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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業偵探 - 不會死的人一直在逃亡的億萬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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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業偵探 - 不會死的人一直在逃亡的億萬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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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長生不老被追殺、跑路的都是你,但為何要把我拖下水?!」
推理小說界的韋小寶,最倒楣的偵探不甘不願重出江湖!

奇怪,怎麼從報社離職後,我反而愈來愈忙?
會讀心術的小女孩、成

天混咖啡廳的警官、在龍山寺附近站壁的老女人,
以及一群每滿六十歲就又回到四十歲的不死人,
統統冒出來?!

這次的客戶是家財萬貫的神祕老翁,以及陸續離奇身亡他自稱為同類的犧牲者!

失格記者、破格偵探馬可:老兄!你行李箱裡再多現金又怎樣?各方人馬都拿著槍在找我們呀!

第二案關鍵人物:

◎貧窮痞子男:馬可——一時衝動就遞出辭呈,廚藝絕佳但經常沒錢買菜的無業前記者,為了糊口飯吃不得不接下莫名其妙的玄案,意外當起偵探。時間多到令所有人抓狂,最強的絕招叫死纏爛打

◎散財委託人:李易——出手大方,可惜貪生怕死又愛吃,住所比總有三窟的狡兔還多,但全都不敢住,說是有一批人千方百計要找出他,研究出長生不老的祕密!

◎冷血追殺者:西王母集團——用刀殺了人就在屍體傷口上蓋樹葉幫警方計算傷口數,且留張印著瑤池金母像附上署名的A4紙。咦?可是這些靈壽光、董仲君、姜氏……等名字,怎麼全是些從古書《神仙傳》裡出來,一群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

◎警察界代表:老宇——因為懶得拍馬屁,所以官運很差的老員警。據說後台很硬,有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說他表哥正在當總統。履試不爽的辦案絕招是「讓他心生恐懼,就什麼都招了。」口頭禪的開頭是:「馬可,你他媽的○○○!」

◎關鍵目擊者:HANA——在龍山寺一帶站壁拉客的熟女美人,但號稱服務一次兩千元的流鶯,怎麼能隨手名牌包,還住千萬豪宅?!這其中必定有詐,況且被指證曾與在死者身亡現場附近徘徊的兩名怪客互動過的她,還跟警察說謊——

那.兩.個.人.只.是.來.問.路.的.啦!

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菜鳥偵探馬可:「要是能找到他,人類會發生革命性的改變。」

作者簡介

張國立

輔大日語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文學、軍事、歷史、劇本、遊記……等各類題材無一不寫,也無一不精。極可能是本書主角馬可的原型,但不會承認。腦子像一台故事產生器,善於以文字蠱惑人心。學習過的本事很多,最喜歡寫字。擁有過的頭銜很多,最喜歡作者。行走過的階段很多,最喜歡現在——專職寫作,興趣浪遊。

目次

001:他躺在電毯上三天,帶點焦味
002:起跑點上的,Grandma Ma’s Tofu
003:孫悟空偷蟠桃,西王母挑戰關帝君
004:你是記者?老規矩八折優待
005:法拉利250GT,配驚奇四超人
006:這天氣,僵屍不穿鞋,會感冒
007:泡麵、牛肉麵,和兩客班乃迪克蛋
008:董仲君會屍解,姜氏則吃山薊青春永駐
009:《烈火悍將》裡,勞勃.狄尼洛與方.基墨
010:淮南王劉安,發明豆漿豆腐,沒豆豉
011:1934年的Chateau Latour,2011年的士東水餃
012:七口箱子,二百二十年的秘密
013:和HANA上床,但不得脫衣服
014:她的腿掛上我後腰,留下一盒藥丸
015:他有五斤麵粉,我有三個選擇
016:廣成子請吃蛋糕,檳榔口味的
017:他們沒甜甜圈,吃燒餅也會掉芝麻
018:貓沒下去,在窗檯啃紅豆麵包
019:LV皮夾內,HANA的啜泣聲
020:二十四個律師,不敵一個老宇
021: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書摘/試閱

十二月七日,洪飛在他北京建國門外大街靠近使館區的新建大樓中過世。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現代人相處哲學來說,他死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發現這位孤獨的單身中年男子躺在電毯上這麼些天也不上廁所尿尿,何況他既沒喊夢話,也沒打鼾打到鄰居以為是瓦斯爆炸,他只是少了呼吸。

警局收到報案電話,立即派轄區警員去看看,當時大門緊鎖,怎麼按門鈴、按對講機都無人答應,馬上找鎖匠來開門,可是三個進口的高級鎖顯然超過鎖匠的經驗範圍,他在大冷天裡滿頭大汗花了兩個小時仍無法對付那些鎖。不得已,尋求支援後,四名員警輪流用看起來像是大型滅火器的攻堅撞門器,用盡氣力依然毫無效果,最後在大樓管理員的指引下,由隔壁一戶的陽台攀爬過去,再打破洪飛家陽台落地窗,才算進到屋內。

這時警方才發現,原來大門是鐵做的,外面貼上一層美觀的木皮。更驚人的是門後有根十公分粗細的鐵製大門栓,得從屋內才能放下,難怪他們怎麼也打不開這扇媲美大型保險箱的門。

警員進到屋內,先看到客廳一片凌亂,四人座的沙發連皮帶墊都被割開,每個櫥櫃的抽屜也都被拉開,顯然盜賊進來過。這時警方很清楚他們面對的第一個疑點:誰有這麼大本事搶了洪家之後安然離去,還能再把門後的鐵門栓放下?室內所有窗戶全從裡面上了栓,通往陽台的門也反鎖,小偷怎能神奇地進入後又消失?這是密室盜竊案?不,更精確點,是密室謀殺案,幾秒鐘後他們找到一具屍體。

屍體已呈長期蒸發後的乾枯狀態,臉皮緊緊貼在兩頰突出的顴骨上,枕頭也滿是脫落的頭髮。

法醫初步判斷,死者在電毯上大約躺了三天,否則皮膚的水分不會消失得這麼快。要是沒人報警,洪飛可能被烤成木乃伊。

也因此出現第二個困擾警方的疑點:誰打電話報的警?

