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外柔內剛的公主女扮男裝×狠戾偏執的王爺俯首稱臣
2.繼《嫁反派》《退退退退下》之後,晉江人氣古言甜文作者布丁琉璃全新力作,網絡原名:《權傾裙下》,16億+積分,10萬+收藏!
3.外封採用燙金+UV工藝,繪製“暗夜明燈”長圖,天將破曉之時,夜蛾拂燈。
4.內含8P精美彩插,再現原著名場面;收錄未公開番外《當時年少》。
5.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
6.隨書附贈:長海報*1、明信片*2、藏書票*1、Q版書簽*2。
“萬事有本王給殿下兜著。”
作者簡介
布丁琉璃
晉江文學城人氣古言甜文作者,擅長溫柔細膩的感情刻畫,偏愛塑造各式各樣的美人女主角以及強大又深情的男主角,筆下的故事不僅有溫情脈脈的日常,也有爾虞我詐的朝堂權謀。其代表作品有:《嫁反派》《退退退退下》。
名人/編輯推薦
超喜歡這本的敘事節奏,而且內容一再反轉,非常精彩,男女主人設也很喜歡。女主堅韌的性格與行動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男主腳下的路,而男主也願意護好這盞燈。——讀者 Jan(主)
很好看的一篇文,三觀很正,晉江寶藏級別的文,劇情人物成長都寫的很好,而且還有大局觀,很贊!——讀者 塔矢亮
真的好愛歷盡千帆的兩個人彼此救贖最終走到一起。小公主不斷成長,最終亦能獨擋一面與他並肩。他們真的,我哭死。——讀者 MAKABAKA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臨危受命 1
第二章 太子太傅 34
第三章 針鋒相對 62
第四章 危機四伏 97
第五章 春宴意外 137
第六章 紅妝暖玉 185
第七章 共赴溫泉 212
下冊
第八章 無上秘藥 239
第九章 拂燈夜蛾 270
第十章 鏡鑒燈明 300
第十一章 夜夜伴讀 326
第十二章 關心則亂 361
第十三章 撞破秘密 398
第十四章 任重道遠 451
出版番外 當時年少 491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臨危受命
一
太子死了,大玄朝絕了後。
東宮寢殿的門窗緊閉,紗燈昏黃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後一道曲線曼妙的玲瓏身影。
掌事宮女流螢手捧素色絹帶侍立於側,視線觸及主子纖細、妙曼的身軀,又被燙到似的飛速垂下眼。
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具矜貴的身體當真美麗至極,腰細腿長,骨肉勻稱,膚色瑩白如玉而不顯得羸弱,連同為女子的她見了都會臉紅心跳……
而現在,她要親手用生絹將那妙曼之處勒藏起來。
生絹一圈一圈地纏繞,勒緊,流螢再將衣裳裡裡外外地一層層為對方穿戴齊整,直至完全看不出對方身體上起伏的輪廓。
為其束髮、戴上太子金冠,隨後流螢謹慎地拿起一旁備好的銀針。
“我自己來。”輕柔的嗓音響起。
流螢的面上劃過一絲意外之色,而後她依言將銀針與特製的染料捧至那道單薄的身影面前。
細白的指尖伸出,“他”拈著銀針點刺在自己的眼角下,感到有些疼,眉頭微蹙。
待放下銀針,鏡中的少年淡然地抬指,拭去眼角下冒出的血珠,一襲絳紫羅袍襯得“他”面容精緻無雙。
這下連流螢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隱隱地泛出濕熱。
他們不愧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太像了。那顆細小的嫣紅的淚痣一經點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的眼前活了過來。
來不及傷感,流螢低頭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將所有靴履的內裡墊高了些許。”
這無疑是場豪賭,毫釐之差則將致滿盤皆輸。
長風公主趙嫣,不,“太子”殿下著履起身,面向緊閉的厚重門扉。冷光灑在她的臉上,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抬手推開了寢殿的大門。
初冬嚴寒,寒鴉自城外食腐而來,正饜足地立于宮牆上,歪頭覷視著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極殿前群臣正在議事,禦史中丞劉忠立於群臣前列,余光四顧,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
太子自從在由行宮回皇城的途中遇險,便一直閉門不出,整個東宮遮遮掩掩幾個月,擺明瞭其中有鬼。劉忠費心地在御前拱火,就為了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戳破東宮的偽裝。只有今日在聖上的面前坐實了太子已死的事實,他才能順理成章地推舉主子雍王為皇太弟。
劉忠決定再拱最後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體弱,那也犯不著閉門休養這麼久。太子銷聲匿跡數月,也不知太子是真的患了風寒,還是有什麼不能見人的秘密。”他拔高音調,假仁假義地道,“殊不知朝堂、坊間都在傳,東宮裡早已沒有太子,只剩一具空殼了。”
“劉中丞慎言!”有人低聲呵斥。
然而東宮大門緊閉數月之久確為事實,呵斥之人的心中亦是疑竇叢生,沒了底氣。
眼下這架勢,東宮儲君再不露面,好像真的糊弄不過去了。
氣氛焦灼之際,太極門外傳來了一道低沉、溫柔的少年的聲音:“愛卿覺得,孤能有什麼秘密?”
此言一出,吵鬧的群臣瞬間安靜下來,為首的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似有驚異之色。
寒鴉振翅而飛,佇立的群臣自動分成兩列,回首望去,一道纖細的身影顯露在眼前。
小太子墨發低束,狐狸毛的領子簇擁著他尖尖的下頜,更顯得那張過分精緻的臉蛋瑩白如玉,整個人被包裹在一襲雪白的狐裘中,僅露出一點兒單薄的中衣的袖邊,飄飄然有回雪之姿。
他似是剛從病榻上爬起來,眼瞼下掛著淡淡的倦意,眼尾一點朱砂小痣若隱若現,顯出幾分雌雄難辨的柔弱之態。
他身為大玄的太子,這張臉竟昳麗得世間少見。他籠著手立于高門之下,仿佛被風一吹就倒,當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過躬身行禮的眾臣,視線落在為首的白胖的中年文官身上,他微抬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膚色的襯托下顯得極黑。
“劉中丞見到孤還活著,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地問道。
被點名的文官低頭,辯解道:“臣絕無此意。”
這番言辭雖算得上恭敬,可劉忠心裡不服。
誰不知這個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沒脾氣?說得好聽些,他是仁德;說得不中聽些,那他便是懦弱。
“絕無此意?”太子輕咳兩聲,溫暾地道,“可在禦史大人的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沒了太子’嗎?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給劉中丞背後的主子……讓賢?”
這聲音輕而弱,卻足以讓劉忠驚出一身虛汗。
“天地可鑒,臣絕無二心哪!”劉忠變了臉色,下意識地喊冤,“眼下蜀川的叛黨快打到京畿之地了,大玄是死戰還是遷都避戰,太子殿下身為儲君須出面商議,為聖上分憂啊!”
劉忠這是在用國事施壓,轉移話題啊。小太子在心中如此想著。
小太子默默地頷首,掩唇幾度咳喘後,方虛弱地、無辜地道:“食君之祿,為主分憂,這不是眾卿的職責嗎?若什麼事都要父皇和孤出頭,要爾等何用?”
劉忠被搶白,又羞又愧,臉漲成了豬肝色。
眾臣看得心驚膽戰,一時備好的激進之言也忘了說,唯恐太子一口氣上不來翻了白眼,只得連聲懇求:“臣等惶恐,請殿下務必以身體為重!”
眾人正鬧騰著,忽聞太極殿內的撞鐘“叮”的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音。
皇帝身邊的老太監適時走出來,諂媚地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進殿問安呢。”說罷,老太監又望向階前的群臣:“太子殿下各位大人見也見過了,人好端端地在這兒呢!各位大人若無其他疑問,還請回吧。”
天子發話,眾臣哪兒還敢生事?
眾臣連忙叩拜,齊聲道:“臣等告退。”
一場密謀因太子平安現身而告吹,劉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不是錯覺,劉忠覺得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樣,可臉還是那張臉,標誌性的淚痣讓他風華如舊,整個人一副弱不勝衣之態。哪裡不一樣,劉忠也說不出一二來,真是見鬼了。
太極殿內,百盞長明燈晝夜燃燒。
趙嫣甫一進殿,降真香夾雜著丹爐內的火藥味撲鼻而來,熏得她眼前一黑。
隔著飄動的垂紗,可見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盤腿坐於百燈中心,正閉目養神。一名頭戴金蓮冠、手持拂塵的美人伴隨其側,想來她就是這幾年寵冠後宮的甄妃。
見到太子進門,這名道家美妃頷首一禮,自行起身避退。
內侍很快就送來了蒲團,趙嫣撩袍跪下,拿出畢生的警覺與耐性,學著阿兄的模樣規規矩矩地叩首到底,低聲道:“兒臣給父皇問安。”
“能出門走動了?”皇帝平緩的聲音隔著垂紗傳來,聽起來無悲無喜。
趙嫣被流螢耳提面命了一個早上,早打好腹稿,對答道:“承父皇洪福,兒臣已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太醫說兒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虛弱,需將養些時日。”
她來前準備得周全,又刻意壓低了嗓音,將阿兄的“病弱”之態演繹到底。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懷疑起東宮,也不忍過分刁難一個病患。
誰料皇帝眼也未抬,說話客氣得像是對待陌生人:“你既然好轉了,就要把耽擱的學業也撿起來,有時間繼續于崇文殿聽學。”
趙嫣不露聲色地應下:“是。”
之後殿內便是良久的沉默。
垂紗後著一身道袍的尊貴男人雖為她的生父,但趙嫣關於他的事情知道得並不多,只知他是庶子上位,剛登基那幾年也曾勵精圖治,後來迷上求仙問道,寵信甄妃,與一心禮佛的嫡母皇太后背道而馳,生了嫌隙。
皇太后落敗後,遷居華陽行宮內,從此與皇帝不復相見。當年一同被帶去行宮的,還有年僅九歲的小公主趙嫣。
六年多過去,太子猝然身死,叛軍兵臨城下,雍王黨虎視眈眈,為了穩住局勢,陷入絕境的魏皇后終於想到被“放逐”於行宮的小女兒。
一道密旨將公主召回,趙嫣被迫扮起了迎風咯血的東宮太子……
思緒飄忽,趙嫣跪得膝蓋發麻,索性垂眸數著地磚上的燭影分神。
她剛數到第六十一盞,便聽到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老太監氣喘吁吁地跑來,於殿外“撲通”一跪,顫抖著嗓音欣喜地道:“恭賀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哪!”
漫天的黃紗鼓動,空氣中裹挾著一絲冰雪的冷氣。
如神像般靜默的皇帝總算有了活氣,拊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亂必有轉機,速請神光真人和肅王前來!”
肅王……
聽到這個名字,趙嫣下意識地渾身一顫,她入東宮那夜母后沙啞、隱忍的叮囑此刻猶在她的耳畔。
肅王聞人藺權傾朝野,狼子野心,將是她要面對的最危險的對手。
她第一次露面就要撞上這尊煞神嗎?
她悄悄地捏緊了手指,冷不防地見到垂紗後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這句話,皇帝顯然是對太子說的。
趙嫣還未回過神來,心道:我提心吊膽了半日,父皇這就放我走了?朝中對東宮流言頗多,父皇卻連正眼都沒給“兒子”一個,是否太草率了?
趙嫣雖有疑惑,但並不敢耽擱,連忙行禮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般的天空果然飄下幾點碎雪。
廊下,太監領著持黃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走來,想必這個人就是那個勞什子“神光真人”。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聽到神光真人低吟著李商隱的詩,趙嫣扯了扯唇角,垂眸蓋住眼底的嘲意。
流螢還在太極門下候著,單薄的宮裙迎著風雪飄動,趙嫣瞧著都冷。
“殿下,”流螢迎了過來,面上是一貫沉穩的神色,緊繃的聲音卻出賣了她擔憂的心情,“皇上問什麼了?”
趙嫣“嗯”了一聲,言簡意賅地道:“問太子身體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聽學。”
“沒了?”
“沒了。”
於是流螢也陷入了疑惑中,這關她們過得比想像中的輕鬆太多。
朝局波詭雲譎,黨派眾多。雍王麾下的爪牙趙嫣方才已經見識過了,至於肅王……她萬幸沒碰上面。
“聞人藺。”
趙嫣仔細地品味著這個名字,試圖找出些許記憶,無奈自幼被“放逐”出宮,在行宮裡禮佛的太后娘娘的身邊長大,對朝中近況並不怎麼瞭解。
擁兵自重的武將想來是窮凶極惡之徒,且趙嫣聽聞軍營中人因常年佩戴頭盔,頭部被捂得不透氣,故而他們大多脫髮嚴重……
趙嫣思緒發散,腦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一個兇神惡煞、頭髮稀疏的粗鄙武夫的形象,不由得被噁心得打了個哆嗦。
風一吹,天就像漏了個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讓人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白。
太極門離東宮還有一段距離,雪天路滑,趙嫣無法乘坐步輦,還扮演著弱不禁風的太子,只得先尋個僻靜之處避雪。
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住,流螢蹙著眉道:“奴婢去取油傘和斗篷來,還請殿下在此稍候,萬不可走遠。”
趙嫣知曉流螢行事謹慎,不放心讓別的侍從進出太子的寢殿,取用貼身衣物這等事必親力親為,於是趙嫣擺擺手示意流螢只管去,隨後又道:“等等。”
流螢停住腳步,轉身聽候命令。
趙嫣伸手撚了撚流螢身上的衣料:“別忘了給你自己披件斗篷,你穿得太少了。”
流螢愣了愣,而後飛快地低頭福了一禮:“謝殿下。”
回廊裡雖可避雪,卻並不擋風。趙嫣攏掌,呵了一口白氣。若她沒記錯,這條長廊的盡頭是一座毗鄰東宮的暖閣,可供人休憩。
那暖閣離等候流螢的地方不過十餘丈遠,趙嫣便讓隨行的內侍於廊下等候,自己登上臺階,朝暖閣行去。
來到暖閣前,她推開門,炭盆的暖意夾雜著淡雅的沉香味撲面而來,閣中溫暖如春。她抬眼望去,只見閣中的竹簾隨風而動,一道挺拔的身影臨欄而坐,一隻手扶額,另一隻手執卷,正看得專注。
未料到有人捷足先登,趙嫣有些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眼下是東宮儲君,萬沒有在旁人面前露怯的道理,便直了直腰,悄聲邁進暖閣中。
碎雪隔簾飄落,融化在池水中。
坐在椅上的男子很年輕,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著朱紅朝服,配玉鉤帶,墨發半披半束,雙腿隨性地交疊著,修長如玉的指節間或翻動書頁,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從趙嫣的視角看去,只見他雙眸微合,垂下的睫毛長且密,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長眉如劍,唇淡而薄,側顏看上去安靜溫良,其身側擱著一柄釣竿,魚線垂直沒入浮冰落雪的池中,池水不見半點兒波瀾。
趙嫣不自覺地放輕腳步,微微側首,暗中窺察。
能自由進出皇宮且有閒情逸致在雪天垂釣的人,多半是宗室之人,可大玄的爵位層層分封,代代世襲,尾大不掉,能出入宮中的王侯、世子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趙嫣實在想不起來宗親中何時出了個仙人般風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樸的玄色指環,雕飾奇怪,像是……某種猛禽?
趙嫣不自覺地挑開竹簾的邊角,試圖瞧得更真切些,卻冷不防地對上了一雙深沉的眸。
“太子可看夠了?”
美人不知何時抬了眼,正唇角勾著笑地看她。
二
男人的眼形極美,雙眸如漆,眼尾微微上挑,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看人時,漫天雪光也黯然失色了。
他開口喚“太子”,說明必定見過阿兄。
趙嫣作為冒名頂替的贗品,自然不會傻到直接去問“你是誰?”,然而如果此時露怯而退出暖閣的話就更奇怪了。
她若無其事地撩開簾子,壓低嗓音道:“雪天獨釣,閣下倒是好雅興。”
“彼此。”男人放下交疊的長腿,用手中的書卷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掌心,“殿下冒雪漫步至此,其雅趣,與臣相比不遑多讓。”
可太子趙衍並沒有能在雪中漫步的強健體魄。
趙嫣心中明鏡似的,掩唇輕咳道:“雅趣談不上,孤不過是尋個地方避避風雪,閣下不會介意吧?”
男人忽地笑了,白玉般無瑕的臉逆著光,顯出幾分難以捉摸的神色。
趙嫣心中警惕:莫非自己說錯話了?不可能,自己仿著兄長趙衍的性子將談話的分寸拿捏得極好,應並無破綻才對。
男人放下書卷起身。陰影籠罩上來,趙嫣被迫仰首。
他坐著時,趙嫣只覺對方身形挺拔;他站起來後,她才發現他竟有這麼高!
趙嫣自詡不矮,卻只到他的肩膀處,抬眼望去,朱紅的朝服將他冷白的臉襯得如仙人般俊美。
男人伸手,指間的玄鐵戒折射出絲絲冷光,趙嫣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然而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只是從她的耳畔掠過,輕輕地撣去她肩頭上細碎的積雪。
男人含笑,溫雅地道:“殿下說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想在哪裡避雪都可以。”
原來他是這意思。這個人倒是個謙和知禮的溫潤君子。
趙嫣稍稍松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轉身,尋了個避風處坐下。
安靜了片刻,她沒忍住,問道:“如此冷的天,閣下能釣著魚?”
“或許。”男人的聲音低沉,他似笑非笑地道,“不太聰明的魚會自己咬鉤。”
這話她怎麼聽起來別有深意?
言多必失,趙嫣露了個笑便應付過去了。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她便起身道:“雪勢已小,孤要走了。”
男人笑得溫潤無害,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
趙嫣才剛出門,身上沾染的暖香便被北風吹散了,這回她不用刻意裝虛弱了,被風吹得連連打噴嚏。
她穿過遊廊,果然見到流螢抱著斗篷回來了。
趙嫣披上月白色的加絨斗篷,戴上兜帽:“我方才在暖閣中遇見一個人,很年輕,生得極為好看。”她想了想,又對身側執傘的流螢道,“從其衣裳瞧來,他至少是個王孫世子。你且派人回去看一眼此人姓甚名誰,是何身份,以免出什麼紕漏。”
流螢不敢耽擱,即刻道:“奴婢識人多,親自去一趟。”
暖閣。
左副將張滄推門進來,便見自家主子憑欄而立,俊美無儔的側顏被鍍上了冷冷的雪光。
單看這副好樣貌,誰能想到他竟是權傾天下的異姓王爺?
“王爺,”張滄掩上門,低聲道,“沒想到太子真的還活著,也算命大。只是如此一來,他勢必會擋咱們的路……”
等了一會兒,見主子不語,張滄提議:“可要屬下的人親自出手?”
“有點兒意思。”聞人藺望著太子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本王手下的情報還從未出過差池。”
“王爺是懷疑……有障眼法?”張滄忙道,“可是卑職於暗中觀察,那太子言談舉止柔弱不堪,似與往常並無不同……”
他正說著,便聞一聲低笑。
“並無不同?”聞人藺淡淡地重複了一遍。
張滄汗顏,立刻垂首道:“卑職愚鈍,還請王爺明示。”
聞人藺半眯眼眸,意有所指道:“這位小太子,居然不怕本王了。”
風雪席捲過池水而來,一粒微小的瓦礫自簷上墜落,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電光石火的一刹,聞人藺順手握住身側的釣竿,猛地一甩,魚線如銀蛇般扭動,直奔屋簷而去。魚鉤折射出寒光,藏匿在暖閣的屋簷上的內侍被細如髮絲的魚線纏住脖頸,還未來得及發出慘叫便“咕咚”一聲墜入寒池之中。
風停了,殷紅的血色自池底升騰、暈染,隨即消散不見了。
竟有高手躲在屋簷上伺機行刺,而自己絲毫未曾察覺,張滄不由得冷汗涔涔,抱拳下跪道:“卑職失察,還請王爺責罰!”
“行了,你將這裡處理乾淨,查清楚這是誰家放出來的狗。”男人輕描淡寫地說,而後將手覆在雕欄上,拭了拭薄雪,“我先去會會皇帝,至於這個礙事的小太子……”他薄唇微動,“他擋的,可不只本王一個人的道。”
“是。”張滄將折斷的釣竿拾起,試圖將功補過,“這柄南洋進貢的釣竿,卑職會命人修繕如初。”
“不必。”聞人藺慢悠悠地負手而過。
誰叫他今日已釣到了更有趣的獵物?
一盞茶的時間後,流螢去而複返,悄聲推開暖閣的門。
竹簾飄動,室內空空如也,唯有閣外浮著冰的池水蕩開淺淺的漣漪,而後逐漸歸於平靜。
殿下的嘴裡那個世無其二的“溫潤美人”早已不見蹤跡。
東宮。
趙嫣剛從馬車上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見一名女史迎上來,語氣凝重地道:“皇后娘娘諭令,召您即刻去主殿。”
聽到皇后的名號,趙嫣蹙了蹙秀氣的眉:“來得真快。”
東宮主殿內門窗緊閉,紗燈發出的昏黃的光照在一塵不染的地磚上,地磚上又倒映出小少年垂眸時倦怠的神情。
前方的高位上,衣釵華貴的鳳袍女人手搭在憑幾上端坐著,丹唇長眉,鳳眸清冷,眼尾有極淺的細紋浮現,卻依舊不損其五官的美豔之感,頗有不怒自威之態。
她皺著眉,凝視著坐在下座上的“太子”,似乎在透過那張臉看另一個人。
“誰許你擅自開口,與群臣正面交鋒的?”魏皇后握緊了手指,單刀直入地道。
小少年撐著下頜,纖長的眼睫投下暗影,蓋住了眼尾的那點朱砂小痣。
“我自己決定的。太極殿之事擺明瞭是有人煽風點火,我若如傀儡般不言不語,無異於授人以柄,屆時幕後主使不依不饒地鬧到父皇跟前,向天子施壓……”沒有刻意地壓著嗓子,趙嫣的聲音才顯露出幾分少女的柔意來,“到那時,母后還瞞得住嗎?”
魏皇后眸色微變,冰冷的嗓音更低了三分:“那你也不可擅自行動!你知不知曉你現在是何身份?”
身份?是了,她得扮演母后最疼愛的兒子。
闊別這麼多年,母后待她還是那副老樣子,動輒呵斥詰責,從不肯好好說話……不,母后對趙衍就沒有這般嚴苛。她與趙衍是十五年前一同降世的雙生子,但她永遠是不被重視、不被喜愛的那一個。
“若今日做同樣決定的人是阿兄,母后也捨得如此責備他嗎?”沒按捺住情緒,趙嫣到底把話問出了口。
皇后冷冷地道:“衍兒行事穩重,仁德善良,從不做這般投機取巧之事。”
趙嫣明明沒了期待,可心還是微妙地落空了一下。
她自覺今日這個“太子”演得還算盡職,所以心有不服,但也不想頂著兄長趙衍的身份與母親吵架,遂不再辯解,只望著幾案上嫋嫋飄散的香霧出神,那顆照著趙衍的模樣點上去的朱砂小痣便如活過來般鮮紅嬌豔。
魏皇后喉間艱澀,卻仍驕傲地端坐著,不曾流露絲毫軟弱的樣子。
二人相對無言。
“殿下,該喝藥了。”流螢的影子映在門扉上,她適時地打破了沉寂的氛圍。
深褐色的湯藥被擱在趙嫣面前,散發出濃重的苦味。
與她皮實的身體不同,太子趙衍生來體弱多病,幾乎是在湯藥灌裡被泡大的。趙嫣如今自然得有樣學樣,方不讓人起疑。只是她面前的湯藥經人秘密地改良過,並無強身健體之效,只能暫時改變她的嗓音,使之低沉得更貼近于少年的聲音。
趙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而後在魏皇后複雜的視線中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苦!
這藥苦得讓人胃疼。
魏皇后目光一軟,如往常般示意流螢將備好的蜜餞送過去。
甜膩的氣味鑽入鼻腔,趙嫣動了動嘴角,牽出一個似嘲非嘲的笑來,再開口時已是微啞的少年音:“母后又忘了,我討厭吃甜食。”
魏皇后一怔。
喜愛甜食的人是她的兒子趙衍。
“兒臣告退。”
不等魏皇后開口,纖弱漂亮的少年于座上籠手行了一禮,俯身拜別。
她這張臉本就生得得天獨厚,又刻意學著已故太子的模樣,魏皇后只覺心中五味雜陳,思緒洶湧間不禁脫口而出:“幸而今日來的人是雍王那幫烏合之眾,你若撞見的是肅王,眼下已經沒命了知不知道?!”
疾言厲色的警告自身後傳來,趙嫣的腳步微頓。這是她秘密回宮以來第二次聽母后提及肅王聞人藺。
不知他是怎樣心狠可怖之人,竟連魏皇后這樣驕傲心硬之人提及起來,也會心生懼憚?
眼睜睜見那道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魏皇后這才支撐不住似的彎下脊背,捏著鼻樑直歎氣。
她膝下這對雙生子如春水與烈焰,性情天差地別。當初發生那樣的意外,是她這個做母親的狠心將女兒趕出宮,多年未見女兒一面。但凡有第二個選擇,她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將女兒召回來。
“娘娘莫要動氣。”流螢過來給皇后按揉絞痛的胸口,寬慰道,“其實小殿下這性子是隨了當年的娘娘。”
“流螢,替本宮看緊她。”魏皇后閉目疲倦地道,“如今群狼環伺,本宮……絕不能輸。”
與此同時,太極殿外。
天子披髮跣足立于薄雪之中,道袍迎風鼓動,戴黃冠、持羽扇的老道在一旁掐指低吟。
聞人藺著一襲紅袍,踏雪姍姍來遲,剛好趕上這場占卜儀式的尾聲。
“肅王,你來得正好。”皇帝一手指天,風盈滿袖,“瞧瞧,這是上天下達的吉兆!”
聞人藺直面天子,竟未行跪拜之禮,只略一欠身道:“天降瑞雪,蜀川叛黨熬不住嚴寒,確實是天賜良機。”
皇帝自信非常:“他們猖獗不了多久了。”
“陛下英明,不過……”聞人藺將話鋒一轉,似有顧慮,“近來朝中多有唱衰之言,擾亂民心。”
皇帝睜目,半晌,拿定了主意:“既然天佑大玄,這些人的嘴也該閉一閉了,再提遷都之事者,不必留其性命。”說罷,他望向面前這個看似溫良的年輕人:“此事,就交給你去辦。”
聞人藺微揚唇角,淡淡地道:“臣,領命。”
對於生殺予奪,他依舊溫柔得近乎殘忍。
皇帝心情大好,抬手示意身側的老道士:“賜仙丹。”
老道士收了法事,呈出一個巴掌大的紅漆盒子:“恭祝肅王殿下福壽綿延,百無禁忌。”
聞人藺神色如常地接過紅漆盒子,道了一聲:“謝陛下。”
將肅清朝堂之事交給肅王,皇帝自然是放心的。他不顧眾臣的勸阻,封聞人藺為異姓王,賜予其無邊的權勢,使其成為自己手中最鋒利也最駭人的一把利刃。因為他清楚得很,滿朝文武中,只有這孩子絕對、絕對不可能背叛他。
“絕不……背叛?”
歸府的馬車上,聞人藺屈起一腿而坐,質感極佳的袖袍垂在膝頭。他骨節分明的手拈著幾案上的小漆盒,一下又一下,將其慢悠悠地轉動著。
“吧嗒”一聲輕響,他按住了漆盒,殺意將那雙含笑的眼眸浸潤得十分瑰麗。
三
“太子殿下的身體不是已經好轉了嗎?怎的突然又加重了?”
“聽說今日小公主偷偷將小太子拐出去瘋玩,還讓他爬樹取樂,太子吹風著了涼,回來就燒得不省人事了。”
“唉,太子殿下真可憐。你說他們都是同時降世的雙生子,連樣貌都如出一轍,怎麼偏就咱們殿下身子弱呢?”
“你不知道?當年皇后娘娘生產,太子殿下出生順遂,不哭不鬧;而小公主是寤生,折騰了大半宿,讓皇后娘娘險受產厄之災……他們都說,小公主定是命裡帶煞,在胎中時以同胞兄長的元氣為食,否則怎麼太子殿下生來體弱,小公主卻生龍活虎,連個小病小災都沒有過呢?”
“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這樣,難怪娘娘不親近小公主呢!”
“可不是嘛!若健康的那個人是咱們太子殿下就好了。”
閒聊的宮女們端著茶託和果盤走遠了。
春寒料峭,小趙嫣抬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憤憤地踢走腳下的石子,一張白嫩稚氣的臉被氣得通紅。石子擊在一雙繡著四爪龍紋的錦靴上,又彈了回來,發出“吧嗒”一聲。小趙嫣抬頭望去,是趙衍聽到動靜,悄悄地披衣下榻來了。
小趙嫣握緊粉拳,剛轉身要跑,就聽到趙衍短促地喚道:“嫣兒,等等。”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像女孩子的,他才剛開口便受不住似的咳起來。大概是不想讓人聽見聲響,他硬生生地將咳嗽悶在喉中,小小的肩背顫抖著弓成一團,有些可憐。
趙嫣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下腳步,低頭用手絞著袖邊。
小趙衍彎了彎眼睛,從身後拿出一團東西,小心地遞到妹妹面前。
那是一隻折損嚴重的紙鳶,是上午趙衍跟她偷溜出去時他們一起在花園裡放的那只,破損的骨架已經被人細心地修繕過,上面還沾著未幹的糨糊。
“這只紙鳶……喀喀,我替嫣兒撿回來了。”趙衍喘息著抬頭,綻出虛弱而溫柔的笑來,“下次我們還一起玩,可好?”
趙嫣驚詫,原來他偷偷地爬到樹上去,只為了趕在被人發現前撿回她最愛的紙鳶……
就為了一隻紙鳶,他凍得高燒不退;他就為了這個東西,牽連她無端受母后遷怒、責罰。
“誰要和你玩?!”被宮女議論的憤怒、被母后遷怒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趙嫣一把奪過紙鳶扔到地上,大聲道,“趙衍,我最討厭你了!”
脆弱的竹骨崩裂了。
下一刻,夢境陡然翻轉。華陽行宮雷聲轟鳴,綠檀首飾盒裂開,精美的金笄墜落在地,雨霧中的少年面目模糊,漸行漸遠……
“趙衍!”
猝然夢醒,趙嫣猛地坐起身。
陌生的帳簾鼓動,空氣中飄浮著經久不散的淺淡藥香。這裡是皇城東宮,不是千里之外的華陽行宮。
趙嫣抱著被褥,下頜抵著雙膝,垂下的髮絲遮住了半張臉。
她又夢見趙衍了。
她緩緩吐息,從枕下的暗格中摸出一個首飾盒。嵌螺鈿雕花的綠檀小盒精美無比,但若仔細瞧來,依舊能瞧出修補後的裂紋。她打開蓋子,裡頭是一支光彩燁然的金笄。
那天是趙嫣的十五歲生辰,避暑歸京的趙衍瞞著眾人改了路線,繞遠路來看望被“放逐”華陽宮的她。
趙衍將早已準備好的生辰賀禮奉上,那是一支他新手設計並打造的金笄。
半邊衣衫都濕透了,他卻渾然不覺,一如既往好脾氣地笑著,祝賀妹妹及笄快樂。
離宮六年,見到趙衍跋涉而來的蒼白面容,趙嫣心中積壓的委屈和不甘霎時如決堤之水,淹沒了理智。
從兒時起就是如此,每次趙衍不管不顧地來示好,身子出了事,受罰挨駡的卻是她!
“誰稀罕你的禮物?!”少女身著一襲石榴羅裙僵立著,像個一點就炸的炮仗,沖著雨中那個著雪色襴衫的少年大喊,“趙衍,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那時阿兄是什麼神情,趙嫣已然記不清了,只記得夏末悶熱,那天的雨很大,阿兄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甚至忘了,那天其實也是阿兄十五歲的生辰。
趙嫣沒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見趙衍。行宮的不歡而散,竟成了兩個人的訣別。
趙嫣並非聖人,救不了天下,此番女扮男裝歸來,只想弄清楚趙衍到底因何而死。她不明白,趙衍那個笨蛋為何總是學不會保護他自己?
趙嫣握緊了金笄,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壓制心中那點兒揮散不去的悔與憾。
再睜眼時已恢復平靜之色,她將綠檀盒子放回暗格中,搖了搖床頭的金鈴,掌事宮女流螢很快就捧著備好的衣物獨自推門進來了。
流螢刻意屏退了所有宮侍——服侍“太子”起居之事她從不交與他人,儘管如此,她還是被眼前之景駭得眼皮一跳,迅速轉身關緊殿門。
床上的美人濃睡初醒,墨發垂腰,褻服松垮,睡前流螢給她束好的裹胸的帶子已經散了大半,她一伸懶腰,便隱隱地露出雪白而起伏的輪廓,如芙蓉初綻,極盡風華。
流螢放下帳簾遮掩住趙嫣,沉靜地道:“殿下夜裡睡覺還請老實些,否則,東宮數百個人的腦袋還不夠砍的。”
說話間,她抓住趙嫣鬆散的束胸帶子一繞一纏,再用力拉緊,妙曼雪峰便被勒成了平川。
“噝……輕點兒!”趙嫣一口氣上不來,捂著被勒疼的胸骨小聲地抱怨,“寢殿裡的炭火太旺,我熱得睡不安穩,帶子想必是翻滾時被蹭散的。”
流螢絲毫不憫情她,替她系好衣結:“太子素來體寒,炭火自然要旺些。衣裳殿下也不能減,一來不至於讓人起疑,二來也可遮掩殿下原本的身形。”
趙嫣撐著下頜,從銅鏡中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掌事宮女。
太子出事後,皇后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撤換了所有侍從。東宮換血,流螢是唯一被留下來的心腹。
她貼身服侍太子起居多年,行事穩重,大概是這世上最瞭解趙衍的人。
趙嫣入主東宮這些時日,一直是流螢負責教導、糾正她的言行,教她模仿已故太子的舉止,兢兢業業地讓她這個贗品複刻得完美。
不過說是“教導”,有時流螢更像是母后派來監管她的眼線。畢竟外有叛黨分裂,內有黨羽之爭,更有權傾朝野的肅王虎視在側,她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
她掃了一眼託盤中備好的衣物,興味索然地道:“又要讓我去應付誰?”
“殿下忘了?殿下今日開始要去崇文殿聽學。”
“啊……”趙嫣一頭栽回被褥中,皺起眉含混地道,“你差人告個假便是,反正太子體弱不能受寒,不會有人起疑。”
流螢道:“這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娘娘也沒法子。”
趙嫣翻了個身,捂住雙耳,繼續追隨周公去也。
流螢狠了狠心,道了一聲“得罪”,便一把把錦被掀開了。趙嫣立刻被凍得蜷成一團,憤憤然睜眼道:“流螢!”
流螢捧著乾淨的衣物跪于榻邊,面無表情地道:“請殿下更衣,移步崇文殿聽學。”
趙嫣徹底沒脾氣了,一把抓過流螢手中被規矩地疊放的衣物,一層一層地耐著性子穿戴齊整。
流螢過來搭手,內斂的目光時不時地掃過趙嫣的臉。
其實,小公主和太子殿下並非一模一樣。她忍不住想。
若太子殿下是空中明月,皎皎無塵,那麼長風公主則更像盛夏驕陽,明豔姝麗。他們長著相同的臉,氣質卻截然不同。
“你總著看我做甚?有話說?”趙嫣揉著惺忪的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流螢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低垂眼簾,片刻後恢復平靜,一本正經地道:“太子殿下行為端莊,為天下君子之楷模,從不做這等粗鄙的行徑。”
又來了,又來了!流螢每日的例行糾正!
趙嫣彎腰的動作“哢”地一頓,只好放下手,規矩地垂在身側,轉而朝殿門走去。
“太子殿下從不疾行。”流螢的聲音從趙嫣背後靈怪一般飄了過來。
趙嫣便耐著性子放緩腳步。
“太子殿下性情溫和,要笑。”身側的女音持續不斷。
趙嫣將手抵在門扉上,忍無可忍,嘴角抽搐半晌,她推開門扉,抬頭掛出一抹和煦得體的假笑來。
所以,她才最討厭趙衍那個呆子!
大雪初霽,粉妝玉砌,滿目皆白。
去崇文殿的馬車上,趙嫣瞥了一眼身側安靜的流螢。
“怎麼這會兒你反倒安靜了?”趙嫣一身雪色繡金線的太子常服,疑惑地問道,“不用像前幾次那般耳提面命,教我些太子與老師相處時的細節?”
流螢答得乾脆:“不必。”
趙嫣訝然:“為何?”
流螢想了想,方道:“殿下去了便知。”
一炷香的工夫後,崇文殿。
趙嫣看著眼前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對著一根紅漆柱子叩拜的白髮老者,終於明白流螢那句“不必”是何意思了。
太子太師文大人年過七旬,眼疾嚴重,三步以外不辨男女,一丈開外人畜不分。他以這樣的視力,自然分辨不出站在眼前的是真趙衍還是假太子了。
“老師請起,這邊。”趙嫣忍笑將老人扶起,帶其換了個方向。
崇文殿不大,但很清幽,殿內翰墨飄香。
趙嫣抱著鍍金的小手爐,隨意翻了幾頁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聖賢遺韻仿若跨越千年歲月,如浩瀚汪洋般鋪展於眼前。
原來她做男子有這般好處,可以學習經緯韜略、朝堂博弈,而不是像女子那般被束縛於深閨中,不見天日。
這世道,真是不公平。
前方文太師手持水晶靉靆,將《孟子》逐字逐句地放大,講到精彩處,不禁搖頭晃腦、忘乎所以。他正口若懸河,冷不防地發現被靉靆放大得誇張的視野裡,小太子正手托下頜看著窗外,儼然走了神。
文太師清了清嗓子,頗為委婉地道:“殿下心不在焉,可是老夫講得不透徹?”
趙嫣收回視線,柔和地笑道:“老師勿怪,孤只是有幾處句子不太明白,不禁琢磨出神了。”
見太子如此好學,文大人頗為欣慰,連連頷首道:“哪幾處句子?”
“‘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趙嫣指著書上一列字,“憑什麼男子的‘道’是頂天立地,不懼王權;女子的‘道’卻是安居後宅,順從丈夫呢?”
“這……”文太師正色,撚著花白長須道,“男主外,女主內,夫為妻綱,倫常禮教,自古如此。”
趙嫣輕聲嗤笑:“誰定的倫常?誰說的禮教?”
文太師朝著虛空一拱手,敬畏地道:“自是祖宗所定,聖人之言。”
趙嫣又問:“那聖人之言和忠孝相比,孰輕孰重?”
文太師解答道:“自然是忠與孝。”
“那好。”趙嫣側首托腮,無比認真地道,“那若孤希望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般讀書明理,若令堂希望自己能走出後宅、建功立業,你是遵還是不遵?”
“這……”文太師一時語塞。
趙嫣微微彎了彎桃花眼,得出個刁鑽的結論:“老師若是不遵,豈非不忠不義之輩?”
學富五車的文太師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答不上來。
此乃他未曾設想過的難題啊,不愧是天資聰慧、舉一反三的太子殿下!
半天的課業畢,流螢跟在趙嫣的身後一步遠處,直言道:“殿下理應寬厚仁德,實在不該如此頂撞文大人。”
趙嫣倒是神清氣爽,滿不在意地道:“傳道、授業、解惑,這本就是夫子的職責,談何頂撞?”
東宮的馬車就停在外邊,趙嫣籠手而行,見前方長慶門下立著一個人。那人著一襲朱紅官袍,身量頎長挺拔,玄青色的披風迎風獵獵作響,勾勒出被大雪覆蓋的皇宮中最驚豔的一筆。
趙嫣認出了這個背影,不由得驚訝:真是巧了!上次在暖閣中,我還沒能套出此人的名諱呢!
“殿下止步。”流螢頗為忌憚地看向宮門處,聲音從未有過地澀滯起來,“我們換個門走。”
“為何?”趙嫣疑惑地問道,剛停下腳步,便見一股猩紅猝不及防地自長慶門下噴濺而出,染透了男人腳下的白雪。
趙嫣的淺笑還嵌在嘴角,瞳仁卻因震悚而驟縮起來。
一名穿著緋色朝服的白胖文官面朝下僕在地上,血從他臃腫的身下止不住地漫延出來,轉眼間浸染了一大片雪。而殺人者面不改色,只優雅平淡地接過下屬遞來的帕子,將指節仔細地擦拭乾淨,隨後手一松,帕子飄飄蕩蕩地墜落下來,輕柔地覆在那張死不瞑目的驚恐臉龐上。
趙嫣第一次親眼見死人,還是在莊穆的宮門下。
寒意爬上她的背脊,她踉蹌著後退一步,攥住同樣渾身緊繃的流螢。
趙嫣下意識地想走,然而為時已晚,宮門下的男人察覺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地負手轉身。
四目相接,他朝她緩步而來。
紅袍與白雪交映,趙嫣分不清他更似仙人還是惡鬼。
四
“肅王身為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把控朝野多年,擁兵自重,其狼子野心,你不可不防!”趙嫣入東宮的那夜,母后忍著啞意叮囑趙嫣,字字說得咬牙切齒。
趙嫣曾設想過多次肅王的樣子,唯獨不曾想到令朝野上下談之色變、令母后切齒痛恨的肅王聞人藺竟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朗月入懷、俊美得世無其二的年輕人。
男人迤迤然而來,墨發濃密,身量頎長挺拔。
雪霽後淡薄的陽光自宮樓灑入,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趙嫣便站在這片陰影中,眼睜睜地看著他止步於自己的面前。
“我們又見面了,太子。”
男人微微欠身,暗色披風被風撩動,朱紅色的官袍襯著他冷白如玉的膚色,一如宮門下那抔覆著鮮血的雪。
他的姿態優雅、從容,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宮門下處決了一名大臣,而是偶然信步至此。
趙嫣莫名其妙地透不過氣來,不用照鏡子也知曉自己此時的臉色並不好看。
“孤是否……又打擾閣下的雅興了?”
她為自己先前以貌取人的行為而懊悔,一句話被她說得喑啞無比。
聞人藺聞之一笑,仿若春風化雪:“太子說笑了。禦史中丞劉忠聽信妖言,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本王不過是奉陛下的聖命,使其永遠閉嘴罷了,擔不起‘雅興’二字。”
他將“劉忠”二字咬得極輕,落在趙嫣的耳中卻無異于驚雷。
前幾日還在御前拱火的雍王黨羽、五品大員,今日已成了聞人藺腳下的一具屍首。
趙嫣本該幸災樂禍,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聞人藺看她的眼神與看那具屍首的並無區別,一樣從容不迫,一樣平靜冷淡。
她知曉自己不該多言,可心中驚懼之感久久不能平息。
阿兄若是在此,縱使軟弱,也不會袖手旁觀——那個傻子,可是出了名的愛管閒事。
“宮門非刑場,閣下何須在此處決?”她的呼吸顫抖著。
聞人藺輕聲道:“非此,不能震懾群臣。”
趙嫣無言。
他借刀殺人,今日殺的是政敵,明日刀劍對準的便可能是東宮,刀子落在誰身上都有可能。
此人城府極深,不宜久留。
趙嫣忽地以袖掩唇,扭頭咳喘起來,微涼的指尖順勢攥住流螢的腕子。流螢不著痕跡地回握,會意道:“殿下大病初愈,萬不可再著涼受驚,還請先上馬車休憩。”
小太子連忙頷首,臉白得與身後的積雪無異,好像隨時會氣短得昏厥過去。
聞人藺長微挑眉,有些意外。
先前在暖閣,這少年尚以一副從容自得的模樣上前與他攀談,這會兒怎麼仿若轉性,被嚇成這樣?
“是本王疏忽,驚擾了太子殿下,實在是罪過。”聞人藺嘴上說著“罪過”,可那張欠揍的俊臉上一點兒愧疚也沒有,甚至笑意更深了幾分,“不過本王觀太子的反應,太子難道第一日知曉我非良善之人?”
這話別有深意,趙嫣的心“突突”地跳,她掐緊指尖,努力扯了扯嘴角:“肅王行事,孤見再多次也難以消受。”
聞人藺的眸中囚著她小小的身影,波瀾不驚,卻也深不可測。
“太子仁德。”他表示認可,抬手示意身後隨從:“還不快清理乾淨?”
屍體被拖走了,雪地上留下一行被拖拽出來的暗紅色,觸目驚心。
“孤身體不適,便不奉陪了。”啞聲說罷,趙嫣垂眸避開聞人藺的視線,搭著流螢的小臂朝馬車行去。
若非頂著病弱太子的身份,她恨不能三步並作兩步地逃離此處,離那道貌岸然的瘋犬越遠越好。
禁衛的動作很快,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長慶門下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一點兒血色也未曾被留下。
踏過濕漉漉的被潑過水的地磚,趙嫣總覺得空氣中還浮動著淡淡的血腥氣,令人反胃。她僵著脊背,短短十丈遠的距離,卻仿若走了一個甲子。
直到上了馬車,放下車帷,她才活過來一般,卸下偽裝,靠在車壁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鬆開被緊攥的五指,四個深深的指甲印橫亙於掌心,微微泛白。
“速回東宮,快。”流螢低聲吩咐著隨行侍衛,又沏了一杯熱茶塞入面色瑩白的趙嫣的手中,凝重地問道:“殿下見過肅王?”
馬車搖晃,茶水被灑出來些許。
趙嫣將熱茶一飲而盡,直至腹中暖意升騰,漫進僵冷的四肢中。
她抿了抿沾染了水光的唇,然後扶額道:“那日在暖閣避雪,我見到的人便是他。”
這回輪到流螢震驚了:“那殿下可曾……?”
“你別急著審我。”趙嫣拿出秋後算帳的架勢,反守為攻地問道,“我倒想問,你們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什麼?”流螢被問得一愣一愣的。
“臉。”趙嫣道,“你們始終不曾提醒我,聞人藺生著這樣一張表裡不一的臉。”
他們害得她以為肅王是何等面目猙獰之輩,以至於在暖閣中未曾認出此人,險些釀成大禍。
流螢怔然,好像確實如此。
提及肅王,人們第一想起的總是他那狠辣無常的手段,以至於忽略了他其實生了一副極具欺騙性的好皮相。
“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願領責罰。”流螢起身跪拜,低頭認錯。
一看流螢恨不能以死謝罪的模樣,趙嫣頓時沒了脾氣。流螢到底是服侍趙衍多年的人,脾性也和他一般古板無趣。
“罷了罷了,你繃著臉做甚?沒人要罰你。”趙嫣放緩了語氣,撫著心口道,“好在我隨機應變,有驚無險。”
話雖如此,可她心底的波瀾久久不曾平息,她仍心有餘悸。
越是大奸大惡之人,其臉上越不會寫著“大奸大惡”幾個字。這是她回宮以來記下的第一個教訓。
冬夜苦寒,殿內靜得只聞銀炭的“劈啪”聲響。
趙嫣擁著被褥,一閉眼,腦中就是雪地裡大片的猩紅色以及肅王漫不經心地擦拭指節時的垂著眸的側顏。
風聲鶴唳,她輾轉半宿未眠。
第二日早起去崇文殿聽學,趙嫣頂著眼底兩圈淡淡的青色,聽著文太師滿嘴老派迂腐的之乎者也,更是昏昏欲睡。
她托著下頜,手中貴重的紫毫也隨之在宣紙上留下一道曲折的墨痕。
趙嫣正眼皮打架,冷不防地傳來兩聲沙啞又突兀的咳嗽聲。她猛然醒神,睜眼便見文太師舉著水晶靉靆湊於跟前,鏡片後是他被放大的誇張的眼睛,顯得尤其滑稽。
她不動聲色地換了張乾淨的宣紙,歉意一笑:“抱歉,文太師,孤昨夜半宿未眠,有些精力不濟。”
整個大玄誰不知道太子殿下最是勤勉好學,堪稱天下少年之楷模?文太師斷斷續續地教了太子一年有餘,知曉他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亦手不釋卷,想來他是挑燈夜讀,思慮過多,方勞困至此。
文太師不由得心生憐憫,惴惴然道:“複學之初,殿下跟不上課業也情有可原。還請殿下以身體為重,切不可操之過急,過於勞累。”
這下輪到趙嫣無言了。沒想到趙衍的身份竟有這般好處,連她上課瞌睡,都有人爭著為她找理由。
趙嫣抬手撫了撫眼尾的淚痣,心中說不出是歉疚更多還是豔羨更甚。
宮道旁青簷藏雪,馬車搖晃。
流螢嚴嚴實實地放下車帷,將一疊經折裝的冊子奉上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名冊我已收集妥當。”
“很好,你辦事挺快。”
趙嫣淺淺地打了個哈欠,接過冊子粗略地翻看起來。
這冊子是她昨日撞見聞人藺後特意讓流螢收集來的,上面有朝中各位肱股之臣的家世性情、面相特徵等記載,方便她以後與他們見面時分辨人,不至於像昨日那般措手不及。
翻到肅王那頁,趙嫣的目光一頓。
上面關於聞人藺的生平記載僅寥寥數行,只寫著:天佑十年雁落關一戰,聞人將軍領十萬大軍被困孤城,幾乎全軍覆沒,僅余一名幼子存活。
這名倖存的少年便是聞人藺。
“天佑十年……”趙嫣喃喃道。
那年正是她被逐去華陽行宮之時,她在途中對那場慘烈的戰事有所耳聞。
後來聞人藺扶棺入京,皇上感其全家忠烈,准聞人藺襲其父官職。半年後,年方十七歲的聞人藺請旨北上平復騷亂,勢如破竹,開始掌控朝中的軍政大權。自此,他生殺予奪,威震朝野,從忠烈遺孤一步步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座,說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不為過。但他具體用了什麼手段,其黨羽暗樁又有哪些,冊子中提及甚少。
趙嫣左右翻看了幾遍,白皙昳麗的臉皺成一團:“為何就這麼點兒信息?”
流螢為難地道:“肅王行事謹慎周密,京中其耳目眾多,這些……已經是我們能查出的極限了。”
“他功高震主,按理說不應該如此。”趙嫣托腮,凝神問道,“父皇就如此信任他?”
“極盡寵信。”流螢道,“太子殿下也曾規勸過陛下,但陛下一概不理。”
“父皇竟昏聵到了這般地步。”
趙嫣難以置信,突然想到什麼,又微微擰眉。
阿兄就愛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傻事,會不會他的死……也和肅王有關?
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她打了個寒戰。若真如此,她在東宮的日子不會好過。
好在東宮不用參與朝政,自己最多去崇文殿聽聽課,想必不會與聞人藺再有交集……
如此想著,趙嫣懸著的小心臟終於落地,仿若撥雲見日。
肅王府。
積雪從壓彎的枝頭上落下,轉眼被人以疾步踏碎。左副將張滄捧著密箋大步穿過庭院,停在書房前,恭敬地叩了叩門扉。
“進。”
得到允許,張滄這才推開了門。
此處說是王府的書房,倒更像是一座偌大的藏書閣。牆壁四周的書架高不見頂,樓梯盤旋而上,通往二樓,露出來的冰山一角已夠磅礴,更遑論書架後還藏著深不見底的密室。
閣內周遭幽暗,只點了一對鎦金鶴首燭燈,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黃色的光暈。肅王便坐在那光暈的中心,正用棉布仔細擦拭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刃,一身玄青色的常服如墨色濃重,更顯得他的容顏英俊、深刻。
張滄脫了靴履,掩門而入,躬身將手中的密箋遞上:“適合太子太傅的人選名單在此,請王爺裁奪。”
天子命太子于崇文殿學習,太子太傅和伴讀人選卻遲遲未定。這是一個在東宮身邊安插人手的絕佳時機,因此朝中各派都鉚足了勁往裡塞人,但至於到底用誰,還得看王爺的意思。
只有王爺看中的人,才會順利地被舉薦到皇帝眼前。
聞人藺放下棉布,單手持匕首挑走了張滄掌心的密箋。
密箋並未在眼前停留,他指下的刀尖一轉,密箋便被橫亙於燭火之上,“哧”的一聲燃燒起來。
張滄面露詫異之色:“王爺,這……”
“泛泛庸才,不堪重用。”
火光跳躍于聞人藺的眼中,他俊美無儔的臉被光影分割成明暗兩面。
張滄問道:“王爺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密箋燃盡,聞人藺輕飄飄地吹散了紙灰,修長的指節微微轉動著匕首,如霜的鋒利刀刃上映出他深沉又冷漠的眸。
五
從趙嫣入東宮的第一天起,她的周遭便疑雲重重。
趙嫣又何嘗不知,母后毀去所有太醫院的記錄,絕口不提太子身死的細節,是為了讓她能安心地端坐於東宮,扮好太子的替身?她從未真正地相信過阿兄只是死于舊疾復發。
從流螢的嘴裡套不出話,趙嫣只能自己想法子查找蛛絲馬跡。
夜色深沉,宮城靜穆。流螢添了茶水,取下攏帳的金鉤,便領著宮婢們福禮退下。
待門扉被關攏,趙嫣便放下手中的書本,撩開帳簾,披衣下榻,赤足踩著柔軟的波斯地毯前行,找到里間隱藏的書櫃。
東宮裡藏書極多,書房與崇教樓她皆已找過,並未發現太子留下文書的痕跡。但正因為什麼都沒被留下,事情反倒顯得可疑,仿佛被人刻意清理過。
這裡是最後一處,這些書籍字畫被藏在私密性極強的寢殿內,想必是阿兄極其珍愛的物件。
趙嫣借著幽暗的燭光,輕手輕腳地翻找起來。
一張被折疊齊整的薄紙從書本中掉落出來,趙嫣忙蹲下身將它拾起,發現那是一張設計草圖,上頭畫的正是她十五歲生辰那天收到的金笄。
圖紙上畫得很精細,光是花紋便設計了四五種,都是花鳥瑞雲的圖案。
趙嫣用指腹輕輕地描摹著圖紙上端正的“嫣兒生辰禮”幾個字,昏黃的燭光打在她的臉上,眼睫投下長長的陰影,勾勒出無言的哀傷氛圍。
她幾乎能想像,在無數個挑燈的夜晚裡,病弱的兄長披衣執筆坐於此處,一邊壓抑著咳嗽,一邊用朱筆反復修改圖紙。燈下的他定然眉目溫和,滿心期許。
趙嫣揉了揉眼睛,將圖紙仔細地折好,輕輕地揣在懷中。
她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仔細地翻查了幾遍,便再無所獲了。
她不免失落,只得先物歸原樣。
正將書籍一本一本地推回書架,她卻發覺不對勁,最下排的木板後略微鬆動了,她用指節輕叩,似有空洞如鼓之聲。
趙嫣先前在華陽行宮裡時,曾無意間翻出當初工匠建造行宮的圖紙,然後照著圖紙上的標注搜羅出了好幾間用於藏匿古董器玩的暗室,其中不乏機關密道。
她當即便知這塊木板必有巧妙之處,用力一按,還真發現一個長約一尺、寬盈六寸的暗格。
暗格裡躺著一本泛黃的陳舊書籍。
趙嫣頓時睡意全無,將燈盞小心地擱在地上,繼而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頁。須臾,眼中的光又“撲哧”一下暗了下去。
暗格裡藏著的並非什麼機密文件,而是一本晉代《古今注》的抄本,其扉頁上落著一枚暗紅色的私印,上書“沈驚鳴”三個字。
這是個人名。
既然此書本身並非貴重之物,那麼珍貴的便只可能是贈書給阿兄的這個沈驚鳴。
書中還夾著一張紙箋,上書力透紙背的“拂燈”二字,字跡飄逸,但並非趙衍的親筆。
“拂燈……?”趙嫣喃喃。
這是何意?
