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的濾鏡泡泡破裂時

視線對上的瞬間，他在那個人眼裡看到了驚慌無措。
──他從來沒有想過，與遠距離戀愛四年的男友重逢的這一天，會是他們分手的日子。
「你不喜歡我的話就直說，為什麼要說謊呢？」
望著眼前眼淚掉個不停的女孩，林彥琇心底既惱火又無奈。
握緊手裡的畢業證書筒，他深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說道，「我沒說謊，我真的已經有對象了。」
這天是畢業典禮，林彥琇想著好歹是最後一次見面，別在高中生涯最後一天讓失戀的女同學留下不好的回憶，他忍著被誤解的不滿，盡量釋出善意安慰，但哭得梨花帶淚的女孩眼底充滿不甘，顯然直到最後都沒有相信。
林彥琇很清楚原因為何。
當他拒絕了告白的女同學，走回體育館外熱鬧拍照留念的同學們身旁時，又受到一陣調侃。
「嘿，你女朋友怎麼沒有來？」一個男同學立刻調侃道。
是男朋友。
林彥琇不爽地在心裡糾正道。
他沒理會同學們一片不以為意的訕笑，只是一直望著校門口，那個人說好會帶著花來看他的。
儘管那時他說帶花太丟臉了才不要，但他知道那個人還是會帶，會用那溫柔的老好人笑容恭喜他畢業。
然而，直到人潮散去，那個人都沒有來。

林彥琇始終不乏追求者。
打從進入高中起，他那俊秀到近乎艷麗的容貌、精實而線條優美的高䠷身型，就引起無數男孩女孩的注意力。即使林彥琇有著炸彈般的暴躁脾氣，仍讓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們趨之若鶩。
然而，整整三年的高中生涯，他都沒有和半個人交往。
他總向每一個追求者說自己有交往對象，卻從沒有半個人見過他身邊有一絲戀人的影子。久而久之，大家開始認為這只是保持單身的藉口。
「畢業典禮如何呀？」隔天林彥琇一到打工的商場，同事俊凱便關心道。
「爛透了。」林彥琇悶悶地回，便鑽進員工休息室換衣服。
俊凱有點意外，因為這個新來幾個月的工讀生一直都很期待畢業典禮的樣子，排班時早早空下了一整天的時間。
林彥琇學測就確定了大學，等畢業的這段時間都在一家連鎖平價成衣店打工。位於住宅區的店面生意平平，他一上工就整理起特價區被翻亂的衣服，客人大多是家庭主婦。
暑假一到，各種小毛孩也紛紛出籠了。例如他的同學。
「欸欸，你的幻想戀人到底在哪？」閒來無事的同學來探他班，仍然鍥而不捨地追問。
林彥琇心情正差，面無表情地說道，「再問一次，我就打碎你的牙。」
他自己才是最想知道為何那個人失約了的人。
林彥琇真的有個交往對象，今年已經邁入第六年了。只不過他們交往的大半時光裡，都只能透過文字交談。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還在念幼稚園大班。
那是個一歲的差距就能劃出明確分水嶺的年紀。
隔壁搬來了一家三口，有個男孩的家庭。雖然他們只相差一歲，那時已經穿上小學制服、會背著書包和水彩工具上學的鄰居小男生對他來說就是個哥哥。
而那個有點文靜內向的小男孩也確實扮演好了哥哥，敏則哥總是很溫柔，看到他就會露出有著小酒窩的甜笑，會將自己捨不得吃的點心分給他，耐心地聽他抱怨幼稚園裡的其他小孩有多白癡，對他暴躁的脾氣與滿身的刺充滿包容力。
打從他還很小的時候，就認為只有在那個人面前能夠安心。
每當林彥琇與附近的孩子打架、和媽媽發生爭吵，只要敲開隔壁的房門，從阿姨身後探出頭來的敏則哥總是會敞開懷抱迎接他，摸摸他的頭溫聲安慰，替他處理身上和心裡的傷。
對他來說，敏則哥的房間就是神聖的秘密基地，是淨土也是堡壘。整個童年時光裡，無論何時踏入那個房間，都能讓他的心情好轉起來。
隨著他們邁入青春期，關係也產生了變化，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糾結煩惱，就順理成章地發展成了戀人。
平時林彥琇對於在身旁打轉試探的追求者們充滿不耐，卻對卓敏則一人全然敞開。
每當仰頭望著那人帶笑的溫柔神情，他總會小心地縮起尖利的爪子，不讓自己帶刺的性格傷到疼愛他的敏則哥。每天夜裡做完功課，趴在卓敏則腿上看漫畫打發時間，是他最喜歡的日常。
但他們之間彷彿命中注定般的順遂，卻被外在的環境施予了無情打擊。

