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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贅婿3:山雨欲來(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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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3:山雨欲來(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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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山雨欲來,風雲變幻。池塘中的暗戰,小家內的馨甯,“搶錢”夫妻漸漸相知、彼此和解之際,歷史在不經意的地方,泛起了波瀾。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天祚帝、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鐵木真、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秦檜、岳飛、李綱、種師道、唐恪、吳敏、耿南仲、張邦昌……英雄與梟雄的博弈,忠臣與奸臣的較量,鐵騎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一個國家與民族百年的屈辱與抗爭,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錐心之痛、泣血之恨……
在這之前,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自吞苦果烏家落,圖窮匕見藏端倪;
蘇家暗湧內訌起,以寡敵眾破殺局;
檀兒燒樓搬新家,舉杯對月歡暢談;
作壁上觀論格物,無心插柳綻新顏。

這一年,天下大勢風起雲湧,天災人禍頻繁到來。
這一年,起義在各地掀起,旋即又遭到鎮壓。
這一年,戰爭爆發了。
這一年,是武朝景翰九年。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七百萬次點擊。
3.山雨欲來,風雲變幻。池塘中的暗戰,小家內的馨寧,“搶錢”夫妻漸漸相知、彼此和解之際,歷史在不經意的地方,泛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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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第一章 送家產烏家吞苦果 現端倪蘇家起內訌
第二章 千鈞一髮逆轉乾坤 圖窮匕見引狼入室
第三章 蘇家宅中反殺綁匪 十步坡前火並梁山
第四章 促感情蘇檀兒燒樓 搬新家小夫妻圓房
第五章 十步一算揚威江寧 輕描淡寫暢談人倫
第六章 以寡敵眾巧破殺局 水中顯威力擒主謀
第七章 苦追尋無意得線索 暗跟蹤卻遇解鈴人
第八章 聽壁腳驚聞陳年案 游故地邂逅兒時伴
第九章 設家宴天降大靠山 報父仇夜襲山神廟
第十章 賓客主人相談甚歡 髮妻紅顏齊聚一堂
第十一章 無心插柳先聲奪人 深思熟慮作壁上觀
第十二章 作戲言無心展文采 論格物有意炫知識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送家產烏家吞苦果 現端倪蘇家起內訌
入夜,成國公主駙馬府。
武朝開國以來,周氏皇族開枝散葉,到如今已經人丁興旺。不過,由於對宗室管理頗嚴,到如今,富貴皇親雖然不少,但在軍政上真正受到重用的不多。這其中,駙馬又是最為尷尬的一個頭銜。
不過,雖然江寧不止一位有駙馬身份的人居住,但成國公主駙馬又與其他人不一樣。通常來說,雖然公主身份尊貴,願意當駙馬的卻並不是多麼有本事的人,但康賢的身份是當代大儒,才學上有真材實料。最重要的是,兩人的輩分到現在已經比一般皇族要大。
通常來說,皇帝的女兒稱公主,姐妹稱長公主,而作為皇帝的姑姑,成國公主周萱則有個“大長公主”的名銜。又“大”又“長”,聽起來就很厲害。當初才華橫溢的康賢為何會成為駙馬,如今恐怕已沒有多少人知道,當事人或許也已經拋諸腦後……總之,精明厲害的大長公主周萱與才華橫溢的駙馬康賢雖然已經頤養天年,日子看起來過得也悠閒,實際上手下卻有著超乎想像的產業與財富,如果拿到明面上來,或許足以令所有人為之咋舌。
當然,聰明人都懂得明哲保身。江甯一帶,成國公主的勢力基本上都是游離於諸多大事之外的,手下產業諸多,也是悶聲發大財。因此,周圍的諸多皇親也比較願意親近這邊。今天下午,康王周雍領著一對兒女與諸多才子喝過茶之後,就順便過來串門了。
這時已經用過晚飯,周雍在院子裡與皇姑聊天。方才他的一對兒女與康賢也在這裡,只是周佩與周君武常來這邊,也就不怎麼閑得住,拉著康賢跑去駙馬府的藏珍閣看好東西去了。周雍平日來駙馬府不多,但小時候與作為姑姑的長公主周萱還是很親密的,聊家長里短聊了好一陣子才從院子裡出去,在花園附近見到了康賢,至於那對兒女,不知又跑到哪裡去了。
周雍對康賢一向尊敬,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準備去花園那邊乘涼。說了一些瑣事之後,周雍才有些隨意地提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今日帶著小佩、君武在香暖茶肆那邊與一些才子同游之時倒是看見一人,乃姑父之前提過的……”他說了整件事情,連同柳青狄的現身,“得‘第一才子’之名不易,這柳青狄看似豁達,口口聲聲說甯毅才學驚人,只怕也是心有忌恨,想要說些是非,他的說法多有不實,但其後看來,竟有許多人知道此事。對那甯立恒,姑父前些時日說讓小佩、君武拜其為師,我便想見上一見,只是不知這蘇、烏兩家布商之事,姑父可知曉?”
兩人在涼亭內坐下,周雍說出這些話後,康賢笑了出來。要說周雍之前對這事很上心,康賢自然是不信的,一直以來對小佩、君武兩個孩子的管教,或許倒是康賢做得比較多。先前他說讓兩個孩子拜江甯第一才子為師,周雍也就是隨意點頭。第一才子嘛,又是康賢說的,肯定沒錯,周雍的態度就是拜師時自己隨叫隨到,至於寧毅如何,反正有康賢把關。或許正是今天的見聞讓他稍稍上了心。
皇家之人,骨子裡終究還是在乎實幹的。
“呵呵,類似的問題,月餘之前我也問過立恒。當時蘇、烏兩家皇商之爭鬧得沸沸揚揚,本以為塵埃初定,誰知蘇家最後被擺了一道,他還在人面前怒而寫下《酌酒與裴迪》。我本以為他心中氣惱,想著事情若解決不了,他還是得來找我幫忙,可是在家中等了數天都不見他上門。後來在老秦家中遇上,當時他滿臉心事,下起棋來也是心不在焉,偏就不開口相求,實在讓人生氣……”
“若是這樣,倒是有幾分傲氣。”周雍點頭道,“倒是姑父與這甯毅,竟是熟識嗎?還有……秦老?”
他想起那寧毅的樣貌,不過二十出頭,實在年輕。他原以為姑父只是認同其才華,這時候聽起來,才覺得交情不一般。
“呵呵,本是棋友,無涉太多。不過後來立恒幫了大忙,嘖,受益之人多矣。”康賢肅容點了點頭,隨後才笑出來,“不過後來才知,他不肯相求並非出於傲氣。呵呵,我當日與他說:‘你我如此交情,莫非開口相求一次也得如此謹慎?’此事涉及他聲名,對那蘇家來說,影響也是極大,我原也決定了出一次手替他了結,誰知他隨後就說了一句話,倒令得我此後月餘都不好再提此事,呵呵。”
見康賢笑得開心,周雍皺起眉頭:“一句話?”
“呵呵,那布會褪色。”康賢搖了搖頭,這輕描淡寫的話語似浮動在涼亭附近。
周雍的表情還帶著些疑惑,一時間,周圍安靜下來。過得好半晌,他才真正消化這句話的意思,反應過來:“啊?”

在駙馬府中的交談進行的同時,烏家正廳之中,一場爭吵與議論正在發生。家丁們遠遠地守著這片區域,偶爾回頭能望見那邊人影搖動,卻難以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那個決定整個烏家命運的人聚集的房間裡,各種以往不曾有過的古怪氣氛在浮動、彌漫,人們的情緒也與往日不同:憤怒、錯愕、恐懼、不敢置信,夾雜著偶爾歇斯底里的爆發。
“不管怎麼樣,三分之一不可能……荒謬,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爭吵其實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聽烏啟隆說完這些事情之後,大家先是沉默了許久,然後感到荒謬,從而議論起來。即便是在以貪婪著稱的商場上,也極少出現這樣的事情,一家商戶擺明車馬對另一家商戶說,你給我三分之一的家產吧。這種事情乍聽起來簡直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然而,當氣氛逐漸沉澱下來,當他們從烏承厚等人的臉色中瞭解到此事並非開玩笑,並且在時間帶給了他們思考的空隙之後,這些人才逐漸理清思緒,開始考慮整件事情的嚴重性。
“給他們三分之一?然後再拿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家產去活動打點?到時候我烏家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我們就算死了,也對不起烏家的列祖列宗,他們花了多大的力氣攢下來的家產,江甯第一布商的名頭……”負責賀州一帶事務的烏承洛搖著頭,“不過是褪色,我不信會弄到抄家的份上!只要多活動、多打點,我烏家未必頂不過這一關!”
“牆倒眾人推啊,老七。”烏承遠說了一句。
另一邊,烏承克鐵青著臉:“給他們三分之一,我們自己敗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以後放掉市場份額,只做皇商,蘇家就是這麼想的。這件事之後,若不是這樣,你以為蘇家會輕易罷手?”
“你也說了蘇家不會輕易罷手,誰知道他們背後會不會偷放消息或者陰我們一道!”
“他們吃下去也要時間的,更何況……這樣對他們的名聲比較好……”
“沒弄死我們家名聲比較好?”烏承洛不可思議地看著烏承克。
“至少不會被人說收了我們家的東西還逼死我們……”烏啟隆語氣低沉地“參戰”。
“逼不逼得死還是個問題呢!”
“七叔,別說氣話。”
“我沒有在說氣話,是你被那個讀書人嚇到了!誰不知道那些什麼才子就會誇誇其談!”
“可真的要打仗了啊,而且牆倒眾人推啊,七叔!現在是一群人盯著蘇家,他們還沒下口,是等著蘇家自己倒,偏偏蘇家在外面還沒出大婁子!可如果我們家出了這種事,把柄人人都能拿,人人都能落井下石!我們烏家的對手比蘇家少嗎?”
“也不一定會到那種程度!如果我們照他說的做,跟到了那種程度有什麼……”
“閉嘴!”
砰的一下,一根拐杖砸在地上。吵了這麼久,坐在上方的五叔公烏鎮終於發飆了,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少在那裡說些白話!現在不是什麼程度,是抄!家!滅!族!”他用拐杖在地上敲著,“抄家滅族!”
周圍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
老人環顧四周,倒回椅子上,一邊喘氣一邊說話:“還沒明白嗎?不是什麼程度,錯了之後不是給三成還是六成的區別,你要是說錯了,就是抄家滅族!現在這裡的所有人,這裡的、外面的,你家裡的老婆孩子,死的死,發配的發配。這個時候,你們都知道了吧……別吵了,說點兒有用的。”
“只能……只能去走一些大人的門路……”烏承遠猶豫了一陣,說道。
上方的烏承厚搖了搖頭:“十天的時間,三省六部級的大人們,錢再多也走不通了。”
五叔公烏鎮緩了緩氣息:“若談崩了,真的有這麼嚴重嗎?大家先想想這個吧。”
“陳家跟呂家也盯著我們,他們以前做皇商,現在想要更大的發展道路,他們……有以前的官場關係,我們烏家若倒了,讓出份額,他們一定很高興。”
“牆倒眾人推是肯定的。”
“而且真的要打仗了,如果是以前……”烏啟隆皺了皺眉,“多半有轉圜的餘地……”
“打仗了未必就一定會出事,可能性有多大?”烏承洛說道。
“我不知道。”烏啟隆坦率地說道,隨後環顧一周,“各位叔叔伯伯,你們覺得呢?你們……敢冒這個險嗎?”
抄家滅族這種事情,終究取決於皇帝的心情,若只有某一個因素,或許還可以冒冒險,然而打仗前夕加上事情曝光後各個布商可能的推波助瀾,再加上皇上聽到這件事情後可能有的綜合反應,就沒人敢冒這個險了,眾人一陣沉默。
五叔公又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那這點還有什麼好討論的?”
“未必沒機會。”烏承克想了許久,方才說道,“那寧立恒的說法很簡單,無非讓我烏家用錢來買時間,但生意總能談的,他的話裡,到底有多少是虛張聲勢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要看看蘇家有多想要平穩交接,如果不穩,他們要花多大的力氣,這中間,具體又是誰在策劃,誰在拍板,總要先弄清楚這些事才行。”
烏承厚點了點頭:“無非是蘇愈、蘇檀兒、甯毅這三個人。”
烏承遠皺眉道:“甯毅怎麼樣我不清楚,但蘇愈、蘇檀兒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一次試探就談崩了怎麼辦?”
烏承厚沉默片刻:“得看他們有多果決、多想要了……”
“蘇檀兒最近也不好過。”烏啟豪抬起頭,“我烏家終究有機會。而且就算情況再壞,我們也能撐上幾個月甚至大半年……蘇檀兒現在一定迫切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事情由她主導,我覺得……一定有談判的餘地……申請延後的消息公開的時間是最關鍵的,如果能拖過這幾天,我們也許可以放假消息,讓市面上不知道該信什麼。”
“這樣也只能避免一部分人察覺,蘇家一放消息,信的一定會有,亂放流言只能蒙蔽一部分人而已,而我們一路活動至少需要一兩個月……”有人搖了搖頭,“要找弱點可以先想想控盤的到底是誰,我覺得這個局不像是蘇檀兒在控。”
“蘇愈以前也沒用過這樣的法子,不像……可除了他們,總不至於真是那個寧毅吧?這種事情可不是光靠聰明就能做成的,只能依靠蘇愈、蘇檀兒這樣的人,而且我們以前也查過,他根本沒經驗……”
嗡嗡嗡的議論聲中,五叔公在那邊歎了口氣,朝坐在那兒又沉默下來的烏啟隆示意了一下:“啟隆,你與那寧毅接觸最多,你說呢?就算真是他布的局,他究竟該如何對付?”
烏啟隆望了他一眼,有些猶豫:“我、我有些想法,但是……”他搖了搖頭,“這些不好說……”
生意場上,把握住了對手的輪廓,才能真正開始做文章,想要制定策略擺脫危局也是如此。如果對手布了個看似完美的局,那麼就只能從對方的性格方面找弱點,猜測有什麼東西是對方把握不到的。蘇家與薛家相爭多年,烏家一直在旁邊看著,可對這寧立恒,到得現在也沒人瞭解,或許只有與之接觸最久的烏啟隆能夠在這個時候勉強拼出一些輪廓來。
“現在想起來,有一點,我們大家都略過了……”過了片刻,烏啟隆歎了口氣,還是說了出來,“蘇檀兒這個女人的性格,大家多少都知道。兩個半月以前蘇伯庸遇刺,她忽然病倒,我們以為她是因為壓力過大——她當時的壓力也真的很大,我們打聽了,她生病是真的,所以我們沒有懷疑,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其實是有問題的。”
他這樣一說,旁邊有人反應過來,烏啟豪說道:“她那一個月都沒出現……”
“是啊。”烏啟隆點點頭,“以蘇檀兒的性格,風寒最初的幾天過了,退了燒,她是不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一直臥床養病的。可當時偏偏是寧毅接手了,所以大家只覺得有些滑稽,但蘇家一直高調宣傳黃布,步子沒有落下,我們都覺得蘇檀兒是沒辦法處理瑣碎的事情,所以只把握了大局。也是因為這樣,寧毅表演了幾次之後,我們覺得,就算她大局上把握得好,細部上總會有空子讓我們鑽……
“現在說起來也許馬後炮了,不過,以蘇檀兒那種性格,在那個時候,她怎麼可能在家裡待得住,寧毅不懂她肯定懂的……幾天前寧毅跟我說了那些事情我才反應過來。他說,當時是由於黃布褪色,蘇檀兒才會倒下去……這樣一個女人,蘇伯庸遇刺,蘇家遭遇內憂外患,光憑這些根本不可能讓她躺上一個月。這些事情我們疏忽了,可是回頭想想,她倒下的時候,蘇家大房根本沒有主心骨,她那時候的狀態也不可能做出這種算計,肯定就是這段時間,寧毅做好了計劃。所以幾天之後她燒退了也沒有下床,而且蘇家那位老爺子也沒有干涉……
“然後所有人都進了這個局。看起來這個寧毅什麼都沒有做,可現在想起來,我們當時甚至一點兒不妥的感覺都沒有,連想都沒有想過。皇商決定後的一個多月裡,寧毅直接拋開了這件事,我們回頭計算了好幾次,都沒有一點點懷疑……各位叔叔伯伯,所有的事情都是恰到好處,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讓我來說他到底算什麼樣的對手,那根本就……根本就……”
他皺著眉頭,猶豫了好久都沒能斟酌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然而周圍的人大都能看到那個勾勒出的輪廓了……

“說明白了,無非就是簡單的借花獻佛。也許很多人能想出來,但真要實施下去,難度太高了——要誘使人家有心思,又不能太過刻意,每一個環節都要恰到好處,否則,那烏家在商場上也是老手,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只要出一點兒小問題,他們就能抓出漏洞來……”駙馬府的涼亭中,康賢笑著搖了搖頭,“當時蘇家有內奸,甯毅也不可能跑去教所有人演戲,他又是入贅的身份,要掌控全盤,談何容易,可他就是這樣一點點勾起了人家的心思,而且看起來誰都沒有察覺。烏家人以為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偷了蘇家的方子,渾然不知寧毅在背後操了多少線。當時我也著人盯著蘇家,呵呵,竟也是毫無所覺。他當日說出那句話後,我也如你一般愣了一陣子,想清楚之後,後腦勺都是麻的……厲害啊……
“舉重若輕、一絲一縷地把這個局做好……許多事情看起來神奇,許多想法或許簡單,但決定成敗的,往往就在這些旁人看不到或者察覺不出來的細部上,類似的事情,或許也只有老秦……喀……”
他說到這裡,停下話語,微微歎了口氣。
周雍皺了皺眉:“姑父說秦公,莫非指……”
康賢搖了搖頭。其實他提到的這事眼下已經不算必須嚴守的秘密,不過還是不好多說:“立恒此次所做之事委實令人讚歎。差不多要真正見分曉了,呵呵,到時候你我便看看那些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吧。小佩與君武能拜其為師也是一件幸事,德方切不可怠慢了。”
“此事自然,絕不敢怠慢。”周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表示自己如今對那寧毅刮目相看,“倒是聽說他不願為王府客卿,不知為何?”
這事他早些時日聽了便拋諸腦後,這時候才又想了起來。
“呵呵,立恒此人,性情與旁人不同,時日久了你便明白了,倒不是他對王府有何意見。德方可知,當日他雖然對商事說得隨意,與人下棋之時卻仍舊有些心不在焉,所為何事?”
“莫非遇上了什麼麻煩?”周雍皺眉問道,決心把這事記下。
康賢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非也……哦,不過說麻煩倒也麻煩,只是並非旁人能夠解決。當時他對牽涉蘇、烏兩家生死存亡之事都解決得輕描淡寫,但仍有為難之事,我與秦老也有些好奇,他說出來之後,呵呵,我等才覺得實在有趣。原來那日在外,有一女子對其吐露心意,他本為蘇府贅婿,因此對將來該如何安排猶豫難決……”
周雍眨了眨眼睛,隨後啞然失笑:“竟是此等小事,男兒三妻四……呃……”他原本打算很豪邁地說出來,不過考慮到面前的姑父只有一個妻子,終是不太妥當,於是打住了,話鋒一轉,“喀,此人倒的確是至情至性……”
“呵呵,說起來,那女子我與秦老也認識,確實不錯。她原是風塵中人,不過向來潔身自好,後來自贖己身……”

靜謐的夜裡,蘇府小院的二樓廊道邊,甯毅與蘇檀兒正望著天上的圓月,一邊吃東西、吹風,一邊說著話。
今天兩人很無聊地啃著沒什麼創意的食物——大餅。
“跟烏家談判的時候,說話要霸氣一點兒。”
“嗯……不過霸氣一點兒該怎麼說?”
“呃,譬如……別傷心啦,畢竟人活著……”
“相公會把人氣死的。”
“不會的,都是商場精英——嗯,十四的月亮也很圓。”
“可惜不是八月十五。”
“怎麼忽然想到八月十五了?今年的詩會沒去成,可惜嗎?”
“沒有啊,我在想,當日害得相公沒去成,就不能看見相公再寫詠月詩讓那幫才子無詩可寫的情景了。”
“沒那麼誇張。”
“要不然相公今日再寫一首吧,慶祝烏家完蛋。”
“好啊。”
“咦,真的寫?”
“呵呵,才子嘛,寫詩這種事,當然信手拈來。”
蘇檀兒凝神以待。
“大海啊,你都是水!”
“嗯……”
“駿馬啊,你四條腿!”
蘇檀兒的臉開始抽搐。
“月亮啊,你那麼圓!”寧毅表情淡定。
“……”
“烏家啊,你完了蛋。”
蘇檀兒的頭已經低下了,同時還在拼命往嘴巴裡塞大餅,以制止身體的顫抖。
“完畢。看吧,詠月,詠烏家完蛋。”
“嗯……呃……喀喀……呃……”
“你怎麼了?”
“呃呃呃……”
“你想掐死自己嗎?”
月色下,寧毅沒好氣地笑著拍拍妻子的背。這樣看過去,蘇檀兒的身影委實有些單薄。
她好像快要被噎死了,並且開始拿腦袋撞寧毅的胸。
“今年也許是我笑得最多的一年……”在做著這種幾乎從未做過的毫不淑女的動作時,她如此想著……

過了農曆十月中旬,天氣還不甚冷,不過要熱也熱不起來了。這幾天,原本似乎變得殺氣騰騰的江甯織造業漸漸沉寂下來,將肅殺的氣氛壓了下來。姑且認為是大變之前的壓抑與寧靜吧,皇商烏家將要交貨,另一方面,蘇家提前的宗族大會召開在即,在這個時間點上,後者或許比前者更能吸引眾人的眼球。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先是蘇家想要上位奪皇商一事在江甯織造一行鬧得沸沸揚揚,後來又是蘇家出了問題,或許便要分裂、衰弱,這件事竟同樣將眾人的眼球吸引過來。反倒是成為勝者的烏家,雖然部分是因為保持了皇商一貫低調的作風,然而到得此時,吸引的目光竟還是不如蘇家多。不過,旁的商家每每說起,也只是教導旁邊的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便該如烏家這般沉穩大氣方能成就大事,至於跳來跳去的,到最後怕也只能成為小丑。
距離蘇家的宗族大會僅有不到五天,和煦的陽光裡,風塵僕僕的馬車穿過江寧的街道,一路往蘇家的方向而去。剛過晌午,馬車在蘇家的大門前停下,便有等候的家丁迎了上去。馬車上下來的一是四十多歲舉止沉穩的中年男子,一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少婦,家丁與那中年男子說話的時候,少婦舉頭望瞭望蘇家的大門,面有憂色。
“嚴掌櫃的說表老爺和表小姐可能今天便到,因此吩咐小的在這裡等著。”
被他稱為“表老爺”的中年男子名叫蘇雲松,如今是蘇家在鄧州一帶的大掌櫃。他不僅是蘇家的外戚,而且能力出眾,在整個蘇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時也是蘇家大房的有力支持者之一。蘇家這些掌握實權的掌櫃中,如果說江寧一地的核心是廖開泰,那麼在外地,便是他的影響力最高。
與蘇雲松同來的是他的女兒,也是蘇檀兒的表姐,蘇丹紅。
這時候蘇丹紅開口問那家丁道:“檀兒妹子今日在家中嗎?”
“二小姐早上便出門了,這些日子皆是如此,大概要到晚上才會回府。”
這樣的答案蘇丹紅心中早有準備,但還是皺了皺眉:“想來也是了。不過……前面才生了一個多月的病,現在又整天操勞,真是難為她了。”
後面這話她是跟旁邊的父親說的。蘇雲松歎了口氣,拍拍女兒的肩膀:“她要做這事,便該有這準備,別多想了,先進去看看你大伯的傷勢吧。”
說話間,幾人朝蘇府之中走去。
最近一段時間,蘇家一天天熱鬧了起來,一般來說要到年尾才會出現的盛況提前一個多月出現了——一名名掌櫃、親朋從各地往江寧聚集,他們都已知道了蘇家目前的情況。宗族大會上,這些人總能發揮些影響力,大房的、二房的、三房的皆是如此。蘇丹紅已有夫婿,這次大概是為了讓蘇雲松回來,她的夫婿仍在鄧州坐鎮,而蘇丹紅擔憂親密姐妹,因此獨自隨了父親過來。
他們一路上遇上了好幾位認識的掌櫃,遠遠地打了招呼,走了一陣子,竟遇上了席君煜。他是江甯一帶掌櫃中的佼佼者,能力出眾,也是在蘇雲松在江甯任大掌櫃期間嶄露頭角,雖然當時雙方的交情不算深厚,但對彼此的觀感都很好。雙方打了招呼,席君煜和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進去。事實上,此時的席君煜也是風塵僕僕,頗為忙碌。
轉過前方的小道,雙方說著江寧布行如今的局勢,蘇丹紅朝前方指了指:“爹,習安之。”
遠處一名蓄著山羊鬍子的男子朝這邊笑著一拱手,蘇雲松便也拱手回禮,席君煜同樣回禮,隨後才小聲說道:“習安之、於大憲他們早幾天就到了,在家中替二老爺、三老爺遊說,起了不少作用。”
習安之、於大憲都是二房、三房中比較得力的管事之人,相比二房、三房平庸的第三代,他們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蘇雲松皺了皺眉:“聽說家中五叔、七叔他們都已經被說得動了心了。”
席君煜在旁邊默默地點頭。
蘇丹紅道:“爹爹,這次你可得好好跟三爺爺說說,若不然就真糟了。”
“能說的當然說,可事情已經這樣了……”蘇雲松歎了口氣,“你三爺爺也不好過,看運氣吧。不過……路上便跟你說了,事若不成須放手。其實你檀兒妹子這次趁機退下來也好,你以往也說了,她一個姑娘家,總是這樣操勞也不是長久之計……席掌櫃你說呢?”
席君煜沉默半晌,抬頭道:“形勢比人強……”
聽他這樣一說,蘇丹紅父女也沉默了,過得片刻蘇丹紅才道:“總是心裡過不去。”
“我在,廖掌櫃他們在,保大房衣食無憂、悠悠閑閑總是沒問題的。”蘇雲松如此說著,話語之中有一份篤定與沉穩。
雖然大房當不了家主了,不過他與廖掌櫃這些人的影響仍在,保著大房不被欺負的基礎還是有的,其餘的,保不住也就只能放開了。
蘇丹紅沒有父親這般看得開,過得片刻回頭問那家丁:“檀兒妹子出去了,甯姑爺在嗎?”
去年年關時她見了寧毅幾面,當時印象還不錯,但這時候的印象已經沒有那般好了。
那家丁想了想:“姑爺他……也是每天傍晚才回。”
“哦?他還知道幫忙做事嗎?”蘇丹紅稍稍展顏,見家丁有些猶豫,她疑惑地望著他。
片刻後,席君煜歎了口氣:“說吧。”
“姑爺他……在書院教書,上午教完了,下午大概在外面遊玩……”
“什麼?”
“別生氣了,這家裡……”席君煜望望四周,安撫了一番,“這家裡說的話也不太好聽。”
“哼。”
見蘇丹紅滿面怒色,席君煜也不好多說,他把握著分寸,見蘇伯庸居住的院落將至,便躬身告辭。
“早知道,讓檀兒妹子嫁給他就好了。”望著席君煜遠去的背影,蘇丹紅悶聲說道。
蘇雲松在旁邊皺了皺眉:“別說這種話。”
蘇丹紅低下頭,心中卻想著,等到表妹回來,要跟她聊聊這些事。至於怎麼聊蘇丹紅還沒有想好,只是覺得有些不悅要說出來。記得去年過來的時候,表妹跟她這相公可還沒有圓房呢……