當警察抵達現場時,大樓管理員不知道有人報警的事,挨家挨戶訊問後,同棟樓的鄰居也都不知道。至於那名報案的人,既沒留下姓名和連絡方式,更未在大樓等候警方的到來,那麼他可能是死者的親戚、朋友,恰好去探視卻不得其門而入才擔心洪飛的安危而報警?不過,洪飛死了三天,這個神祕報警者必定有鑰匙,才能進到屋內,因為報警者說得很清楚:

「洪先生死了。」

所以是報案者進屋後看見床上的洪飛,隨即打電話報警,不過因為嚇得半死,打完電話便閃,免得被警察糾纏不清?

警方重新再聽一次當初打到么么零的報警電話錄音:大樓二十五樓的洪先生死了。沒錯,真是這麼說,可見報案者一定進屋見到洪飛的屍體,否則怎能確定洪飛死了?

一天後這個疑點不再重要,法醫解剖檢驗後認定死因是心肌梗塞,屬於自然死亡,為此,當地的報紙曾採訪幾位醫生,大多認為,嚴冬時要當心溫差,尤其半夜起床上廁所千萬記得加衣服,絕對不能打赤腳走在冰涼的地磚上。醫生提出警告,從略高於人類體溫的棉被裡突然鑽出來,光著的兩腳接觸到可能只有攝氏三、四度的地面,極可能引發心臟痲痺。醫生呼籲市民學習心肺復甦術,在這個冰冷的季節更要留意老人家的身體狀況。

多麼好的午夜尿尿安全說明,按此理論來推理,莫非洪飛光腳起床去上完廁所,覺得心臟不舒服,馬上打電話報警說,我,洪先生死了。再走上床蓋好被子,安詳地接受心肌梗塞?

最初,洪飛上了報紙版面,不是因為他的死,而是死的原因。接著洪飛律師出面,整理死者留下的遺產,竟然高達人民幣一億兩千六百二十七萬元,再次引起媒體的注意。洪飛沒有任何親人,遺書在十九年前即寫好送進律師的保險箱,全部遺產捐給三個著名的人道援助基金會,這下子洪飛死後成為善人,he WAS a very very善心人士。

為何洪飛如此富有,卻孤家寡人,連認屍、哭喪、出面主持葬儀的親友也沒有呢?某報做了深度採訪寫成四分之一個版的故事,大致內容是洪飛可能靠著父母留下的資產,於四十歲那年辭職後專務投資,股市、基金、期貨、房地產等等,雖僅短短二十年,正逢大陸經濟起飛,只要不上賭場兼嗑毒品,累積下一億多元倒也合理。他的遺產還沒計算住的那間三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市價也在人民幣一千萬以上,並且,洪飛留下的不但全是現金,房子也沒有貸款。

另外,如此富裕,洪飛卻根本是個大宅男,除了一年兩三次拖著大小行李出國旅行外,很少出門,生活起居的瑣碎事情大多自己來,一個星期請一次鐘點工打掃房子、清洗被單被套。

洪飛死了,所有財產也捐了,他的過去不再重要,一個星期之後大家只記得張飛、岳飛,誰記得洪飛。

也記得隨手關電毯。

還有一點令記者和警方相當困惑,洪飛的身分證上註明他生於一九五二年年,可是從他屋內找到一本香港特別行政區發出的護照,照片和名字是同一人,卻生於一九五五年。

隔了一個星期後的報紙,有則小小,不怎麼引人注目的消息,山西省政府的民政單位表示,洪飛的父母確死於二十年前,不過他們的獨生子,恰好也叫洪飛,則死於三十年前。他搭乘一輛巴士進太原,途中翻覆到山坡下,造成三死十二傷的慘劇,很不幸的,洪飛是「三死」之一。

換句話說,要不是洪飛死了兩次,就是北京這個洪飛不是山西的洪飛,他是山寨洪飛。

所有關於洪飛的報導到此結束,他有如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落了一整夜,積雪近十公分,第三天起出太陽,五天後除了氣象人員,誰在乎那天初雪下多大,不就是場搞得交通堵塞、弄濕幾百萬雙鞋子的,比較大的雪嘛。

我記得十二月七日,台北天氣晴朗,涼是涼了點,陽光卻和七月正午一樣刺眼,因為這天我去就業服務站,針對我屬於「不積極就業者」這個範圍去做說明,在此之前我已領完全額的為期六個月失業救助金。

櫃台後那位小姐推著她那副黑框眼鏡,擠擠鼻頭上的雀斑對我說:

「馬先生,你以前是記者?貴報社發出的員工離職證明書上寫的離職原因是資遣,非自願性失業,符合請領失業補助的條件。」

她的眼神從鏡框上緣溜出來盯我,我猜她可能想給我一點同情,不過看起來不像同情,倒像神父期待信徒的懺悔。我不信教,我姓馬。

「現在媒體這麼多,你失業已經超過半年,為什麼不去另一個報館當記者?我常見到媒體徵記者的廣告呀。」

「不想再當記者。」我說。

「那可以去出版社當編輯,都是文字處理的工作。」

「不想當編輯。」

「資料上說你的愛好有畫畫、吉他,可以去當油漆工或者到KTV打工。」

很想對她說我愛的是鉛筆粉彩畫,學的是古典吉他,從沒用過油漆刷也不喜歡吃KTV的水餃。我說:

「你們規定申請表上的空格都要填滿,我就隨便寫,其實我對油漆過敏,受不了噪音。」

「那我們安排的職業訓練課程呢?你參加了幾次就沒來,而且安排你去──我算算,一,二,三,安排你去五家公司面試,一家也沒用你?」

他們要用的是準時上下班、對長官喊yes sir、見到老闆兩腿打哆嗦、從不嫌工時長更不嫌薪水少的機器人,偏我渾身上下青春痘不少,卻半顆螺絲也沒。

「可能八字不合,他們對我的興趣比對涮涮鍋還低,我又無法詳細說明我以前是記者,學的是報導真相,不是公關,不能找四大報、五大新聞頻道來報導他們家賣的絕對不可能抗癌的防癌健康食品。」

「所以你存心領救助金過日子?」

「沒辦法。」

「你知不知道我們怎麼說你這種人?」

米蟲。我說。

十二月七日,結束我領救助金的美好歲月,值得紀念的日子。回到家難過了好幾個小時,抽光最後半包菸,陽光普照,氣候宜人,我安慰自己,幸好對人生的期望不大,對未來,也沒太偉大的展望,我的人生呀,像內湖的馬路,坑坑洞洞,但來往的汽車也不多。

電話響起,是中山分局的老宇,跑新聞時認識的朋友,一心想超渡我早早進極樂世界。

「環球日報缺跑社會的記者,你要不要去應徵一下,順便曬曬太陽?」

「不想。」

「不想去應徵還是不想曬太陽?」

「不想一大早接你老人家的電話。」

「一大早,都幾點啦?你的宇大嫂說再這樣下去不行,娶不到老婆,買不起房子,恐怕到時候她替我買老人紙尿褲得買雙份,一份給你存著。她警告我,養我應該,照顧你這個乾兒子,嘿嘿,沒閒功夫。」

「跟宇嫂說,我冰箱空了。」

最後還是出了門,TERMINATOR CAFE在忠孝東路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內,兩側全是老舊的四、五層樓公寓,不過這幾年一樓陸續租給商家,新的色彩與各式搶眼的門面設計,使老巷內散發出淡淡的低調現代感。
阿仙是領我跑社會新聞的老記者,退休後在這裡開了咖啡館,之所以取名叫充滿殺氣的TERMINATOR,是因為他懷念他那個時代那部阿諾主演的暴力科幻電影。他想店名時幾乎回顧了他過去的人生,濃縮再濃縮,過濾再過濾,最後剩下的居然是TERMINATOR。他的人生挺無趣也挺好萊塢。

記者當久大致能養成幾個基本的不良生活習慣:喝酒、抽菸、熬夜,和一肚子對現實不滿的牢騷。阿仙戒了菸,戒不了酒。他說菸酒之間,戒一種可以對老婆有交待,要是一下子戒兩種,將來就沒有和老婆討價還價的空間。熬夜則和他老婆無關,幾十年下來,他在凌晨兩點以前根本沒有睡意,「早睡早起,我早上睡,早上起。」

老宇有他「沒女兒的男人容易有外遇」的理論,阿仙也有他「早睡早起」的自我安慰藉口。這是人能繼續活下去的可悲動力,跟酒精一樣,有讓人沒事竟能high起來的效果。

阿仙在新聞界的人緣好,咖啡館成了另類記者休息室。我從溫州街騎機車過去大約十五分鐘,恰好趕上午餐時間,一個空位也沒。阿仙要到一點以後才來接班,在這以前由仙嫂負責,忙著招呼客人,理也不理我。沒關係,失業三個月後,已經習慣隱形。

咖啡館隔壁是茶行,不知什麼時候也重新裝潢過,外牆貼了紅磚與木窗,門前有個小水缸,上面有條像日本寺院裡的竹製水槽,水流過時改變中央竹筒的重心,翹翹板般每隔一兩分鐘就倒向一邊,發出「叩」的敲擊聲,聽起來很累,比掛鐘的滴答滴答聲更累。

吧台邊的高腳椅上,一位留著灰白小鬍子的中年人朝我招手。他穿得很古典,深藍色中山裝式的無領上衣,配著鐵灰長褲──等等,褲子還打摺,腰下有四個摺,褲腳也往上摺,他的皮鞋還居然是繫鞋帶那種,就是每回穿鞋得將兩條細細鞋帶打上重覆蝴蝶結,脫鞋時再解開,萬一打成死結,得穿著鞋睡覺。我的意思是,他就不能穿直接把前半個腳掌伸進去後,朝前一擠再往後一壓就能塞進去的鞋子嗎。怎麼了,他跟二十一世紀有仇?

「您是馬可兄?」

「我是馬可,但一點也不凶。」

他沒聽懂,吧台後的仙嫂猛皺眉頭。

「朋友介紹我來找你,聽說您各方面都很熟,有點小事想麻煩。」

「小事不麻煩,大事才麻煩。」

他又愣在那兒,地球上有不少火星人,我周遭尤其多。

仙嫂替我們上咖啡,故意把我那杯灑了點出來,濺到我手背,

「不好意思,燙到沒。」

霸凌!

