宣的猥瑣:“不是,是他拉屎跟牙膏一樣,擠一點兒是一點兒。”
馮覲:“……”
蔡瑩瑩:“你們好噁心啊。”
嚴樂同言歸正傳:“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蔡瑩瑩咬牙切齒地道:“他就是嘴賤,自以為是!”
徐梔本來不打算參加的。他們去上廁所的時候,恰好在公廁門口聽見這位老哥在裡頭跟隊友胡說八道。車場這邊只有露天公廁,隔音效果很差。
他說:“徐梔就是想釣凱子,女孩子那點兒小心思誰不懂啊,就是想在喜歡的男人面前作一下,誰知道陳路周這麼不給面子,幫嚴樂同接人去了。說什麼是為了五千塊錢,那都是幌子,就是想釣凱子沒釣上。而且,就陳路周那種長得好看的有錢凱子,朋友圈裡不知道多少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就他拍的那幾張照片,能看嗎你說?我還以為玩無人機的多牛呢,動一下他的東西跟要他的命一樣,卻覥著臉叫我‘哥’。你說他好笑不好笑?”
這話馮覲聽了都氣,要衝進去同他理論,被徐梔拉住。三個人就這麼耐心十足、齊齊整整地堵在公廁門口。
呂楊和那個隊友提上褲子出來,沒想到正巧被人聽了牆腳,索性破罐破摔:“你們怎麼個意思?想打架啊?”
馮覲原本想跟他說理,但呂楊並沒有道歉的意思,甚至三番五次挑釁。他剛準備掄起拳頭往這傢伙臉上招呼的時候,徐梔再次攔住他,還好聲好氣地說:“這位老哥,咱倆比一場。”
呂楊則是一臉不屑地挑眉:“就你?”
徐梔嗯了聲:“比一場,你輸了的話,我要的不多。”
呂楊笑得格外賤:“你要什麼?不會要我親你一下吧?”
馮覲的拳頭又硬了。蔡瑩瑩看著他那一口大黃牙,只覺惡臭撲鼻而來,頓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徐梔眨眨眼,一臉平靜:“那倒也不用這麼客氣,你把五千塊給我就行。”
她四兩撥千斤的功力了得,反倒弄得呂牙膏一下子接不上話。
賭錢!
馮覲說:“你瘋了?!怎麼能賭錢?!賽車賭錢犯法!”
“犯法了嗎?”徐梔啊了聲,想了想,建議說,“那要不讓他親你一下?”
馮覲歎了口氣:“那你去坐牢。”
徐梔也歎了口氣:“沒事,如果我贏了,我有辦法讓隊長把獎金給我們。”
“你一定能贏?”馮覲問。
“我試試吧。我實在太煩他了。要真贏了,我願意掏出一百請你們去美食街打包所有的螺螄粉,餘下的錢我留作私用。”徐梔毫不避諱地當著呂楊的面跟馮覲討論獎金分配問題。
呂楊壓根兒沒聽見,正垂涎欲滴地上下打量著徐梔。這女孩子模樣漂亮乾淨,皮膚白皙,一雙腿修長筆直又勻稱,整個人水嫩得像一朵被人用心澆灌長大的白玫瑰,就連花瓣上的露水都飽滿晶瑩,清純可愛。
“你真要跟我比?”
呂楊看著徐梔,那顆心癢癢得厲害。

冰激淩店門口有棵大白楊,光禿禿的,筆挺地立著。陳路週一只手拿著一罐冰可樂,另一隻手單手插兜,斜倚著冰激淩店的玻璃門,看著這棵“未老先衰” 的白楊樹。這個季節著實不應該啊,這樹怎麼就禿了呢?
世事無常,所以人們總有很多疑問。比如他怎麼也想不通,徐梔的骨頭為什麼這麼硬,五千塊他又不是沒有。
轉念一想,他現在似乎還真沒有,銀行卡裡好像就剩下一千塊了。
陳路周回頭看了眼,發現嚴樂琳站在櫃檯前,還在選自己要吃的冰激淩。陳路周只給她一百塊錢,說買個哈根達斯,剩下的錢隨便她買什麼。
嚴樂琳最後選了個草莓聖代,加上他手上的可樂,買完還剩八塊錢。她把零錢連同哈根達斯遞給陳路周。這是第一次有人請她吃冰激淩,但是,這哥哥真的與眾不同。他自己吃快八十塊錢的哈根達斯,卻只請她吃八塊錢的聖代,有錢又摳門兒。

陳路周帶著嚴樂琳回來的時候,賽車道上的轟鳴聲越來越高亢,比他走時更為熱烈、沉重,像一頭沉睡已久的猛獸發出的嘶吼聲,在賽車場的上空久久盤旋。
嚴樂琳一進去便被火熱的氣氛給吸引了,興奮地跺腳:“哇,竟然還有女車手!好帥啊,那個姐姐!”