世事紛紛亂亂、擾擾攘攘。
以蘇伯庸忽然遇刺為導火索,最近這幾個月的時間裡,蘇家好像是受了某些詛咒,又像是打了某種激素一般,充滿了各種激烈的衝突與碰撞,那些因為導火索被激發出來的欲望混雜在其中。有些人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偶爾會笑出聲來,但未必是因為開心,或許只是因為可笑和無聊,例如寧毅。有些人試圖推動這些欲望的變化,例如蘇檀兒、老太公,又如蘇仲堪、蘇雲方,等等。
在這樣的亂局當中,就連寧毅也不能獨善其身。如他一般受影響小的自然也還有,但並非因為這些人看得清楚局勢,反而多半是因為看不清楚。
豫山書院,甯毅班上目前還有十一名學生。這個數量算上了新來的兩位學生,也就是說,原本的十多名學生目前還剩下九名。
家中的明爭暗鬥擴散到了書院,好幾名學生都因此被家中父母強迫離開了。剩下的九人當中,好幾名也在每天談論老師,也有說他敗壞了大房,搞砸了大房的生意——這些事情家中每天都在議論,他們不可能不受到影響。
小七覺得這位二堂哥挺委屈的,因此最近心中有些難過。
作為蘇雲方二女兒的小七,眼下已經是這個班上除了周佩以外唯一的女學生。她原本有個夥伴,可惜也被父母強迫離開了。她反倒沒有走,蘇雲方大概是考慮到這樣顯得他三房豁達。
小七知道大房和自家三房在爭,可在她來說,現在還不太明白一家人到底是在爭些什麼。她喜歡漂亮又厲害的二堂姐,也喜歡現下當她老師的毅哥哥。毅哥哥已經會那麼多東西了,總不可能什麼都會吧,爹爹和二伯他們也太欺負人了……其實是蘇雲方在家中談論過寧毅,笑著說書生本來就不可能懂那麼多,很正常,所以小七才知道這些。
聽見旁人的議論,她想要反駁,可不知道該怎麼說,也想要安慰一下毅哥哥,又不知道該怎麼去說這事。不過,這幾天家中有關大房、二房、三房的議論越來越多了,心中擔憂的小女孩今天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在放學之後偷偷跑去了夫子們辦公用的房間。
寧毅今天要整理一些東西,走得比較晚,無意間往房間外看去時,發現小女孩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老師嘛,就喜歡乖巧的學生,這個學生怕是所有人中最乖巧的了,他於是笑了笑:“小七,有事嗎?”
發現自己被看到,躲門外的小女孩低著頭出來了:“先、先生……呃……”小女孩猶豫了一陣,隨後還是決定用原本想好的理由做開場白,於是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先生今天說的寫詩詞的那些方法,小七不太懂……”
“嗯?”
寧毅的課程是從《論語》到《中庸》這樣講解過去,偶爾穿插一些詩詞的基本概念,今年九歲的小女孩理解能力有些不夠。甯毅在詩詞上其實也沒什麼造詣,但過來這裡一年多了,教書、看書久了,基本功還是有的,當下笑著將人叫了進來。他看看小女孩的那張紙,上面竟然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詞,語法稚嫩,也並不是非常通順,但基本上做到了對仗工整,而且押韻,有它的中心思想,這就厲害了。
寧毅對著那首詞稍稍講解了一會兒,心中想著今天可以拿這首詞到秦老或者雲竹那邊炫耀一番,但片刻之後就察覺出不對來。小女孩吞吞吐吐地說著話,說家裡人怎麼怎麼樣,又說他很厲害很厲害什麼的,這是想要開導他別傷心呢。
他很開心,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口中連忙證明自己不傷心:“當然不傷心啦,你毅哥哥是江甯第一才子。嗯,不過小七寫詞的天分這麼高,以後估計會比我厲害,這首詞送給我好不好?”
“嗯嗯。”小女孩點點頭,片刻後又狡猾地補充了一句,“毅哥哥寫一首詞換好不好?”
“好啊。”寧毅笑著執起毛筆寫了一首,將宣紙交給小女孩,然後將小女孩的宣紙折起來,“交換,以後你這首就歸我了,我這首歸你,好不好?”
“嗯。”小七用力點點頭,將那首詞看了好幾遍,她也不清楚好不好,還問了幾個生僻字,隨後將宣紙珍而重之地放進懷裡。

下午,書院之中通常是些雜課,周佩與周君武今天沒有過來,甯毅班上的一幫孩子隨著其他班級出去蹴鞠,幾個小女孩在旁邊的草地上玩耍。
蘇崇華在書院裡巡視了一圈。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心情都非常好。
大房終究是撐不下去了,他是親近二房蘇仲堪的,一旦大房失勢,接下來佔優勢的顯然就是二房。他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野心,當個山長也就足夠了,但大房失勢之後,那個寧毅顯然會更好管,更容易壓住,書院的局勢也會更穩,他能得到的好處不管是什麼,肯定會更多。
說服五叔的事情,他還幫了不少忙,眼下一切順利,就等幾天之後的宗族大會召開了。
環顧四周,書院的弟子們玩鬧正歡,他以往最重視的寧毅已經走掉了。他懷疑最近這段時間寧毅每天在外面借酒消愁。這也是人之常情,隨他去吧。這人才華還是有的,他沒了威脅之後,自己也好更加重用他嘛。低落一段時間也無所謂,是好事,對誰都好……
突然,啊的一聲,女孩子的尖叫傳來,一張稿紙被風吹了過來,在地上滾啊滾啊,一個小女孩正在往他這裡跑。哦,是小七。蘇崇華笑了笑,平日裡他也蠻喜歡這個小侄女的,於是跑上去幾步,俯身將稿紙撿了起來,笑眯眯的:“小七啊,跑慢點兒,跑慢點兒,別摔著了。”
稿紙上有字,是一首詞,他於是低頭看了看。
“呃……《定風波》?”
豫山書院外庭的小草坪邊,蘇崇華笑著往那紙上看了看,隨後微微皺起眉。這時候小七跑了過來:“山長伯伯。”
“嗯。”
“山長伯伯,那是我的。”朝著蘇崇華恭敬地行了個禮,小七望著宣紙,笑著說道。
蘇崇華看著可愛的小女孩,將稿紙遞了回去,待到小七接過,珍而重之地折疊起來準備放進懷裡時,蘇崇華的笑容中才帶了些猶豫。
詞他只看了開頭的一點點,但字跡他可是認得的。
《定風波》……
這個詞牌名令得他心中有些在意,於是說道:“小七啊,可以把那個……給伯伯看看嗎?”
“啊?”小七停下動作,眨了眨眼睛,隨後哦了一聲,將詞稿雙手遞了過去,抿著嘴望著他。她似乎想要提醒山長伯伯別把稿紙弄破了,但又覺得這樣太沒禮貌,於是最終沒有說出來。
蘇崇華笑著接過稿紙,小心地打開,輕聲讀了一遍,皺起了眉頭,隨後又從頭看了一遍,好半晌,方才神色複雜地歎了口氣,看看旁邊的小七,笑了出來:“小七啊,這首詞……”
“我的。”
“呵呵,知道,是立恒先生寫給你的嗎?”
“嗯。”小七點了點頭,“毅……呃,先生他跟小七換的,說是小七的了,要小七好好保管。”
“哦。”蘇崇華想了想,點點頭,隨後將宣紙交給小七,“一定要好好保管。”
小七將詞作收入懷中走了。蘇崇華望著小女孩離開的身影,好半晌,方才搖了搖頭,笑了出來。立恒這人,才華果然是有的,不過到得這個時候還在寫什麼《定風波》,還只寫給一個小姑娘看,也是因為知道只能孤芳自賞、自我安慰一番,放出來會被人笑嗎?
寧毅現在已經不怎麼重要了,而自己今天下午還有些事情,晚上有個詩會要赴,於是蘇崇華將此事拋諸腦後,去處理其他事情了。

下午看起來依舊安閒寧靜,織造業的緊張氣氛並未傳至江甯的平民身上,大街小巷,行人穿梭;酒樓茶肆,樂聲輕揚,偶爾也會有人聊起眼下江寧的趣事,布行的蘇家、烏家也會被提起。也是在這個下午,某座稍顯僻靜的茶樓中,蘇檀兒與幾名經過篩選、真正信得過的掌櫃以及三名丫鬟,跟以烏承厚為首的烏家人見了面。
“寧毅……為何不來?”沒有多少招呼,環顧周圍之後,這便是烏承厚的第一句話。
“商場小道,夫君素來不喜,那日寫詩奉勸世伯之後,他便再未過問了,妾身也不好再為此事煩他。”
蘇檀兒平素在商場上應對進退皆極有分寸,但隱形的強勢作風是誰都能明白的,雖是女子,卻從不願屈居人下,但她這時候仿佛依附在夫君羽翼下的柔弱言辭反倒更令烏承厚憤怒。特別是那句“寫詩奉勸世伯”,儼然是將那日的“朱門先達笑彈冠”再拿出來說一遍:夫君把事情做完,又提醒了你一遍,你還反應不過來,那我們這邊也懶得管啦,對你們來說是大事,對夫君來說不過小事而已。
“呵呵,如此說來,賢侄女與我烏家這許多人所行之事,尊夫倒是半點兒也沒放在眼裡了。”
蘇檀兒笑了笑,神情帶著幾分理所當然,道:“與世伯無關,只是侄女性子太過執拗,將成敗看得太重。當日若非憐惜檀兒身在病中,夫君也不至於因為這等小事出手。今日之事,夫君在兩個月之前便已預見,便是此後的發展,樁樁件件,他也安排得清清楚楚,待會兒侄女便說與世伯聽聽。夫君的才學見識、運籌帷幄,檀兒不如遠矣,世伯不必為此事生氣……”
“哼!”
風吹過茶樓附近的巷角,將這些並不熱絡的對話吹散在空氣中。附近是行人往來的街道,下午的時間就在這樣的行人穿梭間漸漸過去了。到得傍晚時分,蘇檀兒與三名丫鬟坐著馬車往家的方向趕,後方有幾名掌櫃的車跟著。蘇檀兒拉開簾子看看外面的天色,隨後笑了起來。
“嬋兒,你說,我之前跟烏家那些人說的話霸氣嗎?”
“呃?”料不到自家小姐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小嬋愣了愣,傻眼了,“什麼?呃,霸……氣啊……”
“嗯,我也覺得很厲害。”蘇檀兒想想,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今天的小姐有些奇怪,但骨子裡還是沒變,從從容容地與烏家那幫人交涉著,就是一開始說姑爺的那些話誇得有些過分了,連三個丫鬟都覺得有點兒臉紅。後來烏家人覺得她有插科打諢的嫌疑,便不再提及有關寧毅的事情。
“不過啊,小姐跟烏家那些人說了姑爺的事情之後,曹掌櫃他們可是被嚇到了呢,嘻嘻,他們還不知道為什麼烏家會秘密地把這麼多東西給我們。中間休息的時候,婢子聽到他們在議論:‘啊,原來甯姑爺這麼厲害嗎?兩個多月以來,就這時候最開心了。’”
後方跟著的幾名管事和掌櫃並非在蘇家多麼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基本上是由甯毅與蘇檀兒共同甄別出來,與此事無涉的中層人士。這次與烏家交涉,就算烏家能老老實實把整個烏家拿出來給蘇家選,整個過程也相當煩瑣。嬋兒、娟兒、杏兒雖然也能幫幫忙,但光憑她們,還是弄不清楚這麼多事的,接下來的幾天,還需要這幫人幫忙。
蘇檀兒只是命令他們過來做事,要求保密,並沒有跟這幾人說太多,因此以曹掌櫃為首的幾人自然不是很清楚內情,但他們在蘇家,對於這兩個半月以來的形勢沒什麼不明白的,眼看著塵埃落定,誰知蘇家陡然出了這一手,聽著蘇檀兒與烏家人的對話,看著烏家那幫人一臉憤恨卻要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表情,他們哪裡還會不明白是烏家在這樣的情況下吃了大虧,蘇檀兒反敗為勝了。
事情轉折如此之大,保密到這種程度,聽起來竟然是家中甯姑爺做的主導。這兩個多月裡,也不知甯毅與蘇檀兒這對夫妻在暗中做了多少事情。看著大房要出事,他們原本對寧毅腹誹不已,偶爾閒聊起大抵也會搖頭一番,替蘇檀兒感到不值,這時才在工作的空隙搖頭感歎這對夫妻的算計之深。
如果按照蘇檀兒說的能吃下多少就吃下多少,在這之後,整個烏家恐怕都得一蹶不振。
此時知道這等振奮人心的事情的,還只有後方幾輛馬車上的區區數人。一路往家的方向趕去,途中遇上甯毅,蘇檀兒停下車讓他上來。後方幾輛馬車上的掌櫃們望著他的目光已經大變樣,感慨、歎息、佩服、猜測混雜在一起。接著,蘇檀兒下車叮囑了他們一番,隨後雙方暫時分道揚鑣。
回到蘇府,蘇檀兒才知道表姐今日到了。對於這個名叫蘇丹紅的表姐,甯毅不是第一次見,明白蘇檀兒與對方之間的關係,便陪著她過去了。不過,隨後的見面談不上有多愉快,蘇丹紅對他明顯不冷不熱的,寧毅大概知道其中的原因。晚飯之後,他一個人出去散步,快到院門的時候,蘇檀兒跟了過來,代表姐向他道歉。
“沒什麼,她為你擔心而已,壓力也大,我不會放在心上,你回去陪她吧。”
“嗯。”蘇檀兒抿了抿嘴,隨後又道,“讓小嬋陪著你吧。”
說完蘇檀兒將小嬋叫過來,讓她陪著寧毅出去散步。
蘇丹紅與蘇檀兒互為知己,一番察言觀色之後,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情緒多有不該,至少是讓蘇檀兒為難了,於是道了個歉,但隨即又道:“不過……若不是他,也不至於就這樣丟了皇商的生意,你都準備這麼多年了,我也覺得可惜。”
“紅姐,你不知道……”
“你跟他還沒圓房吧?”蘇丹紅既然過來了,晚上大抵是跟蘇檀兒一塊兒睡,此時看看她閨房的佈置,便猜到了一些內情,“其實……你就當開玩笑吧,當初你若是嫁給席掌櫃,這事……怕是會不一樣。”
蘇檀兒蹙了蹙眉:“紅姐,這玩笑以後別開了。”
“嗯?”蘇丹紅皺起眉頭,疑惑地望著她,“你對你這相公,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啊?”
“我……我也不知道呢……”蘇檀兒搖著頭,臉微微紅了。
對寧毅的感情是怎樣的,她其實真說不清楚。就如同蘇丹紅指出的,兩人成親這麼久了,到此時還沒有圓房,在蘇丹紅看來,委實是生分了,但在蘇檀兒看來,假如自己的相公還是曾經的那個書呆子,雙方相處了一年多快兩年的時間,她大概早就認了命,圓了房,偏巧在眼下,還得過一段時間才行。
其實以好感而論,若只到“認命”的程度,或許去年年關便差不多了,但與相公的相處,對她來說,是很奇怪的事情。若放在千年之後,類似的事情大概得叫作“談戀愛”,但在這時,誰家的姑娘能有這樣的機會,她身在其中,也是好奇、忐忑兼而有之,無法歸類到某一種心情裡。直到前次病倒,她才有了說出圓房那番話的機會,只是此後一直臥床,臥床過後又一直處理事情,以穩住目前的烏家,只能等到諸事定下之後再好好安排這件事。
到得此時,她已經將這事看得很重了,不願意如同“認命”一般馬馬虎虎地做,認為得有儀式感,但又不想讓外人知道她與夫君現在才同房,這樣大家或許又會說夫君的閒話。總之蘇檀兒也是蠻苦惱的,因為時間差不多了。

這天晚上,蘇檀兒與表姐睡在一起,她拉了拉蘇丹紅的衣袖,小聲問道:“紅姐,你說……夫妻住在一起的時候……到底是怎麼弄的?”
饒是她平素在商場上強勢,這時候聲音也是細若蚊蠅。以蘇丹紅此時的心情聽來,其中似乎有些蕭索的味道:“你……你幹嗎這時候問這個?”
“那個……成親的時候……我跑掉了,沒有聽……聽娘和那些大嬸說這個……但這事又不好去問嬋兒、娟兒她們。”
蘇丹紅心中一時間有些傷感,又想起父親和席君煜他們說的那些話。表妹一向性子剛強,但這次真是形勢比人強,表妹估計是認了命,想要在這之後擺脫女強人的身份,安安分分做個歸家娘吧。偏巧這事她那相公還得負些責任,往後過起日子來,她的心情怕是不會太好。
於是,此後幾天裡,她對寧毅的觀感一直沒有改善過,每次看見寧毅都有些不冷不熱。不過,她不冷不熱,寧毅也就對她不冷不熱,這方面分不出高下來。蘇丹紅每次看見甯毅與蘇檀兒走在一起,想起蘇檀兒要“認命”,都有一種“鮮花插在牛糞上,好白菜快要被豬拱了”的感歎,仿佛寧毅變成了一頭豬,正拿著蘇檀兒這棵白菜拱啊,拱啊,拱啊的。她自然不知道,蘇檀兒這棵大白菜眼下想的是在身上綁條紅綢巾,讓自己被拱倒的過程更正式一點兒,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介意和逆來順受。
也只有住到了蘇家,她才能切身體驗到眼下蘇家大房承受的那股壓力。宗族大會一天天逼近,二房、三房開心地到處活動。一切已定,大房原本就勢單力孤,這時候更是顯得眾叛親離,任何人看過來的眼神似乎都在說“過幾天你們就要失勢了”,偏偏她自己都得認同這樣的看法。蘇仲堪、蘇雲方、習安之、於大憲……一個兩個都在以勝利者的姿態高談闊論……
在這樣的情況下,蘇檀兒每天早出晚歸,疲累是看得出來的,至於偶爾的陽光和開心,更像是確定了什麼都挽不回之後的認命,讓她心疼,而整日裡悠閒無事的寧毅顯得更加礙眼。有時候蘇丹紅忍不住冷嘲熱諷幾句,寧毅毫無慚愧之色,還奇怪地看看她。有一次蘇丹紅諷刺他,他忽然開口:“我剛才在想啊……”
“什麼?”
“表侄的名字,為什麼不叫蘇化劑?”
“呃……”蘇丹紅愣了半晌,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個,“我夫家又不姓蘇……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對嗎?我覺得不錯啊,你喜歡的話,跟檀兒的長子可以叫這個……”
寧毅首次被打擊到,歎了口氣,灰溜溜地跑掉了,蘇丹紅想了半天不知道為什麼。
事實上,寧毅之前就開玩笑般地想過,反正他是入贅的,可以考慮女兒叫蘇丹紅,兒子叫蘇化劑。這一次他是覺得蘇丹紅太過無聊,於是順口諷刺了一句,諷刺得太順口,說了之後才反應過來對方的丈夫可不是入贅的。蘇丹紅歪打正著,寧毅被自己的調侃攻擊到,一時間有些沮喪。

五天、四天、三天、兩天……時間在蘇家這樣的氣氛裡奔向宗族大會召開的日子。
這一天是農曆十月二十四,距離烏家第一批燦金錦的交貨期限還有一天。晨光熹微,霧氣彌漫在這片乳白的光芒裡。
蘇家這天早晨的氣氛極不尋常。
猶如新生一般的感覺洋溢在這片宅邸當中,對許許多多人來說,似乎推開門時的感覺都有些不同。蘇雲方打開房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隔壁的院子裡,名叫於大憲的掌櫃朝著東方投去目光。蘇仲堪從淩晨開始便在院子裡坐著,看著霧氣飄移,看著晨光升起。習安之從院門外走過,朝他拱了拱手:“二爺,早上好。”
今天會有一場戰爭,一場他們贏定了的戰爭。或者說,今天晚上,他們要讓一件事情得到確認,進而收割果實。

蘇家之外,也有許許多多人正在暗暗注視這邊的情況。
薛府中,幾個兄弟在清晨碰了碰頭。這時薛延正站在屋簷下,朝蘇府的方向望過去,與眾人相視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今天晚上我做東,去柿子街那邊新開的一家月香樓吃飯。”
柿子街與蘇府相距不遠。
“蘇家的事情,今晚要有結果了”,類似的話,正在不少經營布行的家庭當中響起。

甯毅不在蘇家的宅子裡,他維持著晨練的習慣,奔跑在那片霧氣中,眼下已經離開蘇府好遠。方才他經過了河邊那棟小樓,與門前美麗嫺靜的女子打了個招呼,不過他還得跑上一陣,折回之後才會在小樓裡坐坐。
對他來說,今天沒什麼不同。
“今天會很忙吧?”進入那棟小樓後,女子笑著為他端上茶水,“立恒家中開大會呢。”
“宗族大會,我是入贅的,不能參加。”寧毅毫不臉紅地說著這話,“所以跟我沒關係。”
那幫傻瓜要開會,他不用參加,真開心……

這幾天,蘇崇華心中偶爾會有奇怪的感覺掠過,具體理由為何,連他自己都說不太清楚。
由於老太公的重視,蘇崇華在蘇家的地位一直不低,而由於豫山書院真正的管理者是蘇仲堪,好幾年來,他都算得上蘇家二房的重要參與者。最近一段時間,二房、三房聯手對大房動手,準備將蘇家這人丁單薄看起來卻最具威脅的一支先排除掉,他也參與其中,偶爾在各種聚會上說說眼下蘇家二房的局勢。雖然外患未除,但至少內憂稍定,在爭奪蘇家真正管理權的道路上已經往前走了一大步,對此,大家都是相當開心的。
今天算是一個大日子。從早晨起來,他心中便明白,遇到這樣的事情,大家的情緒都會有些不一樣。清晨在附近的院子裡遇上蘇仲堪,遇上一些親近二房的掌櫃與管事,大家都是言笑晏晏。
他明白今晚的事情已然定下。蘇檀兒為了爭奪皇商的頭銜花了太多錢,卻沒有帶來任何收益,眼下又導致了外面那幫商家對蘇家的不信任,這些事情,今天晚上都可以拿出來說了。蘇家之中許多人一同發力,一些原本就不贊同女子掌家或者有些動搖的長輩也站在了二房、三房這邊,就連一向強勢的三堂叔這時候也無能為力。
可是,就在二房眾人心中都洋溢著期待的時候,那種感覺不時會浮出來,特別是這幾天偶爾從側面看見寧毅那道悠閒率意的身影時,蘇崇華總會忍不住擔心節外生枝。
《定風波》……
他偶爾想起的,便是幾天前看見的這首詞。
蘇崇華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在江寧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文人,寫詩寫詞這麼多年,能夠讓他一見便覺得震撼的作品不多,偏巧寧毅之前的兩首都是如此——《酌酒與裴迪》自然不算,眼下看到的這首《定風波》也是。當然,若是只看這首詞,他會覺得這首詞只是文人的自我安慰、自我陶醉,明明是敗得一塌糊塗了,偏偏要把自己寫得好似勝者,甯毅還藏著掖著不敢拿出來就是明證。
然而,每次看見寧毅,再結合這首詞作,或是看見其他人寫的一些詩詞之後,蘇崇華的感覺就會有些不同。此時,他便在私塾課室的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寧毅。
“這裡說到籌算之學,大家下午才會學到這個。我不想告訴你們怎麼算,而是想讓你們知道籌算中的一些邏輯體系,就是想事情的原則和辦法,很有趣……在極西之地有一個叫希臘的國家,那裡有一個故事,叫作‘芝諾悖論’。有一天,一個跑得很快的大英雄遇上一隻烏龜,烏龜說‘你如果跟我賽跑,你永遠追不上我’,”課室前方,寧毅笑著講著課,用粉筆在黑板上畫著線,“大英雄說‘我就算跑得再慢,速度也是你的十倍,怎麼可能追不上你’,於是烏龜說‘那我們打個比方,你距離我有一百丈遠,你速度是我的十倍,然後你來追我。當你跑了一百丈,到我現在的位置時,我往前跑了十丈;你繼續追了十丈,但這個時候,我又往前跑了一丈;你追上這一丈之後,我仍然在你前面……你可以一直接近我,但永遠都追不上我’。大英雄覺得它說得沒錯啊,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的課程總是這樣,明明是說《大學》《中庸》之類的課本,偏生要扯上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通常都比較有趣。
後方那個名叫周君武的新弟子舉手道:“先生,希臘在什麼地方啊?”
於是寧毅又笑著開始講解希臘。
看著這般悠閒幾乎全不將今天甚至蘇家最近一個多月來的變化放在心裡的身影,再配上那首《定風波》,古怪的感覺又浮了上來,蘇崇華皺起眉頭,好半晌方才轉身離開。
這立恒,寫詞的功力真是深厚,單憑一首詞作竟能這樣強烈地影響到自己。
蘇崇華心中想著,隨後搖了搖頭。

上午漸漸過去,到了下午,蘇家一些院子裡聚滿了人,熱鬧得猶如年關一般。到得此時,陣營終於變得完全分明——反正已經不用顧忌太多,只要等待今晚的結果便行。大房、二房、三房的一些人還在陸陸續續地趕回來。
蘇愈所在的院子裡今日也是拜訪者不斷。
“我也覺得,二丫頭執掌家中這麼多事情,壓力太大了。她的能力,大家當然知道,若是大房有個能接手的男丁,就算這次出了事,我們也覺得可以讓她繼續管下去,可畢竟……”
“看這三房的形勢,確實不好再這樣硬耗下去了,三哥……”
“唉,若伯庸沒出事……”
待客的房間裡,擺設並不算華麗,但顯得沉穩雍容。蘇愈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拄著拐杖,閉目養神,下方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這些人都是家中的老兄弟了,今晚的宗族大會,歸根結底還是要他們出面拿這個主意。晚上要商量的事情,還是先通通氣,有個大概結論為好。
撇開各種立場與屁股問題,他們何嘗不知道蘇檀兒的能力,可眼下蘇家的情況畢竟是三房奪產。蘇伯庸倒下了,蘇檀兒若再死撐,到頭來恐怕會變成惡性循環的內耗。蘇愈顯然也是明白這些事情的,然而,到得此時,他依然沒有明確表態。
這位老爺子畢竟太有威信了,他不表態,就不可能有個大概結論,這樣的話,到了晚上說不定就會吵起來。都是老人了,他們大都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若老爺子心裡轉不過彎來,晚上非得站在孫女的立場上與眾人死磕,那後果可就難說了。
雖然這些年來蘇愈一直都非常清醒,但人老了,誰也不知道他今晚會不會突然鑽牛角尖。
“所以啊,三哥,這些事情,你總得給個話啊。”
下方的老七有些焦急,站起來說完,又與其餘人互相看了看,有幾個老人也附和起來。
蘇愈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瞄了他們一眼:“給什麼話?”
“二丫頭的事情,你到底打算怎麼辦,總得有個准話啊。你說話,我們心裡也有個底。”
“我心裡都沒底,怎麼給你們准話?”
“不是……三哥,這次的事情……你不能沒底啊,這麼多年來,大家都聽你的呢。”
“到了晚上,總得聽聽老大、老二他們怎麼說,其他人怎麼說,二丫頭怎麼說,這事才分明,大家也才看得清楚。”
“三哥您這就是胡說了。他們說什麼,到時候當然要聽,可大概會說什麼大家都清楚了啊,您不先表個態,我們就……”
“老七,”拐杖戳在地上,蘇愈望著前方這個五十出頭的七弟,隨後目光轉柔,歎了口氣,“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總之,到時候有道理的,你們就跟;沒道理的,你們就不理。大家不說蠻話也就是了,這事我現在也看不清楚。”老人閉上眼睛,繼續養神,“總之,晚上再說。”
下午的日光照射在門口,灑下一大片明亮的光,嗡嗡嗡的議論聲隨後又響了起來……