「我姓李,名易,遇上一些很困惑的事情,不解開不行。」

「找人還是喬事情?」

「既找人也喬事情,最終得化解。」

「找人,網路上人肉搜索最有用。喬事情,我幫你介紹一個朋友,他專長公關。如果還得化解,恐怕得找道士念念經了。」

糟,仙嫂拎起我的左耳,她平常揉麵揉出好手勁,而且指甲也不剪:

「小馬,人窮就窮,不必擺出跟錢有仇的德行,當心我踹你出去。」

TERMINATOR,果然TERMINATOR。



兩個月前,十月十三日,香港北角渣華街的一棟老樓第十七層B戶,一位名叫Carol Lau的五十九歲老太太跳樓自殺。她並未死在柏油路面上,中途被三樓伸在街道中間的大鐵架招牌攔住,胸部正好撞著生鏽的突出鐵管尖端,當場斃命。血滴在下方路過的日本觀光客鼻尖,導致貼了三天面膜才出門的漂亮日本美眉驚聲尖叫,大家抬起頭看見掛在半空仍搖晃中的屍體。

當地報紙說,孤單的劉老太太對待樓上樓下的鄰居很親切,可是都沒深交,而且在香港似乎沒有親人,警方四處調查,媒體的大幅報導都未引來任何人認屍,直到她委任的律師出面,奇怪的是,律師也從未見過她本人,雙方往來都透過電話、傳真、郵局、銀行。律師表示,劉太太講話很斯文,但廣東話不流利,有時得用帶著濃重的英國腔英語表達她的意思。委託的事情很單純,代為辦理香港居留證和身分證,也立下一份遺囑,所有財產都捐給指定的慈善團體。

她的財產有限,匯豐與渣打兩家銀行的三萬七千多英鎊外加渣華街那間公寓,房子有百分之五十貸款。

劉女士的屋內陳設幾乎可以用來拍葉問或黃飛鴻的電影,全是木製傢俱,看起來有些年代,木頭的顏色很深,在斜灑進來的傍晚光線中,泛著油亮光澤,尤其臥室正中央那張紅木大床,上面仍罩著早期廣東順德地區做的紗質蚊帳。

香港警方很慎重,檢查屋內的指紋,花了一整天功夫採證,比對出來的結果令人驚訝,僅老太太一人的指紋,她竟孤獨到這種地步?

客廳不大,中央是張鑲著塊大理石的小圓桌,配兩張八仙椅。窗戶已改成新的隔音鋁窗,最左側那扇開著,老太太便由那裡跳下去。

除了看電視,老太太最大娛樂可能是閱讀,角落堆著比人高的舊報紙,有英文、法文的,也有當地繁體字的和內地簡體字的。她喜歡看社會新聞,有的用紅筆圈起來,多是些老人死亡的報導。

至於老太太為何自殺,警方和媒體都推測可能是孤獨太久而厭世。令人不解的,室內大小物件井井有條,圓桌上還攤開著當天的報紙和一盤蠔油西生菜、一盤燒鴨、一碗吃了一半的白飯、茶壺與一杯早涼透了的茶。可見當時老太太正邊看報紙邊吃飯,怎麼有人吃飯吃到一半,忽然一時衝動開窗往下跳呢?難道……

燒鴨味道不對?

接下來幾天,關於卡蘿劉女士的自殺後續新聞都僅僅幾十字,她的後事由律師出面處理,屍體燒成骨灰後送進一所廟宇,而住處因剛發生命案,暫時不處理,免得即使拍賣也沒人敢出價。

最大的一則消息則是傢俱拍賣那天,一位骨董傢俱專家看了劉女士留下的那些桌椅、木床與木櫃後大驚失色,說都是上百年的珍貴木器,其中的一口多寶格木箱,年代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間。報上照片中穿著亞曼尼貼身黑西裝,左口袋還露出絲巾一角的律師對記者說,既然有些物件如此有價值,賣了可惜,他將代表死者捐給博物館提供市民觀賞。

卡蘿劉的身世仍是個謎,報紙沒追蹤,僅某家八卦雜誌寫了個專題,大致上說她的確在倫敦待了近二十年,可是英國方面沒有她結婚的資料,似乎她一直單身,曾經在某家證券商公司當了幾年的祕書,十年前即辭去工作,很多次出入境紀錄,可能她愛旅行吧。

引起讀者好奇和議論的當然還是錢,她在倫敦泰晤士河西岸的Playhouse劇場附近有間房子,就在北安布倫街旁,距離夏洛克.福爾摩斯酒吧不遠,這家酒吧當然和福爾摩斯本人,或創造他的作家柯南道爾無關,不過開店的老闆收集許多和這位虛構大偵探有關的物品,包括福爾摩斯可能穿的風衣、帽子與手杖。虛構的人物配上真實的衣物,這位老闆有創意。

據當地房產業者的粗估,劉女士留下的公寓很值錢,目前空著,可能得等香港律師去處理,才能鑑定出價格,但絕不少於一百萬英鎊。

所有的報導到這裡為止,如果記者有心持續追蹤下去,說不定卡蘿劉女士帶給讀者的驚訝不僅於此。她怎麼會空著如此昂貴的房子在福爾摩斯酒吧旁,回到香港住進渣華街又老又小又寂寞的舊屋子,伴著間牆上滴著油漬的燒鴨店呢?