突然,賽道上安靜下來,他倆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槍響驟然響起。
兩輛重型雅馬哈同時出發,如同離弦之箭倏然沖出起跑線。賽道上的人頓時熱血沸騰起來,歡呼聲層層堆疊,翻滾在雲層裡。
陳路周找了一圈都沒找到蔡瑩瑩和馮覲,連嚴樂同都不知道去哪兒了。他隨手拽了個人過來問:“怎麼還在比?第幾場了?”
“你朋友一聽說沒有獎金,本來都不參加了,後來不知道怎麼跟呂牙膏杠上了,現在剛比,才第一場呢。”那人說。
陳路周看了眼賽道。兩輛車咬得很緊,徐梔並沒有落後很多。他剛想問呂楊做了什麼,嚴樂同一臉嚴肅地走過來,都沒顧上自己妹妹,鄭重其事地對他說——
“陳哥,這事我得跟你解釋一下。”

馮覲和蔡瑩瑩在距離賽道最近的位置。兩個人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到現在的熱血沸騰,加油聲撕心裂肺,字縫裡都是對呂楊的厭惡和憤恨。其實,開槍的時候,蔡瑩瑩和馮覲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將眼睛捂得嚴嚴實實,都不敢看賽道。一個說:“蔡瑩瑩你睜眼看看,徐梔出發了沒?她會開嗎?車動了嗎?”一個說:“我不看,我不看,要看你自己看。我從小心臟不好,怕看了暈過去。你說她萬一輸了,不會真要陪那個呂牙膏玩一晚吧?”馮覲說:“那我和陳路周就搖人。你放心,陳路周認識的人賊多,絕對能弄死那個呂牙膏。還想讓徐梔陪他,做夢,他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蔡瑩瑩閉著眼,感動得稀裡嘩啦:“嗚嗚嗚,以後再也不說你‘照騙’了。馮帥你是個好人。”
還是旁邊的剪輯師大哥好心提醒他們:“你倆真不睜眼看看?你們的朋友可厲害了。”
兩個人倏然睜開眼。賽道上的兩輛車其實咬得很緊,而且兩個車手都穿得嚴實,也不知道哪個是徐梔。聽人這麼一說,他倆以為開在前頭的那個就是徐梔,立馬歡呼雀躍:“哇,她竟然比牙膏快!”
大哥:“不是,後面那個才是你們的朋友。”
馮覲:“……”
蔡瑩瑩:“……”
大哥解釋說:“我是說她的入彎技巧比呂楊好。她可能還沒適應,所以速度沒提上來,但是她入彎比呂楊早。而且,呂楊入彎走大圈,她入彎走的是小圈。你們別小看這過彎技巧,我在這俱樂部拍攝這麼多天,就沒見過幾個人過彎不用踩刹車的,她算一個。像呂楊,你看他,過彎習慣性後刹,很大一個弊端就是容易走大圈。這就好像咱們跑八百米,人家跑內圈你跑外圈,非常不佔優勢。你們看著,等到第五個彎,如果呂楊還是習慣性後刹車,你們的朋友肯定能超過呂楊。”
蔡瑩瑩心裡想的卻是:傅叔還是牛。其實,她小時候也跟著傅玉青學過一段時間的賽車,壓彎是傅叔手把手教的。傅叔當時就說,職業車手過彎從來不踩刹車,彎道是一個分水嶺,征服不了彎道就不用練了。她不行,但徐梔那時候壓彎確實練得特別好,不然傅叔也不會想把徐梔扔去車隊訓練。
陳路周和嚴樂同站在外圈,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賽道上兩道緊追不捨的車影,嚴樂同篤定地說:“呂楊慌了,他也發現徐梔過彎比他流暢了。他一直都不覺得自己過彎有什麼問題,說很多大賽選手都是用後刹,這次估計真慌了。”
陳路周說:“他每過一個彎都會被徐梔追上一點兒。而且徐梔現在適應了,跑直線也開始加速度。估計他想嘗試搶第四個彎。”
嚴樂同卻想到點兒別的,說:“我發現徐梔這姑娘真挺聰明的。她答應比賽的時候,呂楊還挺狂的,怕別人說他欺負女孩子,讓她隨便提一個要求,比如輸多少秒以內都算她贏,結果徐梔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比長距離。她剛剛應該觀察過呂楊的習慣,如果他覺得臉上掛不住,肯定會嘗試在第四個彎不刹車。”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翻車。
倒不是這個操作有多難,而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呂楊想在賽道上臨時改變自己的賽車習慣,這是作為車手最忌諱的。
於是,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呂楊在過第四個彎的時候猝不及防地翻了車。伴隨著巨大的刮擦力,他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慣性甩了出去,金屬剮蹭著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霎時間,地面火星四起。
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地看向另一邊。