在他十三歲那一年，他們成為戀人沒多久，卓敏則就因為父親的工作而舉家搬到國外，一家三口輾轉去了泰國、越南和新加坡等諸國，光是忙於適應當地生活就令卓家父母焦頭爛額，沒怎麼回國探親過。
這對未成年小情侶只能很克難地用各種通訊軟體保持聯絡。
林彥琇平時是對社群軟體無感的人，也沒耐性和人文字聊天，只有面對敏則哥時，幾乎每天都能聊上一個小時。
那個人總是用能從文字透出笑意般的溫柔聽林彥琇說話，耐心安撫叛逆期與母親衝突連連的他，而敏則哥不時在言談中提及的異國文化差異，也總讓他感到新奇。
即使是碰不著摸不著的對象，他知道卓敏則這些年來也在某個地方努力生活著，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
──他本來以為已經足夠。
燃起的希望被最信任的人掐熄，林彥琇才發現心中的火光早已萎靡。
「所以那個人回你訊息沒？」同班了三年的同學還在煩他。
林彥琇悶聲沉默。
儘管他知道熟識的同學除了八卦調侃的性質外還有點擔心的成分，但他實在無力談論自己的狀況。
昨天晚上，卓敏則傳了個訊息，短短的「抱歉。」
沒有多做解釋，正在氣頭上的林彥琇也賭氣沒問了，就這麼已讀了男友。
之前聽到卓敏則有望回台，但讓他專心準備考試，他聽話了；說要辦理手續，他也等了，好不容易得到一個確切的見面日子，他實在無法接受對方就這樣放了他鴿子還草草道歉。
趕走了無聊閒晃的同學，店長吩咐林彥琇去服務台換零錢，當他踏出店面時，視線餘光看到一旁的路人彷彿受到驚嚇般的全身震了一下。
原本林彥琇並沒有注意到那個男學生，反倒因為對方的表現太過詭異而瞟了一眼，卻在視線對上的瞬間，頓時愣住。
下一秒，對方拔足狂奔。
「卓敏則，給我等等！」
儘管起步慢了幾拍，林彥琇向來是那種運動會被安排在最後一棒的男孩子，不出幾步便輕輕鬆鬆地逮到了逃跑的男友。
然而，將狼狽奔逃的那個人往商場旁的樓梯間拉，他很快就意識到了有哪裡不太對勁。
這幾年他看過卓則敏的照片，也有幾次彼此都很尷尬的視訊，他知道對方視力惡化了，戴起厚厚的眼鏡，如今活生生在他眼前的男人，那白皙的皮膚、斯文的容貌與略帶溫吞的神韻，都是他熟悉的那個人。
可是──
「呃，琇琇。」溫潤好聽的嗓音也是他時常在語音通話裡聽見的。
卓敏則睜著一雙在鏡片後顯得困窘的目光，像被逼到牆角霸凌的小男生一樣縮著身子仰頭看他，「呃，好、好久不見……」
林彥琇不可置信地低頭望著多年未見的男友。
未免太小隻了！