唰唰唰,唰唰唰,稍顯偏僻的茶樓之中,三個丫鬟與幾名掌櫃一邊忙碌地翻動本子,一邊抄寫東西,對面則是屬�烏家核心的幾個人。日光灑在屋簷下,有風吹過來,偶爾傳來輕微的交談聲。
蘇檀兒坐在一邊安靜地喝著茶。自從烏家服軟以來,一切都很順利,眼下雙方幾乎已經形成了合作的默契,當然,合作的另一方是絕對不會開心的。
烏啟隆也在不遠處安靜地喝茶,看著地上的光斑。第一天之後,烏承厚再沒有來,一直是烏啟隆做主導。
“今天晚上,聽說薛延他們約好了在柿子街那邊的月香樓吃飯,呂家、陳家多半也會有人到。”烏啟隆吐出一口茶沫,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們很關心這事,之後的表情可能會很有趣。”
他說著“有趣”,臉上的表情卻完全看不出有趣來。
蘇檀兒已經懶得拿這些事情來刺激他,第一天算是針鋒相對,首先給人下馬威,此後便不必再這樣做了:“按照之前說好的,其他的事情今天也該告訴我了。”
烏啟隆往旁邊看了看:“待會兒,能晚點兒告訴你就晚點兒告訴你,我高興。”
“隨便你。”蘇檀兒將目光轉向一邊,“不過人要是被你拖跑了,我咽得下這口氣,我父親也是咽不下的。”
“哼。”烏啟隆冷哼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你那相公,現在在幹嗎?”
“四處走走,找朋友下棋,或者去聽哪位姑娘唱戲。”蘇檀兒仰頭笑了笑,“相公在外面的事情,我這當人妻子的也不好多問……把家管好便是了。”

寧毅確實在看姑娘家演戲。
竹記二樓,寧毅正在一個席位上坐著,喝茶,吃小點心。如今酒樓中長期有人彈唱表演,不過,寧毅看的戲,不是指這個。
元錦兒坐在他旁邊,而斜對面的不遠處,那位名叫柳青狄的大才子正坐在那兒,將注視的目光投過來。
前些天柳青狄就找到了竹記這裡,不知道他到底是通過什麼渠道找到元錦兒的,反正最近他常來。今天元錦兒在這邊,見寧毅也在,她就施施然地坐了過來,跟寧毅的態度蠻親密的。
江湖傳聞元錦兒以前跟曹冠、柳青狄都有一腿。才子佳人之間的感情具體有多深很難說,或許到不了以前顧燕楨那麼畸形的程度,不過柳青狄對寧毅的芥蒂也是其來有自,各種理由夾雜在一起,譬如大家都是才子啊,譬如元錦兒那次的表演啊。老被這樣盯著,寧毅也有些無奈。這梁子橫豎在燕翠樓就已經結下了,而且看起來一時間也解不掉。
“你覺得有意思嗎?”寧毅笑著往元錦兒那邊靠靠。
“有……意思啊。”元錦兒同樣靠過去,一副小鳥依人狀。
實際上寧毅一點兒便宜也占不到,花魁就是花魁,手底下保持著距離,將寧毅往外推。
“雲竹呢?”
“雲竹姐說,她就不出來湊熱鬧了,在裡面整理賬本。小女子只好出來,陪陪你這個大英雄了。”
時值冬初,衣服有些厚,兩人看著靠在一起,其實隔了一小段空間擠來擠去,柳青狄在那邊看得兩眼冒火。
“既然現在我們的情況這麼曖昧,你說我要是輕薄你一下,是不是也非常合理?”
“好啊,本姑娘豁出去了,這色相就犧牲掉,也好讓雲竹姐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會怕嗎?”
“來啊。”
“有便宜不占的話……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元錦兒抿嘴一笑,模樣清純無比,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一瞬間仿佛火花四濺。下一刻,寧毅正打算做些危險係數高的動作,元錦兒身形一擰,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在二樓的廳堂內。那邊原本不願再看這對“狗男女”行徑的柳青狄將目光投了過來,其他人也都朝這邊投過來注視的目光。
只見那清純美麗的少女站起來,朝旁邊倉皇地退了兩步,帶得桌上的東西都在哐啷啷地響。她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側臉,雙眼望著坐在那兒的寧毅,眼淚流了出來,委實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流氓!”
糟糕,被搶先一步……寧毅心中暗呼不妙。
方才那記耳光根本就沒打中,元錦兒看起來是陡然站起,一巴掌揮了過來,實際上只有衣袖拂過寧毅的臉頰。但元錦兒跳舞出身,此時穿的衣服袖子又大,她的雙手在袖中啪地拍了一下,在旁人眼中頓時便成了響亮的耳光聲。
“禽獸!猴急!登徒子!”
元錦兒抹著眼淚,朝寧毅單眼眨了一下。寧毅撇了撇嘴:“你狠。”
那邊柳青狄已經霍然站了起來。
元錦兒道:“人家心還沒許了你呢,你……你怎麼能這樣嘛……”
然後她就跑掉了。
酒樓之中大概不止柳青狄一個感到憤慨,但聽得元錦兒最後那仿佛嬌嗔的語氣,一時間又弄不清楚這兩人的關係。寧毅歎了口氣,舉起茶杯將臉撇向一邊。
有幾個多少明白寧毅跟元錦兒、聶雲竹的關係的夥計在那兒愣了半天,不知道這幫東家又在搞什麼名堂。
這茶沒法喝了……
元錦兒噔噔噔地跑進里間,在走廊上得意了一下,隨後醞釀了一會兒感情,才抹著眼淚往裡面跑去。她推開裡面的房門,捂著臉,哭得無比真誠:“雲竹姐,甯毅他越來越過分了,我跟他開玩笑,結果他輕薄我,好多人看到了,不信你去問小丁他們。”
聶雲竹愣了半晌:“大庭廣眾之下……他怎麼輕薄你了?”
“他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元錦兒坐到聶雲竹身邊,吸了吸鼻子,目光倔強,“本來是開玩笑,可他一定是故意的!”
聶雲竹捧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隨後在上面親了一下:“好吧,幫他輕薄你。”
“真的!”元錦兒抗議,“雲竹姐你總信他不信我!”
“大庭廣眾之下,他會這樣才怪了,還要我信你——來幫我做賬冊。”
“這個很難說的……不對,怎麼不會?男人都是那樣的,他以為做得隱蔽呢。大庭廣眾之下你就不信,他就是算好了這點,太陰險了!要是下次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元錦兒掙扎半晌方才繼續說道,“把我給那個了,那雲竹姐你也不信我……”
雖然她們之前都是清倌人,不過畢竟在青樓之中耳濡目染多年,這種話旁的女子絕對說不出來。
聶雲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若他、若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真把你給……給那個了,嗯,不管是什麼,我都不信。”
元錦兒繃著臉,隨後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反正你就是偏心。”
說完她又扭頭幫忙做賬本。
“人家今晚有事呢,你還老去煩他。”
“喜歡他才去煩他嘛,我可不是因為討厭他哦。”

砰的一下,茶杯被放下。下午的日光變成暖黃,灑在茶樓裡,蘇崇華也被這聲音驚醒,望瞭望前方的中年男子。
“崇華兄最近幾天似乎都有心事,莫非在為今晚家中之事擔憂?”
面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瘦,留了一縷山羊胡,是蘇崇華平日裡的詩友之一,名叫陳祿,號空山居士,在江寧也有些名氣。此人下午與蘇崇華在路上遇見,於是一道過來喝茶。
“呵呵,晚上……大概不會有什麼事情。”
“崇華兄莫要瞞我,這幾日聽說你蘇家宗族大會將近,會有一番大的變動。你前兩日參加詩會似也心不在焉,毫無興致,不是心憂此事,又是為何?若今晚真無事,你乾脆不要理那俗務,與我同赴昌雲閣的聚會豈不更好?”
“宗族大會,縱然結果跟我關係不大,我終究還是要去參加的。”蘇崇華笑著,隨後想了想,“呵呵,不過說到前幾日的詩會……其實在下只是在感慨詩詞一道委實要些天分。前幾日見了一詞作,心情很是複雜,這幾日常常想起此詞,反倒失了寫詩的興趣。”
“哦?”陳祿立刻來了興趣,“聽來,此詞甚好?”
“極好。”蘇崇華搖了搖頭,“只是寫詞之人與這詞作配起來,委實讓人心中歎息。”
“崇華兄這一說,我倒是越發好奇了,莫要再賣關子,快說快說。”
“呵呵,此人乃家中堂侄,便是那甯毅寧立恒。此人事蹟,空山兄往日也聽說了。我蘇家落入如今這局面,也有他的一些原因……前幾日他順手寫了一首詞作,竟只給了家中一九歲小童私下觀看,我是無意中看見的。這首《定風波》……其意境平生僅見,與其之前兩首詞作相比毫不遜色,因此每見此人,或是見到他人詩詞,我便會忍不住想起來,以至於寫詩寫詞都有些意興闌珊。可這人,又確實不行……”
蘇崇華搖著頭,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這下午的陽光裡,一面感歎著,一面將那詞作寫了出來,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再將那詞作品味一番。
對面的中年男子聽著、看著詞句,目光也漸漸嚴肅了起來……

城市另一側的小茶樓前。
馬車都過來了,蘇檀兒與烏啟隆站在屋簷下,準備各自離開。
烏啟隆望著日光:“你想要的人,分別是……”
蘇檀兒目光清冷,聽烏啟隆說出這些話後,她的目光才在某個時候顫了顫,她隨後微微皺起眉頭,但並沒有說話。直到他說完了,蘇檀兒思考片刻之後方才道:“就是他們?”
“信不信由你。”
“不,我信你。”
“嗯?”
“有的人我們已經知道了,你若有什麼藏著掖著,說不定真會出問題。”她笑了笑,說道,“你可知那日向你攤牌後,相公回到家,說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什麼?”
“齊光祖是內奸。”
“……”烏啟隆皺著眉頭望著她。
“因為你對相公說的第一句話是:‘果然是你。’”
“那又如何?”
“齊光祖找周掌櫃打聽消息時,周掌櫃其實沒有喝醉。你那邊一旦開始出問題,必定會嘗試打聽消息,相公當初就給周掌櫃設計過幾種無意間透露消息的方法。對著齊光祖,周掌櫃說的是,他最佩服的是爺爺和相公……相公說,你不該把那個‘果然’說得那樣百轉千回的,他一聽就知道這到底是在猜,還是已經篤定了……我只是沒想到還有他們……”
沉默猶如冰冷的洞窟將烏啟隆吸了下去,蘇檀兒看了他一眼。
“走了,接下來我們好好合作吧,我也不想將你烏家趕盡殺絕,那樣對我蘇家的聲譽不好。”
剛轉過身,蘇檀兒的目光就冷了下來。
烏啟隆站在那兒,望著蘇檀兒的馬車遠去,日光照在身上也暖和不起來。寧毅灑脫的身影仿佛就站在那兒,目光也投了過來,將陰影投在整個烏家的上方……

蘇府之中,人們說著、笑著從一座座院子裡走出來,發出喧鬧的聲音,有輕鬆的,有擔憂的,有說笑的,有竊喜的,各種各樣的人如同過年一般漸漸會集在一起,互相寒暄。
晚宴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晚宴過後,才是那個足以決定蘇家之後數年方向的宗族會議。

城市之中,薛延、薛進等人也已經出了門,一撥一撥地往今晚的聚會場所趕過去。
“快點兒、快點兒,今晚聚會可是花了重金請了花魁過來,你們可有福氣了,到時候好好表現一番。”
“花魁?莫非是綺蘭姑娘?”
作為商賈之家,薛家平素與濮陽家也算交好,今年花魁賽濮陽家將綺蘭捧為花魁,最近也不是什麼旺季,能請來的多半是她了。
不過薛延搖了搖頭:“原本是想要請綺蘭大家過來的,不過濮陽逸今日也宴客,又請的是一幫文人才子,什麼曹冠、柳青狄都去了,這是濮陽家的面子,得綺蘭坐鎮,所以我請了洛渺渺。”

與此同時,在外面盤桓了一下午的蘇崇華也乘著馬車一路往家趕去。甯毅向聶雲竹道了別,同樣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蘇家還在外面的人也已經在往家趕了。

車輛穿過街巷,蘇檀兒坐在車廂裡,閉著眼睛想了許多事情,隨後她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三個名字,掀開車簾。耿護院就在外面的車轅上坐著,聞聲回過頭來。
蘇檀兒將字條交給他,目光冷然:“照預定的做吧,小心些,別到頭來被烏家的人陰了。”
耿護院點了點頭,將字條收進懷裡,跳下馬車,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日光從掀開的車簾照進來,並不暖人。

不久之後,某個接頭的房間裡,耿護衛將三個名字給另一人看了,隨後將字條放進火裡燒掉。

蘇家某間店鋪門口,席君煜坐在那兒曬太陽,閉目沉思著一直以來的一切安排。不久之後,他歎了口氣,卻也笑了笑,起身朝蘇府的方向走去。

“差不多要吃飯了,大家都去準備吧。”蘇愈院子的會客間裡,上首的老人終於睜開眼睛,笑著開了口。
隨後,大家紛紛站起來,在紛紛的議論聲中一個個出了門。

臉色依舊蒼白的蘇伯庸坐在木制輪椅上,被妻子與小妾推著出了門。外面的院子裡,包括蘇雲松、蘇丹紅在內,許多跟著大房的管事在等他,他笑著揮了揮手,當然臉色仍舊蒼白:“走吧,走吧,今晚有些忙……”

蘇仲堪、蘇雲方、習安之、於大憲、蘇文興、蘇文圭、蘇文季……上百號人,各種各樣的利益網開始收緊。

蘇府門口也顯得很熱鬧,蘇檀兒從馬車上走下來,隨後看見了前方不遠處正跟一個蘇家親朋寒暄完畢的夫君,於是她笑著走了過去。
“相公,我們進去吧。”

夕陽漸沒,一盞盞燈籠,一張張桌子,許許多多人。現在是晚飯時間,規模和每年年節前後蘇家親朋齊聚的那種大型宴席一樣,參與之人也差不多,只是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同。
人聲鼎沸,熱鬧還是熱鬧的,只是沒有了往日觥籌交錯、肆意笑鬧、毫無負擔的情形,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各自分出了區域,只有那些最為沒心沒肺的人才能拿著酒壺肆意吃喝。雖然大家都在笑著說話,與認識的人互相打著招呼,可是沒有多少人喝酒。在熱鬧的表像下,各方的人都在互相打量、互相揣度,暗流湧動,氣氛微帶緊張。
蘇愈坐在首席,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目光掃過二房、三房轉向大房時,明顯察覺出那邊的頹廢與安靜,只有蘇雲松幾個人在笑著活躍氣氛,蘇檀兒與甯毅坐在一邊吃東西,小聲地說著話,這兩個人也是安安靜靜的。蘇檀兒表情平靜,偶爾往周圍掃上一眼,但聊天時注意力仍舊停留在寧毅身上。
蘇愈又將目光在寧毅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有人拿著酒杯過來了,是二房的掌櫃習安之。老人這才笑了笑,收回目光,向他點點頭,兩人說起話來。
這場晚宴時間並不長,大家差不多吃飽之後就散席了。其間沒有什麼莊嚴的儀式或富有象徵性的講話,大家早就已經明白接下來是什麼事情,不過還是有幾名管事一一通知了要去參加這次宗族大會的成員。有的人先起身,往宗祠旁邊的議事廳走去;有的人一邊起身,一邊在散亂的人群裡找人,吩咐著什麼;餘下的人三三兩兩地說著話,發出嗡嗡嗡嗡的聲音,一時間顯得有些混亂。
能夠參與這次宗族大會的一共有五十來人,其餘參與晚宴的人多半是家眷和蘇府的掌櫃、管事,縱然不能列席,這些人多半會在附近的廣場上和花園裡等待消息。
轉過前方的屋簷,燈火便從蘇府的小廣場向周圍延伸出去。人群中,蘇伯庸坐在輪椅上,被推著前行。旁邊,蘇檀兒與甯毅比他稍稍落後,也正往那邊趕去。
“相公今晚……會不會覺得有些無聊?”
“不會啊。”
“不過……”蘇檀兒低了低頭,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笑了笑。
夜風之中,她悄悄伸手過去抓住寧毅的衣袖,夫妻倆親昵地並肩前行。過得一陣,蘇檀兒還孩子氣地將手臂甩了甩,將寧毅的手也晃了好幾下。也是在此時,她像是記起了什麼,扭頭往一旁望去,目光安靜下來。
席君煜也在人群裡,正與一名大房的掌櫃說話,偶爾朝蘇檀兒那邊看看,說的是對今晚的憂慮以及今晚之後的立場問題。走過了小半座廣場時,一個人從人群裡走過來,笑著與席君煜打了個招呼,正是大房最信得過的人手之一——耿護衛。
“小姐今晚安排了一些事情,戌時一刻左右麻煩席掌櫃與我出去一趟。此事重大,尚有半刻鐘,席掌櫃若手頭有事,且先安排一下,今夜怕是要忙到很晚。”拉著席君煜走到一邊,耿護衛小聲說著。
“重大?”席君煜皺了皺眉,“今晚……是什麼事?”
“暫時還不好說,總之是小姐的安排。”
席君煜想了想,面露喜色:“事情尚有轉機?”
“不好說,席掌櫃到時候與我同去便知。”
“呵呵,好。”
席君煜點了點頭,朝蘇檀兒那邊望過去,只見蘇檀兒已經離開了寧毅身邊,正俯身在父親的輪椅邊說著什麼。
見他看過來,蘇檀兒微微笑了笑,朝他與耿護衛點頭示意,隨後蘇伯庸也轉過頭來,向這邊微微點了點頭。
席君煜便也笑著點頭回應。
此時雙方隔得有些遠,看見蘇檀兒轉身往宗祠議事廳那邊走過去的背影時,他才想起來,方才應該過去為今晚的事情先行安慰幾句,不過……也罷,回來再說吧。
他望著那道消失在人群裡的背影。
不過,還有轉機?怎麼可能?
席君煜皺眉沉思起來……
不久之後,第一輪祭祖的聲音響起。

議事廳中燈火通明,照亮了偌大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按照慣例,我們大家每年至少會在這裡聚一次,每一次都需要決定一些重要的事情。往年是在年關做完總帳以後才開會,今年為什麼提前了一個多月,還勞動族長、各位宗長出面,勞動大家從各地趕回來,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我們蘇家出了很多問題。問題可能很小,但也可能很大……不過眼下大家都覺得問題怕是會很麻煩……”
洪亮的聲音響起在議事廳中,各個坐席間鴉雀無聲。坐在輪椅上的蘇伯庸精神不太好,眼觀鼻,鼻觀心,蘇仲堪正襟危坐,蘇雲方像是在自顧自地想事情。廳堂中央說話的,是被幾人稱為“七叔”的蘇安,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
“關於這些事情,關於這個家裡的事情,終究還是族長最清楚……”他回過頭去,“三哥,你來說?”
蘇愈皺著眉頭,望望議事廳中的眾人,片刻之後抬了抬手:“老七,還是你接著說吧。”
蘇安點了點頭,轉往一邊朝一個人伸了伸手:“具體的……還是讓大管家來說說吧,他最清楚。”
他所指的,是管理這座大宅子具體事務的大管家。這個中年男子也是蘇家的親族,平日裡比較低調,不參與爭產之類的事情,但如今蘇府在江寧的大部分事務最後都會流到他這裡來做歸納。大房、二房、三房縱然都有藏著掖著之處,但他手上的賬還是比較客觀的。
不多時,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些問題到底大不大,我不好說,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到我這裡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第一,近三個月的時間,我蘇家在江寧一帶出售的各種貨物的市場份額有一定下降,但總的來說,不到半成……主要問題是今後的利潤這一塊。最近一段時間,江寧一地,近六成的供貨商家、合夥人開始與我蘇家交涉,要求提高生絲的價格,降低拿貨的費用。我這裡列出了名單和具體內容:齊家要求……”
大管家的聲音不低,那聲音傳出議事廳,在夜風中回蕩,附近的廣場上、側面的花園裡隱隱約約都能聽見。蘇文圭等人聚在不遠的地方,一邊聽,一邊議論。再遠一點兒的地方,蘇丹紅正在與幾個親近大房的掌櫃的家眷說話,偶爾皺起眉頭。
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猜測發展。蘇家眼下面臨的問題,各方面提出來的要求,這些要求背後潛藏的危機,她清清楚楚。偏過頭時,蘇丹紅無意中看見了正從那邊走過的寧毅。這個男人似乎有些無聊,正擺動手腳舒展身體,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蘇丹紅跟了過去。
她走過院門後,已經不怎麼聽得到那邊的聲音,僅能越過院牆看見議事堂周圍的燈火。寧毅此時的身影與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依舊顯得輕鬆,但……又像是在那兒感受著什麼,他在這座院子的涼亭邊坐下,抬起頭看向滿天星斗,院子附近的巷道不時會有腳步聲響起。
這人,莫非在品味大房失勢前最後一刻的感覺?
她皺起了眉頭。

議事廳中,敘述還在繼續,只要是懂些商業的,都能感受到這些情況背後的危險及蘇家的問題:餓狼環飼,落井下石……
大管家說了好長時間,將這些事情敘述完畢,這才回到座位上。下方沒有人說話,上首幾位宗族老人先後開口。
“這是在……認為我蘇家無望了,認為我蘇家要出大事了……”
“問題要解決,還是大家說說,找找原因吧。”
幾位老人環顧四周,廳堂之中又沉默下來。蘇崇華坐在人群當中,沉默地看著,大概能夠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過這些事情不需要他發言或者出面陳述什麼,他也就比較放鬆。只是看著看著,目光掃過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寧毅。
他現在在哪裡?心情如何?那首《定風波》……
“這件事情終究是大伯遇刺引起的,當然,責任不在大伯身上,我們蘇家要盡力找到那兇手背後的指使者,但如果僅說事情到底是為什麼發生的,文興有一些想法……”下首,點燃引線的人走了出來。他雖是蘇家第三代,但最近已經管理了一些二房的具體事務,因此也可以參與這次會議。
“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蘇家高調爭奪皇商未果……”
“如此大的聲勢,如此大的投入,到頭來什麼都沒有……”
“所以外面的人已經開始懷疑……”
和預定的步驟一模一樣:蘇文興引起這一話題,一波一波議論聲終於蔓延開來。蘇文興說完之後,二房、三房其餘的人開始參與討論,隨後蘇仲堪與蘇雲方也加入了,話語有議論,有質疑,聲音一陣陣地傳出去。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檀兒在操作爭皇商的整個過程中,到底花了多少……”
“大房……由廖掌櫃往下,具體的情況……可惜廖掌櫃今日不在江寧……”
“我們這邊目前也出了一點兒問題,無法挽回,長久下去……”
“最近兩年,不,三年,我們知道這一項運作的帳目其實有些問題,此事應該是大哥這邊比較清楚……”
按照預定的戲碼,一個人接一個人開始說話。大房那邊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蘇檀兒等人偶爾會開口。星月低垂,這個晚上,整個過程註定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議事廳外,蘇文圭等人說著、笑著,有人離開又回來。
“今晚才開始呢。”他們說。

距離蘇府幾條街的月香樓上,薛延等人吃著東西,說著最近的一些事情,這時也朝蘇府的方向望瞭望:“說起來,那邊已經開始了吧。”
作為江寧四大行首之一的駱渺渺在不遠處笑道:“薛公子與諸位今夜關心的,可不像是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呢。”
“哈哈,渺渺慧眼如炬,今夜,我等確有些關心之事。渺渺姑娘可知那布行蘇家?”
駱渺渺想了想,眼中閃過一縷光芒:“薛公子莫非指那甯毅寧立恒入贅的蘇家?”
布行的事情畢竟只有行內人關心,駱渺渺如今雖然貴為行首,但知道的不多。她第一時間想起來的,還是那寫出了《水調歌頭》與《青玉案》的第一才子。薛延等人愣了愣,隨後笑了起來。
“也是,也是,說起來,此事與他也有些關係。渺渺姑娘可曾聽說,數月之前,江寧城曾經發生過一起刺殺事件,鬧得沸沸揚揚……”
蘇家宗族會議的預定模式已經開始,這邊月香樓中也開始複述最近數月裡江甯織造業的起伏。

同樣的星空下,有一處地方,原本是與這些事情都無涉的——距離月香樓不算遠的昌雲閣是家規模頗大的酒樓,今天晚上,一場由濮陽家做東的聚會正在這裡舉行。
作為江甯首富,濮陽家經過這麼些年的經營,又有了花魁綺蘭坐鎮,如今與江甯的許多才子也建立了一定的關係。雖然今天不是什麼大日子,但聚會一開,許多有名的才子還是過來了,曹冠、柳青狄等人也在其中,畢竟這也算是一個文人雲集的詩會。主持聚會的濮陽逸是個面面俱到的人,誰知道這個時候發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心情不好的柳青狄喝了些酒,作詩有些狂放,在詩會上無意中與一名參與者撞了一下,隨後雙方就爭吵起來。雖然有濮陽逸居中調停,但參與聚會的某些人之間還是隱隱有了些火藥味。
一個號“空山居士”的才學並不非常出眾的中年男子也在其中,他原本想要插插話調停一番,但隨即被柳青狄給波及了。
詩會就在這種不怎麼協調的氣氛中持續進行下去,雙方開始拼文采,氣氛也逐漸熱烈起來,濮陽逸於是也很開心。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與蘇家的軌跡線還沒有絲毫相接……

