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為書籍的一生

范用先生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影響力最為深遠的出版家。

他的一生，是為書籍的一生。本書即以“書”為線索，呈現其一生的出版風貌：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腥風血雨中的讀書、做出版，到新時代波瀾中的編書、出書、設計書，再到晚年的寫書、推廣書，凡七十餘年，歷經坎坷，唯文化堅守不變。

書中披露了《讀書》《新華文摘》等重要刊物的創辦歷程，《西行漫記》《傅雷家書》《幹校六記》《隨想錄》等經典圖書的誕生始末，也敘寫了范用與李公樸、陳白塵、田家英、啟功、王世襄、羅孚、丁聰等師友的交往故事。
“書多、酒多、朋友多”，其行事為人每每見出人情之美、人文之光。

2023年是范用先生誕辰一百週年，謹以此書紀念他。

范用

1923年出生於江蘇鎮江，原名范鶴鏞，筆名葉雨。1938年進入讀書生活出版社工作，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讀書出版社桂林、重慶分社經理。新中國成立後，歷任中宣部出版委員會科長，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出版局副主任，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副社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總經理。曾策劃出版《西行漫記》《隨想錄》《傅雷家書》《幹校六記》等書，參與創辦《讀書》《新華文摘》等雜誌。2010年9月因病在京去世。

汪家明，1953年出生於青島。1984年進入出版行業，曾任山東畫報出版社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副總編輯、副總經理，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著有《難忘的書與人》《難忘的書與插圖》《愛看書的插畫》《立盡梧桐影——豐子愷傳》《美術給予我的》，編輯《范用存牘》《三心集》。

出版大家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影響力最為深遠的出版家

三多先生
書多，酒多，朋友多

為書籍的一生
個人傳記•三聯書店史•現當代出版史

寫在前面/1
第一章 時光/9
最初的夢/10
父親和外婆/17
老 師/20
買書結緣/27
進了讀書生活出版社/31
在重慶和桂林/45
迎接上海解放/61
《文萃》烈士/70
來到北平/75
第二章 書時光/83
「三聯書店編輯部」/84
《蔣介石言論集》和「灰皮書」/92
《為書籍的一生》/99
咸寧批判/109
《寥寥集》—新的消息/113
從《新華文萃》
 到《新華文摘》/122
《讀書》雜誌的
 創辦與影響/129
《西行漫記》與《 「我熱愛
 中國」 》/148
「多出些友好人士的
 小冊子」/160
《傅雷家書》及其他/166
《幹校六記》/185
「書話書」出版的推動者/190
發掘老版書的樂趣/201
雜文系列/208
《隨想錄》/214
第三章 朋友時光/221
書友田家英/222
六十年的老友
 —戈寶權/226
師恩難忘—陳白塵/233
衡宇相望—李一氓/246
王老和啟老/253
《編輯憶舊》—趙家璧/263
海內存知己
 —杜漸和羅孚/269
漫畫之大情人也/285
美妙插曲
 —《逝去的童年》/299
自得其樂
 —葉至善、張允和/309
范式賀年片/318
出版同行的來信/323
相約在書店/330
第四章 最后的書時光/341
「書癡」/342
我愛穆源/355
泥土 腳印/365
愛看書的廣告/371
鄭超麟及其回憶錄/375
《葉雨書衣》/382
《存牘輯覽》/397
附 錄/405
我這個人（范用）/406
出版工作之外的
 父親（范又）/411
范用編輯出版大事年表/419
參考文獻/425