李易將兩則死亡消息的剪報裝進資料夾中,微笑地交給我:

「馬可兄,麻煩你幫我查查這兩位不幸過世的先生女士生前背景,我想知道他們是否有後人,也想知道他們生前做什麼,生活怎麼樣。」

「叫我馬可就可以,你要我查兩個死人──」不能這麼粗魯,「查兩位剛過世的,先生女士?」

「您記者出身,這方面一定很在行。」

「他們是李先生的親戚、老友?」

「可能,我只是懷疑,要是您能查出他們詳細的資料,我才可以確定。」

「一位在北京,一位在香港,還蠻遠的。」

「有點距離,費點事。」

說著,他從黑色的皮質斜背包內取出一個信封,兩手各捏住信封一角遞給我。

「裡面是預付的一些費用,要是不夠,請隨時告訴我。我的名片也在信封裡。」

我打開信封,有張沒抬頭沒畫線的銀行本票,金額是二十萬元。靠,我四個月薪水,七個月的失業救助金。還有張名片,沒頭銜、沒地址、沒信箱,正中央楷書的李易兩個字,左下角是由上而下國字寫的手機號碼。

「想必得飛去香港、北京一趟,機票和住宿交通餐飲費用,請告訴我數目,不用發票,我再付給您。預付二十萬夠嗎?要是不夠,隔兩天我拿現金給您。」

一開始還覺得這個調查案很無聊,現在逐漸有點趣味了。

「李先生,北京的洪飛死時五十九歲,香港的卡蘿劉死時也將近六十歲,就現代人來說,遠在平均死亡年齡之下,真巧。」

「對,馬可兄,果然是記者,一下子就看出裡面的蹊蹺,還有呢?」

「他們都留下不少財產,全捐給慈善機構。」

「再來,再來。」

「都沒有親友、後代,也沒有繼承人。」



結果我去不成北京也去不成香港,更別說倫敦了。一位叫做吳馨平的五十多歲男子被人發現死於深坑一條縣道旁的樹林裡,身上共計十七個刀口。

之前我打了電話給香港月亮報的老朋友阿傑,他也是老社會,替我去查了查資料,他說Carol Lau果然留下許多疑問,香港各醫院沒有她的出生資料,劉老太太堅持她生於西營盤醫院,翻遍檔案就是沒有,當初她律師幫她辦身分證時就卡在這裡,因此只能辦長期居留。她死的那天有鄰居見到位老先生去拜訪他,不過沒確切證據,目擊者說,長得很體面的老先生。

「還有一件事,」阿傑說,「她的先生根本沒有資料,在香港既沒出生證明也沒居住過、繳過稅的紀錄,看起來她沒老公恐怕是真的。奇吧,只有一個可能,她是人家小老婆,如今年紀大腦筋糊塗,以為情夫就是她老公了。」

蹊蹺的事情不少,她從倫敦回香港的旅程很波折,警方查了她的護照,她拿的是英屬維京群島的護照,從維京群島的首府羅德城飛到同在加勒比海的千里達待了一個月,再轉到巴拿馬,這次待了兩個月零五天,而後飛邁阿密轉機到加拿大溫哥華,只停留八天即飛香港。

至於倫敦到維京群島的這段旅程,空白。

「大佬,這沒什麼啦,她說不定有好幾本護照,用英國護照到維京群島,再用另一本護照到香港。我問過警署,她從倫敦出境到在香港入境,前後花了九個月,愛旅行呀。」

我不反對有這麼多時間和金錢到處旅行,不過她可以留在維京群島、溫哥華或其他任何地方,Carol Lau明明在香港什麼親人也沒,甚至不是香港人,幹嘛非得回香港?

連絡到北京的同業寶華,她一年內換了三個工作,工錢由六千人民幣跳到一萬一,媒體多的地方,記者生存空間大,可是她對洪飛的新聞一點興趣也沒。

「沒內容,炒不起來,我沒空幫你找資料,要不然你上人民網、新浪網瞧瞧。喔,那個密室殺人怎麼解決呀,公安單位發現那根掛在門後的大鐵栓是自動的,一關門或是一鎖門,它就從門框那裡掉下來卡住門。至於誰打電話報警,不重要,法醫鑑定過,洪飛心肌梗塞,自然死亡,誰打電話都不能改變他的死因吧,按照你的疑神疑鬼,得有個人,他有洪飛家的鑰匙,進去後把睡在床上的洪飛從溫暖的棉被裡抱出來,硬拉著他兩隻腳往冰冷的地磚上按,讓他心肌梗塞。天底下有這麼殺人的嗎?」

「北京警方已經結案了?」

「不結案,把屍體擺在冰櫃裡等過年放鞭炮,看能不能把他嚇活過來?馬可,這事沒什麼好追的,喂,我們南京那位陳光標大善人不是到台灣發紅包嗎,你失業,有沒有去領一個?」

「他對失業記者沒興趣,嫌我們不夠窮。」

「啊對,你幫我去採訪一下,看看台灣人對陳光標的反應怎麼樣。」

「領到錢的叫好,沒領到的開罵。不缺錢的罵他捐善款像發御賜黃馬掛,皇恩浩蕩;急著要錢過年買米下鍋付孩子學費的,贊他及時雨宋江,本來乾旱求不到雨,現在送來一條淹過河堤的大江。不都這樣。」