賽道上的引擎聲如同擂鼓,在徐梔眼裡,草木已經連天,迎著風,格外舒展,姿態都比平時妖嬈。世界像被割裂成兩半,她這一半世界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只有狂風在身後呼嘯。那輛車整個橫飛過來,幾乎無處躲避,還好她提前做了準備,兩輛車在賽道上猛然相撞,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砰——
她一下收不住力,直接從車上撲通滾落下來。不過還好,她提前減速,有緩衝勁兒保護,加上防護服擋住了所有的剮蹭,她本人沒太大問題,所以摔在地上後,立馬爬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徐梔想到陳路周臨走前那句“你玩歸玩,注意安全”,然後下意識地朝賽道外看了眼——她覺得陳路周可能在看。她那自然的心虛反應特像小時候因為貪玩,不小心把自己給磕了,下意識地去看她爸媽的樣子。
所以,哪怕此刻膝蓋上隱隱作痛,她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賽場外走去。
再比一場也沒有意義,呂楊這點兒自知之明還是有的,知道再比一場估計自己還是輸,除非比短途。但他這人這點兒骨氣還是有的,於是,徹底認輸,把獎金給了徐梔。
鬧劇結束後,人陸陸續續都撤了。
回程的車上,蔡瑩瑩和馮覲萬萬沒想到這趟的收穫簡直可以用“滿載而歸”來形容,激情澎湃地討論著等會兒去哪兒吃夜宵以及呂楊那孫子最後認的樣子。這種舒爽的感覺簡直比一口吃下整個冰西瓜,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血液從大腦裡倒灌下來還刺激。
餘興未了,馮覲坐在副駕駛座上,說:“我打個電話問問陳路周,他說再補拍兩個鏡頭就過來找我們。他今晚好像訂了我們住的那家酒店,是明天打算跟我們一起走吧。”
蔡瑩瑩看了眼徐梔手裡的哈根達斯:“你什麼時候買的?”
徐梔哦了聲:“嚴樂同的妹妹給我的,說是陳路周買的,讓我敷敷腦門上的傷。”
相比鼻青臉腫的呂楊,徐梔還好,除了膝蓋有點兒疼,腦門上有點兒瘀青,其他地方奇跡般完好無損。
蔡瑩瑩後知後覺地說:“陳大帥哥就是有錢,用哈根達斯冰敷,這待遇可以。徐梔,我感覺你最近跟陳路周好像越來越熟了。”
“是嗎?他好像跟誰都熟,”徐梔這麼說,“嚴樂同妹妹的冰激淩也是他買的。”
馮覲撥了電話,就聽她倆聊天,有點兒走神,沒想到手機已經接通,回神後才看到時間顯示通話已經有十秒。他剛接起來,那邊陳路周說:“馮覲,你把電話給她。”
馮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敏銳,直覺告訴他,這個“她”是徐梔,而不是蔡瑩瑩。
徐梔接過電話,那道欠了吧唧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有些陌生,有些低沉,透著意外的冷淡,卻仿佛有一絲奇怪的電流從徐梔的心尖上閃過:“嚴樂琳的冰激淩八塊錢,你的哈根達斯八十塊錢,你說我跟誰熟?”
徐梔沒想到陳路周居然聽到了。她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試圖看清楚腦門上的瘀青。好像出血了,但她看不太清楚。她這個人還蠻看重臉的,這要是小時候,她能哭一整天,估計要老徐哄上好久才會收住眼淚。即使是現在,她的心情也很不爽。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呢,要是破相了,她還是挺在意的,於是心不在焉、齆聲齆氣地對著電話回道:“這麼簡單粗暴嗎?”
“對咱倆來說,金錢不就是最好的衡量方式嗎?”陳路周剛補拍完最後兩個鏡頭,收了設備,從嚴樂同手裡接過他剛沒喝完的可樂,直接在草地上坐下去,結果看見一窩螞蟻正在眾志成城地挖洞。他看得挺來勁兒,一手舉著電話,一手微微撐著草地,鮮綠的淺草沒過他的手臂,襯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皙,脫口而出的話卻挺無聊的:“比如,我現在給你五千塊,讓你親我一口,你應該也會奮不顧身吧。”
那邊的回復更無聊:“可以,現在把錢打過來,我讓師傅立馬掉頭。”


第七章
關山重重,但想見的人總會再見
陳路周那一瞬間是有點兒後悔的,後悔昨天為什麼要買那個鏡頭。之前那個鏡頭蓋被徐梔撞斷了,正巧他本來就想換,所以花一萬又買了個新鏡頭。不然照他的性情,現在真會給她打五千過去。
陳路周相信徐梔也絕對會讓師傅掉頭,不是多想親他,是為了那五千塊。他現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自嘲地一笑,看著地上越來越大的螞蟻洞,仰頭看了眼天空。不過現在天色已黑,什麼也看不見,但陳路周還是問了句:“帶傘了嗎?”