文末小記/427

2008年秋天，三聯書店舉辦了「范用先生與三聯書店七十年」的活動，做了一個展覽，出了一本小冊子，重新編輯出版了范用的三本著作。那時，范用剛出醫院回家，整日躺在床上，也不太說話了。做展覽和出小冊子，需要一些他自己的資料，但不能跟他明說是為了做這樣一個活動，因為他肯定會一口拒絕。我們編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給他，他答應給我們找，但又說：「等我有空再找。」我們覺得，他明明每天躺在床上，「空」多得很，怎麼還說等有空？
其實，從那次進醫院，他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幾乎沒有氣力做任何事情，精神也很萎靡，也就是翻翻書、看看編輯出版史方面的雜誌。有時候心血來潮，寫幾個字的信，託朋友買書。他從此再也沒有出門，直到2010年6月2日又一次去醫院，再也沒有回家，與他珍愛了一輩子的滿屋的書，徹底告別了。
7月中旬，人民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吳道弘等人去醫院看望范用，當呼喚他的名字時，他睜開眼，一一叫出來人的名字，並問吳道弘：「刊物還在搞嗎？」吳道弘明白是問《出版史料》，忙點頭說：「還在編《出版史料》。」並遞給他一份《出版發行研究》上介紹范用的文章剪報。范用很快用右手接過去，看了看，就往自己枕頭底下一塞，說：「是給我的吧！」這情景讓吳道弘似乎又看到了快節奏的那個范用。這大概是范用最後清醒的時刻。
2010年9月14日17時40分，范用先生因肺功能衰竭於協和醫院逝世，享年八十七歲。二十多年前體檢醫生懷疑他得了胰腺癌，他曾寫下遺言，這份遺言就成為他最後的囑託—
人民出版社：
偶見本社正在擬訂離退休幹部後事料理辦法，想到老人每有猝然發病不辭而別，特將自己的後事安排預告如下：
一、本人與家屬對組織無任何要求，子女早已自立，老妻有退休金可領，不虞衣食，只請協助接洽火化，並取回骨灰交付家屬收存。
二、我自擬訃聞，請用稍微好一點的紙張鉛印一二百份，並請按照我留下的名單寄發。務請不要印發任何行述。我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員，一生所作所為不足道，何況還說過不少錯話，辦了不少蠢事。生於今世，很難有人能夠逃脫這種歷史的嘲弄，絕非一篇行述清算得了。諉過飾非，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三、日後若搬家，請借用汽車，免不了還有其他一些麻煩事，統請關照，為託。
致
誠摯的敬禮！
范用
1989年2月1日