她琢磨了許久也沒看出端倪,只得先匆匆將其復原,趕在流螢來查夜前回到榻上,以被褥嚴實地裹住細柔的身形。
漏壺聲聲,越發襯得東宮靜若墳塚。
次日聽學,趙嫣又遇到了麻煩——故太子的神態舉止她尚可模仿,才學文章她卻是難以炮製。
皇城中積雪消融,水珠滾落下殿簷,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澤。崇文殿中,小太子低垂著眼簾站立著:“抱歉,老師。”
小少年顯出愧疚的樣子,身量纖瘦,連說話也輕聲細語的。
文太師想起他一身的病,不免心軟道:“是老臣思慮不周了。殿下體弱,理應被寬宥幾日,若文章不會寫……”
“孤倒也並非不會,而是不懂。”趙嫣小聲道。
一聽學生有疑惑,文太師立刻正襟危坐:“殿下何處不懂?”
昨日文太師佈置的文章是《中庸》見論,趙嫣回東宮後獨自翻看了半宿,眉毛擰成了疙瘩。
她九歲離宮,太后娘娘又是個與青燈古佛為伴的寡淡性子,對旁的瑣事不甚上心,只請了洛陽的名門周氏的大儒定期為小孫女授課,之後便撒手不管了。
趙嫣平時哪裡能安分地陪著太后娘娘打坐念書?她見無人約束,便如脫韁的小馬,把大半精力花在了觀山玩水、苦中作樂上,是以雜書、話本她看了不少,四書五經卻鮮少涉獵,她一聽那些克己奉公、存理滅欲的大道理便腦仁疼,更遑論還動輒要寫千字長文自省。
她伸出纖細白淨的食指,指著書卷中的字列道:“書上言,中庸之道的第一步便是君子慎獨,即便一個人獨處也要藏起情緒,高興時不能大笑,悲傷時不能痛哭,處處謹小慎微,事事不能逾矩。”
文太師端著茶盞,頷首表示贊同。
趙嫣蹙了蹙眉頭,流露出為難的情緒。
文太師鼓勵道:“殿下但說無妨。”
“那,孤直說了。”小太子雖靦腆,那雙略微女氣的眸卻如明鏡般亮起來,“喜怒哀樂乃人之天性,人沒了七情六欲,當與木偶、傀儡無異。書上這般苛求,豈非讓我們泯滅人性?是故孤以為,這不符合自然之道。”
文太師險些被一口茶嗆住。
趙嫣課畢回宮,迎接她的果不其然是流螢那張凝重又板正的臉。
知曉流螢又要替母后教訓自己,趙嫣解下厚重悶熱的白狐裘,歎息道:“你知道的,我寫不出文太師想要的文章,強行落筆只會露餡。不如,我去尋個代筆?”
“不可!”流螢立即否決了。
長風公主假扮東宮太子之事乃皇后娘娘一手操辦的機密之事,參與此事之人稍有不慎便會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此事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公主怎可找人代筆?
何況太子殿下自小受鴻儒名士輔佐,精通文墨,公主要仿其文風談何容易?
流螢咬緊下唇,一抬頭卻撞見一雙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顆仿照太子殿下點出的淚痣明豔無比,絲毫不顯病弱之態,流螢便知趙嫣在誆自己玩,一時間有些晃神。
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人愛這樣逗弄她。
趙嫣習慣性地撐著下頜:“文章不能寫,可我若還呆呆木木的,一言不發,亦會露餡。我倒不如拋出幾個問題,讓文太師自個兒琢磨去。”
流螢神色稍緩,主子說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邊呢?她如何說?”趁著流螢整理思緒的工夫,趙嫣又問。
流螢挑開車帷一角,見東宮衛和內侍都遠遠地跟在馬車後,四下並無外人,方低聲道:“東宮三師的事,娘娘難以插手,不過挑個信得過的伴讀倒不難,以後殿下在崇文殿裡也能有個照拂。”
流螢身為宮女,並無踏入崇文殿內服侍的資格,每次都只能於門外等候,的確不方便,自己身邊還是得放個自己人才安心。趙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節,宮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記得每年此時,各府的王孫世子都會入宮赴宴。
或許,這是個她物色人的機會。
趙嫣的腦中閃現出那本藏在暗格中的《古今注》,眸光微動,她佯裝不經意的樣子道:“今日我聽文太師提及,有個叫沈驚鳴的人不錯,他是何許人?”
聽到這個名字,流螢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趙嫣將她這點兒微小的情緒收歸眼底,便知自己賭對了——此人果真和東宮有牽扯!
流螢似在猶疑該不該說,許久方道:“沈驚鳴乃前吏部侍郎之子,是左丞相李大人的得意門生之一,與洛陽名門之後周及並稱‘李門雙璧’。”
聽到周及這個名字,趙嫣的額角一陣抽搐,自己在華陽行宮裡就學的不堪回憶爭先湧入腦海。
抬手揮散思緒,趙嫣回歸正題:“我記得吏部裡有母后的人,若讓這個沈驚鳴成為東宮伴讀呢?”
流螢欲言又止。
“怎麼,信不過他?”
“不是信不過的問題,”流螢的聲音低了些,“而是這位沈公子……已經過世了。”
“死了?”趙嫣詫異地問,“何時的事?”
流螢道:“七夕夜遊燈時墜水而亡。”
沈驚鳴死在兄長過世前一個月……這麼巧?
線索還未開始便斷了,趙嫣不免惋惜。
流螢瞥見主子的神色,便知她心裡生了不該有的想法,抿唇片刻,低聲勸解道:“太子是因病而亡,殿下只管做好本分之事即可,切莫引火上身。”
因病而亡……
趙嫣輕嗤:“你與母后不必緊張,東宮無權無勢,眼下連個能用的幕僚都沒有,以卵擊石非明智之舉。”趙嫣別過白皙精緻的臉,眸色通透,“我有自知之明。”
她在心中盤算著,殊不知崇文殿中已是另一番愁雲慘淡之景。
年過七旬的太子太師傴僂著坐於書案後,水晶靉靆被平擱在幾案上,壓著一份素白的絹紙。大太監親自為他添了熱茶,見他坐了半天未動,便笑著問道:“文太師在看什麼?”
老人家這才回過神似的,捋著鬍鬚抬抬下頜:“殿下的文章。”
太子殿下的文章?
大太監面露疑惑之色,可這份絹紙不是空白的嗎?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呀!
文太師並不做解釋。正是一字不寫才顯其精妙啊!
他這一輩子輔佐了三代儲君,門生無數,講過的經史子集數車之計,從未有人提出如太子今日這般的疑問。
面對太子殿下標新立異之言,文太師只能盡職盡責地勸勉他:“君子就應該犧牲自己的欲望與喜樂,維護禮教法度,為天下人謀福祉。”他還苦口婆心地說讓太子殿下多多效仿先賢,克己復禮,甚至搬出了自己前兩代輔佐的儲君,並對其極力稱讚,言辭間難掩自豪之意。
然而殿下當時是如何說的呢?
“孤讓老師失望了。”少年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樣,讓人不忍苛責,可說出來的話耐人尋味,“但孤是個有思想、有血肉的活人,成不了誰的複刻之物。”太子露出一個好脾氣的笑來,誠懇地道,“孔聖人還主張因材施教,要師者根據不同人的性格進行教學呢。老師教了三代人,用的卻是同一套標準,教出來的學生千篇一律,與呆板的泥人何異?”
他輕言輕語,卻字字珠璣。
仔細想想,歷來東宮三師哪個不是將儲君當作泥人捏造的?就連文太師也一生都在致力於給太子灌輸自己的理念,力求將白紙般乾淨的少年培養成推行自己的政論的工具,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因材施教?
太子殿下休養這數月,果真成長了,也有主見了,竟能看破個中玄機。
文太師在驚惶之餘,心中更多的是為人師者的欣慰之意。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何必再深陷政治的泥淖中而忘掉了本心?
胸中豁然開朗,文太師輕喟一聲,顫巍巍地拄杖起身。
殿外暖陽正好,枯枝殘雪之下孕育的是來年的萬物爭春之景。
“文太師致仕了?”東宮的寢殿內,趙嫣披衣蓋住裹胸的生絹,眨了眨眼說道,“好端端的,他老人家為何要辭官?”
“這得問殿下您。”
流螢利落地給她套上煩瑣的衣物,束好白玉腰帶:“據說文太師昨日從崇文殿裡出來便直接去了太極殿,以年邁體衰、頤養天年為由請辭了。”
“並未談及東宮,說明他老人家還是懂得分寸的。”
但趙嫣並不知曉文太師主動請辭的“分寸”陰錯陽差地來源於她那份空白的試卷,只心道:文太師的確很老了,眼花耳聾,每次須傴僂身體,將眼睛貼在靉靆上才能看清字,自己見了他都覺得脖子疼。
坐在鏡前束髮時,趙嫣又問:“父皇同意了?”
流螢點頭:“文太師言辭懇切,聖上不得不同意。”
“文太師都辭官了,孤還得去崇文殿。”趙嫣理了理身上的錦袍,巴掌大點兒的臉龐上略染苦悶之色,“東宮三師,孤今日要應付的是哪位?”
“奴婢不知。”流螢也覺得奇怪。
按理說,皇后娘娘那兒應該得到消息了才對,怎會到現在還沒動靜?
趙嫣擰了擰眉,又很快地鬆開了:“孤去了就知道了。”
崇文殿內,軒窗半開。趙嫣看著倚坐在太師椅中的高大身影,霎時如遭五雷轟頂。
年輕英氣的男人身著一襲暗色常服,左臂文袖,右臂武袖,容顏如玉,於座中微微抬眸,那雙眼睫濃長的眸子一經打開便如奪魄般懾人。他波瀾不驚地道:“即日起,由本王兼任太子太傅,司教導太子之職。”
第二章
太子太傅
一
“他方才……說什麼?”趙嫣仿若幻聽,問身邊執拂塵的大太監。
老太監掛著笑,弓著身無比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即日起,由肅王殿下兼任太子太傅,輔佐東宮。此事是陛下親自點的頭。”
大玄朝完了,沒救了。
聞人藺是何人?他可是一言不合就能杖殺五品朝臣立威,跺跺腳就能讓整座皇城顫上三顫的人。
讓權傾朝野的異姓王輔佐尚不成氣候的太子無異于將人質送上門給人拿捏,父皇如何想的?
趙嫣思緒混亂間,聞人藺已撫袍起身,其暗色的文武袍下露出一片殷紅如血的中衣衣襟,雍容華貴。他的姿態依舊隨性從容,面容看起來溫潤無害,可趙嫣再找不回在暖閣裡初見他時那樣淡然的心境,只感到一種水漫咽喉般的壓迫感,難以呼吸。
聞人藺在她面前站定,審視她片刻後,微微抬起手臂,被護腕緊束的武袖下,筋絡微凸的手掌修長有力。
他會殺了自己嗎?趙嫣想起了在長慶門下飛濺的鮮血,不免心弦緊繃。
然而那只生殺予奪的手只是自然地落在了她被厚實的毛領披著的肩頭上。
“太子體弱,不妨坐下說話。”
趙嫣沒見聞人藺使勁,但肩頭一沉,自己跌坐在了書案後的席位上。她眨了眨眼,沒回過神來。
肩頭的手力道不重,卻讓人從心底發怵。趙嫣扭頭佯裝咳嗽躲開他的手,輕輕地道:“多謝肅王體諒。”
感到掌下的溫度稍縱即逝,聞人藺虛握了一下五指,不甚在意。
小太子的骨架如女人般單薄,仿佛自己一用力就能將其捏碎。這樣的雙肩怎能扛起這濁濁亂世的狂風驟雨?
聞人藺俯身靠近太子,長臂自身後伸出,越過太子的耳側,用白玉鎮紙將太子面前的宣紙一寸寸地撫平。
他感到那瘦小的身形顫了顫,眼底的輕慢之色漸濃:“本王赴任匆忙,禮部尚未有所準備,故而今日太子不必行拜師禮。太子先作策論一篇,本王瞧瞧太子的水平,方能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幾個字他說得格外自然、緩慢,像在隨口拉家常。
趙嫣的眼睫一抖。
崇文殿裡並無外人,可她昨日與文太師的談話內容今日就從聞人藺的嘴裡吐出來了……肅王府的耳目,還真是靈敏得可怕!
“肅王有心了。”
趙嫣坐得端端正正的,比面見皇帝時還要謹慎,唯恐被他看出端倪。
聞人藺似笑非笑,就著俯身鋪紙的姿勢稍稍側首:“太子做了什麼虧心事?”這個姿勢讓兩個人離得極近,低沉的嗓音仿若貼著她的耳朵響起,“否則,太子為何一見本王就如此緊張?”
自己要冷靜,不可自亂陣腳……
趙嫣神色不變,學著記憶中趙衍溫暾的模樣道:“肅王威名遠揚,孤很難不緊張。”
聞人藺笑了一聲,不置可否:“本王為天子執刃,只殺暗室虧心之人。”手中研墨的動作沒停,他氣息極輕地問,“太子應該……沒藏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趙嫣按捺住想打哆嗦的欲望,一板一眼地答道:“孤年少懵懂,連活著都艱難,能有何秘密瞞得過肅王?”
聞人藺靜靜地睨視著她,片刻後倏地揚眉展顏,仿佛方才的淩厲壓迫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戲言而已,太子還當真了。”聞人藺慢悠悠地提筆蘸墨,將筆遞到不禁嚇的小太子面前。
趙嫣哪裡敢碰他遞過來的筆?她只得故技重施,握拳抵著唇瓣輕咳,虛弱地扶額道:“連日天寒,孤體虛目眩,怕是做不出什麼好文章。”
聞人藺點點頭,收回筆道:“是本王思慮不周。”
咦?他竟這麼好說話?
趙嫣心下狐疑,偷偷地用餘光覷視他,便見他擱筆的右手轉了個彎,朝她的腕上摸來。她被嚇得眼皮一跳,忙抽出手藏於袖袍中,弱聲道:“肅王這是做甚?”
她抽手時,聞人藺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冰涼的觸感引得她戰慄不止。
他的手,竟一點兒似人的溫度也沒有!
聞人藺的指尖微頓,他慢慢地抬起眼皮看她:“本王略通岐黃之術,可為太子診脈,調理一二。”
趙嫣暗自咬牙,心道:自己的那點兒小心機在聞人藺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脈象即命門,自己病與不病他一摸便知,更不用說男女的脈象本就不同。
她笑得不那麼自然了,裹緊狐裘道:“替孤調養是太醫院的職責,這等小事……不必勞煩肅王殿下。”
“太子身系國之安危,這不能算小事。”聞人藺一副端方的君子模樣,可眼底的笑意分明透出深不可測的意味,“還是太子以為,本王連太醫院的庸醫都不如?”
趙嫣嗓子發幹,強裝鎮定道:“孤如今的處境肅王應該知曉,孤前不久才死裡逃生,若肅王調理時孤又出了什麼好歹,恐會牽扯不清,連累於你。”
說罷,她顫巍巍地抬起水潤的眼,一副“我也是為你考慮”的怯弱神情,要多誠懇有多誠懇。
聞人藺對她的反應頗為意外,沒收回手,戴著鷹紋玄鐵戒的食指就勢落在幾案的邊沿,不疾不徐地輕點著,無形中的壓迫感極強。
魏皇后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闖了進來。
一國之母鳳袍拖地,走出了女將般的颯爽威儀,冷然道:“肅王真是好興致!朝堂百官還不夠你管的,你倒管起教書來了,天下的忠臣良將都死絕了嗎?!”
流螢垂首跟在皇后身後,趙嫣便知是她悄悄地搬來了救兵,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大口氣。
她起身行了個禮,殿內伺候筆墨、茶水的太監們亦齊齊退讓、叩首。
一片跪拜聲中,聞人藺負手挺立的身形便顯得格外扎眼。
他竟連欠身禮也沒做,略一頷首便當作打招呼了:“娘娘謬贊。本王雖年輕,教教太子殿下還是夠格的,倒是皇后娘娘您……”他頓了頓,“如此行色匆匆地趕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要急於遮掩什麼。”
“本宮就這麼一個兒子,少不得要時時探望、關懷。”魏皇后鳳眸清冷,不無譏諷地道,“畢竟肅王對付旁人的手段可是厲害得很哪!”
宮人們顫巍巍地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一點兒。
唯一不正常的人是聞人藺,他連半點兒不悅之色也沒有,甚至還有心情低笑出聲:“娘娘賞臉垂聽,是本王的榮幸。”隨後,聞人藺轉身往太師椅中一坐,朝內侍道:“愣著做甚?難道讓娘娘站著聽講嗎?”
滿地的宮人們這才活泛起來,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
聞人藺沒再讓太子作文章,拿起一本《六韜》便開始講解起來。
他的聲音低沉淳美,娓娓道來,將枯燥又抽象的兵法講得淺顯易懂,其單手執卷的模樣頗有幾分儒將的風度。
可惜趙嫣實在沒有心情仔細聽,夾在皇后和肅王之間,只覺得兩個人如神仙過招,空氣中似有暗流翻湧。
她好不容易挨到撞鐘聲響,聞人藺也不拖堂,放下講了一半的兵法便起身告辭了。
度過了讓人心驚膽戰的一堂課,趙嫣似被抽去渾身力氣般伏在幾案上,如獲大赦。回過神來,她才發覺後背涼颼颼的,竟是冷汗浸濕了內衫。手背上仿佛還沾染著聞人藺的溫度,寒入骨髓。
魏皇后起身,使了個眼色;流螢會意,領著內侍們退下了。
趙嫣知道母后想問什麼,便啞著嗓子疲倦地道:“此處不安全,回去說。”
肅王府的耳目眾多,昨日她與文太師的談話內容已然被傳到了聞人藺的耳中,她們斷不能在此處商議機密之事。
回到東宮內,趙嫣剛掩上大門,魏皇后低冷的聲音便自身後傳來了:“他先前與你說了什麼?可有異常之處?”
趙嫣獨自面對聞人藺的壓迫,與他周旋這麼久,母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關心的卻並非她是否害怕,而是計劃是否穿幫。
趙嫣癱坐在軟榻上,壓著心頭的那點兒餘悸道:“我暫且糊弄過去了,不過他再多來幾次,我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她算是徹底看明白了,肅王工於心計、心狠手辣,其危險程度絕非雍王那幫烏合之眾能比肩的。
她得找機會逃離他的掌控……
對了,蜀川叛黨!
趙嫣的眼眸一亮,心想:眼下天寒地凍,蜀川叛黨受不住嚴寒,此時正是大玄反攻蜀川叛黨的好時機,我若能讓父皇將肅王調出京去平定叛黨,那麼自己在宮中就能迎來喘息之機。
魏皇后見女兒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便知她在心中盤算著什麼。
她蹙起眉,毫不留情地道:“我勸你莫要胡思亂想,你父皇不會迎戰的。”
“為何?”趙嫣抬眼,將信將疑地問道,“連日大雪,既可讓大玄乘勢追擊蜀川叛黨,又可讓父皇調離肅王,此乃一石二鳥之計,父皇為何不迎戰?”
魏皇后紅唇微動,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好在衍兒極少露面,肅王也對他知之甚少。聞人藺若使計詐你,你只管穩住,萬事有本宮兜著。”魏皇后曳袍轉身,字字凜然地說道,“只有一條,萬不可讓他借機碰你!否則男女之別恐瞞不過他的眼睛。”
屆時不止她們母女,整個大玄都將墜入煉獄之中。
而此時,被看作邪魔惡煞的男人正倚坐在暖閣的美人靠上,手裡拿著一小袋子肉乾,逗弄著宮中被散養的野貓。
野貓有花的、黑的、白的,俱翹著尾巴,圍著這位俊美的邪魔“喵嗚”著輕蹭。
殺人不眨眼的肅王殿下眼瞼低垂,唇畔帶笑,時而憐愛地以指勾撓貓的下巴,畫面竟有一種詭異的和諧之感。
“率軍平叛需要金山銀山,眼下皇帝拿得出?”
他揚手撒了一把肉乾,風雅之姿渾然天成。
越是兵荒馬亂,便越是舉國求仙問道,祈求能脫離苦海。這些年來,國庫的銀兩早化成了三千宗室的錦衣玉食,化作了道觀宮殿的一磚一瓦,如今的大玄只剩一具華麗的空架子,搖搖欲墜。
張滄遲疑地道:“即便無須領軍迎戰,王爺也沒必要親自監視太子,這等小事交給下面的人做便可。”
聞人藺慢悠悠地乜斜著眼,看著張滄。方才還在討食的小野貓們像被看不見的氣息驚擾到一般,“嗚”地奓毛四散逃去,只餘零星的肉乾殘留在階前。
聞人藺負手起身,黑靴自殘渣上蹍過,輕描淡寫地道:“下次本王在做事之前先請教你?”
張滄微黑的臉龐瞬間被嚇得白了一個度:“卑職失言。”
聞人藺卻繞過他,徑直走了。
宮道漫長,沒人知道他的心裡在盤算什麼。
這麼多年了,連張滄也不曾真正瞭解過自家主子,但唯有一點張滄可以確定:小太子落在肅王的手裡,日子怕是不會好過了。
二
趙嫣裹著被褥坐於榻上,蠶繭似的露出一張臉,臉上浮現出些許慘淡模樣;流螢將剛熬好的苦澀湯藥擱在幾案上,看著主子,難掩同情之色。
肅王成了太子太傅。
誰也沒料到,事情竟會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事到如今,她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流螢狠了狠心,終於開口道:“今日禮部主持拜師禮,殿下不能缺席。”
聞言,趙嫣歪倒身子,蔫蔫地吹起額前垂落的一縷碎發。但抵觸歸抵觸,她不可能真不顧大局,龜縮逃避。
她幾度深呼吸,待做好準備後,方從被褥中伸出纖細的胳膊,掌心朝上地招了招手。
流螢會意,忙將改變嗓音的湯藥擱在她的掌心裡。
趙嫣皺著眉,“咕咚咕咚”地將湯藥大口飲盡了。
而後她下榻更衣。平日裡她總嫌棄流螢下手太重,把胸部勒得讓她喘不過氣,今日她倒是乖乖地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宮中的雪已化,輿轎恢復通行了。
去崇文殿的路上,趙嫣翻出記錄兄長的人際關係與習性的冊子,仔細地研讀起來。
晨曦透過搖晃的垂帷灑入,她眼睫似鍍著光,菱唇緊抿,神情前所未有地認真,仿佛她此行不是去聽學,而是赴刑場。
流螢留意著周邊動靜,暗自歎息:殿下到底是個及笄不久的少女,平日裡再伶牙俐齒,和肅王那樣心機深重之人交手也會露怯。
崇文殿外,禮部的禮贊官立於左右。等吉時到了,聞人藺方著正式的朱紅官袍信步走來。
流螢向前給主子整理衣袍,借機壓低聲音道:“娘娘會讓李浮跟著殿下伺候,殿下不必緊張。”
趙嫣以餘光向後看,果然看到一名眼熟的小太監捧著束脩向前,朝她笑著露出一顆小虎牙。
趙嫣記得李浮這張臉,他是母后親自把關教出來的內侍,年紀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的,但做事相當機敏、伶俐,是個信得過的忠僕。
趙嫣安心了稍許。
按禮制,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須下跪叩首,以示尊師重道,然而趙嫣對著這樣一個人……她思緒雜陳,只能說服自己,當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無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葉,那些繁文縟節便免了吧。”聞人藺開了金口,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
趙嫣知他不懷善心,臉上卻做出感激的神情,籠手朝殿中行了個規矩的學生禮:“學生謝過太傅。”
尋常臣子若受儲君大禮,當側身避讓,聞人藺卻連表面的謙卑之態都懶得做,坦然受之,可誰又敢說他狂妄呢?
禮贊官引太子入殿,內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禮。
鼎內焚著香,上座的聞人藺著一襲朱紅羅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極為好看的,只是睜眼看人時無甚溫度,而顯淩厲、壓迫之意。
趙嫣打起十二分精神,親自斟酒舉於眉上,躬身再禮道:“學生受業于太傅,請太傅飲酒賜教。”
太子太傅飲下此酒,便算拜師禮成。
然而她手中的杯盞久久未被取走。
趙嫣舉了一會兒便開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聽到聞人藺道:“本王得聖上抬愛,粗鄙之人獲此虛榮,實乃慚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恥下問才是。”
這雖是勉勵之言,他卻說得極為緩慢,恨不得把一個字拆成幾個音來說。
這傢伙,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心裡吐槽歸吐槽,趙嫣面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裝模作樣地道:“學生謹記。”
她的眼睫顫抖,被高捧於眉上的酒盞內也蕩起了細密的漣漪。聞人藺這才紆尊降貴似的抬手接過酒盞。
他的指腹在不經意間與趙嫣的相觸,勾起寒玉般的涼意。她也不知他做了什麼,杯盞到了他的手裡,抖動的漣漪立刻平息,盞中之酒化作一汪碧鏡,倒映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神。
趙嫣捏緊手指,在袖袍中輕輕地蹭了蹭。
聞人藺像是沒看到她這番小動作,將酒盞置於唇邊,輕嗅一番,而後一飲而盡,抬了抬袖袍,將酒盞倒扣於幾案上,姿態優雅至極。
趙嫣籠手再禮,禮成。
皇宮中最危險的亂臣賊子就這樣成了與她日日相伴的老師。
趙嫣只覺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中的冷霧一般,混混沌沌的,讓她看不清方向。她倒有點兒懷念在華陽行宮裡無憂無慮的日子了。但阿兄的死永遠是紮在她心中的刺,她既然選此道路,哪怕荊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個明白。
她定神間,禮贊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繼而兩排內侍提著炭盆魚貫而入。她定睛一看,只見十幾個炭盆中俱燃著霜白無煙的銀骨炭,被滿滿當當地塞在殿中各處角落裡。
趙嫣的書案旁還被他們格外貼心地多擺了兩盆。
內侍們將所有窗扇打開一線透氣,而後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自始至終未曾發出半點兒多餘的聲響。整座大殿頓時暖氣充盈,烘得人皮膚發幹。
“太傅,這炭盆……會不會太多了些?”趙嫣囁嚅道。
“多嗎?”聞人藺巋然不動,一抬眼皮,看向面前裹得嚴實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說天寒體虛,本王這才特意命人多備了些炭盆驅寒,以免太子又頭暈目眩,不能提筆作文。”
他倒也不必如此!
殿裡這麼多炭盆,她恐怕文章沒寫出來,人就被烤得七竅生煙了!
趙嫣甚至懷疑這是聞人藺故意為之,偏生眼前的男人面若止水,言辭關切,好像真的只是在為病弱的太子考慮。
趙嫣心裡有火,鼻腔裡亦燥熱非常,手心裡全是汗。
“太子不必緊張,本王今日不讓你寫策論。”聞人藺像是誤會了她的幽怨眼神,屈指點了點桌面道,“坐過來。”
他的語氣不算嚴厲,相反,有種和風細雨的意味,可趙嫣早已見識過他的手段,只得小步向前,硬著頭皮在書案對面坐下。
他只要不讓她寫文章,什麼都好說。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著趙嫣,可她畢竟並非真正病弱之人,此時裹著厚重的狐裘,只覺得身上著了火似的。她抿了抿發幹的唇瓣。
身後的李浮低著頭,頗有眼力見地給主子遞上一杯溫涼的茶水,將窗扇的縫隙又推開了些,笑道:“太子殿下有咳喘之疾,可不能悶著。”
趙嫣偷偷地遞給李浮一個贊許的眼神。
然而這些努力都是杯水車薪,從窗縫裡湧進來的這點兒氣流壓根帶不進多少涼意。她忍著想要將狐裘扒下的衝動,掩飾似的端起茶杯,小口輕抿茶水潤嗓。
聞人藺將書案上的黃梨木板一掀,翻過來,那竟是一張縱橫交錯的棋盤。
趙嫣愣住了:“太傅不繼續講解《六韜》嗎?”
聞人藺輕拂去棋盤上的一點兒細灰,漫不經心地道:“本王聽說太子棋藝不錯,師從何人?”
皇城裡飛進來一隻蒼蠅都瞞不過肅王的眼睛,他又怎會不知先太子的弈學夫子是誰?莫非他對她的身份起疑了,以此借機試探?
好在趙嫣早將兄長的人際關係背熟了,對答道:“數年前孤幸得左丞相指點兩局,略知皮毛罷了。”
“李恪行的棋藝在大玄是排得上號的,本王與他教出來的弟子對弈不算辱沒。”聞人藺頷首,撫袖做了個“請”的手勢,“那便請太子殿下與本王手談一局。”
滿背的熱汗開始發冷,趙嫣昧著良心道:“太傅昨日所講的《守土》一篇孤甚是喜歡,只是孤尚有幾處不太明白。要不,太傅還是繼續講解吧。”
聞人藺順手從書堆中挑出《六韜》拿在手中,將青玉棋罐往趙嫣面前推去:“對弈如兩軍交鋒,其中的奧妙不比兵法的少。殿下儘管提問,不耽誤本王下棋。”
她的請求竟被他輕飄飄地堵了回來!
炭盆中火勢正旺,這回趙嫣再拿天寒體虛說事便行不通了。她臉頰發燙,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執起白子。
下棋嘛,她倒是會的,先前在華陽行宮裡時,周及曾教過她幾手。
姓周的小古板是左丞相李恪行的得意門生,流螢嘴裡的“李門雙璧”之一,自是棋藝精湛。只是趙嫣天生不是安分之人,把小聰明都用在琢磨如何悔棋上了。
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子趙衍,是光風霽月的少年,她自然不能再暴露先前的習性。
她將第一手落在星位,選了個保守的開局。
聞人藺單手執卷研讀,都沒挪視線,跟著落下一子。
幾著過後,趙嫣落子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她面露難色,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而聞人藺便顯得遊刃有餘多了,甚至還抽空打趣:“太子若再看不出陷阱,便要輸了。”末了,他還輕飄飄地補上一句,“這才第幾手?”
對弈之人最怕被攻心,心不穩,棋必輸。何況這殿內還燒著十幾個火盆,空氣燥熱,整個崇文殿仿若蒸籠般熏烤著她的理智。
李浮擰了帕子給她拭汗,然而無濟於事。
聞人藺這才從書卷後抬起眼來,慢悠悠地看向她。
小太子面色潮紅,臉上掛著細密、晶瑩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了。
聞人藺不由得想起有人曾贈送他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平時白若凝脂,一經水浸透,便會呈現出胭脂般瑰麗的紅色來,像極了小太子此時汗津津、紅撲撲的臉蛋。
小太子雖是傳聞已久的男生女相,可未免太過嬌弱、漂亮了些。
聞人藺以書卷抵著下頜,“咦”了一聲,道:“太子因何汗出如漿?”
他明知故問!
趙嫣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
聞人藺慢悠悠地翻了一頁書,一點兒燥熱不耐的情緒也沒有。黑玉棋子在他骨相極佳的食、中二指間轉動著,他俊美的臉上清清爽爽,不見一滴髒汗,整個人宛若以冰玉雕成。
他還是活人嗎?他不熱嗎?!
心裡正吐槽著,她便聽見聞人藺額頭上長眼睛似的適時補充道:“屋內暖和,殿下何不解下狐裘冬襖?免得氣悶。”
這人看似端方純良,其實連五臟六腑都是黑的,竟想出這等損招!她若當眾寬衣解袍,身份還瞞得住嗎?!
見趙嫣不動,聞人藺便傾身道:“也罷,太子嬌貴,本王親自服侍太子。”他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朝她伸出手來。
他修長的手指碰到她的狐裘衣結時,李浮怔住了,趙嫣也怔住了。
她下意識地躲開了,卻因為用力過猛險些仰倒,堪堪用手撐住地磚方穩住身形。
四目相對,聞人藺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趙嫣索性順勢做出虛弱力竭之態,“噝”了一聲,搖搖晃晃地道:“太傅勿怪,孤這是在出虛汗,失態了。”
李浮趁機攙扶住她,忙不迭地幫腔:“正是呢!太醫叮囑過,殿下萬不可去衣受風,得發出這身汗才算好呢。”
聞人藺挑了挑眉,趙嫣也不知他信了這番鬼話不曾。
他收回手,冷眼看著趙嫣掙扎著爬起,問道:“那麼,太子可想好後手了?”
“孤正想著。”趙嫣低著頭小聲囁嚅道,視線在棋盤上來回遊移。
“李相獨創的燕尾陣可解此局。”聞人藺拈著棋子,別有深意地說。
趙嫣都沒見過這位左丞相,哪裡會什麼燕尾陣?!可聞人藺正盯著她,這手她不下也得下。只是她下了,說不定會露出馬腳……
趙嫣執著白子,只覺得呼吸帶火,臉頰灼熱,五臟六腑都快燃燒起來,眼前的棋盤也變得飄忽扭曲起來。她感到鼻腔忽地一陣濕癢,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李浮瞪大了眼,趙嫣茫然地抬手一摸,見到了指尖上的鮮紅色。
竟是殿內太過燥熱,她上火流鼻血了!
眼睫顫了顫,趙嫣隨即就勢兩眼一翻,晃晃悠悠地朝前栽倒下去。她的額頭磕在棋盤上,發出好大一聲沉悶的聲響,黑白棋子瞬時“嘩啦啦”如水珠般蹦落至地面。
“來人哪——!太子殿下不行了!”李浮手疾眼快地撲過來,護住她悲壯地大喊。
聞人藺看著滿盤散亂的棋局,眼皮一跳。
三
崇文殿后是一處供皇子或帝師休憩用的房舍,內置暖榻。
魏皇后匆匆地趕來了,鳳冠上的那對步搖也仿佛失了往日的端莊之態。
東宮麾下的太醫張煦已候于房舍中,流螢和李浮圍著小榻,擦臉的擦臉,遞水的遞水,沒讓旁的宮女和太監近身。
魏皇后隔著兩個人,只見趙嫣不省人事地躺在榻上,被狐裘裹得緊緊的,額上紅腫了一塊,一側的鼻腔中還隱隱地帶著血。
她不由得呼吸一窒,大步向前,在榻沿坐下了,隨後屏退了其餘的宮侍:“怎麼回事?”
李浮間或抽搭一聲,跪著答道:“殿下與太子太傅對弈,不知怎的就口鼻溢血,猝然昏厥了。”
流螢的額角抽了抽。
殿下不過是流了兩滴鼻血,就被這小子說得像命不久矣一般。可他若不說得嚴重些,今日他們便沒法從此時正坐于崇文殿中的肅王的眼下脫身。
於是流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拆穿李浮。
魏皇后面色沉重,伸手去撫趙嫣額上的瘀傷,趙嫣那緊閉的纖長眼睫便微不可察地一顫。
魏皇后的指尖一頓,她與年輕的太醫交換了個眼神後,便什麼都明白了。
宮中無人知曉,太常寺卿容仕青與魏皇后乃年少舊識,有著過命的交情,而太醫署隸屬于太常寺,她選一個嘴嚴又可靠的太醫來遮掩真相並不難。
張煦才到及冠之齡,卻是太醫署裡百年一遇的奇才,生性沉默寡言,離群索居,因研究的方向頗有些旁門左道的意味而備受同門排擠。這樣的人最適合被收入岌岌可危的東宮麾下,趙嫣日日飲用的改嗓湯藥便是他調製出來的。
“殿中暖炭過熱,傷及肺氣,太子殿下又過於體虛,一時受不住,急火攻心,方至昏厥。”
張煦收回手,面不改色地胡謅著,說話間已開好藥方,交予李浮去抓藥、煎藥。
門外立侍著的小太監豎著耳朵,聽罷便立刻不動聲色地退下,趕去崇文殿中彙報。
待不相干的人盡數退下,魏皇后方命流螢關緊門窗,複雜的目光落向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病患”。
“人都走了,”魏皇后收神斂容,淡淡地道,“你還要裝到何時?”
長睫鴉羽般抖動幾番後,趙嫣作勢悠悠轉醒,掃視了一圈,用氣音小聲問道:“肅王呢?”
流螢貼著門縫待了一會兒,確定外頭無可疑之人方回來稟告道:“肅王在殿中坐了片刻便走了。”
趙嫣這才捨得將眼睛全睜開,掀開狐裘坐起身,長長地呼出一口肺腑中的灼熱之氣。
她若繼續在崇文殿中待下去,非得在冬日熱出暑病不可,但腦袋上這一下可是結結實實地砸在棋盤上的,沒有作假。她以指輕觸額前紅腫之處,當即疼得直吸氣,眼尾泛紅,越發顯得那顆細小的淚痣嫣紅、嬌豔。
屏風後的太醫張煦就像個木樁子,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調配了活血化瘀的藥膏呈上後便收拾藥箱,起身告退。
趙嫣心道:此人如此懂事、省心,難怪會被東宮選中。
張煦走後,魏皇后這才徹底卸下“母慈子孝”的偽裝,拿出素日冷清的樣子道:“虧你想得出這招,若是肅王趁機搭脈,你眼下已經涼了。”
“不是有李浮在嗎?”趙嫣扶著隱隱作痛的腦袋,難受地嘀咕,“何況聞人藺又不傻,儲君在他的課上昏厥,他自是要避嫌……”
魏皇后的語氣嚴厲了些:“此非兒戲,你能次次如此僥倖?”
趙嫣氣血翻湧,剛緩過來的鼻腔又開始發癢,她忙仰頭靠在榻上,眼睫投下一圈可憐兮兮的陰影。
“娘娘莫怪,肅王燃炭對弈,步步進逼,殿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流螢忍不住向前一步,跪拜下來,出聲解釋。
魏皇后何嘗不知內情?只是常年的杯弓蛇影使她忘了該如何溫聲細語地說話。
“先上藥。”她喉間幾番湧動,最終只說出這麼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流螢便起身端來菱花鏡,以溫潤的玉片挑了一抹藥膏,輕而仔細地塗抹在趙嫣額上的傷處,再用乾淨又柔軟的繃帶包紮上。
小少年的眼尾紅紅的,素白的繃帶低低地壓在眉上,更顯得她的臉頰瑩白小巧,楚楚可憐。
魏皇后不免想起了死去的兒子,難掩恍惚之色。
接下來的兩刻鐘,屋內只餘沉默的氣氛。
趙嫣做戲自然要做足,飲了藥後,在房舍內躺了半天方等到太極殿的傳旨太監。
老太監來替皇帝撫慰太子,讓太子好生休養,保重身體。這意味著東宮接下來幾日都有藉口不用聽學。
終於能短暫地逃離名為“肅王”的陰影,趙嫣只覺天都亮堂了,額頭上的那一下她總算沒有白砸。
她回到東宮時,正是宮燈初燃、燭火通明的時候。
下轎落地後,趙嫣深深地吐息,只覺得神清氣爽。
剛拐過廊廡,她便見守門的東宮衛統領迎面走來,稟告道:“太子殿下,一位名叫柳姬的女子求見。”
流螢聽到這個名號,面色微變:“你們放她進來了?”
這批東宮衛是新被調來的,並不知曉從前的隱情,忙解釋道:“她持有東宮的令牌,見之如殿下親臨,屬下等不敢阻攔。”
趙嫣聽得雲裡霧裡的,只記得東宮上下除流螢以外的其餘人都被撤換掉了,這個“柳姬”又是誰?
她觀流螢的面色,發現流螢似對此人的出現感到頗為緊張,剛要開口問,便聽到前方承恩殿的大門“砰”地被人由內踢開,發出震天聲響。
趙嫣詫異地望去,只見一名遍身綾羅的大美人闊步邁出,往階前颯爽一站,慍怒道:“趙衍!你把我支開了幾個月,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趙嫣著實被嚇了一跳,不僅因為這名大美人竟敢直呼太子的名諱,更因為流螢附耳低語的一句話——“此人便是柳姬,太子殿下所納的……妾侍”。
妾……妾侍?她那柔弱得不能自理、年方十五歲的兄長……已經有屋裡人了?
她正驚疑著,大美人發現了她額上的繃帶,當即神色一凜。
“喂,你怎麼受傷了?誰弄的?”
大美人大步向前,自然地抬手去碰趙嫣的額角,卻被侍衛執戟攔在兩步開外的地方。
大美人從未受過這般待遇,當即挑了挑柳眉:“不長眼的東西,連我也攔?”
平心而論,柳姬是個讓人一眼看上去便知她一定很特別的女子。她的面容甚為大氣,五官比尋常女子多了兩分異域的立體感,脂粉難掩其英氣,連聲音也是中氣十足的;身量高挑,風風火火,美得張揚,似帶著刺,一點兒也沒有京中女子的纖弱嬌柔之感。
傳聞中的“恃美而驕”大概就是眼前這般盛景了。
趙嫣在心中感慨:自己來東宮這些時日,還真是無時無刻不驚心動魄。
不過,柳姬既是與趙衍親密接觸過的人,自己應對時要更謹慎才對。
“我不小心撞到了頭,已然包紮過了,你不必擔心。”趙嫣清了清嗓子,在流螢的目光的示意下硬著頭皮開口道,“孤有點兒累,先去沐浴休息了。”
柳姬狐疑地看著她,半晌,推開面前的長戟道:“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眼見著大美人比自己還高上兩三寸,趙嫣忙仰首後退一步道:“不必,孤有流螢伺候。”
柳姬眼底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她看了流螢一眼,臉上漸漸浮現出受傷的神情:“殿下以前不都是與妾身同浴同眠的嗎?為何妾身回娘家一趟,殿下便與妾身這般疏遠了?”
趙衍,我小瞧你了。
趙嫣在心中吐槽著,剛包紮好的額角又開始抽痛起來。
“柳姬奔波數月,必是累了,理應好生休息。”她佯裝體貼,尋了個藉口糊弄過去。
柳姬望著太子將要離去的背影,沉思片刻,忽然問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殿下今晚……還與妾身一起登樓點燈嗎?”
趙嫣下意識地看了流螢一眼,而後含混地道:“不了,下次吧。”
柳姬便不再多言,目送她緩步遠去。
沒了聞人藺的壓迫,趙嫣難得睡了兩個懶覺,唯一頭疼的問題便只有如何妥善地打發走柳姬了。
“流螢,”趙嫣權衡許久後喚道,“你將那個柳姬的事仔細地說與我聽聽。”
肅王府內,燭火影影綽綽。
聞人藺照舊著一襲暗色常服,在書案後提筆練字。
“太子今日也以頭疼為由告假了,未去崇文殿。”左副將張滄低聲稟告,多有不平之意。
聞人藺本人倒是如沒事人一般,眸靜如水,其中映著一點兒燭火的柔暖之意。
張滄琢磨著:王爺又在打什麼主意呢?
小太子先是毀了王爺的棋局,這幾日又託病不見人,將王爺晾在崇文殿裡。更不可思議的是,素來殺伐果決的王爺也不生氣,就慢悠悠地踱回府中看書、練字,頭頂都快生出聖人的光環來了。王爺上次這般風平浪靜,還是在他設計夷鎮國公全族之前。
張滄正揣摩著,書房外就傳來叩門聲。
“王爺,將孫醫仙請來了。”說話的人是肅王府的另一名親衛,右副將蔡田。
聞人藺不疾不徐地落下最後一筆,方直起身收筆:“備車,請孫醫仙隨本王進宮一趟。”他審視著未幹的墨蹟,接過帕子慢慢地擦著指節,淡然道,“太子病痛如斯,本王身為太子太傅,也該親自登門慰問一番了。”
張滄訝然地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
此時燈火闌珊,乃人定時分,正是一天中人的精神最為放鬆、懈怠的時候。往常他們抄家、拿人就喜歡選在此時,因為一逮一個准。
似乎明白了什麼,張滄打了個哆嗦。
王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四
“今春會試前,太子殿下曾去過明德館,一則是聽臨江先生講學,二則是代天家勸勉儒生,以示惜才重賢之意。”緊閉的寢殿內,流螢將往事一一道來,“當時奴婢于坤甯宮侍疾,並未隨行,只知殿下與諸多志同道合的學生相談甚歡,柳姬便是殿下在這段時日裡結識的。殿下對其心生愛慕,歸程時將她帶了回來,並賜予了宮籍。”
趙嫣額間紮著繃帶,半伏在桌上,拈著銀針挑了挑燭臺上的燈芯,問:“阿兄很喜歡她?”
流螢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道:“殿下常留宿承恩殿,與她共習書畫,秉燭夜談。”
承恩殿便是阿兄劃給柳姬的住處。
“談些什麼?”趙嫣問。
流螢一愣,低下頭去:“那會兒殿下是不用奴婢伺候的。”
趙嫣也愣住了,末了又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違和之感來。在她的印象裡,阿兄瘦弱、年少,循規蹈矩,不像是耽於女色之人。
她不太自然地撓了撓頸側,看了一眼越發靜默的流螢,岔開話題道:“柳姬既是太子深交之人,你之前為何從未跟我提起過?”
流螢回道:“為了柳姬的事,皇后娘娘曾與太子殿下起過爭執。”
趙嫣了然了,看來母后並不喜歡這位張揚颯爽的大美人。
“太子殿下仁孝,在出宮避暑的途中便修書將柳姬送走了。後來柳姬再無音訊,奴婢以為此事已作罷,是故沒向您提及。”
“若阿兄真捨得放她走,便不會給她留東宮令牌。”
這亦是流螢最擔心的問題,她幾乎下意識地說出了口:“柳姬不能留在殿下身邊。”
趙嫣極少見流螢表露喜惡,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母后的意思?”趙嫣問。
流螢猛然抬起頭來,趙嫣看見她的臉色“唰”地白了,她像犯了什麼不可饒恕之罪般驟然跪拜,規規矩矩地道:“奴婢僭越,請殿下責罰。”
“又來了……”趙嫣輕歎一聲,放下手中的銀針道,“人有喜惡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因個人的喜惡隨意傷害他人即可。你不必這般自責,起來吧。”
流螢的臉還白著,那句“僭越”與其說是她對趙嫣的請罪之辭,倒不如說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影子投在地上,像無形的枷鎖,將她緊緊地禁錮著。
趙嫣只好換了個法子,琢磨片刻,稍稍坐直身子道:“柳姬畢竟是跟了阿兄半年的人,你去收回她的宮籍與令牌,再準備些金銀細軟,客客氣氣地將人送出宮安頓吧,就說這是孤的意思。”
得了任務,流螢這才起身,又恢復了往日那般利落、沉穩的模樣。
待流螢走後,趙嫣凝神片刻,披衣行至廊下,喚來了正在領軍巡夜的東宮衛統領孤星。
“今年春考前,孤曾在明德館聽學,你去將和孤有關的文墨書卷取回來。年底考課,孤用得上。”想了想,她又溫暾地補上一句,“只要是有字的,你都別落下,行事低調些。”
孤星一句話都沒多問,便抱拳領命,利索地退下了。
趙嫣看著濃墨般的夜空,下意識地撫了撫左眼眼尾那顆被刺下的小痣。
多虧了柳姬的出現,她才得以知曉阿兄年初曾去明德館聽學的事。以趙衍的性子,他既然結交了那麼多志同道合的儒生,必然會留下書信、文章,自己或許能從中窺察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流螢與李浮是母后的人,一向反對她追查太子的死因,所以這事她只能交給旁人去做。
趙嫣從入東宮起就在暗中觀察身邊的侍從,甄選能真正為自己所用之人。幾番排查下來,孤星背景乾淨,算得上老實可靠。她讓他去取明德館的書卷,一則是追查線索,二則也可借此機會投石問路,試探孤星的品性。他若真妥當地將東西帶回來了,則可堪大用;若帶不回東西或走漏了風聲也無傷大雅,並不會危及趙嫣眼下的處境。
這回自己算是峰迴路轉,得以窺見一線曙光。趙嫣心中倍感寬慰。
剛回到寢殿內,她卸下面上名為“太子”的偽裝,便聽見外頭傳來吵鬧聲,繼而“哐當”一聲,寢殿的大門被人猛然推開。
趙嫣愕然回首,見到了柳姬那張濃妝豔抹、長眉倒豎的臉。
“殿下要趕我走?”柳姬冷笑一聲,單刀直入道,“當初是你請我隨你入宮,你說了什麼可都忘了?”
流螢匆匆地跟來,面露難色,顯然是事情辦砸了。
柳姬畢竟是敢直呼太子名諱的人,一般人還真鎮不住她。
眼下阻攔對方已來不及,趙嫣只得屏退一干侍從,關起殿門議事。
她拿出好脾氣的笑來,學著趙衍的語氣道:“東宮處於風口浪尖,並非好歸宿。孤再三權衡,做此決定,也是為你好。”
柳姬只吊著眉梢看她,眼中燃著一簇烈火,透出與尋常女子不同的鋒芒。
半晌,柳姬用修長的手指指向流螢,神情誇張地道:“殿下近來只留流螢近身伺候,可是移情別戀,看上這小蹄子了?”
趙嫣笑容僵硬,只覺得自己與朝秦暮楚的負心漢一般無二。可東宮暗中換了主,她若繼續與柳姬藕斷絲連地拉扯下去,唯百害而無一利,倒不如快刀斬亂麻。
於是趙嫣搖首長歎,無辜地道:“你要是這麼想,孤也沒辦法。”
話音還未落,她倒先把自己噁心住了。別說柳姬,她聽了這話都生出一股無名火來。
柳姬的眸色幾番變化,她向前一把揪住趙嫣的狐裘領子道:“你這渾……”
大逆不道的謾駡之言還未被說完,她們幾個人便聽見從庭中傳來一陣更大的喧嘩聲。
燈影搖晃,侍衛們低沉的嗓音由遠及近:“肅王請留步!殿下已經歇息了,夜闖宮門,是為不敬!”
肅王?!
措手不及間,趙嫣的臉色微變。
這個時辰了,他來做甚?
身手最好的孤星剛被她派出去,她此時若是讓人攔住肅王也已經來不及了……不,即便孤星在,東宮上下誰又敢攔權傾天下的肅王?
他可是面聖無須跪拜、皇帝都要禮讓他三分的惡鬼!
趙嫣剛繃直身子,便見一道熟悉高大的影子映在了門上,隨著搖曳的燭火微微跳動。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門應聲而開,疾風卷地而來,滿殿垂紗瘋狂地鼓動。
“本王素來不喜隔門談話,失禮了。”聞人藺緩步踏入東宮的寢殿,陰影從他的身上一寸寸地退去,他如迎光的白玉,含著極淡的淺笑道,“太子頭疼久不見愈,又是在本王授課時發作的,本王心懷歉疚,是以特請孫醫仙出山,為太子診治。”他讓出身後鶴髮仙姿的老者,將視線投向內間的寢榻,“孫醫仙懸壺濟世,乃杏林翹楚,他的醫品太子總應該信得過。”
趙嫣咬牙暗道:“我說他這幾日怎的這般安靜呢,原來他是在醞釀這一手!”
沒想到聞人藺連避世退隱已久、傳說能以枯骨生肉的孫醫仙都請來了!這麼厲害的人物,她哪裡敢讓他診治?!
空氣宛若凝固,柳姬面露狐疑之色,看了看月門的垂簾後的影子,又看了看眼前的趙嫣,若有所思。
趙嫣額角的瘀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她顧不上處理柳姬,只看向流螢。
流螢會意,便出面道:“肅王的好意東宮心領了,只是殿下好不容易安寢,實在不方便問診,還請肅王……”
話未說完,她直接被肅王府的副將一左一右攔下了。
眼瞅著聞人藺朝內間而來,趙嫣心跳如鼓,驚惶之下來不及細思,一把抓住柳姬,將她推到了榻上。
金鉤碰撞,發出“叮咚”的聲響,帳簾晃蕩著垂下。光影交替,映出柳姬那雙飽含驚詫之色的丹鳳眼。
“噓,”趙嫣抬指壓在自己的唇上,示意柳姬噤聲,低啞地說道,“配合孤。”
正所謂:“壞人好事,天打雷劈。”這是趙嫣情急之下能想出的躲避孫醫仙問診的最實用的辦法。
柳姬即刻明白趙嫣的用意,雖然面上劃過些許古怪之色,但她來不及猶豫,翻身反客為主。
二人位置顛倒,這回換趙嫣驚愕了。
紗燈昏暗,帳簾晃動,模糊地映出一上一下兩道身影。
“殿下急什麼?慢些才好。”柳姬捏著嗓音嗔怪道,曖昧之辭張口就來。
鏤花的月門下,聞人藺抬手撩簾的動作一頓,他停下了腳步。
五
柳姬那聲以假亂真的低吟弄得人耳朵發麻,但趙嫣慶倖聞人藺聽到這不堪入耳的動靜後,果真頓足了。
趙嫣畢竟不是真的男子,對夫妻之事懵懂得很,又擔心與柳姬貼得太近,柳姬會察覺出異樣。她不動聲色地使勁,試圖奪回主導權,誰知她剛伸出手便被柳姬一把攥住腕子壓下了。
趙嫣睜圓了眼睛,心道:這位姐姐的手勁如此大嗎?!
外頭靜悄悄的,但她知道聞人藺並未離開。
果然,聞人藺僅頓足片刻,便迤迤然邁步走了進來,撩袍坐在了內間的小桌旁,甚至頗有雅趣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仔細地品鑒起來。
帳簾晃動,聞人藺的剪影便變得影影綽綽的。趙嫣難辨其喜怒,但依然能感受到聞人藺的視線正透過帳簾朝她望來,無聲無息的,卻令人遍體生寒。
趙嫣欲哭無淚:他……他怎的還不走?
柳姬也蹙起了眉,冷著臉捏出透著繾綣之意的嗓音,演得越發入戲:“肅王杵在這兒,還讓殿下怎麼辦事?”
趙嫣聽得頭皮發麻,實在沒臉去想聞人藺現在是何種神情。
在簾外端坐的影子不動如山,趙嫣只聞杯盞被放回桌面上的輕微碰撞聲,這聲音在安靜的寢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本王記得,狐媚惑主者當處以極刑。”聞人藺波瀾不驚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趙嫣渾身一僵,因為知道聞人藺並非假意恫嚇,而是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趙嫣朝隱隱地含著怒意的柳姬搖了搖頭,示意她忍耐。
待柳姬鬆開了壓制著趙嫣的手,趙嫣便攏著寬鬆的袍子稍稍撐起身子,低啞地道:“孤實在沒有供人觀摩的癖好。現下夜已深了,肅王回府歇著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本王只是有些好奇。”聞人藺用最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說著最為放肆的話語,“太子殿下晝時還病得下不來床,夜裡卻有精力與女人尋歡作樂,堪稱醫門奇跡,令人咋舌。”
趙嫣聽得身冷手僵,一脫力,險些倒下,不禁悶哼一聲。這聲悶哼藏在帳簾後,卻有說不出的旖旎之感,引人遐思。
趙嫣忙咬住唇,索性將錯就錯,硬著頭皮答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眼下並非閒談的良機,太傅若再不走,孤就真的不行了。”
聞人藺笑了起來,光影將他的神情分割得朦朧難辨,連笑聲也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他做出一副理解的樣子,從孫醫仙的藥匣裡挑了一瓶藥,骨相極美的手握著不知名的玉瓶,仔細地把玩著:“太子儘管辦太子的事,只須騰出一隻手來,讓孫醫仙診脈即可。”
這是什麼兇猛之詞?!
趙嫣臉頰燥熱,繃著嗓子說:“孤的頭疾已快痊癒,太傅何必再小題大做,勞煩醫仙他老人家?”
“病好了?”
“好……好了。”
聞人藺話鋒一轉:“那麼,太子明日可來崇文殿聽學?”