徐梔看了眼車窗外。颱風剛過境,餘威尚存,立在道路兩旁的樹木像被一隻狂亂的手扯來扯去。他剛問完,徐梔就隱隱瞧見前風擋玻璃上落下急促的雨點。她歎了口氣,心中厭煩得很:“沒帶。你是烏鴉嘴吧,說下就下。”
徐梔很討厭下雨天,南方小城總是陰雨連綿,尤其現在還是梅雨季節。一到這種天氣,她總是想到小時候去外婆家的日子,那個牆上滿是黴斑的小房間,無論噴多少花露水,都驅不散腥潮味,隔壁還有一條總在三更半夜狂吠的狗。
那陣子老徐和林秋蝶都特別忙,她被送到外婆家暫時寄住。外婆對老徐偏見頗深,連帶著對她也沒什麼好臉子,每天給她吃的都是剩菜剩飯。徐梔每天都起濕疹,脖子上全是紅疹子。外婆為省錢,就給她塗了一種草根水,結果當晚徐梔過敏休克。隔壁大叔二話不說背起她從村衛生院輾轉幾趟跑到縣醫院,連醫生都心有餘悸地說:“你再晚來半個小時,這麼漂亮的女娃娃就沒了。”
老徐忍氣吞聲那麼多年,第一次跟外婆紅了臉。外婆則縮在角落裡一言不發。有好長一陣子,他們都沒再回過老家。徐梔知道外婆不是有心害她,躺在醫院那幾天想到的都是外婆對她的好。外婆就是嘴硬。知道她愛乾淨,知道她要過去住,外婆裡裡外外把房子都清掃了一遍。一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又有先天性脊柱炎,外公走得早,她就一個人拿著毛巾去擦牆上的黴斑。吃剩菜剩飯也是老人家根深蒂固的習慣。她自己的孩子都是這麼帶大的,所以不理解為什麼現在的孩子吃不了。
外婆就是長了一張得理不饒人的嘴。徐梔知道她是討厭老徐,不是討厭她。聽說當初老徐和林秋蝶女士還沒結婚的時候,城裡有個款兒很大的有錢人在追求林秋蝶,聘禮是城裡的好幾套房。兩個人都快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結果林秋蝶女士意外懷孕了,孩子是老徐的。
對,那個被意外懷上的倒黴蛋就是徐梔。徐梔好幾次旁敲側擊,也沒能從老徐嘴裡打聽出完整的故事,反正他倆最後結婚了。老太太城裡的房子飛了,自然把氣一股腦兒撒在老徐身上。對此,徐梔多少能理解。
所以,那時候躺在急救病床上命懸一線、癢得生不如死的小徐梔沒辦法討厭外婆,也沒辦法討厭老徐,更沒辦法討厭林秋蝶女士。奄奄一息的她只能斬釘截鐵地給自己洗腦:我討厭下雨天。
沒想到,電話那頭的陳路周聽出來了:“不喜歡下雨天?”
出租車被堵在去往市區水泄不通的車流裡,一溜橙紅色的車尾燈光芒裡,徐梔依稀能看見幾點毛毛細雨。玻璃窗上落下的雨腳漸漸變密,頃刻間,雷聲在天邊轟鳴、閃電翻滾,又過了幾分鐘,暴雨如注。
徐梔舉著電話,看著雨水在玻璃窗上淌成一條條小河:“可以說很討厭了,如果知道今天會下雨,我就不出門了。你呢?”
陳路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跟她抬杠,笑了下,說:“我很喜歡,特別喜歡下雨天,不下雨我都不出門的。”
徐梔想像了一下,問道:“你不會還喜歡在雨中漫步吧?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這樣的話,你就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也感覺不到心裡的難過了是吧,陳大詩人?”
雨是一路下過來的,疾風暴雨連臨市的郊區都給覆蓋了。陳路周感覺臉上有大顆冰涼涼的雨點落下來,抬頭看了眼,把手從地上收回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用眼神示意旁邊的嚴樂同,站起來準備走,聽見徐梔這麼說,他直接笑出聲,笑得肩膀顫抖,洞中肯綮地反問:“你經歷過什麼,徐梔?”
徐梔歎了口氣,仿佛真的經歷過什麼滄桑:“往事不提也罷。”
氛圍很好,你倆都很幽默,但可以把手機還給我了嗎?馮覲實在聽不下去了:“徐妹妹,手機是我的。你倆趕緊……”想一想,又說,“算了,你順便問問他幾點回來。”
徐梔這才想起來手機不是她的,對電話那頭說:“我把手機還給馮覲了啊。他問你幾點結束,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下暴雨你還吃夜宵?”