「這樣好了,你是我見過牢騷最多的人,乾脆採訪你,讓你講個夠,記得傳張你的人頭照片給我發稿用。」

「下星期我可能去北京。」

「你來惹人嫌,誰有空侍候你,好好在台北待著。我開始錄音了,三,二,一,馬可先生,您對陳光標年前在台灣發紅包的事情,感覺如何?」

「我呀,感覺像北京烤鴨空運來台,鴨皮鴨肉全分光了,剩下鴨架子也不肯給我,說要熬湯煮粥,只同意我進廚房聞聞香味祛寒。」

「很好,馬可,咱們視訊連線也能聞到你口腔裡有股陳年醋味,挺酸的。」

結果,一切仍原地踏步。但吳馨平只剩兩隻穿著慢跑鞋的腳伸在樹林外,記者拿著麥克風哇啦哇啦講了一堆「警方的這個動作」、「死者基本上」,我留意到他用蓮花指握著麥克風說:

「外套口袋裡的身分證上顯示,死者名叫吳馨平,今年五十七歲。」

暫時沒空吃烤鴨出氣,我得求老宇洩露點這宗殺人案的詳情。



吳馨平的戶籍地址在花蓮,人則在台北租房子住,萬華捷運站旁的一排老公寓二樓。老宇說,刑事局已經主動接手偵辦,初期方向是仇殺,可能計畫許久,將他從萬華綁到深坑才動手。從死者的住處來看,他不是有錢人,沒什麼好勒索的,劫財殺人的動機很難成立。

「不對,」我說,「吳馨平一把年紀,和誰有這麼深仇大恨,況且他皮夾子裡只留下悠遊卡和身分證,沒錢也沒信用卡、提款卡,這年頭一坪房子要八十萬,誰敢沒帶錢出門,這不證明凶手拿走他身上所有的錢嗎,再說,你們查過他的銀行戶頭沒有?說不定他死前才提走五千萬現金。劫財殺人,可能。倒是有個想不通的疑點,殺他的人如果是仇家,順便拿走錢和卡的同時,幹嘛留著身分證,讓你們警察好知道死者的身分,早點破案?」

「考慮過,他和你一樣,都是失業男子,每天在萬華公園看別人下棋,要不然就去龍山寺月下老人神像前看來求姻緣的日本美眉,三餐飯有兩頓靠美而美三明治打發,既沒親也沒戚,誰閒著沒事幹把他架到深坑去殺了,還十七刀,沒深仇大恨,拿刀剁他屍體練二頭肌健身呀。當然是仇殺。」

「也不對,我問過萬華分局,他們說吳馨平家裡被人翻箱倒櫃過,而且十七刀裡只有一刀刺中要害,可見前面十六刀是刑求逼供,凶手一定想逼吳馨平講出什麼祕密。」

「你很能幹,以前都幹什麼?不當記者以後反而勤跑新聞,連萬華分局都去過,了不起,是不是終於決定再回鍋當記者?」

老宇本來要升中山分局刑事組組長,他拒絕,說要升早該升,如今四十八歲,既然年輕時沒官運,現在不如求個無官一身輕等著拿退休金的老運。他拉我去天津街喝咖啡,免得其他記者以為他獨惠於我。

「更不對,我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再幹記者。」

「喔,那你究竟想幹什麼?吃飽睡,睡飽再吃?這個工作倒是挺不錯的,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一下。唯一的缺點是沒薪水對吧?」

「還是不對,吳馨平的過去,警方依然沒仔細去追,要不然就是你不肯告訴我,對你說過,有人雇我追查北京和香港兩個死者的過去,所以我有事做,有錢拿,而且我做的事跟警方沒有衝突,更不會轉賣給其他記者。老宇,你記得我已經離開新聞工作了吧。」

「意思是你現在不是睡飽吃、吃飽睡,而是睡飽了找我閒扯淡,再想法子讓我請你吃飯,以便你吃飽了回去睡覺不會做惡夢?」

「連續三個死者都不滿六十歲死得不明不白,你不覺得也未免太巧合了點?」

「巧合的事情多了,你二十八歲失業,知道全台灣二十八歲失業的人有多少?三萬一千六百二十三個!夠巧了吧。」

「反正你就是不肯講。」

「不能講,今天中午刑事局來電話,調我去協助偵察吳馨平的命案,我是公務員,我能講嗎?」

「至少你該早講你什麼都不能講,省得我騎來中山分局浪費油錢。」

「走,吃鰻魚飯去,賞你頓晚飯,免得說我不夠意思。」

我們離開咖啡館,過馬路到天津街巷子的肥前屋前面去排隊,幸好不到六點,只等了十多分鐘就有位子。

「我要大份鰻魚飯、生魚片、烤秋刀魚,再來個炒青菜,外加啤酒一瓶。」

「這是報仇對吧,好,誰怕誰,我也一樣。」老宇對著我吼。

吃飯唄,話不投機半句多。悶頭吃飯實在很痛苦,十分鐘內全幹光,恐怕晚上消化不良,狂吐胃酸。

「好吧。」老宇抹著嘴唇拍著肚皮說,「保證不洩露?」

「不洩露。」

「這個案子很棘手,範圍也很大。刑事局在吳馨平屍體上和他家裡搜到幾樣耐人尋味的物品,第一件,他的屍體上灑滿了有點像大片薄荷的樹葉,就是葉片的邊緣呈鋸齒狀那種。我們清查附近的農地和賣菜的雜貨舖,沒人瞭那是什麼,但可以確定附近沒人種這種植物,顯然是凶手帶去的。他是怎麼了,就算殺了人覺得不好意思,也該弄幾個花圈或菊花表示點心意,弄他媽的一堆薄荷葉是做什麼,除臭呀。」