趙嫣咬牙切齒起來,急得眼眶都紅了,眼下情況只想著聞人藺越快離開越好,遂乖乖地點頭道:“來。”
聞人藺達成了目的,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抬手理了理袖袍,站起身來。
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對了。”
趙嫣登時一口氣提在嗓子眼。
聞人藺微微側首,將手中的藥瓶擱在了幾案上:“這個藥太子記得吃,對太子的身子有好處。”
他用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藥瓶,這回真的走了。
直到那抹挺拔的身影遠去,殿門被關上,連腳步聲也徹底聽不見了,趙嫣方軟下背脊,以被褥裹住僵冷的身軀。
柳姬就倚在榻上看她,臉上似有考究之色,可她實在沒力氣去猜測柳姬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好在柳姬很快移開了目光,略顯粗魯地扯著礙事的長裙下了榻,拿起肅王留下的藥瓶嗅了嗅,然後蹙起眉頭。
趙嫣見她神情凝重,便從帳簾中探出一顆腦袋,仍將身子嚴嚴實實地捂在被褥中,緊張地問道:“這是什麼?有毒嗎?”
柳姬嫌惡地道:“逍遙丹。”
“什麼丹?”趙嫣不懂。
柳姬看了她一眼,換了個說法:“溫陽補腎的。”
這回趙嫣懂了,她好不容易扳回的一局到底還是敗了。
淨室內水汽氤氳,趙嫣抱著雙膝坐在浴池的邊緣,半截臉沒入水中,只露出瓊鼻與瀲灩的眼睛來,任由晃蕩的水波沖去滿身的緊張與疲乏之感。
一天中她也只有這個片刻能卸下偽裝,做回自己。
以前在華陽行宮裡,多的是山林、清溪,後山還因地制宜地開闢了一處天然溫泉別院。她閑來無事時便帶著貼身宮婢去泡一會兒,日子過得無拘無束,不似如今這般見招拆招,步步懸心……
意識到自己開始懷念過往的安穩生活,趙嫣站起身,甩了甩腦袋,目光重新變得平靜、堅定起來。
她更衣後回到寢殿裡,發現柳姬已然不在了,便打著哈欠歪在榻上歇息,等了兩刻鐘,卻遲遲不見流螢——往常夜裡,流螢都要屏退宮侍而來,掌燈再三檢查趙嫣的束胸是否勒緊,方肯退下。
此時已是子夜,趙嫣便不再等候了,攏緊衣物將被褥一蓋,漸漸合眼。
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她覺得不對勁,忽地起身披衣,喚來在殿外值夜的宮婢,問:“流螢呢?”
宮婢答道:“奴婢方才見流螢姊姊從膳房裡出來,往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是柳姬的住處。
趙嫣心中一緊,繼而問:“宮裡有無使者來過?”
宮婢忙不迭地點頭:“坤甯宮的張女史來過。那會兒殿下在沐浴,流螢姊姊說無甚大事,不必驚擾殿下,便自行接待了。”
趙嫣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待宮婢退下後,便抓起大漆衣架上的狐裘匆匆一裹,提燈走出了殿門。
長廊曲折,燈火蜿蜒,流螢端著託盤穿過庭院。大概是有心事,她竟然沒有察覺到立在廊下的趙嫣。
“流螢,”趙嫣輕聲喚她,“這麼晚了,你到哪裡去?”
流螢雙肩一顫,抬首間難掩錯愕慌亂之色。
她很快低下頭去,立在原地低聲道:“柳姬助殿下解了圍,奴婢去給她送些酒水和夜宵。”
趙嫣朝燈火尚明的承恩殿看了一眼,問:“這是母后的意思嗎?”
流螢面上細微的神情波動並未逃過趙嫣的眼睛,趙嫣心下了然,猜出了母后的用意。
柳姬與阿兄朝夕相處半年之久,對其習性甚至是身體了如指掌,是這次“偷樑換柱”計劃中最大的變數。
母后絕對不會允許有這樣的變數存在。
若說一開始只須將柳姬送出宮便可,那麼今夜肅王突襲後,與“太子”有過近距離接觸的柳姬,便不能被留下性命。
畢竟于果決寡情的皇后而言,只有死人才不會洩密。
淒冷的寒風撩動衣袍,趙嫣垂眸,半束著的長發自耳後垂下一縷,與額間的繃帶一同勾勒出幾分淒然病態。
她無權指責母后冷漠,畢竟她們走的這條路本就是刀山劍樹、白骨鋪途。她只是有些傷感。阿兄大概真的十分敬愛柳姬,才會縱容她直呼姓名,才會給她暢通無阻的令牌,用來防身。若他知曉柳姬今夜因何而死,大概……會於九泉之下傷心得落淚吧?
沉默中,流螢的頭顱越發低垂,清瘦的肩胛骨從背後突出,端著託盤的指節泛起了慘白的顏色。
“我知你是聽從母后的命令,為大局著想,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趙嫣凝神,那雙與故太子如出一轍的眼眸染著夜的沉重顏色,“你把東西放下吧,我親自去送她。”
流螢緊抿著唇,沒有動。
趙嫣嘴角微動,露出一個不太像笑的笑來:“你放心,我知曉輕重。”
承恩殿佈置得大氣整潔,書香滿盈,牆壁上還掛著一張象牙弓,此處不太像女子的內室。
窗邊留了一盞紗燈,柳姬手搭著憑幾,屈起一條腿坐在幾案後,側首出神地看著窗外懸掛於枝頭的泠泠殘月,姿態灑脫,似在等著誰。
流螢放緩了動作,將酒水與夜宵擱在幾案上,柳姬的目光也不曾有半點兒偏移。
暖光映在柳姬的側顏上,她鼻挺而唇紅,耳垂乾乾淨淨的,並未像尋常女子那般穿耳洞。她的身形並不豐腴,亦無玲瓏的曲線,有那麼一瞬,趙嫣恍然覺得,柳姬若是褪下脂粉扮起男裝來,定然比她更為俊秀耀眼。
趙嫣也未穿耳洞。按照大玄的習俗,女子十五歲成年那天,會由族中的女性長輩親手為其穿耳戴墜,意味著她可成親嫁人了。
趙嫣素來不服這些禮節:女子被穿耳便嫁人、生子,這和牲口待價而沽、被烙下可以出欄的印記有何區別?
好在華陽行宮中壓根沒幾個人記得她的生辰,她自然就免了穿耳之痛。唯一記得她生辰並跋山涉水而來的人就只有她那傻乎乎的兄長趙衍……
而現在,她連兄長的房中人都護不住。
趙嫣示意流螢退下。
流螢欲言又止,遲疑須臾,還是選擇聽話地屈膝一禮,端著託盤悄聲退出,而後掩上殿門,值守於外。
趙嫣壓了壓嗓子,斂袍跪坐在柳姬對面,溫聲一禮道:“今夜之事,孤要多謝你仗義解圍。”
柳姬這才轉過臉來看趙嫣,瞳仁在燈火下呈現出極淺的琥珀色。
她的眼神如她這個人般張揚,直勾勾的,不加一點兒掩飾。就在趙嫣端著“太子”的架勢思索該如何繼續說時,柳姬忽地嗤笑一聲:“我知道,你並非真正的太子。”
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趙嫣的心臟驟然一緊,渾身的汗毛爭先豎立起來。
冷風自窗扇吹入,搖碎了月光與一地枯枝暗影。
“趙衍在哪兒?”柳姬再次語出驚人。
見面前的小少年不語,柳姬擰眉,像是有了答案,微微握緊瘦長的手指:“他……怎麼死的?”
她的語氣低啞了不少,像是壓抑著怒意。
趙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柳姬,狐裘的毛領被窗邊夜風吹得微微顫動,拂著她的下頜。
在宮中討生活的人大多心眼似蜂窩,趙嫣心知肚明,還不至於被人一詐就供認不諱。
“柳姬在說什麼,孤怎的聽不明白了?”她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來。
宮門下,馬車靜立,兩盞車燈投下三尺暖光。
聞人藺便站在這光中,朝車中的耄耋老者拱手:“今夜興師動眾,勞煩先生隨本王跑這一趟。”
“你該知曉,老夫跑這一趟不為東宮,而是為你。”孫醫仙鬚眉長垂,精神矍鑠地道,“你若死了,九泉之下老夫如何面對聞人將軍?”
聞人藺直起身淺笑:“本王不值得老先生費心。墜入煉獄之人,早救不回來了。”
孫醫仙搖首歎氣,乘坐著馬車很快出了宮門。殘月斜斜地掛在西樓上。
肅王沿著宮道慢慢地走著,殷紅的官服被夜色浸潤成了暗紫色,金鉤玉帶,雍容華貴。
張滄遠遠地跟著,已滿肚子疑問。
“王爺不是懷疑東宮有異嗎?”他忍不住用手肘捅身側的蔡田,小聲問道,“今晚這麼好的機會,咱們就這麼走了?”
他正說著,一隻通體黝黑的貓輕巧地從夾道旁的牆上躍下,踩著一地霜寒小步走來,熟稔地圍繞著聞人藺討食。
蔡田歎了一聲,朝那一人一貓抬抬下巴:“你知道貓如何捕食嗎?它們捕獲獵物後並不急於將其生吞入腹,而是按著獵物的尾巴將其玩弄於股掌之中,徐徐圖之。”
張滄一臉茫然之色:“這和王爺有何干係?”
蔡田用看朽木的眼神看著同僚,沉穩地道:“對於王爺而言,有趣的並非結果,而是佈局和收網的過程。急功冒進是會引火自焚的。”
張滄想起方才王爺說的那句“墜入煉獄之人,早救不回來了”,尋思著:王爺過去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在意氣風發的年紀裡說出這般心冷之言?
“喵嗚。”黑貓得了肉乾,滿足地蹭了蹭聞人藺的掌心。
聞人藺垂眸,輕撫著黑貓。他側顏如畫,長影投在宮牆上,月下的紅衣風雅無雙。
第三章
針鋒相對
一
此時承恩殿中已是另一番暗流洶湧的景象。
“柳姬在說什麼,孤怎的聽不明白了?”趙嫣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來。
“一個人想要回避問題時,往往會拋出另一個問題來掩飾,不答反問。這樣的人要麼是被說中要害了,要麼就是心虛有鬼。”柳姬單手搭在幾案上,道,“你不必擔心我在使計詐你,沒有十成的把握,我也沒膽戳破這層窗戶紙。”
於是,趙嫣眸中秋水般的笑意便淺了些。
肅王夜訪,無意將柳姬捲入,她早料到會有這般結果。
“但相貌如此相似的人並不好找,就連替太子身死的‘影子’在模樣、身段上也做不到如你這般神似,非血脈相連之人不能勝任。”說著,柳姬稍稍前傾身子,“我猜,你來自西南方千里之外的地方。”
西南方,距京一千里,那裡正是華陽行宮的位置。
趙嫣不言語,眸中的燭光跳動著。
她將全部精力放在了對付肅王上,低估了這個與兄長同寢共枕的身邊人,未曾想過自己會在一個不起眼的姬妾身上栽跟頭。
此人敏銳聰慧,遠超常人……不,柳姬真的只是居於後院的金絲雀嗎?
趙嫣僅沉思片刻便做出了決定——對方既已亮出“兵刃”,她也沒必要遮掩。
柳姬雖咄咄逼人,卻並無半點兒敵意。真正可怕的是聞人藺那般笑顏相對卻袖裡藏刀的陰狠之人。
如此想著,她反倒輕鬆起來,抬手放下支撐著窗扇的紅漆叉杆。窗扇落下,在瑟瑟朔風中隔出一片靜謐的天地。
外頭的流螢聽到動靜,回頭時只見柳姬與太子的影子相對而坐,影影綽綽的。她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躊躇片刻,到底沒進去打擾。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趙嫣將紅漆叉杆橫擱在膝上,面上的怯懦之色消散不見,隨之神色變得輕柔、懶怠起來。
柳姬的話不可小覷,既然她能看出端倪,說不定旁人也能看出,自己須得弄清楚漏洞在哪裡。
“我不明白是哪裡露了餡。”趙嫣仔細地回想,反思道,“是我對你的態度不夠熱忱,還是在床榻上時我暴露了什麼?”
柳姬笑了:“殿下放心,你裝扮得很好,若是旁人定看不出端倪。我之所以能瞧出不同,不過是僥倖得益于……我曾與太子殿下私下約定的一個秘密。”柳姬端起流螢送來的酒壺,大方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這個秘密連流螢都不知道,遑論你這個贗品。”
趙嫣凝神:“什麼秘密?”
那既然是秘密,柳姬怎肯輕易吐露?
“其實自歸途中,我便隱隱猜到了這般結局。”柳姬冷聲嗤笑,讓人說不出是怒是嘲,她握緊酒盞自言自語道:“我早說過,趙衍遲早會把他自己作死。”
說罷,她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般,當著趙嫣的面端起酒水,仰頭要飲。
趙嫣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酒水晃蕩著濺出,倒映著柳姬那雙滿是驚詫之色的眸。
“什麼‘結局’?什麼‘作死’?”趙嫣抿了抿唇,然後胸口起伏著問道,“柳姬,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殿內片刻死寂,酒壺傾倒,酒水沿著幾案邊沿哩哩啦啦地淌下,在織花的毯子上洇出暗色的水痕。空氣中氤氳著濃重的酒氣,趙嫣仔細聞來,還能品出一絲難以被察覺到的苦味。
趙嫣抓著柳姬的指節不自覺地用力,她沉靜地再次問道:“太子是不是遭遇過什麼?告訴我。”
柳姬神情複雜,只道:“殿下應該……讓我飲下這杯酒的。”
趙嫣加重了語氣:“告訴我!”
面前的小殿下與太子一般纖細,看似瘦弱,可那雙漂亮的桃花眸透出的是與太子截然不同的倔強與堅忍的神色。
柳姬的眸色幾番變化,她終是別過頭,將手從趙嫣的掌中抽離出來。
“我與太子的關係並非你們所想的那般。”她道,“我與他打賭,我輸了,所以踐諾跟在他身邊,他給我提供庇護之所,我為他排憂解難。實在要說,我們更像是各取所需的關係。”
這倒像趙衍的作風。
阿兄看上去懦弱無能,卻有樣令人忌妒不已的本事——無論他玩何種博戲,逢賭必贏。每每見對方輸得慘烈,他還要柔聲謙和地說上一句:“承讓了。”
趙嫣也在他的手中輸過不少回,氣急了就耍賴皮,罵他欺負人,趙衍只是眼睛彎彎地望著她,寵溺地笑。那明明是蒼白脆弱的笑容,卻如春風和煦溫暖無比。
她現在想想,這段雞飛狗跳的記憶已是她九歲之前少有的甜了。
趙嫣從思緒中抽離:“所以,你佯裝與流螢爭風吃醋,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
柳姬默認,繼續敘說:“去避暑山莊時,他尋了個拙劣的藉口將我支走,我雖略有懷疑,卻並未深思,直至後來聽到了一些關於東宮閉門的流言,我心中的不安更甚。我匆匆處理完瑣事歸來,卻發現東宮的侍從和守衛全換成了陌生的面孔,方證實了猜想。”
“僅是如此?”趙嫣將信將疑,直奔重點,“那你與太子約定之事到底是什麼?”
柳姬看了趙嫣許久,忽地一笑:“我誆你的。我不這樣說,你怎會替我擋下皇后的鴆酒?”
趙嫣也笑了,篤定地道:“你的這句話才是在誆我。”
聞言,柳姬的笑意一頓,玩世不恭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認真之意。
“你方才是真的想飲下鴆酒吧?”趙嫣擰眉,“你到底與趙衍藏了什麼秘密,才會做好赴死的決心?”
“既然是秘密,我為何要告訴你?”柳姬抬臂搭在支棱起的膝頭上,自嘲道,“我左右活不過今晚了,不將秘密帶到墳墓裡去,皇后如何放得下心?”
趙嫣知道她不會說出全部實情,畢竟聰明之人必不會一把擲出所有籌碼,總得留張底牌傍身。
“你不會死的。”趙嫣道。
柳姬不僅不會死,自己還得好生護著她,一切與兄長死前無異。
趙嫣眼眸澄澈,僅思索一瞬便做出抉擇:“我用得上你。”
“你?”柳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信任之意溢於言表。
連太子趙衍都無法做到的事,她一個危如朝露的贗品,憑甚說此大話?
趙嫣並不過多解釋,凝神片刻,望向一旁書案上的棋盤道:“左相李大人教太子的那招燕尾陣,你可會?”
“啊?”
話題轉變得突然,柳姬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長夜將明,黛藍的天際浮現出一弧微白。
燭花墜落,發出“吧嗒”的細響,伏在案上的趙嫣猛然驚醒,一副惺忪的樣子道:“我想到了。”
手中的棋子被重重地按在棋盤上,響起一聲清脆的玉石之音。
大大咧咧地仰躺在榻上酣睡的柳姬一哆嗦,睜開眼起身,詫異地問道:“你不會在此打了一晚上的棋譜吧?”
趙嫣滿意地審視棋局,但笑不語。
她抻了抻酸麻的肩背,藍白色的光映在窗戶紙上,將她纖細的身形鍍上了暗色的剪影,讓人一時分不清這是個秀氣的少年還是個落落大方的少女。
趙嫣想起什麼要緊事,揉肩的動作一頓,她暗道了一聲“糟糕”,然後匆匆地起身整理衣袍,因伏案而眠的渾身酸痛感而皺眉吸氣,她朝殿門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朝著支著腿坐在榻上的柳姬籠手一躬。
“多謝你替我保守秘密,還有,謝謝你教的棋。”她直起身,眼睛在混沌的晦暗中顯得格外明亮,“我會竭盡所能保下你。”
就像阿兄待柳姬一樣。
說罷,來不及審視柳姬是何神情,她微微一笑,推門走入那片晦暗的清寒中。
柳姬起身下榻,行至窗邊,歪著腦袋看滿盤的黑白棋子。
最後一手的白子下得極妙,燕尾陣形成,如金蛟利剪,刺破了黑子的圍剿,反敗為勝。
一縷纖薄的晨曦自窗縫灑入,照在那顆收官的白子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柳姬抬手輕撫那顆熠熠發光的官子,閉目喃喃道:“我終究是來晚了一步,趙衍。”
趙嫣出了內院,果然見到寢殿前立著坤甯宮的貼身女官。李浮也躬身立侍著,一臉欲言又止的焦灼表情。
趙嫣心下“咯噔”一聲,加快步伐上了臺階,推開寢殿的大門。
殿內燭火通明,魏皇后著一襲鳳袍端坐在趙嫣的寢榻上,旁邊跪著唇色發白的流螢。
殿門再次在身後被關攏,趙嫣向前行了個男子禮,定神道:“兒臣給母后請安。這個時辰風寒霜重,母后來此,怎的不差人通傳一聲?”
她刻意仿著趙衍的神情和姿態說話,但她的這點兒小心機瞞不過魏皇后的眼睛。
這次魏皇后並未心軟,面不改色地道:“你還知道回來,太子?”
那聲“太子”聽起來低沉沙啞,帶著怒意,是在提醒趙嫣如今的身份。
“倒掉鴆酒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我一個人擔責,與流螢無關。”趙嫣看向流螢,低聲道:“你身為太子宮婢,聽從太子的號令何錯之有?起來。”
流螢跪著沒動,朝主子輕輕地搖頭。
趙嫣將唇一抿,索性撩袍在流螢的身邊跪下了。
“柳姬已經看穿我的真實身份。”未等震驚的皇后與流螢回神,她話鋒一轉,輕而堅定地道,“但母后,我想留下柳姬。”
魏皇后的鳳眸裡滿是嚴厲之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眼下的局勢本就如履薄冰,留下此人後患無窮!”
“我理解母后心中的憂慮之處,但不贊同母后的做法。顧全大局並非只有殺戮這一種辦法。”趙嫣字字說得清晰,“母后有無想過,柳姬是受太子寵信之人,在東宮閉門數月後回宮,撞見肅王夜訪後就無端暴斃,是否更讓人起疑?”
魏皇后的眉頭微蹙。
趙嫣知她聽進去了,繼續道:“母后當然可以悄悄地處理,再令侍從三緘其口,就當柳姬從未來過東宮,可肅王會相信嗎?”
她說的這些魏皇后自然也考慮到了。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留她在身側侍奉,這無非是兩害取其輕。事關國運,你我都賭不起。”
趙嫣見母親的面色莊嚴、肅穆,聲音卻不似先前嚴厲,便知事情略有轉機。
哪怕是一線希望,她也要爭取到底。
她趁熱打鐵,談完利益,又動之以情:“柳姬在明知東宮有異的情況下,依然義無反顧地回來了;明知看出我的身份會引來殺身之禍,依舊選擇坦誠相待……這足以證明阿兄對她的信任是值得的。何況她與阿兄朝夕相處,興趣相投,對阿兄的文章、棋藝了如指掌,殺了她,我們恐再找不出第二個稱心之人。”
魏皇后抬指揉著漲痛的太陽穴,良久,問:“你的意思是……?”
趙嫣沉靜地道:“柳姬于我們有用,請母親暫且留她性命,輔佐東宮。”
“若她心術不正,洩露機密……”
“若她出了什麼差池,我願親手了結此事,再向母后請罪!”
至少……至少現在自己要為柳姬爭取活下去的機會。趙嫣輕輕地蜷起手指。
魏皇后權衡了良久。
沉默中,窗外天色漸明,地磚上投射的昏暗的燭火逐漸被熹微的白光取代。
“流螢。”魏皇后開了口,起身命令,“暫將柳姬禁足於承恩殿,不許她與任何宮侍接觸。如她有異樣,格殺勿論!”
流螢顧不上膝上的疼痛,忙俯首稱“是”。
魏皇后不多做停留,要在天亮前折回坤甯宮去。
趙嫣知道,柳姬這條小命算是暫時保住了,不由得跌坐在地磚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一顆心還未落地,又倏地懸起——天色已亮,她還得去崇文殿聽學。
又一場大劫即將到來。
趙嫣蔫蔫的,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得更衣、梳洗,進宮面對那滿腹黑水的聞人藺。
她趕到崇文殿時,聞人藺已先行而至。
他照舊著一襲墨色常服坐在太師椅上,左手文袖,執卷研讀,右手武袖的護腕微微前伸,他漫不經心地轉動修長有力的手掌,置於炭盆上烘烤。
好在殿內除了這盆炭火,再無其他贅餘之物。淡淡的暖香拂面,溫度不寒不燥,剛剛好。
聞人藺面前的幾案上置著棋盤,黑白棋子交錯。趙嫣壯著膽子走近一看,才發現這棋路眼熟,似是前幾日她假暈毀掉的那盤。
聞人藺竟憑著記憶,一子不差地將棋局全部復原了!
趙嫣咽了咽口水,伸手在棋罐中摸了一顆白子,“吧嗒”一聲,輕輕地按在棋盤右上角的斷點處。
燕尾陣形成,白子一轉頹勢。
聞人藺從書卷後抬眼,見到殘局已破,不由得眸色微動。
趙嫣露出一個小心的笑來,輕聲輕語地道:“太傅,孤的病已經大好了。”
才怪!
這招燕尾陣壓根就是她夜裡臨陣磨槍,跟著柳姬學的。
聞人藺的視線只輕輕地一掃,趙嫣便覺渾身發麻,仿佛被他從頭到腳看穿了似的。
他不予置評,以書卷敲了敲幾案:“過來。”
趙嫣便老老實實地在書案後坐下了。
聞人藺又道:“靠近些。”
趙嫣一愣,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半寸。
聞人藺的眼尾一挑,這回趙嫣不敢耍滑了,乖乖地伏案傾身,半截身子越過棋盤靠近他。
聞人藺拿起一旁備好的青瓷小藥罐,拔開塞子,用指腹挑了一指藥膏。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冷白若霜,竟與那藥膏的顏色一般無二。
他的手伸過來時,趙嫣逃避似的閉了雙目,連呼吸都快暫停了。下一刻,額上的瘀傷處傳來冰涼、濕潤的觸感。
她顫巍巍地睜眼,便見到聞人藺那俊美無儔的臉龐近在咫尺,他半垂著眼,慢悠悠地替她將藥膏塗抹均勻。
聞人藺抬眼,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趙嫣將袖中的五指攥緊,拼盡全力壓抑想要逃跑的欲望,聽見聞人藺散漫地問道:“本王給太子的藥,太子可按時吃了?”
“藥……”
啊……那瓶溫陽補腎的什麼丸嗎?
趙嫣的眼睫抖了抖,她有些尷尬:“多謝太傅的盛情,孤下次一定吃。”
我一定要把它扔掉!趙嫣暗中盤算著。
聞人藺給的東西鬼知道是什麼,傻子才上趕著吃,遑論這藥在她的手中並無用武之地。
聞人藺抬眼,發現小太子昨夜顯然沒睡好,臉白得欺霜賽雪,眼底掛著兩圈淡淡的烏青。
他道:“太子小小年紀,縱欲可不行。”
趙嫣點頭如搗蒜:“太傅教訓得是。”
聞人藺看著她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眼底漾開極淺的笑,他收回手道:“太子將《玄女經》中的‘鶴交頸’背來聽聽。”
趙嫣正欲點頭敷衍他,忽地一愣。
《玄女經》是什麼?“鶴交頸”又是什麼?
見趙嫣愣怔,聞人藺緩緩地眯起眼眸。
“宮中每位皇子曉事前,皆會學習禦女術,《玄女經》便是眾皇子的必讀之作。”聞人藺拈起內侍捧來的棉布拭去指腹殘存的藥膏,意味深長地道,“我見太子昨夜與姬妾顛鸞倒鳳,必深得其奧義,不會背不出來吧?”
趙嫣傻眼了。
二
趙嫣尚未經人事,亦非曉事的皇子,哪裡會看那種不正經的書?聞人藺根本就是因昨夜之事借機刁難她,陰險至極。
趙嫣心中清楚,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只籠著手呆呆地坐著,眼神頗為澄澈、無辜。
聞人藺對她裝傻的樣子並不買帳,不經意地摩挲著指腹,徐徐地背誦道:“‘男正箕坐,女跨其股,手抱男頸。’這正是昨夜太子所用的姿勢。”
趙嫣本懵懂無知,但聽到聞人藺用低沉的聲音念著直白通俗的香豔場景,耳尖竟開始發燙了。
明明殿中並不熱,卻有一股無名的燥意湧上她的臉頰,又向四肢奔湧而去。
聞人藺後仰靠向椅背,平靜的俊顏上並無半分狎昵輕浮之色,他仿佛只是在探討什麼經學難題:“太子素來博聞強識,過目成誦,怎麼這會兒反倒裝癡作傻?”
趙嫣埋下頭去,依照趙衍的性情選了個最合適的藉口:“文太師曾教導孤,君子立于世,當以禮教為尊,博覽聖賢,是以孤不曾看過這些閒書。”
聞人藺低低地“哦”了一聲:“這麼說來,太子是無師自通了。”趙嫣汗顏,繼而聽見這個刁鑽惡劣的傢伙又道,“此姿勢雖於男子輕鬆些,但太子畢竟年少體弱,過度沉湎其中會長不高的。”
最後一句已然隱隱地帶了笑意。
趙嫣赧然,悶悶地盯著面前的棋盤:“學生受教。”而後她又抬起頭來,桃花眼輕輕地一眨,“太子太傅還管教這些嗎?”
太子太傅當然不管教這些,這不過是他的一點兒睚眥必報的惡趣味罷了。
聞人藺將小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那片質感極佳的文袖便隨之垂下,不見絲毫多餘的褶皺。
他審視夠了小太子“掙扎求生”的忐忑之色,方心情愉悅地屈指叩了叩棋盤。內侍立刻向前將黑白棋子重新收於棋罐中,動作麻利輕快,沒發出丁點兒刺耳之聲。
李浮一直跟在趙嫣身後,見狀提起一旁小爐上煮著的熱湯,為她沏了一杯茶。
茶葉被動了點兒手腳,趙嫣飲下後會在短期內被擾亂脈象,裝病的同時還能掩蓋她原本的女子陰脈。這原是太醫院張煦熬夜趕制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但來日且長,她總不能每回都靠裝病糊弄過去。
趙嫣將茶湯擱置在一旁,並未取用。
好在昨夜她臨陣磨槍,跟著柳姬將趙衍的那手燕尾陣學了個大概,雖技巧生澀,但她用來做做表面功夫卻綽綽有餘了。
畢竟“太子”年少,輸給權傾天下的肅王殿下也不算露出破綻。
果不其然,趙嫣敗得慘烈,所謂的燕尾陣在聞人藺面前根本撐不過七手。
“孤輸了。”趙嫣乖乖地投子認輸,心中卻暗自松了一口氣,仿若度過一劫。
聞人藺卻並不打算放過她:“輸哪兒了?”
他翻閱著明日要講的兵法,將一心二用發揮到了極致。
趙嫣一副自省的溫馴模樣,眼睫卻不安分地顫個不停。
聞人藺以書卷點了點棋盤右上角的位置,指上的玄鐵戒折射出森森寒光。
他道:“太子只見眼前之利,稍一經引誘便墜入陷阱,何時變得如此急功近利了?”
趙嫣低著頭,溫暾地道:“畢竟是與太傅這般厲害的人物下棋,孤緊張了些。”
聞人藺望了過來,視線落在她眼尾的小痣上,琢磨了一會兒,緩聲道:“棋差一著,尚可重來;若太子在皇城中也走錯了位置,哪裡還有第二條命重來?”
趙嫣頷首:“太傅所言極是。”
聞人藺靠在椅中,以書卷輕敲掌心:“煩請太子回宮手抄《合縱》一篇,磨一磨心性。”
趙嫣點頭:“太傅高瞻遠矚。”
“冬節將至,舉朝休沐七日,太子這幾日便不必來崇文殿了。”
“太傅……”
等等!
渙散的眼神“叮”地彙聚起來,趙嫣抬起頭看向聞人藺。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趙嫣搖首歎息,那一瞬將生平所有難過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方堪堪壓住那顆雀躍的心。
聞人藺的嘴角勾起無甚溫度的笑,他懶得拆穿她。
撞鐘適時而響,半天的課業結束了。
趙嫣攏袖行禮,拜別太傅。直到腳步聲越過她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她方從袖袍後抬起眼來,問李浮:“走了?”
李浮端著涼透的茶盞退下,瞥了一眼門外,道:“走啦。”
趙嫣活過來了。
年關將至,京城的天總是陰的時候多,晴的時候少。雪化還未及一旬,北風中又隱隱有了冰雪的濕寒之意。
春風得意的唯有趙嫣一個人,她歸程時嘴角都止不住上揚。
想起柳姬之事,趙嫣又折回坤甯宮裡請了安,將柳姬助力自己應付肅王之事如實告知魏皇后,好讓母后放心。
趙嫣回到東宮已是黃昏,她捧著鎦金手爐下轎落地,遠遠地便看見東宮衛統領孤星立于永福門下。
趙嫣清了清嗓子,吩咐流螢道:“肅王命我手抄《合縱》兵書,你去給孤找來。”
流螢不疑有他,領命退下。
趙嫣去了書房,屏退侍墨的內侍,等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孤星果然提著一個不起眼的綢布包來見她了。
“太子殿下,”他行了禮,方將布包裡的東西小心地呈上去,“您讓卑職取的書卷紙墨都在此處了。”
趙嫣不動聲色地問道:“可曾驚擾旁人?”
孤星道:“卑職只說歸家取些東西,沒讓旁人知曉,在明德館裡亦是親自清點、整理的。”
“你做事踏實。”趙嫣頗為滿意。
孤星忙低下頭:“此乃卑職本分,卑職不敢居功。”
辦事踏實謹慎,人又老實忠誠,孤星是個可用之人。趙嫣暗中贊許。
“去忙吧,孤以後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趙嫣示意孤星退下。
她粗略地翻看一番,其中書信甚少,幾本書籍大多是聽學之用,上面用朱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注解,彰顯著執筆之人的端正、認真的態度。
趙嫣趁流螢還未回來,將布包藏在寬大的狐裘中,悄無聲息地將布包帶回了寢殿。
夜闌人靜,流螢例行來寢殿裡檢查了一番,替主子仔細地掖好被角,吹滅多餘的燭盞,而後便放下帳簾,掩門退去了。
趙嫣豎著耳朵聽,待殿門被關攏,腳步聲遠去,她方披衣下榻,提著床頭那盞起夜用的小紗燈,朝屏風後的小間行去。
她按下書架最底層的暗格,取出白天存放於此的明德館的書信。
趙嫣席地而坐,將阿兄遺留的這些信件文章捂在懷中,深深地吐息後方懷著近鄉情怯的微微悵惋之情打開。
夜燈昏暗,唯一人一影相伴。
“貢生王裕,叩稟太子殿下”“貢生程寄行,親稟”“沈驚鳴親筆”……幾封信寥寥數言,於禮教、國法、時政提出寫信人自己的精練的見解,書信的落款皆是明德館的儒生,想必他們就是那批與趙衍相談甚歡的同道之人。其中,沈驚鳴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則是王裕與程寄行的名字。
沈驚鳴已死,剩下的兩個人趙嫣卻不知其是何身份,於是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在紙箋上。
書信最底下是兩張被折疊起來的信箋,趙嫣展開一瞧,其上竟是趙衍親筆的字跡。想必這是他寫給諸位儒生的回信,未來得及被送出便和書本一塊兒積壓於此。
趙嫣將擱在地上的燈盞挪近些,繼續往下看。
諸生來信,吾已拜閱。如君所言,無財便無軍,無軍便國弱,大玄宗室之制陳舊煩瑣,乃積弊之源。開國伊始,皇親勳將有數百,然王、侯、伯、卿,子孫世代分封延襲,至今已逾三萬人。泱泱士族鐘鳴鼎食,遍身珠玉,國庫便如池中之水,出多進少,必三年而竭矣……
趙嫣越看越清醒,一開始一目十行,最後逐字咀嚼,桃花眼中滿是難以遮掩的驚異之色。
在她的印象中,趙衍是個脾氣好到近乎懦弱的人,其筆下的文字必然是風花雪月般的花拳繡腿,華麗有餘而力量不足。然而此信字字珠璣,力透紙背,將大玄朝積弊已久的腐朽內裡剖了出來,鞭撻於筆下。
母后對他的偏愛並非全無理由。
趙衍若還活著,必成一代賢明仁君。偏生這樣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連其身死的真相都不配被人知曉。
想到此,趙嫣捏緊了手中的絹紙,心中的情緒交錯翻湧,久久不息。
自己要帶此物去見柳姬嗎?
不,再等等。趙嫣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柳姬如今對她、對東宮尚有防備,並不會和盤托出,自己得晾她一段時間,觀其態度。待她想清楚,願意誠心合作,自己才能攤出自己的籌碼。
冷靜下來後,她將書信仔細地疊放齊整,置回暗格中。
一夜北風嗚咽,在“窸窣”的雪粒聲中,冬節悄然降臨。
大玄朝素來重視冬節,再貧寒的百姓亦會在這日穿上得體的新衣,祭祖訪友。而宮中的排場更為浩大,天子設宴犒勞百官,王侯貴胄皆可攜女眷、嫡子赴宴,筵席從永麟殿的正殿一直擺到長廊之下。
據說轄領巴蜀諸地的梁州州牧也派了通判入宮,共議蜀川兵的招安之事。聲勢浩大的宴飲的喜氣中便多了一絲波詭雲譎的陰雲。
如此場合,趙嫣身為“東宮太子”,自然要在場的。
馬車停在承天門下,趙嫣身著紫袍金冠,外罩月白斗篷,將東宮太子的文弱與矜貴之姿演繹得淋漓盡致。
“冊子上的眾臣畫像與人名,殿下可都記住了?”流螢再三確認。
那本冊子趙嫣日日置於床頭觀摩。光看畫像,幾十個人的臉她記起來還真不容易,好在她想了個標新立異的法子,那就是提取出每個人五官中的特點,起個諢名,她便記得牢固多了。
趙嫣攏著袖袍道:“差不多了,若一時有遺漏的,你在旁邊多提點。”
流螢點頭:“奴婢省得。”而後她又叮囑,“朝中黨派眾多,殿下要應付周全並非易事。待行過饗禮,殿下找個藉口離開便是。”
趙嫣含混地“嗯”了一聲,便穿過左廷朝宮廊行去。
她還記掛著伴讀之事,要趁此機會摸清局勢,擇選出能用的目標人選。當然,此事她是不能說與流螢聽的。
她正凝神想著,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刺耳的談笑聲,抬眸望去,只見迎面走來了一群衣著華貴的世家子。為首的那個人約莫弱冠之齡,瘦高,眉淡,油頭粉面的,一臉陰柔刻薄之相,罩著一件浮光雀羽裘,活像一隻被人群簇擁著的彩羽鬥雞。
趙嫣一見這張臉便想起來了:呵,這不是雍王世子趙元煜嗎?
雍王身為天子的胞弟,是第二皇位繼承人,此乃朝中不爭的事實。雍王的兒子亦是打小與太子平起平坐,是故被養成了一副囂張跋扈的紈絝性子。偏生趙衍性子軟,這才使得趙元煜幾次三番騎到東宮頭上。
趙衍一旦出事,直接獲利者就是雍王叔父子。趙嫣停下腳步,靜靜地審視著趙元煜。
趙元煜顯然也見到了立在廊下的小太子,眸色當即黯了黯。
他咧開嘴角,露出嘲諷的笑,非但不避讓,反而朝著趙嫣徑直走來,幸災樂禍地賤聲道:“喲,太子還活著呢?真是慶倖。”
六年多過去了,他這張臉還是這般倒胃口。
趙嫣牽了牽唇角,回敬道:“正是呢。若孤有個三長兩短,雍王世子便是頭號疑犯,要被誅全族的。眼下孤好端端的,雍王府才能好端端的,當然值得世子慶倖。”
譏誚之言被盡數堵回,趙元煜被氣得臉紅脖子粗,越發像只鬥雞了。
“娘兒們似的逞口舌之利!不如回你的東宮閉門繡花,短命鬼!”
趙元煜這聲惡毒的咒駡壓得很低,但趙嫣聽見了,且聽得清清楚楚。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抱著手爐的五指微緊。
宮廊並不寬敞,趙元煜見一向懦弱知禮的小太子沒有給他這位堂兄讓路,面上焦躁之色更甚。他索性硬闖,欲強行推開太子。誰知臂膀剛碰到太子的衣角,腳下就被絆了個趔趄,一頭磕在紅漆柱上,登時眼冒金星。
其擁躉譁然而上,扶人的扶人,高呼的高呼,將四周路過的官員及其家眷全引了過來。
趙元煜捂著額頭怒目回瞪,指著趙嫣道:“你……”
趙嫣已先一步跌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單手扶額,一副隱忍著痛楚之態。
“殿下!”流螢蹙著眉,滿眼焦灼之色,扶著趙嫣回首,凜然道,“雍王世子,即便太子殿下礙了您的道,您也不能下這般重手推搡!”
趙元煜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沒有推他!不,我壓根沒有用力!”臉色絳紅,趙元煜望向身邊那群跟班道,“你們都看見了,是他自己跌倒的!”
跟班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輕易吭聲。
他們的確看到雍王世子推了太子,其力氣之大都將他自己弄得踉蹌了,然後太子便輕飄飄地倒了。可他們畢竟是在雍王府下討生活的,不好說實話,亦不能幫著他欺辱儲君,索性支吾不語。
趙嫣緊抿嘴唇,然後撐著美人靠起身:“的確是孤不小心跌倒的,與雍王世子無關。”
趙元煜大笑:“你們都聽見了吧?他自己都承認了!”
然而誰信呢?
這兩個人站在一塊兒,力量之懸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
偏生“太子”好脾氣,朝圍觀之臣虛弱地笑了笑,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樣:“此事真的與世子無關,還是……算了吧。正值大好節日,切莫讓父皇添堵……”
一番說辭言真意切,無不令人動容。對比之下,雍王世子實乃面目可憎。
“太子大病初愈,怎禁得起世子這一推?”
“是啊,世子再得勢也是臣子,怎可對儲君出言不遜?!”
圍觀的官吏不乏正義之輩,紛紛上前關心、寬慰太子,性情剛正的更是直接指責雍王府的氣焰太盛。
趙元煜的眼睛都紅了,他撂下一句“你等著”便撥開眾人拂袖而去。
前方的廊橋之上,垂簾隨風晃動,流蘇輕舞。聞人藺憑欄而立,嘴角噙笑,將這一切收歸眼底。
三
“王爺,梁州通判一行人已入宮。”左副將張滄抱拳稟告。
聞人藺抬手示意知曉後,方將視線從廊下的纖細少年的身上收回來。
太子到底不諳世事了些。蜀川寇首和雍王的人非蠢即壞,可不像他這般良善,太子裝裝病就能逃過一劫。
“良善”的肅王殿下抬眸望向遠處翻湧的雲,笑意疏離莫測。
好戲才剛開始呢。
宮廊下,圍觀的官吏關切了柔弱可憐的太子一番,方陸續散去。
做戲做全套,趙嫣順勢坐在美人靠中休憩,突然有些好奇:“我裝病對付趙元煜,你怎的不規勸我了?”趙嫣看向面前躬侍著的流螢,眼中點綴著明亮的笑意,“你如此配合,我還真有點兒不適應。”
流螢沉默了片刻,方低聲道:“他辱駡太子殿下。”
她嘴裡的“太子殿下”是趙衍。
趙嫣頗為訝異,還以為流螢的心中只有命令和大局呢,沒想到流螢竟也有通情理的一面。
流螢卻誤解了什麼,自責地道:“奴婢知錯了。”
趙嫣順手撫平流螢習慣性蹙起的眉間,輕笑道:“有什麼錯的?你護主,我護短,再好不過了。”
眉間的溫軟的觸感一觸即散,流螢神色怔怔,那雙素來低順、理智的眼眸中浮出隱隱的碎光。
趙嫣想的卻是令一樁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有直接利益衝突之人最是可疑。雍王黨氣焰囂張,如食腐碩鼠,聞風而動,他們即便不是趙衍之死的元兇,也多半脫不了干係。
雍王叔整日醉心於山水,看似閑雲野鶴、兩袖清風,他的兒子卻是極不省心的。趙元煜蠢笨又惡毒,一激便怒,這樣的人既可恨,也最容易露出把柄。
她得想法子查一查。
山池園外,趙元煜已是滿心戾氣翻湧。
十八年前那場奪嫡之爭慘烈收場,皇子死了十之八九,到這一代,趙家的子嗣更是伶仃單薄。以前父王的人上書勸諫皇帝,將他認作兒子,以備萬一。可他那皇伯父嫌他魯莽好色,以春秋正盛為由婉拒了。
本來這也沒什麼,這麼多年皇帝再無兒子誕生,只待趙衍一死,他父王便可被封為皇太弟,繼任大統,那麼他就是下一個東宮太子!
趙衍死了才好啊,死了他就省心了。
他成為東宮太子原是板上釘釘之事,可為何那個病秧子又會好端端地出現在他面前,還讓他蒙受如此大辱?!
越想越不甘,趙元煜被氣得一拳砸在漆柱上。
隨行之人見狀,小心地勸解道:“世子消消氣。今日冬節宮宴,還有梁州牧的人入宮談判,聖上頗為重視。如此節骨眼,世子還是莫要橫生枝節為好。”
梁州牧……蜀川亂黨……
對了!
趙元煜的眼底劃過一絲陰戾之色,對方才說話之人道:“你爹是鴻臚寺少卿,不是正愁沒有出使梁州蜀兵的人選嗎?你讓他告訴梁州通判,本世子給他們力薦一個人。”
說罷他附耳吐了一個名字。
那人微微色變,惶然道:“世子,這恐怕不合適。太子是何等金貴之軀,皇上怎捨得讓他出入虎狼之地?遑論如今肅王擔任太子太傅,世子動肅王看中的人,實非良策啊……”
“什麼肅王的人?你以為肅王真的要輔佐東宮嗎?他不過是磨刀霍霍罷了。我替他解決這一大難題,他謝我還來不及!”見此人還想勸解,趙元煜勃然大怒,“讓你去你就去!別忘了你爹的前程是誰給的!”
那人只好惴惴不安地領命,下去安排了。
永麟殿內觥籌交錯,不斷有清麗的宮娥捧著瓜果、瓊漿魚貫而入。
大太監扯著嗓子通傳赴宴勳貴的名號,那些公侯伯卿、郡王世子接踵而至,一個個錦衣華服,紅光滿面。一開始趙嫣還能耐著性子記一記,將人名和長相對應起來,記到後面已是頭昏腦漲,眼神呆滯。
如此多的宗親權貴,即便是趙衍也不能一一對應,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大太監的嗓子一開始尖細嘹亮,最後逐漸沙啞無力。趙嫣悄悄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百無聊賴之際,便聽到大太監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吏部右侍郎沈大人入殿——”
吏部?沈大人?
職位和姓氏趙嫣耳熟,她仔細一想,這不是落水而亡的沈驚鳴的父親嗎?
趙嫣瞬間來了興致,循聲望去,便見到了一名兩鬢微霜的端莊肅肅的文官。
約莫還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沈大人面容憔悴,雙目混濁,與一眾言笑晏晏的賓客格格不入。
趙嫣眼眸一轉,示意身後的流螢:“去把那位沈侍郎請過來,我與他說兩句話。”
沈侍郎很快過來了。
他躬身行禮,趙嫣忙道:“愛卿免禮。孤叫你過來,是為令郎沈驚鳴之事。”
聽到這個名字,身後立侍的流螢心頭一緊,但想起方才停留在眉間的溫柔觸感,沒有阻止,只借著斟酒的空隙換了站位,莫讓其他人靠近、打擾。
沈侍郎聽到兒子的名字,面上滄桑、慘淡的神色淡去,化作恨鐵不成鋼的嚴父的威儀。
“多謝太子殿下關心,”沈侍郎忍痛朗聲道,“然犬子頑劣不堪,閒遊浪蕩,遭此橫禍乃咎由自取,不值得殿下垂問!”
說罷他再一行禮,便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竟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趙嫣怔住了。
她全然沒料到沈侍郎竟是這般反應,視兒子之死為恥辱。難道真是她想多了?沈驚鳴的死與太子之死並無關聯?
魏皇后伴隨天子入殿時,見到的就是沈侍郎忍痛離去的背影。她看向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兒子”,蛾眉微微一擰。
“陛下萬歲,娘娘千歲。”身後傳來一聲清朗的男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魏皇后回首,只見一名文雅俊秀的著月白袍的男子攜女眷邁入殿中,朝她行了個禮。男子頗為俊逸,逢人自帶三分笑意,五官與魏皇后有幾分相似;而他身邊的女眷雲鬢花顏,素面朝天卻難掩國色,周身仿若蒙著一層月華光暈般。
如此出色登對的璧人,趙嫣這輩子都難以忘懷,此二人就是舅舅甯陽侯魏琰以及舅母容扶月。
趙嫣在華陽行宮時,曾聽太后祖母說起過魏氏一族的過往。
當年外祖父母去世時,甯陽侯府已經凋敝沒落,留下了入不敷出的爛攤子。舅舅魏琰成為家主時才十四歲,自己的母親魏泠也只有十六歲,姐弟倆去哪兒都不被人放在眼裡,受盡冷落嘲笑。
也是從這時起,姐弟倆便相約要振興門楣。於是魏泠靠著“英烈之後”的好名聲入宮,從籍籍無名的美人爬到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而魏琰則于宮外刻苦勤學,廣交賢士,用了十年時間,從人人輕視的落魄少年歷練成聲譽大震、一呼百應的甯陽小侯爺。
若論家底與人脈,如今的魏氏一族枝繁葉茂,當之無愧為京師士族之首。然而光看氣質,誰能想到這般叱吒風雲的傳奇人物竟是一個溫潤隨和的寵妻狂呢?
都說外甥像舅,趙衍那面人般的好脾氣當真與甯陽侯魏琰如出一轍。
魏皇后畢竟身居高位,對親弟弟並不熱忱,略一點頭便去了上頭的鳳位上端坐著了。
魏琰便朝趙嫣看了過來,問道:“臣攜阿月於京郊休養,昨日方回,未及謁見太子殿下。殿下的病可大好了?”
以前在宮中時,舅母雖孤高安靜,但總會給她帶些零嘴,舅舅也曾笑著將她扛在肩頭上玩耍。這些年來與他們斷了聯繫,趙嫣卻始終對他們抱有幾分好感。
趙嫣起身回禮道:“多謝舅舅掛念,孤已好多了。”
魏琰溫聲道:“那就好。”
他們還未說兩句,殿外忽地傳來一聲太監那聲音又尖又長的唱喏:“梁州通判入殿——”
殿內的熱鬧氣氛瞬時凝結了。
誰人不知梁州通判名為與朝廷商議招安事宜,實則是叛軍的寇首派來試探的棋子?
魏琰稍稍正色,不再寒暄客套了,攜著愛妻一同入座就席。
一名穿著松綠色六品文官服的矮瘦男人堆著滿臉諂媚之色進殿了,點頭哈腰地朝兩側神色各異的王侯公卿拱手作揖,一副天生的走狗姿態。
朝廷派這樣的牆頭草去監管、協助梁州牧,也難怪梁州會反。
滿臉橫肉的魁梧武將緊跟其後,進殿竟然身著盔甲,甲胄上滿是刀劍的斫痕。他目露凶光,一看就非善類,約莫是梁州牧麾下的家將,何虎。
一場宴會中暗流湧動。
今年京師大寒,蜀川叛黨看似來勢洶洶,實則糧草耗盡,大雪過後士卒凍傷無數。而大玄明明可趁機反擊,卻因國庫連年赤字,軍心不穩,亦消極避戰。
雙方都需要喘息之機,如何談是個問題。
蜀川那邊儼然不可能輕易放棄到嘴的肥肉,強攻不成也必定要連皮帶骨地將大玄咬下一口來。
何虎並不滿足于大玄提出的條件,冷哼道:“我們兄弟們隨州牧大人一路清剿匪寇,飲血啖肉、出生入死。皇帝只封州牧大人一個爵位便敷衍了事,未免太不夠誠意了吧?!”
聞言,趙嫣冷聲嗤笑。
什麼“一路清剿匪寇”?梁州牧借著勤王的名號攻城略地,率二十萬蜀軍合圍京城施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匪寇!
皇帝不露聲色:“卿欲如何?”
何虎道:“這一路的軍餉、戰死弟兄的撫恤,皇帝不補償過來?”
一片死寂中,眾臣或訥訥不語,或作壁上觀,更多的人則露出了我為魚肉的憤慨之色。
蜀川起兵反大玄,還反過來向大玄要錢,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見皇帝不語,何虎粗聲道:“既然皇帝不夠誠意,那我們也只好死守城外了。”
“夠誠意,夠誠意的。”鴻臚寺少卿擦著冷汗打圓場,給一旁自顧自喝酒的梁州通判使了個眼色。
通判會意,放下酒盞起了身:“為了表明我大玄招安的誠意,臣有一建議。”
梁州通判出列躬身,一對鼠眼朝太子的座上瞥來,“太子貴為儲君,乃大玄第二尊貴之人,最能代表陛下的天威。若能派太子殿下親自入營答覆梁州牧,以示大玄禮賢下士之心,州牧大人必然感念陛下誠意,欣然領諾啊!”
此言一出,滿堂震驚。
趙嫣抬起倦怠的眼,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她不過是來當個擺設,未料竟看戲看到了自己的頭上。
對面,趙元煜將一顆乾果拋進自己的嘴裡,滿眼幸災樂禍之色。
看來這齣戲多半還有雍王世子的功勞。
行,她記住了。
何虎與之沆瀣一氣,很快就轉過彎來:將大玄的獨苗捏在手裡當人質,豈不比那點兒蠅頭小利的金銀財帛更有用?
他當即拍桌道:“就這麼定了,讓小太子跟我們走一趟!”
“陛下,萬萬不可!”魏皇后凜然色變,聲音微微發顫。
聞人藺負手佇立於殿側閣的門下,指腹輕輕地摩挲著玄鐵戒,將裡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張滄捏了一把汗,沒忍住罵道:“王爺,這狗賊好大的膽子!您看中的人他們也敢打主意!”
聞人藺乜了一他眼,眸若黑冰。
“卑職失言。”
張滄訕訕地認,心裡卻嘀咕不停:本來就是嘛!主子逗弄小太子的興致甚至超越了逗弄宮中的野貓的興致,咋自己說出來他還不高興了……
見殿中的氣氛愈加緊張,張滄沒忍住,又碎嘴了:“您不出面壓一壓那狗賊?”
“不急。”
聞人藺的神色淡淡的,仿佛那正處在火坑裡煎熬的人不是他朝夕相處的學生。
他倒要看看,太子這回用何種姿勢昏厥。
四
趙嫣當然不會暈。
國事當前,她不會拿東宮太子的名譽開玩笑。
“既要金銀、權勢,還要人質在手,我看沒有和談誠意的是你們吧?!”
驀地傳來一聲冷淡的嗤笑,趙嫣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不遠處的席位上的一名著勁裝的少年。
少年身側的晉平侯握拳低咳,示意他住嘴。
少年視若無睹,趙嫣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少年十八九歲,氣宇軒昂,只是左眉有一道細小的舊傷,使之形成了斷眉,看上去有點兒凶,卻是大殿內唯一敢直言相懟之人。
“我又沒說錯。”少年凜然道,“若論尊貴,怎麼不選雍王、肅王去談?此人其心可誅,無非是欺軟怕硬罷了!”
“家父志在山水,無權無勢,擔不起如此重任。”趙元煜皮笑肉不笑地接話,欲禍水東引,“讓肅王護送太子前去倒是個好主意。”
殿側閣的門下,張滄聽了這話,額角已“突突”地狂跳了。
他悄悄地去看身側的主子,冷光自門外斜斜地鋪展進來,聞人藺隱在晦暗中,一張臉無甚表情。
“世子這話,未免有失妥當。”殿中傳來小太子荏弱卻清晰的聲音。
趙嫣頂著眾臣的視線起身,朝皇帝一禮:“非孤貪生怕死,只是朝中皆知孤有弱症,若孤在招安的途中出了什麼意外,這筆賬會落在肅王的頭上還是梁州牧的頭上?”
這的確是個一石二鳥之計。
若太子在招安途中出事,不僅可順理成章推舉雍王府上位,亦可嫁禍于肅王和梁州牧,將其一同拉下馬。
畢竟這兩個人一個把控朝野,另一個為禍一方,任誰活著都對雍王府極其不利。雍王府一日不除他們,便一日芒刺在背。
此番被當眾戳破算計,趙元煜強作鎮定,心中卻暗自咬牙切齒。
這該死的病秧子!自己以前礙於面子還會假惺惺地忍讓他,而今他卻敢當著群臣的面讓自己難堪了,真是越發能耐了!
梁州通判獐頭鼠目,訕笑著道:“太子多慮了。州牧大人若見太子親臨,必倒履相迎,又怎捨得讓太子遇險呢?”
“前不久孤不過閉門休養些時日,便有謠言橫行,擾我國本。梁州通判何來膽量越俎代庖,做此保證?”趙嫣身姿纖弱,看向對面的趙元煜,“一旦有心之人拿孤之死大做文章,誣衊隨行的忠良不說,還會再次挑起朝廷與梁州蜀地的嫌隙,則今日之談必功虧一簣。難道這些都是世子想看到的?”