“看吧,估計也就下一陣,很快就停了,這會兒已經小了。”
陳路周嗯了聲,聲音冷淡下來:“回去再說,到酒店估計要十一點。”
“那掛了。”
“徐梔。”那邊的人又叫了聲。
“啊?”
“我在馮覲的包裡放了把傘,下車的時候擋一下,腦袋上有傷,別被雨淋了。”大雨傾盆,陳路周和嚴樂同小跑著往棚內走。
徐梔沒想到他這麼周到:“你知道要下雨啊?”
陳路周下午看天氣就發現有點兒不對,估摸晚上要下雨,問了馮覲知道他們仨沒帶傘,於是跟嚴樂同借了把傘,讓馮覲先帶上。不過他這人向來正經話不過三句:“說了不下雨我不出門,又沒騙你。掛了。”
等電話掛斷,陳路周轉了二十塊錢給嚴樂同——這傘估計是拿不回來了。他明天回慶宜,過陣子就出國了,應該是不會再來臨市了。
嚴樂同就跟過年去要紅包的小孩兒似的,嘴上說著“不要不要”,收錢賊快,樂呵呵地說:“沒事啦,一把傘而已。你出國也不是不回來了,咱們兩個城市之間開車也就一個多小時,總會再見的。”
是啊,關山重重,但想見的人總會再見的。
人陸陸續續都撤了,攝影棚內徹底空蕩下來。雖然只相處了幾天,但嚴樂同覺得陳路周這個人一定前途無量,就憑他這性子,以後一定不會差,所以不僅主動跟他加了微信,走時還送了兩頂自己的摩托車頭盔給他,簽了名的,自信滿滿地要求他妥善保管:“要放好啊,以後很值錢的,未來滿貫種子選手的頭盔,帥哥,你很幸運。”他叮囑說,“另一個幫我給徐梔,她壓彎真的帥到我了。”
陳路周笑了笑,把頭盔扔到車裡,說:“行,我會給她的。”嚴樂同大概是覺得跟陳路周這樣的人分別莫名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有點兒“各自努力,我們在頂峰相遇”的意思,於是坐在車裡,中二滿滿地沖他兩指併攏,從太陽穴向外一劃,滿腔熱忱地吩咐司機:“師傅,出發!”
剛在後備廂放完東西,還沒上車的嚴樂琳:“……”

陳路周抵達酒店時正好十一點,剛辦完入住手續,朱仰起的電話就殺過來了,問他什麼時候回去,說自己無聊得快發黴了。陳路周一手舉著電話,一手推著行李箱,正準備走進電梯,正巧碰見徐梔一個人從裡頭出來。
徐梔見他正在打電話,沒打招呼就打算先走,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出去買點兒東西。
經過陳路周身邊的時候,胳膊被人一拽,徐梔直接被他拉住了。她穿著短袖,露著纖瘦乾淨的胳膊,男人寬大溫熱的手掌壓在她的肌膚上,有種陌生的觸感。刹那間,徐梔有種小時候貪玩,好奇地用手去摳插座孔,猝不及防被電流穿過皮膚的感覺。
陳路周還在打電話,拽住她是下意識的動作,也沒顧上自己這樣冒昧不冒昧,生怕一鬆手她又走了,所以哪怕在觸上她的第一秒心裡就覺得不太合適也沒鬆手。但他這會兒也進退維谷,心裡覺得她怎麼這麼柔軟,怕手上力道太重,把她弄疼了,又不敢調整力道——一旦調整力道,那種鬆弛度是情侶間才有的,反而更冒犯了,所以只能維持剛剛的寸勁兒,心不在焉地跟電話裡的朱仰起說了句“那等我出國了你怎麼辦,守活寡啊?”就匆匆把電話掛了。
他把電話揣進兜裡,這才漸漸把手松了,低頭看她:“去哪兒?”
徐梔說:“我去幫瑩瑩買點兒藿香正氣水,她好像有點兒中暑。”
“剛才在棚裡給你的呢?”
“我和馮覲一人喝了一瓶。”
“腳沒事了?”他的視線下移,盯著她的膝蓋。
陳路周剛才就看到了,她走下場的時候有點兒一瘸一拐,就讓嚴樂同找人幫她看了下。正好車隊裡有個車手以前是骨科醫院的實習醫生,替她檢查了,說沒傷到骨頭,養養就好了,陳路周就懶得過去問了。因為知道她跟呂楊打賭的賭注的時候,他是有點兒生氣的。剛在電話裡,他沒提,也不想提。因為知道自己說話可能會很難聽。其實補拍鏡頭也就幾分鐘的事情,他讓馮覲先帶徐梔她們回去,沒讓他們等,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下。
“嗯,還好,現在好像不疼了,就是有點兒瘀青。”徐梔晃了晃自己的腿。
“上去吧,先去我房間,”陳路周下巴沖電梯一仰,“藿香正氣水我箱子裡有,正好我還有東西給你。”
陳路周住九層。剛把門打開,徐梔環顧了一下走廊,就說:“你這層好像住了一個小明星。”陳路周讓她先進去,然後把電卡插上,一邊開燈,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她:“誰啊?”