哢。寧毅剝開花生,扔進嘴裡,輕聲哼著歌,哼著哼著變成了《婚禮進行曲》。
蘇丹紅從旁邊走了過來,因為心裡有氣,所以就這樣看著他。
“紅表姐,坐啊,不必客氣。吃花生?”
“我不知道你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感受這種氣氛……”
“檀兒爭取了這麼多年都沒有放棄的東西馬上就要沒有了,你知不知道?”
“你猜錯了。”寧毅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回頭望望議事廳的方向,燈火從那邊溢出,蔓延過來,其中有躁動的氣息,“事情也該差不多了吧……”


第二章 千鈞一髮逆轉乾坤 圖窮匕見引狼入室
蘇家議事廳內燈火通明,家族最近的問題,第一輪已經說明白了:大房、二房、三房的生意都在掉,供貨商和分銷渠道都開始要求拿好處。歸根結底,是大房在重大決策上出了問題——皇商之事,一開始聲勢太大,到後來陡然跌落,管著這些事情的人又是女兒之身,終於引起了動盪。
當然,這是避重就輕的說法,其實引發動盪的,最主要的還是三房奪產,但在這裡,這一點是不可能提及的。
“各位,這裡我覺得應該說幾句。”廳堂之中,蘇仲堪站起來,聲音壓倒了竊竊私語聲,“商場上,定下一個計劃,想要做成一筆生意,不是有了想法就一定能成。大家盡了心力,生意最終沒成,這也是常有的事情。此次爭奪皇商,為何未成,其中的緣由,在座的大家都明白,實是烏家卑鄙,非戰之罪。檀兒侄女的能力、商才,大家有目共睹,這次並非蘇家哪個人的過錯。
“可是,就算並非誰的過錯,事情發展至此,總得有個交代。此次爭奪皇商,到底花了多少錢,空了多大一筆賬?有的人說我們為了皇商之事到處走動掏空了許多地方的存銀,到底是不是這樣,大家總得弄清楚。之前,這些事情皆是檀兒侄女在後方操作,我與三弟這邊並未插手,因此我覺得,今日之事,當以讓大家清楚虧空有多大為要務……”
他這話才說完,那邊蘇雲松就站了起來:“我覺得此事不妥。”
後方有人也站了起來:“你竟是讓我大房在此時公開帳目?”
“你這是落井下石!”
“我蘇家大房、二房、三房還沒分得那麼清楚吧!”蘇仲堪皺起眉頭,“更何況,如今因為此事,整個家都受到了影響,各位宗長今日總得心中有個數吧。假如皇商之事未完,這帳目自是不能開放,如今此事已完,塵埃落定,栽了就是栽了,還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蘇雲松望瞭望蘇檀兒與蘇伯庸那邊:“皇商之事牽扯甚廣,背後的具體事項,之前未曾知會我等,今日如何能將這些帳目做個總結?仲堪,此事總得等到……”
“不如等到明年吧!”二房那邊有人站了起來,蘇仲堪回頭示意對方安靜。
然後大房這邊也有人站了起來:“說什麼呢!難道雲松說的沒道理嗎?”
場面一時間又混亂起來。蘇檀兒站起來,想要說話,上方蘇愈陡然戳了戳拐杖:“別吵了!”
房內這才安靜下來。在這些人陸續坐下的過程裡,蘇檀兒正要開口,另一道人影自大房的眾人間走了出來。他是大房之中地位比較重要的一名管事,是蘇家堂親,名叫蘇亭光。他手上拿了一些東西,表情似乎有些猶豫,那邊蘇檀兒看著他:“亭光叔……”
蘇亭光看了蘇檀兒一眼,歎了口氣:“今日之事,我……我其實是贊成二堂兄這邊的,我這裡有些賬,是該拿出來了。”
所有人都看著他,議事廳裡第一次安靜得如此徹底,仿佛有什麼東西到了臨界點,終於要出來了。大房、二房、三房乃至上方的族長與眾位老人,表情各異。
只有蘇亭光的聲音在下一刻響起。
“如果皇商之事未定,這些賬就還是活的。可到得如今,家中這狀況要說還能有所變化,那就是自欺欺人了。這幾年以來,檀兒的努力,大家也是知道的,為了皇商之事,早早地就定下計劃,早早地做了準備,也花了不少錢,非戰之罪啊……”他歎了口氣,“我這裡有幾年來暗中抽調袁州一帶的帳目,如今空缺為五萬餘兩,已經無法補足了。大堂兄、檀兒侄女、諸位……”
上首的蘇愈眯起了雙眼,蘇檀兒閉上眼睛,將頭轉向一邊,蘇伯庸低下頭,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另一邊,蘇仲堪目光嚴肅,蘇雲方仔細地聽著。
蘇亭光還在說話,但聲音已經聽不清楚了,因為議事廳中一片譁然,並隨著燈光蔓延出去,開始在周圍廣場上關注的人群中掀起波瀾。
那喧鬧的聲音越過圍牆,令得這邊院子中的人也能夠聽到,從而意識到議事廳那邊終於出事了,或者說,預定將要發難的人終於動手了。

“猜錯什麼?”蘇丹紅朝那邊望了一眼,再轉過頭看向寧毅。
將花生殼放在桌子上,寧毅低下頭。
“從……幾年前開始,”他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方才開始說話,語速有些慢,“檀兒想要爭蘇家的家主之位——大家也已經知道了。不過,能力歸能力,她終究是女兒之身,這一點根本沒辦法改變。就算是大房之中,真正信任蘇伯庸的還是多數,對她一直有點兒搖擺不定——很多人搖擺不定。
“所以呢,就算老爺子幫她拿到這個家主的位置,問題還是會一直在,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人就會對檀兒沒有信心。雖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與其就這樣看著,不如在有辦法的時候順手敲打這些人一下。”
蘇丹紅皺起眉頭,滿臉迷惑,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寧毅抬起頭來,望瞭望那邊的燈火,隱約能聽到許許多多細碎的議論之聲:“發生今日這樣的事情,主要是因為三房奪產,但這個不可能拿到明面上來說。要坐實大房已經沒有能力管著這麼多生意,催促宗族長老們壯士斷腕——與其一直拖著,不如把蘇檀兒這個不穩定因素排開——只能從皇商損失的帳目上做文章,這是擺在眼前的。
“蘇仲堪跟蘇雲方一直在活動,所以,一定會有人跳出來。這倒不全是忠心問題,主要是對大房、對檀兒不太有信心,一到緊要關頭,他們總會想起檀兒是女兒之身。這些人就算現在不出事,以後也可能是個麻煩,所以……可以在檀兒正式確定位置之前給他們一次警告,做一次預演,讓他們覺得,以後再遇上這樣的難題,檀兒也是能解決的。”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你猜錯的事情啊。”寧毅笑了笑。
也是在此時,幾道人影從那邊過來了,以蘇文圭為首。這傢伙自蘇伯庸遇刺那天耍小聰明挑釁,結果被蘇愈一拐杖打得頭破血流,此後看見寧毅就臉色陰沉,但這時候看見甯毅與蘇丹紅,他只是微微一愣,隨後便笑了出來,朝這邊走過來。
“立恒,為什麼不去那邊看看?知道嗎,裡面吵起來了,哈哈。”蘇文圭笑著,隨後壓低了聲音,“內訌了,你知道嗎?亭光叔跟緬雲叔都出來了,把你們大房虧空的帳目拿出來了,大家正在吵呢,真是太亂了。檀兒妹子勢單力孤,差點兒被罵了。你是他相公,你都不去看看,實在是……嘖嘖嘖嘖……沒人情味……”
蘇丹紅臉上迷惑的表情還沒有散去,聽得蘇文圭說這些,配合寧毅方才說的,感覺有些驚悚。她望望蘇文圭,又回頭望望寧毅。
蘇文圭看見她的臉色:“咦?丹紅表妹很擔心?”
蘇丹紅就那樣看著甯毅,寧毅笑了起來:“你看,你也感受到了……”然後他扭頭看看蘇文圭,掏出一把花生:“花生要嗎?”
蘇文圭盯著他半晌,聳了聳肩:“不要。”
他還得回去看戲呢。

同樣的夜晚,昌雲閣。
砰的一聲,酒杯摔在了地上。
“柳青狄,你不要目中無人,我告訴你!”
“我便是目中無人又怎麼了?”人聲之中,柳青狄面紅耳赤,一字一頓地道。
場面已經變得有些混亂,作為主人家,濮陽逸有些頭疼。當然,今晚的局面說起來還是蠻有戲劇性的,柳青狄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喝了很多酒,現在已經控制不住,對今晚跟他吵架之人,一個一個地嘲諷過去,然後一首詩詞一首詩詞地寫,頗有以文采鏖戰群雄的架勢。至於今日能跟他比肩的幾人,譬如曹冠,則一直坐在旁邊看戲喝酒,不說話,不參與。
這樣一來,雖然今晚氣氛不好,但事情傳出去之後,或許能變成一番佳話,而柳青狄必然名聲大振。一番瘋狂的爭吵之後,又有人忍不住了,開始放言。
“真以為江寧城中你最厲害嗎?就我所知,有人私下裡順手寫與九歲孩童的詞作都比你的好千百倍。”
“那你說的是誰啊?”柳青狄喊道。
“甯毅,寧立恒!”
這個名字一出,在場眾人一時間都愣了愣,濮陽逸皺起眉頭,曹冠舉著酒杯眯起雙眼,柳青狄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隨後眼神轉為兇狠。
旁邊有人開口問道:“寧毅又有新詞出世?”
“空山兄從何得知?”
“快拿出來一觀。”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在那邊忙著勸架的綺蘭也忍不住抻長了脖子。柳青狄揮了揮手,好半晌才回過氣來,吼道:“拿出來啊!不會是《酌酒與裴迪》吧?他家門口那道士吟第三首了?”
號空山居士的陳祿嘩地抽過來一張長幾。他也生氣了,面紅耳赤,此時抓住快要掉到地上的毛筆,用力在那長幾上拍了一下。
“我陳祿不是什麼詩才橫溢之人!我寫詩寫詞,不過為了陶冶性情,也許沒你寫得好,可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等做派!這詞不是我的,可也要讓你看看,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好!”有人鼓起掌來。
“那就寫啊!讓我看看這廝到底又寫出了什麼來!”
陳祿瞪了他一眼,將毛筆在墨汁中亂攪,然後抽出紙張,唰唰唰寫下潦草的三個大字:“定風波。”
那筆一刻不停地走下去。一群著急上火、面紅耳赤的人聚集過來,柳青狄憋了一口氣,胸口起伏著。
宣紙上,詞作很快就出來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寫到這裡,陳祿抬頭看了柳青狄一眼,繼續下筆——
“一蓑煙雨任平生。”

輪軸聲斷斷續續響起,馬車沉默地駛過一條條街巷,有時外面會傳來人聲和燈光,有時巷道黑暗,四周便一片寂靜。席君煜坐在馬車上,偶爾皺起眉頭,看看對面座位上沉默的耿護衛。
“這個時候……到底是要去幹什麼?”
類似的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幾遍了,然而每一次的回答其實都差不多——
“席掌櫃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一直在思考蘇檀兒到底有什麼方法能在這個夜晚反敗為勝,最終,他覺得這不可能。皇商之事四個月前就已經露出端倪,一步一步發展到如今,今夜的宗族大會,二房、三房向蘇檀兒發難已成定局,此事解決不了,蘇檀兒的權力就會被解除,以後的計劃皆成泡影,既然如此,她這個時候還能幹什麼?
他討厭這種看不清局面的情況。蘇檀兒等於是從他手底出來的學生,可這樣的情形下,他竟然完全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不過,對於自己被信任的程度他還是有自信的,且看看她到底打算做些什麼……
他在馬車中計算著車輛此時到的地方,偶爾透過簾子看一眼外面的景象。車輛似乎是在往城外駛去,而且這輛車有些奇怪,並非蘇府的馬車,途中還繞了幾個圈子,或許是在擔心被人跟蹤。席君煜心中越發奇怪:這一次蘇家面臨的敵手他心中都清清楚楚,到底是誰,是什麼事情,需要這樣的應對?
馬車離開江寧城,最終在城外一座院子前停下了。席君煜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見這裡相對僻靜,但不遠處是一個平日裡還算繁忙,也相對龍蛇混雜的小地方,名叫十步崗。那裡有幾家店鋪和魚攤,附近一些村莊的人會過來買東西,偶爾會出些火並殺人搶地盤的事情。
席君煜走進院門。
下一刻,他停在了那裡。有些事情很難置信,但確確實實出現了,這讓他隱約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腰間,門邊浮現出人影。
“耿大哥,到底……怎麼了?”
“先進去吧,席掌櫃。先在這裡等等,你想知道的事情,會有人來跟你說。到時候如果弄錯了,我再向你賠不是。”

月香樓裡,琴音清越,歌聲柔美。駱渺渺撥弄著琴弦,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悠然地唱著歌。薛延、薛進等人跟著唱和,陶醉其間。曲畢,駱渺渺方才微笑著舉酒讚美了一番。
他們今天在這裡等待蘇家出結果已經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其間喝酒玩鬧,有駱渺渺作陪,倒也不覺煩悶。過得片刻,薛進望望蘇家的方向:“說起來,蘇家眼下也差不多該出結果了。”
“可惜未能親自到蘇家去看看,想來那蘇家三房暗地裡的鉤心鬥角必是十分精彩。”一旁有人笑著附和道。
“今日有渺渺作陪,我們只等結果便是,你竟還想去看那些鉤心鬥角之事,委實煮鶴焚琴,俗不可耐,置渺渺姑娘於何地?罰酒!”
眾人笑鬧了一番,又不免感歎蘇家內部實在是不團結,慶倖他們薛家沒有這種幾房奪產的事情。說笑聲中,又有人掀了簾子進來。這人是呂家的一名成員,一開始便到了,方才出去處理了些事情,此時方回。
薛延笑道:“呂兄,大夥等你這麼久,你總算是回來了。你可不知道,方才離開時錯過了渺渺姑娘的表演是何等憾事……”
那呂姓青年便也笑著告罪幾聲,坐下來之後才笑道:“方才在外面轉了一圈,聽說了一些頗為熱鬧的事情。哦,對了,蘇家那邊,結果可出來了?”
“消息尚未傳過來。呂兄著急了?哈哈,方才就說嘛,呂家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的,方才呂兄對渺渺姑娘都有些冷落呢,此事該罰。”
“呵呵,薛兄說笑了,誰不知道此次事情薛兄家中準備最為充分。一旦蘇家出事,最佔便宜的可就是薛兄家中的生意了。我們呂家嘛,不過是跟在後方撿點兒殘羹冷炙,渾水摸魚而已。薛兄說這話,絕對是‘栽贓’。渺渺姑娘,不可信他。他必然是心系蘇家之事的結果,因此拿別人來調侃一番。”
駱渺渺看了他們一眼:“你們這些人哪,說的話沒一句可信的,渺渺可真不知道該信誰了,怕是被你們賣掉都會替你們數錢呢,而且啊,還賣不出個好價錢。”女子笑了起來,“那蘇家啊,真是可憐,與你們成了對手。”
幾人哈哈大笑,薛延搖頭道:“不說此事,不說此事,蘇家之事已成定局,何必操心?今日享樂為上,其餘皆是附帶。倒是呂兄方才說有些熱鬧的事情,到底是何事?”
“哦,昌雲閣那邊鬧得正激烈呢,聽說那柳青狄詩戰群雄,呵呵,快要弄到拳腳相加了。”
今日濮陽逸在昌雲閣設宴,柳青狄、曹冠等人都到場了,也算是江寧城中比較重要的一個聚會。那些詩人、詞人在一起,薛延等人自然是參與不進去的,就算薛進等人有幾分文辭功底,也僅僅是不寫打油詩的水平。先前他們也有聊那邊的詩會,這時候聽說狀況激烈,駱渺渺關心地問道:“那綺蘭姐姐沒事吧?”
“呵呵,自然不會有事,方才那不過是誇張的說法,有濮陽逸在,不可能真打起來,只是雙方都上了火。不過啊……”他頓了頓,看了薛延、薛進一眼,“此事有那蘇家寧毅參與其中。”
薛進一愣:“不可能,寧毅此時怎會在昌雲閣?”
“並非人在,呵呵,而是有人在昌雲閣中拿出了寧毅的一首新詞來。這事呢,說來也是有趣。卻說那柳青狄……”
這人一面說著昌雲閣中的情況,從柳青狄與人起爭端,說到他以諸多詩詞技壓群儒,之後空山居士發飆,說著,他從懷中拿出兩張宣紙來,上面抄寫了此次昌雲閣聚會大家拼詩的一些佳作。
“最後那首便是寧毅所作之新詞。據說他如今在家中的豫山書院授課,這首詞是他前幾日與一九歲幼童講解詩文時順手所作,未曾聲張,是蘇崇華看見後告訴了那陳祿陳空山。此詞竟然名叫《定風波》。詞確是好詞,這寧毅的才名,過得今日恐怕又要往上一層了。不過,想到如今蘇家之事,這詞名實在有些諷刺……”
說笑間,眾人將那兩張宣紙接過去。今天在昌雲閣的比拼算是高水準,哪一首都不錯,不過看到最後那首時,眾人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駱渺渺接過之後一首一首地看,看得有些慢,眼中頗有神采,看到最後一首時,她遲疑了半晌方才將詞句念出來。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詞……”
在場好些人已看過這首詞,駱渺渺念完,一時間竟有些冷場。
薛延在一旁看了看,隨後笑了起來:“定風波,定風波……哈哈,這寧毅詩詞上的才華真是沒的說。不過,有最近這些事,還寫什麼《定風波》,莫不是心頭鬱鬱,想要自我安慰一番?”
他這樣說著,其餘人便也附和著笑了起來:“難怪只給九歲小童看看,怕也是覺得太過自欺欺人,因此只能寫與九歲小童以求慰藉吧。”
“我倒是覺得,不如他那日晚上悲憤之下寫與烏承厚的那首《酌酒與裴迪》。那首便算是抄襲,至少也不會惹人笑啊,哈哈哈哈——”
“我等皆是粗人,不太會分詩詞的好壞,渺渺姑娘的才學遠勝我等,不知渺渺姑娘覺得此詞如何?”
駱渺渺看看眾人的表情,又看看手中的詩詞,輕聲笑道:“詞作倒是不錯。”
見她只給了詞作一個“不錯”的評價,眾人便笑得更加開心了。駱渺渺又“隨意”地看了那首詞幾遍,方才笑著傳給了別人,只在心中默念。
隨後眾人又開始談笑,重複說起蘇家兩個月前的努力與最後華麗的失敗,甯毅在烏家人面前悲傷地寫出那首《酌酒與裴迪》,以及此後的種種。只是氣氛不可察地出現了變化,有時候有人議論一下柳青狄寫下的幾首佳作,再拿著那稿紙看看,就免不了將視線在那首《定風波》上停留片刻,旋即轉開。
這首突如其來的《定風波》猶如一道無形的小梗,橫在這片空間之中。
不過,並沒有人將這點說出來——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等到蘇家那邊的結果過來,這道若有似無的小梗便會煙消雲散。薛延偶爾不經意地朝樓下看看,某一刻終於笑了出來。
“結果到了。”
一名家丁自樓下跑上來,眾人都笑了起來。薛延所在的窗戶靠著門口,他拉開房門,在眾人餘光的注視下走出去,家丁也從樓下上來了,眾人能看見薛延等待的背影。
“來,喝酒、喝酒。”薛進做出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向眾人招呼著。
眾人也笑著回應,等待著薛延進來說出那消息。
蘇家之事的結果已定,通報不過一兩句話的事情,就算有些枝節,想來也沒什麼可說的。眾人等待著薛延笑著轉身進來向他們複述結果,然而那家丁有些神秘地在薛延耳邊一直說話,他們就這樣等了很久。
“你說什麼……”
“怎麼……可能……”
“你說誰?”
好半晌,兩人都沒說話,隱隱約約有聲音傳進來,不怎麼清晰,但坐在門邊的一些人還是聽到了。薛延在那裡詢問著、重複著,方才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眾人終於安靜下來,互相交換著疑惑的眼神,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不過,也可能是薛家出了什麼意外狀況,這麼一想,陳家、呂家等的參與者倒不是很擔心。終於,薛進站了起來,想了想,隨後朝門口走去。
他是想問:“哥,出什麼事了?”不過,話語還沒有出口,薛延已經回過頭。他表情複雜,心神似乎都已經不在這裡,只是看了弟弟一眼,舉步走進去,看看房間裡的所有人,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就那樣在眾人的注視下一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有些事情不可理解。
“薛兄,怎麼了?”呂家那人開口詢問道。
“呵呵。”薛延笑了笑,過得片刻,低聲說了一句,“蘇家的結果出來了。”
“如何?”
“如何……”薛延重複了一遍,眨了眨眼睛,片刻後,很用力地按住額頭,將眼睛緊閉。
薛家在對付蘇家的事情上安排是最多的,到得此時,眾人才多少意識到結果恐怕不太如願,或者應該說是很不如願。
薛延睜開眼睛,單手用力掃了掃身前的碗筷,然後便看見了旁邊的兩張詞稿。他伸出兩根手指敲了敲,將下面那張嘩地抽了出來,舉到眼前,過得一陣,口中念了出來,像是念給大家聽。
“呵……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他將整首《定風波》念了一遍,聽在眾人耳中,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態度,隨後他看看眾人,“回首向來蕭瑟處啊……如果我說,我們全都猜錯了,所有人都被算計了,被算計得徹徹底底,你們會怎麼說?”
沒有人回答。
“四個月……”薛延望瞭望窗外,喃喃道,“呵呵,烏家大概是被算計得最慘的,蘇家那無能的二房、三房也是……”
“薛兄……具體,到底如何?”
“就是這樣。”薛延將那詞稿拍在桌上,“人家在笑呢。結果……就是對蘇檀兒來說的最好結果……內憂外患一次全清,那布……那布居然……”他似乎有些失控,伸手揉著額頭,“現在想想……簡直是……十步一算哪……
“寧立恒。”
當最後那個名字響起在廳堂內時,眾人都愣住了,但對於整件事情仍舊不清楚。
薛延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抬起頭來,笑了笑:“抱歉,諸位,四個月的佈局……不,兩個多月的佈局,全砸鍋了,以致我有些失態,大家多包涵。蘇家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我說給大家聽,大家就明白了。”