聞人藺聽到“忠良”二字,“嘁”地一笑。
倒是很久不曾有人這般形容他了,他乍一聽還覺得怪諷刺的。
他看夠了戲,方吩咐一旁等候命令的大太監:“去回稟陛下,殿外的刑杖臣已準備妥當。”
說罷,他不待太監覆命,轉身出門離去了。
大太監躬身將肅王回稟的耳語轉告給皇帝,皇帝端著不露喜怒的神仙臉,朝梁州通判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旁的大太監眼觀鼻、鼻觀心,立即領悟聖意,不動聲色地行至唾沫橫飛的梁州通判身旁,堆出慈善的笑來:“通判大人,陛下勞您借一步說話。”
梁州通判還以為自己的建議被採納了,天子要垂問行賞,不由得心下大喜,連連諂笑著應允了。
出了殿門,梁州通判便見到白玉雕欄邊置著一張圈椅,著玉帶紅袍的俊美男子靠坐其中,縱使丹青妙手也難以描摹其風華之萬一。他的身旁擺著一張長凳、一捆粗繩,還有四名手持刑杖的禁衛侍立其側。
梁州通判認出了這張臉,笑成兩條縫的鼠眼瞬時睜大,茫然地停住腳步。
等他察覺到不對勁時,為時已晚。兩名禁衛一左一右挾住他,扒下他的衣裳,將他面朝下按在長凳上,他想要掙扎起身,卻連手腳也被繩索縛住了。
“陛下!陛下何以對臣如此……啊!”
聲音戛然而止。
殿外很快就傳來了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以及被堵在喉嚨中的慘叫聲。那慘叫聲在沉寂的大殿內被無限放大,眾人面面相覷。
聞人藺便在此時逆光而來,明明是閒庭信步的姿態,每一步卻都像是踏在眾人的心尖上,頗具壓迫之意。
“梁州通判監管不力,意欲挑撥皇上與梁州的關係,置朝堂於險境,其心可誅。臣奉皇上之命,杖責六十,以儆效尤。”
他說這話時仍是帶著笑的,若沒有殿外殺豬般的慘叫,這當是賞心悅目的一幅畫。
“爾等何意?!殺雞儆猴,這就是朝廷的待客之道?”何虎一拳砸在幾案上,發出震天的聲響。
到底是魯莽的武將,他猜不透天子的心思。
龍椅上的男人年輕時也是從十一位皇子中殺出來的鐵血帝王,如今再如何求仙問道,也不會縱容皇權被踐踏。招安,他自然要招,但絕不能是朝廷跪著招安。
趙嫣心知肚明,梁州通判這棵牆頭草吃裡扒外,是最好的棄子。
這六十杖落在他的身上,亦是落在在場每位臣子的心上:恩是天子施來的,不是他們搶來的。再有站錯隊伍者,梁州通判便是下場。
但這些帝王之術,大字不識的何虎自然不懂,只知道一旦深陷敵營遇險時,應當下意識地尋找人質擋刀,使之投鼠忌器。所以,他兇狠的目光落在了看起來最有分量也最好挾持的大玄太子身上。
何虎剛想起身,便覺肩上有一道重力壓來。
“宴會還未結束,何將軍不妨坐下談。”
聞人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後,他自詡夜不卸甲、機敏警覺,竟然絲毫未曾察覺。
何虎滿臉赤紅,頸側的青筋暴起。
聞人藺單手按在他的肩頭上,修長如玉的手指泛出霜白之色,手背上亦筋絡凸顯。
于旁人看來,肅王只是親近和煦地同何虎打了個招呼,趙嫣離得近,卻是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聞人藺只用單手就按住了殺意彌漫的何虎,這是何等可怖的力道!
何虎心不甘情不願地卸了力,聞人藺這才鬆手,一邊從袖中摸出素白的帕子拭了拭手,一邊朝自己的位置上行去。
聞人藺的食案在趙嫣的右手邊,離天子最近之處。
趙嫣將視線定格在面前的酒盞上,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木質熏香。
殿外的哀號聲由盛轉衰,很快眾人連間或的呻吟也聽不見了。
鴻臚寺少卿面如菜色,趙元煜也明顯坐立難安起來,不住地飲茶壓驚。
六十殺威棒聽起來不多,可這些年來他們已見證多少諫臣、犯官死於杖下?二十杖使人皮開肉綻,四十杖使人骨斷筋殘,六十杖嘛……人能不能剩一口氣還未知。
棍棒聲中,皇帝的聲音格外平和:“梁州牧轄領蜀川諸地,算起來還是太宗的九世孫、朕的堂兄。此番一路清剿匪寇立下大功,朕便封他為蜀王,賜金萬兩,美婢、舞姬數十,准其世代鎮守西南千里地,自此退兵回梁州安享晚年,可好?”
這招先威後恩皇帝用得恰到好處,趙嫣卻只覺淒涼可笑。
然而大玄剝離皇權的華袍,內裡何嘗不是搖搖欲墜、滿目瘡痍?忠良之輩埋骨他鄉,竊國之賊卻封王封侯,真是荒唐至極。她如今倒是有點兒明白趙衍坐在太子之位的卑微與無奈了。
趙嫣離席之時,被剝了官袍的梁州通判還被縛在刑凳上示眾,由背至股一片血肉模糊,頭無力地向下垂著,口鼻不斷地溢出黏膩的血。
他這模樣,多半不中用了。
赴宴之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從他面前走過,以此自警,不敢直視他。
階前已經有內侍沖洗過了,可趙嫣依舊能聞到空氣中那股鮮血和著失禁的排泄物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聞人藺不知交代了一句什麼,禁衛便上前解開粗繩,將梁州通判拖了下去。
聞人藺輕抿著唇,臉上沒有掛著往常那般高深莫測的笑意。這讓趙嫣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錯覺——他應是極厭惡血腥味的……
這真是可怕的錯覺,一個製造殺戮的人竟會厭惡鮮血?
趙嫣正胡思亂想著,聞人藺就像背後長眼睛似的,回身看了過來。她下意識地別開視線,籠手朝他行了個學生禮,僵著頸子走下了漢白玉階。
寒風卷來,她的狐狸毛披風被掀起一角,輕輕地掠過聞人藺那黑色乾淨的靴面。
嘖,他就這麼怕?
肅王殿下望著小太子近乎倉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眯起眼眸。
趙嫣的確看不透聞人藺。
他的手修長、乾淨,昨天還在執卷對弈,今日就能取人性命。梁州通判固然是自作自受,可懷揣著天大秘密的趙嫣又何嘗不會心生淒涼、惶恐之感?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她無法預料聞人藺的那雙手下一刻會落在誰的脖子上。
捧著小暖爐,趙嫣努力將聞人藺那張可惡的臉趕出腦海,問流螢:“柳姬的近況如何?”
流螢搖了搖頭:“飲食作息正常,未有其他動靜。”
“不管她提什麼要求,只要不過分的,你們都儘量滿足。從前太子如何待她,今後我們還是如此,切不可怠慢她。”
“奴婢知曉。”
“對了。”想起另一樁重要之事,趙嫣習慣性地托著下頜問,“方才在宴席上為我鳴不平的少年是誰?就是坐在我左三位置的那位。”
流螢亦對那少年印象深刻,答道:“回殿下,是晉平侯世子裴颯。”
晉平侯……趙嫣略有印象,他與甯陽侯魏氏同出簪纓世家,近幾年聞人藺一手遮天,這才被壓了風頭。
雖說如此,晉平侯有個拜把子的好兄弟——壽康長公主的駙馬霍鋒霍大將軍,因此晉平侯雖交了職,卻在軍中尚有些威望,且至今不曾依附於任何黨派。
世子裴颯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路見不平敢直言相懟,可見是個能用的人。
趙嫣心中有了主意,機靈地道:“告訴母后,我要裴颯做伴讀。”
入夜,宮裡傳來了消息。聞人藺親自領著一隊親衛和敕官連夜出城,前往屯守西京的蜀川叛黨中下達招安退兵的聖意。
趙嫣以為聞人藺和梁州牧那樣的反賊打交道,多少得十天半個月才能歸來,怕是趕不及休沐後的授課。她暗生竊喜,直到第二日被侍墨的小太監領去崇文殿后的小校場,見到正坐在圈椅中擦拭弓箭的聞人藺,才仿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直叫天地不靈。
這個人是生了翅膀嗎?怎麼歸得這般迅速?!
趙嫣認命地行了禮,俯身時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極淡的傷藥味。
她未來得及細究,便見聞人藺眼也沒抬,指了指一側的兵器架上各種各樣的臂弩、弓箭,淡淡地道:“煩請太子去挑把稱手的。”
弓弦銳利,箭矢鋒寒,每一樣兵器都透出沉重又懾人的氣息。
趙嫣摸不准聞人藺又在想什麼折騰人的法子,咽了咽口水,問:“今日……不對弈嗎?”
“兵法、對弈、騎射,換著來太子方不煩膩。”聞人藺回她。
趙嫣剛要張嘴,聞人藺卻像是看透她的靈魂般,手指點了點幾案上的兩個黑瓷藥瓶。
“本王特向孫醫仙討了兩瓶回春丹,莫說小小的昏厥,便是太子一隻腳踏入鬼門關也能被拉回來。”他垂眸,輕勾嘴角,補上一句,“太子大可放心,藥管夠。”
趙嫣被氣得握緊拳頭,肝一陣抽疼。
她去一旁挑選了一把大弓,纖細的手指試探地撫過弓弦,便聽身後的聞人藺說道:“太子正是不安於現狀的年紀,近來不甚本分,學點兒本事防身也好。”
趙嫣的指尖一顫,她艱難地吞咽一番,方若無其事問道:“太傅此言何意?”
她裝作認真挑選弓弩的模樣,實則連那些兵器長什麼樣都沒看清,如臨大敵,一顆心狂跳如打鼓。
聞人藺的聲音讓人聽不出他有絲毫情緒:“本王說過,人看得太透徹未必是件好事,站錯了位置,就會擋他人的道路。”
趙嫣想起了長慶門下飛濺的鮮血,想起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梁州通判,亦想起了猝然死去的兄長……壓下去的情緒爭相翻湧,她到底問出了口:“若是孤擋了肅王的路,會如何?”
身後之人久久未有回應。
趙嫣懸著一顆心,有些許後悔,只能佯裝鎮定地挑了一把最小巧輕便的弓,深吸一口氣,轉身道:“孤選好……”
寒光閃現,疾風撲面,一支森寒的羽箭已抵到眼前。
聞人藺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握著箭杆,矢尖距離她的鼻尖僅有一寸之遙。
趙嫣的心臟驟停,驟縮的瞳仁中映著聞人藺無可挑剔的容顏。
她以為他會殺了自己,然而他只是輕笑一聲,指尖一轉,將箭矢調了個方向,鋒利的箭尖向著自己,無害的尾羽向著趙嫣。
“那要看太子擋的是本王的哪條道了。”說罷,聞人藺將親自磨好的箭放到了趙嫣冰冷的掌心中。
見小少年仍呆呆地不動,他的眼底暈開些許得逞的淺笑,他溫聲道:“聽話點兒。”
五
箭矢黑漆為杆,玄鐵為鏃,握在趙嫣的手中似有千斤之重。
聞人藺擦身行至兵器架前,已經挑好了稱手的弓箭,那是一張二石力的良弓。他挽弓于左臂,廊下頎長的影子一直延伸至趙嫣的腳下,英挺、矯健,仿若射日之姿。
他在等趙嫣過去。
於是趙嫣平復了神色,踏著地上的斜影緩步向前,行至聞人藺身側。
聞人藺這才從箭筒中摸了一支羽箭,側身而立,雙腳微微叉開,與肩齊平,將拉弓搭箭的要領一一清晰地示範出來。
“箭羽於食、中二指間,三指扣弦,拉弦時左臂前推,右臂齊平。以眼指手,瞄準。”
因是拆解示範,聞人藺將一舉一動刻意放慢,倒生出一股從容不迫的優雅之意來。其冷白的指節拉弦如滿月,食指上玄鐵戒的冷光映在他的側顏上,那份優雅便染上了些許淩寒之意。
他的指節一松,箭矢“嗖”地離弦,如疾光般破空而去。
一箭穿透靶上的紅心,衝擊力大到將草靶震裂了。碎屑飛舞中,箭矢釘入校場的磚牆裡三寸,牆上的裂縫如蛛網蔓延,箭羽猶“嗡嗡”地顫抖不止。
那支箭甚至沒有開鋒。
可即便如此,二石良弓於他不過是孩童的玩具,他小試牛刀罷了。以他這樣的身手,他便是於馬背上開七石重弓,三箭齊射,亦能做到箭無虛發,其臂力、目力已非可怖能形容。
趙嫣看著遠處四分五裂的草靶,不自覺地攥緊了五指。
她手中的弓是兵器架上最輕便的一把了,比聞人藺手裡的那把要小上一圈,饒是如此,仍沉得慌。
聞人藺放下弓,轉過身看她。
這意思便是輪到她上場了。趙嫣抿了抿唇,學著聞人藺的模樣一前一後叉開腿,彎弓搭箭。
趙衍體弱,每年皇家圍獵時皆稱病缺席,應是不擅射箭的。趙嫣在華陽行宮,接觸騎射的機會亦不多,是以不用刻意藏拙。
在聞人藺的手中輕鬆無比的技巧,到了她這兒就變得漏洞百出,她不是箭尾的凹槽卡不准弦,就是箭頭朝下垂墜,好不容易拉開了弓弦,手臂卻因乏力而抖得瞄不准靶心。
趙嫣後背發熱,全神貫注,壓根顧不上聞人藺是何神情。
聞人藺看著搖搖晃晃的小太子,眸色幽幽,暈出些許輕淡的笑意。他重新取了支鈍箭,以箭杆為戒尺,輕輕地將趙嫣下垂的箭尖抬起,而後順著她的手臂不斷上移。
他的箭矢並未開鋒,可趙嫣還是能感覺到金屬冰冷的質感透過衣料傳來,帶起一路戰慄。
箭矢最終停在她繃緊的小巧的下頜處,點了點。趙嫣便不自覺地抬起下頜,艱難地吞咽了一番。
狐狸毛的毛領嚴實地遮住了小少年纖細的頸子,唇上乾淨,像是未經發育一般,不見少年應有的青澀絨毛。
聞人藺冷冷地睨視著她:“腰背挺直,頸項勿要前傾。”
說話間,他負在身後的手掌自然地向她的後頸搭去,糾正她的動作。
趙嫣的指尖一抖,箭已歪歪扭扭射出去了,“鐺”地撞在五丈之外的磚地上,倒了。
被她這麼一打岔,聞人藺那懸在她頸後的手頓了頓。
趙嫣脫力地垂下輕弓,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孤的力氣太小了,孤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太傅射藝之萬一。”
聞人藺盯著她那雙通透的眼,半晌才將手收回,重新負於身後,道:“太子手裡的這把弓是給總角孩童啟蒙用的。”
言外之意,她竟連十歲的孩子也不如。
趙嫣假裝聽不出他言辭中暗含的奚落之意,反正射出那一箭也只是為了避免與他身體接觸。她好脾氣地彎了彎眼睛,誠懇地道:“孤會好好學的。”
聞人藺笑了,然後從侍從手中接過趙嫣射出的那支羽箭,指腹沿著做工精良的黑漆箭杆一路撫去,然後屈指在鏃尖上一彈,族尖發出了清寒的金屬之音。
“太子這支羽箭是開過鋒的,只需小巧的力道便能貫穿最堅硬的胸骨。”他垂眸斂目,徐徐地道,“可惜如此良機,太子錯過了。”
她錯過了什麼?
反應過來以後,趙嫣微微睜大了眼,觀察著聞人藺的神色,可他的臉上並無半點兒玩笑的意味。
殺聞人藺嗎?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
若趙嫣同何虎一樣是個魯莽、衝動之輩,此時恐怕已經被勾出殺意來了。可她很清楚,這支鋒利的羽箭未必能近得了聞人藺的身,但聞人藺的手能輕而易舉地捏碎她的頸骨。
她拿不准,聞人藺這番言辭中瘋狂的暗示是源於他興致來焉的惡意逗弄還是別有企圖……?
直覺告訴她,不要試圖在聞人藺面前撒謊,以卵擊石必自取其辱。
“孤總是猜不透太傅的心思,是以有時……的確懼憚太傅。”趙嫣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箭矢,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真誠些,“但暗箭傷人非君子所為,孤亦不齒。騎射是為強健體魄,肅王殿下說這些話,實在太駭人了。”
不知哪個詞戳中了聞人藺的笑點,他忽地抬手抵著鼻尖,扭頭低笑起來。
“強健體魄?”他笑得雙肩都在微微顫動,良久方平靜下來,垂眸俯視面前這個看似天真純稚的太子,“太子先練臂力吧,或許有生之年能拉得開這張……輕弓?誰知道呢。”
這一次,趙嫣明明白白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戲謔之意。
她不由得暗自咬牙切齒地想:太子太傅教儲君騎射不為了讓他強身健體,難道是為了讓她上陣殺敵嗎?
這有何好笑的?!
罷了罷了,左右她是仿著趙衍的語氣說話的,就當這人嘲笑的對象是趙衍吧。
然而她依然可氣!他又憑甚嘲笑她的同胞兄長?!
趙嫣憋著一肚子火拉弓,練了一個上午臂力,回到東宮時,雙臂宛若灌鉛,酸痛難忍。
趙嫣僵著纖細的胳膊,齜牙咧嘴地任憑流螢給她推拿、放鬆,心中已將那黑心腸的聞人藺罵了百遍。
可冷靜下來,她又品味出幾分不對勁來。聞人藺在言辭間似乎對她頗有敲打、警醒之意,畢竟肅王這般位高權重之人從來不說廢話。只是趙嫣不知他是在敲打真正的趙衍,還是對她這個贗品起了疑心……
一顆心沉了下去,趙嫣不由得蹙著眉打了個寒戰。
肅王府的馬車碾過長街。
搖晃的馬車中,聞人藺坐得四平八穩的,慢條斯理地解開被寬大的文袖遮擋的護腕,露出纏著繃帶的小臂來。
傷口顯然裂開了,繃帶上滲出些許血色。
一旁的張滄捧來金瘡藥,忍不住又開始絮叨:“那些狗賊下黑手行刺,王爺手上還帶著傷呢,就趕著回來給小太子授課。要卑職說,那就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去將庫房裡那支袖裡菖蒲找出來。”聞人藺重新上藥包紮,打斷了張滄的話。
“是……啊?”
張滄一愣:那東西女裡女氣的,王爺找它做甚?
練了兩天開弓,趙嫣連著數日手抖,抖得連抬筆都困難。
連流螢見了也心生不忍,忙不迭地讓張煦送舒筋活絡的藥油來,勸道:“殿下不擅騎射亦非大錯,何必如此拼命?”
趙嫣按住流螢手中的藥瓶,牽連到傷處,不由得直吸氣。
“你以為我轉性了,突然奮發圖強?”扮成太子的模樣後,她的淺笑是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明亮的樣子,“我是故意如此的,上了藥好得快,這苦肉計就不靈了。”
流螢直到第二日方知她這話的含義。
那天聞人藺說“兵法、對弈、騎射輪著來”,趙嫣便算到這幾日輪到他講習兵書了,課上以文墨居多。
雖說她自入東宮以來,一直在模仿趙衍的筆跡,如今已得八九分神似,但應付肅王這樣的危險人物顯然還不夠,能拖一日是一日。眼下小胳膊小腿兒酸痛成這樣,她便是極力控制,一落筆也如蚓走蛇行,這下連模仿趙衍字跡的功夫都省了,任神仙也寫不出原本雅正的字來。
聞人藺單手抵著太陽穴,平靜地掃視她那份不甚雅觀的謄寫之作,半晌,將其擱置在一旁。
“去將本王備好的東西取來。”他吩咐身後的侍從。
侍從領命,很快取來一個比巴掌略長的漆盒。
趙嫣端坐於幾案後,偷偷地觀察他的動靜。
這是何物?聞人藺不會又想出了什麼試探、折騰她的把戲來吧?
她正凝神間,座上之人已“吧嗒”一聲打開了盒子,取出一個黃銅鎦金的類似於護腕的精巧玩意兒。
聞人藺屈指點了點幾案,示意她:“手。”
趙嫣不明所以,遲疑地將手擱在幾案上。
她的指甲被修整得齊整、圓潤,手不似女子那般十指尖尖、軟若無骨,卻也沒有男子應有的修長的樣子,纖白、秀氣得很。
聞人藺沒什麼表情,伸手撩開她的袖袍,露出了她那細瘦的腕子。
趙嫣倏地蜷了蜷手指,如臨大敵。
察覺到她緊繃起來,聞人藺一隻手拿著那鎦金的護腕,另一隻手拈著她中衣的衣袖,抬眼看著她。
趙嫣只好強忍著要抽回手的恐慌感,老實溫暾地道:“手臂還疼著……”
脈象可以被改變,女子的骨量她卻無法遮掩,她怕聞人藺摸出什麼來。
然而聞人藺只是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腕子上,將冰冷的金屬物件給她套上,嚴絲合縫地一扣。
大小剛剛好,三瓣菖蒲花的鏤紋清冷流光。
“這是……何物?”趙嫣細聲問。
“袖裡菖蒲。”見她茫然的樣子,聞人藺換了個通俗的說法,“袖箭,暗器。”
暗……暗器?
趙嫣心下驚異,抬起左腕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發現這的確不是一隻普通的護腕,下方有精細的機關,連接著小指粗細的一個孔。
“太子若不想當場被射穿腦袋,便別對著自己瞎觸。”
聞人藺涼颼颼的嗓音傳來,唬得趙嫣立刻將東西拿遠了些,僵著酸痛的胳膊,再不敢隨便觸碰它了。
聞人藺笑了一聲,傾身指了指她腕下的一枚突出的機括:“此物隱秘,不易被查出,且對臂力沒有要求。太子只需要將其對準目標,按下此處的機括,其中的暗箭能傷百步以內的目標。不過裡面只有三箭,太子省著點兒用。”
趙嫣像是拿了一個燙手山芋,不明白聞人藺此舉何意。對手的東西她不能隨意收,恐出禍端。
趙嫣權衡了片刻,方試探地道:“孤身邊有東宮衛護著,許是用不上此物。”
聞人藺抬起眼來,悠然地道:“質帝亡于舞姬行刺,元帝死于回宮途中,安王崩於湯池之中,他們死時哪個人身邊沒有護衛守著?”
趙嫣眨了眨眼,無言辯駁。
她悄悄地收回手,將那冰冷的暗器藏於袖中,緊緊地捂住,半晌方鼓足勇氣問:“那太傅為何想起贈孤這個?”
她可不相信聞人藺是為了照顧她那柔弱的力氣,才為她挑選如此稱心的“禮物”。
聞人藺看了她很久,漆眸映著窗邊黯淡的冷光,仿若寒潭,深不可測。
他嗤笑一聲,手搭著扶手靠回太師椅中,淡然地道:“就當是……本王回報太子在永麟殿上的良言誇讚。”
永麟殿?那場暗流湧動的招安冬宴?
趙嫣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誇讚聞人藺的話了,只覺得他此時的神色高深莫測,仿佛只要再與他對視兩眼,他便能從頭到腳將她看穿。
趙嫣握著拳乾咳了一聲,扭頭避開了視線。
寒風鑽入窗縫,吹散幾案上嫋嫋的暖煙。
今年的最後一場冬雪便在此時悄然降臨了,洋洋灑灑,落在聞人藺晦明難辨的眼中。
第四章
危機四伏
一
書房中,趙嫣給孤星看那支護腕造型的袖裡菖蒲。
“卑職已檢查過了,此物的確是袖箭,內外並無問題。只是……”孤星將袖裡菖蒲重新奉還,方在趙嫣疑惑的目光中繼續道,“只是此物小巧,應是給女子防身用的。”
見趙嫣擰眉,孤星垂首,忙補上一句:“若是半大少年,也可使用。”
護腕上的鏤花菖蒲精細華麗,的確是女子喜愛的風格。何況少年生長得極快,骨量一天一個變化,有幾個人會去定制這等用不了幾個月的兇器防身?
聞人藺是嘲諷東宮太子男生女相,還是懷疑……
趙嫣不敢繼續揣測,看著面前這物件都覺得扎眼起來。
她抓起袖裡菖蒲欲丟出門外,然而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又慢慢地收了回來。
她如今頂著趙衍的身份,須得忘記自己的原名與喜好。而趙衍是個寬厚到近乎傻氣的人,斷不會因為一支疑似女人使用的袖箭而心存芥蒂,流露出慌亂之色。
趙嫣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她倒想看看聞人藺那張人畜無害的皮囊下,到底存了怎樣的心思。
僅是須臾便沉靜了下來,趙嫣恢復了東宮太子應有的溫和敦厚之色,握著那暗藏殺機的袖裡菖蒲道:“對了,孤的那兩個故交可有下落了?”
冬節過後,趙嫣便暗中命孤星去明德館,找尋與故太子有過書信往來的王裕與程寄行。
她有很多事想問這兩個人,如今大半個月過去了,按理說此事應該有結果了才對。
孤星也是為回稟此事而來的,沉默半晌,如實稟告道:“回稟太子殿下,那位姓程的貢生七月中突發急症,猝死於寢舍內。他鄉下的寡母認領了程生的屍身,並未提出什麼質疑,沒幾日便下葬了。”
趙嫣訝異,忙問:“因什麼病死的?”
孤星道:“似是通宵挑燈讀卷,誘發心疾。”
趙嫣莫名其妙地聽得心尖發涼。
一個月內明德館暴斃兩名貢生,與趙衍有交集的沈驚鳴與程寄行先後而亡,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嗎?
想了想,她問:“你查過程寄行的病史嗎?確定他死於心疾突發?”
孤星明白主子的意思,點頭道:“卑職自稱為程生的同鄉,向其同窗打探過此事。可奇怪的是,同窗皆言程生素日身體康健,騎射一流,連風寒等小病都極少有過。翻看明德館今年的儒生出勤冊子,程生亦是滿勤,這說明一年來他從未告過病假。”
趙嫣了然,這實在不像一個患有心疾之人該有的表現。
“王裕呢?”
趙嫣將希望寄託在這最後一個人身上。
“程生病故不久,此人便謝師雲遊了,至今未有音訊。”孤星抱拳道,“殿下放心,卑職正在全力追查。”
不太對勁。
多少儒生學子視科考為登天之梯,盼望魚躍龍門。這個王裕已是貢生身份,離最終的殿試僅有一步之遙,為何偏偏在此時選擇辭師遠遊?
心中疑竇漸濃,趙嫣覺得自己有必要再與柳姬談談。
她剛行至承恩殿門口,便聽到裡頭傳來一陣“稀裡嘩啦”的傾倒聲。
流螢呈來了新鮮糕點,剛要勸趙嫣,趙嫣便止住她的話茬道:“母后只說不許柳姬出門,沒說不許我去看她吧?”
說罷,趙嫣親自接過糕點的託盤,推門進去了。
一隻靴才邁進殿中,趙嫣便踩到了一本仰躺在地磚上的舊書,遠處還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紙、筆、書卷,幾乎沒有落腳之處。
柳姬支棱著腿,歪在窗邊的坐床上,正百無聊賴地擲棋子玩。
一枚白子蹦到了趙嫣的靴下,她順勢拾起,將它補在了棋盤上的斷點處。
柳姬挑眉,朝她看了過來:“呵!這還沒到清明節呢,殿下怎的就想起來看我啦?”
大美人一開口便夾槍帶棒的,字字不提委屈,但字字都暗藏她被禁足於殿中無聊至極的感受。
“想讓母后放下戒心,我總得需要時日。再說了,我這不一直在等你想明白,給我答覆嗎?”趙嫣被她逗笑了,將裝著各色精緻糕點的託盤置於幾案上,隨即規矩地坐在柳姬對面,“聽流螢說你愛吃甜食,我便讓膳房多做了些。”
柳姬皺了皺鼻子,半晌,沒忍住,挑了一塊蜜豆糕塞入嘴中,哼道:“我沒什麼好答覆你的,既然已確定趙衍不在了,真相如何又有何重要的?”
“你若真這麼想,就不會冒險回宮了。”趙嫣也不費話,取出那張曾與趙衍有書信往來的名單,“這三個人,你認識嗎?”
柳姬的目光從紙箋上一掠而過,她不假思索地答:“不認識。”
“王裕下落不明,沈驚鳴和程寄行死了,”趙嫣道,“死在太子出事前一個月。”
聽到這話,柳姬那雙玩世不恭的琉璃眼才微不可察地一顫,很快她又若無其事地拈起一塊新的糖糕來。
柳姬撒謊了,幾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守口如瓶。
趙嫣心知肚明,便適時退讓,從袖中取出另一張紙箋,撫平在柳姬面前——那是她在沈驚鳴贈予太子的那本《古今注》中發現的紙箋。
“那我換個問題,這個‘拂燈’是何意?”
這一次,柳姬的目光在紙箋上停留了許久,神色幾番變化,而後她回道:“撲棱蛾子。”
“什麼?”趙嫣一滯,隨即慢慢地擰起眉頭,“我並非在與你開玩笑。”
“我也並非在與你開玩笑。你沒仔細讀過那本《古今注》吧?”柳姬已是不耐煩了,咽下糕點道,“‘飛蛾善拂燈,一名火花,一名慕光’。拂燈便是飛蟲,俗稱撲棱蛾子。”
趙嫣愣住了。
她沒想到自己視作重要線索的、費盡心思去追查的紙箋上的“拂燈”,竟只是沈驚鳴隨手謄寫的飛蟲的別稱。
柳姬捧著糕點,眼睜睜地看見趙嫣緩緩地垂下眼簾,眼中的光彩明顯暗了下去。
記憶浮現至腦海,面前的身影變得模糊斑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與之形似的少年。曾幾何時,柳姬與趙衍也曾於此執子對弈,嬉笑調侃。
“趙衍,你怎麼跟個木頭人似的,身邊一個伺候的美人也沒有?”她大大咧咧地盤腿坐著,喋喋不休地抱怨,“害得我整日只能對著你這張小白臉,好生無聊。”
趙衍將外袍松松地罩在單薄的肩頭上,溫聲道:“美人沒有,不過孤有個孿生妹妹,甚是漂亮可人。”
“有多可人?”柳姬兩眼放光。
趙衍用手抵著下頜,沉思良久,方慢吞吞地道:“嗯……和孤一樣。”
柳姬作勢要打他,趙衍卻愉快地聳肩低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咳得天昏地暗。
柳姬終是不忍,懸在半空的巴掌輕輕地落下了,改為給他撫背順氣。
“你既然這般疼愛她,為何不護在她身邊?”柳姬問。
趙衍氣喘吁吁地搖頭:“孤體弱無能,常惹她生氣厭惡。何況東宮並不安全,孤不想……將她拖入泥淖中。”
“她厭惡你?那你還這般掛念著她?”
趙衍只是搖首笑了笑:“我知道嫣兒說的那些都是氣話,因為她一心虛,便喜歡氣勢洶洶地反問回來,譬如‘誰稀罕你的東西’‘誰擔心你了’……她說完氣話又會一個人悄悄躲起來後悔,嘴硬心軟的模樣倒與你有幾分相似。”他的眼中全是身為兄長的寬厚溫柔之色,他許諾道,“下次有機會,孤定然引見你們認識。”
柳姬沒有等到他的“引見”,倒是記住了趙衍嘴裡那個一心虛便下意識地反問的小姑娘。
可憐的小公主與她一樣,都被剝奪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頂替別人坐在了搖搖欲墜的東宮的危椅上。
“那麼你呢?你為何在意太子的死因?”柳姬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我聽趙衍說過,你似乎很討厭他。”
那聲音極低的“討厭”二字如同細針,刺痛了趙嫣心中最脆弱之處。
她蜷起了手指,上等的衣料在指間起了褶皺。
“是,我討厭他。”她低聲道,“我討厭他背負那麼多人的喜愛與希冀,而我再如何努力也從不被認可;討厭他明明脆弱得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掌控,卻還總想著去照顧別人……”
僅是一瞬,她低垂的眼簾重新抬起,眸光澄澈而堅定。
“可那又怎樣?他是我血脈相連的兄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低柔的嗓音如珠玉落盤,擲地有聲。
柳姬微張唇瓣,久久不語。
趙嫣以為今日又無功而返,不由得輕歎一口氣,欲起身離去。
“王裕在滄州有田產。”身後驀地傳來柳姬低沉的嗓音。
趙嫣詫異地回首,見柳姬拍了拍指尖上的碎屑,起身了。
“我知道的並不比殿下多,既然我們目標一致,我與殿下合作也行。”柳姬環顧承恩殿,拋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行動自由。日日被禁足於屋中,我已待到厭煩了。”
雲開見日,柳暗花明。
趙嫣攏袖一笑,輕而鄭重地道:“當然。”
轉眼便是歲末,除夕在滿城煙火的熱鬧聲中如期而至。
梁州牧帶著百車賞賜和搜刮而來的珍寶滿載而歸,厲兵秣馬。而朝廷揚湯止沸,圍城之急解了不到半月,宮中已是歌舞昇平。
除夕家宴,皇帝並未出席。趙嫣與那幾個妃子及未出嫁的公主不熟,索性尋了個藉口提前回了東宮。
沐浴洗去了一身的疲乏感,趙嫣只在發尾松松地綁了一條君子發帶,裹著厚重的狐裘出來時,便見一襲緋衣的柳姬提著一小壇羅浮春迎面而來。
“殿下怎的這個時辰回來了?”
柳姬解除禁足後便恢復了以往的隨性樣子,來去自由。此時她未施粉黛,五官竟比塗脂抹粉時更為英氣、清晰。
一提起家宴上的所見所聞,趙嫣便心覺煩悶。
“那神光教國師又借著占卜天機的名義,慫恿父皇大興春社祭祀,以求蒼天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她懨懨地道,“春社祭祀勞民傷財不說,正巧在上元節。這下我連花燈也沒的看了。”
無須端著名為“太子”的偽裝時,她總愛以“我”自稱,仿佛晝夜之中也只有這會兒能做回自己。
柳姬眯了眯鳳眼,食中二指勾著酒罈晃了晃:“陪我喝酒去?羅浮春,甜的。”
趙嫣嗅了嗅空氣中淡淡的甜香,宴會上本就沒動幾口,此時肚子開始“咕嚕”響起來。她眼波流轉,頷首笑道:“悄悄地,別讓流螢知曉。”
柳姬親昵地去勾她的肩,手臂抬起來方反應過來,面前這個嬌俏的少年已然不是當初的趙衍了。
她便不著痕跡地放下手臂,別過頭哼道:“你倒是不怕我在酒裡下毒。”
“我這張臉,你捨得下手?”趙嫣不動聲色地揶揄回去,又問,“滄州那邊,王裕可有下落?”
“暫未。”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在巡邏的宮侍看來就是一對恩愛的小情人。
積雪自屋簷墜落,遠處空中升起紅、黃、藍、紫的光束,那是在黑藍色的夜幕中炸開的朵朵似荼般的煙火。
直到煙火完全綻開了,震耳欲聾的“砰砰”聲才相繼傳來。趙嫣停下腳步,朝著廊廡的盡頭望去。
流螢獨自坐在石階的陰影中,仰頭望著天上的皎皎明月出神,身上落著色彩斑駁的煙火的餘光。
除夕夜放恩,其他近身服侍的宮人都去偏房裡吃年夜飯了,趙嫣好不容易才說動流螢休息兩個時辰,卻不料她一個人坐在此處,身影蕭索而孤寂。
趙嫣想了想,朝流螢走去:“流螢姊姊在看什麼呢?”
聽到身後的動靜,流螢忙按了按眼睛,回頭了。煙火升空,璀璨的光芒下,她的眼角泛著微微的紅。
那一瞬,趙嫣忽然明白了什麼,將狐裘的下擺墊在身下,坐在流螢身邊。
流螢惶恐,欲起身,聲音澀滯地道:“石階寒冷,殿下萬不可坐於此。”
柳姬皺著眉將流螢按了回去,也跟著坐在了流螢身側。“太子殿下”與他的“寵妾”一左一右,將沉穩內斂的掌事宮女夾在中間。
這下流螢動不了了,只好繃著身子坐著。
“你也很想他吧?”趙嫣托著下頜,望向那輪被積雪與枯枝切割得破碎的明月。
流螢沒說話,素來古井無波的眼中流露出近乎哀傷的神色。
柳姬去而複返,不知從哪裡順來了三個酒杯,拔開酒罈的木塞,給每人斟了一杯酒。
趙嫣先取了一杯酒,流螢遲疑了片刻,也取了一杯,捧在手心裡。
“敬故人。”趙嫣舉杯提議。
“敬故人。”柳姬附和。
三個酒杯於月色下“叮”地一撞,然後不約而同地被傾於階前,以告慰泉下孤魂。
三線酒水自左而右地被傾灑出來,趙嫣也紅了眼眶。
月下煙火正盛,三個人依偎在這靜謐無人的角落裡,看同一輪皎月,品同一壇清酒,亦緬懷同一個溫柔過她們的歲月的少年。
夜風拂過,滿城燈火隨之搖曳,粲若星河。
煙火尚在繼續,肅王府的大門緊閉,隔絕了外邊的熱鬧氛圍。
書閣裡只燃著一對鶴首銅燈,聞人藺坐在離炭火最近的椅中,正用朱筆勾畫冊子中的名字。
右副將蔡田帶來了外邊的消息,知曉主子到了那寒骨毒發作的日子,正是心情不佳之時,便越發放輕聲音,恭敬地道:“皇上定了上元節郊祀,儲君亦會隨行。”
見主子不語,蔡田繼續回稟道:“探子來報,似是有人在暗中查探明德館那幾個儒生的消息。”
聞人藺勾畫的朱筆慢了下來。
蔡田繼續道:“近來城中混進了不少江湖浪士,屬下追查之下發覺,這批人與雍王世子的幕僚多有接觸。郊祀將近,他們恐會有動作。”
郊祀?
一旁立侍的張滄瞬間激靈了一下:“那他們豈非是沖著儲君之位來的?那群狗賊,就知道與咱王爺搶食!”
蔡田抱拳垂首,白眼都快翻到了後腦勺。
他這個同僚什麼都好,就是嘴太碎,腦子也不甚聰明。
張不聰明絲毫沒領悟到蔡田的暗示,摩拳擦掌道:“王爺,這回咱們還要不要出手?”
炭盆的火光映在聞人藺的臉上,不見絲毫暖意。聞人藺看著蒼白的指尖沾染的那一點兒如血的朱砂墨,眼睫垂下,投下一片陰影,他像是在思索要不要救一隻來歷神秘的野貓。
良久,手中朱筆終是落下了,他毫不留情地畫去最後一個名字。
“本王早說過,東宮擋的不止本王一個人的道,多活幾日少活幾日,又有何區別?”
熱鬧的除夕夜中,他置之事外的嗓音顯得格外冰冷。
他給她那支袖裡菖蒲已是他最大的善意,至於她最終是死是活……與他何干呢?
二
羅浮春味甘,趙嫣多貪了一杯,不多時,白皙的臉頰上便浮現出極淡的緋色。
趙衍血氣不足,飲酒時是不會上臉的,並無她這般鮮活的顏色。
間或亮起的煙火的光芒下,柳姬忽地撐階越過中間的流螢,眯著眼端詳趙嫣。
趙嫣捧著酒杯,眼睫極慢地一眨,疑惑柳姬突然靠近。
“趙衍說得沒錯,你的確可人。”柳姬似醉非醉地嘀咕著,隨即伸手去搭趙嫣的肩,“以後,我替他照顧你。”
流螢過於嚴肅的臉上也染了幾分豔色,她毫不留情地截住柳姬那只不安分的手,皺眉道:“還請柳姬說話行事注意些。”
柳姬不在意地收回腕子,反手撐在階前,仰望著黑冰般的夜空,笑得挑釁十足:“流螢,你就是在妒忌太子偏愛我。”
流螢抿了抿唇,別過頭不理她。
趙嫣恍然間覺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場夏末初秋的悲劇前,互相看不順眼的柳姬與流螢之間夾著一個好脾氣的趙衍。
夏末華陽行宮的那場大雨又“淅淅瀝瀝”地浮現在腦海中了,潮濕了她的心事。
金笄墜在地上,張揚帶刺的紅裙少女握緊雙拳,急促地張合著紅唇,朝雨中的同胞兄長說出了那句令她抱憾終身的氣話……
趙嫣猛地閉目,阻止自己再回憶下去。
半晌,她顫抖著睜眼,沒事人似的望向身邊因酒意而恍惚的流螢:“所以,流螢姊姊,太子走前說過什麼?”
意識到這兩個人是在互相配合著套話,流螢瞬時酒醒,道了一聲“奴婢該去鋪床了”,便警惕地起身了。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然而走出一丈遠,腳步慢了下來。
“娘娘不讓殿下知道太多,是為殿下好。”
說完這句,她才低頭匆匆地離開。
煙火停了,世界一下子變得悄靜起來,唯有闌珊的燈火還在簷下微微晃蕩。
“流螢的話,你也聽見了,”柳姬輕輕搖晃著小酒罈,聽了聽響兒,“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趙嫣知道,柳姬這話是對她說的。
她抬起被酒意熏得瀲灩的眼,只回了兩個字:“絕不。”
說罷,她淺淺地打了個哈欠,將空酒杯放在階上,起身朝寢殿走去。
柳姬仰首將僅剩的一口羅浮春飲盡,任憑空酒罈“骨碌碌”地滾下石階。她抬手覆在心口,隔著厚實的冬襖,隱約可以觸及布料夾層中的一張絹紙。
這是她必須回來的理由。
冷月斜斜地墜下西簷,沒有趙衍存在的天佑十八年於煙火的餘燼中悄然而至。
因春社祭祀之事,趙嫣的新年休沐過得苦不堪言。每日天還未亮,她便要乘轎前往太廟署,由禮贊官教導祭祀禮儀。一旬下來,她已精疲力竭。
“這麼多閒雜瑣事一樁接一樁,也難怪太子的病折騰成那樣。”
趙嫣坐在榻上揉著酸痛的腰背,倒是理解趙衍坐在東宮之位上的難處了。
“明日就是郊祀,殿下忍一忍便過去了。”流螢擰了溫熱的帕子給她拭手,想起方才坤甯宮的女史的傳話,沉聲道,“娘娘那邊得了消息,皇上擢選了侍講,暫代少師之職,為殿下傳授文課。明日郊祀,百官會集,他應會與殿下碰面。”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聞人藺已經夠她受的了,還要再來一個。
“這次是誰的人?”趙嫣問。
“此人由左丞相李大人和文太師親自舉薦,具體是誰尚不知曉。”流螢的聲音低了些,她似在憂心,“皇上身邊有了甄妃,對坤甯宮上下越加冷落、提防,娘娘能打探的消息便不似以往靈敏。”
所以喪子之痛對母后來說既是心理的致命打擊,亦是中宮地位不保、國將動亂的滅頂之災。
“我心中有數,會小心行事。”趙嫣寬慰道。
她已見過皇城中最危險的一個人,這回不管來的是誰,都不可能比面白心黑的肅王更令她心驚了。
明日就是上元節了,皇城開放宵禁,街上已經提前掛好了各色花燈。
蜿蜒的長街燈火下,碎雪飄零,賞燈的男男女女執著紙傘往來不絕,宛若春風一夜入城,盛開各色荼。
左相府,靜園內,暖黃的窗紙上映著一老一少對弈的兩道身影。
“你自天佑十六年奪得殿試魁首,被外放為官已有兩年。此番我請求聖上將你調動回京,一則是為了讓你暫代太子侍講學士之職,因這是短期兼任,你不必擔心自己年輕能否勝任,我李恪行教出來的得意門生,自當是帝師之才。”左相李恪行落下一枚棋子,嚴肅地道,“只是我聽文太師所言,太子自病癒後想法變了許多。大玄就這一根獨苗,想推行咱們的政令,他便是唯一的希望,你當好生引導、糾正他才是,切不可聽之任之。”
棋盤的另一邊,一隻溫潤秀氣的手伸過來,按下棋子,此人規矩地道:“是。”
“二則是老夫的一點兒私心。”李恪行想起了另一個乖張浪蕩的得意門生,眉間凝結著鬱色,“你師弟沈驚鳴的死訊想必你已聽聞。他雖不如你穩重守禮,卻是老夫傾盡畢生心血教出來的關門弟子,如今與東宮牽扯不清,死得冤枉蹊蹺。此番你兼任侍講之職,若有機會……”
“老師的意思,學生明白。”
燈下執子之人極為年輕,約莫弱冠之齡,一襲寬袖青衫挺拔雋逸。其面容雖算不上劍眉星目的俊美,卻勝在白皙乾淨,此人舉手投足間盡顯渾然天成的士族禮節,讓人想起高山上終年不化的晶瑩積雪。
“學生與驚鳴受恩于老師,情同手足,責無旁貸。”
李恪行的眼中流露出慈愛之色。
若沒有七夕那起橫禍,此時坐在這裡與挽瀾談經對弈的人便是沈驚鳴那孩子。屆時一個是含霜履雪的端方君子,另一個是恃才傲物的風流少年,二者將碰撞出文壇乃至政壇中多麼璀璨耀眼的火花來。
可惜,“李門雙璧”終殘一半。
“我知你志向高潔,想回翰林著書立言。此番將你捲入這名利場中,委屈你了。”李恪行長歎一聲,收子道,“肅王為太子太傅,你與之共事,當謹慎克己。”
青年起身,籠手行了大禮,字字清朗地道:“學生周及,謹遵老師教誨。”
春社祭典選在了南郊的祭壇。
四更天,正是苦寒的夤夜,趙嫣就被迫換上了莊重的袞冕禮服,跟著引路的宮侍前往太廟前候著。
到了太廟,見文武百官烏壓壓地立著,她才知自己竟算是來得晚的。然而她抬頭看看天色,黑魆魆的,不見一點兒光亮,離破曉還早著。
有大臣陸續地過來向她打招呼,國舅甯陽侯魏琰也在。
“舅舅。”趙嫣給他回了個禮,方問道,“舅母呢?”
她記得這場祭祀命婦亦可隨行參與,這是只有勳貴宗親才有的殊榮。以魏琰愛妻如命的性子,他竟然沒將舅母一同帶來?
魏琰解釋道:“阿月病了,尚在府中將養,不便來此。”
趙嫣這才想起來舅母亦是盞風吹就壞的美人燈,有心衰之疾,據說是以前太過傷神,損及根基,全靠魏琰想方設法地搜集來的珍奇藥材養著。錢財消耗不說,魏琰動用的人脈、花費的精力更是數不勝數。
甯陽侯卻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著舅母,就連她那不理俗世的父皇聽了,都曾言“魏氏出了一個情種”。
趙嫣正想著,魏琰已將目光投向了趙嫣身後,含著笑拱手道:“李相。”說罷,他直起身,看向左丞相身側的年輕男子:“若我沒記錯,這位便是天佑十六年的周狀元吧?”
趙嫣下意識地回身望去,卻在見到那抹眼熟的身姿時微微一愣。
她以為自己認錯人了,直到李恪行師生二人行至火把的明光下,橙黃的暖光將周及那張冰山臉照得清清楚楚,她才“突”地心頭一跳。
周挽瀾!
他怎麼會在這裡?!
趙嫣錯愕間,周及也朝她望來,頓了一息,似有些疑惑。
“挽瀾,還不快見過太子殿下?”李相適時引見。
周及很快恢復平靜,規矩地行禮道:“臣周及,見過太子殿下。”
趙嫣只得硬著頭皮打招呼,壓著嗓子道:“周卿免禮。”
好在皇帝與皇后終於姍姍來遲,趙嫣與周及一行人各自退讓至兩旁,跪拜行禮,這才打斷了這場尷尬至極的相會。
啟程前往南郊,輅車上,趙嫣總算松了一口氣。
“李相身邊那位年輕大人大概就是殿下的新侍講。”流螢觀察著趙嫣的神色,低聲問,“殿下如此神色,是覺得他有問題?”
“他倒也無甚大問題,只是……”趙嫣一言難盡,也跟著放輕了聲音,“只是在華陽行宮時,他亦曾兼任過我一個月的夫子。”
那一個月簡直令趙嫣終身難忘。
遇見周及之前,她從來不知一個人可以有耐性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她去膳房偷食打牙祭,周及便站在窗外看她;爬牆出去遊玩,周及便站在牆下看她;逃課泛舟採蓮,撥開田田蓮葉一瞧,周及那廝便在岸上一邊走一邊看她,直到她願意乖乖地坐下來跟著他念書、習字為止。
他若想做成一件事,天打雷劈也動搖不了。
車輪轆轆,蓋住了主僕二人的交談聲。
流螢凝神道:“這麼說,他很有可能認出殿下。此人不能放在身邊。”
“倒也不一定。”
“殿下何意?”
趙嫣嘴角一翹:“周及認人困難,有點兒輕微的臉盲。”
祭祀站位時,趙嫣刻意從周及面前行過,他果然目不斜視,沒有半點兒反應。
雖說如此,皇后聽後依舊不放心。
流螢帶來了皇后的口信:“娘娘已經替殿下請示過了。皇上體恤太子體弱,恩准殿下不必參加分胙宴,可提前回宮歇息。”
趙嫣昨晚只睡了一個時辰,的確有些精神不濟,便頷首道:“換輛輕便的馬車,孤補個覺。”
流螢便利落地下去安排了。
馬車搖晃,駛上了回宮的必經之路。趙嫣抱著繡枕,歪在車壁上補眠。
趙嫣正昏昏欲睡,馬車倏地急停,她一個不設防,險些栽倒,驚醒道:“怎麼了?”
前方開道的孤星勒馬,一隻手按在佩劍上,警惕地環顧道:“不太對勁。”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嗖嗖”的破空聲呼嘯傳來。
“保護殿下!”孤星一聲暴喝,斬落了面前的羽箭。
電光石火間,流螢熟稔地撲了過來,將趙嫣緊緊地護在了身下。幾乎同時,數支羽箭刺破車帷,釘在了趙嫣耳側的車壁上。
流螢微不可察地一顫,趙嫣看到流螢破損的衣袖下不斷滲出觸目的殷紅色。
“流螢,你受傷了!”
“殿下勿動,奴婢沒事……”
流螢還說沒事?血都快滴她臉上來了!
“別犯傻撲在我身上了!另一隻手能動嗎?搭把手!”趙嫣困意全無,徹底清醒過來,下意識地搬起車中的幾案。
明白了她的意思,流螢這才忍痛搭手,以幾案為盾擋在車窗上,阻攔亂箭。
“替天行道,殺了賣民求榮的狗皇帝!”
討伐聲自道旁響起,混亂中拉車的兩匹駿馬中箭,吃痛地狂奔起來。
趙嫣被顛得七葷八素,回過神來時馬車已跑出百餘丈遠,將孤星等侍衛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更要命的是,流螢暈了,而配合默契的刺客追了上來。
趙嫣拼命伏在車中,伸長手試圖去控制韁繩,然而五臟六腑都被顛得好似移了位,她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勞。
又一箭射來,馬兒終於吐著白沫嘶鳴著倒下,趙嫣也被巨大的慣性甩出車外,滾落在地。
蒙面的匪徒舉著刀,步步朝趙嫣逼近。
見到面前的人是個少年,匪徒一愣。
趙嫣方才在車內聽他們喊什麼“狗皇帝”,便知這群亡命之徒行刺錯了人。她飛快地打好腹稿,剛要開口糊弄過去,便聽前方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坊道的一端迎面走來一隊人馬,為首的那人騎坐在烏雲踏雪的駿馬上,一襲墨色的文武袖袍頎長而熟悉。
來的不是救駕的禁軍,而是恰巧奉命趕往南郊面聖的……肅王殿下。
可匪徒不這麼認為,下意識地擒住趙嫣,將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做人質。反正箭在弦上,他總要帶一個人頭回去交差才行。
這少年羸弱,身上的衣裳倒是華貴得很,他不是太子也該是個王爺的世子之輩。
“讓開!不然我宰了他!”匪徒大吼。
冰冷的刀刃抵在脆弱的頸側,激出趙嫣一陣與生俱來的戰慄。若說她不害怕,那定然是假的。
趙嫣僵著身子,喉間艱難地吞咽一番,那雙澄澈無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高坐於馬背上的肅王殿下,看起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冷風呼嘯而過,四目相觸,聞人藺暗色的披風獵獵翻飛。
下一刻,他意義不明地提起唇角,勒馬移開了視線。
是的,他移開了視線,放任匪徒挾持太子,仿佛那在刀下戰慄的人只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趙嫣眼前一黑,氣得咬牙切齒。
三
趙嫣意識到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她不該將求生的全部希望寄託在一個喜怒無常的危險的權臣身上。
她冷靜了下來,得想個兩全之策。
趙嫣被刀刃逼著前行,心中飛速地盤算著。
方才她匆忙間看了一眼,追上來的刺客共有兩個人,一個以刀挾持著她,還有一個弓弩手藏匿於道旁的屋脊後。她就算有能力解決挾持她的匪徒,只怕還沒跑出兩步,就會被屋脊後的弓箭射穿。
趙嫣死死地咬著唇,抬起手臂攀住匪徒握刀的手,將目光落在了冷眼旁觀的聞人藺身上。
只是這次的眼神不再是乞求的,而是決然的。
聞人藺唇畔的弧度淡去,他還未來得及思索小太子眼神的變化,便見小太子調整手腕的角度,而後朝著刀刃相反的方向猛一後仰。
幾乎同時,一支袖箭從小太子的腕下射出,由下而上貫穿了身後挾持者的喉管。
聞人藺一挑長眉,沒有等來意料中的哀求,小太子用自己那日隨手贈予去試探他的袖箭利落地解決了挾持之人。
聞人藺以為那等兇器會嚇得小太子回去就扔掉呢,誰承想小太子竟一直將它戴在身上。
時間仿若凝固了,匪徒高大的身軀如山般僵直地倒下。趙嫣緊跟著射出第二支袖箭,卻因距離太遠,未能擊中藏在屋脊後的刺客。
只剩最後一支袖箭了,趙嫣腳下一個踉蹌,有意朝聞人藺跌去。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蔡田和張滄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見刺客的箭也跟著朝肅王射去!
烏雲踏雪受驚,高高地抬起馬蹄。聞人藺眸色一寒,抬手攥住那支飛到面前的流箭,隨即翻身下馬,將趙嫣從馬蹄下拎了過來。
天色晦暗,積雪茫茫,他的漆眸格外冷漠。
方才那一搏花去了趙嫣的全部力氣,呼吸凝滯,她根本來不及窺探聞人藺眼中那怒意因何而來。
聞人藺將她圈在懷中,從身後以一個半摟的姿勢抓住她顫抖的右臂,引導她將袖箭對準屋脊後正挽弓搭箭的刺客。
“射。”
低沉的聲音自耳畔傳來,趙嫣下意識地扣動機括。
最後一支袖箭飛出,刺客還未來得及鬆開手中的弦,眉間便應聲出現一點殷紅,他僵了僵,從屋脊後直挺挺地栽了下來。
那沉悶的墜地聲使趙嫣瞳仁一顫,無力地垂下手來。她微微張嘴,急促地喘息著,視線模糊,她只聽得見聞人藺噴灑在耳後的潮濕的呼吸聲。
等到血液回流,混沌的五感漸漸清晰,她才感覺到臉頰上傳來了不輕不重的酥癢感。
趙嫣茫然地轉移視線,只見聞人藺半蹲在她身側,正用乾淨的帕子擦拭著飛濺到她的臉頰上的鮮血——那是第一支袖箭射穿匪徒的頸子時,她不留神沾上的。
意識到現在兩個人的距離與姿勢有多危險,趙嫣下意識地要躲,卻被聞人藺用另一隻手鉗住了下頜。
聞人藺看著明明沒用多大的勁,她卻像被定穴般動彈不能,只能僵硬地仰首,眼睜睜地看著聞人藺耐著性子將她蒼白的臉頰擦拭乾淨。
聞人藺半垂著眸,過濃的眼睫蓋住了那雙懾人的漂亮眼睛,顯得安謐無害。他刻意放慢了動作,擦得極認真,也極磨人。
他的視線往下,落在了趙嫣被血濡濕的狐狸毛的毛領上,鬆軟的白色上一抹濕紅,像雪地裡嬌豔的落梅。
那不是刺客的血,而是從趙嫣的頸側滲出來的。
聞人藺捏著帕子的手往下,撥開毛領子瞧了瞧,果然看見了一條寸許的細細的傷痕橫亙在她的頸上,想來是那匪徒用刀刃抵著她的脖子時傷到的。
他極輕地“噝”了一聲,皺眉道:“太子為了拖本王下水,當真是連命也不要了。”
一提起這事趙嫣就來氣,若不是這人一副坐收漁翁之利的漠視態度,她也犯不著兵行險著!