迎著林彥琇難掩錯愕的視線，卓敏則不自在地縮了縮腦袋，恨不得原地消失。
「……卓敏則？」
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將他困在牆邊的俊秀少年略帶困惑地出聲了，歪著腦袋微微探下身，更近距離地注視他。
近在咫尺的面孔脫了稚氣，有著濃密長睫毛的眼眸直直望著他，少年比遠觀還要漂亮，卓敏則幾乎無法直視，只能狼狽地垂下目光。
「嗯。」
如今低下頭，他只能望見自己的腳尖。
上一次他們家回國探親，是林彥琇唸國二的時候，那時彼此的身高還差不多，他也沒想過有一天發現自己好像真的不會再長了，卻會在電話裡一次次聽見林彥琇歡欣地說身體檢查時量身高發現又長高了五公分。
林彥琇不只長得高，身形也長得好，穿著普通T恤都能襯出精實的腰線。
「……為什麼沒來？」
正當他不自覺盯著林彥琇的腰看時，對方出聲問道。
「什麼？」
「我的畢業典禮。」
「哦、那個。」卓敏則從茫然到驚惶，含含糊糊地說道，「有、有點事，耽擱了。」
「我知道你說會晚點到。」林彥琇皺起眉頭，早上卓敏則臨時得帶奶奶去復健，反正典禮本身很無聊，他們約好了尾聲前來拍照獻花，結束後一起去吃飯的，「可是你根本沒來。」
卓敏則沉默了一陣，「不，我有去。」
剛好看到林彥琇被女孩子喊走，跟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去了建築物後方，一眼便知是什麼場合。
「你看到我被女孩子告白？」林彥琇的聲音有點古怪。
「不，我沒有跟過去。」卓敏則慌張反駁，他沒有侵犯他們的隱私，「我在體育館旁等，然後遇到你的同學們在談論──呃，你的對象。」
幾個男學生在打賭林彥琇是不是真的有戀人，一派認為就是個謊言，另一派興致勃勃地期待想看看「她」的廬山真面目。
卓敏則呆站在一旁，完全沒注意到他就是本人，一個路過撞到他的畢業生還問他是哪個同學的弟弟，是不是迷路了。
「所以你就直接走人了？」林彥琇揚起了眉，表情變得僵硬。
卓則敏知道每當林彥琇想發脾氣時，就會咬緊牙關。
望著少年無法理解的目光，卓敏則苦笑了下，「我們很久沒見了，在眾目睽睽下重逢，好像太輕率了。我擔心你會──」
卓敏則停頓了下，找不到一個比較不那麼有批判性的字眼。
「覺得丟臉？失望？想跟你分手？」林彥琇倒是毫不避諱，面無表情地反問。
一句句假設都像針刺般扎在他心上，卓敏則無聲地點了個頭。
沉默橫亙在彼此之間。
他原以為林彥琇會大發脾氣，沒想到對方聽完他的說詞顯得意外地冷靜，只是站直了身體端詳他半晌。
「我明白了。」
林彥琇乾脆地往後退開身子，像是做出了某種結論，「我們分手吧。」
什麼？
迎著他惶惑的視線，林彥琇望著他的眼神帶著火光，「我才不在乎你是圓是扁，但我不要不守信又會懷疑我眼光的對象。」

比起卓敏則矮小的身高和稚嫩的外表，更讓林彥琇生氣的是那個人就這麼看著他被女孩子告白都無動於衷，只在乎自己是否會被他的朋友們評價。
直到這天打工下班，他都還餘怒未消，鬱鬱寡歡地回家了。
回到家門口時，他看到隔壁的門口擺著紙箱。卓家搬走時沒有將房子賣掉，而是委託給租屋公司管理，上一個承租的家庭兩個月前就搬走了。
「你回來啦。」他一進門，便聽到母親用異常高亢的語調喊他。
林彥琇一眼就看到餐桌上擺著的餅乾禮盒，是他喜歡的起司奶油夾心餅。
「隔壁家的兒子自己搬回來了，剛拿了點心來打招呼。」母親的嘴邊帶著一抹譏誚的笑意，「他說你隨時都可以去找他玩，不用客氣。」
明明都要搬回來了，卻都不先跟他說一聲。
林彥琇不滿地撇下嘴角，沒理會母親那顯然想說點什麼的八卦眼神，逕自回房洗手換衣服。偏偏這天老爸下班得晚，只有他和老媽一起吃飯，不得不聽起老媽對鄰居的長舌。
「你還沒見到他，你知道隔壁的那個卓敏則，好像從國中就沒長了吧，現在和你一比，像個小朋友一樣。」
林彥琇微微放下碗，咬緊牙關沉下了臉。
「不過小時候就看得出來啦。以前其他大孩子都不帶他玩，只有你會理他。」母親毫不在意地繼續滔滔不絕。
「他只是不喜歡去外面玩。」林彥琇停下筷子，皺眉說道。
「一看就是怯懦的孩子，人緣不會好啊。還跟著爸媽去了那麼多東南亞國家，書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唸。」母親說著搖了搖頭，「結果個子還矮，他這樣以後是要怎麼找對象啊？」
林彥琇深吸了口氣，試著壓抑一下各種快要從體內深處衝出喉嚨的煩悶，卻發現不太順利，便不再抵抗，默默地回了句，「妳講話這麼機掰都結婚生子了，擔心人家幹嘛？」

好不容易把空了兩個月的房子弄得還算能住人，卓敏則坐在空曠的客廳裡吃超商便當。才歇下來沒多久，門鈴便響了。
開門一看，下午才說要和他分手的前男友站在門外，那漂亮的側臉微微發腫，帶著鮮明的紅痕。
「你跟我媽說，我可以來玩的。」那人板著張臉說道。
卓敏則連忙拉開門，隨即注意到進門的少年背著包包。
「反正你一個人住，有空房間吧？收留我幾天。」林彥琇一邊脫鞋子，一邊以理所當然似的語氣說道。
卓敏則呆了下，他知道依林彥琇的性格，提分手很可能只是說氣話，他好好賠罪也許有機會挽回。
但沒有想到分手的當天，前男友就會住進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