時間回到不久之前,蘇府宗族議事廳。
一場爭論終於到了尾聲……

一波一波討論與交鋒在議事廳中蔓延開來,匯成激烈而嘈雜的聲潮,並逐漸波及議事廳外的小廣場乃至小廣場附近,各種議論聲此起彼伏,循著各自的邏輯,有時候也會引起一番小小的爭論,縱然不至於擴大,但在以往的蘇家,這種情況也是不多見的。
“五萬兩,一萬兩……那邊又是兩萬多,我早就說過大房這些年來在亂搞……”
“當初饒州那邊那批紅布的生意我就看出來了,一直說沒有餘錢、沒有餘錢,要不是這樣……”
“這根本是在亂來。看吧,今天之後,不知道還會出多少問題。”
“我猜至少是二十萬兩的虧空,也許還不止……真不知道怎麼瞞下來的。”
“二姐這下肯定做不下去了。”
從蘇亭光第一個站出來,拿出他手上的一些帳目,到第二名、第三名掌櫃站出來,仿佛某些潛藏在黑幕之下的東西終於炸開,類似的說法已經在外面無可抑制地蔓延開來。議事廳中,大房、二房、三房的人正爭論著這些帳目的成因。
事實上,在這種一家的生意操作分成三支的情況下,類似的情況並不罕見。如果真的仔細追查每一筆銀錢的去向,這些資金未必真是多大的虧空,每年年尾算總帳的時候,一年下來獲得的利潤和發展勢頭,大房未必比二房、三房差,這便是明證。只是蘇檀兒的確是在犧牲了更大發展可能的前提下抽取了資金去運作有關皇商的事宜,到得此時,若沒有彌補的方案,一旦曝光,這些虧空儼然會成為蘇家帳目中最不好看的地方之一。
議事廳外的蘇文圭等人無須去考慮這些,即便將蘇檀兒麾下的虧空說到百萬兩,他們也沒什麼心理負擔,而對議事廳中的人們來說,當好幾名屬�大房的掌櫃站出來將手上的某些東西坦白後,事情似乎已經沒必要完全理性地去考慮。從蘇亭光最初現身開始,各種各樣的說法便吵成一片。
到得這時,爭吵還在繼續,但各房的一些主事人卻漸漸安靜下來。蘇仲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邊休息,一邊喝茶。蘇雲方則皺著眉,在與於大憲議論一些事情。大房這邊,蘇雲松已經漸漸看清楚一些事情不可逆轉,他原本為著那些帳目爭論了一陣子,後來才發現,再爭下去已經沒有用了。
有些東西已經在爭吵中顯出了端倪。不論爭吵的結果如何,擺在上方那些老人面前的,是大房已經不被看好,人心開始背離的事實。如果是旁人,或許還有機會,但作為女子,蘇檀兒的身份經受不起一次這樣的失敗,這事與對錯無關。
矛頭所向,蘇檀兒也只能在父親身邊安安靜靜地坐著,偶爾抬起頭看看。
蘇仲堪喝完茶,站起身來,試圖為場地中仍在吵的雙方調解一番,但隨後又走回來坐下。爭吵看起來依然激烈,一些知道此事若就這樣結束,自己必然失勢的大房成員依舊在爭,二房、三房的許多人也就神情激昂地奉陪。蘇仲堪自然不是為勸架,不過安排好的事情已經出現得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下方的爭論會平息,那時就該上方那些老人,尤其是作為族長的父親,說出那個順理成章的結論了。
這場會議一開始,父親的情緒便並不高,說話都是由七叔代行,他只是一直看著,偶爾會嚴肅一些。這其中的原由,他是明白的——二侄女有能力,父親也費了很大的心思,況且老人家這些年來都希望家中的情況好好的,大房這邊突然出事,甚至引發了家族分裂,自然會讓他心中失望、失落。
無論如何,父親,事情已經沒有辦法回避了。我與雲方出手並不激烈,只是順水推舟而已。檀兒這次真是敗得太大了,大哥又出了這種事……您是可以明白的吧……經過兩個月,事情終於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局面已經清清楚楚,父親應該也能夠接受這一切了。蘇仲堪在心中歎了口氣,等待著最後這一刻鐘或者小半個時辰過去。他看看一邊的蘇雲方,三弟在那邊笑笑,無聲地攤了攤手。片刻之後,蘇仲堪注意到,在激烈的爭吵聲中,上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變化……
蘇崇華有些無聊,也因此,上方那幫宗長的一些變化,他或許是最先發現的。
從蘇亭光出來開始,下方就吵成了一片,上方的宗長們未有干涉,而是皺著眉頭,偶爾小聲地議論著。這事非常正常,下方一直吵,上方則一直對這些事情進行歸納和總結。蘇愈身邊的兩位老人分別是家中的老二與老四,偶爾,那位平素不怎麼說話的二伯會皺著眉頭與蘇愈交談幾句,估計也是在為這個家族擔心,蘇愈不時會答上一兩句,但只是望著下方的混亂,一直沒有表態的意思。
這位老人始終是整個家庭的中心,就算是逼宮,大家也得給他足夠的心理準備時間,今天這裡發生的這一切,是為了逼迫這幫宗長,歸根結底是為了逼迫他表態而準備的。
由於他一直表現得太過平靜,因此,在這激烈而混亂的場面中,他有個小小的動作幾乎被人忽略了——某一刻,二伯附過來小聲說話的時候,蘇愈偏過頭回應了幾句,然後,他從衣袖裡拿出幾張紙,遞給旁邊這位老人。
這或許是開會這麼久之後,蘇愈第一次做出某種明確的、有目的性的表態,只是這時候下方的大家還專注於爭吵,沒有發現這點。他們都知道,這邊爭吵得越明確,越有助於上方的人得出結論。蘇崇華一開始也沒有對那幾張紙產生多大的好奇,片刻之後,他才注意到上方的老人看著那些紙張時的表情變化。
蘇愈的這位兄長在看第一頁時就已經皺起了眉頭,他看了看蘇愈,在翻過一頁之後,又與蘇愈說了些什麼,然後繼續看下去,越往後看,他的神情越是嚴肅。
或許……那是三伯做出決定的底稿……蘇崇華這樣想著。不過,隨後的情況明顯與他的猜想有些不一樣。
周圍幾位老人注意到那幾張紙,於是又有人靠了過來,似在關心地向蘇愈詢問什麼,蘇愈也偏過頭答了幾句。隨後,一個、兩個、三個……上方這些宗長似乎都已經不再關心下方的爭論,圍繞那幾張紙議論了起來。
當蘇仲堪注意到的時候,情況已經變成這副樣子了——那幾張紙吸引了蘇愈身邊的幾位老者,坐在旁邊的幾位也注意到這一情況,於是也過來看了看,然後露出驚訝的神色。
蘇愈望著下方,任憑旁邊的族中兄弟議論,下方的爭吵也在微微錯愕間開始減弱。
不久之後,下方的爭論聲漸息,上方的討論卻還在繼續。也有一兩名老人看了那些紙張之後朝下方望去,眼神很是複雜。蘇仲堪望望蘇雲方,不太明白那幾張忽然出現的紙的含意,再望望蘇檀兒那邊,受傷後本就身體虛弱的蘇伯庸依然低頭保持靜默,蘇檀兒則還是安安靜靜的,讓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也是在這個時候,上方終於有拐杖戳在地上的聲音響起。
作為族長,從頭到尾看完了這一切的蘇愈終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坐了這麼久,他看起來也有些疲倦,目光掃過全場。
“都……吵完了吧,我也聽得差不多了。”老人緩緩地朝下方走過去。
議事廳中安靜下來之後,議事廳外的爭論也逐漸平息,蘇文圭等人從門口瞧進來,等待著事情的結果。
“最近四個月裡,我們蘇家出了很多事情,有外患,外患之後,也有內憂。”他歎了口氣,緩緩地說了起來,“我已經老了,有些時候會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從伯庸遇刺開始,我就感覺到了。
“過去四個月裡,蘇家暴露出來的問題,其實大家都很清楚。大家從各地趕回來,也是為了解決這些事。也有些人告訴我:‘老兄弟啊,我知道你不情願,但有些決定,終究是得下了。’我其實也知道……”
注意到父親的語氣,蘇仲堪與蘇雲方心中放鬆下來,啊,事情差不多了……
“早幾年的時候,我其實就在想這些事情了。我蘇家的情況有些奇怪,三房之中,一幫孩子呢,守成或可,開拓不足,也許是我蘇家教導的方式不對吧,在大家看來最有想法和潛力的是個女娃。幾年前我也很猶豫,不過,等到有一天我走了,伯庸、仲堪他們掌家的時候,小輩中能夠管事的,有一個總好過沒有吧,檀兒這孩子也是吃過苦的,所以當時我就讓她試了試……”老人家頓了頓,“不過,做生意這些事情啊,女娃終究吃虧,人家花上一分力氣能做到的,她得花三分。為著這事,當初檀兒的親事都被耽誤了,外面也有各種閒言閒語……反正,這些事情一直都讓我很操心,若有一天,伯庸退下來,真能讓個姑娘家掌管那麼多生意嗎?大家其實也沒什麼信心……
“檀兒這孩子志向高遠,這些年來,她手底下管著的那些生意究竟如何,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可她終究年輕了些。特別是,伯庸出事之後,大家跟我說了這些事情,我就一直在想:現在她還能不能繼續管這些事?伯庸退下來後,她還有沒有這個能力、威望,能不能給大家信心?今天……我要拿這個主意……”老人閉上眼睛,議事廳內外的人都等待著。他睜開眼睛,朝後面望了一眼:“檀兒啊,你也準備一下吧……”
蘇檀兒點了點頭,俯身從父親身後的輪椅中拿出一個小箱子,起身走出來。
老人轉回身,朝座位上走去,拐杖點在地上:“從今天開始,原本伯庸管理的一切事務,各州的生意、帳目,”他如此說著,“全部,交由其長女——蘇檀兒管理。”
蘇雲方站了起來,蘇仲堪遲疑了一下,隨後也站起身,周圍一片譁然。座位上,蘇雲松瞪大了眼睛。二房坐席上,蘇崇華愣在了那兒,然而,有些東西開始從心底湧上來,一些畫面在腦海中反復飄過:小女孩、宣紙、詞。
“山長伯伯,那是我的。
“先生他跟小七換的。”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定風波》
蘇檀兒將那小箱子放在宗長們面前的桌子上,隨後打開,將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都是些銀票、契約。她向前方諸人行了一禮,然後回過頭來,安靜地望著下面的所有人。議事廳內外,有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這道目光震懾得不再驚愕,不再議論,只想看看她準備說些什麼。
“大家想要看的東西都在這裡。”她如此說道,“這只是第一批。”

“你們……不,檀兒……早就預料到今天的事情了?”
院子裡仍然有些安靜,遠遠的能聽到那邊議事廳傳來的聲音。涼亭中,寧毅吃完了花生,有些無聊,蘇丹紅正處於某種複雜的情緒裡。寧毅跟她說的一些話有些奇怪,仿佛他對眼下的情況早有預計,甚至早有安排,今天的事情似乎隱隱中存在轉機。不過,寧毅似乎並不願意把話說清楚,她也只得跑來跑去,偶爾去看看議事廳那邊的爭吵,到得焦急時,又忍不住回來一趟。
“你這麼焦躁,是因為潛意識裡你不相信檀兒有能翻盤的證據,因為她是個女人。那些掌櫃的,譬如亭光叔他們,其實也是這麼想的,未必有什麼惡意,不過……”
“檀兒她是女兒家,旁人都是這麼看的,我關心她,自然也會這樣想……”
“但是沒辦法,你必須讓他們不再這樣想。這個沒道理可言,她就算是女人,既然掌了這個局,就必須讓人放棄那種想法,讓人覺得她就算是女人,也有著絕不輸給男人的能力。如果不能讓人忘掉她是女人,就得讓人深刻地記住一些事情……你聽,那邊沒聲音了。”
然後,譁然的聲響又傳了過來。
“這一下他們一定會記得很深刻。”寧毅笑了起來。
“怎麼、怎麼回事?”
“超過四十七萬兩的銀票,二十多處地產、房產、店鋪的轉讓契約,生意的契約,大概五種布料的配方,其餘的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這些東西暫時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巴。”寧毅掃掉身上的花生殼,站了起來,“走吧,過去看翻盤。”
“你、你、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東西?什麼……銀票地契的……喂……”

“這……不可能!”
蘇仲堪搖了搖頭,檢查著桌上那些銀票與文契,至於織布的方子,蘇檀兒收進了衣袖之中不給任何人看。
“你還能從哪裡拿來這些?不對,這塊地是……怎麼會是這塊?”
“爺爺。”蘇檀兒朝前方喊了一聲。蘇愈將最初拿出來的那幾張紙收回來,遞給她,蘇檀兒將稿紙放在桌子上:“二叔、三叔,還有大家,自己看吧,這一份……是烏承厚簽下的文契,所有的東西都在上面了,最後要給的,不只桌上這麼多。”
蘇仲堪等人在那兒翻著文契,七叔公皺著眉頭詢問道:“烏家明明……他怎麼可能把這些給你?”
“這樣一來他烏家還能有多少?!”有人說道。
“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可他烏家的布褪色了啊。”
“他烏家明明……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蘇雲方抬頭看看面前這位侄女:“你說什麼?”
蘇檀兒笑了起來:“他烏家的布褪色了,他不來求我,還有什麼辦法?”
“烏家的布……”蘇雲方想了想,目光轉動著,“將要進貢的布?褪色了?”
“嗯。”
室內陷入了安靜,眾人想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望著面前這個笑起來時甚至帶著些天真的女子——她畢竟只是十九歲的年紀,這時候笑容天真而明朗。
“這麼說,四個多月前,你就已經……”
“烏家偷到了假的配方?”
“真的配方在你這兒?”
“這幾個月,你都是裝的?在等黃布褪色?”
室內一片譁然,蘇檀兒不置可否地笑笑。片刻之中,議事廳內外的眾人就已經勾勒出事件的整個輪廓。上方,蘇愈歎了口氣。
“現在,大家不用去質疑皇商的結果了……四個月前,伯庸遇刺,檀兒也病倒之時,大房便定下了這一計劃,鋌而走險,我當時……也是知道的。
“此事須得嚴格保密,要成功也是不易,很多人出了力,也有很多人被蒙在鼓裡……我也知道,大家心系我蘇家,皆是出於真誠。其實,若非我蘇家局勢至此,此事原該待到一切落實之後才說出來……”蘇愈站了起來,跟眾人說著這四個月裡發生的事情,說著這事要成功的難度,佈局的精細,對人心的掌握與操作,“此事之後,我也終於知道,我蘇家的兩名內鬼:其一,齊光祖!其二,管理盛興街那邊倉庫的韓七!兩人如今已經被看管起來,明天便會送官查辦!”
所有人都還失神於這番驚天逆轉,當老人陡然吼出兩名內鬼的名字時,才有些人驚醒過來,看看那邊的蘇檀兒。今次之事,不光是烏家被這樣擺了一道,家中二房、三房全部失利,竟然還一次性揪出了家中的內鬼。
一旁,先前受了蘇仲堪、蘇雲方遊說站了出來的蘇亭光等人,這時一副慌了神的樣子,目光飄飄忽忽的沒有歸宿。
“此事運作之難,獲利之多,大家都看得清楚。在外,一直盯著我蘇家的薛家、呂家、陳家等等,謀算完全落空。此事的成功離不開我蘇家眾人的齊心協力。”——這是套話。
“以及檀兒對大局的掌控與操作。”——這自然是真的。
“最重要的是……”老人家頓了頓,“立恒的,運籌帷幄。”
這個名字一出來,蘇仲堪就抬起頭望向了父親,以為他是說錯了話。蘇雲方、蘇雲松等人都瞪大了眼睛,蘇崇華靠在椅背上。桌旁,原本微微笑著的蘇檀兒也愣住了,表情僵在了臉上。女子回過頭,有些錯愕地望向側後方的爺爺,蘇愈笑望著她,目光未有絲毫變動。
“檀兒,你有個好夫君。子安兄……有個好孫子。”
“爺爺……”

蘇丹紅與寧毅繞過小道,朝議事廳走去,快到小廣場時,終於感受到了某種氣氛。
寧毅走得不快,一邊走,一邊看著一撥一撥的人,大多數聚在議事廳門口的人,臉上的表情很震驚。裡面的人在說話,聽不清楚,但他大概能猜到在說什麼。不得不說,這時候看起來,那些人的表情確實蠻有趣的。
就在寧毅開始靠近的時候,譁然聲突然變大,有人回過頭,朝他這邊望過來,有人議論紛紛,有人指指點點,其中包括蘇文圭等人,他們都用看見了鬼一般的驚愕表情朝他看過來,還有越來越多的人望過來,都是蘇家的親戚,但甯毅確定那些目光是在看他,而不是在看旁邊的蘇丹紅。
他停了下來,目光轉動著,抿了抿嘴。
這些圍觀的表情不是他喜歡看到的,因為實在是多了些。
蘇丹紅看看眾人,也扭頭看向他:“怎、怎麼了?”
“看起來不該跟你走在一起,影響不好……”寧毅搖了搖頭,轉身,儘量不著痕跡地朝一個僻靜的角落走過去。
唉,先躲一下吧。
只剩下蘇丹紅站在那兒,疑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別人……

就如舞會終了,音樂漸息,當夜色越發深邃之時,風捲動了凝結在城市上空的雲朵,徐徐將那片陰霾驅散。蘇家宗族議事廳中的這場聚會已至尾聲,這個晚上的變化一波三折,蘇家大部分人到此時還未來得及將眼前的現實消化,但無論如何,幾個月以來皇商事件引起的一系列巨大風波、背後的黑幕、最出人意料的結果,終於在這裡被掀開了一角。
雖然許多人真正反應過來,將整件事情抽絲剝繭、一縷一縷理清楚還需要一段時間,但僅僅是掀開這個角落,就足夠令關注今晚這些事情的人們驚愕不已——一系列算計與反算計,沉默背後的佈局,讓原本沉甸甸的期待落了空。特別是背後這些佈局者的名字——蘇愈、蘇檀兒,而最令人愕然的,無疑是那個一直以來游走於整個局面之外的寧立恒,他在背後的出手,在整個過程裡,是誰也沒有想過的。
大房、二房、三房以及議事廳內外的其他人,這時候還在紛紛議論中消化這逆轉的局勢。在這裡,或許只能感歎蘇愈這個四個月裡都相對沉默的老人對這個家族還有著極強的掌控能力,當事情揭曉,皇商事件的成果明明白白地擺出來之後,他就順勢說服了周圍的宗長接受這一現實,隨後又以事實壓服家中所有人接受蘇檀兒上位的現實。
事實上,若非這幾個月家中的局面真的很難看,這些老人也不會出來跟蘇愈打什麼商量,眼下既然證明了蘇愈對整個局面的掌控依然,驚愕之余,他們自然接受了這等現狀。因為在蘇愈的掌控下,這個家成功渡過種種難關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麼……讓檀兒接手伯庸原本負責的事務一事,大家有什麼想法,接下來可以說一說了。”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蘇愈再度說出這些話來,帶著借著事態逆轉全域的強勢,一時間沒有幾個人敢提出質疑。幾個宗長隨後也表了態:“檀兒既有如此成績,接手這些事情,我們自是無話可說。”
事情漸漸定下,原本的危機成了轉機,這場為危機召開的宗族大會也沒有更多需要商量的事情。老人們在上方說著善後的方案,議事廳內的眾人懷著滿滿的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蘇仲堪、蘇雲方等人時而看看那邊已經回到座位上的蘇檀兒,時而看看上方坐著的父親,另一側,蘇雲松幾乎是長長地歎了口氣——看著蘇檀兒,他便會想起這幾日裡見到的那個被女兒說成整日閒逛的書生。
“仲堪、雲方,散了之後,到我那邊去一趟吧。”
臨近尾聲之時,蘇愈走過去,對兩人說道,兄弟倆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操作不斷,他們卻成了徹徹底底的敗者,但父親威嚴猶在,他們就算為此憤懣,也解決不了問題。
另一方面,感受著所有人驚愕的目光、議論的言語,終於在這裡攤開底牌,徹底贏下這一局的蘇檀兒,心情卻不怎麼好。
那並非大勝之後心軟了,她也並非想著父親已然癱瘓,自己付出了多少代價。在捧著盒子走上前去的那一刻,她心中有著女皇加冕般的激動與期待,那些銀票、契約被拿出來的時候,她的整顆心都在顫抖,但這個時候,一身淡青色長裙的女子偶爾會看看議事廳外,忽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這扇門。
她有著擔心的事情,那原本可以說是件小事,可到得此時,忽然占滿了女子全部的心神,讓她幾乎感受不到成功後的甘甜。
終於,老人們宣佈這場會議結束,人們站起來,交談,議論,將目光往一個個關鍵的參與者身上投去。蘇檀兒遲疑了一下,隨後也站了起來,隨著爺爺、父親朝外面走去。
離開那扇大門時,她朝四周看了看,沒有看見心中想著的那道身影,一時間有些放心,另一方面又有些擔憂。蘇丹紅正從另一側過來,她沒有注意,在走廊上與父親等人分開,隨著爺爺以及幾名老人朝另一邊走去。
轉過一個轉角,爺爺才注意到她,回頭將她叫了過去,旁邊兩位叔公也與她說了一會兒話,她禮貌地回答了。待到叔公走開後,蘇檀兒才微微蹙起眉頭,望向老人。
“爺爺,您怎麼能那麼說……”
“嗯,怎麼說?”老人慈祥地笑著。
“說立恒。”
望著孫女的表情,蘇愈沉默了半晌:“說他,有什麼不好嗎?”
“爺爺,他是我相公,我希望……可以簡單一點兒。”四周都有人影,蘇檀兒皺著眉頭,“而且,相公他能聽懂的。爺爺,我該怎麼跟他說今天的事?”
老人歎了口氣:“立恒入贅到我蘇家,你既是他的妻子,他原本就該保護你,當你的擋箭牌。今次之事畢竟太過激烈,你二叔、三叔必定心中有怨,立恒能替你分擔一些也是好事。再者,伯庸如今身體不便,有立恒在你背後,你也不至於勢單力孤。此事縱然對不住立恒,但畢竟是幫你這妻子做些事情,也是他分內之事和應盡的情分。”
蘇檀兒閉上眼睛,用力地說道:“可爺爺你這樣是讓整個蘇家的人看住他,相公會明白這一點的。”
她從小性子剛強,再大的事情也難以讓她露出過分軟弱的神態,特別是在爺爺面前。即便是在黃布褪色的那段時間裡,她都不曾露出過無能為力的眼神,一直撐到支撐不住病倒。可這時候,在做完了一件牽扯如此廣泛的事,定下了大房的掌控權之後,為著這件事情,她竟露出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跟爺爺說的,沒辦法告訴爺爺自己與相公之間的感情才剛剛到了夫妻般的程度;沒辦法告訴爺爺自己與相公才剛剛決定了將要圓房;沒辦法告訴爺爺自己與相公這些天來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發展的,相公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可她心中知道,相公一定能聽出爺爺話語背後的含意。
他為自己做了這麼多事情之後,父親也說了類似的話,現在爺爺也怕了,開始提防他,提醒整個蘇家的人注意他,就算這其中並沒有多少惡意,可相公心中會怎麼想呢?自己又該怎麼跟他說這些事情?雖然相公心胸豁達,可自己該怎麼去說……
老人看了她許久,終於舉起手,拍拍她的肩膀,又笑了出來,這笑容與平素的有些不同,有幾分了然,也有幾分欣慰:“原來……是這樣啊……”
“爺爺……”
“子安兄有個好孫子啊。原本讓你掌這個家,我也是想了很久,除了能力以外,主要是擔心你太過剛強。女子要當家,就得比別人更剛強,可就怕這樣一來,你感受不到家的滋味,沒了真正關心的人。現在哪,爺爺總算是放心了。立恒當初入贅,我不想以贅婿待他,是怕他沒有多少適應能力,這次說出來,固然是對他有一份擔心,可最主要的,是因為他有這份能力了。”老人頓了頓,“有這份能力,旁人就傷不了他;有這份能力,便可以站在你前面。你為他擔心,這自然是件好事,爺爺也覺得欣慰,可是在爺爺這裡,他是你相公,哪怕是入贅的,他既然擔得起,就該為你擔些東西,這也是爺爺的私心。男人在這個世界上,這些責任總是會壓下來的,沒的道理可講。你是他的妻子,多關心他一些,也是你的應盡之責。呵呵,也是好事,夫妻倆,便是這樣嘛。”
爺孫倆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至於你那些兄弟,皆是庸才,在他手底下兩三招都過不了,真要傷他,沒這個本事。有今日之事,往後你在商場上看起來勢單力孤,可旁人想要算計你,總會想起你背後之人。今後呢,你若真喜歡他,你們倆的第二個孩子,便讓其姓寧又如何。此事拿捏皆在你,我對子安兄,也算是有個交代了……喏,他在那邊呢。”
如此說著的同時,蘇愈朝前方示意了一下。寧毅正從不遠處往這邊過來,途中被一個叔公喊住,大概是在說些鼓勵之類的話。那個叔公走開後,蘇愈帶著蘇檀兒走過去,隨後拉起蘇檀兒的手,放進寧毅手中:“這孫女便交給你了。”
寧毅呵呵地笑出聲來。
蘇愈離開後,蘇檀兒握著甯毅的手,沉默了好一會兒:“相公,我們……成功了。”
“我生氣了。”
“呃……”蘇檀兒的手心瞬間涼了下去,她大概明白寧毅指的是什麼,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甯毅看了看周圍,拉著她往前走,搖了搖頭:“今天晚上跟你分房睡。”
“……”
“老頭子太不仗義了。”
“……”
“沒商量,說生氣就生氣。”
“……”
“讓我不爽我就拿他孫女撒氣。”
“……”
“你哭也沒用,今天晚上獨守空閨。”
“……”
“哈哈哈……喂,你別真哭啊,不用這副樣子吧。”
兩人已經往前走了一段,到得沒什麼人的廊道間,蘇檀兒拉起甯毅的衣袖在臉頰上碰了幾下,方才竟是真的流了眼淚出來。燈光下,微微的笑容與眼淚混在一起,隨後才恢復成冷靜的微笑:“本來想替爺爺向相公道歉的……”
“我保留追究和生氣的權利。”寧毅笑了起來,拍拍她的肩膀,“不過,你還是先處理好善後的事情吧,今晚事情很多?”
蘇檀兒這才放鬆下來,點了點頭:“嗯,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那就快去。”
燈光下,寧毅笑著揮了揮手。蘇檀兒站在那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還有些遲疑,但最終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甯毅目送著蘇檀兒的身影遠去,對於蘇檀兒接下來的計劃,他並不是很清楚,想來只是一些收尾工作,他沒什麼必要參加,蘇檀兒在閒聊中也未提起太多。
在蘇府前方的一座院子裡換了一身不怎麼起眼的男性衣物之後,蘇檀兒乘著馬車離開了這條街道,隨行的還有幾名最得力的蘇府護衛,他們趕上了前方的兩輛馬車,一路朝城外駛去。

時間已經將近午夜,十步坡附近的房間裡,豆點般的燈光正在微微搖曳。席君煜坐在桌前,雙手平平地放在木桌的桌面上。房間裡另外還有兩個人,一是耿護衛,他就那樣坐在席君煜的對面,另外一人身材有些乾瘦,但目光有神,靠在門邊的陰影裡,手上提了一把尖刀,一看就知道並非善類。
蘇府生意做得大,時常走鏢去外地,有時候自然也涉入一些地下交易,席君煜也知道,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時間的流逝枯燥而乏味,席君煜聽著遠處傳來的鐘聲,猜測著蘇府那邊可能的發展,但並沒有太多頭緒。
“蘇家這時候也該有結果了吧?”他開口問了一句。
但耿護衛只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還能怎麼翻盤呢?”
“這是二小姐的事情。”
“不過我確實想不通。”席君煜歎了口氣,他真是不喜歡這樣的感覺,“誰來給我個答案也好。”
這話說完之後,房間裡又安靜下來。他只能這樣子安靜以待,外面偶爾傳來一些聲響,席君煜道:“耿大哥,你知道嗎,我在蘇家這麼些年,看見檀兒慢慢接觸到這些東西,雖然教她的人很多,她見到什麼東西都願意去學一下,可真講起來,她幾乎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學生。可到了現在,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這種感覺真是不怎麼好……”
“總會有這個時候的。”
“可現在還早了一點兒,對於……”他看看周圍,“對於這些事情,我確實有些想不通……”
短暫的沉默後,有道聲音在外面響起來:“我也有些想不通。”
那聲音有些冷。過得片刻,有人推門而入。蘇檀兒穿著一身黑色的短打,頭上戴著頭巾,看起來幹淨利落,便於行動。她站在門口朝這邊望來,不過,這種男性裝扮其實令她顯得有些矮、有些單薄。席君煜覺得她現在的眼神簡直跟她很小的年紀時第一次看他時的眼神一模一樣,有些陌生、有些疑惑,還帶著打量。
“君煜哥……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你,父親當時讓我這樣叫你。你教了我很多東西,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蘇檀兒走到桌邊,坐下,目光深處蘊著陌生和冰冷,這也算是席君煜教她的東西:談判,就得劃出明確的距離。
席君煜想從那陌生裡看出心痛來,可惜只有疑惑。
“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到底出了什麼事?”席君煜皺起眉頭,看看周圍,“今天蘇家宗族大會這副樣子,你該不會覺得是我弄的吧?”
“不,我是指……”蘇檀兒安靜地搖了搖頭,用清澈的目光望著他,“為什麼叫人刺殺我爹爹?”