「薄荷?說不定吳馨平愛法國菜,買了一袋打算回家做沙拉,不料途中被凶手攔截,偏偏凶手對薄荷刺鼻的清涼味過敏,一氣之下就全灑在吳馨平身上。嗯,你說的有理,順便有除臭效果。」

「小馬,老毛病又犯啦,存心鬥嘴?」

「我閉嘴。」

「那些葉子總共十七片,落在十七個刀口上,我們研判是凶手殺人後刻意擺的,看起來不像用來遮掩傷口,倒像貼了膏藥,怕我們漏算他砍了幾刀。」

打算鹹鹹人肉炒薄荷──

「對不起,我的嘴犯賤。請繼續說,這頓飯我付錢。」

「哼哼,有收入了,怎麼不請我吃A Cut牛排。」

「請,明天就請。快說,然後呢?」

「然後,他家被翻得像是颱風過境,只有一個地方沒被翻,吳馨平供了一座關帝爺的神像,看起來像是苗栗三義的木刻,手掌大小,可是刻得很傳神,每根鬍鬚都清清楚楚。」

「你們警察不也都拜關公,哪個分局、派出所沒關公像?記得刑事組的警探還排班負責每天的上香、祭拜,尤其你這種老屁股,早上一進辦公室不都得先燒一柱香,祈求關老爺子顯靈,保佑天下太平,保佑你們順利混個幾十年拿退休金回家喝咖啡。難道吳馨平以前也是警察?」

「又插嘴,還不掌嘴。」

我的左手朝左臉頰刷過去,惹得旁邊一對高中情侶直瞄我。

「關帝爺雕像不稀奇,在神龕上卻貼了張古裝女人的畫像,有點年紀,戴頂像諸葛亮的那種帽子,中間插了根什麼筷子、鉛筆──」

「那叫簪或笄。」

「學問不錯喔。畫像上的老太太福福泰泰,嘴角有點微笑,看來就是個──」

「有錢好野人家的老太太。」

「總之,那張畫像貼得歪歪扭扭,我們判斷是闖進屋的凶手貼的。他們想逮吳馨平,先到他住處,沒見到人,就唏哩呼嚕到處翻,應該什麼也沒找到,便貼上老太太的像,可能對吳馨平有警告效果,希望他見到圖馬上投降。沒想到吳馨平突然回來,既然如此就省得麻煩,綁了人當然要嚴刑拷打,擔心拿外科手術刀戳他必然雞毛子狗叫驚動隔壁鄰居,才把他架上車開到深坑去。」

「古裝老太太畫像?貼在關公神像前?要貼也該貼劉備、張飛,或起碼貼關平、周倉吧。難道凶手是女性主義者,看不順眼其他人拜關公?」

老宇拿起酒杯,喝下最後一口。他抖起翹在右腿上的左腳,用眼白瞧我說:

「猜得好,再猜下去。」

「要不然吳馨平是黑道分子,黑道也拜關公對不對?他想金盆洗手脫離組織,幫派老大不同意,派小弟追殺他,先貼老太太畫像,意思是,嗯,意思是既入僧門,就別想再追女人胡搞瞎搞。」

「搞個屁,你給我專心對待賣靴子涼鞋那小馬子,要是得罪她,等於得罪柳哥,得罪柳哥,等於得罪我,得罪我等於,讓,你,憂,鬱,一生一世。」

「有沒有老太太畫像,弄來瞧瞧。」

老宇從口袋裡摸出張影印紙,摺了四、五次,名片般大小,攤開後是張標準的A4紙張。上面果然是個古裝老太太,如果不是她沒鬍子,看起來像男人。畫家用毛筆勾勒出人物的線條而已,沒塗上色彩,也沒抹口紅。

影印效果不是很好,我看不出來是誰。

「認得她嗎?」

「不認得,長得挺慈眉善目。」

「你期望性感大膽?」

「看打扮,應該是漢朝女人。」

「你交過漢朝女朋友?」

「清朝女人保守,頭髮往後梳成髻,有時也貼塊布在頭上,像是打算去打網球。唐朝女人大膽,不露點溝呀激突點小東西,不時髦。」

「漢朝女人,她有名有姓嗎?」

「我是說漢朝人畫的,她可以是漢朝以前任何一個朝代的女人。」

「意思這幅畫的原作恐怕是骨董,能在信義區換棟豪宅?」

「等等,這畫我在哪裡看過,很熟……你用的是哪種手機?」

「這種。」他掏出手機,靠,還掀蓋式,恐怕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用的。

旁邊那桌高中生又瞄我,不,他瞄老宇的手機,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在桌下踢了老宇一腳,他點點頭,對小男生說:

「那支是HTC?能不能借我用用?」他拿出證件,「警察,有急事要用一下。」

小男生愣住,彷彿見到老宇用額頭皺紋夾著三隻蒼蠅似的。

老宇拿過手機遞給我。上網查查,應該是在古蹟上看過……找到,我將螢幕秀給老宇看,

「嘿,真是她,不過本人看起來清秀多了,像諸葛亮的老弟,不像女人。」他也把螢幕秀給一旁的小男生小女生看,他們卻一臉茫然。

「這個女人是誰?」

「西王母。」

「西王母?賣西瓜老王的老母──胡說八道,吃飽飯有心情拿我開玩笑,請記得,我是中山分局的刑事組警官。」

到底誰不正經。

「西王母不就是那個什麼周穆王搞了八匹馬從河南騎到新疆崑崙山去見的西王母。」他剔起牙說。

「沒錯,孫悟空偷的蟠桃也是她的,《山海經》裡說她長得一口老虎的牙齒,還有尾巴,住在洞裡,看起來素食主義那套健康理論對她沒用。到了漢朝出現旱災,大家都拜祭她祈雨。」