“孤實在太害怕了,一時著急了些……”她可憐兮兮地道,聲音還有些顫,“萬幸未曾連累肅王受傷,否則孤難辭其咎。”
聞人藺揚了揚唇角,拇指輕輕地碾過藏在毛領中的細白頸項,撫去那滴滲出來的血珠,沒有拆穿她那拙劣的討好的謊言。
既然今日這群雜碎撞上了他,那他便沒有不出手清理他們的道理,否則容易落人話柄。
他不過是想看小太子哭著求他罷了。
聞人藺微涼的目光落在太子平滑乾淨、不見絲毫起伏的喉上,片刻後他淡然地吩咐隨從:“取本王的金瘡藥來。”
“不必了。”趙嫣攏緊狐裘,硬撐著艱難起身道,“孤的車上有藥……”
話音剛落,甲胄濺血的孤星領著一小隊侍衛策馬而來,著急地道:“殿下!”馬還未刹住蹄子,他便匆忙地翻下馬背,快步朝前跪拜道,“卑職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他們來得再及時不過了!
趙嫣終於有理由逃離聞人藺的審視了,忙不迭地虛虛地扶起孤星道:“卿牽制了刺客的主力,使孤得以突出重圍,何罪之有?”
她又回身看向聞人藺,細聲誠懇地道:“多謝肅王殿下及時趕到相助,將孤從挾刀刺客的手中救出。”
說罷,她籠手朝聞人藺行了一禮,以作答謝。
直起身時,她避開了聞人藺的視線,在孤星的護送下上了馬車。
流螢昏了片刻便醒了,額上被磕破了皮,小臂亦被箭矢劃破了,好在都是輕傷。東宮太子歸程遇刺並非小事,禁軍很快就趕到了,正在和聞人藺等人交涉。
趙嫣挑開車帷的一角瞧了瞧,看到聞人藺負手而立,掌心還松松地握著給她擦拭血跡的帕子。帕子上沾染著觸目的殷紅色,反而將他的指節襯得如玉般白皙。
聞人藺微頓,毫無徵兆地轉過臉來。趙嫣立刻放下了車帷,將自己藏在逼仄的陰影中。
禁軍很快就清完道路了,孤星則牽了新的馬匹套上車。趙嫣再次啟程前,車壁上傳來了輕叩聲。
隨後,車外傳來了聞人藺平淡的聲音:“本王與禁軍一道,護送太子殿下回宮。”
頸側被他撫過的地方開始發麻,趙嫣端正了身子,隔著簾子低啞地道:“有勞肅王。”
在崇文殿以外的地方,她極少喚他“太傅”,像守著一條無形的界線,時刻提醒自己不應放鬆警惕。
聞人藺沒多說什麼,松松地握了握手中的帕子。
禁軍一路將趙嫣送到了東宮門口。趙嫣在聞人藺的目光中下車,僵著背脊入了東宮,拐過長廊,直接去了內院的承恩殿。
直到關上殿門,她方撐不住似的一個踉蹌,撐著桌面慢慢地跌坐下來。
“怎麼了?”柳姬倏地自窗邊起身,一見她與流螢的狼狽慘狀,瞬間反應過來了,“郊祀途中出事了?”
“殿下,”流螢顧不得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忍著疼痛沏了一杯熱茶奉上,“喝口茶壓壓驚。”
趙嫣抬起冰冷的指尖,才發覺自己的手早已抖得端不住茶盞。
“現在你還敢說,太子是死于舊疾復發嗎?”趙嫣望向流螢,啞著嗓子問。
流螢低下了頭,顫抖著不語。
柳姬的神色凝重起來,她含怒問:“誰對你們下的手?”
趙嫣搖了搖頭,孤星說那些人都是死士,行刺失敗便服毒自盡了。
但眼下的危機並非這群來歷不明的刺客,而是……
她垂眸斂目,看向自己腕上的那支被射空了的袖裡菖蒲,將菱唇壓成一條線。
聞人藺將她護在懷裡,握著她的腕子對準屋脊後的刺客時,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聞人藺的指節的溫度。
那瞬間生死攸關,她根本無力阻止聞人藺觸碰她。
他摸出什麼來了嗎?
或許沒有。衣料那般厚實,何況他當時的神情太過平靜,沒有絲毫驚詫的異常之色。
趙嫣撐著額頭,累極般合上雙目,努力平復紛亂的思緒。
她不敢想下去,不敢揣測明天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
宮門外,聞人藺騎坐於馬背上,迎著光端詳著指腹上沾的一點兒血色。那是他為小太子拭去頸側的傷痕時沾染的血色,一同沾上他的指腹的,還有那片溫暖、柔滑的觸感。
冷雲低垂,馬兒不安地打著響鼻,張滄和蔡田一左一右地護在凝神的肅王身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上前催促。
聞人藺撚了撚那抹淡紅色,半晌才捨得掏出那方起皺的帕子,將痕跡仔細地擦去。
嘴角有了笑意,他像是找到了什麼新的樂趣。
“差人出一趟遠門,本王有要事詢問。”
說完這一句,他方心情大好地一夾馬腹,疾馳而去。
四
東宮,承恩殿。
趙嫣擱筆,朝微涼的指尖哈了一口氣。
“華陽行宮那邊不能留下把柄。”她吹幹墨蹟,將信箋交給流螢,“我以太子的名義書信一封,你即刻命人快馬加鞭地送去華陽行宮,時蘭會知曉怎麼做。”
時蘭是她在華陽行宮時的貼身宮婢之一,因與她身形、年紀相仿,又是個伶俐忠誠的宮婢,是以每次趙嫣偷溜出去玩耍,都會與時蘭互換衣裳,讓時蘭代替自己待在殿中,以應付嬤嬤們查訪。
此番被召回京前,她特意將時蘭留在了華陽行宮裡,伴隨太后,以備萬一。
反正長風公主年幼離宮,這麼多年過去,又有誰知曉公主如今是何模樣?
流螢接過信箋,思慮道:“太后娘娘那邊……”
趙嫣知道流螢在擔心什麼。讓宮婢假扮自己,瞞得過皇城的人,卻瞞不過常年與她相伴的太后娘娘。
想起自己臨行前,太后命嬤嬤送來的那串檀木佛珠,趙嫣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你把祖母看低了。她雖一心向佛,卻並非局外之人,比我們更知曉該如何去做。”
流螢便不再多說什麼,福禮後下去安排。
趙嫣坐在書案後,想了許多。
方才在坊中遇刺,流螢撲過來的反應太過熟稔、及時,仿佛這種事她經歷了很多次,身體已形成了本能。
趙衍是這般死的嗎?
這樣的刺殺,他經歷了多少次?
可整個大玄都知曉太子常年臥榻,幕後之人為何要迫不及待地行刺一個不成氣候的病弱少年?
諸多疑團如墨雲般凝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上。
一旁,柳姬胡亂地擦去指上的墨蹟,沉默了許久,忽然道:“流螢有沒有和你說過,今春聖上龍體有恙,曾讓太子代理朝政?”
趙嫣極慢地抬眼,怔怔的,似是明白了什麼。
所有人都教育趙衍要心懷仁德,要挑起儲君的責任……唯獨沒有人教教他該如何保護好自己。
“那婢子嘴嚴又死心眼,我想她也不會說。”
柳姬很快地否決了自己的提問,洩憤般拈起桌上甜膩的糕點,一塊接著一塊地塞入嘴中。
趙嫣忽地想起,阿兄也愛吃甜食,因為從小灌了太多湯藥,苦怕了。
“害怕?”柳姬瞥著她的神色,問道。
四面楚歌,她焉能不怕?
趙嫣點了點頭,又極輕地搖了搖頭:“敵人不會因我害怕而放過我,就像不曾因趙衍體弱而留他生路。從回宮那日起我便明白了,不想被洪流吞沒,便只能抓住每一根浮木,逆流而上。”
因遇刺之事,東宮眼下亂得很,外頭禁軍往來巡防,詢問著細節。
趙嫣似困倦般揉了揉眼睛,起身行至柳姬的小榻上,歪身小心而緩慢地躺下了。
她輕輕地合上雙目,呢喃道:“不能連我們也忘了他,柳姬。那個笨蛋不該落得這般下場。”
那聲音輕而堅定,藏著一股子韌勁。
柳姬頓了頓,回首望去,只見趙嫣緊緊地攏著狐裘,纖細的身體微微蜷縮著。
她記得趙衍說過,他這個孿生妹妹睡覺最不安穩了,一晚上不知要踢幾回被子。而此時她眼前的少女的睡姿卻安靜、警覺,仿若初生嬰兒。
柳姬起身,扯了被角給趙嫣蓋上。
她思慮許久,終是提筆潤墨,憑藉記憶在宣紙上描摹起來。
雍王府裡,僻靜的偏廳門窗緊閉。
“啪”的一聲巴掌的脆響,趙元煜如同陀螺似的轉了個圈,又搖晃著站穩腳跟,捂著臉不敢言語。
“我且問你,郊祀歸程的路線是誰洩露出去的?!”雍王來回踱步,手指幾乎戳上了兒子的面門,他壓著嗓子道,“去年那事後我便警告過你,不可輕舉妄動,不可急於求成!你怎的就聽不進去?才不到半年你就又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還和江湖亂黨扯上了關係!你……你是要氣死本王!”
趙元煜那張刻薄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鬥大的巴掌印,他委屈地道:“兒子所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父王?”
“為了本王?哼,我看你是坑害你老子。”
雍王為了迎合皇上求仙問道的喜好,也終日道袍加身,只是終歸沒有仙人的氣質,道袍勒在膀大腰圓的身體上,頗為滑稽。
他訓斥道:“皇上沒有子嗣,而東宮太子又是短壽之相,也就是你忍個幾年的事。”
“父王倒是能忍,也不怕那短壽的太子臨死前折騰出個皇太孫來。畢竟他小小年紀,身邊便有美婢寵姬日夜侍候。”趙元煜冷笑道,“幾年夠他生好幾個了呢,父王也不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逆子!”
雍王揚手又要揍,趙元煜忙舉起袖子躲避。
雍王一見自家兒子那樣便氣不打一處來。但凡這嫡子內外兼修些,有太子的一半聰慧與氣度,皇帝也不至於嫌棄到連認他做兒子都不肯,自己又何至於落到如今這般鋌而走險的地步?
雍王將鐵掌緊攥成拳,視線掃過兒子下面的某處,他重重地哼道:“東宮若有皇孫誕生,那也是命數如此!在操別人的閒心前,你不妨先管好自己的那條軟蟲!”
趙元煜被戳中痛處,臉色“唰”地變了。
他生來好色,弱冠之齡便已禦女無數,可自從去年春蒐圍獵時墜馬傷到下面以來,他那處便越發不行,到最近兩個月已是完全不能人道了,就連鬍子也越發稀少。
他害怕啊!
那麼多美人他無福消受不說,一個不能人道之人如何繼位成為下一個東宮太子?他只能拼命地吃藥,拼命地吃,就連那群女冠奉來的催情猛藥也嘗試過了。女人折騰死了幾個,自己的那物卻還是不爭氣!
于父王看來,他是沉溺於女色的浪蕩子,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恐慌。
他不敢稟明真相,只忍氣吞聲地道了一聲“是”,從偏廳裡失魂落魄地出來了。
一名幕僚模樣的中年男子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朝他行了一禮,只看了一眼雍王世子的臉上的摑痕,便知雍王這回動了肝火。
他道:“世子爺這回做得……的確冒進了些。”
“連你也來訓我!”趙元煜才壓下的火氣“騰”地上來了。
“世子少安毋躁,屬下的意思是,行刺之事一擊不中,便不該再有第二次,以免留下把柄。”幕僚左顧右盼了一番,鬼祟地道,“世子要除去那位,何必與虎謀皮,選用這下下之策?”
趙元煜有些不耐煩:“照你的意思,何為上上之策?”
“那位不是頗有賢名嗎?上策莫過於殺人誅心,讓他聲名狼藉,德不配位,方能顯出世子爺的好來。”幕僚露出一個隻可意會的笑,“再過月餘便是春宴,太子必然在場,世子何不……”
他湊過去,幾番耳語。
趙元煜眯了眯眼,心情大悅:“嘖,這倒是個好辦法。”
他迫不及待地要找人去安排這事,正巧見到柴房前的石階上蹲著一個人。
那人三十多歲,身高足有九尺,猿臂蜂腰,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破爛的黑藍色武袍,沾著泥點的靴子上破了一個洞,露出黑黝黝的大腳趾來。他捧著一個海碗蹲在石階上,大口扒拉著一點兒葷腥也沒有的剩飯,像一條餓極了的野狗。
在趙元煜的眼裡,此人也確實只配當一條狗。
他走過去,從背後踹了那個男人一腳,輕蔑地吆喝道:“喂,去把紅香院的女冠叫來!本世子有事找她!”
男人受了他這一腳,卻如石頭般巋然不動。直到將最後一口隔夜飯扒入嘴中,他方一抹嘴,起身,拿起身側的彎刀,將頸上那塊起了毛邊的黑色三角巾往上一提,遮住臉上的疤痕,沉默地走了。
男人一個字沒說,幕僚卻察覺到了森森寒意,不由得勸道:“世子留下此人,恐有後患。”
“能有什麼後患?他就是個三姓家奴而已,誰給他飯吃他就跟誰。”趙元煜不屑地道,齜牙咧嘴地抻了抻踹疼的腿,“我養的那批人裡,還就這條‘狗’最聽話,使喚得順手。”
想起這個人的來歷,幕僚欲言又止,終是搖頭歎了一聲。
趙嫣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宮裡的老太監便帶來了皇帝的口諭,聖上傳太子于太極殿面聖。
趙嫣沒想到太極殿的旨意來得這般快,再聯想到昨天聞人藺摸骨之事……她不敢細思,只命流螢將束胸緊了又緊。
坐在去太極殿的轎輦上,趙嫣一襲紫袍金冠,對著鏡子將細膩的妝粉補在唇上,問道:“如何?”
脂粉蓋住了她原本紅潤的唇瓣,顯出幾分病態的蒼白之色來。因束胸也勒得極緊,她的呼吸短促無力,頸側被包紮好的刀傷處也滲出淺淡的紅色,任誰見了她這副“病容”都會心生憐憫。
流螢頷首道:“確有受驚病重之姿。”
趙嫣這才稍稍寬心了。
太極殿內還是熏香繚繞,燭盞通明。趙嫣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緩步入殿,正欲晃晃悠悠地下跪,便見垂紗後還立著一個人。
聞人藺一隻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執著燭臺,正替皇帝將那木架上的百盞長明燈一一點燃。
四目相對,他朝她略一勾唇,露出個意義不明的笑來。暖光撲在他那張俊美無瑕的臉上,燭火在他漆黑的眸中微微跳躍,那仙人般的笑容便變得詭譎起來。
趙嫣呼吸一窒,頭頂似有“轟”的一聲雷鳴。
聞人藺為何會在這裡?!
他是來向父皇告密的嗎?
父皇全都知道了,所以才喚她來此審訊她?
一時間千萬個念頭從腦中呼嘯而過,趙嫣嗓子乾澀,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發顫的聲音,平靜地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她叩首時,手掌貼在地上,一時竟分不清指尖與地磚究竟哪個更為冰冷。
“起來吧。”皇帝正于蒲團上打坐,徐徐地道,“朕聽肅王說,你昨日於坊中遇刺……”
父皇果然為了這事喚自己,趙嫣下意識地五指一緊。
“身體可有傷到?”皇帝頓了頓,補全了下句。
“謝父皇關心,都是小傷,兒臣已無大礙。”
她虛弱地回應,眼角的餘光卻投向了地磚上的倒影,她揣摩著皇帝的神色。
“那便好。”皇帝點了點頭,睜目道,“朕欲於下月特設恩科,為朝廷遴選人才,得中者設簪花宴款待。你既然為儲君,此事朕便交予你負責。”
趙嫣一愣,眼睫顫了顫:父皇就為了這事?
“你也是。”皇帝看向一旁專注燃燈的聞人藺,“朕記得你及冠已有兩三年,一直未有妻室。朕會讓皇后多選幾家未婚貴女赴宴,屆時你也挑一挑,看看有無心儀、合適之人。”
聞人藺點完最後一盞長明燈,起身吹滅了手中的燭盞。他立在憧憧的燈影中,仿若從畫中走出來的仙人,淡然道:“是。”
他嘴上應著,眼睛卻透過薄紗望向正忐忑地盯著腳尖的小太子。
趙嫣的確忐忑。她可不相信聞人藺是專程來太極殿散步的。然而她緊繃心弦,嚴陣以待,皇帝除了讓她負責給恩科進士簪花之事,再未開口。
趙嫣心下疑惑,卻也只能乖乖地領命告退。
她前腳剛邁出太極殿,聞人藺後腳便跟了過來。
“太子殿下。”
身後傳來那道低沉優雅的嗓音,趙嫣閉了閉眼,只得認命地停下腳步,輕咳著轉身回禮:“肅王還有事?”
聞人藺停在她面前,微涼的目光在她那滲出殷紅色的頸側的繃帶上停留了片刻,他伸手道:“這血……還未止住?”
眼看他的指節就要碰上自己的脖子,趙嫣下意識地捂住頸側,後退半步道:“孤體虛,故而好得比常人慢些。”
才怪!這是她出門前用特製的藥水染的,為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可憐些,以喚起父皇的舐犢之情。
聞人藺收回頓在半空中的手,垂眸看她。
“殿下見了本王,怎的如老鼠見了貓般?”他忽然一笑,俯身,聲音極低地問,“不會是因為自己女……”
趙嫣的心臟驟縮!
“屢教不改,裝病逃課,恐本王向皇上告狀吧?”他笑吟吟地將下一句補全了。
趙嫣蹦到嗓子眼的心臟頓了頓,又猛然墜了下去。
她張了張唇,半晌隻啞聲憋出一句:“孤沒有……裝病。”
聞人藺頷首,“哦”了一聲,徐徐地道:“殿下是沒有裝病,只是裝男……”
趙嫣的心臟又是一緊!
“裝難受而已。”聞人藺輕輕地道。
趙嫣已然呆滯了,緊抿著唇,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吧唧”一下撞死在了胸腔中。
聞人藺卻別過頭低低地笑了起來。那明明是春風化雪般和煦的面容,怎奈他的眼中卻暈染著惡劣的愉悅之意。
趙嫣袖中的五指攥緊了又放鬆,放鬆了又攥緊,她默念了三遍“他殺人不眨眼,我打不過他”,這才綻開一抹乖巧柔弱的笑來,恭敬地道:“孤知錯了,以後定然不會再讓太傅失望了。”頓了頓,她誠懇地道,“簪花宴上,孤定然為太傅選一個賢良淑德的夫人,聊表敬意。”
聞人藺挑了挑眼尾,有些意外。
“那殿下可要好好挑,畢竟尋常的庸脂俗粉可入不了本王的眼。”他看著趙嫣的眼睛,漆眸中囚著她纖細的身影,他意味深長地道,“依本王看,殿下的胞妹長風公主就很不錯。”
五
“殿下的胞妹長風公主就很不錯。”
話音剛落,趙嫣的心臟就驟然痙攣起來。
聞人藺的眼裡噙著淺笑,他垂眸審視她,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不放過丁點兒細微的變化。
風從殿前穿過,二人的衣袂翩飛。然而趙嫣只是懵懂地僵站著,回過神來,慢慢地彎起了眼睛。
“孤的胞妹自是世間極好的,可惜配肅王並不合適。”她以趙衍的口吻誇讚自己,那雙半垂的眸子也染了亮色,她仰首溫暾地道,“若孤的太傅成了孤的妹夫,豈非降了輩?這於倫常不合。”
聞人藺的笑意淺了一些,目光掃視著她,試圖在她那張瑩白的臉上找出些許慌亂無措之色。然而她的眸子乾乾淨淨的,映著他晦明難辨的容顏。
聞人藺並不著急,對於玩弄人心的遊戲總是相當有耐心。
“那就要看殿下給不給本王這個降輩的機會了。”他抬手拭去小太子的衣襟上沾染的殷紅藥水,方越過她離去了。
身後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不消片刻,連寒風吹動他的衣袍的“窸窣”聲也沒有了,趙嫣才敢鬆開緊捏成拳的五指,呼出一口白氣。
她和肅王的每一次見面都像是一場兵不厭詐的交鋒。有那麼一瞬,她以為自己的底細真要交待於此了,因為他那雙深沉懾人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直到他說出了“長風公主”……
聞人藺若已掌握她魚目混珠的鐵證,方才在太極殿內必會直接行動,斷不會這般出言試探。換言之,他雖懷疑對了人,可手裡並無實證。
而他這般身份的人,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要求東宮儲君驗明正身,那是大不敬之罪。
聞人藺想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想看她自亂陣腳,可她偏不如他所願。
她知曉,自己只須扛住他三番五次的試探、逗弄,便暫無性命之憂。
秘密層層包裹于嚴實的衣物與束胸之下,連她自己都只有沐浴那片刻的時間才能看到真身,聞人藺不會有找到實證的機會。
永遠不會。
趙嫣攏緊了身上的衣物,如同護著自己最後的甲胄,定神後走入瑟瑟寒風中。
出了正月,霜雪融化了。
風中依舊殘存著冬日的凜寒,天空卻不再灰蒙陰暗,陽光透過乳白色的雲層灑落下來,此時已有了幾分春的和煦之感。
然而這份和煦之感對趙嫣來說只是累贅——她尚裹著太子必備的狐裘,將自己的身體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若是去年剛回宮那會兒,她說不定還得小聲抱怨兩句悶熱,而今緊抿著唇,乖乖地忍了。
距離聞人藺上次試探已有半個月之久,此番崇文殿複學,她還不知聞人藺又挖了什麼坑等著她跳。
她于長慶門前落轎,便見到門洞下候著一名馬尾高束的勁裝少年。
趙嫣見那勁裝少年的背影眼熟,還未來得及詢問,流螢便貼心地道:“娘娘恐殿下孤單勢弱,故而命伴讀提前來了。”
二人正說著,裴颯一眼就瞧見了陽光下文文弱弱的太子。
趙嫣對他在冬宴上仗義執言的行為頗有好感,正欲主動打招呼,便見裴颯不情不願地向前行了個禮:“臣裴颯,見過太子殿下。”
說罷他退至一旁,一路上再未言語,有著和宴席上截然不同的冷淡態度。
趙嫣瞥了他冷硬的側顏幾眼,忍不住問:“裴世子可是心情不佳?”
裴颯停了腳步,留有小疤的斷眉一擰:“敢問太子殿下,臣可是哪裡得罪過你?”
這話將趙嫣問蒙了:“世子在冬宴上仗義執言,孤感懷還來不及,何來‘得罪’之說?”
“若非如此,殿下為何偏偏挑了我做伴讀?”裴颯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趙嫣眨了眨眼,以眼神示意:怎麼回事?
流螢亦覺得茫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們來得較早,離辰正還有兩刻鐘,然而崇文殿內已有人候著了。
有伴讀陪著,趙嫣的底氣稍足了些,對著屏風後那道佇立的身形深吸了一口氣,方踏入殿中,籠手道:“學生見過……”
話被卡在喉中,趙嫣詫異地望向一襲儒雅青衫的青年:“怎的是你?”
周及正凝神觀摩壁上的《鶴唳圖》真跡,聞言轉過身來,淡漠的視線在趙嫣的臉上略一停留,面上又浮現出了點兒疑惑之色。
但他素來是知禮、守禮的,很快就移開了視線,躬身行禮道:“臣周及,暫領東宮侍講學士一職,見過太子殿下。”
趙嫣自然知曉他是今後的太子侍講……可上午時辰的課業不一直是交由太傅輔佐的嗎?
管他呢!
只要能離聞人藺遠遠的,她自是高興還來不及。
趙嫣還是頭一次覺得周及這張冰山臉如此可愛,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她忙道:“久仰小周先生大名,快請坐。”
周及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如盼甘霖的熱忱之意,心中略有違和之感,然而思及太子素有賢名,待誰都這般溫柔和藹,也就慢慢地釋然了。
他略一頷首致意,方撩袍端坐,問道:“臣初上任,對先前教學的進程尚不瞭解。還請殿下告知,如今所學的是何書、何篇目?”
自文太師致仕後,倒是有幾位翰林的學士來講過學,但因都是兼任輔佐,講的文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根本無甚系統可言。
趙嫣本也志不在此,便隨意點了一篇自己熟知的:“年前學到了《春秋要義》第二卷。”
周及表示明瞭,溫潤地拿起鎮紙由左至右一撫,開始講解起來。他的聲音不如聞人藺那般低沉,清清冷冷的,有如泉水漱石,波瀾不驚。
趙嫣曾一度嫌棄周及講書的音調宛若念經般枯燥,現在才知自己當初身在福中不知福。面前這位小古板至少一生以文墨為友,心無旁騖,坦蕩磊落,全然不似聞人藺那般外白內黑、陰險狡詐。
右邊書案旁的裴颯一臉驚訝的表情,盯著周及空空如也的書案,沒忍住,問道:“他不用看書就能授課嗎?”
趙嫣對周及的教學方式習以為常了,便含著笑答道:“周挽瀾的記憶力好得很,他胸有千卷,倒背如流。”
裴颯肅然起敬,拿書的姿勢都端正了幾分,然而那書卷他拿倒了。
這下趙嫣明白他那番凶巴巴的“得罪”之辭從何而來了——晉平侯世子竟然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純武夫。
要這樣的少年規規矩矩地坐在崇文殿裡伴讀,也難怪他會如此悶悶不樂。
趙嫣正遲疑著是否出聲提醒,便見一道陰影自身後侵襲過來,越過頭頂在書案上蔓延,直至將她整個兒籠罩其中。
這種熟悉的感覺……
趙嫣緩緩地回過頭,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視線再往上,便是聞人藺那張不辨喜怒的俊顏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趙嫣忙移開視線,佯做認真看書的樣子,聽見聞人藺低沉的嗓音自上方傳來:“今日崇文殿裡倒是熱鬧。”
周及方才一心認真地授課,直到聞人藺出聲方反應過來,便也抬起眼看他。四目相對,周及依舊端坐如松,不見絲毫怯意。
“肅王殿下!哎喲,都怪老奴!”崇文殿的掌事太監適時打破了死寂,解釋道,“周侍講暫代少師之職,為太子殿下授課,陛下就將辰正勻出來給周侍講,武課則挪至巳正。老奴原是親自去給您回話的,誰知您正巧入宮面聖,這才岔開了。”
掌事太監擦了擦額上細密的冷汗,賠笑道:“您看這……您可否去後殿歇息一個時辰,容老奴給您沏杯熱茶賠罪?”
聞人藺看起來脾氣好極了,目光在小太子低垂的後腦勺上微頓,他略一抬手道:“無妨,本王就在此處旁聽。”
說罷,他行至先前皇后旁聽的圈椅前,堂而皇之地振袖坐下,屈指抵著太陽穴,示意他們繼續。
掌事太監自然不敢勸阻,見周及沒有出聲反對,於是奉了茶,訥訥地退下。
周及確實對文墨以外的東西毫無興致,甚至可以說有些遲鈍。他只朝著聞人藺略一頷首致意,便接著講解起來。
殿內平靜和諧,如果忽略那道若有若無地掃過來的微涼視線的話。
趙嫣專心致志地看著面前的書卷,時不時地執筆圈畫,纖長的眼睫半垂著,顯出幾分女氣。聞人藺端詳著她這副好好學生的認真模樣,冷白而筋絡分明的手隨意地搭在膝頭上,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叩著。
在別人的課上,這小太子倒乖巧得很,別說發病、昏厥了,連眨眨眼皮都捨不得,真稀奇。
沒來由的一聲低低的嗤笑聲輕飄飄地落在了離得極近的趙嫣的耳裡。
她不知聞人藺在哼笑什麼,只覺一半身子涼颼颼的,任憑她再凝神也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
撞鐘聲響了,一個時辰的文課很快就過去了。周及平靜地起身回禮,將崇文殿交給了兼任太傅的肅王。
聞人藺放下交疊的長腿,剛要朝趙嫣行去,便見她起身一溜煙跑了,跟著裴颯一同去殿外的長廊上遠眺透氣去了。
聞人藺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頓了一頓,緩緩地眯起眼眸。
廊下的風鈴“叮噹”晃動,陽光淺淡,曬得人很舒服。
裴颯倚靠在欄杆上,抱臂與趙嫣閒聊:“沒想到周侍講年紀輕輕,與肅王對峙卻絲毫不落下風,真是當之無愧的文人風骨。”
趙嫣聽了不免失笑。
風骨嘛,周及自然是有的。世人皆言周挽瀾是高嶺之花,難下凡塵,只有趙嫣知曉他純粹是因為略有臉盲,為避免認錯人的尷尬,索性閉口不語,等候對方自報家門。久而久之,他便給人一種孤高難近的錯覺。
趙嫣收斂心神,戚戚然望著京城遠處起伏的青灰色群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裴颯果然被她這番愁苦的模樣吸引了目光,轉頭看了過來。
“接下來肅王的課,恐有難度。”趙嫣適時地將話題朝自己預設的方向引。
裴颯不以為然:“騎射是我的強項,對弈和兵法我亦略懂,無甚難的。”
“是呢,所以孤才特地請世子為太子伴讀,相助於孤。”說著,她面露幾分悽楚之色,垂首歎道,“都怪孤身體太弱了,是以在太傅的課上表現得不盡如人意。”
裴颯是個仗義的直腸子,聽太子是特意請求他相助的,心裡的抵觸與鬱悶的情緒消了大半。又見小太子神色低迷,裴颯便了然道:“他刁難殿下?”
趙嫣只搖首一笑,一副委曲求全的好脾性。
裴颯心中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直言道:“明白了。臣雖不喜殿下柔弱,但該盡之責,臣義不容辭。”
趙嫣面露感動之色,待裴颯轉身先行入了殿,她才轉頭對候在殿外的流螢道:“張太醫研製的那茶,給孤泡一杯來。”
她若沒記錯,今日的武課又輪到了騎射。
趙嫣最頭疼的便是這門課程。因其不似兵法、對弈那般只須端坐即可,教學時少不了身體接觸,她還是多留一手準備為好。
皺著眉飲下那杯苦茶,待脈象發生了變化,趙嫣再回大殿時步履輕鬆了許多。
聞人藺並沒有去崇文殿后的校場。
殿中的書案已經被挪開了,騰出一片空地來,聞人藺正盯著周及坐過的那把椅子,慢悠悠地道:“把這髒東西給本王丟了。”
掌事太監擦著冷汗,點頭哈腰地命小太監將椅子挪了出去,換上聞人藺方才坐的那把。
而方才提前進殿的裴世子正腰腿上各綁一個沉重的沙袋,端著一盞茶在角落裡紮馬步,鼻尖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怎麼回事?”趙嫣愕然地問李浮。
不過是她飲了一杯茶的工夫,她的“盟友”怎麼就這樣了?
李浮悄聲答道:“許是對肅王今日的授課內容不滿,裴世子便為您抱不平,主動提出代您對戰,然後就……”說著,李浮搖了搖頭,“裴世子的身手絕對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可惜對手是肅王,他扛了幾十招還是敗下陣來了。肅王說其下盤不穩,得多練練,於是便這樣了。”
即便如此,趙嫣對裴颯的好感還是只增不減。
裴颯說過他不喜太子濫好人的性子,可到了關鍵時刻仍會挺身而出,這份不以自身喜惡待人的忠貞,在人人自危求保的朝堂中頗顯得難能可貴。
何況聞人藺是單手就能壓制叛軍猛將何虎的人,裴颯能與他過上幾十招,雖敗猶榮。
一陣沉重的拖動聲傳來,打斷了趙嫣的思緒。
聞人藺抬手握住椅背,將椅子拖到了窗邊的位置,而後面朝趙嫣坐了下來,交疊雙腿,撫平下裳。窗邊柔和的暖陽斜斜地投射進來,一半打在他英挺的側顏上,另一半順著他的衣裳下擺和靴尖蜿蜒地垂下,仿佛勾了一匹金紗。
這樣的聞人藺如去年她在雪中初見時那般,安靜而無害。
“太傅。”趙嫣平靜地朝他行了禮,沒有半點兒慌亂躲閃之色。
聞人藺抬起眼來,濃長的眼睫便也染上了金色的光澤。
“看來殿下是想好如何應付本王了。”他含著興味地笑起來,示意她靠近些。
趙嫣依言向前一步,對答如流:“太傅這是哪裡的話?孤說過會好好學的,再不懈怠。”
聞人藺卻笑了,拇指微微摩挲著玄鐵指環。
內侍很快將教學所需的兵器搬了上來,刀、劍、長槍,應有盡有。
“春寒料峭,校場上四面通風,易風邪入體,殿下便不必挪動了。今日本王教授殿下簡單的格擋之術,殿下將來再遇險,便可防身。這也是皇上的意思。”聞人藺看出了趙嫣的心思,起身行至兵器架前,指尖挨個點過兵刃,“上次是殿下命好,反抗時萬幸只傷了表皮,下次若再這般不管不顧……”
他睨了一眼過來,半邊身子陷入陰影中,他抬指輕輕地橫過自己的頸側。輕描淡寫的動作卻讓趙嫣驀地發寒,郊祀歸途遇刺的驚險畫面爭先恐後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乖乖地伸出手,接過了聞人藺為她挑選的輕便的匕首。
匕首冰冷,她握在手中有些不適。
裴颯還在角落裡蹲著,手中的茶盞微微搖晃,帶起一片茶水的漣漪。聞人藺像是忘了還有這麼個人存在,只專心致志地為趙嫣拆解、講解動作。
趙嫣面上“受寵若驚”,心中暗自咬牙切齒。
難為肅王殿下對她如此關愛,連一對二的課程也要將全部精力放在她一個人身上。
“被人從身後以利刃挾持時,切不可隨意晃動腦袋掙扎。”聞人藺只用單手就攥住了趙嫣握刀的腕子,輕鬆地將匕首反擱在了她自己的頸上,“殿下方才那動作便不對……”
他感受著指腹傳來的脈搏,尾音微妙地一頓,他若有所思。
趙嫣自知是那杯茶的藥效起了作用,唇角一揚,掙了掙道:“太傅只為孤講解,而對裴世子置之不理,是否不太公平?”
“殿下這般掙動,只會激怒歹徒,應如此攀住我的手臂,往下壓,另一隻手臂屈肘,用盡全力往後擊。”聞人藺一邊糾正她的動作,一邊氣定神閑地道,“太子太傅自然只對太子殿下負責。本王素來專一,不似殿下這般……”
他低沉的嗓音自耳後傳來,想了個合適的詞:“朝秦暮楚。”
誰朝秦暮楚?!
趙嫣一肘子回擊,卻被聞人藺輕鬆地包住了手肘。
“力道不夠,必失先機。”聞人藺鉗制著她,“殿下自病癒受驚以來,待人對事總留有幾分警惕,對那周狀元卻頗為親近、信任,好似早就與他相識一般。”
趙嫣的眼皮一跳,她裝糊塗道:“太傅說笑了。孤沉屙病體,連伴讀都是臨時湊的,相交更是伶仃寥落,孤怎會認識周狀元?孤不過是久仰其才高志潔,心生敬意罷了。”
聞人藺“嗯”了一聲,淡然地頷首:“他才高志潔,本王陰險狡詐,是以殿下避之不及。”
原來您還知道哪?
趙嫣抬手反擊,卻被他連另一手也控制住了,反鉗在身後。
自始至終,聞人藺都只用了左手,而力量更強的右臂一直負在身後。
他凝視著她因惱怒、挫敗而泛紅的耳尖,眼中染上了笑意:“聽聞周狀元曾在華陽行宮遊學,許是見過長風公主。”
在旁人看來,肅王只是在盡職盡責地給她拆分講解動作,只有趙嫣知曉他藏在道貌岸然的偽裝下的惡劣心機。
“是嗎?若真如此,他日有機會見面,周侍講定是第一個認出嫣兒的人。”
她的言外之意是,周及沒認出她來,則說明她並非他的故人。
趙嫣反將一軍:“肅王殿下對孤的胞妹倒是十分上心呢。”
“自然。”聞人藺俯身與她挨得近了些,故意道,“本王還盼著在簪花宴上一睹長風公主的芳容呢。”
束胸勒得緊,趙嫣本就呼吸困難,聞言險些眼前一黑。
匕首“叮噹”一聲墜落在地,趙嫣捂著腕子跌坐下去,從聞人藺的角度看去,只見她瘦弱的雙肩不住地聳動,整個人似是難受至極。
他的目光頓了頓,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上,覺得方才也沒用什麼勁。
“同樣的招數殿下用三遍,便不管用了。”說著,他伸手去扶趙嫣。
指尖才觸及她的衣料,他便見寒光已閃到眼前。
聞人藺的眸色一凜,左手輕飄飄地攥住她的腕子,他剛想嘲弄她的偷襲不堪一擊,便發覺情況不對。
她手中握著的只是刀鞘,那麼匕首只可能在……
耳畔有風聲,聞人藺下意識地以右臂格擋住趙嫣揮來的另一隻手,略一側首,刀刃擦著他的下頜而過,帶起鋒芒畢露的涼意。
陽光從僵持的兩個人中間靜謐地穿過,照亮了在空氣中舞動的塵埃。風停了,兩個人飛揚的衣料隨之落下,殿中靜得人只聽得到一急一緩兩道交纏的呼吸聲。
聞人藺很快就回過神來了。方才她佯做脫力狀跌坐下去,只是為了藏好匕首和刀鞘做掩飾。這一招佯攻她用得極妙,竟然能逼他出雙手應對。
“殿下這是……真打算弑師?”
他虛垂著眼簾,看著面前氣短的少年,漆眸中暈開如墨般的深沉之色。
“學生怎敢?”趙嫣方才用力過猛,束好的頭發散下一縷,臉頰血色充盈,她急促地喘息道,“兵不厭詐,是太傅教得好。”
她的聲音是虛弱的,脈象紊亂,眼睛卻很明亮,仿佛在說:你看,孤說過會好好跟著太傅學的。
聞人藺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凝神瞧了她許久,那目光仿佛要生生剝開她的層層偽裝,讓她露出最真實、乾淨的內裡。
被鉗制住雙手的姿勢並不好受,趙嫣的心臟“突突”地跳如打鼓,見他果真不再提“華陽”“長風公主”的話題,她便不動聲色地掙了掙腕子。
聞人藺當作沒看穿她這點兒小心思,平靜地松了手。
撞鐘聲適時響起,趙嫣輕咳兩聲,避開視線,朝聞人藺晃晃悠悠地行禮告別後,這才行至仍在紮馬步的裴颯面前,替他取走伸臂端著的茶盞道:“你沒事吧?”
整整一個時辰,杯子裡的茶水竟一滴未灑。
裴颯解了腰上和腿上的沙袋,抬手按著後頸,將僵痛的脖子掰得“哢哢”響,語氣裡透著濃濃的不甘之意:“無礙,我練練基本功而已。”
趁著聞人藺還未反悔,趙嫣忙帶著裴颯往殿外走。
上了回東宮的轎輦,放下重重車帷,趙嫣這才癱倒在繡枕堆中,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也沒有了。
阿兄保佑,今天又是她苟住小命的一天。
崇文殿。
聞人藺抬起右臂,緊束的武袖上,衣料被劃開了一道齊整的小口。
這是方才太子偷襲之時,他抬臂格擋弄的。雖然這只是一道極細、極淺的破口,旁觀了全域的張滄卻難免額角“突突”直跳。
除了在敵軍如蝗的戰場上,他還沒見誰能近王爺的身。
這一刀多危險哪!若非王爺身經百戰,及時化了招式,匕首說不定就劃在王爺的臉上了!
平心而論,王爺這人吧,喜怒不定,手段呢,也不甚光明,名聲更不用說了,能止小兒夜啼……他也就這一張臉算得上出色,若是連最後的優點也沒了,以後還如何找媳婦兒?
眼瞅著簪花宴要到了,他還指望著王爺找個知冷知熱的溫柔夫人相伴呢,王爺可不能在這關鍵時刻破相。
與心思千回百轉的張滄相比,聞人藺倒是淡然得多。
“華陽那邊可有動靜?”他問。
張滄這才想起正事來,答道:“已收到蔡田的飛鴿傳書,他按照您的吩咐謁見了太后娘娘,長風公主隨行在側,並無異常。”
聞人藺略一沉眸:“確定是小公主本人?”
張滄道:“蔡田會繼續潛伏在行宮一段時日,觀察事情是否有變。”
聞人藺抬指撫了撫那道微小的破口,忽地低聲笑起來。
每當他略覺乏味之時,小太子總會勾起他新的樂趣。也罷,他倒想看看東宮的這場戲能演多久。不知到了她藏不住的那日,她會露出怎樣惶恐又戰慄的神情呢?
他真是期待極了。
料峭的春風穿堂而過,雲翳遮擋了太陽,於皇城上空投下了大片陰影。
驚蟄這日,潮濕的雨氣席捲了京城。
春雷滾滾,雍王府別院裡一派陰沉之景。
屋內紗帳鼓動,映出裡頭蛇一般扭動的身形,呻吟聲夾雜在雨聲中,分不清是痛楚還是歡愉。
趙元煜看得口乾舌燥,可這燥熱感也就止步於胸腔,再往下便沒了半點兒反應。
帳中是他買來的最烈性的女子,只沾了一點兒那藥,便神志不清,成了這般模樣。
“這藥……確定男女都能用?”他扯了扯衣襟,問道。
衣著輕薄透肉的女冠沒骨頭似的貼著他,媚笑道:“世子放心,仙師親自調配的靈藥,便是閹人用了亦能重振……”
說罷,女冠意識到自己戳中了趙元煜的痛處,面色一白。
可眼下趙元煜並不在乎這些。他對這藥性頗為滿意,即將摧毀太子的賢名所帶來的扭曲的愉悅感掩蓋了他身患隱疾的痛苦。
趙元煜仔細地盤算著,幾乎按捺不住興奮:“光是如此還不夠,得再加上一條罪,使其萬劫不復。”
女冠賠笑,順從地敬酒道:“妾替仙師恭祝世子一步登天,榮光無限。”
趙元煜哈哈大笑,一把將女冠拉入懷中,紫白色的閃電將他陰鷙的臉照得猙獰。
幾場春雨過後,京師煥然一新。
厚重的青灰色逐漸掩于一片桃紅柳綠中,天上紙鳶紛呈,地上百花齊放,蜂蝶縈繞,一派生機盎然之景。
恩科放榜,最不開心的人是柳姬。
“若非東宮遇上禍事,今年的恩科,我……”
恩科如何,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趙嫣明白她的未盡之言:若沒有去年接連的禍事,考中恩科的或許就是沈驚鳴、程寄行那樣的少年英才……
東宮也不至於勢單力薄,至今未有擁躉跟隨。
趙嫣看著禮部呈上來的名冊,一個頭兩個大,這些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哪?!這些人和朝中各黨派沾親帶故,一個乾淨、能用的都沒有。
偏生父皇閉關清修,無暇顧及簪花宴,遴選人才的重任便落在了東宮的頭上。
天快黑了,趙嫣還忙著溫習宴會流程,桌上關於各部官員為恩科進士引薦官職的奏摺堆積成山,她還未來得及查閱。
流螢進來掌燈,見奏摺後的少年眉頭緊鎖,便勸道:“明日還要赴宴,殿下早些歇息吧。”
“是這個理。”柳姬用手指蘸了酒水,在幾案上百無聊賴地畫王八,“你如今並無實權,皇帝也不會真的放心將任免之事交予你的手中。那些奏摺你隨便批個‘閱’字就行,不必急於一時。”
“我倒不全是為了奏摺而苦惱。”趙嫣抬起纖細的手,手指輕輕地覆在點了朱砂小痣的眼尾處。
不知為何,從午後開始,她這只眼睛的眼皮便跳個不停,攪得人心煩意亂。
春風滿城,肅王府卻仿佛被神明遺忘了。在京城爭妍鬥豔之時,這裡只有蒼松翠柏挺立,不見半點兒桃粉杏紅。
蔡田自華陽行宮歸來已有數日,可連王爺的面也不曾見到。他算了算日子,已快到了王爺病發的時候了。每到病發之時,王爺便心情不佳,誰也不見。
他看著緊閉的書閣大門,問道:“上個月的藥,王爺什麼時候吃的?”
張滄想了半天,才道:“王爺說想看看身體的極限,撐到初七才服藥。”
蔡田點了點頭。今天才是初二,看來還有幾天才到那時候。
“發病的時日一月比一月晚,說不定哪天王爺就不用吃藥了呢,這也是好事。”
張滄正絮叨著,書閣的門便從裡面被打開了。
聞人藺除了臉色比平常白些,並無其他異常之色。
“備車,入宮。”他道。
暮色中,他的背影依舊高大挺拔,步履從容,仿佛世間沒有一物能使他駐足折腰。
第五章
春宴意外
一
三月初三,上巳節。
辰時,鳥雀的脆鳴聲先于晨光到來。
東宮寢殿的門窗緊閉,殿內水汽氤氳蒸騰,在梁上凝成細密晶瑩的水珠。
屏風後映出一道曲線玲瓏的影子,趙嫣一隻手從頸後攏起半幹的長髮,露出細白的頸項,另一隻手按住胸前質地柔軟又有韌性的素白綢布,一圈一圈地轉著身子,慢慢地任流螢將其纏繞、勒緊。
趙嫣纏了小半年的綢緞,這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然而天氣回暖,春衫日漸單薄,她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再緊些。”趙嫣皺眉道,隨即被勒得呼吸一窒,好半晌才徐徐地找到呼吸的節奏。
“祝酒後便無須太子出場,若宴會的流程走得快,則殿下只須忍耐半日。”流螢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蓋住那層層束縛住主子的身體的緊繃的白綢,低眉道,“春、夏最難熬,殿下受苦了。”
她是皇后親手教出來的宮婢,行事自然也和皇后一般只問結果,不在乎手段,難得說兩句體己話。
“流螢,你真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趙嫣尚有心思逗弄她,穿上緋紅的羅袍後,將攏起的長髮放下來道,“當初回宮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如今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熬也得受著。”
趙嫣穿戴齊整,出門便見到柳姬戴著帷帽立於廊中。
她抬手撩起垂紗的一角來,朝趙嫣道:“我要出宮,殿下將我也帶出去吧。”
柳姬雖有東宮的令牌,但顧及朝中各派盯得緊,又有肅王那樣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她行動並不方便。她若能藏在太子的車中一併出宮,便可省去這些麻煩。
趙嫣其實挺喜歡柳姬的性子。
她想什麼、要做什麼都會直接說出來,且極有主見。譬如她這會兒說的就不是詢問“能否將我也帶出宮?”,而是拿定主意的“將我也帶出去”。
趙嫣沒打探她出宮去做什麼,用人不疑是太后祖母教她的處事之道。
簪花宴設在皇城以北的蓬萊苑裡,她們從東宮的側門出發,拐個彎,沿著宮牆外的夾道行兩刻鐘便可抵達蓬萊門。
“你在何處下車?”趙嫣問柳姬。
柳姬撩開車帷看了一眼,道:“在此處即可。”
說罷,她戴好帷帽,下了車。
趙嫣以指撥開車簾的一角望去,只見柳姬自永昌坊門而出,在街邊的鋪子前隨意轉了轉,然後便沒入了往來不絕的人群中。
趙嫣目送她遠去,方吩咐孤星繼續駕車前行。
柳姬穿梭過數條街道,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大半個時辰,直至確定身後並無可疑之輩跟隨,才進了大寧街的一家胭脂鋪子,從後門出去,繞到了明德館的後院圍牆處。
她豪邁地提起裙邊往腰間一別,也不管露出的裡袴和小腿,熟稔地踩著那棵歪脖子棗樹翻身爬上了圍牆。
賣豆花的小販挑著貨架路過,目瞪口呆地望著大大咧咧地坐在牆頭的女子。
柳姬揉腳踝的動作一僵,將礙事的裙擺放下來,頭髮一甩,凶道:“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幽會情郎?”說罷她白眼一翻,跳進了明德館的後院中。
牆上的鳥雀被驚飛了,小販道了一聲“世風日下”,搖著頭走了。
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後,皺著眉等那群吟詩閒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後才轉出來,徑直朝鏡鑒樓行去。
她一路上東躲西藏,倒還真像個見不得人的苟且之輩。
上巳節明德館內休假,儒生們要麼歸家探親,要麼結伴出門踏青,風雅點兒的人還會尋個山清水秀之地曲水流觴,吟詩作對。故而此時閣樓空空,並無人值守。
柳姬踩著盤旋的老舊木樓梯而上,到了五層頂樓。
頂樓是一間三面開窗的閣樓,因荒廢已久,未有人及時灑掃,閣中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幾案與木地板暗淡無光,幾乎讓人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陳年腐朽的氣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柳姬抬手拂去頭頂一個碩大的蛛網,幾度握拳,方有勇氣重新踏入這片蕭索的晦暗中。
蓮花燭臺傾倒在地,紙糊的燈罩破損得只剩下竹質骨架,仿佛一架白骨的殘骸,橫亙於地。
柳姬將燭臺扶起,指腹用力地擦去幾案邊角處的灰塵,只見蒼勁有力的“拂燈”二字隱現於眼前。
去年此時的記憶如洪流湧現,儒生們圍著病弱溫柔的太子殿下談經論道的盛況她還歷歷在目。
他們渾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橫七豎八地相枕而眠,有時在睡夢中突然冒出一個極妙的點子,便蓬頭垢面地爬起來奮筆疾書,直至晨光熹微,方懷著莫大的滿足感倒下去。
那時閣樓的燈盞徹夜明亮,一如他們胸腔中的火種熱烈地燃燒。
他們都以為長夜將盡,黎明就在眼前……
柳姬一擰細眉,拔下發間的簪子,將幾案的角落上的“拂燈”二字一點點劃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
隨後,她斂袖蹲下,撬開一塊空木板,將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了出來。
那是一卷卷軸,巴掌大。她挑去繩結展開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狀圖案,繼而是幾個筆觸各異的落款。
大玄太子趙衍、沈驚鳴、程寄行、王裕,還有柳……
柳姬沒有繼續看下去,而是將這沉甸甸的卷軸往懷中一塞,轉身下了樓。
蓬萊苑是皇家花苑,占地頗廣,由東自西開闢了大小十來處園子,栽種著成片的桃、梨、杏、櫻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錯落,樓閣掩映於一片雲蒸霞蔚之中,此處好似人間仙境。
東宮的車駕停在正門下,趙嫣踩著腳凳下車,忽地駐足揉了揉右眼,那顆細小的淚痣被揉成了豔麗的紅色。
“殿下的眼睛還是不舒服嗎?”流螢關切地問。
“眼皮直跳。”趙嫣皺眉。
流螢去車上捧了個小袖爐出來,替她熨在眼尾的穴位處,道:“恐是殿下這幾日用眼過度,不曾休息好。”
“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趙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隨行的流螢,“待會兒宴上所有奉上來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驗過再呈上來。還有獸爐中所用的熏香,也要換成咱們自己的東西。”
“是。”流螢回道,“奴婢已提前交代過李浮了,入席後會再提醒他一遍。”
蓬萊苑的防備不如宮中嚴密,宴上魚龍混雜,趙嫣多點兒戒心總沒錯。
主僕正說著,忽聞徐徐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趙嫣的手中還握著溫熱的袖爐,餘光瞥去,只見斜生出宮牆的梨花下,聞人藺單手握著韁繩馭馬而來。
大玄以玄、紅二色為尊,他今日亦穿了一身紅底的常服,顏色比官袍的更深,是被鮮血染就後的暗紅色,既勾勒出了他肩闊腿長的矯健身形,也襯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白淨、俊秀。
是了,父皇讓他在宴上挑選合眼緣的貴女,他自然要穿得打眼些。
趙嫣側身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昨日收到了從華陽行宮來的回信,是時蘭以長風公主的名義寫來的,說是感謝宮中來使掛念,太后娘娘在華陽行宮一切安好……這信寫得委婉,暗指確實有人在暗中打探華陽的事。
聞人藺近來神出鬼沒,不知在醞釀什麼陰謀。再聯想他三番五次地提及長風公主,趙嫣猜想他不會善罷甘休。
難怪從昨日起,她這眼皮便跳個不停。
她思索間,聞人藺已翻身下馬,朝這邊走來。梨花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飛。
趙嫣不著痕跡地轉了個身,迎向剛落轎走下來的周及:“周侍講來得正好。昨日所學的簪花禮節,孤尚有一處不太確定,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說罷,她從侍從奉來的託盤中取了一朵層疊綻放的“十八學士”白茶花,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開了聞人藺。
聞人藺卻腳步未停。
小太子素來打扮得雅致、乾淨,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卻難得穿了一襲淺緋色的羅袍,鮮麗的顏色讓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連眼尾的淚痣都多了幾分嬌豔之意。
而此時,她頗為勤勉地捧著一朵層疊綻放的白茶花,根據周及的提點不斷地調整姿勢,眉眼間盡是淺淺的笑意。“十八學士”的花瓣與她的指尖相比,竟不知哪樣更為潔白。
聞人藺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緩步越過那言笑晏晏的兩個人,踏上了石階。
他這一趟可不是為太子而來的,沒心情逗貓。
擦身帶起的涼風轉瞬即逝,但趙嫣還是聞到了聞人藺身上那股極淡的木香,還夾雜著一絲她之前未曾嗅過的氣息,像是……嚴冬時節冰雪的清寒之氣。
“殿下?”周及喚了一聲。
趙嫣回神,糊弄道:“多謝周侍講,孤已記住了。”
“利用”完周及就走似乎不太夠意思,她便將手中的白茶遞了過去:“這個,就當酬謝先生。”
簪花宴上,儲君賜花乃是莫大的恩賞,臣子不可拒絕。周及便伸手接了花,道了一聲:“多謝殿下。”
那朵白茶躺在他的指間,倒與他的氣質頗為般配。
趙嫣滿意地離去了。
周及看著她輕鬆的背影,腦中浮現出熟悉的一幕——華陽行宮裡桃花如霞,靈動嬌豔的少女隨手折了一枝蓓蕾遞過來:“春色正好,悶在書房中實在可惜,小周先生不要這般固執嘛,這個送給你!”
微風撩動青衫,周及對猝然浮現出的記憶感到疑惑。明明聲音截然不同,性子也天差地別,他為何會覺得眼前之人仿若舊識?
看來自己這臉盲之症是越發嚴重了。
趙嫣沒料到,前來赴宴的女眷還挺多。除了各家選送上來的未婚貴女,閑來無事的後宮娘娘也聚集在東北角的攬芳閣中,登高賞花,遠眺盛景。
趙嫣一出現,席上眾人的目光便紛紛投射過來。
在一眾青藍袍服的恩科進士中,東宮太子那身緋色繡金的羅袍便格外搶眼,更遑論他還生了一張禍水般雌雄莫辨的臉!