宗族大會散了之後,混亂的聲音朝著四面八方散開,看起來像是電影在散場。不過,沒有多少人能夠一邊吃瓜子,一邊感歎之前發生的事情,就這樣雲淡風輕地回家去。接下來,大家都有足夠多的事情要做。
平素所有人最怕的,就是這種毫無準備的事情。先前也有過大量的預測和安排,然而揭開底牌,整個事態的發展與他們的準備完全背道而馳,這在以往的商戰中並不多見。當白忙了幾個月的失落與放足了期待最終完全落空的錯愕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心中的疲累就會變成巨大的負荷,幾乎讓人覺得做什麼都是徒勞,問題偏偏在於,許多事情不得不做。
二房與三房必須想辦法壓住這事造成的離心與負面效果,那些嘲笑過大房的眾人也要考慮怎樣跟大房修好,老太公則必須安撫一下蘇仲堪與蘇雲方這兩個兒子,調和其餘老兄弟之間的關係,讓這事儘量平穩地過去。
至於大房,也不可能覺得事情就這樣定下了,蘇檀兒必須抓緊機會,雷厲風行地將過去兩個月裡大房開始動搖的地位完全穩固下來,安撫、拉攏各路人馬,將己身的利益最大化。
另外,那些被蘇仲堪、蘇雲方說服了,在宗族大會上跳出來的人,經過一定的敲打和懲罰之後也得讓他們安下心來。如同寧毅說的那樣,這些人未必是不忠心,他們或許只是對蘇檀兒沒有信心。這些人也是有能力的,敲打不宜太過。有了這次的事情,今後再遇上類似的事情,他們或許比別人會更加堅定。
除了家中這些人,這次宗族大會的結果已經在片刻間一點一點地從蘇家傳了出去,在江寧城裡諸多關心蘇府結果的大小商業勢力中擴散開來,掀起一層層波瀾。月香樓中薛延等人的目瞪口呆並非特例,而在昌雲閣,當濮陽逸在爭吵間接到蘇家傳來的信息後,也是呆愣了半晌,未曾想過不過是隨意瞭解一下的信息能給他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隨後,他將這幾個月來布商中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說給了仍在爭論的眾人聽。
濮陽世家乃是江甯首富,家底比之蘇家、烏家都要厚上許多。濮陽逸長於商事,以往在許多場合親近寧毅也是因為感佩其才學。這幾個月來,江寧布業中的鉤心鬥角,他不過是個觀眾,看著諸多人物的表演,對於寧毅的參與,一開始就沒抱多少期待。後來的發展也不出他所料,只是這樣一個才子跑來經商卻鎩羽而歸,他的心情自然有些複雜,有歎息,其實也有些高興,這種心情類似於:寫詩詞你很厲害,我也佩服你,但在這方面,還是我厲害多了,你不該參與進來的。
對於今夜蘇家局勢的預測,濮陽逸與其他人沒什麼不同,當然,這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自然沒怎麼上心。當消息傳過來後,他才是真真正正地被嚇了一跳。江寧幾乎所有關心這件事的人,幾個月的篤定竟完完全全落了空,那種感覺,委實難以言喻。
所有人都以為寧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參與者,甚至可能連參與者都不算,到得此時才發現原來這個人才是事件的中心。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他以一人之力拉著整個局勢往前走,竟然無人發覺……
在座之人對於蘇家的事情本也沒有太多感覺,一半以上的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當那陳祿將《定風波》一詞寫出來之後,柳青狄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緊接著就笑著嘲弄這不過是對方的自我安慰,詞作再好又有何用。他將蘇家的事情說了一番,於是雙方又是一番爭吵,直到濮陽逸出來說道:“蘇家剛剛出了結果……”
然後,所有人才真的被嚇到了。
當初一系列看似無意的舉動變成了一步步的縝密算計,幾個月以來看在眾人眼中的隱忍和憋屈儼然也有了另一重含義——雲淡風輕、虛懷若谷,巨大的局,最漂亮的翻盤,簡直是演義故事中才會有的橋段。一群文人士子在目瞪口呆之後開始感歎,而柳青狄根本說不出話來,方才的各種抨擊此時儼然成了一個大笑話。最重要的是,甯毅根本就不在這裡,他那首不過是寫給九歲孩子的詞,在經歷各種抨擊之後,終於化作一記巨大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打了下來。
這還只是蘇家的事情這一晚在江寧掀起的第一重波瀾,眼下還沒有人知道,到了明天,這波瀾會一重一重擴展成什麼樣子,薛延口中那“十步一算”的評語又會被傳成什麼樣。作為當事人來說,甯毅也不可能知道這個晚上會有人拿著那首《定風波》弄什麼人文互見,會有一幫文人才子也被捲進這番波瀾中。
他目前還是比較樂觀的。
老太公在宗族會議上將他說出來的事情固然讓他感到稍許無奈,但如果說他真有多麼驚愕、意外,那就未免矯情了。姜是老的辣,蘇愈會走這一步棋沒什麼出奇的,這是一步不錯的閑棋,如果是他,他也會這樣走。假如他寧毅有野心,這步棋可以讓整個蘇家都提防他;假如他沒有野心,那再多人提防都沒什麼意義,順便還能成為蘇檀兒背後的一枚籌碼,嚇嚇別人。
偏偏他還真是沒什麼野心。當然,他之所以對此毫不在意,是因為若有一天他真要做些什麼事情,老頭子的這番佈局對他來說還真沒什麼意義,隨時有能力破局的人自然不會在意這點兒小事。老太公為蘇家著想在情在理,你不可能期待人家毫無理由地一直對你釋放善意,只要能確定大部分時候都是善意,那就成了。
此時此刻,波瀾正在以蘇家為中心不斷向外擴散。蘇府內部,寧毅已經沒什麼事了,三個丫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蘇檀兒已經出門。她今晚的安排,甯毅並不清楚,但一切已經走上正軌,蘇檀兒在處理細部事務上不比自己差多少,自己無須介入。
送走妻子之後,他在蘇府之中閒逛了一陣,看看各處慌亂的氣氛,聽聽孩子惹大人不高興後被打的哭聲,腦中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的化學研究以及竹記準備擴展二分店之事。
望遠鏡弄出來以後,他大概說了一下原理,然後跟康老換了一些東西玩——如今的火藥、軍中研究的火箭與突火槍等,這些成品改良一番後多少可以用來防身。另外,他考慮到將要打仗,望遠鏡這東西對武朝軍隊會有些幫助,算是在安閒生活之餘隨手盡一份力了,康老那邊大概還在仔細研究。
竹記這邊,則是準備在開了酒禁之後二分店就開業。目前預計,過年前酒禁多半就會開,到時候高度酒可以一併投入,要弄些噱頭出來。
其實,寧毅更多想到的是呂梁山那邊。望遠鏡、酒精、火藥、槍,後兩者目前還沒開始弄,但在如今武朝成果的基礎上做提升,問題不大,不過他在考慮該不該將這些東西告訴康老。武朝的問題其實不在軍械上,而在於軍隊的根本不行。金兵打遼兵,可以兩萬破七十萬,而武朝軍隊遇上遼軍就聞風喪膽。大家都是人,主要是人心的問題。就算將如今的突火槍改良到有實用價值的程度,給軍隊配上是福是禍也很難說。
他只是想要體驗一下東西改良之後的成就感,往後若能聯繫上陸紅提,還不如弄批東西給那邊,只是不知道還得等待多久。幾個月過去了,陸紅提該是回到呂梁山了,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樣子。
不久,發現他在閒逛的蘇雲松過來與他交談了一會兒,隨後,這位蘇家大房舉足輕重的負責人有些錯愕地發現,這傢伙對於接下來的事情還真的是什麼都不想管。從女兒那邊瞭解到寧毅在整個過程裡的表現後又察覺了這一點,蘇雲松看著寧毅的表情是有些古怪的:他本以為甯毅是蘇家大房的一頭臥虎,雖然不參與太多事情,可絕不至於完全不關心,至少是暗中幫蘇檀兒管著許多事情,可現在……哪兒有這樣的人啊。
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裡,有些無論蘇檀兒還是甯毅都沒有預料到的存在悄然盯上了他,讓這個晚上枝節橫生。
與蘇雲松交談完畢,寧毅準備回房看書,順便整理一下自己對現代槍械的所有瞭解。他還沒到達小院,一名家丁朝這邊跑了過來:“姑爺,嬋兒姐她……在那邊被東西砸傷了,二小姐不在,姑爺快過去看看……”
這話一說,寧毅立刻變了臉色,隨著那家丁往他所指的院子走過去。這條道路通往蘇府的一扇側門,相對安靜,就在快要到側門時,那家丁落後半步,將一把刀抵在了寧毅身後:“姑爺,別走太快了,接下來聽我的。”
烏家的人瘋了……寧毅皺了皺眉,雖然可能性不大,但眼下也只有這個解釋。
這邊距離側門停放馬車的小院子不遠,寧毅舉起手:“嬋兒沒受傷?”
“我們不是很清楚到底誰是嬋兒姐,不過……姑爺你若告訴我們,我們也不介意讓她受點兒傷。”
寧毅點點頭,笑了出來:“太好了。”

城外,十步坡。
“為什麼叫人刺殺我爹爹?”
蘇檀兒這句話問出來之後,席君煜眨著眼睛,愣了半晌,似乎覺得有些荒謬:“你從哪裡……聽到這種事情的?怎麼可能?!”
“承認吧。”蘇檀兒看著他,隨後搖了搖頭,“我剛才過來的時候在想,君煜哥你一直都很會看局勢,所以我在想你到底會說出什麼話來。我還小的時候跟你學了很多東西,那時候我想,君煜哥,你會是我一生的良師益友。我現在很傷心,因為我是個女人,所以你要如此折辱我?席君煜!”
說到最後兩句時,蘇檀兒身上的冰冷變得明顯起來,她看著對面的男子,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
“你……皇商搞砸了,宗族大會變成今天這樣,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可是……”席君煜頓了頓,“你輸瘋了你?”
“你還在想著這些,可惜你都算錯了……”蘇檀兒搖了搖頭,“我現在已經掌了大房,二叔、三叔都沒有話說,今天宗族大會的結果,所有人都會被嚇一跳,可惜剛才你不在那邊……”
“怎麼可能?!整個大房都已經沒辦法了,這麼多人,你能翻盤?老爺子站在你那邊強行讓你上去也不行的……我沒幫你想過辦法嗎?事情砸了就得認,你……”席君煜望著蘇檀兒,有些遲疑。
一時間,他甚至真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不正常了,相對於她真的知道了某些事,反倒是這個解釋比較合理。他看看耿護衛,又看看旁邊持刀的高瘦男子。
“烏家的布褪色了。”蘇檀兒偏著頭,等待席君煜消化這句話的含意,“這幾個月,大家一直在局裡。爹爹被刺殺的時候,你們讓人相信有人要對付蘇家,連消帶打,爺爺去活動了好久才讓事情平息。你們是故意的,讓蘇家在那一段時間掉以輕心,以你的能力,稍微放鬆一點兒你就能做很多事,你以為你在中間就掌握住了大局……”
她正說著話,外面突然傳來乒乒兩聲響,那是兵器交擊的聲音。隨後,人聲陡然響了起來。
“來了!”
“殺了他!”
“別放他們走!”
席君煜朝那邊望去,蘇檀兒也偏頭看了一眼。外面似乎有人想要進來,卻被人發現,於是發生了激烈的火並,還有人奔逃。
“你的人?”蘇檀兒問了席君煜一句,“他們居然真的會來救你,現在你信了?他們也覺得你不可能僥倖脫身。”
席君煜扭過頭來,沒有說話,眼中神情錯愕,不明白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
“爹爹遇刺那天,施粥本來是我與相公過去,爹爹是不去的。而刺客一早就安排在那裡,也安排了那麼多說辭要毀我蘇家的名聲,這不可能是原本要刺殺我,卻臨時改變主意行刺爹爹。一定有內鬼,知道爹爹回來的時候會在那邊停下來,這個內鬼還是很清楚蘇家狀況的人,才清楚各人習性,所以決定在那時候刺殺爹爹。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了,這麼大的紕漏,當我們騙了所有人讓大家都相信蘇家的黃布很好的時候,那個內鬼也一定會相信,因為他一定能親眼看到……
“現在烏家的布褪色了,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欺君之罪,只能來求蘇家,烏啟隆他只能說出來……我本來想過蘇家有內鬼,只是沒有想到你才是主謀。好厲害的操作啊,你也很得意吧?可惜你也早在局裡了,這個局比你的大……”
外面的打鬥聲不斷傳來,陡然又響起一聲慘叫,往裡面沖的明顯不止一個人,但埋伏在這院子附近的人也有很多。
蘇檀兒從懷中拿出幾張紙來:“這是烏承厚簽下的東西,我抄了一份,你要看看嗎?”
席君煜靠在了後方的椅背上,聽著外面的打鬥,沒有去看桌上的東西,臉色複雜。過了好半晌,他方才望著蘇檀兒:“欺君之罪……”桌上的東西不看他都能猜到一些,此時只是搖了搖頭,“這不是你做的……你還沒成長到這一步……”
蘇檀兒沉默片刻,隨後淡淡地笑了出來,那笑容很是柔和。隨即,她輕聲做出了回答:“是啊,不是我……”

蘇府,側門附近。
兩道身影跟隨著前方兩人一路走過去,在這裡稍稍停了一停。
因為前面的身影停了下來。其中一人做家丁打扮,另一人走在前頭,左手上纏著繃帶,這時候舉起了手。
“老二得手了,過去讓老四駕馬車,咱們立刻出去。”
“好嘞……你得看住老二,別讓他下重手,文弱書生一個,打死了不好交代。”
“知道。”
見前方兩道人影開始往前走,跟著的兩人看看周圍,快步跟了上去。不一會兒,老二與那書生轉過前方的院門。那邊道路比較暗,他們跟到院門時,砰的一下,前方一道人影倒在了地上。
“老二這性子……”
其中一人暗罵一句,快走了兩步,然後兩個人都站在了門邊。
星光勾勒出那書生的身形輪廓,他站在那兒,偏頭看著倒在地下的人影,纏了繃帶的左手在空中揮了幾下,右手拿著家丁的那把尖刀,有些為難地抓了抓頭髮。跟著,他轉了個方位,彎下腰,似乎是想要將倒在地上的人拉到一邊去。然後他回過頭來,看到了門邊兩道人影,立刻站了起來。
六目對視,脈脈含情……


第三章 蘇家宅中反殺綁匪 十步坡前火並梁山
午夜,樹林邊的小院子附近,人影閃動,晦暗的光線中,血花飛濺,喊聲、慘叫聲交錯而起。由方才開始,三名江湖裝扮的人想要從不同的方向潛入那亮著燈光的小院,卻被早早埋伏在四周的人發現,只好展開廝殺。其中一人當場重傷,另外兩人則被追趕著沖進了樹林。
隨後,又有人自黑暗中殺出,想要攀牆而入,但那道身影只在牆頭愣了愣,便被從裡面飛來的幾根套索套住,拉了進去,慘叫聲響起片刻後便沒了聲息。不過,這應該只是試探和開始,黑暗中也不知道雙方具體潛伏了多少人。
大家顯然都不是什麼善類。十步坡附近,夜間人煙稀少,類似的江湖火並、幫派相爭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往往第二天淩晨才有人發現。遠遠聽來,樹林裡的聲音猶如夜梟的鳴叫,唯有那座小院子依舊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那兒,裡面和附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埋伏著,燈光從窗戶透出來。
“這不是你做的……你還沒成長到這一步……”
見席君煜還在理解桌上的契約和眼前的一切,蘇檀兒笑了笑。
“是啊,不是我……”她微微頓了頓,“你終於承認了。”
“那到底是誰?老頭子?你爹?”
蘇檀兒皺眉望著他。
“不可能是廖開泰,蘇雲松也不在這邊……”
“你不會知道的。”
女子把雙手十指交疊放在桌上,語氣清冷,搖了搖頭。她此時做男裝打扮,樣貌卻依舊清麗,不過幾年來積累的氣勢已經顯露出來,配上以往常有的大家閨秀氣質,委實有著一份迫人的冷冽。說話間,屋外又傳來明顯的廝殺聲,蘇檀兒往那邊看了看,對於這類事情,她或許還是有些不適應,於是皺了皺眉。
“烏啟隆跟我說的時候,我還有些不信,不過會這樣子打過來的,應該不是烏家或者薛家的人,你背後居然有這樣的人……”
“總會有機會遇上些這樣的人。”沉默許久,席君煜方才說出這句話來,隨後看了看後方的耿護衛,“之前在蘇府,耿老大通知我,給我時間準備,便是為此?”
“你以為我輸定了,耿叔告訴你我胸有成竹,你必然疑惑,以為今晚的關鍵在你們這裡。以防萬一,你當然會通知你真正能用之人,我們便能順藤摸瓜,把他們全都找出來,順便算一算我父親遇刺的賬,我只是沒想過他們真的會這樣過來救你。”
“好算計。”席君煜諷刺地笑了笑,“還有四個月的隱忍佈局,這樣的局……到底是誰布的?”
蘇檀兒吸了一口氣,並不回答他:“十步坡月月火並,官府都管不了,明天見這邊死了人,只會當成類似的事情來處理,就算有路人被波及,也只能道聲可惜。你以往說過,我們這些商人最怕撕破了臉,壞了規矩。刺殺買凶之類的事情誰都怕,做了以後就是沒完沒了,所以一旦出了這種事,能找回來的一定要找回來。我原本害怕,這事若真是薛家、烏家的人幹的,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是你……這樣也好。”
她說著推開身後的凳子站了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席君煜皺了皺眉:“到底是誰?杜庭忠?”
這也是平日裡比較靠得住的一名掌櫃。
“我說了,你不會知道的。”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做這些事?”
蘇檀兒站在那兒,停了一下:“人非草木。席掌櫃,我曾視你為師為友,今日之事無論結果如何,蘇檀兒心中都無甚快意,只覺傷感。你那理由越是好聽,越只能讓這心煩增添幾分。我只知道我蘇家未曾薄待於你,又何必要聽你那些理由?”
席君煜愣在了那兒,心中第一次明白過來,蘇檀兒或許從未想過會與他在“男子”“女子”這類概念上有瓜葛,直到此時,她心中所想的,依然是那種純粹的師長與學徒、上級對下級的商事上的關係與友誼。
“哈……”他一時間幾乎笑了出來,隨後陡然提高了聲音,“那到底是誰?”
蘇檀兒走向門外。他坐在那兒,又說了幾個可能的名字。
“總不至於是你家三個丫鬟想出來的!
“寧立恒?”
走到門邊的蘇檀兒停了停。
席君煜注意到她的微表情,想了想:“你開什麼玩笑……”
蘇檀兒推開門。門外院子的屋簷下,坐著輪椅的蘇伯庸正在與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說話,蘇檀兒後方的房間中陡然傳來咬牙切齒且不可置信的質問聲:
“是……寧立恒?!”

同一時刻,城內。
宗族會議的餘波未散,蘇家大宅內內外外還稍顯混亂,臨近側門的這座院落裡光芒昏暗,細碎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反倒將周圍的空氣襯得死寂。書生望著進來的兩名“家丁”的身影,陡然間放鬆了身形:“你們是管哪裡的?”
聽那聲音有幾分憤怒,兩名“家丁”微微一愣。書生點了點地上倒下的人體:“有人混進來了知不知道?馬上去叫人!你,來看住他,我去找根繩子來!”
昏暗中,他的聲音嚴肅而又急促。從兩人進來看見前方的同伴倒在地上,到那書生說完話轉身就走,不過短短片刻。兩人還有些分不清楚對方是真將他們當成了府中的家丁還是裝的,無論如何,真讓他叫了人來,恐怕一切都要砸了。這兩人說了聲“是”,連忙跟上去,身體則保持著錯愕與提防的姿態,手握上刀柄,隨時準備拔出來。
距離迅速拉近,書生不過走出兩三步便回過頭來:“還不去叫人!”
走在左邊被他看著的那名“家丁”遲疑了一下,瞧了一眼身邊的同伴。片刻間其實想不了太多,哪怕雙方都懷疑對方在演戲。眼下有兩個選項,要麼說聲“是”繼續演下去,要麼立刻拔刀翻臉。就在兩人遲疑間,那書生卻揮了揮手上的刀子:“對了,這個拿去。”
兩個人其實都在提防書生手上的武器,但他接下來的動作委實有些出乎兩人的意料——他竟將那把刀直接扔給了走在右邊步伐稍快的那人。兩個人心裡都微微一松,右邊那人伸手接刀,左邊那人微微點頭,“是”字才要出口,就在這一瞬間,空氣中繃著的那根弦在稍稍放鬆片刻之後陡然繃緊到極點,隨即以令人無法反應的速度砰然斷裂!
放鬆的心情落在了空處,攻擊的破風聲呼嘯而來,兩道人影陡然間撞在一起,發出轟然一聲響。左邊那人呀的一聲拔出刀,刀鋒反射著星光,如一泓乍然漾起的湖水自空氣中掠了過去。砰的一下,火花在空中拉成長線,反震的力道同時傳來。左邊那人本是倉促拔刀,這時不由自主地踉蹌後退,右邊同伴的身體朝一側飛了出去,轟地撞倒了院子一旁的小石桌。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那書生陡然逼近又開始拉遠的背影,此時那背影哪裡還有半點兒書生氣?他提著刀,與左邊這人拼了一下之後,徑直朝倒在石桌石凳間的傷者逼近。
左邊這拔刀後被逼退的“家丁”驚魂甫定,停住腳步之後還是沒能適應整個狀況。
先前那書生擺出毫不懷疑兩人的做派,這兩人必然是不信的——誰也不會信這種事情。可那書生要走,他們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地跟過去,同時保持著最大的警惕,提防那書生忽然大喊或者發飆,但一切發展得太快,許多事情只能做出第一反應。他們心中有防備,因此格外注意書生的行動,就是在這種氣氛中,當書生隨意地拋出他們最為在意的那把刀時,不可避免的微微錯愕才讓他們出現了一絲疏忽。
就在這錯愕間,右邊那人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刀,左邊這人的心情則陡然松了一瞬間。刀還在半空中,名叫寧毅的男子就已經做出了襲擊,他直接打飛了右邊那人,抓住空中的刀,與另一側揮來的刀拼了一下,隨後借著那股力量一刻不停地朝被打飛的那人逼近。
金鐵交擊的火花還在空中飛散,甯毅心中其實也有些驚愕。陸紅提當時告訴他,教給他的是二流內功,打鬥時可以增加爆發力,但算不上上乘,用多了甚至傷身。他練得也不太久,今天算是第一次全力施展,想不到一腳踢在人身上威力這麼大,看起來一般人口中的“二流”跟高手口中的“二流”概念有些不一樣?這個念頭在腦中閃過的同時,他一刻不停地將尖刀從右手換到左手,俯身抓起地上一塊青磚,砰地拍在倒在石桌石凳間似乎還能動彈的那人腦後。
他轉過身時,方才與他拼過一刀的那名“家丁”正沖過來,然後舉著刀停住了。兩名同伴都已經倒在地上,他往前方看看,又往旁邊看看,呼吸急促:“你、你……”
“這樣都可以,你們真行……在下寧立恒,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晦暗的光芒裡,書生拱了拱手,如江湖人士一般笑了笑,“仇家太多記不清楚,敢問幾位,到底是誰派來的?”
不管怎麼樣,“血手人屠”這個外號說出來好像真的挺拉風的……

寧毅在側門附近遇刺的消息傳的範圍不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幾名家丁與目前應該是最好找的杏兒才朝這邊趕過來,隨即將那小小的院子守住了。
今晚才開了宗族大會,一轉頭便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行刺,或者說綁架的指使者還不甚明瞭,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將這件事張揚出去的,只能由大房內部處理。杏兒趕到時,寧毅已經領著幾名家丁清查了附近一些地方,當場將一名可疑的新進車夫抓住了。
管理這邊的一名管事喝了酒,大概還不知道宗族會議上發生的事情,見是寧毅帶著人來,不明就裡還想要阻攔一番。杏兒正好過來,看到寧毅沒事才松了一口氣,朝寧毅行了一禮,隨後便蹙起秀眉,冷冷地告訴那管事她要去找大管家告狀,這個管事酒才醒了,忙不迭地道歉。
杏兒不過十七歲年紀,模樣秀麗,但在三個丫鬟中一向是大姐的身份,性格強勢,對於惹得起的,她一向是學著蘇檀兒的模樣冷冷地說幾句;如果是別房身份差不多的、惹不起的人,如果不講道理,她也會不依不饒地跟人爭吵許久。據說有幾次為大房的家丁、丫鬟出頭還差點兒挨了家法。久而久之,旁人也就熟悉了這個丫鬟的執拗與強悍。寧毅今天難得看到她生氣,也覺有趣,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考慮與這起綁架有關的事情。
“這事有預謀,到底是什麼人做的難說。我沒事,不過檀兒現在去了哪裡你知不知道?”
無論是二房、三房還是薛家、烏家,要做什麼事情,主要矛頭肯定是對著檀兒。甯毅本來以為諸事已定,沒想到眼下會節外生枝,他立刻便考慮到妻子那邊的情況。聽他提起這事,杏兒才想起了什麼。
“小姐……小姐她應該沒事,不過小姐現在在哪兒,我也不知道……”
“嗯?”寧毅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小姐是去處理大老爺被行刺那件事情了,娟兒應該知道,我去找她過來。”杏兒神色有異,吐了吐舌頭,跑掉了。
寧毅心中疑惑。
一旁的房間裡,家丁們還在拷問被抓住的四名潛入者。過得片刻,娟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姑爺沒事吧?”
顯然她也是聽杏兒說了遇刺的事情。
一旁的房間裡不時傳出刺客慘叫的聲音。
今晚嬋兒、娟兒、杏兒都有事情,寧毅本來想著這類事情比較暴力,或許只有杏兒的接受度比較高,不過這時候才發現,聽到裡面的慘叫聲,娟兒並沒有露出多少不適的神色,皺著眉頭往裡面看了一眼便忙著問起寧毅有沒有受傷來。寧毅說了一下過程和自己的擔憂,娟兒猶豫片刻之後,才將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小姐跟大老爺他們去了十步坡,要去處理大老爺遇刺的事情,準備找出幕後主使,然後把他們一網打盡。為此,小姐找了百刀盟的程盟主出手,很多人,應該沒事的……小姐今天才知道,原來當初行刺大老爺的主謀是……是席君煜席掌櫃,他背後有人……”說到席君煜的時候,一直微微低著頭的娟兒偷偷看了寧毅一眼,正與寧毅的目光對上,她連忙低頭抿了抿嘴。
相對而言,平日裡嬋兒性子柔和,杏兒性子大方,娟兒則是三姐妹中最為文靜的一個,雖然做起事情來不含糊,但生活中有時候會給人一種膽小害羞的觀感。不過,想不到這些事情杏兒不清楚,反倒是她知道。
甯毅用看特務的眼光看了看她,隨後才皺起眉來,問了一下她口中百刀盟的相關事情。原來這百刀盟在江寧城中算是一個大幫派,平日裡雖不怎麼張揚,但頗有實力。幫主程烈與蘇伯庸交情頗深,算得上蘇家在黑道中可以動用的最大的一股力量。
“這次的事情,其實是大老爺與小姐一同安排的。小姐以往沒怎麼碰過這些事,娟兒知道的也不多,這次是怕姑爺擔心,所以沒跟姑爺說……”
娟兒解釋了一番,寧毅也就大概明白過來。蘇伯庸這人不是沒有脾氣,這次遇刺癱瘓,仇肯定是要報的。蘇檀兒以後掌家,也得開始多接觸這方面的事情。倒是娟兒在說起席君煜的時候,語氣有些耐人尋味,這其中的理由他大概能猜到一些。不過,刺殺事件竟然是由家裡一名掌櫃發起的,這一點他以前的確沒有想到過。
“背後有人。”寧毅點了點頭,“什麼人?”
“呃,現在還不清楚……”