其實,徐梔真說名字,陳路周也不一定知道。他不太關注這方面的信息,尤其是上了高三後。
徐梔沒敢走到裡面,就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房間的洗漱間是開放式的,徐梔靠著洗手池說:“剛查過,我又忘了。是個小網紅,她的緋聞男友很有名,但我想不起名字了。我就是覺得奇怪,我們前幾天來辦入住手續的時候,這層樓都封掉了,不讓我們上來。我跟瑩瑩在門口蹲了兩天了,就想看看明星。”
臨市有個著名的國家5A級風景區,很多熱播的古裝劇都是在這邊拍的,這家酒店的九層就是專門供給劇組的。所以陳路周這個運氣,徐梔覺得也是絕了,略帶羡慕地說:“你怎麼總是運氣這麼好?跟條錦鯉似的。”
陳路周把行李箱扔在地上,沒急著找藿香正氣水給她,開了瓶水,跟她一樣靠在洗手池上,邊喝邊有些挑釁地睨著她:“羡慕嗎?”
“羡慕啊。”
陳路周本來想說“那就別跟蔡瑩瑩睡了,搬過來跟我睡吧”,但這話太渾,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沒逗她,把水擰上,手指拎著水瓶,手掌撐在洗手臺上,低頭笑了下,正兒八經地丟出來一句:“這有什麼好羡慕的?我媽從小就告訴我,福禍相依,讓我得意忘形的時候就想想這句話,誰知道後面會有什麼等著我;或者遇上什麼過不去的事時也想想這句話,比如失戀,下一個或許更乖,是不是?”
“你失戀過嗎?”
陳路周:“打個比方而已。”
“哦。”徐梔若有所思地點頭,表示瞭解。
他懶洋洋地靠著洗手池,瞥她一眼:“先別哦,咱倆的事還沒完。”
徐梔:“什麼事?我欠你錢了啊?”
笑話呢,不是要哄我嗎?陳路周咬了咬牙,把心裡那只亂竄的蝴蝶硬生生摁回去,沒再張口,這點兒骨氣他還是有的,也不再看她,眼睛往窗外瞥,聲音冷淡下來:“忘了就算了,我去給你找藿香正氣水。”
陳路周起身把行李箱拖過來。
徐梔低頭,看到他蹲在地上,一手撐著膝蓋,一手在行李箱裡東翻西翻。她突然想到,他倆第一次見面時,陳路周也是這樣蹲在她面前,少年線條硬朗的脊背如同似火朝陽下的山脊,讓人很有攀登的欲望。他的頭髮毛茸茸的,像小狗的毛一樣柔軟。
陳路周順手拿出一瓶雲南白藥,連同藿香正氣水還有嚴樂同送的頭盔一起遞給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雲南白藥用來噴膝蓋,剛順路買的,不用謝,你可以走了。”
徐梔剛想問“你怎麼了”。陳路周以為她想問多少錢,有些不耐煩地皺了下眉,低頭看著手機,準備找部電影看,看也不看她,傲骨嶙嶙,仿佛看不上她那幾個臭錢,冷淡地說:“不用錢,你要再跟我提錢,咱倆就當沒認識過。”
徐梔抱著頭盔覺得很無奈:“你怎麼又生氣了?公主病又犯了?你要再這樣,等年紀大了,要注意體檢,不然容易得乳腺癌。”
陳路周:“……”
他就當徐梔是在關心他。陳路周發現自己對徐梔的那股征服欲越來越強烈,就好奇她這樣的女孩談戀愛會是什麼樣:會吃醋嗎?會生氣嗎?還是無論何時都像木頭一樣?但他仔細一想,覺得徐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不開竅,或者她也在釣。他不說破,兩個人就能沒臉沒皮地繼續當朋友一直到他出國。他要是忍不住,事情才讓人犯難:要怎麼收場?
他又一次把自己說服了,只能舊話重提,把鍋甩給呂楊:“你以後做事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今天是我把你帶去的,你跟呂楊飆車如果出點兒什麼事,我怎麼跟你爸還有傅老闆交代?”