太子如此出色的容貌,眾人縱觀全席男子,也就肅王能勝一籌。
但肅王位高權重,喜怒無常,並非容易接近之人。貴女們多少受父母和其他長輩訓導過,自然不會傻到以身飼虎。
方才郭尚書家那個不自量力的女兒鼓起勇氣去“偶遇”肅王,也不知在畫橋上那肅王淺笑著與她說了句什麼,郭家嫡女不一會兒就哭著回來了,手腳冰冷地顫抖著,整個人宛若失了魂……貴女們將此景看在眼裡,便徹底絕了不該有的心思。
但太子殿下不一樣。
他矜貴、漂亮,見之可親,身量纖弱而不萎靡,是極能激起女子心中的母性與憐惜之情的。
他年紀小算得了什麼?姐姐們可以!
貴女們正是懷春的年紀,縱是有帷帽和垂紗遮面,也難掩臉紅心跳的樣子。
趙元煜站在門洞的陰影下,看著遠處受盡美人青睞的太子,陰柔刻薄的臉也染上了濃重的陰暗之色。
“那賤人怎麼還沒來?趕緊把東西呈上去!”他幾乎咬著牙催促,迫不及待地要將趙衍拉下神壇,連同東宮的尊嚴一起踏成爛泥。
小太監不敢違逆,打著飛腳跑去傳話。
另一邊,趙嫣耐著性子,含著笑向每一個前來跪拜問禮的恩科進士點頭致意。禮部冗長的開場白過後,她終於挨到了御賜簪花的流程。
兩排宮女魚貫而入,奉上託盤中早已準備妥當的金銀絨花。
按照大玄的舊制,狀元、榜眼、探花賜金葉絨花,其餘進士則賜銀葉絨花。太子當親自將花簪於他們的紗帽一側,以示聖恩,連用何姿勢拿花、用何角度簪花亦有嚴格的規定。
趙嫣拈起了狀元的金葉絨花。這花極為精巧、細緻,她仔細嗅來,連香味也做得十分逼真。
趙嫣並未多想,按禮制將花別在了那年紀能當她爹的狀元郎的紗帽上。狀元郎感激涕零,三跪九叩後方退下。
她好不容易賜完了花,還未到開宴的時辰,禮部便呈上清雅的舞樂以供新貴們消遣。趙嫣覺得胸部悶得慌,便去廊下尋了個陰涼之處透氣。
一旁,按捺了許久的貴女們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三五結伴地湊了過來。有幾個膽子大的,直接大大方方地開了口。
“太子殿下,請給我們也賜朵花吧。”
“是呀是呀!殿下哪怕賞根草,也是臣女們莫大的榮耀啦。”
聞人藺從曲水蜿蜒的廊橋上下來,見到的便是這番熱鬧的場面。
小太子被一群鶯鶯燕燕簇擁著,正將新採摘的各色花卉贈予她們,那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全然是樂在其中。
腳步一轉,聞人藺朝她們行去。熱鬧的歡笑聲戛然而止,連暖風也停滯下來了。
趙嫣抬首,微彎的眼眸在見到信步而來的聞人藺時一滯。
有了郭尚書家嫡女的前車之鑒,眾貴女見到容貌俊美的“殺神”款款而來,俱以他為中心飛速地撤離了。
一名年紀稍小的少女站在原地,竟看呆了,忘了反應。她的姐姐咬著唇,上前將她猛地扯了回來。
聞人藺對她們識趣的舉動頗為滿意。
他將視線落在趙嫣身上,看了半晌,無甚溫度地道:“殿下這花倒是送得勤快。”
趙嫣可不信他是專程來話家常的。他不過是樂於摧毀她的興致,享受眾人戰慄的反應罷了。
宮人採摘來的玉英基本被贈完了,只餘一枝早開的石榴花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
“替父皇賜花恩賞臣民,是孤的職責。”趙嫣心緒一動,順勢拈起那枝石榴花遞了出去,仰首乖順地道,“這枝,是孤給太傅準備的。”
她這話茬接得巧妙,聞人藺的視線從她鮮紅的唇瓣下移,落在那枝同樣鮮妍的石榴花上。
花影扶疏,他們一個負手而立,另一個筆直地端坐著;一個殷袍如血,另一個緋衣明亮。
賜花是對忠臣良將的恩賞,賜者是君,受者是臣。可惜,他既非忠臣,也非良將。君臣的身份之別約束不了他分毫。
“殿下有心了。”聞人藺接過了石榴花,用指腹漫不經心地撚了撚。
花枝在指間被轉了一圈,聞人藺嗅到了極淺的、不屬�石榴花的一縷清香。
這味道有些違和……他的眸色微凝。
“王爺。”張滄朝聞人藺一抱拳,似有話稟告。
聞人藺將花枝負於身後,朝趙嫣略一頷首,走了。火紅的石榴花在他的指間被輕輕地轉動著,那霜雪般蒼白修長的手指便染了花的豔色。
浮雲飄散,暖陽重新傾瀉下來,趙嫣的視線晃了晃。
她忙撐著腦袋,吐出一口熱氣。
“殿下怎麼了?”流螢第一時間扶住她。
“有點兒頭暈。”趙嫣道。
流螢抬頭看了一眼燥熱的日頭,低聲道:“殿下許是悶著了,奴婢扶您去拾翠殿裡歇息片刻。”
拾翠殿並不遠,趙嫣躺在小榻上,頭昏腦漲的感覺卻並未減輕。
她以為是束胸太緊,喘不上氣才導致眩暈,便道:“去和禮部打聲招呼,開宴祝酒的事孤許是趕不上了,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流螢見她的面色實在不對,且祝酒也非什麼必不可少的流程,便頷首道:“殿下在此稍候片刻,奴婢去安排。”
自明化年間發生親王帶侍衛入宮,欲於宴上行刺皇帝的事以來,宮中便下令:除武將在卸甲解刀入宮述職時可領一名副將隨行外,其餘人不管是王爺還是世子,皆不可攜侍衛、家將入宮。是故這會兒連孤星也只能于蓬萊苑的宮門外候著。
人手不夠,流螢只能去找內侍傳話,然而四下空無一人,再等下去恐殿下撐不住。她略一皺眉,沿著花林掩映的小道朝不遠處的宴席行去。
流螢一關上門,趙嫣便撐不住身子,漸漸地癱軟了下去,眼皮宛若被灌了鉛,意識仿若陷入了泥濘的沼澤中。
門猝然被推開,宮婢扶著一名後妃模樣的女子跌撞著進來了。那女子釵環盡散,呼吸急促,已然神志不清。
“劉美人,您就在此處好好歇息。”
趙嫣聽到宮婢顫著嗓音,如此說道。
她呼吸一窒,便是再暈、頭腦再混沌也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了。
她雖不知是哪個流程出了紕漏,但的確是……中套了,還是最肮髒、下作的圈套。
趙嫣沒來得及呼喊,劉美人身上散發的甜香便湧入了她的鼻腔,與她體內的那股香味交融、相撞,宛若烈火澆油,“哧”的一聲燒出洶湧無比的、陌生的燥熱感來。
趙嫣死死地掐住了掌心,心下慌亂、無措……
假山之上的小亭中,趙元煜將一切盡收眼底。
直到親眼看到被收買的宮婢將劉美人送入殿中,他才哼了一聲,確認道:“趙衍近來謹慎得很,凡是入嘴的東西一應不碰,就連熏香也得用他們東宮自備的。你確定這藥下進去了?”
“這鴛鴦香是仙師親自調配的,分雌雄兩種,雌的那份下在了劉美人的酒水中,而雄的那份嘛,秋娘已扮成宮女將其染在了金葉絨花上。太子賜花時哪怕沾染上一點兒,也必然中招。”小太監露出一個猥鄙的笑容,“若單有一種香,無毒無害,最多讓人有些酒醉般的頭暈。然而雌雄二香一旦相遇,陰陽相吸,被下藥之人那反應……世子您是親眼見過的。”
回憶起在府中幾次試藥的結果,趙元煜扯出一個陰沉的笑來。
若非自己不能暴露身份,他非得親自去瞧瞧那小太子剝離禮教倫常,如同低等的野獸同皇帝的女人苟合的下賤模樣。
真解氣啊!仙師讓秋娘送來的這藥果真甚合他意!
察覺到少了什麼,趙元煜回頭一看:“對了,秋娘呢?”
小太監搖了搖頭:“奴也奇怪呢,按理說秋娘混入宮女之中,下完藥便該回來了。”
趙元煜的眸色一沉,他很快忽略掉了這點兒插曲,一揮袖子興奮地道:“不管她!按計劃引那群妃子去拾翠殿,務必抓現行!”
這是……哪兒?
秋娘被縛住雙手,瑟瑟發抖地坐在地上,茫然四顧。她不過是替雍王世子辦事,剛要回去覆命便被人用手刀劈下,粗暴地擄來此處……
秋娘的視線一頓,她怔怔地看著陷在陰影中的俊美男人。她認出了這身暗紅色的衣裳,臉上一半是驚懼之色,一半是難掩本性的驚豔表情。
“你們的仙師藏身何處?”他的聲音很低,聽起來有種繾綣的錯覺。
瞳仁一顫,秋娘咬唇道:“妾……妾不知什麼仙師。”
男人擺弄著手裡的石榴花,晦暗中只讓人看得見他暗紅的衣裳的輪廓以及指間仿若灼灼地燃著的紅色。
“你會知道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嘴角帶笑。
一聲慘叫還未徹底沖出就被堵在了喉中,繼而傳來了一聲沉悶的倒地聲。
“帶回去,慢慢審。”張滄吩咐在門外候著的內侍。
女人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不出一刻鐘便會被送進肅王府的地牢中。
“王爺,咱……”張滄回頭,卻在見到主子的臉時驟然色變。
那張臉煞白如霜,唯有唇瓣泛出不正常的緋紅色。聞人藺抬起眼來,漆色的眸隱隱地透著詭譎的暗紅色,妖冶至極。
張滄知道,這是寒骨毒發作的徵兆。
“王爺,你的毒!”
張滄回過神來,拼命地在身上各處摸索著,然而什麼也沒摸出來。
他們都以為這毒要到初七才發作,是以這個月的藥丸還在王府的暗格中……
這毒怎麼會提前發作?為何偏偏是今天?!
“本王暫時死不了,你慌什麼?”晦暗中,聞人藺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
這毒徹底發作時有多兇猛、可怖,連張滄這樣的鐵血硬漢也不忍心再看一遍,他能不急嗎?!
“王爺還能走動嗎?咱們馬上回府吃藥,來得及的!”他向前半蹲,拍了拍自己健碩的肩臂,“來,王爺搭著卑職的肩走。”
聞人藺笑了:“本王這副尊容若讓人瞧見,以後還能太平?”
“那要如何……”
“你回府取藥來。”聞人藺道,“半個時辰而已,本王受得住。”
張滄一拍腦門,說道:“卑職這就去!”
言罷,他旋風般跑了,連門也忘了關。
聞人藺起身去了窗邊,坐在那三尺暖陽下。他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倚靠著,虛握五指,又緩緩地鬆開,仔細地感受著從骨骼和肺腑傳來的陣陣陰寒與刺痛。哪怕陽光也如冰刀般徹骨,他亦面不改色。
反正,他早習慣了。
拾翠殿。
趙嫣面色潮紅,喘息著提著半截花瓶,花瓶的另一端碎在了那已然昏厥的宮婢的腦袋上。
解決了宮婢,趙嫣將視線投向在軟榻上不斷扭動、呻吟的劉美人身上,而自己身上所受之痛苦一點兒也不比劉美人少。
這藥異常兇猛,先前她一個人待著時只是覺得頭暈,劉美人一來,她的心裡便燒起了無名的邪火,幾乎要吞沒理智。只是下藥之人並不知道她是女兒身,她對同樣是女子的劉美人並無興趣,是以能勉強殘存一絲清醒的神志,趁宮婢放鬆戒備時偷襲了對方。
她不能傻傻地待在這兒。
即便沒有構成事實,她身為太子,與衣衫淩亂的後妃共處一室亦是彌天大罪。
她若抖出真實身份倒是能自證清白,可怎麼敢?欺君罔上、牝雞司晨的罪可比“通姦”之罪大了不知多少倍!
破損的花瓶“哐當”墜落在地,趙嫣胡亂扯來被褥給劉美人蓋上,護住了她的最後一點兒尊嚴,然後才憑藉最後一絲清明的神志,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出門了。
趙嫣的腳步虛浮無比,視線扭曲模糊,她只能憑藉本能摸索著前行。
“人呢?怎麼不見了?!快去找來,可別壞了事!”
遠處傳來了太監又尖又細的嗓音。
趙嫣心中一慌,下意識地朝相反的方向踉蹌而去。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遠,也不知這條曲折不見盡頭的長廊要通往何方,只想離人群越遠越好,不要讓人看到“太子”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人語聲她漸漸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那陌生又急促的喘息聲。燥火從體內一路燒上了臉頰,化作熱汗淌下。她宛若涸轍之鮒般,痛苦得快要死去。
在堅持不住之時,她終於看到了一處隱藏在蒼林後的僻靜的殿宇。
趙嫣躲了進去。
因力氣被耗盡了,她幾乎是整個兒撲入殿中的,然後猝不及防地摔在一片熟悉無比的、殷紅的衣料下。
趙嫣沒想到殿中有人,一時蒙了。
她沒有力氣起身,只能用力地咬緊下唇,昏昏然順著那片衣料抬眼望去——渙散的視線中,那張湊近的冷白容顏顯得縹緲而模糊。她拼命睜大雙眼,直至那五官慢慢地拼湊成她最熟悉的模樣。
聞人藺看著鬢髮汗濕、面色酡紅的“小太子”,眼底有詫然之色劃過。他正受著毒發之苦,心情自然不佳,聽到腳步聲靠近便萌生了殺意,誰知撞上來的人卻是……
“殿下?”
他抬起冰冷的指節,將趙嫣臉側散落的束髮撥至一旁,似是想看清她的臉。
趙嫣的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竟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絕望且屈辱地閉上了眼。
事實證明,還有更絕望的事。
聞人藺抬手時,身上特有的清冷氣息便浮動在她的鼻端——這是與劉美人截然不同的異性的氣息。
趙嫣甚至懷疑他的身上也被下了某種烈性蠱藥,因為她堅守的最後一絲清明在撞上這個男人的那一瞬徹底斷裂了。被壓抑著的陌生的渴望如決堤之水,千百倍地反噬了回來。
她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指尖顫巍巍地穿過殿門投射過來的那縷陽光,輕輕地攥住了那片殷紅的衣袖。
這力道如乞憐般微小。
聞人藺愣怔了一下,看著小太子濕淋淋的渙散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麼,眼中徐徐地染上了瑰麗的淺笑。
二
“一群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趙元煜焦躁地於亭中來回踱步,又倏地揪住了小太監的衣襟,“今日絕不能再失手,否則你我都要完蛋!”
“世子息怒,息怒!”小太監被提得踮起腳尖,警惕地四顧一番,咧嘴賠笑道,“那位確實中了招,且其身子本就虛弱,不就地解決是會死人的。他即便沒有幸他的庶母,也必定在哪個角落裡與宮女苟合,只要世子找到了人,依舊能彈劾他荒淫無道,德行有失。”
“那還不快去找!”趙元煜憤憤地鬆手,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手腳乾淨些,別讓人看出異常。”
小太監連聲稱“是”,連滾帶爬地去了。可這畢竟不是在雍王府裡,偌大一個皇家花苑,其中山林、殿宇眾多,人多眼雜,他要找到一個存心藏起來的少年談何容易?!
“你去這邊,你往那邊,眼睛都給我擦亮點兒!”小太監安排底下能用的人,“悄聲兒去尋,找到了即刻來報!”
他擦了擦臉上的油汗,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著。
現在,就只剩下西邊那處鶴歸閣沒有人找了。
皇上最倚重的左臂右膀,除了神光教的國師便是肅王殿下。因皇上時常詔他議事到深夜——聖心難測,總有一些旨意和決策是見不得光的——而鶴歸閣毗鄰正北門,離太極殿近,皇上便將此處撥給了肅王,讓他作偶爾留宿之用。
平時不好說,但今日簪花宴就設在蓬萊苑裡,肅王必定在此歇息。
可誰敢去閻羅爺的地盤上搜人啊?只怕他還沒靠近,就被當成刺客肅清了。
何況即便太子真有力氣跑那麼遠,又恰巧闖入了鶴歸閣,他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落在肅王的手裡只怕比落在雍王世子的手中更為淒慘、可怕……
小太監驀地打了個寒戰,決定先將其他地方搜完再說。
鶴歸閣。
空氣中那股清香越來越濃,已甜得發膩了。
平日裡精緻端莊得仿若瓷人的“太子殿下”此時眸色迷蒙,全身汗津津的,宛若缺水的魚兒般徒勞地翕動著唇瓣。潮熱的呼吸拂在聞人藺的手上,一下接著一下,沖淡了從他的骨縫中滲出的陰寒與疼痛。
聞人藺感到意外且新奇。
他的指節只頓了一息,繼續如常地將她散下的那縷髮絲撩起,輕輕地別至她的耳後。
“殿下這是……著了誰的道?”他問,順勢搭上了她的脈。
聞人藺皺起眉來——小太子的脈象亂得很。
趙嫣全然任他拿捏。腕上的指腹冰冷,她仿佛久旱之人得到了一滴甘霖,渴求更多的同時也喚起了她一絲混沌的神志。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被燙著似的收了手,仿佛剛才攥住的不是聞人藺的衣袖,而是焚身的烈火。
趙嫣根本沒有足夠的理智去分析或是回答聞人藺提出的問題。
她將下唇咬得發白,艱難地撐起身子,試圖離他遠些,然而收效甚微。此時她連骨頭都是軟的,才被別在耳後的那縷頭髮又散了下來,粘在她潮濕的下頜上。
聞人藺的目光跟著那縷濕發晃了晃,停在了她的唇角處,深沉了些。
趙嫣不敢再看他,難受和恐慌之感仿若陌生的洪流,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她害怕自己做出更丟臉、更無法挽回的事,只能硬著頭皮難堪地向面前的男人請求:“請肅王……暫且回避……”
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不知是體內之藥的藥效太猛,還是張太醫的方子失了藥效,她的嗓音已恢復了些許低柔的女音,甚至更為酥軟。
聞人藺驚異於她此時的聲音,抬起眼來,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
“殿下不請自來也就罷了,還想將屋主趕走?好沒道理。”
如果知道這裡是聞人藺的地盤,趙嫣寧可死在路上也不會踏入此地半步。
她倒是想自行離開,可做不到,方才躲避搜尋她的太監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叫人……來救孤……”趙嫣咽了咽口水,艱難地道。
“恐怕也不行。”聞人藺感受著在體內竄動的寒毒,聲音像隆冬霜雪,輕柔,但是寒冷,“本王現下的處境並不比殿下好,不便見外人。”
趙嫣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她的腦中空白一片,那絲涼意帶來的清醒已被本能的渴求蠶食殆盡。
她該怎麼辦,誰能來救救她?誰都好,只要能幫幫她……
“周侍講!”遠處傳來一聲呼喊,有人扯著嗓子道,“太子殿下身體抱恙,不能主持祝酒了,尚書大人正尋您去救急呢!”
周及……
趙嫣聽到熟悉的名字,仿若溺水之人瞥見了一根浮木,拼盡全力地想要抓住它。
周及是正人君子,是她保全體面的最後希望。
她下意識地挪轉身體,扶著門框一點兒一點兒顫巍巍地撐起上身:“周……挽瀾……”
她用盡全部力氣呼救,可吐出來的聲音如被春水浸透般潮濕。
聞人藺面上從容不迫的神色忽地消失殆盡。他眸色一凝,猛然抬臂,陰寒的袖風擊在門上,他“砰”的一聲將門關攏了。
斜鋪的暖陽在趙嫣的指尖消失了,她還保持著抬手呼救的姿勢,茫然著,眼中的希冀也隨之熄滅了。沉穩的腳步聲靠近,高大的陰影從她身後寸寸侵襲過來,直至將綿軟、戰慄的她完全籠罩。
“本王說過了,”聞人藺從她身後靠了上來,低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壓迫感,“今日,不宜見外人。”
趙嫣的雙肩抖了抖,她聽出了聞人藺那掩藏在平靜語氣下微妙的不悅之意。可若沒有人幫忙,她這副模樣……根本撐不了多久。
聞人藺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眼眸微微眯起。
“殿下可想活命?”他問。
那不是廢話嗎?!
趙嫣咬牙,用力地點頭。
“那就聽話些。”
他思索了一番,以手臂從下攬過她的膕窩。趙嫣只感覺身體一輕,繼而整個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她愣了愣,以為聞人藺要將她丟出去,讓自己的醜態暴露於眾人面前,不由得悶哼一聲,緊張地攥住聞人藺的衣襟,直至那片上等的衣料起了皺……
感受到她的渴求與戰慄,聞人藺微微皺起了眉。
事實上,他的確有一瞬是這般想的。
他雖說現下毒發難忍,但若要將神志不清的小太子丟出鶴歸閣,任其自生自滅,還是勉強做得到的。但這個念頭在她用糟糕透頂的聲音叫出周及的名字時就蕩然無存了。
笑話!她已見過自己這副樣子,自己怎麼可能輕易地放她離開?是故他改了主意,步履一轉,抱著她朝里間那張休憩用的軟榻行去。
薄如煙霧的垂紗從趙嫣滾燙的臉上掠去,又拂向了聞人藺。他抱著人,騰不出手來,便側首躲了躲,臉頰不經意地蹭過了趙嫣滾燙的額頭。
一時間,兩個人同時怔了怔。
聞人藺還好,趙嫣已然要瘋了,呼吸急促得不行,甚至恬不知恥地伸出了雙臂,顫抖著掛上了他的脖頸。然而聞人藺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將她連人帶手臂從身上剝離了,把她平擱在了榻上。
離了那片惑人的氣息,趙嫣立刻如置身火海之中,難受地蜷縮起來。她忍不住去碰聞人藺撐在榻沿上的手,將兩根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指握在掌心裡。見聞人藺沒拒絕,她又壯著膽子,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
溫軟的炙熱恰好抵消了他指骨的堅硬與陰寒之意。
趙嫣已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了,胡亂地道:“太傅……”
這一聲叫得可憐無比,聞人藺的眼尾一挑。
不過這次她姑且求對了人,沒再叫出什麼亂七八糟的名字。
聞人藺從陰寒的疼痛中品出了一絲近乎自虐的快意,心情尚好,便由著她不老實地四處攀緣。他將自己的另一隻手從她腰後抽離出來,摸上她頸後的睡穴,不輕不重地一按。
趙嫣立即低低地哼了一聲,抬起水汽迷蒙的眼睛看向他。晦暗的光線下,她的眼尾帶著不屬�少年的媚意。
聞人藺沒想到趙嫣中的毒竟這般兇猛,連能讓人昏睡的穴位都全然失效了。
他正思索有無別的辦法,趙嫣便垂眸湊了上來,這次尋的是唇。氣息離他不到一寸,她正笨拙地靠近他。
張滄就在此時闖了進來。
“哐當”一聲門響,趙嫣一驚,本能的反應讓她下意識地撲入了聞人藺的懷中。聞人藺皺起眉,寬大的殷紅袖袍兜頭罩住了懷中之人,將那戰慄的身形嚴實地護住了。
“王爺,藥來……”
聲音戛然而止。
張滄拿著藥盒,愕然看著在軟榻上相擁的兩個人,嘴巴張得能塞下一枚雞蛋。
聞人藺略一抬手,安撫似的輕輕地落在懷中之人因痛苦而顫抖的肩背上,然後朝張滄乜過眼來,眸中暗色翻湧,妖冶而淩厲。
張滄什麼都懂了,目不斜視地飛速將藥盒擱在了榻邊的幾案上,再目不斜視地飛速離開,仔細地掩上殿門,試圖將自己偽裝成一縷即將消散的青煙。
殿中重新恢復了繾綣的昏暗。
聞人藺的一隻手還搭在趙嫣的背上,虛虛地擁著她不住地往下滑的滾燙身體,另一隻手摸到了幾案上的藥盒,單手將其撥開,取出暗紅的藥丸含在嘴中,嚼碎了,一點兒一點兒地咽了下去。
寒骨毒很快得到了緩解,但陰寒並不會立即散去,因此懷中的溫軟感便恰到好處地誘人。
故意拖延了半晌,他才在趙嫣崩潰之前開口:“人已走了。”
懷中之人沒有動靜,唯有滾燙的鼻息一股接著一股地噴在他的心口處。
察覺不對勁,聞人藺鬆開了遮掩對方的袖子,借著冷淡的光一瞧,趙嫣鮮紅無比的唇瓣急促地張合著,汗珠流入了散亂的鬢角,雙目已經沒了焦點。
她像即將殞命的花,美麗又脆弱。這毒再不發出來,她即便是僥倖不死,人也會廢了。
“請太醫已來不及,現在擺在殿下面前的是兩個選擇。”聞人藺半垂著眼簾,聲音仿佛被悶在鼓中,又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在趙嫣的耳畔勾起混沌、繾綣的回音,“其一,殿下立即自盡,保全名節;其二……”
話還未說完,聞人藺便覺得唇上驀地一陣濕軟——趙嫣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聞人藺微微睜眼,鼻息間盡是醉人的甜香。因為太過震驚,以至於趙嫣撲上來時,他並沒有反抗。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欺他。
聞人藺回過神來,眼底的寒氣氤氳,他下意識地抬手,朝趙嫣的頸上掐去。趙嫣卻柔柔地握住了他掐上來的手,纖細而滾燙的指節趁虛而入,與他十指緊扣。
柔荑素手交纏著他的手指,軟若無骨。聞人藺眼睫一抖,不自覺地松了力道。
“你……”他甫一開口,嘴也被堵住了。
聞人藺對她是打不得,罵不了,逗貓反倒把自己逗進去了。
趙嫣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毒性加之有人突然闖入殿中的驚惶之感使得她的心臟不堪重負,疼得幾乎炸裂,整個人都處在瀕死的邊緣。
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趙衍的死因她還未查清,奏摺還未批閱完,朝中的隱患未除……她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沒有做,不能以如此難堪的方式倒在這裡。
當然,她的神志已經不足以支撐她思慮這些了,支撐她做出如此膽大決定的是骨子裡的求生欲,還有毒性催動下的本能。
唇瓣輾轉,她嘗到了聞人藺的唇間清苦的藥味,卻也如飲鴆止渴般一發不可收拾。
光這般她怎麼夠呢?可她並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做,能想到的只有當初柳姬與她做的那場戲,是以這般做了。
聞人藺再次愣住,被氣得急了,反倒輕笑出聲。
“敢對本王放肆的,殿下還是第一人。”他一隻手臂還扶著趙嫣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隻手臂屈肘抵在榻上,抬頭望她,“殿下就這麼喜歡鶴交頸?”
話音未落,他的視線一頓。
趙嫣的衣襟不知何時松亂了,汗珠順著精巧的鎖骨蜿蜒往下流,浸濕了層層纏繞的素色綢帶。那綢帶同樣半散了,隨著呼吸不住地起伏,似有似無。
聞人藺圖謀已久的答案就在眼前了。
明明已經猜到了結果,但親眼看到時,他仍是止不住覺得驚豔。所謂世間極致的美好,大概就是眼前這般風景。
說實話,聞人藺並不反感這樣的“太子”,她柔軟、嬌豔,誘人採擷。
他歎了一聲,不再控制內息,眼底的笑意也染上了混沌的暗色。
“殿下,當真不後悔?”
聞人藺抬手捏住了她束冠的金簪,輕輕地一扯,墨雲般的長髮霎時傾瀉下來。
趙嫣看到他的漆眸中透出了瑰麗的暗紅色,他仿若墮仙般惑人。
“不能……不能死……”她斷斷續續地喃喃,也不知是勉勵自己還是在回答他。
“想好了?”聞人藺松松地握住那根鬆散的束帶,若即若離地拉扯著,“無論是本王以下犯上,還是殿下欺師滅祖,可都是罔顧人倫。”
趙嫣命都快沒了,哪裡還顧得上人倫?
“救我……太傅!”
這一聲“太傅”已然帶了命令般的哭腔。
於是聞人藺的手掌穿過她緞子般的長髮,輕輕地扣在她的後頸處,托起了她桃花帶露般明麗的臉龐。
“別哭,太傅領命了。”
伴隨慵懶、低啞的嗓音落下的,還有一根蜿蜒的束帶。
金紅色的夕陽滾下山坡,餘暉將晚霞染成了瑰麗的紅色。
簪花宴已經陸續散了,可還有不少宮女、太監在蓬萊苑的角落裡亂竄,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找什麼。
張滄坐在廊下的石階上,宛若攔路惡鬼,沒有讓任何人靠近鶴歸閣。
說到鶴歸閣……
張滄回頭看了一眼林木深處的閣頂,納悶地想道:原來抱著女子也可以緩解王爺體內的寒骨毒嗎?那個女人是誰呢?看樣子她不像是個普通宮女,因為露出的那片衣袍的一角自己一看就知不是凡品,還有點兒眼熟。
可惜有垂紗遮擋,王爺又護得緊,他沒有看清。
張滄如此琢磨著,又肅然起敬:不愧是王爺啊,身體不適還能熬到此時,天賦異稟!
趙嫣從昏睡中醒來時,還有些茫然。
渙散的視線漸漸聚焦,她像做了一場荒唐的夢,可身體每一處酸軟無力的地方都在尖叫著告訴她,那不是夢。
空氣中浮動著旖旎的餘韻,趙嫣僵硬地轉動脖子,猝然望見了倚坐在榻邊的高大身形。
那位權傾天下的肅王殿下正披髮散衣,似在閉目養神。夕陽的餘光從窗縫中投入,在他輕合的眼上鍍上了一條狹長的金紅色的線。
聽到了動靜,他極慢地睜開了眼睫,微挑的眼睛慵懶又危險。
“醒了?”聞人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
趙嫣怔怔地看著纏繞於他指間的束帶,下意識地挪動指尖,觸及自己柔軟的胸口……
完了!
完了完了!
趙嫣的臉上殘存的那點兒血色迅速褪成了慘白色。
三
最後一縷餘暉收攏,天邊的晚霞徐徐地變得暗淡,夜幕自東蠶食而來。
快到宮門落鎖的時辰了,赴宴的新貴陸續離去,來時車水馬龍將夾道塞得滿滿當當,而現在只餘東宮的馬車還遠遠地立著,牆下的駿馬不住地踏著馬蹄,已然不耐煩了。
流螢面上看似平靜,心中早已焦急如焚。她不過去席上傳達了殿下的口諭,僅過了一刻鐘,再回拾翠殿時就發現太子殿下不見了。屋內只有碎裂的花瓶、昏迷的宮婢,還有在床榻上痛苦地呻吟的劉美人。
流螢在宮中這麼多年,什麼齷齪手段沒見過?她發覺不對,便第一時間妥當地安置了劉美人。
果不其然,那宮婢醒來後,眼睛還未睜開,就一口咬定是太子殿下砸傷了她,太子殿下還欲對劉美人行不軌之事。好在當時太子並不在殿中,劉美人亦被流螢安置妥當,宮婢那顛三倒四的謊話這才不攻自破。
宮婢見計劃敗露,徹底慌了神,趁流螢叫太醫和禁衛來查問的工夫,一扭頭跑去了後院。眾人找到她的時候,只看到了一隻掉落在井邊的繡花鞋。
至於這個宮婢到底是真的畏罪自盡還是被人滅口,眾人不得而知。
他們的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太子殿下。
“怎麼樣?”流螢問。
“孤星統領回去瞧過了,殿下並未回東宮。”李浮擦著汗道,“蓬萊苑內的樓臺殿宇和假山也都被找過了,眼下就餘池沼裡還未被搜尋。”
流螢聽到“池沼”一詞,臉色微變。若殿下真因眩暈而失足落水,這會兒怕是已經……
“瞧我這嘴!”李浮嘀咕著,作勢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掌,而後抿出嘴角的梨渦道,“殿下許是尋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昏睡過去了。我命人多打些燈,再去仔細地找找。”
流螢知曉李浮不過是在寬慰她。
若殿下真藏在哪處睡著了,倒還算好的。可流螢方才領人去杏園時,正好撞見幾個眼生的奴子,他們一見人就著急忙慌地躲避。流螢心下警覺,幾番審問,對方便推說是雍王世子的一塊什麼寶玉丟了,正命他們找尋。
聯想到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拾翠殿中的劉美人,心裡不好的預感愈加濃烈,流螢道:“你讓孤星盯著雍王府,我懷疑今日之事是雍王黨在推波助瀾。還有,太子失蹤並非小事,切不可將動靜鬧大。”
安排好了這一切,流螢提著燈繼續朝西面找去。
春夜寒涼,她不知殿下身處何方,有無受傷、著涼。她已失去太子殿下一次了,絕不能再讓舊事重演。
想到此,流螢握緊了手中的提燈。
遠處,內侍們執著長鉤而來,沿著主道一盞盞地掛上宮燈。東風一過,燭火與花影一同搖曳,偌大的皇家花苑便添了幾分仙境般的瑰奇感。
西面山林蒼翠,鶴歸閣兀立其中,窗紙上暈開燈火的暖黃色。是聞人藺披衣赤足下榻,點燃了榻旁的落地宮燈。
柔光鍍在他微白無瑕的臉上,也照亮了滿地狼藉。
衣袍和褻服不分彼此地胡亂糾纏著,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那長長的素白束胸隨著聞人藺的起身而垂落,一半堪堪掛在榻沿上,另一半蜿蜒地堆在地上,蓋住了那枝同樣滾落在地的火紅的石榴花。
束帶的一角上染了被水稀釋般的淺淡的紅色,讓人分不清是石榴花的花汁,還是那會兒……
趙嫣的面色又白了兩分,身體的每一分不適感都在助她回憶起難以啟齒的解毒過程。
趁著聞人藺在專心地點燈,她終於艱難地撐著身體爬了起來,伸手去夠榻邊的裡衣。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此刻她卻做得格外艱難,她甚至覺得酷刑過後的酸痛感與羞恥感也不過如此了。
為了活命,她主動招惹旁人也就罷了,偏生招惹的還是整個皇宮裡最危險的那個人……
沒人教過趙嫣該如何處理眼下的糟糕局面。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的衣裳一件件地撿起來,仿佛如此就能找回她無所不能的盔甲,將自己重新偽裝起來。
可思緒亂得厲害,連束胸她也系不利索了。這東西本就長且累贅,平時都是流螢幫她才能束齊整,眼下她就兩隻手,還都發酸,抖得厲害,按緊這頭松了那頭。
她莫名其妙地喉嚨發哽,滿心的挫敗感。
人走揹運,連一塊布料都欺負她。
聞人藺早就注意到了她那點兒細微的動作,不過暫且未決定好如何處置她,是以並不著急回頭問話。
他神情平靜,直至慢悠悠地點完了所有的燈,才輕輕地吹滅火折,轉身朝趙嫣看去。
他這一看,眸色微頓。
明亮的燈火下,小太子……不,小公主正費力地試圖將束胸裹上,垂下的眼睫如鴉羽般顫動著。
因她太過著急,散亂的鬢髮從玉色的頸後垂下,質地柔軟的薄被也稍稍滑了下來,露出了臂上的指印。指印並不重,卻因膚色過白而顯得觸目驚心。
聞人藺將視線下移,發現那不盈一握的腰上也有指印。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指印是如何來的。那毒的藥性太猛,小公主神志混沌而毫無經驗,他怕她年紀輕輕就將腰扭傷,這才扶了她一把。至於這一把他扶得有幾分理智,幾分情難自禁,如今已無甚重要了。
聞人藺無意識地蜷了蜷指節,微微勾了勾嘴角,朝她走去。
趙嫣一察覺到他靠近,便不能自已地繃緊了身子,連衣裳也顧不上穿戴齊整,將靴子匆匆一套,轉身就跑。
下一刻,她的衣帶被身後之人鉤住了。
聞人藺嗤笑一聲,嗓音染上了不悅之意:“這就跑,不好吧?”
趙嫣下意識地伸手去扯衣帶,卻碰到了一節硬硬的指骨。
模糊的不堪的回憶霎時湧入腦海:他輕撫她的髮絲,緊握纖腰,十指交扣地將她的手按在枕邊,她被燙著似的縮回指尖……
聞人藺將她的反應收入眼底,將指間的衣帶繞了兩圈,慢條斯理地說著:“本王半生清白,毀于殿下之手……”頓了頓,他刻意地補充,“兩次,殿下不給個交代?”
第二次又不是我想的!趙嫣幾乎在心中咆哮了。
然而事已至此,她亦非不情願,現在再糾結一次兩次的又有何用?
腦中一片混沌,她只想趕緊離開這兒,找個安全無人的角落將自己藏起來,獨自消化眼前狼狽的敗局。
她披散著墨發,想了半天,只白著臉磕巴道:“我……我去閱奏摺。”
說罷,她真想掐自己一把。這真是個拙劣又可笑的藉口!
是她主動招惹上來的,聞人藺又如何肯輕易放她走?
“好啊。”身後的男人不急不緩地勾著她的髮絲,低啞地道,“殿下閱奏摺,臣閱殿下。”
聞人藺的手一用力,趙嫣便被衣帶扯著往後跌去,坐進了一張溫熱、硬實的椅子中。意識到這“椅子”是誰的身軀,趙嫣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彈了起來。
目光掃至淩亂的被褥中的一抹金色,她朝後退了一步,跌坐在褥子上,手撐著榻沿。只是如此一來,月暈若隱若現,方才她胡亂纏繞的束胸再次鬆散了,看起來比不纏還要糟糕。
聞人藺視若不見,屈起食指抵住趙嫣的下頜,輕輕地將她僵著的臉抬起來,讓它迎著落地宮燈的暖光。
他果真閱得極富耐性,甚至還有閒情將趙嫣鬢角的髮絲撥開,別在耳後,方便他看得更仔細些。
此時在燈下看美人,他竟比方才更覺得驚心動魄。
聞人藺的漆眸染著神秘莫測的笑意,竟讓人生出幾分繾綣的錯覺。
可趙嫣只覺得麻意順著被他撫過的髮絲爬上後腦勺,身體殘留的感覺使得她情不自禁地發顫。
聞人藺察覺到了她在發抖,心道春夜微寒,她容易著涼。
視線順著她凹陷的鎖骨往下,他看了半晌,方一隻手紆尊降貴地抬指拈起那根鬆散的束帶,另一隻手點了點她的胳膊:“抬手。”
趙嫣將手蜷縮進袖中,抿著唇照做了。手臂一經抬起,她立刻酸痛得悶哼了一聲。
聞人藺聽到了她的痛哼,抬起眼來。他已取下了她那根亂糟糟的、不忍直視的束胸,素白的綢布掛在他的指間,像催命的白綾。
趙嫣僵坐著,忍不住用最壞的惡意揣度他:聞人藺大概會弄死自己吧?只是自己不知是什麼死法,疼不疼。
“殿下不妨將手臂搭在本王的肩頭上,會好受些。”
聞人藺說著,將那根束帶覆在了她的胸前,一隻手按著,另一隻手從她的胸側穿過,將束帶一圈圈纏緊。
趙嫣詫然,當然不覺得聞人藺是出於好心才做此事的。從她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便是如此,他每一次溫柔的假像都是在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胸腔驟然被勒疼,打斷了她的思緒。
趙嫣駭然,呼吸一窒,心說:聞人藺果然想勒死我!
見她的反應如此之大,聞人藺怔了怔,可對上那雙猜疑的漂亮眼睛,又難以抑制地生出幾分愉悅之意來。他略一頓便繼續動作了,這回好歹輕了些。
“本王也是第一次為女子束胸,不懂輕重,殿下多擔待。”目光微黯,聞人藺拖長尾音道,“束上這礙事的物件真是暴殄天物了。”
兩個人離得極近,幾乎是胸膛貼著胸膛相擁,聞人藺低沉、微啞的聲音就落在趙嫣的耳畔,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唇瓣的熱度以及說話時胸腔的微微振動。
趙嫣不自覺地往後挪了挪,細聲乞求:“我自己來……”
話音未落,她愣住了。
聞人藺發現了束胸尾端的汙跡……不,或許他早就發現了,畢竟趙嫣醒來時便看見他的指間勾著這條束胸。
總之他刻意放緩了動作,指腹輕輕地撚了撚那片淺紅色。
趙嫣臉頰一燥,逃避般移開了視線。聞人藺卻將她的臉又輕輕地轉了回來,讓她瞧著那抹痕跡,神色如常地問道:“殿下覺得,如何處理為妙?”
他就是在欺負人,存心看她難堪!
視線無處躲閃,趙嫣索性閉上眼眸道:“隨便……”
聞人藺微微抬眼,盯著她不住地顫抖的眼睫,笑了一聲:“殿下這會兒才臉皮薄,未免晚了些。殿下方才壓著本王的膽量哪兒去了?”
說罷,他用拇指輕敲食指上的玄鐵戒,一枚鋒利的小刃便應聲突出,在燭火下閃爍著清冷的寒光。
趙嫣如臨大敵,亦攥緊了褥子下金色的銳物。
裂帛之音“刺啦”一聲,聞人藺將那截被弄髒的束帶裁了下來,然後收回利刃,替她將纏好的束胸紮緊了,而後繼續替她穿衣。
趙嫣如提線木偶般隨他擺弄,而那塊染著淺紅色的束帶被整齊地疊放在榻沿上。
她咽了咽口水,終於試探地道:“肅王,可否放我回東宮……?”
一開口,她才發覺嗓子啞得厲害。
她不自覺地舔了舔唇瓣,繼續道:“孤消失這麼久,恐生變故。”
聞人藺沒有回答,仔細地替她合攏衣襟,系好衣結,再慢慢地撫平褶皺,舉手投足優雅至極。
“出了這等事,還想完璧歸趙,殿下未免太天真了些。”聞人藺望向她,試圖在她的眼中找出些什麼,“畢竟殿下解毒時可是見過本王的那般模樣。”
他湊過來時衣襟微敞,讓人依稀可見胸膛上的抓痕,只怕肩背上也有。
趙嫣傷了他,甚至還下嘴咬了他……她以為聞人藺在計較這事。記憶模糊混亂,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別的什麼“模樣”。
可她不明白,聞人藺若要她性命,那時見死不救便可,為何要等到現在?
莫非……他只是想乘人之危?
自己丟了小命事小,但此事波及甚廣,不知多少人會跟著喪命。
還有趙衍……自己若以這樣的方式去見他,九泉之下,定會被他恥笑的吧?
不行,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趙嫣忽地沉靜下來,握著袖子,低下頭去,小聲囁嚅了一句什麼。
聞人藺一直在觀察她的反應,見她緋紅潤澤的嘴唇張合,便略一蹙眉,湊上前道:“殿下在嘀咕……”
話未說完,鋒利的寒光已橫至眼前。
四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聞人藺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了趙嫣紮來的利器。
他定睛一瞧,原來是太子束髮的金簪。
原來她方才跌坐在被褥上也好,絞緊袖邊也罷,就為了藏起這物什。
“本王還以為,殿下要用它來自裁。”短暫的訝異之後,聞人藺順勢將她拽到眼前,眸中染了幾分深沉的笑意,“原來殿下是要卸磨殺驢,來刺本王?”
趙嫣喘息著,眸光顫動。
她若是有輕生尋死的意思,中藥最難挨的那會兒便該自裁了,何苦忍到現在?
“孤現在,不能死。”聞人藺的壓迫感太強,趙嫣不得不騰出另一隻手來,抵在他的胸口上,試圖抓住一線喘息的生機,“太傅既然救了孤,又何必絕人生路?”
那一聲“太傅”又勾起了聞人藺腦中兩個人纏綿的回憶。
是他看輕她了。這樣青蔥熱烈的少女,怎會是那等自怨自艾的庸脂俗粉?
“誰叫殿下招惹得實在不是時候?本王不得不謹慎些。”指節稍稍用力,聞人藺壓下了她掌中的金簪,“殿下看著本王的眼睛,好好想想,該拿什麼籌碼來和本王談。”
他的瞳色漆黑,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一貫低沉含笑的嗓音也帶了幾分逼問的深意。
趙嫣恍惚間想起自己似乎看過一雙更瑰麗、瘋狂的眼睛,想要深究,卻回憶不起更多的細節了。
如果他們之間必須死一個人方能守住這個秘密……
她知道自己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天已近全黑,再磨蹭下去,即便聞人藺不殺她,她亦在劫難逃。
那日所學的防身術驟然浮現於她的腦中,一招一式清晰無比。回過神來時,她已卸力旋身,另一隻手接過從右掌拋來的簪子,再次橫著刺向聞人藺的喉結。
聞人藺單手制住趙嫣,皺眉:“你……”
話音未落,她的第三招已至眼前。
聞人藺“嘖”了一聲,不得不反剪她的雙手,指下用力,金簪終於墜到了地上,發出“叮噹”的脆響。
趙嫣的雙腕被他單手縛在背後,她下意識地勾腿朝他蹬去。眼看那只秀氣的龍紋黑靴就要踹至雙腿間,聞人藺忙側身避過,屈腿往她的膝蓋頂去。趙嫣膝蓋一軟,悶哼一聲朝前僕去,面朝下地摔在柔軟而淩亂的錦被間。帶起的風使得她的黑髮如雲煙般揚起,擦過聞人藺的下頜與手臂,再絲絲縷縷地落下。
聞人藺屈膝抵著榻沿,一隻手按著她亂動的身子,另一隻手撐在她的臉龐邊,俯身壓了上來。
這真是個危險的姿勢,趙嫣的整條背脊都僵了,難以啟齒的酸痛感又爭先恐後地湧了上來。
趙嫣的頭髮散亂地蓋著半張臉,影影綽綽的視線中,只見聞人藺撐在榻上的那只手霜白修長,淡青色的筋脈略微浮現出來,距離她的頸子只有不到兩寸,她甚至能聞到從身後傳來的清冷的木香。
此刻她宛如被按在案板上的魚,只能任人宰割。
“本王盡心盡力地輔佐殿下,殿下卻用本王教授的招式來殺本王,好生涼薄。”聞人藺萬年淡然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不悅之色,他抬起她的下頜道,“冷靜點兒了?”
聲音略微一頓,他望著眼尾通紅、仍喘息不定的小公主。
褪去了名為“太子”的怯懦偽裝,她整個人都張揚明麗起來。眸子明明如春水般瀲灩,裡頭卻仿佛燃著兩簇火焰,柔中帶韌。在榻上她亦是如此,有好幾次聞人藺以為她會哭出來,可她寧可一口咬在他的肩頭上,把嗚咽聲嚼碎了往肚子裡咽,也未曾掉下一滴眼淚。
眼下被困在榻上,她仍徒勞地瞪著雙眼,就像一頭被困的漂亮小獸,齜牙咧嘴地想要衝破牢籠,拼一線生機。
他的掌心下,趙嫣那纖細腕子的脈搏急促而紊亂,被藥損傷加上情緒起伏,此時她已有急火攻心之兆。
聞人藺不再開口逼問結果,略一皺眉,抬手朝她的耳後覆去。
趙嫣僵著脖子,盯著他緩緩靠近的手指……
這回她恐怕是真的要完!
她的瞳仁一顫,繼而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暗淡。她的眼睫徒勞地顫了顫,終是慢慢地合上了。
待趙嫣急促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平靜,聞人藺這才收回手。
“還真是不讓人省心……”聞人藺的另一隻手也從她的腕上鬆開了,他翻身坐在榻沿上,小臂隨意地搭在膝頭道,“該擔憂、頭疼的人是本王才對。”
自言自語畢,他又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權傾朝野的肅王必須無堅不摧、所向披靡,而體內的寒骨毒是他不能被旁人觸及的命門。此事若讓旁人知曉,還不知會引來怎樣的麻煩,是以聞人藺方才幾番出言試探。可趙嫣寧可拔簪相向,以命相搏,也沒有提及一星半點兒有關寒骨毒的事。
趙嫣不笨,相反,頗有些聰明的小伎倆才能幾次三番地從他設的套中跳出來。
方才她眼中的茫然與慍怒之色似乎不像是在作假。莫非自己毒發時那副人鬼不如的尊容,趙嫣真的不記得了?
聞人藺睨視著在榻上昏睡的少女半晌,抬手替她將遮面的墨色長髮撥開些,露出芙蓉般明麗的臉來。
這樣也好,縱使她當時真看出了什麼端倪,他也是有那麼點兒……捨不得善後的。
聞人藺提了提唇角。
興致來焉,他以指腹輕碾過她的眼睫,而後頓住,遮住了眼尾那顆不屬�她的淚痣。
嗯,這樣她看起來順眼多了。
地上還散落著兩隻羅襪,聞人藺踏著燭火的暖光向前俯身拾起,而後轉身撩袍半跪,大手托起趙嫣垂在榻沿邊的小腿,輕輕地將她的革靴褪下來。秀氣而白皙的足尖一覽無餘,在燈火下鍍著暖玉般的光澤——她方才竟連襪子也顧不得穿好便著急要跑。
聞人藺嗤笑著捏了捏那帶著粉色的腳趾,低聲道:“殿下但凡肯說兩句軟話哄哄本王,何至於這般狼狽?”
趙嫣自然聽不見他這聲似嘲非嘲的喟歎,渾然不知,任由他擺弄。
聞人藺握住她纖細的腳踝,對著燈看了一會兒,又將自己的手掌比上去,見這只嫩腳竟比他的手掌還小上一圈。他挑眉,似是詫異:“這麼小。”
他以目光研究了片刻,方將羅襪從她的腳尖往上套去,然後替她紮好褲腿,重新套上靴子。
聞人藺抬指抵著下頜端詳了榻上的美人片刻,才摸出命張滄備好的丸藥,俯身挑開她鬆散的衣袍的一角,將丸藥擱在她輕輕起伏的肚臍處。然後,他抬掌覆上那片細膩如軟玉的肌膚,以掌心的溫度暖化那顆藥丸,直至化開的藥油被那片凝脂般的肚皮完全吸收。
自己雖控制得還算好,可這種事……難免有遺漏。
這原是給各宮的娘娘避子用的,比飲那等寒湯要管用些,但用多了亦會傷身。
下次他得研發些不那麼傷身的法子……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聞人藺揉推的動作便微微一頓,垂下了眼簾。
一次已是意外,哪裡還有什麼下次?
趙嫣仿佛陷入一片黑色的沼澤中,尋不到出路。
“嫣兒,嫣兒……”
有誰在喚她,聲音縹緲,仿若來自天際。
趙嫣睜開了眼,朦朧的視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華陽行宮的寢殿裡。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趙衍披著雪色的襴衫坐於她面前,身上鍍著一層銀色的雨光,正含笑望著她。
自己……這是死了嗎?
趙嫣試探著伸手,似要觸及那張與自己極為相似卻更加溫柔的臉,然而纖細的指尖頓在半空中,又慢慢地蜷縮起來。她緊緊地抿住菱唇,抱膝將自己藏入黑暗的角落裡。
“嫣兒很難受嗎?”趙衍輕柔的聲音自耳畔響起,蘊藏著難以遮掩的擔憂之意。
“你一定很失望吧?”趙嫣閉上了眼睛,“我將事情搞砸了。”
“怎麼會?嫣兒已經做得很好了,比大部分女子甚至男子,都要勇敢、聰慧。”趙衍將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上,溫聲道,“嫣兒不要再苛責自己,那並非你的錯。孤的妹妹可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
趙嫣的眼睫一抖,她抬起眼來,可面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暗淡,漸行漸遠。
“趙衍!”
趙嫣低叫著從夢中驚醒,一隻手還向前伸著,抓住了流螢的袖子。
不錯,面前之人是流螢。
這裡不是鶴歸閣。
趙嫣四下環顧,只見自己正躺在東宮寢殿的大床上,淡黃色的清透帳紗正在燈影下微微晃蕩著。
她撐著額角怔了片刻,回過神來,立即往胸上摸去。
束胸仍在,衣裳齊整,連簪冠亦是端端正正的,她甚至覺得簪花宴上經歷的種種只是一場噩夢……如果她忽略她現在遍身隱秘的酸痛的話。
她屏息撩開衣袖一看,那個淺淡的指痕還在,提醒著她所經歷的一切並非噩夢。
趙嫣飛快地放下了袖子,茫然坐了半晌,啞聲問道:“我……怎麼回來的?”
流螢將紗燈往床榻的方向挪了挪,答道:“殿下在鶴歸閣裡昏睡過去了,肅王發現了殿下,便差人告知奴婢,這才將殿下接回了東宮。”
“肅王……”嗓子緊了緊,趙嫣攥著褥子道,“誰去接的我?可瞧見……什麼異常?”
“是奴婢與李浮親自去接的殿下,只見殿下獨自在榻上睡得正濃,其他的什麼也未曾瞧見。”言畢,流螢又輕聲道,“張太醫已經為殿下把過脈了。”
趙嫣才稍稍放下的心又驟然提起來了,她緊張地問道:“他怎麼說的?”
“張太醫說殿下飲酒受寒,風邪入體,是故引起昏睡,休息兩日便好了。”
流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主子的神色,心中一個可怕的猜想形成了。她咬唇半晌,終是放下帳簾,悄聲問:“殿下受奸人陷害,可是……被誰欺負了?”
流螢措辭隱晦,趙嫣卻像受驚雷劈頂,所有的秘密和難堪之處都暴露在了那片煞白的愣怔的臉色中。
“殿下放心,張太醫什麼也沒說,是個信得過的人。”流螢狠狠地握了握手指,後退一步,跪拜請罪道,“是奴婢自作主張給殿下更衣時才發現……”
那時趙嫣雖穿戴齊整,束胸也纏得嚴實,可眼尖的流螢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其纏繞的手法根本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再看到那纖細的腰肢上的淺痕……
在宮裡當值的人哪裡能看不出這意味著什麼呢?
流螢當時都快被嚇傻了,坐立難安。
那時張煦已經趕來請過脈,正在外間裡寫安神補氣的藥方,見流螢沉著臉欲言又止,便道:“殿下只是風邪入體,氣虛眩暈。姑娘放心,無論是誰來問,下官都這樣說。”
流螢這才明白,張太醫的想法與她的一樣——那便是他們會豁出性命守住這個秘密。
小殿下以弱質女流之身踏入這亂局中,半年以來日日如履薄冰,已經夠不容易的了。他們守口如瓶,往輕了說,是為情義;往重了說,是為家國。
趙嫣看著在帳外跪著的流螢,混亂的思緒反倒清晰了不少,有種塵埃落定的沉靜感。
“是我不小心著了道,怎能怪你?”趙嫣艱難地抬臂抱住屈起的雙膝,甚至還有心思朝柳眉緊皺的流螢笑了笑,“越是這種時候你可越不能自亂陣腳呀!我們之間,總得留一個清醒的人。”
流螢咬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殿下看似靈動張揚,不循規蹈矩,但其實與太子殿下一樣,骨子裡都是極溫柔、重情義的人。
流螢沒有問“欺負”主子的人是誰,那人若是宴會上某位普通的男子,東宮自然有手段使其閉嘴,將此事遮掩過去。但殿下自醒來起就絕口不提“處置”之事,只能說明那個男子是連東宮也無法撼動的人。
整個皇城內外,這樣的男子能有幾個?殿下又是在鶴歸閣裡出的事……
流螢略一推衍,心中便有了結果。
這場暗流湧動的爭鬥中,殿下本就是最無辜的那個人,流螢怎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她墜下高臺,萬劫不復呢?