“程叔,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十步坡的院子裡,蘇檀兒也在向身邊的人詢問。
院子外還在打來打去,但參與的人數不多,也看不清整個戰局。方才有一名百刀盟的弟子撞破了大門進來,渾身是血,但仍舊處於雙方試探的階段。院中已經有幾名傷者正在流血呻吟,對女子來說,恐怕是一件極為淒慘的事,蘇檀兒站在那裡臉色未變,只是一隻手暗暗抓住了衣角。這類事情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早年有一次離開江寧,途中遇上山賊買不到路,雙方打了起來,也算是看到過血流成河的景象,但無論如何,這類事情總是無法適應的。
在她旁邊的是先前與父親說話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四十出頭的年紀,鬚髮白了一半,樣貌猶如獅虎,有著一股沉穩與威嚴的氣勢,手邊放了一把大刀。這人便是百刀盟的程烈盟主,此時他偏頭聽著外面傳來的聲音。
“還很難說,他們人不少,一開始沒能偷襲成功,接下來也只有硬拼了。哼,不是我們江寧人。”
“不是江寧人?”
“生面孔,敢打敢拼,看路數也是從外地來的,怕是之前水患時到了江寧的幾批不要命的傢伙之一。”
江寧富庶,撈偏門、走黑道的人自然不少,每年都有外地人過來打拼、搶地盤,而每逢天災人禍,這類失去了一切,隨後以猛龍過江的姿態來到江寧的亡命者就更多了。對眾多小幫派、小勢力來說,這類人往往會造成巨大的威脅——已經被逼到沒飯吃的人不要命起來總是很有破壞力的,但百刀盟這類勢力受到的衝擊倒是不大,程烈也就偏了偏頭。
“侄女放心,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野路子沒必要擔心,他們以為自己有些人,今夜便讓他們死得乾乾淨淨。今年來江寧混飯吃的外鄉人我們這邊心裡都有數,只要知道了他們到底是哪一批,那些今晚沒來的,我保證他們沒辦法活著離開江寧。這事……嗯……”程烈言辭沉穩威嚴,帶著滿滿的自信。當然他的確有這個實力,不過說到這兒時,他才意識到正跟自己說話的是個小侄女,於是猶豫了一下,揮了揮手:“別跟他們磨嘰了,動手!”
這院落間的屋簷下、陰影中都站了人,雖然外面看不到,但小小的院子簡直像是一座守衛森嚴的小碉堡。他這一揮,旁邊一人立即打開了一支竹筒,煙火在天空中爆開的瞬間,外面陡然有人喊起來:“殺——”
這片刻間,應和聲如潮水般湧來,響徹夜空:“殺——”
“殺啊——”
原本被安排在十步坡各處的百刀盟成員同時發動,如怒潮般掃向小院周圍的樹林,與對手短兵相接,那些早就埋伏在附近的外鄉人也被真正逼了出來,打鬥聲瞬間激烈起來。小院之中,也有六七人從門口沖了出去。混亂當中,蘇檀兒想起一些事情,朝程烈問了一句。
“什麼?”程烈沒有聽清楚,大聲問道。
“程叔,我想問,這些外鄉人中,有沒有從鄂州那邊過來的?”蘇檀兒大聲問道。
“鄂州?”
“嗯,我記起來了,當初陷害爹爹的那個人,就是鄂州的!”
“什麼地方的都有,不過鄂州……有一批人。鄂州附近的人多,為首的叫作歐鵬……啊呀!屋頂!”
程烈話未說話,霍然大吼,轉身,左手操起大刀,右手抓起旁邊一枚不知道幹什麼用的鐵環,朝著後方關押席君煜的房間的屋頂擲出。只見一道人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屋頂上,鐵環轟然激起屋頂上的茅草,那道人影竟在瞬間反應過來,反手往背後一抽,也抽出一把大刀,朝著鐵環用力砍下。
砰的一下,火花在夜空中亮起,鐵環被砸飛,那道人影也踉蹌著退出好幾步,踏穿了茅草,掉進房間。
“啊——”
“去死!”
混亂陡然加劇。
方才蘇檀兒出來後,蘇伯庸讓一名護衛推了輪椅進去,也不知道跟席君煜說了些什麼,這時候正準備出門,聞聲往後看了一眼。蘇檀兒身邊的程烈已經飛快地朝房間沖了過去,直接劈散了半扇窗戶,轟然沖入。房間裡只有一盞油燈,昏暗的光芒中,人影亂成一片,乒乒乓乓之聲不時響起,刀光旋舞,火花隨著大喝聲不斷爆散開來,桌椅、木架被砍裂了,飛舞在空中,被火花染亮。
一道人影砰地從窗戶飛了出來,這人身材高瘦,卻是先前制住席君煜,隨後是一直在房間裡的那名百刀盟成員。他也算得上一名好手,但這時顯然是被打出來的,在地上滾了幾滾,吐了一口血又站起來。蘇檀兒本想朝父親那邊跑過去,蘇伯庸卻揮了揮手示意不用,因為耿護衛已經持著刀退了出來。如今房間裡還有三個人,席君煜、程烈以及那名方才被打下屋頂的入侵者。打鬥還在繼續,火花驚人,也不知道被波及的席君煜有沒有被砍死。
“去死!”房間裡,程烈陡然大喝一聲,隨後但聽一聲巨響,又一道人影飛出了窗戶。
那人握著鋼刀,半具身體都已經被鮮血染紅,頭巾也被打掉了,狼狽異常,顯然就是那名入侵者。他從地上爬起來,大喝一聲,瘋子一般朝蘇檀兒這邊沖過來。百刀盟的高瘦男子橫移幾步,揮起手上的尖刀將他擋住,兩人兵器相交,那入侵者暴喝一聲,大刀在手上飛快地轉動,乒乒乓乓拉出無數火花,但這一次高瘦男子已然有了經驗,兩刀之後將他逼開。
附近屋簷下、陰影中的百刀盟成員同時朝這邊圍了過來。
“走!”房間里程烈喝了一聲。
席君煜被踢得踉蹌地走了出來,還沒站穩,一柄大刀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程烈單手持刀,從房門裡走出來,看著院子裡被圍住的那人:“你是何人?”
那半身染血的使刀者伸手撥開了頭髮,咬牙道:“爺爺叫馬麟!”
“好,殺了他。”
程烈也不廢話,偏了偏頭。院門那邊的打鬥聲卻陡然激烈起來,破風聲過後,兩名百刀盟的成員被打飛,同時有兩人被逼退。程烈刀光一轉,磕飛了一枚飛來的暗器,大刀旋即又穩穩地落回席君煜的脖子上。
院門口出現的是一名同樣身材高大的男子,他手持一柄鐵槍,一步跨進來,站在那兒,審視著院落中間的同伴以及……滿院子的敵人。
“我見過你。歐鵬,果然是你們。”程烈搖了搖頭,“你們這幫外鄉人,在江寧玩得很開心嘛。”
“混口飯吃而已。”那高大的男子舉起手上的長槍,“誰擋我吃飯,我殺誰全家。我知道你姓程,這路你讓不讓?”
程烈皺皺眉頭,隨後卻是有幾分猙獰地笑了出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看,那還是不讓了吧。”
院落之中,但凡百刀盟的弟子都明白程烈這下子動了真火,已經預備朝那歐鵬殺過去。歐鵬緩緩退出院落的門檻,片刻後陡然轉身,朝一旁跑去。
“殺了這幫不知死活的東西!”
程烈陰沉著臉,把手中大刀一晃,啪的一下將席君煜打倒在地,導致他幾乎半張臉都腫了起來。程烈提著刀朝院落中央的馬麟逼近,一些百刀盟弟子同時朝院外追去,與原本就在外面的同伴一同追殺那歐鵬。一時間,十步坡附近,廝殺聲激烈得幾乎讓空氣都沸騰起來!
同一時刻,兩輛馬車駛出了蘇家的側門,一路往城外而去……

火焰在夜風中呼嘯著燃燒,光芒搖動得瘋狂而激烈。當程烈順手將席君煜拍倒在地上,提刀而走時,院落中的百刀盟成員大都已經知道,被方才那歐鵬的態度影響,這位盤踞江寧已久的黑道梟雄,今天是動了真火了。
雖然說起來,動不動真火結果大概就是這樣。
一批人已經沖出去追殺那不知死活的歐鵬,喊殺聲、慘叫聲自樹林蔓延開來。院落裡,有人暴喝一聲沖向已經半身染血的馬麟,火星飛濺中卻被馬麟劈得退了出去。蘇檀兒則在兩名家丁的護衛下靠向父親與耿護院那邊。
“沒事吧,小姐?”
“沒事。”蘇檀兒搖了搖頭,“說起來……耿叔叔,好像是誰的刀越大就越厲害呢。”
院落裡血光點點,被圍住的馬麟看起來已經沒了出路,他橫刀避開周圍幾名圍困者,身上濺滿了鮮血,模樣猙獰可怕。蘇檀兒用手捏住衣角,不過自己這邊占了上風,沒什麼問題,她有心開個玩笑緩解一下心中的緊張,於是如此說道。這個名叫馬麟的傢伙手中的鋼刀雖然也剽悍,比起程烈那柄古樸厚重的大刀來卻又有不及。
那馬麟“啊呀呀呀呀呀”狂喝著與程烈拼了幾刀。耿護院本身也是使刀的,看了看手上的九環大刀,笑了起來:“說起來,一般人拿的兵器沒有太大分別,不過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還真是像小姐說的這樣。那馬麟的刀法很猛,而且怪,方才在裡面,他突然進來,我也差點兒著了他的道。不過,程盟主手上的刀厚重至此,招式卻是舉重若輕,每一刀都是沉穩有度,不走那等偏鋒,你看他方才單手持刀的氣度便知道。這馬麟頂多再有三招便要敗了……”
蘇檀兒自然不懂這些,不過認真地聽著,主要是寧毅在家中偶爾會說起這些事情。想到寧毅,她又扭頭看了看一旁被打翻在地的席君煜。
該殺掉他才是……
對於席君煜的處理,由於前因後果今天下午才知道,她一時間還沒有想出具體的方案。到底今晚什麼時候殺,怎麼殺,她以往畢竟沒有做過這麼激烈的決策,最後覺得還是該由父親來拿這個主意。畢竟人非草木,對席君煜,她還是有一份對師長、朋友般的感情在。既然確定他今晚會死,又有人拿主意,她也就不去考慮這些了。
蘇檀兒原本是不想讓席君煜知道寧毅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如果不死,就會對寧毅造成威脅。既然眼下他知道了,就該早些殺掉——這是她今晚第一次考慮這件事。
院落中央,馬麟在歇斯底里的大喝聲中被一刀接一刀地劈退,程烈刀風沉穩,連環幾刀劈下,他雖然正面擋住了,但每一次都在轟轟轟地後退。火光、血花飛濺在空中,地面揚起灰塵,被硬生生逼退的腳步連續在地面犁出好幾道凹槽,空氣乾燥,一時間黃塵四散。
當程烈再次揚刀,大喝一聲劈下時,馬麟終於連人帶刀都給劈飛出去,轟然撞在院落後方的牆壁上,口中噴出鮮血來。也是在此時,牆壁另一側的打鬥聲大盛,一道身影從那邊的牆上借了力,沖天而起,手持長槍在空中揮舞,卻是沿著小院外側牆壁奔跑打鬥了一陣的歐鵬。緊接著,他躍了進來。
“老匹夫!”
“地獄無門……”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長槍呼嘯著下擊。程烈鬚髮皆張,暴喝一聲,舉刀上撩。兩人在空中僵持了一瞬,然後在火花飛濺中同時退開。
“你闖進來!”
程烈後退了一步。歐鵬那一擊本是淩空劈下,雙腿還未落地便被劈回後方的牆上。他雙腿一蹬,便那樣直接朝程烈撲了過去。程烈揮刀一蕩,待歐鵬剛剛落地,火光搖曳中,幾乎凝成金色的刀芒如雷霆般劈下。
轟的一聲,又是漫天的火花,歐鵬的雙腳在地上滑了三四米才停下,周身灰塵滾滾。這時候,院子周圍已經都是百刀盟的弟子,他還未站穩,便揮舞著大槍開始擊退周圍的敵人,然而一扭頭,程烈的刀又已經化作雷霆撲來。
見程烈出手,這些百刀盟的弟子沒有一同攻擊,只是往後方退去,隨著戰圈移動。程烈刀風沉猛,那歐鵬也是身材高壯之人,兩人打得驚心動魄,仿佛在院落中央刮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暴。
樹林中的打鬥聲依然很激烈,片刻間,院落中的人都被這打鬥吸引住了心神,百刀盟的弟子光注意圍住歐鵬與那受了重傷的馬麟,卻沒有發現警戒圈被引得往某個方向挪了幾米。就在這時,一陣轟隆隆的聲音自小院外的一側襲來,轉瞬間逼近。
轟——
無數土坯、磚石在空中飛舞,一輛大車硬生生撞倒了院子一側的土磚牆,灰塵漫天,兩名百刀盟弟子幾乎被當場撞飛。這道破口正好靠近席君煜所在的地方,一道渾身是血的壯碩身影霍然自灰塵中沖出,撞飛了附近的一名百刀盟成員,同時順手拉起地上的席君煜。隨後,又有兩道身影撲了進來。破口外,百刀盟的弟子圍困住了推車的人,雙方正在激烈地火並。漸漸地,還是百刀盟占了上風,破口也基本上被堵住,但就在片刻間,不到十個人的陣容竟然救下了席君煜。
程烈回頭看了一眼,見滿院子的人都在往他這邊看。那身材壯碩、渾身是血的巨漢擦了擦嘴邊的鮮血,嘿嘿一笑,將一把沉重的鑌鐵巨鏟轟地插在地上。
“來啊!誰敢來?!”
兩秒鐘後,院子裡的所有人都往那邊擁了過去。
戰火開始蔓延,某一刻往小院這邊壓過來,然後又朝十步坡那邊的小小街市、魚檔延伸過去。

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兩輛馬車正停在路邊,一名男子舉著長長的圓筒往十步坡那邊望過去。
“哇,怎麼打成這樣……”
看起來,這場火並足足聚集了數百人。能打到這個程度,足以證明席君煜背後那股力量驚人。甯毅原本也以為,以蘇家這種勢力可以動用的力量,去捏席君煜這種人背後的小團夥就如同捏螞蚱一般。
現在看來,這只螞蚱並不是那麼容易捏死的,這事肯定是鬧大了。
夜晚靜悄悄的,那邊的嘶吼聲、喊殺聲這邊也能聽到,偶爾還能聽到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寧毅皺起眉頭……

另一方面,百刀盟程烈一方其實也在驚訝,訝異於這幫外鄉人的頑強。
方才在那座院子裡百刀盟的人已經圍住了那些人,但最後還是讓他們硬生生地衝殺了出去。這幫人當中,那歐鵬本領甚高,一時間竟能與程烈平分秋色。另外,他們還有會排兵佈陣的人,因為當這幫人被圍困在中央後,外面在小樹林裡火並的人們就開始朝小院這邊衝殺過來,到最後竟然會合了,雖然百刀盟人數占上風,但還是有一部分人衝殺了出去。
不過,就算真是過江猛龍,這幫人救了席君煜之後,也是損失慘重,一路往十步坡小街市那邊衝殺,中途又折損了不少人。僅僅由二十來人組成的陣營中,歐鵬居首,一名手持一柄鐵鏟的巨漢殿后,受傷不輕的馬麟則居中,與圍上來的百刀盟成員火並著。馬麟旁邊的席君煜身上也被劈了一刀,正與一名身材清瘦的男子說話。
“蔣大哥,這次是我不好,連累大家了……”
“我輩行事,有恩必報有仇必償,你於我等有恩,當初幫你也是心甘情願。只可惜,這算計原本完美無缺,此時才知竟從一開始便已被人翻盤,那寧毅厲害……”
“他在暗,我在明,既然已經知道這人,此次輸了,下次找回來便是……”
提起“寧毅”這個名字,席君煜也是咬牙切齒,但事實上,他到此時還是沒有真實感。席君煜身邊這人名叫蔣敬,也是善於算計之人,當初整個佈局以及安排刺殺他都有參與,這時候,他只是冷冷地笑了出來。
“輸?那可未必。”
“嗯?”
“事情到最後,總能以力破巧。不過,此事未定,待我等先衝殺出去再說,大家往南沖!”
“殺啊!”
隊伍後方,持鏟的巨漢將一人砰地打飛到空中。前方歐鵬槍舞如風,一次性迫退四五名圍過來的百刀盟成員。不遠處,程烈帶著蘇氏父女又出現在視野中,持刀要衝過來。歐鵬單手一揚,一枚暗器往蘇氏父女那邊飛過去,程烈砰的一下揮刀擋住。
歐鵬哈哈大笑:“蘇家人聽好了,我等今日若脫困,異日必領兄弟來,殺你蘇氏滿門,以告慰今日死傷兄弟在天之靈!”
“哈哈。”隊伍中間,馬麟擋開一人的攻擊,“算我一個!蘇家的小娘們,記住你馬家哥哥,哈哈!”
打鬥之中,互相謾駡挑撥也是一種戰術,類似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罵出來了,這幫人又皆是亡命之徒,眼下死傷了數十兄弟,早豁出去了,只圖口快,毫無理智可言。一時間,罵聲此起彼伏。
“你蘇家給我記住……”
“只要我今日未死……”
“你們若敢……”
那蔣敬也笑著喊道:“告訴那寧立恒,我異日重來,他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那蘇家的小娘們記著,他日弄你的時候,我要讓你相公在旁邊看著……”
遠處,蘇伯庸雙手捏得輪椅扶手吱吱作響。耿護院早已陰沉著臉朝這幫人沖去。蘇檀兒明知道他們是故意這般,還是氣得滿臉通紅。可惜,這畢竟是江湖式的火並,很難有軍隊一般的包圍效果,百刀盟的防線大概是來不及截住所有人了。
就在此時,十步坡側面的道路上,一輛馬車從遠處奔馳而來,不要命地沖入了百刀盟弟子鬆散的包圍圈中。
一道人影被推了出來,有道聲音在喊:“住手!誰敢動手——”
馬車上燈光搖曳,車簾掀開,被推出來的是一名被五花大綁的男子,穿一身書生長袍,而在後方,幾名蘇府家丁打扮的人將鋼刀架在了這人的脖子上。
周圍百刀盟的人見是蘇府家丁的服裝,一時間也鬧不清他們是哪一邊的。隨後,車上的燈籠被晃滅了。不過,這片刻的時間足以讓一些有心人看清那書生的模樣。蔣敬看了一眼,陡然笑了出來:“哈,成功了!成功了!兄弟們,殺過去啊!”
席君煜以為自己眼花了,遠處被綁住的那人分明就是寧毅:“蔣大哥,那是……”
“寧毅,哈哈,那就是我安排好的後招兒。宗族大會的結果出來,我猜到你被陰了,於是雙管齊下……反正也是之前安排好的,這時倒起大作用了,抓住了人質,正好迫他們讓路!”
百刀盟勢力雄厚,哪怕他們勉強突圍,接下來也得面臨一系列的追殺,哪兒有人質的作用來得大。眾人方向一轉,朝著馬車那邊殺了過去,已經受傷的馬麟哈哈哈哈地殺在前頭:“那蘇家小娘們,今日便讓你知道什麼叫痛!”
這一邊,程烈向蘇伯庸、蘇檀兒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蘇伯庸回答了幾句。遠遠地包圍過來的百刀盟弟子也有些糊塗,不太明白那馬車上的蘇府家丁該怎麼定義,眼看這幫人往裡面殺過來,眾人只能先保持合圍的姿態。一時間,十步坡附近的喊殺聲竟稍稍平靜下來。
蘇檀兒站在那兒,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按照她以前接受的鍛煉,作為商人是該保持冷靜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保持冷靜,同時想辦法應對,因為即便慌張也於事無補,有了問題就得解決問題,但在這一刻,她幾乎連呼吸都暫時停止了。
她腦袋一下子就蒙了,身體猶如墜入了冰窖之中,連思緒都凍僵了。
那輛馬車被阻攔,在坡上停了下來。兵器的交擊聲還在持續,馬麟如尖刀般直沖向馬車,準備與車上的四名兄弟會合。終於,他重刀劈飛了最後一名攔路者,走到那輛黑暗的馬車邊,偏過頭,看了看坐著被綁在車轅上的寧毅,再偏過頭,舉起手中的刀:“住手!你們誰還敢圍上來試試看!”
程烈這時候已經從蘇伯庸口中知道了寧毅的重要性遠非一名入贅女婿那麼簡單,在他的示意下,繼續圍過去的弟子陸續停了下來。
蔣敬張開手站在半坡上:“哈哈,你們能怎麼樣?我說了,我們會找回來的!”
“這樣下去不行,損失只會更多。”遠處,程烈扭頭對蘇伯庸說了一句。
片刻後,蘇檀兒陡然搖了搖頭:“不!不行!”
喘息片刻,歐鵬拖著大槍往上方走去,眾人也陸續轉身往那邊走。他們與馬車的距離不過四五丈,但由於沒有多少光,上方的人看起來都只有一個輪廓,馬麟站在馬車邊,人質坐在車轅上。
然後,他們看見人質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輕描淡寫,但有著足夠令人錯愕的衝擊感:人質為什麼能這樣站起來?
黑暗中,那身影面朝眾人,朝旁邊的馬麟舉起手,一點紅芒在黑暗裡閃爍。
砰。
半米外,一朵火光在黑暗裡綻放開來,像是開了一朵花,將馬麟的整顆腦袋都兜在了裡面,血肉接續著火光擴散沖向遠處。
馬麟甚至來不及搖一搖,火光斂去後,便直挺挺地往一邊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黑暗中的身影放下手,低頭把身上的繩子拉了下來。
巨大的爆炸聲還在夜空中擴散、回蕩,久久不息。
“聽你們在這邊說起我,說得這麼開心……”他將繩子扔向一邊,張開手,熱情洋溢地說道,“所以我就來了!”

百刀盟的弟子也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刹那之間的變故讓許多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遠遠的,蘇檀兒看著那道身影扔開繩子後,愣了一愣,片刻後,哈的一聲,抬手捂住了嘴,眼中一片濕潤。
旁邊,一名百刀盟的成員看了看同樣有些奇怪的程烈與蘇伯庸:“掌、掌心雷?”
從這邊看過去,那道身影不過是站起來朝旁邊抬了抬手,火光便噴射了出去。然而此時,十步坡附近還回蕩著那驚人的響聲,看聲勢,真與傳說中的道家神通“掌心雷”無異。不過,隔得近一點兒的,隱約能夠看見寧毅手上拿著一個筒狀物件,發射之後,火星舞動間,那個物件隱隱泛著幽光。
馬驚了,在那兒拼命撲騰,被一名蘇家家丁用力拉住,但馬車還是搖搖晃晃的。那個名叫寧毅的人卻是絲毫不為所動,張著手,自顧自說著話。馬麟倒下時,歐鵬這邊的隊伍中有人啊地叫了一聲便要衝上去,幾乎就在同時,那閃著幽光的圓筒便對準了這邊,旁邊立刻有人拉住了要衝上去的那人。
蔣敬訥訥半晌,咽了一口口水,朝四周望去。
原本自己這邊還有二十來人,有機會當場突圍,雖說就算突圍了或許依然逃不掉百刀盟的追殺,但眼下至少希望很大。然而,這個時候,他們又兜回了百刀盟的包圍中。
他朝上方望去,寧毅站在那兒,看不清表情。他們這些人多少聽過或見過寧毅這個人,因為從幾個月前開始,他們就已經在配合席君煜對付蘇家了,對這個入贅的姑爺多少有過探查。只不過,當時是一種觀感,到得今天晚上蘇家宗族大會的消息傳出來,又是另一種觀感了。關於宗族大會的觀感還來不及成形,此時,這個讓他們一度看走了眼的文弱書生以一種令人咋舌的方式霍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對方的這種形象,即便是在宗族大會的消息出來之後,他們都沒有想過。
也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緊迫,以至於他們沒有多想的餘地,綁架或者暗中弄個意外幹掉寧立恒是蔣敬一早就與席君煜定下的計劃,今天晚上正好成了一個後招兒,他們派出去的,也正好是四名穿蘇家家丁服裝的同伴。方才的情況本來就緊急,待到這些線索一一對上,他們哪兒能不欣喜若狂。
然而,他們突然發現,希望的大門前一刻還大敞著,下一刻就被關閉了。再加上先前烏家針對蘇家的四個月的佈局被輕鬆化解的那種錯愕感,這道身影出現時的強勢,那神秘火器的威力,讓蔣敬等人陡然間有些蒙了。持巨鏟的大漢看看周圍,準備前沖,歐鵬也握緊了手中的長槍,然而大家都受了傷,氣虛力竭,誰也沒有往前沖。
因為在寧毅的後方,幾名蘇府護衛正拔刀戒備,百刀盟的弟子也在往這邊圍過來。
持巨鏟的大漢往前走了一步,那紅芒斂去的器械陡然朝他這邊一轉,大漢連忙又退了一步。
寧毅突然垂下手中的器械,笑了出來。
“我有科學,你有神功……呵呵,騙你們的。”他的聲音在坡上回蕩,“這是我隨手做的東西,只是把竹筒改成了鐵筒,放了火藥之後跟二踢腳沒什麼兩樣。填充很麻煩,只能單發,沒有膛線、准信,打著亂飄,而且有效殺傷距離還不到一丈……”
他搖著頭,意興闌珊地說著旁人聽得懂或者聽不懂的話。
遠處,捂著嘴的蘇檀兒眼中淚水未消,但卻感受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噗的一下笑意更甚。
“因為這樣,如果不是近距離對著人的頭或臉來一下,那除了很嚇人以外,幾乎一點兒作用都沒有。這位……”他扭頭看了看地上的屍身,想了一會兒才選了個名詞,“這位壯士第一次就能被打中,不得不說運氣很好,所以我決定把這東西命名為‘噴你一臉’。”他反手將那把“噴你一臉”扔回馬車車廂,偏著頭對旁邊的護衛說道:“以後給他們立塊碑,上面寫——死於嘴賤。”
此時百刀盟的合圍已成。甯毅在上方說了這麼些話,歐鵬等人完全弄不清他的虛實,也是因為之前老爺子的爆料,方才這事又來得突然,加上甯毅過分從容的神態造成了心理壓力。沒了多少辦法,他們反倒稍稍安靜下來,積蓄力量準備做最後的一搏。
那邊笑聲也響了起來:“哈哈,這位便是甯賢侄吧。”
卻是程烈提著刀走了過來。
“在下寧立恒,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這位是……程盟主?”夜風中聲音傳得遠,寧毅拱了拱手,把拉風的名號拿出來嚇人。
程烈微微一愣,周圍的百刀盟弟子交頭接耳,都有幾分疑惑:以前沒聽過這個匪號啊。
歐鵬、蔣敬等人也愣了愣,想不到這寧立恒在江湖中早已有了這樣的名聲,也許以往那個書生身份根本就是個假像。
一幅景象在他們心中被勾勒出來:或許早在與蘇檀兒成親之前,這寧毅便是江湖人士,還在某地闖出了偌大的名聲,被人稱為“血手人屠”,後來他回家成親,自己這幫人就一腳踢到了鐵板上……也是因此,他才根本不怕自己這些人……
微微錯愕之後,程烈便轉了回來:“呵呵,老夫便是程烈,甯賢侄果真與傳說中的一樣。此次蘇家多虧賢侄運籌帷幄,眼下不過小施手段,便斷了這些人的去路……歐鵬,你還有何話說?!”
程烈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中。歐鵬握緊了手上的槍,緩緩地轉向寧毅,又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我那馬麟兄弟被你的古怪暗器所傷,你勝之不武……‘血手人屠’?你可敢與我一戰?!”
“馬麟……歐鵬?”寧毅扭頭望瞭望地上的屍體,表情變得奇怪起來。過了半晌,他伸出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屍體,發現那人果然已經死了,鮮血淌在路上。寧毅歎了口氣,看了看那手持大槍的歐鵬:“你現在……有什麼資格與我一戰?”
他本身便有著一股足夠令人信服的氣質,配上輕描淡寫的表情,竟令歐鵬說不出話來。說完,寧毅扭頭走向旁邊的馬車,拉起韁繩,掉轉車頭。
“對付這等奸邪小人,不用與他們講什麼江湖道義……大家並肩上吧!”
眾人覺得這傢伙說話好生古怪,百刀盟的人也好,歐鵬的人也好,每日裡與人火並、搶地盤,哪裡有那麼多浪漫的江湖道義可言,但意思還是聽得懂的:該一起上,結束這場戰鬥了——原本就該這樣。
於是,這句話才說完,殺伐的血腥氣息便陡然濃烈了起來,人群之中,持鐵鏟的巨漢啊的一聲吼叫撕裂夜空,隨後,是更多怒濤般的喊聲,再度令夜空也為之沸騰。
“殺啊——”
程烈一馬當先沖向包圍圈的中央,長刀經天,如雷霆斬下。眾多百刀盟的成員揮舞長刀朝那邊撲了過去。
馬車朝著反方向駛去,寧毅回過頭,望瞭望那片合圍的人潮,刀光、血光交集在一起,那手持大槍的歐鵬與同伴開始做最後的一搏,席君煜也被圍在了中央——當然,這人對他來說,倒是毫不重要,無須放在心上。
歐鵬、馬麟……這不是梁山上的人嗎?他現在滿心都想著這事,真是有趣。雖然說他會出現並表演一番,就是因為這幫人嘴巴太壞,他才發揮舉手之勞拖延時間,讓這些傢伙逃不出百刀盟的包圍,但老實說,經過方才蘇府院子裡一對三的那一戰,他對自己的二流內功多多少少還是有了點兒自信。在以往的世界裡,他也有過火並的經驗,所以這次也算是帶著自信來的,但聽到這兩個名字以後,他忽然覺得還是戰略性避戰為好。
肯定的,自己練的是二流內功,而且練的時間不久,何必呢——何必跑去跟名人打架呢?回頭看看那歐鵬在人群中豁出命去殺出的一片血浪,寧毅在心中大概想了一下林沖、李逵、魯智深該是什麼樣子……其他厲害的武林人士該是什麼樣子,此時已經起兵的“聖公”方臘該是什麼樣子,這一兩年聽傳聞,那方臘也是非常厲害的。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陸紅提。這些人的打鬥方式與陸紅提的有些不同,比千年後的街市砍人其實要厲害,但似乎仍然比不了陸紅提當初行刺時讓人感覺到的那股鐵血與慘烈。歐鵬看起來很厲害,特別是受到生命威脅的情況下,一杆大槍舞得瘋狂,擋者披靡,就連同樣厲害的程烈一時間竟也被他迫退,雖然並沒有亂了章法。寧毅現在感覺不太深,只是覺得與陸紅提功夫中那種仿佛野蠻蒙昧的感覺有些不同。
她當時說她的功夫是在與遼人的戰鬥中磨礪出來的,與中原的武林人士沒有太多瓜葛,不知道這些人能接下她幾招,梁山上武藝頂尖的林沖等人,或者方臘等人,能與她打成怎樣的局面。
寧毅對於眼下的火並結果並不上心。歐鵬領著手下眾人在十步坡上橫衝直撞,但旁邊的同伴正在不斷減少。寧毅只是在遠處一邊觀戰一邊想著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回頭之時,卻拿出望遠鏡,往江寧那邊望瞭望。
似乎有一隊火光從那邊過來了,大概是官府的人終於對這邊的火並做出了反應。寧毅駕著馬車,在一片慘烈的殺伐、呼喝、嘶吼中,轉向蘇檀兒與蘇伯庸所在的位置。
官府過來的時候,這邊也該殺出個結果了。管他呢,自己是個科學家,不參與打架。他拿著那粗糙的小火銃,或者說小火炮,無聊地想著。
那邊,激烈的火並還在繼續,蘇檀兒推著父親的輪椅,在護院們的環繞下迎向寧毅。夜空下,十步坡前看起來就像是兩撥毫不相干的人恰好在這裡相遇,一邊在上演相聚,一邊在演繹死別,仿佛陰與陽的兩極……