他還預先代兒女擬了訃聞—
家父范用（鶴鏞）於 月 日 時 分辭世。遵從他的囑咐，不追悼，不去八寶山，遺體捐供醫用。他留下的話：「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在人生途中，若沒有親人和師友給予溫暖，將會多寂寞，甚至喪失勇氣。感謝你們，擁抱你們！」
范用去世僅四天，9月18日，三聯書店、人民出版社和中國出版集團聯合舉辦了「范用先生追思會」，中宣部、新聞出版總署、中國出版集團、三聯書店和人民出版社領導，以及知識文化界代表、出版界新老同志等一百多人參加了追思會。會上宣讀了時任中宣部部長劉雲山的唁電，其中說：「范用先生是當代著名編輯家、出版家，為新中國出版事業做出傑出貢獻。先生視書籍為生命，視作者、讀者為親人，堪為文化界、出版界大家，新聞出版人的楷模。」時任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署長柳斌傑在現場發言中說：「范用先生有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文化使命感，只要他認為對歷史、對文化、對社會有重要價值的書，他就是衝破一切阻力也要出版，由此才有了中國出版史上一些傳世之作。」九十多歲的老出版人曾彥修和三聯書店老同志曹健飛、仲秋元都發了言。曹健飛身材高大，但腿有疾，是坐輪椅來的，可是發言時他堅持站着，一邊說一邊流淚……整個追思會的氣氛是發自肺腑的、深情的，也是樸素的、肅穆的，大家實在太愛范用了，因而對他的離去也就太難以接受了！
范用是一位職業出版家，一個純粹的愛書人。他是真正熱愛書籍才投身出版這一行的。所謂職業出版家，就像鄒韜奮、張元濟、陸費逵，像俄國的綏青、美國蘭登書屋的瑟夫、日本岩波書店的岩波茂雄，他們終生和書生活在一起，與書同甘共苦，為一本又一本好書的出版和傳播竭盡心智，忘記其他。書，對於他而言，就是生活，就是生命。所以，20世紀60年代初翻譯出版綏青傳記時，范用就建議書名為《為書籍的一生》，這是他自己心靈的寫照。所謂純粹的愛書人，就是全方位地熱愛書籍，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把書看作有生命的整體，無論是內容、開本、紙張、封面、扉頁、書眉、頁碼、字體字號、行距字距，甚至封底、勒口的內容簡介和新書預告，都不能湊合。范用說：「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編成一本很漂亮的書，封面也很漂亮。」常人無法想像范用拿到一本裡外都美的好書時的快樂心情，恨不得晚上睡覺也摟着。他自小喜歡藝術，十三歲時用省下的飯錢買了四本一套由魯迅、郁達夫等編印的《麥綏萊勒木刻連環畫》，至死保存如新；他家裡的書很多，把幾個房間的書架都壓彎了，可是與他談起一本書的內容，他起身快步走到裡屋，立刻就把那本書取來了，嘩嘩嘩翻動書頁，剎那間找到了談論的地方。這些細節是許多與他相熟的人都親見的。對一本值得重印的好書，他甚至不管能否聯繫到作者，也不管作者是何許人也，總是說「先印吧，先印吧」。說實在的，他腦子裡根本沒有比一本好書立刻出版交到讀者手裡更重要的事情了。
范用是一個特別要好的人，包括穿戴和做派。對所珍愛的書，他更是講究，講究用紙，講究裝幀設計。講究並不是豪奢，正相反，他講究內容和形式的融洽，講究書的書卷氣，講究樸素高雅，講究手感和親切感。從1938年進入讀書生活出版社起，他就開始設計圖書，直到晚年，成為真正繼承並發展了魯迅時代裝幀設計風格的書裝藝術家，影響了三聯書店幾十年來的設計風格，也影響了中國書籍設計界。由於對書的摯愛，他還策劃了《西諦書話》《晦庵書話》等一批書話書，編輯了《愛看書的廣告》《買書瑣記》《葉雨書衣自選集》等有關書的書。
范用又是一位一生追求真理、敢於堅持真理的編輯家。在這一點上，更多可以看出經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腥風血雨，在鄒韜奮、李公樸等老一代三聯創辦人和革命烈士的影響下所形成的，為抗日救亡和傳播進步文化而勇於犧牲的無畏精神。1979年與陳翰伯、陳原等創辦《讀書》雜誌，發表文章《讀書無禁區》；《傅雷家書》、《牛棚日記》、《隨想錄》全本、《為人道主義辯護》等書的出版，都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對「文革」後解放思想和文化啟蒙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范用在20世紀80年代初還策劃出版了《聶紺弩雜文集》《胡風雜文集》《高爾基政論雜文集》《我熱愛中國》《凋謝的花朵》等一批思想性、開放性很強的書。楊絳的《幹校六記》，也是經范用介紹到香港的雜誌發表，後來又力爭在內地出版，為此他寫了觀點鮮明的審稿意見。在這篇審稿意見的最後，他寫道：「我曾設想三聯可以出版一些紀實的作品。這類作品，並非歷史，但是當事者的實錄，也可看作『歷史的證言』或『歷史的側記』……」這段話突出顯示了一位出版家的深謀遠慮。這套書後來出版了十多種，產生了廣泛影響。同一類型的書，已經成為三聯書店至今的傳統和品牌。
范用為人的最大特點是真誠和赤子之心。他喜歡交朋友，可以說朋友遍天下。夏衍先生說：范用哪裡是在開書店啊，他是在交朋友。也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整個文化界的著名人士都是范用的朋友。許多朋友的傑作都是他促成的，以至於好多作者眾口一詞：沒有范用，就沒有我的這本書！他為這些文化人出書，組織一次次的聚會，為了書的事情和他們頻繁通信。他把這些內容充實、字跡漂亮的信一封封貼到自製的牛皮紙本子上，足足有一千八百多封，五十多本！在每一本的封面寫着來信人的名字：茅盾、冰心、葉聖陶、巴金、曹禺、夏衍、錢鍾書和楊絳、吳祖光和新鳳霞、黃苗子和郁風、王世襄、費孝通、黎澍、蕭乾、馮亦代、卞之琳、戈寶權、唐弢、黃裳、汪曾祺、葉至善、葉淺予、丁聰……他為有很多好朋友而開心，晚年又因為一個個老朋友相繼離世而心傷。他的傷心是那樣發自肺腑，讓別人看了都不忍心……他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把朋友們的三百多封信抄下來，編輯了一本《存牘輯覽》，連封面都設計好了，可惜沒等到這本書出版，就去世了。
仔細想想，范用對三聯書店的意義在某些方面是清楚明了的。比如，他是唯一一位從1938年起直至離休都沒有離開三聯書店、沒有離開出版第一線的出版人。是他，全面承繼了老三聯的珍貴傳統，又從各個方面開創了新三聯的獨特風格和境界。在三聯書店的歷史上，他是承前啟後的關鍵人物，「是鄒韜奮以後三聯書店影響最為深遠的一位領導人」（中國出版集團原黨組書記王濤語）。只有通過他，今天的三聯人才能直接汲取到鄒韜奮、胡愈之、徐伯昕、李公樸、艾思奇、柳湜、黃洛峰、錢俊瑞、華應申、徐雪寒等先賢的骨氣和文氣；只有通過他瘦弱而極富生命力的形象，我們才不斷感受到那一代叱咤風雲的出版人的神采。三聯書店原總經理董秀玉說得好：
范先生不善言辭，但他快樂開朗，是個扎扎實實勇往直前的行動派。他做的全部事業，他對文化的堅守與堅持，對出版的執着與認真，他的人品與思想，他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讓我們看着、感受着和學習着。他讓我們懂得，怎樣才是一個真正的編輯，一個合格的出版人。
范先生倔強、固執，有時還有點怪脾氣，但他真實、真誠、至情至性，為書籍無求無悔奉獻一生，對讀者、作者親切細緻全心全意。他是一個難得的純粹的出版人。
范用先生是三聯書店的文化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