“讓娘娘送殿下走吧,離京城遠遠的。”流螢下定決心,沉聲道,“便是太子殿下,也不願看到您受此牽連。”
趙嫣怔了怔,下意識地問:“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流螢沉思片刻,低語道:“自太子殿下出事,奴婢本就該一同去了,托小殿下的福方能苟活至今,這已是莫大的幸事。”
趙嫣將下頜抵在膝頭,聞言輕而堅定地搖頭:“我不能走。”
趙衍有句話說得對,她向來倔強叛逆,絕非輕言放棄之人。聞人藺既然將她送回來了,眼下並無其他動作,便說明此事或有轉機。
然而流螢著實為主子擔憂,正欲再勸,便聽殿外的內侍一聲唱喏:“皇后娘娘到——”
趙嫣的眼睫微顫,流螢忙讓她躺好,給她嚴嚴實實地蓋上被褥,方轉身跪迎道:“皇后娘娘千歲。”
魏皇后伴了一天的聖駕,能脫身時便直接來了東宮。聞言,她道了一聲“起”,便徑直走向內間的床榻。
她看著帳紗後那團朝裡側躺的纖細身形,半晌道:“聽聞太子在鶴歸閣裡昏睡了一下午,可有不適?”
趙嫣睜著眼睛,壓了壓嗓子道:“我只是頭暈,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儘管她刻意隱藏,可魏皇后還是聽出了女兒的聲音裡微妙的不對勁之處。
魏皇后心下略沉,親手挑開帳簾,坐在床沿上看了女兒半晌,問道:“真沒事?”
這回,她的聲音輕了許多。
趙嫣“嗯”了一聲,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鼻子發酸。
自懂事以來,她與母后時常勢同水火,極少有這般心平氣和地談話的時候。她也不知母後是在關心“太子趙衍”,還是女兒趙嫣……可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想拉著母后的袖子,如同尋常人家的孩子那樣和她宣洩點兒什麼。
可她不敢,她怕看到母后冰冷而失望的眼神。
魏皇后紅唇微動,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是本宮的孩子,要記住,即便有東宮兜不住的事,還有中宮在。”
鏗鏘有力的話讓趙嫣的心裡一陣酸軟。
她咬了咬唇,正遲疑著要不要將一切坦白,便聽到太監的唱喏聲再次傳來:“太子太傅到——”
聞人藺!
趙嫣那點兒嬌氣和猶豫之意蕩然無存,在黑暗中將眼睛瞪得老大:他這會兒來做什麼?!
五
趙嫣躺在床榻最裡側,聽到一連串“窸窣”的動靜。
她辨不出聞人藺帶了多少個人來,也不知他是否領著父皇的敕令,只聽見那道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緩緩地逼近,停在了鏤空雕花的月門下。
“娘娘金安。”聞人藺朝皇后略一問禮。
魏皇后不動聲色地放下帳簾,起身直面來客:“已是宮禁時辰,肅王怎還有閒情散步至此?”
“娘娘說笑了。本王忝居太子太傅一職,出入東宮輔佐不受宮禁的約束,便是夜宿於此亦無不妥。”聞人藺接過宮婢奉上的茶,置於唇邊卻並不飲,只隨意地道,“本王順道來此,是為今日鶴歸閣一事。”
帳中的趙嫣登時豎起了耳朵。聞人藺是打算揭穿她的秘密了嗎?
寂靜中,趙嫣的身子越發僵硬,頭頂仿若懸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下一刻就要落下來了。
此事被捅破之後,她要如何應對?自己若難逃一死,索性將責任全攬於自己身上好了,至少莫要牽連其他無辜之人。
趙嫣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聒噪的心跳,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鶴歸閣是天子賜予本王留宿之處,本王奉命在那裡處理了多少政務,連本王自己都記不清了。今日蓬萊苑設宴,守衛人手不足,這才讓太子殿下醉酒誤入,酣眠其中。”聞人藺頓了頓,嗓音頗為低沉,像是故意說給誰聽,“幸而其宮婢發現得早,即刻將太子尋回。否則此事被宣揚出去,一頂‘刺探聖意、出位僭越’的帽子壓下來,禦史台再一彈劾,太子殿下只怕地位不保。”
意料中的腥風血雨並未到來,趙嫣緊繃的心弦倏地松了,化作了無限的茫然。
聞人藺這番話看似是在敲打、警告,但她仔細一揣摩,他似乎只說太子醉酒誤入鶴歸閣裡酣睡,且被人“即刻將太子尋回”了,而隻字未提至關重要的中藥與解毒過程……
聽起來,他怎麼更像是在為她遮掩開脫?
不,聞人藺不會如此好心。
趙嫣又打起了精神,只能愈加屏息斂神,繼續聽下去。
魏皇后也在揣摩肅王的意思,可是燭影中的年輕男人始終面不改色,頗有幾分凜然的氣度,好似真的只是專程來進諫的正人君子。
好在身居高位之人最擅長維繫表面和諧的場面,魏皇后猜不透,便順著話茬道:“吾兒年幼,一時春景醉人,貪了杯,還請肅王寬宥。待太子酒醒,本宮自會罰他。”
“那倒不必。”聞人藺將目光投向安靜的帳簾處,輕撚指腹道,“這罰,想必殿下已受過了。”
隔著重重帳簾,趙嫣依舊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背後,沉甸甸、涼颼颼的。
是啊,她可不是“受罰”過了?眼下她的腰腿還酸痛得很!趙嫣咬著唇憤憤地想。
“這解酒藥,殿下醒來記得喝。”
聞人藺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藥瓶,擱在幾案上,然後別有深意地屈指點了點,再未多言一句,竟就這麼起身走了。
趙嫣扭頭看著帳紗外的那個藥瓶,輕輕地蹙起了眉,一顆心倏地從半空落到了底,說不出是劫後餘生的歡喜,還是懸而未決的餘悸。
聞人藺這一趟……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趙嫣猜不明白,覺得自己腦子快要炸了。
東宮外,馬車上的燈籠隨風曳動,沁人的花香沉浮。
自入夜起,張滄的行徑就頗為古怪。他時而抬起佩刀,出鞘三寸,以刀刃為鏡,左右照著粗獷的古銅色臉頰,又時而將眉頭擰成疙瘩,唉聲歎氣。
右副將蔡田抱臂靠著宮牆,看著身邊這位愁眉不展的仁兄,終是忍不住問:“你到底怎麼了?自打從蓬萊苑出來,你就心事重重的。”
張滄的確有心事。
先前他送藥時,撞見毒發的王爺懷中抱著一個人。因那個人身量纖細,王爺又舉袖護得緊,是故他下意識地以為那是個赴宴的女公子,只是那片露出的淺緋色衣角他怎麼想都覺得眼熟。
直到張滄眼睜睜地看著東宮侍從聞訊而來,將太子從鶴歸閣扶了回去,他才一拍腦袋想起來:難怪我眼熟呢,這不就是太子殿下的衣裳嗎?!
回過神來,八尺大漢張副將不由得悚然一驚。
難怪王爺二十來歲了連一個女人都沒有過!應酬時的舞姬不說,便是下面孝敬來的美人他也從不多看一眼,一應打發乾淨。原來這些人投其所好投錯了路,王爺喜歡來旱的。
千年老狐敢欺龍,王爺這魄力……嘖!
張滄震驚歸震驚,但跟了肅王這麼多年,嘴還是嚴實的。可這麼大一樁秘辛壓在心頭,他憋久了就容易胡思亂想。
他摸著自己的下巴,又屈肱比了比壯實的肌肉,問蔡田:“你覺得我長得好看不?”
蔡田看著他鬍子拉碴的臉,眼角一陣抽搐,面無表情地道:“見過門上的鍾馗像嗎?那是你的親兄弟。”
張滄欲反駁,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歎出來了:“你不懂!”
“我怎的不懂?”蔡田奇了怪了。
“那我問你,明明你跟著王爺的年歲更長,為何王爺卻偏生將我放在身邊伺候?”
“因為你四肢發達卻頭腦粗笨,幹不了傳信、刺探的活,只能留在王爺身邊長隨?”蔡田忍不住說了實話。
張滄自是不服氣:“我就說你不懂了吧?那必然是我生得比你孔武、英俊,更招王爺喜歡。”說著,張滄似乎又發現了新的難題,飛揚的眉毛瞬時耷拉下來,他仰著頭對月喟歎,“可我只喜歡大屁股婆娘,只怕是……要辜負王爺的厚愛了。”
蔡田撇頭“呵”了一聲,白眼都要翻到後腦勺去了。
東宮的側門就在此時開了,聞人藺身姿頎長挺拔,踏著滿地的月色花影緩步出來了。
宮牆下的燈火那樣明亮,卻映不暖他霜白的面容。
方才還信誓旦旦地要“辜負厚愛”的張滄立即搓手迎了上去,殷勤地放下車凳道:“王爺今日是宿在鶴歸閣還是回王府?”
抬靴剛踩上腳凳,聞人藺忽地頓了頓,抬掌捂住嘴唇,聲音極低地咳了一聲。片刻後他鬆手,蒼白的掌心中已有了一小片暗紅的血跡,格外觸目驚心。
蔡田面色微變,忙移了站位,擋住不遠處的東宮衛的視線,低聲問道:“王爺服用解藥之後是否沒有好好休息,怎會突然如此?”
張滄道:“王爺本就操勞了一個下午,入夜又急著趕來東宮,哪裡顧得上休息?”
聞人藺本人倒是頗為平靜,仿佛方才吐出的並非他的血。他略將指節一蜷,面不改色地上車,從懷中摸出一方柔軟的帕子拭了拭掌心,慢悠悠地道:“回府。”
車內有盞紗燈,聞人藺借著燈一瞧,才發現自己用來拭血的布並非什麼帕子,而是他下午裁下來的一截束胸。
束胸齊整的斷裂處還烙著那抹兌水般的淡紅色,與他方才吐出的濃重的暗紅色交疊染在一起,如同一幅靡靡豔麗的春圖。
收拾床榻前,他鬼使神差地將這方布料疊好,揣進了懷中。
聞人藺的眼底暈開些許綺麗的笑意,淡色的唇因血氣而染了幾分豔色,他改了主意:“去鶴歸閣。”
來日方長,但願小公主別讓人失望。
趙嫣心事重重,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合上眼,卻總被光怪陸離的噩夢驚醒,一會兒是趙衍身死的場面,一會兒是她暴露身份的驚惶之景。
挨到後半夜,小腹又隱隱地墜痛起來,她起來一瞧,竟是提前一旬來癸水了。
流螢立即將弄髒的衣褲拿去秘密地燒毀,又伺候著趙嫣擦拭、更衣,等折騰完畢,燭火暗淡,窗外已天色漸亮。
趙嫣一宿未眠加上身體不適,精神著實算不上太好。
流螢捧來了乾淨的衣物,看著主子的面色半晌,不忍心地道:“要不殿下還是歇息兩日吧,奴婢請張太醫作證,為殿下告個假。”
趙嫣坐在床沿上,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托著下顎,皺著眉搖了搖頭。
“父皇第一次讓東宮代他主持宴會,我還沒處理妥善就告病假,父皇會怎麼想?”趙嫣深吸了一口氣,取來衣物艱難地披上,吩咐道,“讓李浮將批好的摺子取來,備轎入太極宮。”
流螢知曉主子是為了大局在強撐,雖心疼卻也不忍心阻攔,只好下去安排了。
人力轎輦不如馬車平穩,平時一顛一顛的悠閒的晃動此刻于趙嫣而言卻無異於酷刑。她的腰本就酸痛,加上癸水,酸痛加倍。她更難以啟齒的是,那處也頗為不適,顛簸起來她更是覺得腫痛。
趙嫣靠著車壁,扭動身子略微抬起一邊股,片刻又換了另一邊,試圖稍稍減輕那股疼痛感,然而收效甚微。
流螢看出了主子隱忍,將包好的手爐塞在她的手中,輕聲道:“馬上就到了,殿下先用它暖暖肚子。”說罷流螢又掀簾探首,吩咐抬駕的侍從道:“你們穩當些走。”
趙嫣好不容易挨到太極宮門下,落轎下來,險些腿軟跪地,多虧流螢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她這才緩過勁來。
清晨下了雨,階前揚起煙霧般的水汽,潮濕得很。
趙嫣抱著摺子在太極殿外候了兩盞茶的時間,傳話的老太監才躬身出來,帶著歉意道:“太子殿下,陛下正在與國師坐談論道,可能……還要些時候。”
趙嫣咬了咬牙,好脾氣地道:“無礙,孤就在此等父皇傳召。”
又小半個時辰過去,外頭的雨勢由小轉大,又由大漸無,趙嫣左右腳換著站了幾輪,正腰酸腹痛難忍之際,身後傳來了輕緩又熟悉的腳步聲。
趙嫣都不需要回頭,只聞到那股極淡、極冷的木質熏香便知是誰來了,不由得站直身子,將頭埋得更低些。
聞人藺一大早見到趙嫣在此,頗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從趙嫣抖動的眼睫上掠過,落在她抱著奏摺的、發白的指尖上,略一頓,便擦身而過。
他竟無須通傳,直接進了大殿。
趙嫣盯著自己的腳尖,不知該松一口氣還是該警覺。
思緒正混雜之際,老太監又躬身出來了,這次面上的笑意深了許多:“肅王向陛下開了口,陛下特地讓老奴請太子進殿呢。”
趙嫣抿了抿唇,然後收斂心緒道:“有勞。”
皇帝不知在調配什麼丹藥,面前擺了一堆瓶瓶罐罐,見到太子進殿行禮,眼也未抬地道:“簪花宴的事,肅王都與朕說了。”
聞人藺說了什麼?他會否向父皇吐露什麼對她不利的東西?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趙嫣壓下一瞬的忐忑心情,神色如常地含笑道:“兒臣特將各部舉薦的摺子呈來了,請父皇過目。”
皇帝略一抬手,老太監便微微頷首領命,向太子行去。
老太監還未走到趙嫣面前,就見一隻冷白修長的大手斜斜地伸過來,替他取走了太子手中的摺子。
老太監一愣,趙嫣也愣住了。
聞人藺著一襲殷紅官袍挺立,指腹有意無意地拂過她的指尖,握著摺子隨口提道:“這場宴會,太子殿下辦得極為周全。”
皇帝這才抬起眼來,接過摺子略一翻看,頷首道:“太子雖批得生澀,卻也有可圈可點之處。”言罷,皇帝將摺子隨意置於幾案上,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輕人:“你呢?朕讓你遴選王妃,你可有中意之人?”
聞人藺欠身,眼睛越過木架的燭火而來,落在了“小太子”身上。
趙嫣驀地一凜,總覺得聞人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許,帶著幾分促狹的捉弄之意:“倒是,有那麼一個有趣的。”他說。
六
聞人藺刻意放緩了聲音,使得趙嫣能聽得真切。
皇帝並未留意那一瞬聞人藺和趙嫣的眼神交鋒,聞言感到很詫異,單手按在盤坐的膝頭上,問道:“是誰家的女子?若她與你家世、背景得當,朕可為你做主。”
所謂“家世、背景得當”便是要對方無權無勢,與聞人藺結親也不影響朝堂制衡。趙嫣心知肚明,唯恐聞人藺一張嘴吐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名諱來,譬如長風公主——反正他總喜歡用這事來恫嚇自己。
那短暫的沉寂仿佛一個甲子般漫長,每一息都是對趙嫣的心態的莫大挑戰。
“宴上驚鴻一瞥,又匆匆離去,是以臣還未來得及請教對方的芳名。”聞人藺含著完美的淺笑,再次瞥向趙嫣,似是在誠懇地請教,“太子殿下可知那是誰家女子?”
趙嫣當然知道,但她如何敢說實話?於是她索性抓住被拋過來的話茬,語氣平靜地道:“宴上來賓頗多,孤並未仔細留意。回頭還請太傅將那女子的容貌特徵描述一番,孤好命人去找尋。”
聞人藺的笑意染上了眼底,直至她的眼睫又不安地顫動起來,他這才“嗯”了一聲,道:“有勞殿下。”
如此一來,她總算將這危險的話題揭過去了。
皇帝大概有什麼要緊事要與聞人藺說,交代了趙嫣幾句,便放她離去了。
趙嫣出了太極殿,被緊張感壓下的五感方漸漸地回籠,酸痛又蔓延至全身,讓她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深吸了一口潮濕的雨氣,扶著流螢遞來的手臂道:“去崇文殿吧。”
因去太極殿回稟父皇耽擱了時辰,趙嫣撐著酸痛的腰爬上崇文殿的石階時,已晚了兩刻鐘。
晉平侯世子裴颯歪身坐在席位上,百無聊賴地轉著毛筆玩;而周及正執著銅質香壓,靜靜地整理獸爐中的香灰,著一襲青衫常服,宛若窗邊映著雨光的清雅修竹,沒有半點兒焦躁不耐之意。
趙嫣記得自己中藥那會兒似乎聽見有人喚周及的名字,此刻不由得有些心虛。周及是個絕對的端正君子,一生坦蕩,從不撒謊,而她當時被藥昏了頭,竟然有那麼一瞬想將他拉入渾水。
她招惹聞人藺雖然是件可怕之事,但有一個好處:只要聞人藺不想揭露春宴之事,便沒有人能動得了她。這世上能淩駕于肅王之上的人幾乎沒有。
而周及呢?他區區一個五品侍講,若是被牽扯進來,只怕是不管救她成與不成,都會因撞破東宮的秘聞而喪命。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她沒有牽連更多無辜之人。
思及此,趙嫣定神吸氣,姿態較平日多了幾分認真之意,道:“周侍講,孤來遲了。”
裴颯起身行禮,抬頭見到趙嫣額角的虛汗,一愣:“殿下怎的臉色這般差?”
這兩天的倒黴事,趙嫣實在不想再憶及。她接過李浮遞過來的帕子,於書案後艱難地坐下道:“無礙,孤在簪花宴上著涼了。”
春日漸暖,座下已被撤換成進貢的薄絨波斯地毯,不如冬日的厚毯那般柔軟厚實。趙嫣跪坐下來,只覺得小腹酸痛更甚,縱歡那處也被足踝抵得頗為難受。一開始她尚能勉強挺直背脊,過了不到片刻,乾脆怎麼舒服怎麼來了。她神情懨懨地趴在幾案上聽講,一宿未眠的眼皮沉重無比。
周及見趙嫣歪了身子,她似是在思索什麼。
他還記得老師交給他的任務,若要套話,此時的小太子精神鬆懈,正是最佳時機。然君子不乘人之危,他遲疑了半晌,終是咽下了備好的腹稿,轉而道:“殿下若身體不適,可宣太醫問診後告假回宮歇息。”
趙嫣遲鈍片刻後回神,揉了揉眼睛搖首道:“孤方才在太極殿前站了許久,真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讓孤先在這兒養養神吧。”
周及見她的面色著實慘淡,頷首應允道:“那臣繼續講解,殿下無須聽,只管休憩便可。”
趙嫣知道周及是個有原則的人,既然領命來為太子授課,便不會浪費任何一個時辰,非得講到撞鐘聲響為,但從不用自己的原則去強求別人。
趙嫣遂枕著掌心趴在幾案上,伴隨著那陣平淡的講讀聲合上了雙眼,不消片刻便疲憊地墜入了幽深的夢境中。周及見狀,聲音微頓,起身取了大漆衣架上被晾乾了的油布斗篷,輕輕地披在了小太子瘦弱的雙肩上。
聞人藺從太極殿裡出來,身上沾著的那股濃重的降真香令他略微不適。
候在長慶門下的張滄迎了上來,胳膊下夾著一柄紙傘,另一隻手提著一件遮擋雨氣的藏藍色斗篷,歪身給主子披上。
聞人藺上下掃視了他一眼,問:“穿新衣了?”
“嘿!王爺厲害,一眼就瞧出來了。”張滄摸了摸自己刮得乾淨的鐵青色下巴,“嘿嘿”地笑道,“卑職洗了個澡,鬍子也刮淨了。”
張滄回去琢磨了半宿,自己這輩子是鐵了心要找婆娘過日子的,雖無法迎合王爺的喜好,但怎麼著也得儀容整潔,方對得起王爺的另眼相待。
他想了一堆有的沒的,又殷勤地執傘為聞人藺遮擋了從簷上滾落的積雨。
傘簷低低地壓在聞人藺的頭頂上,險些戳瞎了他的眼睛。聞人藺忍著要將這破傘一掌掀翻的念頭,抬指抵著傘簷,皺著眉將其從自己眼前移開了。
張滄又舉著傘追了上去,壓低聲音念叨:“快到巳時了,王爺去崇文殿見太子,別忘了帶上那個……”說罷,他露出一個隻可意會的神情。
崇文殿……聞人藺頓了步伐。
當初他接下太子太傅之職,不過是想將小太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置於股掌中,當作自己無聊時日裡的一樁解謎的樂趣罷了。現今謎底已然被揭開,按理說“小太子”對他而言已無任何觀察的價值,這個“太子太傅”自己又何須當下去?
聞人藺思忖著得尋個時機卸了這職,將精力放在雍王身上,畢竟要成事,少不了這些棄子攪渾水。
他不知不覺中踏上了崇文殿的石階,穿過廊廡,從半開的軒窗望去,只見周及微微躬身,正替伏案補眠的“小太子”披衣禦寒。裴颯也冷著臉,順勢伸手替她掖了掖衣角。
聞人藺若有所思,微微眯起了漆眸。
趙嫣昏昏沉沉地醒來時,正躺在一張羅漢床上,身上蓋著絲質又滑又軟的春被。殿內空無一人,她眨了眨迷蒙的眼,很快辨出這裡是崇文殿后殿的休憩之所。
可她不是在前殿聽周及講學嗎?怎的會到這裡?
她揉著睡僵的脖頸起身,略一扭頭便瞧見了坐在床頭椅中的聞人藺。軒窗半開著,她依稀可見外頭斜飛的雨光,聞人藺便坐在這光中,手裡執著一卷兵書翻閱。
趙嫣瞬時清醒,一些糟糕的畫面湧上腦海,她不得不偷偷地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
還好還好,衣衫齊整,裹胸也在。
可動作幅度太大,又一陣絞痛襲來,她躬身捂著肚子,想緩過這一陣疼痛。
聞人藺聽到她的動靜,便從書後抬起眼,又見她皺著眉縮成一團,便知昨夜給她的那瓶藥她沒有服用。
他放下書卷,起身提起外間的小爐上煨著的滾水倒了一盞,再回到榻邊,將熱氣騰騰的茶盞擱在幾案上,慢條斯理的樣子頗有幾分風雅的意味。
趙嫣一眨不眨地盯著聞人藺,水潤的桃花眼隨著他的動作微動。直至看到聞人藺從懷中摸出一個和昨夜送來的一模一樣的小藥瓶,拔開玉塞子,當著她的面往茶盞裡倒進去小半瓶琥珀色的液體,她才掩耳盜鈴般垂下了眼簾。
聞人藺並未解釋,只將茶盞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命令她:“喝了它。”
趙嫣咽了咽口水,五指抓緊了又鬆開,她方從被褥中伸出一隻無甚血氣的纖手,順從地端走了茶盞。
淺金色的水熱氣氤氳,趙嫣抿了抿唇,終是仰首閉目,小口小口地將藥飲盡了。
藥有點兒苦,還有點兒辛辣,她小心地舔去了唇上的水珠。聞人藺看著她一晃而過的嫣紅舌尖,沒忍住,伸手用溫涼的指腹拭去了遺留在她下唇上的水痕。
四目相對,兩個人一時都怔了怔。
霜白的指腹按壓在豔麗的唇瓣上,勾起了某些不合時宜的記憶。明明更親密的事情他們都做過了,趙嫣仍是難堪且慌亂。
好在這只是蜻蜓點水的一拂,聞人藺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嗤笑:“這回殿下不怕本王給的是毒藥了?”
趙嫣強作鎮定,沒回答。
這如果是毒,聞人藺不會用兩次,也不會蠢到在崇文殿裡堂而皇之地動手。
她的腹內很快升起一陣熱意,熱意順著血脈遊走,暖上四肢百骸,不消片刻,連那腰腿的酸痛也緩解了不少。
這藥……竟然有這般神效?
那她這大半日擔驚受怕、痛苦煎熬又算什麼呢?
聞人藺不知從哪兒又掏出一個白玉小藥盒,傾身將其擱在趙嫣的枕邊,示意道:“外用。”
外……外用?
趙嫣順著聞人藺的視線望去,一驚,下意識地併攏了雙膝。
“我回東宮再抹。”她避開視線,艱澀地道。
“殿下初經人事,又是與本王……”聞人藺微不可察地一頓,眸色深了些許,“再拖下去,別說回東宮,下榻行走都困難。”
她被說中了,顛簸了半日,確實已到她能忍耐的極限。
“那……請肅王暫且回避。”
趙嫣扭過頭,隨即回過神來:昨日中藥時誤入鶴歸閣,她好像也是這樣對聞人藺說的。
好在聞人藺沒再提什麼難堪的記憶,將一塊乾淨的棉布擱在幾案上便起身去了外間。
趙嫣以為他走了,這才小心地解了金玉革帶,以指挑了藥膏抹到疼痛之處,萬萬沒想到聞人藺又回來了,一緊張便下手重了些,頓時疼得悶哼一聲。
聞人藺端著一盆溫熱的淨水,挑眉看著跪俯著縮在被褥中的趙嫣。
她當真是既可憐,又……叫人想欺負。
聞人藺的唇動了動。
他肩闊腿長,三兩步就走到了床邊,將那方棉帕置於銅盆中浸濕,又輕輕地擰乾。他使勁時,指骨微微突出,清透的溫水從他的指縫爭先溢出,仿佛清泉漱過冷白的寒玉。
“這藥,要擦淨後抹上。”
聞人藺握著趙嫣纖細的微顫著的腕子,將她藏在被褥下的手拉出來,屈指在她緊握的拳上輕輕地點了點。趙嫣便僵著身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將指節打開了。
她的指腹上沾了鮮紅的顏色,混著藥膏的清香,聞人藺便垂眸,以濕棉布仔細地替她擦拭乾淨。
趙嫣顫巍巍地抬眼,試圖在聞人藺的臉上找出些許情緒。然而無果,聞人藺的神情始終悠閒平靜,濃密的眼睫落下一片無害的淡影,沒有半點兒輕佻的狎昵之意,仿佛只是在對待一件脆弱而美麗的玉器。
“殿下身體不適,不好好休息還到處亂跑,是怕本王告密?”聞人藺語氣低沉散漫地說,像是隨口一問。
待他鬆手,趙嫣便飛快縮了回去,咬著唇磨蹭地在被褥中穿戴齊整。
殿內很安靜。有些事即便趙嫣不想再提及,她也不得不直面它。
“沒想到肅王還會來崇文殿。”她主動開了口,細聲道,“我以為,我對肅王而言沒有試探的價值了。”
聞人藺敏銳地發現她以“我”自稱,而不是披著太子的皮囊的“孤”,如同一隻收了爪子的頹靡小獸。
聞人藺即便被她猜中了心思,臉上也無半點兒波瀾。
“緋色衣裳、腰細、腿長,膚如凝脂,玲瓏無雙,就是牙尖嘴利,有些愛咬人……”他見趙嫣的臉上浮現出詫異與疑惑的神色,嘴角噙著一抹淺淡、優雅的笑意,緩聲解釋,“殿下不是說,要本王將那女子的容貌特徵告知殿下嗎?這便是了。”
趙嫣蒙了。
她沒想到自己的樣貌和身段從聞人藺的唇間吐出,竟是如此……如此的不堪入耳。
聞人藺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她瑩白的臉頰上現出胭脂般的血氣,逼近了些,笑著問道:“殿下……可為本王尋著她了?”
趙嫣張了張唇,複又閉上了:“反正她是將死之物了,肅王尋她來有何用?”趙嫣垂眼蓋住了情緒,小心地措辭,試探他,“肅王不殺我嗎?”
聞人藺握著那方被染成鮮紅色的棉帕,將其浸入銅盆中,直至那紅色如墨般在水中暈開,盆中一片胭紅。
“我為何要殺殿下?”他道,“這麼大一個把柄被捏在本王的手心裡,殿下投鼠忌器,今後行事就要多掂量幾分。這豈不是比殺你有用?”
聞人藺將要挾之言說得好不要臉,又好光明正大!要不是知道打不過他,且就算打自己也敗得慘烈,趙嫣早張牙舞爪撲上去了。
“殿下也是如此想的,不是嗎?”聞人藺抬起手,微微抖了抖指尖的水珠,波瀾不驚地說。
見趙嫣那雙漂亮的眸子褪去了懦弱的偽裝,又隱隱地燃出慍惱的火苗,聞人藺便以手抵唇,愉悅地笑了起來。
“殿下好好養傷,下次,本王要親自檢查……”聞人藺撚了撚指腹的水漬,意味深長地道,“順便替殿下將今日落下的功課補上。”
第六章
紅妝暖玉
一
京郊錦雲山莊閒置了七八年,近日迎來了新主。
春雨綿綿,半荒廢的宅邸隱藏在山林中,門口掛著兩盞紅色的簇新燈籠。風一吹,寒意逼人,鬼氣森森。
內院不斷傳來女子破碎的哭喊聲與求饒聲,不多時,帳簾被撩開了,滿頭虛汗的趙元煜披著衣出來了,氣喘吁吁地咒駡了一聲。
侍衛們默不作聲地進來,將榻上半死不活的兩名女子拖下去處理掉。她們的腕上皆綁著粗繩,露出的胳膊上血痕累累,若仔細來看,其蒼白的面容上稚氣未脫,這兩個女子儼然都是小姑娘。
婢子戰戰兢兢地進來更換帶血的褥子,褥子卻被趙元煜一把掀翻了。
前不久,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仙師給他送來了新煉成的藥丸,此藥名為“無上秘藥”,據說有回陽之效,報酬是需要雍王府配合他做點兒小事。
趙元煜想也不想,一口答應了。
畢竟他在簪花宴上陷害太子不成,已失了先機,斷不能再有別的閃失了。為了穩住“皇位繼承人之一”的身份,治好子孫根的隱疾之事便迫在眉睫。
如今趙元煜服了幾丸藥,有些回陽的感覺了,可每每剛起效就戛然而止,還疼得慌,如此弄得他心情著實不算好,手下也沒了輕重,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宣洩他內心的無能與焦慮之感。
“秋娘那賤人怎麼還沒下落?”趙元煜連灌了兩杯涼茶,口乾舌燥道,“春娘呢?去把春娘叫來,立刻!”
春娘是紅香院的另一名女冠。和秋娘的風流媚俗不同,春娘穿著齊整規矩的暗黃褐裙,容顏素淨,乍一看還真有幾分方外之人的假像。
她抬起右手,拇指與食指微屈,行了個禮道:“見過世子爺。”
“免禮,免禮!”趙元煜的面色極差,眼底掛著兩圈暗青色,他耐著性子問,“‘無上秘藥’還有嗎?你再多給本世子送些,本世子吃個幾瓶必大有增益!”
“世子勿要心焦,這藥是仙師傾盡畢生心血煉製的,其過程十分煩瑣、困難。”春娘斂目道,“上個月世子送來的那七七四十九隻‘童子雞’已經被盡數煉完,如今沒了藥引,只怕世子還須再等上數月。”
“這麼久?!”
趙元煜能等,他這日漸萎靡的隱疾也等不了了。何況皇伯父已經開始讓趙衍替他主持簪花宴了,若東宮得了重用,還有他雍王府什麼事?
“不就是幾個藥引嗎?京城外遍地無主的‘雞’,你差人去抓便是!”想到什麼,趙元煜面露陰鷙之色道,“你去回稟你們仙師,儘管專心煉製無上秘藥,旁的不用操心!別說幾隻‘童子雞’,他便是要龍肝鳳髓做藥引,本世子照樣能給他尋來。”
“下月初是十年難遇的純陽之日,最適合煉製此藥。那妾便回去稟明仙師,恭候世子佳音。”春娘略一頷首,行禮告退了。
流螢去禦藥房找張太醫領了些外用的藥,再回崇文殿時,便見自家主子不甚自然地從後殿出來,原本蒼白的面容上浮了一層薄薄的緋色,似有隱忍、慍怒之意。
“誰惹著殿下了?”
流螢有些擔憂地朝門扉半敞的後殿看了一眼,無奈距離太遠,她看不真切。
“沒什麼。”趙嫣扶著紅漆欄杆徐徐地吐息,待情緒稍稍平息,便擺手道,“今日課畢,回東宮吧。”
聞人藺給的藥也不知什麼來頭,趙嫣再乘坐轎輦總算沒有受刑般那麼難挨了。
她悄悄地握緊了袖中的兩個藥瓶,只覺身子飄飄然般的暖和,似是泡在一汪極為舒適的溫水中,所有的酸痛陰寒之意都被洗滌殆盡了。
她唯有那處的裡邊沒有抹藥,還有些癢痛,不過尚能忍受。
趁著精神好轉,趙嫣想起正事來,問道:“簪花宴的事,查得如何?”
流螢將一隻柔軟的繡枕輕輕地塞在趙嫣的細腰後,使她倚靠得更舒服些,答道:“孤星還命人在那邊蹲守著。昨夜奴婢將殿下尋回後,雍王世子便乘著一輛低調的馬車悄悄地出城了,至今未歸,行蹤頗為詭秘。孤星怕打草驚蛇,故而沒跟太緊。”
趙嫣擰起了眉:“大戰初歇,城外流民遍野,他在這種時候出去亂竄,而不是心虛逃遁,便必有蹊蹺。”
她暗自思忖:我得給孤星傳信,讓他務必跟緊這條線。且不說趙元煜是害死兄長的最大疑犯,便是看在簪花宴上下這一樁齷齪的黑手,我也絕不能輕饒他!
回到東宮,趙嫣一眼就瞧見了在廊下抱臂等候的柳姬。
春雨沾濕落英,一枝濕淋淋的海棠橫斜,恰巧點綴在她珠釵搖曳的鬢間,頗有幾分工筆劃中美人的韻味。可惜這位美人過於潑辣、高挑,安靜時還好,稍稍一動便將美人圖的意境擊了個粉碎。
“聽聞殿下昨日身體不適,怎麼樣了?”柳姬扯著礙事的裙子,大步流星地走來。
趙嫣這才想起將她給忘了,忙斂神道:“我好多了。你呢?要辦的事可辦完了?”
柳姬看了默默侍立在側的流螢一眼,低聲道:“我有話想與殿下說。”
柳姬難得肅然,趙嫣便示意流螢在殿外等候,自己則跟著柳姬進了承恩殿。
殿門一經關上,柳姬便歪身坐在窗邊的幾案旁,將一幅畫像展開了。畫像上的男人刀眉隼目,面容瘦削仿若刀斧鑿成,蓄著扎手的胡楂子,額角和頸後烙有罪犯才有的刺青,腰後還別著兩把纏著破布條的彎刀。
不得不說,柳姬的畫技一流,只憑簡單粗糙的墨色線條,便將男人身上那久經殺戮的陰沉與壓迫之氣繪得淋漓盡致。
“這是……”趙嫣捧起畫像仔細辨別,可記憶中實在沒有這號人物。
“流螢可與你說過,太子殿下曾禮賢下士,從死牢裡撈出來一個重刑犯?”見趙嫣愣神,柳姬長眉一蹙,不悅地道,“流螢那小蹄子,怎麼什麼事都瞞著你?!”
流螢自然有流螢的立場,人活著,本就各有各的無奈。
趙嫣瞥著畫像上受了黥面之刑的兇惡男人,了然道:“所以阿兄撈出來的那名罪犯便是這畫中人?”
直覺告訴她,柳姬出宮這一趟,定然是有了什麼重大發現。
趙嫣放下畫像,神情凝重了些,認真地道:“和我說說他的事,柳姬。”
柳姬打開一包從集市上買來的松子糖,丟了兩顆在嘴裡,這才用沾著糖油的食指朝畫像上一指,娓娓道來:“此人無名無姓,不知犯了什麼事被丟入牢中,等待問斬。那時太子殿下身邊缺人,正值急需用人之際,便不顧眾人的勸阻將此人從牢中撈出來了,賜名為仇醉,拿他當太子府的賓客養著。我入宮之前,仇醉便已擢升為太子的長隨,負責貼身護衛太子安危。
“東宮出事閉門那會兒,我聽聞仇醉死了。想想也對,仇醉若是在,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護不住太子。”
說到這裡,柳姬嚼著松子糖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擰著眉,陷入了回憶之中,許久才道:“可昨天在明德館外,我分明……看見他了。”
昨日柳姬取了那份密卷下樓,準備原地逃離,正騎在牆頭上,便見遠處拐角的陰影中似乎站著一個人,那個人陰森森地注視著這邊。
“仇……”柳姬心頭一驚,踩著牆外的歪脖子棗樹“刺溜”滑下,就這麼一分神的工夫,牆角的那個人便不見了。
明德館?
趙嫣沉默了。被牽涉的人與事如蛛網般交織,而蛛絲交錯的中心赫然寫著“明德館”三個字。
趙衍去年在明德館裡的那兩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因沈驚鳴之死而斷裂的線索似乎又延伸出了另一條隱晦的旁支。
趙嫣不自覺地屏息,問道:“你確定昨天看到的那個人是仇醉?”
柳姬點頭:“我沒看著臉,但身形和佩刀錯不了,八九不離十吧。”
趙嫣思忖了片刻,將畫像仔細地卷好,道:“我會讓人去查此人的下落,有消息了便告知你。”
她將畫像藏入寬大的袖袍中,誰知一戳,不小心帶出一個白玉小藥盒。藥盒掉在地毯上,滾了一圈,停在了柳姬的腳下。
“這是什麼?”柳姬欲伸手去撿。
趙嫣眼睫一抖,忙不迭地先一步拾起,險些咬著舌頭:“沒什麼,太醫院送來的薄荷油而已,我提神醒腦用的。”
柳姬望著“小少年”匆匆離去的背影,愣了愣:“薄荷油就薄荷油,她臉紅什麼?”
回到寢殿,趙嫣盯了那個小藥盒許久,終是難堪地將其藏回了袖中。
待她安排好諸項事宜,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趙嫣在特殊時期不能坐浴,流螢便為她備了幾桶熱湯水、數條乾淨的帕子,讓她將身子擦拭乾淨。
擦身完畢,重新裹上束胸,趙嫣想起還有一事沒做,便抿了抿唇,然後狀若自然地吩咐:“剩下的衣物我自己穿,你先下去吧。”
流螢頷首,將趙嫣換下來的衣物及月事帶收好,帶下去處理乾淨。
待流螢一走,趙嫣便翻出了先前藏好的小藥盒,忍著難受挑了一指藥膏出來。
她是第一次自己上這種藥,要她心平氣和地接受,說實話有些難。裡頭還有些隱痛,可她不敢探指,只摸索著在外圍隨意抹了一圈,便匆匆濯手洗淨,穿戴齊整。
趙嫣坐在小榻上,頹然地想:男歡女愛銷魂蝕骨都是騙人的。以後自己再也不做這種事了,難堪不說,事後還麻煩。
待心情平復了些,她便披上了外袍,推開淨室的門走了出去。
“殿下!肅王殿下來了,正在寢殿裡候您。”李浮步履匆忙地過來,緊張地道,“要不,您去柳姬那兒避避?”
趙嫣怔了怔,終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聞人藺已經知曉她是女兒身了,再拿“寵倖柳姬”擋槍,已然說不過去。
“你在遠處候著,別讓旁人靠近寢殿。”
趙嫣吩咐完李浮,這才深吸一口氣,抬手按在寢殿的門扉上,輕輕地將其推開了。
明亮的燈光迎面撲來,聞人藺坐在燈火中心,俯身翻閱書案上她還未謄寫完的文章。抬眸見她僵立在門口,聞人藺忽然笑了,仿若春風化雪般和氣。
“殿下為何這副……”他頓了頓,想出了一個合適的詞,“視死如歸的神情?”
趙嫣的發梢還帶著微微的濕氣,穿的春衫單薄,她盯了閒情逸致的聞人藺半晌,輕聲道:“快到就寢的時辰了……”
聞人藺微挑眼尾,對她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感到疑惑。
於是趙嫣咽了咽口水,說得明白些:“我……要睡了。”
聞人藺直起身來,“嗯”了一聲:“殿下放心,要不了多久。”他緩步靠近,長臂越過趙嫣的耳側,將她身後的殿門輕輕地關上了,“檢查完,本王就走。”
二
他檢……檢查什麼?
“下次,本王親自來檢查殿下的傷。”
想起午後在崇文後殿中他那句暗含深意的話,趙嫣不太自然地捏了捏袖邊。
她沒想到聞人藺說話算話,竟然真的來了。
身後的門扉被合攏,趙嫣嗅到了聞人藺的衣服上乾淨的木香。
她朝後退了半步,貼著門扇啞聲道:“我已按照太傅的吩咐做過了,太傅不必檢查,也……不方便。”
“今日事,今日畢。本王檢查一番晌午殿下落下的功課罷了,有何不方便?”說到這裡,聞人藺的聲音微妙地一頓。
似是明白了什麼,他垂眸,收回手,眼底染上了笑意:“殿下以為本王要檢查什麼呢?”
他刻意把音調拖得低沉而緩慢,語氣輕描淡寫。
趙嫣難掩尷尬之色,在臉頰熱起來之前躲開身子繞過聞人藺,行至幾案後規規矩矩地坐下了。但她的動作幅度略大,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尖,隨即掩飾般提起筆,佯裝凝神謄寫未寫完的文章,連筆也忘了潤。
眼前有暗影投下,是聞人藺走過來了,他取走了她那支筆鋒不穩的紫毫。
“殿下倒是提醒本王了,”聞人藺自後頭俯身,筆桿在骨相極佳的指節間一轉,被重新掛回了筆架上,“殿下有好好上藥嗎?”
手中一空,趙嫣不甚自在地蜷了蜷指尖,輕聲道:“上過了。”
“裡邊呢?”聞人藺隨口問。
趙嫣一噎,移開目光道:“已經好了。”
那一瞬,她目光躲閃的動作並未逃過聞人藺的眼睛,他再一看她略微僵硬的坐姿,心下了然。
“撒謊。”聞人藺慢慢地收回手,聲音低了些許,“去榻上。”
托昨日解毒的“福”,趙嫣如今一聽“床”“榻”之類的字眼,便下意識地發怵。她眨著眼睫,磨磨蹭蹭的,僵坐著沒動,將掩耳盜鈴之意表現得徹底。
聞人藺取了一方棉帕,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拭手:“明日本王入宮面聖,只怕皇上又會問及本王於簪花宴上看中的女子是誰。”他抬起眼,意有所指地道,“殿下覺得,本王是否要如實回答?”
趙嫣立刻起身,三兩步走到榻前,麻利地坐下,一點兒拖泥帶水的遲疑意思都沒有。
她捏著手指,面上乖巧柔順,眼睛裡卻快躥出火星子來了。她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道:好了,我知道你捏著本宮的把柄了!你不用時時刻刻提出來要挾我!
聞人藺聽著榻上的動靜,唇角的笑意更甚了。他有條不紊地將手拭淨,方打開了隨手帶來的一個錦盒,錦盒中墊了柔軟的綢布,其上隱隱有溫潤的光澤流淌。
趙嫣還欲再仔細看,聞人藺已托著那盒子繞過鏤空雕花月門走過來了,掀簾道:“那藥可還在?”
趙嫣沉默了一下,將藏在袖中的白玉小藥盒取出來,捏在纖細的指間。
聞人藺笑了,隨手拖過小幾旁的一張圈椅,坐在趙嫣面前,將手中的錦盒輕輕地擱在床頭的幾案上。
借著紗燈的暖光,趙嫣清楚地看到盒子裡是幾根長約一指、小指粗細的光滑玉條,玉條色澤純淨,無一絲雜色。
“午時本王見殿下出門,步伐依舊略有生硬之意,就料到殿下拉不下臉面仔細上藥。正巧王府的庫房裡有一塊上等軟玉,極為溫潤細膩,本王想著殿下養傷用得著,便親自磨好帶來了。”
趙嫣正疑惑玉條如何養傷,就見聞人藺神色如常地用一隻手從盒中取了一條出來,另一隻手取過趙嫣手中的藥盒置於案上,單手將其打開了……
趙嫣驀然睜圓了雙眼,這玉條……該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說什麼檢查功課,他分明就是有備而來!
聞人藺轉過臉來,看了衣著齊整的趙嫣一眼。
意識到他在等待什麼,趙嫣並緊雙膝,試圖掙扎:“我自己來。”
聞人藺淡然地問:“殿下找得准?”
“那……讓流螢來。”
“殿下若肯讓旁人瞧見自己這副樣子,又怎會拖到現在?”聞人藺的聲音輕且沉,他一針見血地道,“那個宮女再體貼,也是坤甯宮的人。”
趙嫣只覺自己強撐的體面瞬間被看透了,露出了狼狽倉皇的內裡。
她是大玄名正言順的嫡親公主,有她自己的驕傲。深處的疼痛仿佛是對她無能的嘲笑,她無法直視,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她習慣了一個人消化情緒,從未想過去依賴誰,哪怕那個人是流螢。
眼睫如蝶翅抖動,趙嫣更緊地揪住了衣服。
她即便與聞人藺已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但還是無法越過心裡的那關。昨日她著了道,神志不清之下自然沒有禮義廉恥,那現在他們坦誠相待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她久久沒有下一步動作,聞人藺的視線從她隱忍的玉色臉頰往下移,落在了她緊攥著的泛白的指骨上。仿佛他只要再說一句話,她就會紅了眼眶。
她剛沐浴完,披著單薄寬鬆的春衫,腰間沒有系正式的革帶,而是用一條四指寬的月白色綢帶松松地束著。聞人藺抬指勾住了綢帶的結,輕輕一扯,她腰間的衣物便瞬間松垮下來。
趙嫣一愣,以為聞人藺耐心耗盡,要直接上手。心跳正紊亂之際,她卻發現聞人藺只是將那條解下的腰帶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本王手裡拿著藥,不甚方便,還請殿下紆尊為本王蒙一蒙眼。”見趙嫣詫異,他慢條斯理地往椅中靠了靠,難得解釋了兩句,“本王並非好色之人,稀裡糊塗地與殿下攪和在一塊實屬意外。殿下大可不必防賊似的防著本王,該看的本王都已看過,殿下不願讓本王看的,本王……也沒興趣。”
他說得這樣坦蕩從容,仿佛趙嫣這兩日惶然與失落的情緒只是庸人自擾。
他都說到這份上了,趙嫣再扭捏便是矯情了。於是她終於抬起僵硬的手臂,跪坐著抓起了那條腰帶。
聞人藺很配合地前傾身子,輕輕地合上了眼。
這明明是順從的動作,於他身上卻別有一番凜然不可犯的高潔之感。
趙嫣抿了抿唇,將手中的月白色綢帶蒙上他的雙眼,在其腦後綁緊。唯恐綢帶留有縫隙,她特地用力多打了個結,隨後便聽聞人藺極低地悶哼了一聲,挑眉道:“殿下這是想公報私仇,勒死本王?”
趙嫣暗自惋惜:我倒是想,可惜打不過你,只怕我還沒勒上你的脖子,我就會被你掐斷了小命。
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過後,被綢帶遮目的聞人藺稍稍側首:“好了?”
趙嫣坐在榻沿上點了點頭,反應過來聞人藺看不見,便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聞人藺一隻手執著抹了藥膏的玉,另一隻手向前觸及趙嫣的腳踝,再沿著她的小腿往上摸索。
他的手掌偏大,手指極為修長,卻又不似書生的手那般清秀,手背微微突出的筋絡使之看起來極富力量感,仿佛他輕而易舉就能掌控一切。
趙嫣不自覺地朝後一跌,忙屈肘撐住身子。
聞人藺忽然頓住了,仿佛遇到了什麼阻礙。他皺了皺眉頭,聲音低沉地道:“放鬆點兒。”
趙嫣一聲不吭。
聞人藺雖看不見,可她的視野清晰得很,溫熱的觸感使她分不清那是上藥的軟玉還是聞人藺的手指。
這種情況下,她很難想到什麼放鬆的法子,越是不知所措便越緊張。聞人藺也察覺到了,這樣下去他根本沒法成功上藥。
“殿下這樣繃著,不疼嗎?”他道。
趙嫣憋了半晌,忍不住回嘴:“疼也是太傅害的。”
聞人藺笑了,明明蒙著眼,卻準確地面向趙嫣的方位,視線仿佛穿透綢帶而來。
“本王冤枉。”他故意拖慢語調道,“當時殿下中毒頗深,只顧著自己左搖右擺,若非本王幫扶著些,殿下這會兒恐怕痛得下不來床了。”
聽出了他話中的戲謔之意,趙嫣惱羞成怒,氣頭上也顧不得伏低做小了,下意識地一腳蹬了過去。
聞人藺抬手準確地攥住了她纖細的腳踝,趁她怔神的工夫一推……她只覺得那裡微微一涼,接著便是藥油被暖化後帶來的溫熱感,並無想像中那般難堪與不適。
“殿下年紀小,面子薄,總覺得委身於人——尤其是本王這樣惡名遠揚的人——是件難以直面的事。”聞人藺迎著燭火的暖光,在綢帶遮掩下越發顯得鼻挺而唇薄,說道,“人快餓死了就得吃飯,沒飯吃便嚼草根、樹皮,若是連樹皮也沒了……”他頓了頓,聲音變得空曠悠遠起來,“哪怕是腐屍蟲蛇,人也會閉著眼睛拼命地往肚子裡塞。同理,殿下中毒時性命垂危,便要想方設法地解毒,求生意志人皆有之,做都做了,有何丟臉的?”
聞人藺用平靜的語氣講著駭人聽聞的譬喻,可趙嫣敏銳地察覺出他言辭間夾雜的淡淡的嘲諷之意,仿佛他敘說的是某件親身經歷過的往事。
她安靜下來,試圖從聞人藺的臉上窺探出什麼,可暖光下,對方那張被綢帶半遮的臉依舊如玉般無瑕,不見半點兒波瀾。
聞人藺收回手,在幾案上摸了摸,食中二指上還沾著些許觸目的紅色。趙嫣眼皮一跳,猜想他要拭手,便匆匆穿戴齊整,將幾案角落處的那方棉帕往他的指腹下挪了挪。這回聞人藺摸到了棉帕,取過棉帕慢悠悠地擦淨了指節,這才將眼前的綢帶取了下來。
乍一接觸暖光,他頗為不適地眯了眯眸,半晌睜開眼,望向在榻上擁被端坐的“小少年”。
她的兩頰還殘存著淺淡的緋色,眸光因隱忍而顯得水色瀲灩,仿佛潮濕的春意都到了她的眼睛裡,格外動人。聞人藺又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地遮住她眼角那顆礙事的淚痣。
正當趙嫣眨著眼疑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有何意時,聞人藺突然湊近了些許。
“這玉殿下本該含足一晚,待上頭的藥性全然吸收方能取走。不過殿下如今身子特殊,一個時辰便可。”他氣息極低地問,“可要本王留下來幫忙?”
“不必!”
光是斬釘截鐵的語氣還不夠,趙嫣還用力地搖了搖頭。
聞人藺心情大好,又露出往常那般神秘莫測的淺笑,起身將那方用過的帕子塞在趙嫣的手中,指腹自她的掌心滑過。
“那……殿下可要自己記著用藥的位置。”語畢,他理了理衣袍,掀簾而出,提筆在她那份未完成的文章上批了一行字,走了。
趙嫣著實好奇他在文章上批了什麼,待他出了殿門,便迫不及待地穿鞋下榻,趴在幾案上一看,兩行遒勁灑脫的行草朱批寫著:早晚一次,盒中軟玉用畢即止。
趙嫣呼吸一窒,將那份被“玷污”的文章連同手中的棉帕一起丟入了銅盆裡的清水中,還洩憤似的攪了攪,直至完全看不出上面的痕跡。
可氣歸氣,趙嫣不得不承認,裡外用過藥的傷處真的不再疼痛了。
她難得一夜安穩,酣眠無夢,第二日神清氣爽地醒來,連流螢都誇讚:“殿下今日的氣色好多了。”
晨間春雨明亮,落紅滿地,等她準時趕到崇文殿時,恰逢雨霽天晴,屋簷上的積雨被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
趙嫣眼尖地發現自己的席位上多了一層厚絨毯子,自己跪坐上去仿若置身雲端,舒服得很。想必是流螢見她身體不適,命李浮提前加了一層厚毯,趙嫣並未深究,將注意力放到課業上去了。
周及照舊醉心於研究儒學政論,聞人藺教授棋藝、兵法,除了偶爾若有若無的視線讓趙嫣有些心虛,一切似與平常無異。
這日課畢,聞人藺單獨喚住了趙嫣。
趙嫣心頭一跳,已有了不好的預感,狀若平靜地回身問:“太傅還有何事?”
聞人藺靠於椅中,翻閱她仿著趙衍的文風呈上去的策論,隨意問:“上次的玉,殿下可用著稱心?”
他說話的語氣不重,可趙嫣還是覺得他的聲音太大了。眼睫抖了抖,她下意識地往在身後整理幾案的裴颯那邊看了一眼。
“已經用完了。”趙嫣低著頭,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聞人藺微微頷首,指腹又劃開一頁紙:“殿下用完了,記得還給本王。”
什麼?這玉她還……還要還的嗎?!
趙嫣不禁呆愣住了,正煩惱該如何回絕,便看見聞人藺的眼底噙著笑意。
她就知他是故意如此的!他仿佛揪住了趙嫣的小辮子,隔三岔五就要扯上一扯。
正如他自己所說,這麼大一個把柄被捏在他的手中,趙嫣投鼠忌器,以後只能活在他聞人藺的陰影下,唯他馬首是瞻。
可泥人還有三分脾氣呢,更何況趙嫣本就不是逆來順受之人。
“人活於世,總會有弱點和短處。”她忍著氣,聲音反倒有種倔強的平靜之意,“孤只祈求太傅永遠強悍無情,永遠不會有病痛、衰敗、受制於人的一天。”
趙嫣被拿捏久了,心有不甘,隨口這麼一說,可聞人藺翻閱文章的手一頓,眼底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明明臉還是那張臉,優雅俊美,可趙嫣就是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僵了下來,連空氣都仿若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觸到了聞人藺的逆鱗,被那審視的目光壓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肅王殿下,”太極殿的老太監邁著碎步進殿,及時打破了殿中的沉寂氣氛,擦著汗道,“王爺,聖上宣您即刻去太極殿。”
趙嫣逮住機會,朝座上的男人行了個學生禮,便匆忙告退了。
聞人藺抬手,示意老太監先行退下。
望著趙嫣纖細的背影,聞人藺的眼眸危險地一眯,良久,他低聲嗤笑著心想:自己忍著毒發之痛充當她的解藥,可人家呢?人家想著怎麼揭他的短處呢。
呵,小沒良心的。她若真抓住了他的把柄,還能活命?
三
趙嫣明顯察覺到,近來聞人藺在她面前出現的次數銳減。
每日的武課換成了另一位新被擢上任的太子少傅來上,此人兵法講得晦澀難懂不說,棋亦下得雜亂無章。
聞人藺偶爾會出現一兩次,然後又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六七日。少有的幾次見面裡,他平靜悠閒得近乎疏離,講完課就走,目光不在趙嫣身上多做片刻停留。
按理說,聞人藺不再盯著自己,趙嫣應該開心。可不知為何,她心裡莫名其妙地有些惴惴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她仔細想來,似乎是那日在崇文殿裡聞人藺刻意提及“軟玉”之事,自己擔驚受怕之下脾性上來了,沒忍住回了一句嘴,聞人藺的眸色便明顯冷淡了下來。
趙嫣將自己那天所說之言翻來覆去地回味了好幾遍,也沒發現是哪句犯了他的禁忌。明明簪花宴後她在懼怕交加之下直接動了手,聞人藺也未曾放在心上呀!