十月底,溫度降了,天也亮得晚了。雞鳴之前,蘇家大宅便已經從睡夢中蘇醒,漸漸動了起來。昨夜蘇府變亂,今天註定是忙碌與混亂的一天。
寧毅醒過來的時候,微弱的光在窗外晃動。嬋兒早已習慣了他的步調,此時已經起了床,在小廚房裡燒熱水。走廊上映出她走動的身影,她步履輕盈,細細碎碎地哼著小曲。
昨夜諸多事情三個丫鬟都有參與,甯毅與蘇檀兒自城外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大家又忙了一陣方才睡下。甯毅有陸紅提教的內功,每日裡睡兩個時辰就能恢復精神,但對小嬋來說,這樣子未免有些傷神,好在從歌聲聽起來小姑娘的精神還不錯。不過,片刻之後,寧毅聽得她在那邊輕輕咳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被煙熏了還是怎麼了。
寧毅在房間裡點起油燈不久,小嬋非常合拍地端了熱水過來。門打開時,晨風嗚咽,燈光一陣搖晃,小嬋連忙踢上門。她也是起床不久,一身粉紅色的薄襖,髮鬢也沒有整理妥帖,卻是越發顯得清新可人。將臉盆放在架子上之後,她走到床邊替寧毅掛好蚊帳。
“今天早上風大呢,有點兒冷,說不定會下雨,姑爺也要出去跑步嗎?”
“嗯,現在沒下吧?”聽得外面屋簷下吹過的風聲,寧毅打量了小嬋一下,將一隻手覆到小丫鬟的額頭上,皺起眉頭。
小嬋眨著眼睛,一臉疑惑:“姑爺,怎麼了?”
“你好像有點兒感冒。”寧毅下了床,將一件外衣罩在小嬋身上,隨後將她按在床邊坐下,看了她一眼,做了決定,“待會兒繼續回房睡吧,天冷了,多蓋床被子。”
小嬋伸手捂著自己的額頭好半晌:“沒、沒有啊,不熱啊。”
“你自己當然感覺不出來。昨天晚上那個時候才睡,早上風這麼大,你才穿這麼一點兒衣服。”他走到架子邊擰了毛巾洗臉,表情認真。
小嬋在後方辯解了一番:“沒事啊,小嬋的身體很好的……”
事實上,嬋兒這幾個丫鬟雖然看起來嬌弱,但平日裡做這做那的,身體自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就算是蘇檀兒,也遠沒有一般富家女子那般柔弱。不過寧毅才不跟她爭辯,洗完臉,小嬋要過來端水盆的時候,寧毅便握了她的手,將她拉出房間。
小嬋與甯毅在心靈上雖然親密,身體上之前也已經有過諸多接觸,早自認是寧毅的人,但畢竟在小姐真正與甯毅圓房之前這事還未得到落實。此時她被寧毅這般拉住手,立即便紅了臉,不敢爭辯,低著頭隨寧毅出去了。
院子裡尚顯安靜,娟兒與杏兒不必伺候早起的寧毅,加上昨晚也累了,還未起來。甯毅將嬋兒拉到她的臥室門前,她才小聲辯解了幾句:“但是……還有事情要做呢,反正起來了,還要燒水……真的沒生病啊……”
寧毅笑著推開門,把小嬋推進去,指著床:“去睡覺,不許頂嘴。”
小嬋裹著寧毅的單衣坐到床邊,噘了噘嘴:“姑爺也沒睡多久。”
寧毅失笑道:“我是身懷絕世武功的一流高手,你這種無名小卒怎能跟‘血手人屠’相提並論。聽話。”
他此時年紀也不大,但偶爾與小嬋交流時,總是將小嬋當成孩子來對待,總說諸如“聽話”“不許頂嘴”這種語言,小嬋心中對此老大不高興,主要是不喜歡姑爺將她當成孩子。可真到甯毅說話時,她也只能乖乖聽話。這時候她嘟著嘴看了寧毅片刻,終於還是脫了鞋子,就那樣裹著寧毅的單衣將身體蜷進被子裡,露了張小臉在外面。
甯毅走到床邊,看著少女那怨念的神情,笑了笑,過得好半晌,方才俯下身子,在她的前額上親了一下。小嬋眨著眼睛,小臉瞬間燒了起來,呆呆的,沒說話。
待到寧毅轉身吹滅燈出去,關上了門,小嬋才將手從被褥中伸出來,捂住額頭被親的地方,然後捂了捂熱得發燙的臉。房間裡黑乎乎、靜悄悄的,外面降溫後的風聲傳來,小丫鬟裹在被子裡,只覺得渾身上下似乎都被姑爺的影子籠罩住了,溫暖無比,只有那暈陶陶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感冒了……

其實嬋兒的身體還好,未有感冒的跡象,但畢竟這些日子太過操勞,寧毅看在眼裡,想著如今事情已經定下,也該讓她休息一會兒。
他回房端了臉盆去倒了水,隨後去到小廚房。灶裡的柴火還在燒,嬋兒方才說,反正起來了還得燒水,便為娟兒、杏兒她們多燒點兒放在這裡。水還得燒上一陣,左右無事,寧毅便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其間扔幾根柴進去,隨後聽得院子裡吱呀一聲輕響,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那邊出了門,朝這裡走過來。
微光之中,那身影依稀便是蘇檀兒。她身上穿著白色的單衣、長褲,白綢製成的褲腿上有兩朵黃色的小花,腳下踩著月白色的繡鞋,因為是睡衣的打扮,她又在身上披了一件長外套,用手攏著,走到小廚房門口。確定裡面的人是甯毅時,她才微微笑了笑,走進房間,在他身邊的灶前蹲下,大概也有些冷。火光射出來,將那玲瓏的曲線映在寧毅的眼裡。
“嬋兒呢?方才似乎聽到她在這裡燒水。”
“她也睡得不久,所以讓她回房繼續休息了。”
“但也不該讓相公過來做這等事情……”
蘇檀兒對體恤丫鬟還到不了這個份上,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寧毅未將順手到廚房燒火當成什麼大事來看。他又拿了根乾柴扔進去,火光中傳來劈啪的聲音。
“沒什麼,這幾天她們也都累了。你也是,怎麼這麼早起來?”
“我……”蘇檀兒蹲在那兒,踮了踮腳,望著爐灶裡的火光,卻不答他的問話,低聲道,“相公早上又出去跑步啊?”
“嗯,今天也沒下雨。”
“這幾天……要不然不要去了吧?”
見蘇檀兒看了他一眼,寧毅想想,隨後就明白過來了。昨夜的事情到如今其實還未完,百刀盟的人畢竟不如軍隊那般有秩序,當他們最後圍住了歐鵬等二十多人,這些人拼死突圍之下,官兵到來之時,終究還是有四五個人浴血殺出,那歐鵬竟是拖著重傷的席君煜逃離。
百刀盟在江寧一帶影響頗大,此後一路追殺,但畢竟結果還未明瞭,那些官兵趕到之時,甯毅、蘇檀兒、蘇伯庸這些人只好儘早離去。
蘇檀兒也睡得不久,估計心中掛著這事,昨晚又沒能與寧毅說起,這時候聽得動靜,才想要叮囑寧毅這幾日不要出門,看看風聲再說。她匆匆忙忙下了床,也未來得及換衣梳頭,睡衣外裹了件外衣便過來了,足見對這事著緊得很,不過說話的神態還如同平日裡閒話家常一般。寧毅笑了笑,表示此事並無大礙,無須擔心。
事實上,也有那類悍勇之人,吃了虧後立刻就殺個回馬槍,打得人措手不及,只不過昨日那等情況,他們跑來抓自己已經出了那些詭異的事情,估計他們現在都還沒想通。這些人縱能逃脫,也已經受了重傷,他們的同夥也會受到百刀盟的追殺,這時候向自己動手,那就不是悍勇而是蠢了,可能性不大。寧毅嘗到了武功的甜頭,自信心大增,這時候也懶得為了這種不怎麼可能的事情避來避去。
兩人細細地聊了一陣,又說笑了幾句。水燒開後,寧毅將灶裡的火焰弄弱了些。蘇檀兒叮囑了幾句,最後裹緊衣服回了房。從後方看,那背影仍舊單薄,但是回過頭時的笑容溫暖恬靜。許多事情已經在心中定下,十九歲的姑娘在此時也就是十九歲的模樣。
這天早上寧毅照例沿著原路奔跑鍛煉,果然沒有多少人來騷擾他。後來他與聶雲竹在小樓中說了會兒話,說的都是有關竹記分店的選址、裝修以及高度酒的事情,于昨晚諸事並無提及,倒是元錦兒生龍活虎地跳出來說他寫新詞的事情,他才愣了半晌。
寧毅不提這些事,但聶雲竹哪裡不知道最近這段時間蘇家的變化,她自然也是關注的。元錦兒又是個活蹦亂跳的包打聽,昨晚那首詞作一傳出來,元錦兒第一時間便聽說了。
昨夜寧毅趕往城外之時,兩名女子便在閨房當中議論著這些事情,復原整個夜晚發生的事情。
元錦兒刀子嘴豆腐心,對寧毅本人是沒什麼好話的,但因為雲竹姐的關係,多少還是將寧毅當成了很特別的“自己人”,她跟寧毅搶雲竹姐是一回事,但這個是內部矛盾,對外是另一回事。聶雲竹的心情更是無須多提。
這事說起來她們也沒有參與,關係不大,但元錦兒嘰嘰喳喳地說,聶雲竹笑著聽,偶爾插句嘴,小樓與蘇府相隔頗遠,但在這棟河灣邊上的小樓裡,兩名女子的心情倒是比她們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勝了更激動。寧毅還不知道那首《定風波》引發的事情,元錦兒便添油加醋地說了昨晚昌雲閣與月香樓之中的動靜,說起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聶雲竹也笑著插嘴補充了一番。
到得最後,寧毅只好笑著攤攤手:“這下又出名了。”
“十步一算寧立恒。”元錦兒立刻批評了一番,“這人太陰險狡猾了,雲竹姐,你以後別理他,要不然被他賣掉還要幫他數錢呢。”
聶雲竹笑著望望寧毅,並不回應。其實她心中已許了寧毅,想來與賣給了寧毅無甚兩樣。只是她信任寧毅的人格,若說寧毅會將她再賣掉,她自是不信的,這等事情想都無須去想,心中自無芥蒂。
好半晌,聶雲竹方才朝錦兒笑道:“都已經沒有多少人認得我啦,賣不了多少錢,要賣也是賣掉錦兒你才劃得來。”
元錦兒翻了個白眼:“哼,我才不會給人賣掉呢。”
如此說笑一陣之後,寧毅離開小樓,回到家時仍是早晨,回到小院的時間也就是平日裡坐在一塊兒吃早餐的時間。最近幾個月來,小院中一直比較冷清,然而寧毅今日一回來,路上便有許多人打招呼,到得小院門口時,他發現這裡聚集了很多家中的丫鬟、小廝,裡面的會客間正傳出說話的聲音,還有幾個丫鬟端著茶從門口進進出出。
甯毅走到門邊看了一眼,才發現蘇檀兒已經起床梳妝完畢,房間裡的是幾位堂兄弟,還有兩位族中的叔叔伯伯。蘇檀兒只坐了下方的位置,正笑著與幾人說話,笑容從容、知性、優雅,不久前那屬�十九歲少女的清澈又被掩蓋在了其中。
以往蘇檀兒待客時,寧毅通常是沒什麼存在感的,但這時只是在門邊出現了一下,正準備離開,房間裡的人就已經發現了他。片刻間,整座小院子竟然都安靜了下來。蘇檀兒回頭看見他,起身笑道:“相公回來啦。”
甯毅便與這些親戚一一打招呼。這些人此時重視起寧毅來,才發覺並不是很瞭解寧毅的性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寧毅笑道:“大家繼續聊,我不是很懂這些,還是去讓杏兒她們準備早餐吧。”隨後如同往常一般走掉了。
離開這邊的客廳,回到對面的小樓裡,找杏兒她們準備早餐的時候,寧毅首先發現了哼著小曲端著東西過來的小嬋。她看著寧毅,臉紅了紅,隨後扁了扁嘴:“姑爺,我沒生病呢。”片刻之後又認真地補充道,“我睡到剛才才起來的。”
顯然是害怕寧毅又推她去睡覺。
不久之後,甯毅、蘇檀兒夫婦與這幫親戚在旁邊的房間裡吃起了早餐。這些人其實大多是與大房有些親近但又不夠親近的那種,雖說是聊些家常聯絡感情,但聊的也是生意上的事情。
在與蘇檀兒交談的過程中,大家都看著寧毅的表情,注意著寧毅會回答什麼。他們話中所指、心中所想,甯毅自然一清二楚,不過他不理會這些事情,整個早餐過程裡,除了偶爾招呼幾聲吃東西,其餘時間就是一個人埋頭喝粥吃菜。旁人看不清他的態度,有人想:莫非這寧毅真的對家中的事情毫不在意?
事實上,寧毅心中想的都是那《定風波》傳出去後可能引起的波瀾,還有那“十步一算”的評語之類的無聊事情,還想著今天去上課時得把小七那個不能保密的小丫頭說一頓。不過想想她老爸被自己擺了這麼大一道,她估計也不好過,還是寬宏大量地原諒她,安慰一番算了。
自然也有人覺得他沉默是不輕易表態,估計背後還會與蘇檀兒商議。在座的也只有蘇檀兒大概明白甯毅的性情,心中只覺得好笑。
蘇檀兒這古怪的相公到底是個怎樣的性子,估計要好一段時間之後,大家才會真的明白,或許對許多人來說,恐怕一輩子都明白不了……

第四章 促感情蘇檀兒燒樓 搬新家小夫妻圓房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周圍的世界喧囂了一點兒,其餘的事情都是常態。
甯毅回到蘇府後,打招呼的人多了一些,熱情了一些,家裡人的邀約多了一些,需要拒絕的事情多了一些,書院中原本離開了他班級的幾名學生也想要返回,家中的親戚於是跑來說項……這些早在意料之中,人之常情,算不上多麼奇怪的變化。
倒是《定風波》傳出去之後,加上一些人繪聲繪色地說著蘇、烏兩家的大戰,跑來豫山書院中拜訪的人多了起來,與那首《水調歌頭》最初出來時的情況差不多,只是如今拜訪的人成分又複雜了不少。
例如濮陽家的濮陽逸這類商人也過來找了他一次,邀請他赴某某畫舫的聚會,還說有綺蘭姑娘作陪云云。雖然甯毅對濮陽家的觀感不錯,但這些聚會,他還是按慣例婉拒了。
綺蘭於他來說,誘惑力不大,只要有需要,他完全可以去小樓那邊聽聶雲竹彈琴唱歌。聶雲竹在這方面的造詣綺蘭是比不上的,更何況聶雲竹已經熟悉了寧毅的口味,有時候還可以照著寧毅教的現代唱法唱幾首頗不一樣的歌曲。
就算綺蘭是花魁之首,這邊也有個元錦兒是四大行首之一,雖然連支舞都不願意跳來看看,整日裡只管跟他鬥嘴,完全沒有花魁高高在上的感覺,不過至少有一份真性情。
過得幾日,甯毅與秦老、康老有了一次碰面。兩位老人拿著他“十步一算”的名號開玩笑,但說起整個佈局,都道是舉重若輕,有大將風範。之後康賢笑著說道:“只是相對‘十步一算’,那‘血手人屠’的匪號可就有些奇怪了,老夫著人打聽數日,都未曾聽聞以往有誰闖下過如此名堂……”
康賢隱藏的力量頗大,他既然對寧毅最近這番動靜感興趣,會知道十步坡的事情也並不出奇。他將那晚寧毅參與的事情說給秦老聽,秦老皺起眉頭:“這等事情,斬草須除根,真惹上了這些江湖人,跑了幾個,怕有後患,此時可有結果了?”
康賢笑道:“知曉此事之後,我已知會官府,對這等強人發出海捕公文,附近幾個州縣也都快馬加鞭將公文發佈下去,今天早上聽說已經截住一人。此人已是身受重傷,拘捕時便被殺了。”
秦老點點頭:“既是全力出手,這些人怕也躲不了幾天。”
兩人算是儒學方面的大家,以往下棋聊天,侃侃而談的也是一些與人為善的原則。但這時候康老開了頭,秦嗣源接下去,竟沒有半句話是對這種火並殺人的不滿或規勸,而是從一開始便作為一件擺在眼前需要處理的事情來考慮了。
康賢這幾日竟然已經在動用他的影響力對事情做干預,寧毅還不知道,但這時候聽了,不由得搖頭笑笑。
以往下棋的過程中其實已經大概明白了對方是何等作風,這時候無非是看得更清楚了,眼前這兩個老人,雖然平日裡作的是道德文章,但真到做實事時,可是一點兒都不含糊。
事實上,對於這件事,大家聊起來也只是圍繞寧毅當時的出現將快要衝出重圍的二十多人全都拉了回來這一點,至於商家動手、幫派火並、死了多少人這類事情,秦老與康老都不甚在意。畢竟蘇伯庸遇刺在先,蘇家報復回去,那也是應當的。真要說在意的,大抵是康賢覺得寧毅該是做大事的人,沒必要為了這種事情以身犯險,真要出了什麼意外,幾個小毛賊的命,償不了家國天下的損失。
“你發明的千里鏡已經著人送去東京,這邊也在加緊研究製作,目前已有幾件成品,將來投入軍陣,肯定大有用處。”康老與秦老在下棋,搖搖頭,將十步坡那群毛賊拋諸腦後,說起真正覺得重要的事情。
“只是你如此低調,要給你請功都難,讓人生氣……我家中有一群技師匠人,你若有興趣,倒想全都撥歸於你,你要做什麼事情,讓他們動手便好。最近聽小佩與君武說,你在研究那些與火藥有關的東西。老實說,軍中對這類事物不是沒有研究,我知你有想法,可畢竟危險。那突火槍之類的東西,你即便真用鐵制,也可能爆炸傷到自己,軍中不是沒試過。你何不說說想法,只交由別人動手。”
如今武朝軍隊也有研究將火藥作為武器,各種設計都有,但總離不了“華而不實”的評價。康賢對寧毅另眼相看,自是不想他因為研究這個而受傷。光是那賑災的小冊子加上千里鏡,寧毅的價值就已經大得驚人了,更何況加上這些時日在許多小地方表現出來的運籌能力。只是,他想要為國舉才,寧毅這人偏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這些想法他與秦嗣源眼下都還未弄清楚,暫時也只得由著寧毅去。
寧毅對火槍的熱情暫時僅止於此,主要是技術層面上受限制,還不到真正可以發展這個的時候。槍支再怎麼發展,暫時都不如強弩。下一步該弄點兒什麼他還未想好,只好搖頭婉拒康賢的好意。若真答應下來,那也是一層束縛。
“不過,還有多久會打仗?”
聽寧毅問起這事,康賢笑著搖了搖頭:“不清楚,那邊還在談。經國公主持此事已有數年,我平日雖未多問,但看時局,也差不多了,只是如今已入冬,遼東那邊的天氣想必更是惡劣。若能談妥,開春之後當有結果……秦公以為如何?”
秦老想想,點了點頭:“童貫此人雖是……喀,雖是閹人,但辦事還是不錯的,不過我現在倒是有些怕了……”
“怕什麼?”
秦老舉起棋子好久方才落下,歎了口氣:“怕倉促。”
康賢未入官場,不過秦老以往是位高權重之人,如今的經國公童貫當初也位居他之下,或許也得歸他節制。只是秦老平時於這些事情並不多談,這時候也只是說了幾句就撥開話題,不過寧毅能看出,老人應該是因為心中在意,反倒不願多說。
與康老、秦老一起下棋,談論有關政治的事情不多,絕大多數時間說的還是一些學術問題以及江寧城中發生的一些瑣事。
就這樣到了十月底,甯毅與蘇檀兒之間的關係更顯和睦,天冷之後,晚上大家聚在客廳中聊天、下棋、講故事,溫暖也溫馨。蘇檀兒這幾天仍舊顯得忙碌,但最為掛心的事情基本上已經做完了。
整個蘇家最近其實也在忙碌,以往蘇家計算業績、分紅,每年大都是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但今年各地有分量的管事人都提前了一個月過來,年尾該做的工作也已經陸陸續續地做了起來。由於一幫親朋聚集,每日的蘇家都是熱熱鬧鬧的狀態,白日茶樓酒肆,晚上青樓楚館。由於十月底的這一出轉折,蘇家的招牌在江寧的商界當中也變得越發響亮。
由於這些關係,蘇檀兒其實不怎麼閑得下來。宗族大會之後,表姐蘇丹紅常常過來陪著她,寧毅與她獨處的時間倒是不多,不過夫妻之間的關係已經經過了沉澱,蘇檀兒有主見,他倒也無須關心太多。只是到得十一月初五這天下午回到家時,甯毅看到蘇檀兒在做一件怪事。
雖然氣溫已經降下來了,但這天下午天氣不錯,寧毅提前回到家。小院之中很是安靜,寧毅本以為沒人在,但看了一眼之後,才發現蘇檀兒坐在涼亭之中,面對著自己住的小樓,沉思著什麼。
理論上來說,宗族大會之後應該沒什麼大事了,不值得她皺眉苦惱成這副樣子,寧毅看了幾眼,有些疑惑。蘇檀兒想得入神,面上表情變換,沒有注意到他。片刻之後,只見她抿了抿嘴,似乎做了個決定,站了起來,深深地望了那棟小樓一眼,轉身朝旁邊的小廚房走去。
她做決定時的表情看起來有幾分稚氣,是屬�十九歲少女的表情,就是不知道艱難做出的決定是什麼。寧毅聳了聳肩,先回了房,才關上房門,就見蘇檀兒有些匆忙地從小廚房出來,大概是想到了什麼,她快步走到院門邊,朝兩邊望了幾次,確定沒人之後,再回到小廚房,抱了一捆乾柴出來。
蘇檀兒平日裡比較在意規矩和形象,如果說在庫房搬貨物的時候可能幫誰一把,那麼在家中絕對是個大家閨秀,生火、搬弄柴枝這些事情基本是不會做的。但這時候氣氛的確頗為神秘,寧毅偷偷地從房間望出去,見蘇檀兒搬著柴枝又在打量自己這邊的小樓,隨後朝著樓房後面走去。
甯毅關上門,悄悄地跟過去,只見蘇檀兒將那些挑揀出來的、易燃的細柴枝堆在自己住的房間後頭的窗戶邊,擺放的時候似乎還權衡了好一陣子。
寧毅有些傻眼:這女人想了半天做的決定是準備謀殺親夫?還是燒死這麼殘忍?
不久之後,他才發現,事情的發展跟自己想的有些出入……

蘇檀兒最近有些煩惱。
這種煩惱是屬於私人的,對她來說,眼下這份煩惱是一種比較陌生的感情。家中大事定下後,這幾天偶爾想起這些事就會臉紅,但她沒有跟丹紅表姐說太多,心中勉強壓抑住害羞的情緒,努力地思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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