“就因為這個?”徐梔直視著他的眼睛,似乎在尋找別的蛛絲馬跡,“那你想多了,我要是因為玩車出事,我爸只會覺得我活該。傅叔你更不用擔心了,小時候在明靈山他帶我騎車,有一次我壓彎沒控制好力道,直接翻下山了,還好卡在一棵歪脖樹上。”
那次傅玉青嚇得魂飛魄散,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讓她玩車了。所以,那次在山莊,徐梔提出她開車下山給他們買水的時候,傅玉青才氣得當場發飆。
徐梔一手撐著洗手池,沖他抬起腿,渾不在意地彎了下膝蓋,房間靜謐,骨頭哢哢的聲響清晰可聞:“你聽,我的膝蓋骨就是那個時候摔壞的,經常會有這種聲音。有時候下雨,走路就哢哢響,所以我特別討厭下雨天出門。”
陳路周心情複雜:怎麼會有女孩子這麼大膽?不知道她是裝不矯情還是真不矯情。他看她的眼神明顯更生氣了:“你還很驕傲是不是?”
徐梔笑了笑,說:“不是。其實還有一次過敏被送到醫院,醫生說晚到半個小時可能就掛了。我的人生大概就這麼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吧。身邊的老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還是兩次,說明我以後一定飛黃騰達。”
陳路周沒搭理她,心裡還是堵著那口氣,仿佛剛剛那只蠢蠢欲動的小蝴蝶被人用繩捆住了,堵得他心慌。他人靠著洗手池,雙手環在胸前,側著頭,眼睛冷冷地盯著她:“如果你今天輸了呢?”
徐梔一愣,也抬頭看他。
陳路周的聲音其實並沒有多冷淡,似乎怕她覺得自己太凶或者說話太難聽,刻意放緩了語速,所以聽起來是溫柔的,只是沒什麼情緒:“如果今天輸了,你打算怎麼辦?陪他睡是嗎?”
他的話就好像一桶溫水澆下來,水是溫熱而細膩的,可澆完,肌膚暴露在空氣中,那種冷颼颼的感覺,比直接澆下一盆冷水還刺骨,後勁兒十足。
徐梔也沒生氣,儘管他說話赤裸裸的,她還是耐心地跟他解釋:“不是,我覺得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能贏。輸了的話,我也想好了,讓馮覲報警,說我們倆賽車賭錢,這樣我倆一起去公安局待一晚,不也就陪他……一晚了嗎?”
“小聰明。那萬一他出來纏上你了呢?你以為留案底這麼好玩?你還想不想上大學了?”
徐梔笑了下,跟他插科打諢道:“啊,明明是馮覲說你能幫忙擺平,我才答應的。他說朱仰起說過,你媽媽可厲害了。”
“哦,懂了,”陳路周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口氣陰陽怪氣,“還是想見我媽啊。”
“不行嗎?”女孩的眼睛很亮。
陳路周看了她一會兒,笑出聲,單手插在兜裡,低頭,用另一隻手撣起了衣領,也不知道在撣什麼,明顯是開玩笑的語氣:“行啊,要是我女朋友,別說見我媽,想見玉皇大帝我也給你搭梯子。”
窗外雨早停了,此刻是深夜,黑暗籠罩了大地,樹葉任由清風撩撥,小船兒也任由海浪撫摸。
兩個人並排靠著洗手池。她也側頭,意味深長地瞧著他,學著他剛剛陰陽怪氣的口氣,若有所思地擠出相同的兩個字:“懂了。”
陳路周還沒反應過來她是學他,就覺得好笑,指節在她的腦門兒上彈了下:“你懂個什麼,就懂了。”說完他蹲下去,從攤在地上的行李箱裡找出一片創可貼,一邊撕一邊說:“腦袋過來。”
徐梔這會兒也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腦門兒上真破皮了:“咦,剛剛都還沒有破,是不是被你打的?”
陳路周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拆創可貼,聽見這話,被她氣笑了,索性也認了:“行行行,我打的,我讓你去賽車的,我讓你摔的,都怪我,行了吧?”
“那你還生氣嗎?”徐梔把腦門兒上的碎發撥上去,看著他說。
陳路周人靠著洗手池,慢條斯理地把創可貼粘上去,勁兒拿捏得賊好,儘量不讓自己再碰到她:“我氣也是氣自己,沒氣你,你沒什麼好在意的。”說完,他把創可貼的包裝膜囫圇揉作一團,扔到旁邊的垃圾桶裡。
“那不行,”徐梔特講義氣,“你帶我玩,我還把你惹生氣了,這事得記著。”
記著什麼記著,你能給我什麼?