那幾日聞人藺雖愛恫嚇她,眼裡卻是含著笑的。趙嫣緊張歸緊張,卻也能察覺出聞人藺並無明顯的殺意。現在嘛……聞人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可捉摸,什麼態度可就說不定了。
自己到底該主動探探口風,還是靜觀其變,趙嫣很是糾結了幾日。
直至四月底,一樁懸案震驚朝野,趙嫣的注意力才暫時得以轉移。
承恩殿內,窗邊陽光明亮,花影搖曳。趙嫣與柳姬坐于羅漢床上,共看一份被攤開的京郊輿圖。
年底冬宴之後,蜀川亂黨帶著擄掠而來的成車的金銀珠寶及無上封賞饜足地退了兵,留下了千里瘡痍焦土和無數聚集在京師外避難的流民。
“起先是年初那會兒,流民營地中陸續有男童與少女失蹤,而後漸漸地延伸至城郊貧苦百姓家的孩子。”柳姬伸指在輿圖上從京郊位置至西城門處一畫,繼而道,“當時朝廷剛避戰招安,正是需要穩定人心、粉飾太平之際,京兆府尹便將此事壓了下來,隨意處死了兩名人牙子後便草草地結案了。”
但風波並未就此停歇,幕後黑手竟猖獗到將爪牙伸往了官宦人家。
趙嫣頷首,將上午從裴颯那兒打探來的消息告知柳姬:“四月份,陸續有京城官員的幼子及豆蔻少女失蹤,其中還有老來得子的何禦史的幼子,以及被兵部侍郎岑孟視作眼珠般疼愛的幼妹。”
京師各家一時人人自危,奏摺一封接著一封地被送入太極殿,皇帝被迫提前出關,坐鎮朝堂。
柳姬頷首,根據趙嫣的提示找到何禦史及岑侍郎的府邸,以朱筆在輿圖的對應位置上畫了個圈,再將諸個紅圈一一連接起來。
“出事的位置似乎都圍繞著京郊這塊地。我會讓孤星查查,這塊地屬�誰家。”
趙嫣看著柳姬的動作,忽然問:“柳姬,你為何知曉這麼多?國事朝局不說,就連官員的府邸也大致清楚。”她笑了笑,“這些細節,孤都不知道呢。”
柳姬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筆尖,托著下顎道:“不然你阿兄為何費盡心機也要將我留在身邊呢?”
趙嫣看著柳姬張揚大氣的五官,也跟著抬手撐住下頜道:“我總覺得柳姬不像尋常女子。”
聞言,柳姬將眉梢高高吊起,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殿下懷疑我?”
她這副模樣,反倒跋扈得可愛。
“我若是疑你,在你拆穿我真實身份的那一天就該任憑母后將你處置了。”趙嫣湊近了些,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何況,柳姬姊姊議事的時候真的很耀眼啊,眼界高遠,確實與尋常女子不同。”
趙嫣誇得真誠無比,搞得柳姬難得有幾分局促之意,抬手揉了揉鼻尖道:“我?我不過是裝模作樣的,殿下才是真與尋常少女不同。尋常十五六歲的姑娘若臨危受命,恐怕還未坐于東宮的危椅之上,就早被嚇哭了。”目光躲閃了一瞬,柳姬隨即又理直氣壯地瞪了回來,“殿下還說不疑我?自簪花宴之後,殿下便時常一副晃神的模樣,擺明瞭有心事。”
趙嫣怔然。
“看吧,看吧!”柳姬一副了然的神情,輕哼道,“殿下心有苦悶卻瞞著我,擺明瞭就是不信任我嘛。”
趙嫣一直以為自己將這樁秘密藏得極好,連流螢都在刻意避諱談及此話題,唯恐說錯什麼惹主子傷神。於是趙嫣也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應付東宮的裡外事宜,卻未料被素日裡大大咧咧的柳姬一語道破了。
心事就是如此,無人在意的時候她覺得尚能忍受,一旦有人破開了一道口子,她便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洩出來。
趙嫣托著腮垂眸,眨了一下眼睛說:“我最近的確遇到了一個費解的難題。”
柳姬抬掌朝上,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說來聽聽。
“是前不久在崇文殿裡周侍講提到的一個故事。”趙嫣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沉思片刻,輕聲道,“說是河東有一望族,其族中幼子做了一件有違禮教的事,卻無意間被宿敵當場撞破。這少主慌亂之下錯上加錯,與那宿敵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壞事,於是那宿敵便捏住了此把柄,時不時就拿出來要挾於少主……你說,此局該如何破解?”
柳姬疑惑,周及是名門君子,除了政論,竟還會給太子講這種世家大族的鉤心鬥角之事?
她眼睛一轉,笑道:“這還不簡單?這位少主想個法子除掉宿敵便可。”
趙嫣微微擰眉:“可若那宿敵是個無法撼動的位高之人呢?”
“那便想法子打探他的弱處,揪其把柄,互相制衡。”
“他處事果決狠厲,滴水不漏,似乎並無把柄。”
柳姬愕然,愣了許久,問趙嫣:“這宿敵位高權重,難逢敵手,卻放下身段去威脅一個空有其表的少主,圖什麼啊?”
這話把趙嫣問住了。
“許是他想控制少主,吞併族中家產?”她揣摩道。
柳姬抱著臂回擊:“那他為何不直接借此機會殺了少主,取而代之?你看,一般我們揪著把柄去威脅某人,是因為那人會對我們造成威脅,抑或是能用這個把柄換得更大的利益。可周侍講的故事中的那個宿敵顯然不需要這些齷齪手段,照樣能達成目的,甚至借機殺了少主更加省事。”柳姬將手一攤,難以理解地道,“所以他如此吊著少主到底圖什麼?這不合情理。”
他到底圖什麼?
趙嫣仿佛被這句話問到了靈魂深處,腦中“叮”地撞出清越的回聲。
的確,以聞人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他若想要得到什麼,根本不需要東宮的助力。
那他為何不對自己下手?逼急了自己,對他有何好處?
靈光一閃而過,趙嫣還未來得及抓住,它便如水月鏡花般消散不見了。
五月梅雨天,整個京師都籠罩在朦朧清新的煙雨中,宛若一幅濕淋淋的水墨畫卷。
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今日終於放晴了。春季的落英已化作香泥消失殆盡,滋潤著牆頭的滿樹綠蔭。
夏天終是來了。
再過八十天便是趙衍過世周年的忌辰,趙嫣今日課畢特地去太極殿請了安,委婉地提出要和去年一般去明德館主持祭孔大典,撫慰大玄的下一批棟樑之材。
數條性命隕落皆與明德館有關,仇醉也至今未露蹤跡,她無論如何都要親自走一趟。
皇帝沉默了許久,方輕描淡寫地道:“京中局勢不穩,太子就不必興師動眾了,安心待在東宮研讀聖賢,磨磨性子。”
皇帝竟直接拒絕了她!
趙嫣雖心有不甘,卻也深知不能急功近利,道了一聲“兒臣遵旨”便籠手躬身退出了大殿。
入夏後,陽光已有幾分刺目。流螢前來請示道:“日頭正盛,殿下回東宮是想乘坐轎輦還是馬車?”
趙嫣看了一眼湛藍的天,輕輕地搖首道:“孤想散會兒步。”
下了太久的雨,趙嫣只覺得從骨頭縫裡都能擠出水來,這會兒正好可以曬曬太陽,散散濕氣。
流螢從內侍的手中接了一把紙傘撐開,稍稍為主子遮了遮陽光。
二人一前一後,沿著長長的宮道緩步而行。
趙嫣正想著如何才能順理成章地出宮一趟,便聽見從一側的宮牆上傳來了細微的“喵嗚”聲。她駐足抬首,手搭著遮於眉前,便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貓撅臀打了個哈欠,然後尾巴如水草般悠然一擺,轉身跳下了宮牆,消失不見了。
宮裡的野貓若無人照看,只怕挨不過苦寒的冬日。但這只貓油光水滑的,不像是無主的樣子。趙嫣心下好奇,下意識地拾階而上,攏袖穿過了垂花門。
頭頂樹影婆娑,她穿過庭中陽光斑駁的小道,只見廊廡之下坐著一個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那身殷紅的官袍與滿庭綠蔭交映,別樣醒目。
聞人藺交疊著雙腿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頭上擱著一個綢布小袋,手裡撚著兩顆肉乾,正悠然自得地逗貓玩。他深色的官靴下已然聚集了七八隻花色迥異的貓,俱隨著他手指的動作轉著圈,搖頭晃腦的。
聞人藺似乎找到了莫大的樂趣,直至那些貓被饞得“喵嗚”直叫,他方大發慈悲地一揚手,將肉乾拋下,霜白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弧度……
心狠手辣的肅王殿下逗貓,這畫面趙嫣怎麼想怎麼覺得詭異,可又透出一股賞心悅目的和諧感來。
他不應該在忙著調查童男少女失蹤案嗎?怎會有閒情在此喂貓?
驚詫之下,趙嫣不禁多看了兩眼,莫名其妙地覺得聞人藺逗貓的動作有些眼熟,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她正透過葉縫窺探,卻見聞人藺漫不經心地撚去指腹上的肉渣,不輕不重地道:“太子殿下何時有窺人牆角的癖好了?”
被發現了,趙嫣心中“咯噔”一聲。
左右躲不過,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從樹影后走出來,朝著聞人藺頷首道:“方才孤見牆頭有只漂亮的鴛鴦眼的貓躥過,一時好奇就跟了過來,未料肅王也在此處。”
話音剛落,那只黃綠色的鴛鴦眼白貓就從一旁的花叢中鑽出來了,親昵地跳上了聞人藺的膝頭,在他一塵不染的官袍上留下了幾枚帶著塵土的梅花爪印。聞人藺面不改色,任由那只貓踩著他寬闊的胸膛躍上肩頭。
“這些小東西來歷不明,有東西吃時便撒撒嬌,供人逗弄;無利可圖時便轉身離去,不似犬類那般搖尾諂媚。”聞人藺抬手撓了撓肩頭白貓的下頜,目光卻穿過半座庭院望向了趙嫣,他似笑非笑地道,“殿下不覺得它們很有意思嗎?”
趙嫣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深意,半晌含混地道:“是很有意思。那孤便不打擾肅王的雅興了。”
她略一攏袖,便轉身離去了。
聞人藺哼笑一聲,抬手拎下肩頭的那只雪白的小貓,隨即淡然地拂去身上的爪印與貓毛,喚了一聲:“張滄。”
張滄不知從哪個角落閃出來了,抱拳道:“卑職在。”
“去和太極殿的張公公說一聲,以後太子再想面聖出宮,一應回絕。”
“是。”
張滄知曉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可能讓小太子介入其中,攪亂大局。可他憋了半晌,終是沒忍住,小聲問道:“王爺不去崇文殿嗎?這都有大半個月沒見著太子了,您不想……”
視線觸及肅王漆冷的眸,張滄識趣地咽下了後半句話。
“之前確實是本王高估了她,”聞人藺將綢袋中的肉乾盡數傾下,無甚表情地道,“如今看來,她不過爾爾。”
孤星回東宮覆命了。
趙嫣見他不是以飛鴿傳信,而是親自回來稟告,便知他此行定有重大發現。果然,孤星一進書房便抱拳道:“卑職近來發現雍王世子頻繁出入城門,身後總有侍衛押送大量木箱。一開始卑職以為他在轉移金銀私產,直到昨日,卑職借機湊近去瞧,赫然發現箱子上皆被鑿了通氣的孔洞。”
“你的意思是……箱子裡運送的是活物?”
趙嫣托腮沉思,再聯繫到近幾個月來不斷失蹤的童男少女們,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腦海中,令她汗毛倒豎。
“不僅如此,”孤星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卑職還看見肅王殿下進出雍王府,二者似暗中有接觸。”
趙嫣忙直起身子:“可知曉他們私下往來所為何事?”
孤星搖頭:“肅王警覺得很,其手下副將亦是萬里挑一的高手。卑職能力不足,已被他們發現,恐再難近其身。”
趙嫣聞言,心中略沉。
趙元煜運送的那些木箱中,裝的可是失蹤的孩子們?以聞人藺的能力,他既已接近雍王府,不可能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
不管聞人藺想做什麼,趙元煜都是趙嫣的仇人,她不可能坐視不管。她必須想法子出宮一趟,不僅要出宮,還得名正言順地接觸到此案的核心。
可她今日的提議已被父皇否決,整個朝堂上下能助她達成這般心願的只可能是……
趙嫣又想起了聞人藺悠閒地逗貓的畫面,想起了他數次逗得自己緊張臉紅時,他眼底那淡淡暈染著的笑意。
“那個宿敵如此吊著少主,到底圖什麼?”
趙嫣忽然覺得,柳姬當初問她的這個問題已有了清晰的答案。
她在書房裡靜坐到日落,想了很多。隨著思緒清晰,她的眼神逐漸堅定,她終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踏著金紅色的餘暉邁出了房門。
門外只有流螢盡職盡責地守著。
“流螢,你讓李浮帶個口信去肅王府,就說孤有個難題不會,請肅王殿下入東宮為孤釋疑。”趙嫣的眼中映著夕陽的綺麗之色,嘴角微微一提,她輕柔地道,“還有,去給孤弄一套胭脂水粉以及女孩的衣裙。”想了想,她在流螢驚詫的目光中補充:“要孤穿著合身的。”
那就不妨賭一把,他對自己有興趣。
東宮寢殿的門窗緊閉,所有的侍從皆被遣散開去。趙嫣看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抬手攏了攏鬟發,道:“行了,釵飾不必太多。”
反正到時候她得取下來,省得麻煩。
流螢握著玉梳,欲言又止。趙嫣從鏡中看她,寬慰道:“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被逗一逗就戰戰兢兢的小公主了,得自己去爭取籌碼。
流螢一咬唇,擱下梳子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慣了,並不知女子時下的妝容。奴婢這就去請柳姬幫忙。”
柳姬頗為義氣,也不多問趙嫣這唱的是哪一出,拿起妝臺上的脂粉便開始描畫起來。趙嫣也不知最終成品如何,只知紅妝落成之時,連柳姬也看得呆愣了許久。
趙嫣撐著下頜坐於寢殿的書案後,連裙擺散開的褶皺都被精心設計過,從日落時分等到華燈初上,殿門外總算傳來了流螢的恭迎聲。
下一刻,門扉被推開,熟悉而沉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聞人藺著一襲暗色常服,肩闊腿長,負手信步繞過屏風,便見到了坐於璀璨燈火中的妙曼少女。
她肘間挽著流光的綾羅披帛,石榴長裙如花瓣般散開於膝下,烏髮迤邐,纖手輕輕地托著下頜,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小臂,恰如月中聚雪,般般入畫……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聞人藺只略一挑眉,便神色如常地行至她身旁,半垂著眼簾睨視她,平淡地問:“殿下大費周章地請本王前來,是哪句文章不懂?”說著,他提起筆架上的朱筆,俯身去看她橫擺於案上的文章。
趙嫣抬起眼來,燈火聚集在她的眼中,那雙眼睛澄澈明亮,泛著粼粼的光澤。
她沒有回答,只將一旁眼熟的錦盒輕輕地挪到了聞人藺的手邊,“吧嗒”一聲將其打開,露出了盒中瑩白暖潤的玉色。
趙嫣極輕地眨了一下眼睫,竭力保持平靜地道:“我來將玉……還給太傅。”
聞人藺指間的朱筆倏地一頓,在紙上畫出了一條鮮豔的紅痕。
四
聞人藺將視線從那條鮮紅的朱砂墨蹟處移開,又瞥向了趙嫣。
少女眉間點著花鈿,黛眉雪腮,胭脂薄敷的唇瓣嬌豔欲滴。剝離了太子的男裝的遮掩與束縛,其修長而纖細的脖頸下是微微凸起的鎖骨,再往下擁雪成峰,在暖燈的映襯下宛若月華暈染般奪目。
聞人藺不苟言笑之時,眼波深沉無底,頗有幾分神秘莫測的淩寒之意。
這回趙嫣忍著沒有躲開視線——自己都以最真實的面貌見他了,就沒有裝病弱怯懦的必要了。是以她勇敢地回望過去,伸出纖白的一指,將盒中的軟玉又挪過去一寸,問:“盒中玉我已經洗淨,太傅不檢查一下嗎?”
聞人藺好像才明白過來似的,手中筆的筆鋒從那排齊整的暖色軟玉上輕輕掠過,那玉便被染上一條鮮紅的濕痕,像極了那晚聞人藺蒙著眼為她上藥時沾染到手上的曖昧的血色……
那筆又沿著她纖細的指尖往上,而後停在了她細嫩的手背上,輕輕地點了點。
“殿下這是……在引誘本王。”
聞人藺維持著俯身落筆的姿勢,臉不紅心不跳,端的是一本正經。趙嫣真想撕開他這副道貌岸然的假面,讓他露出黑心黑肺的內裡來。
“我只是覺得,事已成定局,我倒不如對太傅坦誠相待。”趙嫣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真誠些,微抬手臂問道,“太傅對我原本的樣子可還滿意?”
聞人藺看著她如芙蓉般綻放的衣裙,片刻淡淡地道:“自然。”
眼下燈火明麗,她妝容精美,比簪花宴上那迷蒙、脆弱的模樣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知曉趙嫣並非真的誠心請教疑惑,聞人藺輕輕地擱了筆,收手時順勢輕捏住了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朝自己的方向轉過來。他甚為仔細地掃視著趙嫣的眉眼與丹唇,直至那雙鴉羽般的眼睫禁不住起了顫,這才低聲隨意問道:“這妝是誰給殿下畫的?”
趙嫣本在凝神留意他的反應,卻不料他問了個這樣細枝末節的問題,不由得怔了一怔。
“流螢不會妝造,是柳姬幫的忙。”她說了實話。
這種小事,她沒必要瞞聞人藺,也瞞不過他——她身邊知曉她真實身份的、能用的人統共就那麼幾個。
不知為何,聞人藺的眉頭卻微不可察地皺了皺,趙嫣甚至在他漆色的眼眸中看到了類似……嫌棄的神色。
是她今日的妝容不好看嗎?
不可能呀!
柳姬擅丹青,許是觸類旁通,偶爾琢磨著畫出的妝容極為好看。莫非是柳姬的五官本就深刻明豔,所以柳姬才畫出來好看,其實並不適用於她?
趙嫣正暗自揣摩著,聞人藺就已拿起了在幾案上疊放齊整的那方綢帕,丟到一側淨手的銅盆中浸濕,單手略抓幹水分,將其覆在了趙嫣的臉上。
“啊。”
趙嫣被濕帕子蓋了滿臉,下意識地要扭開臉,卻被聞人藺穩穩地托住了下巴。他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竟開始慢悠悠地擦拭她臉上剛描上不久的紅妝,帕子上很快就染上了紅紅白白的脂粉顏色。
“閉眼。”聞人藺將帕子停在她右眼下的淚痣處,淡然地吩咐。
趙嫣依言合目,眼睫不安分地抖動著。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尾染了墨線似的,即便拭去了脂粉,膚色依舊瑩白無瑕,甚至更為通透自然些。
“殿下終於想通了?”
趙嫣閉著眼,聽到聞人藺那不帶情緒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又緩緩地鬆開,仰首“嗯”了一聲:“太傅說得對,中毒的人要解毒,就跟快餓死的人要吃飯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沉默片刻,她又極小聲地嘀咕道,“我就當被狗咬了一口,無甚大不了的。”
擦拭眉眼的濕帕子一頓。
半晌,趙嫣明顯感受到卸妝的手力道重了不少,聞人藺輕輕地嗤笑一聲道:“那殿下還挺會挑狗。”他按了按趙嫣的眼尾,迫使她睜眼,“這會兒殿下不怕被本王弄死了?”
趙嫣睜開眼,於是滿殿燈火重新彙聚於她的眸中,透著小公主該有的盈盈的矜貴之色。
她想了想,說出早就打好的腹稿:“不怕,畢竟太傅與我是一條船上的共犯。”
聞人藺的眸色微深。
“太傅若大義滅我,揭發公主假冒太子的事實,我也只好如實招供與太傅糾纏苟且之事。畢竟以下犯上,染指公主,亦是大罪。”趙嫣還維持著仰首的姿勢,感受下頜處聞人藺漸漸收緊的手指,一字一頓地清晰地道,“即便父皇選擇保太傅而處死我,能以屍骸為太傅鋪出活路,亦是我之幸事。而若父皇留我性命,那便更好辦了,到時候父皇為了遮掩醜聞,定會挑個老實可靠的世家子將我隨意嫁了。我年紀輕輕就能與兩個男子親密,似乎也不虧。”
她彎了彎眼眸,抬手握住了聞人藺攥著棉帕的微冷指節,刻意而認真道:“你說是嗎,太傅?”
聞人藺看著她,神情巋然不動,卻隱約多了兩分危險的壓迫之意。趙嫣反而鎮定了下來,知道自己說到節骨眼上了。
“本王有些好奇。”聞人藺左右晃了晃掌中這張純稚的嬌靨,慢條斯理地道,“殿下究竟是被哪位高人點化了?”
趙嫣的心臟“突突”地跳了幾下,她當然不會供出柳姬。
事實上,柳姬只是一個思緒的敲門人,諸多細節都是她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冷靜下來一點一滴捋清楚的。
如果聞人藺對她逗貓似的戲弄並非出自要挾的目的,而是出於興趣使然,那麼這何嘗不是肅王殿下的一個弱點呢?
她想明白了這點,這場必敗的死局便有了破解的生機。
聞人藺抬指擦去殘留在趙嫣的唇角的胭脂,隨即握著棉帕坐於案旁的圈椅中,屈指抵著太陽穴道:“說吧,殿下紆尊降貴,又有何事相求?”
總之她的什麼心事都瞞不過他。
“我想出宮小住幾日,散散心。”
“殿下該與皇上、皇后商議,本王可不管皇子私行之事。”
趙嫣點了點頭,被擦濕的鬢髮潮濕地貼在她的臉頰上,勾勒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柔麗模樣。
“但是,孤想與太傅同行。”趙嫣想起趙元煜做的那些齷齪事,語氣更堅定了幾分,重複一遍道,“不少眼睛盯著東宮,為了安全,孤想與太傅同行。”
聞人藺這些日子常宿在城外,他在查什麼案,趙嫣自然心知肚明。她就是故意如此孤注一擲,看看聞人藺能為她退到哪步。
“也並非不可。”聞人藺道。
這下反倒是趙嫣怔愣了,回過神來,眼中流露出幾分狐疑之色——她才不相信聞人藺是這般好說話的人。
果然,聞人藺屈指叩著膝頭,接上話茬:“只是殿下求本王辦事,總要有求人的態度,譬如,為本王做一件事。”
看吧,我就知道!
趙嫣淺笑道:“孤愚鈍,還請太傅指點。”
聞人藺抬眼:“做什麼都可以?”
趙嫣告訴自己不能露怯,便竭力穩住想要逃遁的雙腿,思索了片刻,沉靜地道:“孤雖然不大喜歡如此,但想到與之親近的是權傾天下的肅王殿下,似乎也沒那麼難以忍受。”她自顧自地微微頷首,篤定地道,“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孤就有經驗了。”
聞人藺聞言,叩著膝頭的手指一頓。
這都哪兒跟哪兒?
不過小公主既然主動提到了這個話題……
聞人藺勾唇,抬起那雙睫毛濃密的眼來:“殿下不會天真地以為本王還會如上次一般由著殿下壓吧?”
趙嫣愣了,不太明白。
“要玩,也該換本王來玩。”聞人藺刻意拉長語調,直至趙嫣忐忑地咽了咽口水,方低沉地道,“殿下知道何為‘虎步’嗎?”
趙嫣心虛地抿了抿唇,明顯一副茫然的樣子。
她這副乾淨純稚卻又故作灑脫、柔媚的模樣著實有趣得很。聞人藺略一抬眉,了然地道:“曉事必備的《玄女經》殿下又沒看,難怪上次沒輕沒重的。”
誰沒輕沒重?!
趙嫣兩頰生燥,索性別過了頭。
耳畔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聞人藺起身從圈椅中站起來了。陰影籠罩上來,趙嫣還未回過神來,便覺身下一輕。
聞人藺輕輕鬆松將她打橫抱起,面不改色,穩步朝里間行去。她那如枝葉般葳蕤的裙擺隨著他的步伐搖晃,露出兩隻藕絲繡鞋及纖細的腳踝,她的心跳瞬時亂了,鼻端盡是聞人藺身上混著霜雪的冷意的獨特氣息。
她隱約記得自己中藥那會兒撞見聞人藺,也是被他如此打橫抱起,接下來就……
可這回她沒有中藥,兩個人都清醒得很。趙嫣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真到了這一步,才發現自己壓根沒有想像中那般輕鬆自如。
趙嫣吸取了上次的教訓,甫一被放在榻上便立即“騰”地站直身子。她試著與聞人藺拉開些許距離,然而手腕被攥住,繼而聞人藺屈膝朝她的膕窩一頂,趙嫣便驚呼一聲,輕飄飄地撲倒在床榻上。
鬢髮鬆散,幾縷青絲調皮地散在臉旁。她蒙了,終於反應過來了——這根本就不是上次鶴交頸那般上位者掌握主動權的方法!
趙嫣紅了臉頰,下意識地屈膝爬起,卻被一隻大手按住了肩頭。
“令女俯,尻首伏。”聞人藺低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他逐字逐句地為她演示,“男跪其後,抱其腹……別動,好好學。”說著,他另一隻手順勢掐住趙嫣的纖腰,往上一提,筆直修長的雙腿已跪於榻上,他欺身壓了上來。
趙嫣跪伏著,只覺得後背發涼。她這次是真的後悔了,忙不迭地想手腳並用朝床榻裡頭逃去,然而她的身子紋絲不動——聞人藺的臂力根本不是她這種養尊處優的小公主能抗衡的。
烏黑的長髮柔柔地自頸後分散著垂下,髮絲隨著她的呼吸輕顫,露出了她一截白皙的皮膚和兩隻通紅的耳朵。
她看不到身後的聞人藺是何神情,因為未知,所以才愈加忐忑。但她是公主,亦不甘心服軟認輸,臉頰紅得快要滴血,她索性咬著唇將臉往被褥中一埋,活像一隻欲蓋彌彰地將頭藏入沙土中的小鴕鳥。
然而想像中的羞恥行徑並未發生,趙嫣揪著被褥豎耳傾聽了半晌,終是顫巍巍地從錦繡堆中抬起一隻水光瀲灩的眼睛,小心地窺視著聞人藺,便見他屈肘倚在床頭,氣定神閑地看著她。
趙嫣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又被這人嚇得亂了分寸,不由得羞憤交加,頂著一頭微亂的雲鬢起身,瞪著聞人藺微微喘息。
她著實赧然,聞人藺也看出來了。
“本王只是一條狗而已。”聞人藺伸手理了理她鬢角散亂的碎發,微涼的指尖有意無意地從她滾燙到緋紅的臉頰上蹭過,眼底暈染著笑意,低啞著道,“殿下何必生小狗的氣呢?”
趙嫣一愣:什麼意思?
聞人藺不再言語,噙著笑替她理好鬢髮,愉悅地起身踱出了大殿。
一同消失的,還有幾案上那盒溫潤的暖玉。趙嫣終於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她那句“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她坐於被褥中,不知是氣還是笑,隨即又垂眸懊惱起來:聞人藺這態度,他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有呢?
第七章
共赴溫泉
一
聞人藺又消失了兩日。
趙嫣一度懷疑自己前晚那場試探失敗得徹底,不免有些悻悻之意。
初五端陽節,趙嫣難得清閒一日,不用去崇文殿上學。東宮上下忙著灑掃、佈置,一大早光祿寺命人送來了新鮮的粽子及石榴花、艾草等物,一併送來的還有太極殿的一道口諭。
“太醫院諸位大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近來睡眠不佳,去年冬積攢的陰寒之氣遲遲未發,恐有礙壽數。正巧京郊玉泉宮建成,夏日泡溫泉有助於排毒延壽,皇上憐憫太子殿下,特請您移步靈泉宮休養半個月。”老太監滿臉堆笑地道,“午膳過後,未時出發。這還有半日的時辰供您安排隨行事宜,老奴便不多打擾了,願殿下福壽安康!”
趙嫣面色平靜地命流螢行了賞,然後轉身朝寢殿行去,步伐越來越快,嘴角亦微微上揚,一進門她便趴在了書案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之前趙嫣有意無意地提及出宮之事,不是被父皇忽視便是被母后阻攔。今日這道旨意,她用頭髮絲想也知道是聞人藺的功勞。
她知道,這一場自己暫且賭贏了。
眼下唯一的問題是,玉泉宮裡行事不便,她得尋個法子接近聞人藺,伺機查找幼童少女失蹤案與雍王府相關的直接證據。
她正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門外就傳來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
趙嫣一聽這聲音便知是誰來了,抬眼一瞧,果然見到柳姬邁進門來,直言道:“聽聞殿下要去玉泉宮療養,可帶我隨行?”
“當然。”趙嫣彎唇笑道,“此次出宮事關重大,孤正愁少人幫忙。即便柳姬姊姊不說,孤亦會主動請你同行的。”
柳姬給了個“這還差不多”的神情,揚著眉的樣子頗有幾分神氣。
夏衫單薄,沒有厚重的冬襖遮身,她的身量越發顯得高挑、平坦,有種深閨女子身上沒有的灑脫和幹練之感。
柳姬想起了什麼,臉色又沉了下來,她將手撐在幾案上,傾身逼近道:“我忍了兩日,還是忍不住想多問一句。前日你恢復女孩的打扮,把自己關在殿中,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趙嫣想起了那一招銘記於心的“虎步”,沒來由地心一慌,聲音低了下去:“沒什麼,嗯……只是我扮‘太子’久了,想看看自己真實的模樣。”
“殿下長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柳姬哼了一聲,眼神不自在地從趙嫣昳麗的面容上移開,半晌,又堅定地移了回來,她認真地問道,“那……我是殿下入東宮以來,第一個有幸瞧見殿下女孩的模樣的人嗎?”
趙嫣剛說了個“流”字,柳姬立刻挑眉補充:“流螢不算!”
趙嫣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鶴歸閣那半日廝混的場景,該看的不該看的,她都在聞人藺面前顯露無遺了……
“算……吧?”趙嫣不無心虛地說。
柳姬是除流螢以外,第一個在東宮裡瞧見她的女孩妝扮的“女人”,她也不算說謊。
柳姬果然眉開眼笑,像是得到了什麼莫大的嘉獎般,將袖中藏好的一柄精巧的短刀遞出來,平擱在幾案上。
“這是?”趙嫣接過短刀,拇指拔鞘一寸,只見刀刃薄如秋水,寒若霜雪,一看便知這是吹毛斷發的珍品。
柳姬道:“這是趙衍的佩刀,先前一直被收在我的箱中,現今我將它轉贈給殿下。殿下此番出門可帶著它防身,以備萬一。”
趙嫣知曉柳姬是在擔心去年遇刺之事重演,便頷首道:“多謝。”
“這本就是你阿兄的東西,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說著,柳姬目不轉睛地盯著趙嫣的臉,直到趙嫣被她盯得疑惑起來,她方輕笑一聲,低啞地道,“殿下快些收拾,到了玉泉宮,我要陪殿下泡溫泉。”
趙嫣所圖之事壓根就不在玉泉宮上,不過她想著能泡個熱水澡放鬆一下未必是壞事。
“好。”她含著笑應允了。
柳姬轉身回去收拾隨行的衣物,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趙衍說得沒錯,殿下真的是個美人。”說完這句,她方笑著走了。
趙嫣也不知柳姬為何如此開懷,眨了眨眼,索性將目光放在面前的匕首上。
刀鞘是牛皮製成的,低調內斂,上面還有一道淺色的劃痕。她以指輕輕地撫過,試圖找出些許趙衍的溫度……
“很快了,趙衍。”趙嫣將刀鞘貼於胸口,斂目自語,“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此行順利,儘快查出真凶。”
午膳過後,前往玉泉宮的隨行人員及箱篋行李皆已收拾妥當。
流螢站在垂花門下,正垂首與坤甯宮的女官交談著什麼,見到趙嫣著一襲杏白的襴衫緩步而來,匆匆說了句什麼,這才行禮道:“殿下,馬車已安排妥當。”
趙嫣猜想母后是擔心她此行的安危,這才派人來對流螢耳提面命,便沒多問,略一點頭便朝門外跨去。
孤星領著衛隊在前方靜候,門口一前一後停著兩輛四駕的馬車。趙嫣正遲疑該上哪輛,就見後頭那輛馬車深青色的帷幕被挑開了一角,露出半張熟悉冷峻的臉來。
趙嫣心中有數了,朝身後流螢道:“你與柳姬上前頭那輛馬車,我坐後面的。”
流螢雖知此舉不妥,但看到主子堅定沉靜的眼神,踟躕片刻終是領命了。
聞人藺的馬車甚是寬敞,坐四個人也綽綽有餘。
四周車帷垂下,光線略為昏暗,聞人藺用手抵著太陽穴坐於主位上,金白色的一線光透過車帷的縫隙灑入,落在他安靜的側顏上,不見半分暖意。
不知為何,趙嫣總覺得他今日的臉色看上去過於蒼白冰冷,薄唇卻格外緋紅,俊美若仙的容顏便透出些許妖冶之意。
趙嫣還未來得及多看兩眼,視線便撞入了一雙神秘莫測的美人眼中,一如去年雪中初見之景。聞人藺略一勾唇,抬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側的空位。
趙嫣安靜地挪了過去,端坐於他身旁。
馬車搖搖晃晃地啟程了,她以餘光覷視一眼,只見聞人藺換回了暗色的文武袖袍的衣裳,右手隨意地搭在膝頭上,握著一柄玉骨摺扇,扇把墜著一對指節長的雲紋暖玉。
他食指上的那枚森寒的玄鐵指環不見了,被換成了嵌著暖玉的指環,襯得他的指節又長又白。腰間也換上了簇新的雕螭玉鉤帶,上面的玉亦是同樣的暖玉材質,為他平添了幾分儒將的溫潤之感。
不知為何,聞人藺今日的裝扮似與暖玉杠上了,且這些玉飾的材質看上去……怎的有些眼熟呢?
趙嫣正看得入神,聞人藺嗤笑了一聲,抖開扇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扇墜上的一對玉也隨之“丁零”搖晃起來。
“殿下對自己用過的東西就這般在意?”他問。
她用過的東西?
一對扇墜、一個指環、一個玉鉤帶……剛好四樣,尺寸也差不多……
趙嫣忽然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這些玉飾……該不會是那晚聞人藺取走的那盒玉條雕琢成的吧?
見小殿下滿眼不可置信的神色,聞人藺以指腹摩挲著嵌玉指環,故意問:“本王臨時趕工,做得有些粗糙,望殿下海涵。”
算了,反正這些是他自己用的東西,他都不嫌丟臉,自己又何必尷尬呢?
“肅王這兩日就是在雕琢這些?”趙嫣皺了皺鼻子,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霜雪氣息。
“也不儘然。殿下放下身段請求本王出宮,本王總得抽出時間親自送殿下一程。”聞人藺並不想提及月初的遭遇,以扇點了點趙嫣的袖袍,“藏了什麼兇器?”
這傢伙果真是屬狗的,她藏在袖中的東西也瞞不過他!
趙嫣在心裡罵歸罵,卻也老老實實地將柳姬送來的那把短刃取了出來,擺在了幾案上。聞人藺粗略地掃了一眼,淡然地問:“男人的?”
“這是阿兄的遺物,我帶著防身。”
聞人藺不予置評,把玩著玉墜道:“防本王?”
趙嫣一噎,抬起乾淨的眼來,誠然道:“以肅王殿下的本事,我即便想防也防不住的。不過是有阿兄的前車之鑒,我防防小人罷了。”說到此,她抿了抿緋色的唇,隨後聲音低了下去,“我還未謝過肅王,助我離宮休養。”
聞人藺把玩玉墜的手指微頓,他挑起眼尾問:“如何謝?”
趙嫣以手抵著下頜,垂下眼簾,正思索著如何將話題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引,馬車猝然急停了。
趙嫣一個不備,朝前栽去,額頭撞入一片微涼的掌心中。
聞人藺單手便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腦袋,使她免受頭破血流之苦。這麼熱的天,那片掌心依舊如冷玉般沒有半點兒濕熱之意,反倒是趙嫣在一驚一緩之下熱血上湧,臉頰都快燒起來了,她忙稍稍坐穩身子。
聞人藺虛虛地握了握手指,感受那片溫暖細膩的餘韻,方收回手,從座凳下取出一包早就備好的物件。
他把這包物件擱在幾案上打開,裡面是一套嫣紅的女子裙裳、一套釵飾和一盒胭脂水粉。
聞人藺將胭脂盒擰開,提起描妝的細筆,讓每一根細軟潔白的羊毛都染上胭脂的緋紅色,這才轉身托住趙嫣的下頜,將她茫然的小臉轉過來,朝著自己。
他的第一筆落在了趙嫣的右眼下,鮮紅的胭脂遮住了那顆過於柔弱的淚痣。
有點兒癢,趙嫣無意識地抖了抖眼睫,片刻終於反應過來,聞人藺是在親自給她描妝。
今日端陽節,大道上人多,馬車走得慢而顛簸,他的手卻那樣穩。離得近了,趙嫣甚至能察覺到他偶爾掃過的極輕的鼻息。
“前夜本王說過,殿下想要本王陪同出行,就得為本王做一件事。”聞人藺仔細地在她眼尾畫花瓣,又稍稍離遠些,捏著她的下頜左右端詳了幾眼,“可還作數?”
趙嫣愕然,愣愣地想:不是已經陪他在榻上演示了“虎步”的姿勢嗎?那竟不算?!
聞人藺像是能聽到她的心聲似的,重新蘸了蘸胭脂,聲音低沉地道:“那本《玄女經》,殿下研讀透徹了?”
趙嫣擺在身側的雙手立刻蜷了起來。她點了點頭,又飛快搖了搖頭,不安地猜測:聞人藺所說的“做一件事”,該不會是將那冊子上的招式全“演示”一遍吧?
她緩緩地蹙眉,心中繼續想:那著實……有些難度。
聞人藺抬指為她拭去多餘的脂粉,那冷白的指腹便沾上了醒目的淺紅色。
冰冷的視線移了過來,他停筆問:“殿下要食言?”
二
趙嫣捂著肚子小聲說了一句什麼。聞人藺耳力極佳,明明聽見了,卻裝作無動於衷,趙嫣只好稍稍抬高音量,重複道:“我小日子將至,不太方便。”
聞人藺看著她佯作鎮定的眸子,半晌點了點頭。
“本王並非不通情理之人,沒有強迫殿下的嗜好。既然如此,那本王便換個條件。”他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樣,想了想道,“正巧本王身邊缺個貼身女婢服侍,殿下可願屈尊補上?”
讓堂堂長風公主扮成婢女服侍,聞人藺怎麼敢?然而這和“演示”《玄女經》上的九勢相比,這個要求趙嫣反倒能接受些……
或許,聞人藺一開始的目的就不在《玄女經》上。
見趙嫣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眸,抿唇不語,聞人藺便收了描妝的筆,淡然地撩簾道:“來人,送殿下……”
“就扮一天。”趙嫣忙拉住了他的袖邊,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
兩害取其輕,即便明知這是聞人藺挖好的坑,她也得咬著牙往下跳。
聞人藺乜了她一眼,伴隨著車輪的“轆轆”聲,極淺的陽光在他眸底輕輕地搖晃。
“送殿下冰鑒降暑。”他含著淺笑,低沉而清晰地將後半句話補完了。
馬車停下,兩名侍從捧著沉重的銅質冰鑒進來了,又默不作聲地躬身退下了。車帷重新被遮擋起來,趙嫣的手從聞人藺的袖邊滑落,頹然地墜在身側。
她又中計了。
趙嫣索性轉過頭不去看他,只擰著眉,洩憤似的揭開冒著絲絲涼氣的冰鑒,將凝著白霜的冰鎮葡萄一顆一顆地往嘴裡塞。
“殿下這時候少貪涼,若是再腹痛,本王可不管。”聞人藺抬扇壓住她不斷拿葡萄的手的指尖,示意道,“將衣裳換了。”
趙嫣詫異:“在這兒?”
聞人藺氣定神閑:“車內又無旁人。”
趙嫣傾聽著街道上人來人往的熱鬧的吆喝聲,為難地道:“可車帷搖晃,難免走光,且我的真實樣貌不能為人所知,我若上車時是太子,下車時是女子,宮人們見了該如何想?此舉勢必也會給太傅惹來麻煩。”
見聞人藺不語,她掩飾似的挑開車帷的一角朝外望去,遠遠地瞧見了前方安平寺的七級寶塔聳立著,便知此處離毗鄰京城北門的大寧街不遠了。
“久聞大寧街多食肆酒樓,熱鬧非凡,不如我們悄聲去那兒尋個落腳之處,我再換回女子妝扮,伴肅王隨左右。”趙嫣眨了眨眼睫,放軟語氣道,“可好,太傅?”
說罷,趙嫣唯恐聞人藺反對似的,從車窗探出身命令:“讓他們繼續前行,孤改道去大寧街。”
太子年紀尚小,未束全發,後腦處柔黑的頭髮垂落至腰際,勾勒出嫋嫋纖細的輪廓。聞人藺眸色平靜,若有若無地笑著,倒也沒阻止她。
他撩開車帷朝侍從吩咐了一句什麼,馬車慢慢地停下,然後脫離了長長的隊伍,只帶著副將和數名親衛、暗衛朝大寧街行去。
歸海樓是大寧街上最大的酒樓,建于雲霄橋邊、龍水渠畔,四方之客往來不絕,憑欄遠眺能將京師盛景盡收眼底。
龍水渠上剛賽過龍舟,高樓上還擠著不少看客。其中四樓的欄杆處就斜倚著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他著一襲華服美冠,身邊簇擁著四五名花枝招展的姬妾,儼然是誰家出遊的富家子弟。
公子張嘴銜過姬妾喂來的乾果,興味索然地哼了一聲:“還以為今日盛景必是美人如雲,可惜本公子在此看了一個下午,所見之人不過凡桃俗李。”
喂乾果的小妾不過十七八歲,聞言噘嘴啐道:“員外都有我們了,怎還想著拈花惹草?!”
“天下唯美人與美食不可負。你們?終究是差點兒意思啊。”
華服公子笑著捏了捏美妾的粉腮,剛轉身,便腳下生根似的呆住了。樓上一名少女挽著杏色披帛緩緩地下了樓,緋色的裙擺隨著步伐輕綻,恍若一幅會動的美人圖。少女那張臉更不用說,花容月貌如遺世的明珠,明麗的海棠花鈿並非被畫在眉間,而是別出心裁地落在了眼尾處,美而不俗。更難得的是,少女的氣質矜貴出塵,她不似尋常女子一副含著胸的低順模樣,連蹙著眉整理披帛的動作都顯得天然、嬌憨。
華服公子咽了咽口水,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他滿院的美人和眼前之人一比,全如泥塑般失了顏色。
姬妾們知他癡病犯了,一氣之下在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他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那少女穿過堂廳和過道,朝另一側的欄杆處行去了。那裡負手站著一個身量頎長、高大的男子,光一個背影已是不凡,待此人轉過半張冷白的俊臉來,方才咬牙切齒的姬妾們也看得呆了。
天上仙人也不過如此了。
男子抬指,替少女捋了捋耳邊的碎發,隨即攬著她的纖腰往自己身邊一帶,姿勢親昵,二人儼然不是兄妹之流。
一時間公子和姬妾們齊齊地倒吸一口氣,心有戚戚:可惜可惜,此人原來是個有主兒的。
只有趙嫣知曉,看似親密地搭在自己腰間的那只大手禁錮得有多嚴實。
偏生聞人藺的臉上一派風輕雲淡的神情,溫和端方,他拾起一旁親衛遞來的帷帽,輕輕地往趙嫣的頭上一戴,聲音低沉地道:“殿下的這張臉還真是招搖。”
趙嫣抬手理了理被風吹拂在臉上的垂紗,不甘示弱地道:“彼此彼此。”
“本王久候殿下更衣,有些口渴。”見趙嫣無動於衷,他睨過來,“殿下既扮作女婢,這點兒小事總不用人教吧?”
行……為了線索,自己就忍他這一日。
趙嫣提起一旁在食案上的茶壺,沏了一杯,單手遞到聞人藺面前。見聞人藺不動,她便又耐著性子往他的唇邊送了送,咬了咬牙笑著道:“郎君,請飲茶。”
聽到“郎君”二字,聞人藺流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他讓她扮成女婢,她卻自己抬高了身份,喚起了“郎君”,小算盤打得精細。
聞人藺並未糾正她,單手收了摺扇,方就著她的手將唇湊了過來。趙嫣只覺得茶盞一沉,不得不將另一隻手也托上來。夕陽下,聞人藺的薄唇抿在杯盞的杯沿處,眼睫享受般半垂著,落下兩弧暗色的陰影……
他這樣子一點兒也不像令朝堂聞風喪膽的肅王。
然而當他抬起漆色的眼眸時,其間的深沉與戲謔之色又讓趙嫣看得牙癢癢。她收起了杯盞,往外一瞥,指著樓下賣花的小姑娘道:“郎君,我想買花。”
聞人藺挑了挑眼尾,想看她又要作什麼妖。
趙嫣撩開帷帽的垂紗的一角,露出那隻眼尾被點綴了海棠妝的明亮眼睛來,笑得無比燦爛:“郎君,陪我去買花可好?”
他倒忘了,她是能將太子趙衍模仿得活靈活現的人,扮個恃寵生驕的女子自然也不在話下。
聞人藺興致漸濃,依言道:“走吧。”
二人夫唱婦隨,身後欄杆處又是一片心碎的聲音。
賣花的小姑娘是個十二三歲的豆蔻少女,長相平平,鼻尖和臉頰上散落著幾點雀斑,身上的粗布衣裙打著補丁,卻收拾得水靈乾淨,想必是個受爹娘疼愛的窮苦孩子。
此時日頭西斜,籃中的香包她只賣出了幾隻,花也剩了大半,即便她不斷用水珠潤澤,這些花也難掩蔫態。天色已晚,這花若是再賣不完,她便只能空手回去了——近來城裡城外頻繁有豆蔻少女與孩童失蹤,爹娘不許她天黑後還在外邊逗留。
她見到一對年輕的璧人上前,眼睛亮了亮,忙打起精神,聲音清脆問道:“貴客要買花嗎?這位姊姊一看就是個大美人,貴客買朵花送她吧!”
“要哪個?”聞人藺朝身側之人問。
民間的植物沒有經過花匠修剪,旁逸斜出的枝條反而有種天然、野性的美,趙嫣正俯身為難地挑選,便聽見聞人藺淡淡地道:“都買了。”
話音剛落,王府的親衛便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了,取了一小塊碎銀放在賣花少女的手中,再悄無聲息地退下。
小姑娘喜上眉梢,誠實地道:“花不值這麼多錢的,這花籃是我阿爹用柳條編織的,也送給姊姊好了!還有這些香包,也都是阿娘親手做的……”
小姑娘一股腦地將所有的物品都交給了趙嫣,這才將那幾錢碎銀小心地揣入荷包中,歡喜地跑遠了。
今日真是好運,遇著大方的貴客了!
她將裝有碎銀和零星幾個銅板的荷包捂在胸口,比得到了全京城最甜的糖果還開心,心想:有了這些錢,阿娘這個月的湯藥錢就有著落了!
小姑娘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越跑越快,恨不能腳下生風,立刻跑回家中報喜,全然沒有察覺到拐角處那幾雙神色陰鷙的眼睛正盯著她。
短促的驚呼聲被死死地捂進嘴裡,淹沒於京城熱鬧的歡笑聲中。
一輛堆滿菜葉的牛車駛過,停在大寧街的拐角處。待車輪再次滾動,那處已沒了賣花少女的身影,只餘一隻陳舊得褪了色的舊荷包墜落在地,任往來行人的鞋底踢踩踐踏。
聞人藺買下整籃花可不是為了博小公主歡心,只是單純地覺得在這等小事上浪費時間是件不值當的事。
但趙嫣很開心,在華陽行宮裡時便酷愛游走于山林、清溪間,歸來時必帶一大捧各色野花,插滿殿中的花瓶。
自從成為“太子”後,她便不能做這等事了,如同一個得體、精緻的傀儡木偶,擺在不屬�她的位置上。
此時暮色四合,天邊殘陽還未湮滅,大寧街的燈籠已然亮起來了。趙嫣就挽著花籃立于雲霄橋邊,站在這天上人間交映的瑰麗之景中,回眸時風撩動她淺色的披帛,滿袖生香。腕上戴著茉莉花手串,她低頭嗅了嗅,嘴角悄悄地漾出笑意來,恍惚間讓人想起她原本只是個矜貴無憂的二八少女。
那一兩銀子,自己花得也值。
聞人藺負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撫了撫食指上的嵌玉指環。
“王……主子,”蔡田大步上前,臨時改了稱呼,壓低聲音道,“那邊已有動靜。”
聞人藺略一抬手,示意趙嫣過來。
“要去玉泉宮了嗎?”趙嫣看了一眼倒映著夕陽與燈火的粼粼渠水,不舍地道,“未到關城門的時辰,我還想再逛會兒。”
聞人藺看著她的眼睛,如同望進她的靈魂深處,攫取了她所有隱秘的想法。
他緩緩地開口:“不管殿下此行在盤算什麼,別擋本王的道。”
最後一縷夕陽的餘光收攏,夜風自相對的兩個人間穿過。
脊背驀地一寒,趙嫣遲疑地抬起了眼,聞人藺的面色讓人辨不出喜怒,語氣也算得上溫柔:“自己去玩,兩刻鐘後啟程。”
說罷,他將親衛留下,負手轉身朝酒樓行去。
人潮湧動,他挺拔的背影很快就隱入晦暗中,看起來孤高難近,又堅不可摧。
“姑娘與那郎君還未成親吧?我見你還梳著少女的髻呢。”一個銀鈴般帶著笑意的聲音從一側傳來,趙嫣扭頭一看,看到對方是先前在酒樓上的幾名姬妾之一。
“奴叫蘭香,是陳員外府上的四姨娘。喏,那位便是員外大人。”
蘭香朝樓上努了努嘴,趙嫣順勢望去,只見那名美冠華服的年輕男子正殷切地同她招手。
她心下了然:這名女子恐怕是那陳員外派來投石問路的。
趙嫣道:“我雖未成親,但已是郎君的人,差不多。”
蘭香了然:“你們不常出門吧?奴時常隨員外出門應酬,遊遍京城,卻從不知誰家有姑娘這般人物。”
聽蘭香似對京城的大小事宜了如指掌,趙嫣來了興致:“是呢,我因體弱多病,養在深閨中無人識得,近來身子好些了才出門走走。”趙嫣不動聲色地問,“蘭香姊姊可知京城內外有何玩耍之處?”
蘭香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奉命來套話,反被趙嫣套話回來,掩著唇笑道:“那可多了!大寧街七夕的花燈、興甯街的四海美食、昌平街的瓦肆雜耍……對了,還有城東的聖靈寺,風景獨美不說,求姻緣最是靈驗。”
趙嫣想起了柳姬圈注過的那張輿圖,問道:“那京郊西北處呢?我方才登樓遠眺,只見那邊林木掩映,隱隱露出古宅的一角,似別有一番探幽之趣。”
蘭香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她忙道:“姑娘快打住,那邊可去不得!”
“為何?”
“那邊有座錦雲山莊,裡面曾出過命案,自此以後那裡便陰森森的。”蘭香打了個哆嗦,神神秘秘地道,“前些月吧,那莊子裡開始鬧鬼,凡是接近莊子之人盡數無端地消失了,無一例外。聽聞夜裡還有鬼哭狼嚎的聲音,鬼火閃爍,可怕得很!”
“何時開始鬧鬼的?”
“就開春那會兒,具體何時奴也不知。近來城中的孩童無故失蹤,有人說他們是被山上的怨鬼吃了,便是官府的人都不敢靠近那裡,遑論姑娘您!”
趙嫣心下一沉,面上卻做出了驚恐的神情:“竟如此可怖!還好蘭香姊姊提醒了我。”
“嗐,也沒什麼。”蘭香瞥了一眼在樓上抓耳撓腮的陳員外,想起了正事,“我們姊妹幾個想請姑娘上樓小酌一杯,就當結交個朋友,不知姑娘可賞臉?”
趙嫣為難地道:“多謝姊姊好意,只是我家郎君讓我在此處等他,不可走遠。他素有官威,容不得旁人忤逆,我還是不給姊姊添麻煩了。”
蘭香一聽那俊俏郎君是當官的,便知自家員外惹不起,只好作罷,興沖沖地接下了趙嫣用來致歉的一束芍藥花,回樓上覆命去了。
四樓雅間內,聞人藺從軒窗望去,朝著那翹首等候美人的陳員外一指,吩咐道:“去將此人揍一頓,丟遠些。”
說罷,他拂袖落下窗扇,接過蔡田遞來的密文,將其抖開。
晚風拂去一日的燥熱,京城夜景在橙黃色的暖燈的浸潤下,逐漸溫柔起來。
趙嫣梳理著方才得來的消息,挽著花籃緩步走上了如飛虹跨水的雲霄橋,站在石橋的最高處俯瞰下頭靜謐的渠水。
此處便是沈驚鳴墜水而亡的地方。
雖然該查的事情孤星都已查過了,可她還是想來親自看看,沈驚鳴和程寄行之死到底是不是傳聞中的“意外”。
錯過了此次機會,她恐再難出宮查探。她不想讓自己後悔,這也是她想方設法要在大寧街下車的主要原由。
橋洞下陸續有載著出遊的年輕男女的小船經過,船夫在船尾搖槳,小廝在船頭撐篙。不及一丈長的船篙撐到水底,又被緩緩地抽出,水面“嘩啦”一聲蕩開波紋。
趙嫣看了一眼長篙上的濕痕,估算出此地水深不過六尺左右,大概在一個成人的肩膀處。
“這麼淺的水,能淹死一個成年男子嗎?”她不禁喃喃。
“不能,”身邊驀地傳來一道熟悉的朗潤的嗓音,“除非人醉酒後跌落其中,無意識地溺水。”
趙嫣一怔,循聲望去,不由得微微睜大了雙眸。
周及?
她險些驚叫出聲,還好及時咬住了唇,只淩亂地想: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風悄然掠過,撩起趙嫣帷帽上的垂紗,那張殘留著詫異之色的姝麗容顏一晃而過。趙嫣手挽著花籃,緋色裙裳飄揚,周及似曾相識,恍惚間又想起了行宮中那個令人頭疼的少女,她亦時常捧著大束山花,逃課歸來。
周及略微側首,疑惑地道:“長風殿下?”
他不是臉盲嗎?這會兒怎麼認出自己來了?!是因為她換回了女孩的打扮嗎?
趙嫣心亂如麻,抬手按住不斷鼓動的輕紗,裝作聽不懂的模樣,疏離地道:“站於橋上,的確易被長風侵擾。”
聲音不像。
周及眼中的疑惑消散了,他又恢復了往常那般清冷自持的模樣,後退一步,籠著手慚愧地道:“姑娘很像在下的一個故人,在下一時錯認,多有冒犯。”
長風公主應該在千里之外的華陽行宮裡,怎會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京城的民間呢?他於心中恥笑自己的病越發嚴重,竟到了這般地步。
在華陽行宮裡時亦是如此,長風公主無意間知曉他識人困難,便常讓宮婢時蘭扮成她的模樣坐在堂中聽課,自己則偷溜出去玩。周及直到幾天後才發現她換了人,至此下定決心要改掉這個毛病。
他下定決心要做某事時,縱是不休不眠亦要做成。是以他不驕不躁,跟了長風公主六七日,看著她翻牆偷食、泛舟採蓮,盯久了,自然尋到了認出她的最好方法——人群中穿嫣紅色羅裙最靈動好看的那個少女定然是長風公主。
自此之後,周及再未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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