誰料,徐梔豪情萬丈地說:“我欠你兩個笑話了。”
他一愣,然後笑著回了句:“誰稀罕。”
“哎,我先給你講第一個笑話吧?”徐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陳路周就來了靈感,突然想起前幾天老徐跟她吐槽的一件事。
房間裡有特供的新鮮水果,估計是劇組專供,徐梔她們那層就沒有。陳路周撿了個蘋果遞給徐梔。徐梔搖頭:大晚上吃什麼蘋果?但陳路周百無禁忌,就自己吃了。他單手插在兜裡,咬了口蘋果,聲音清脆。他懶洋洋地嚼著蘋果,還在那兒做張做智的,仿佛對她的笑話一點兒都不感興趣:“說。”
徐梔獲得批准,張口就來:“也不算是笑話,但是這事應該挺新鮮,也可以給你提個醒。就是前幾天,我爸說他們科室來了一個帥哥,長得真的很帥,但是好像那方面不太行,還硬說自己行,但是連那個測試都做不了。我爸就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有這個毛病。熬夜啊,抽煙啊,喝酒啊,很多大學生的小蝌蚪的存活率居然只有百分之三十。不過我看你挺自律的,應該沒有這方面的毛病。”
陳路周:“……”
其實徐光霽的原話是這麼說的:“梔,爸爸跟你說啊,現在社會上有些男的,你別看他長得人模狗樣的,其實行為很不檢點,比如高三才畢業就掛了我的科室,誰知道在外面幹了什麼壞事?而且深諳送禮文化,走時還給我塞了一個紅包。反正你以後交男朋友,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帶到爸爸這兒來做個體檢,不用害羞,這很正常。”其實,為了提醒她防範渣男,徐光霽本來想說明白點兒,又怕她本來沒這想法,這麼一說反而開竅了,最後他還是說得比較隱晦。
陳路周咬蘋果的動作頓時一頓,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下身,然後慌張地將嘴裡嚼了一半的蘋果匆匆咽下去,喉結重重地、狠狠地滾動了一下,沒腦子的話脫口而出,可見有多慌張:“你爸姓徐啊?”
徐梔:“你這不是廢話?”
“不是。”陳路周拿著蘋果回過神,咳了聲,“所以,你爸是男科醫生?”
徐梔當然不知道這內裡的乾坤,只點頭:“嗯,上次你問我我沒好意思說。”
陳路周:“……”
你要是早點兒說,我死都不會聽朱仰起的!
陳路周第一次覺得這麼尷尬。難怪那天在科室,他總覺得那個徐醫生的眼神怪怪的,原來是徐梔的爸爸。徐梔那天發朋友圈的時候發過他的名字,徐梔爸肯定認出他了。
難怪徐醫生問了句:“你就是陳路周?”
他還以為是他哪個同學的家長。畢竟從小到大,他都是“別人家的小孩兒”,很多他認都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一聽到他的名字,第一反應都是這樣:“哦,你就是陳路周啊,我女兒(兒子)跟你是同學。”
看他目光有些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麼,徐梔就問道:“你怎麼了?”
陳路周沒搭理她,靠著洗手池,有些機械地咬了口蘋果,心裡滿是勝負欲:回去得找個時間去把精子測試做了,不光要做,還要找徐光霽做,而且要做得漂漂亮亮!
徐梔又問了一遍。
陳路周歎了口氣,把啃剩下的蘋果核扔進垃圾桶,無精打采地說:“困了。”
徐梔點頭,很識趣:“那我走了。明天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陳路周心說:本來是想一起回的,現在不太想了。他現在都不敢細想自己跟徐光霽當時的對話。
“再說吧,等我睡醒再說,你們要等不了就先走。”陳路周又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補了句,“這兩天在棚內都沒睡好。”
“好。”
陳路周替她開了門,看了眼她的膝蓋:“把藥帶上,雲南白藥記得噴,不然以後更響。我說你這個毛病要不要上醫院看看?以後不會瘸吧?”
“看過好多醫生了,沒辦法,小時候落下的病根,瘸了也沒辦法,這不是有輪椅嗎?”
“得了吧,八十歲之後,人家都跟老伴手牽手散步,你和你老伴比誰的輪椅滾得快?”陳路周扶著門框,半開玩笑地打趣她。
徐梔看他這會兒挺精神,哪有犯困的樣子:“你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困啊,要不咱倆再聊會兒?”
陳路周無語地笑了下:“真拿我當陪聊了啊,錢先打過來。”
“我現在有錢,”徐梔很想把五千塊錢拍他臉上,“你不要挑釁我。”
陳路周徹底認輸:“行,我錯了,我真困了。”
徐梔終於放過他了:“那你明天睡醒了聯繫我。我跟瑩瑩打算去附近的早市逛半天,說不定你醒了,我們還沒走。”
陳路周大概是真困了,瘦削的臉龐貼著門的側邊沿,一動不動。他大概有陣子沒剪頭髮了,劉海半遮住眉眼,看著她的眼神格外乖,仿佛毫無反抗之力,特別像一條小狗狗。聽了徐梔的話,他重重且認真地點頭。
“嗯,知道了。”
但也就那麼一瞬間,下一秒,他又傲慢得不行,看起來一臉誠懇地給她出主意,實則給她挖坑:“不過,建議你還是不要逛附近的早市了,那地方跟美食街差不多,沒好到哪裡去。你要實在想出去走走,隔壁有座南音寺,馬上高考要出分了,你還不如去拜拜。”
徐梔一想,確實快出分了,是得去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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