「下雨沒?」

「當然下了,要不然漢朝人都餓死,哪來我們這些後代。」

「我姓宇,跟你們漢朝沒關。」

「你是五胡亂華裡的蕃邦北夷。」

「沒錯,我祖先鮮卑人,比你們漢人要誠懇五萬倍。小馬,這畫哪裡來的?」

「東漢時候留下的一個磚上燒著這幅畫,收藏在四川省的博物館裡。」

「西王母,有趣。」

高中男生買了單,他和女朋友起身要離去,又不敢向老宇要回手機,兩人尷尬地站在老宇身後。我再踢老宇一腳,好極了,小情人可以逃出肥前屋,找個小電影院卿卿我我,忘記他的手機曾被霸凌過。

「為什麼貼張西王母的像在關老爺神像前面?」

「我又不在現場。也許凶手對關公不滿,覺得拜關公不如拜西王母。」

「嘿,小馬,什麼宗教拜西王母?」

「多啦,起碼道教拜她。」

「關老爺不也是道教?」

「哎呀,多拜幾個神,咱們中國人就愁神不夠多,有嫌拜太多神太煩,燒太多香浪費錢的嗎?」

「小馬,你的結論是?」

「凶手是個宗教狂熱份子。」

「跟九一一搶飛機撞紐約世貿大樓那群阿拉伯人類似?」

「不一樣,凶手可能不滿關公獨占香火,想替西王母一千多年來遭人冷落,好好伸個冤。」

「你果然神經有毛病,明天割下你腦袋送去台大醫院做大腦斷層掃瞄,順便也照個胃鏡、直腸鏡。」

「胃鏡可以照照,直腸鏡免了吧。」

「怎麼?」老宇嘴角朝右上方翹,「還是VIRGIN?」



凶手不只一人,可能有二至三人,假設吳馨平脫離那個假設和西王母有關的組織,躲到萬華的角落,神祕組織乃派人追殺,這是他的死亡原因。至於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再假設,吳馨平逃離組織時帶走組織極重要的一項信物或銀行存摺、提款卡、結婚證書,因此殺手除了殺他之外,還得把他偷走的東西找回來,這時就用刑了,先淺淺地割了十六刀,吳馨平終於說出東西的下落,第十七刀便再也不客氣地直接刺進他心臟,結束叛徒的性命。

凶手將薄荷葉扔在屍體上有殺雞儆猴的意思,其他幫眾、信徒見了新聞看到薄荷葉和西王母像,馬上明白怎麼回事,想必個個噤若寒蟬,沒人敢再叛逃。

圓滿,接下來警方和孫悟空打個商量,由弼馬溫領刑事組幹員上西方瑤池參加蟠桃宴,送西王母三件防彈背心、兩把九○手槍,大家合唱祝你生日快樂,西王母一高興,就叫三太子當人頭出來頂案子,警方即宣布破案。

不過,我當初看到電視新聞時的直覺是吳馨平的死,和北京的洪飛、香港的卡蘿劉有關,但關係到底在哪裡?叩李易問問看,抓起手機,上面有二十八通未接來電,顯示來電者,一通是老媽打來,可能問我過年回不回去。兩通是前女友打來,她大概想討回當初分手時逃離我家太急,忘記帶走的枕頭。兩通沒顯示來電,可能是問我要不要保被西王母信徒殺死理賠追加兩百倍的意外險,或說我媽出車禍叫我趕緊匯五百萬到崑崙山西王母帳戶的詐騙電話。剩下來二十三通全是李易。

他看到新聞了。



他換了衣服,不再古典,反而很嘻哈,但屬於老派的嘻哈,我的意思是他戴了頂棒球帽。他去哪裡弄來五十年前洋基隊的帽子?那種塌塌皺皺,戴在貝比.魯斯頭上像瓜皮小帽又像陳年三角內褲。身上穿的更耐人尋味,大號無領米色夾克,袖子捲起來的部分能給嚕嚕織成兩條褲管。至於腳上鞋子,八分神似converse的黑球鞋,腳踝處卻貼著塊白色圓形商標,什麼「中國強」。我問他這套嘻哈裝在哪兒買的,看得我有壓抑不住的嘻嘻哈哈衝動。

「馬可老弟,別開我玩笑,什麼嘻嘻哈哈,在通化街夜市隨手買的,鞋子卻是我小時候的,沒想到這麼多年,依然合腳。」

我們約在雙連捷運站旁的地下書城見,他躲在一根柱子後,要不是他叫我,再一個世紀我也找不到他。

「吳馨平的事情,你看了今天報紙沒?事態嚴重了。」

邊說他邊把我拉進站內,車子一來,推我上去,這才看清楚,我們上了往淡水的列車。去淡水釣魚?

「我可能是他們下一個目標,不能不換個打扮,免得引人注目。」

本來我想說他這樣的克難式山寨嘻哈法,更引人注目。我沒說,他緊張地左臉頰肌肉不停跳動。

「已經死了三個人,都五十九歲,而且,馬可老弟,我今年也五十九。」

不,死者都接近六十歲,沒說是五十九歲,最新的消息是吳馨平五十七歲,況且前兩個屬於自然死亡,真正被殺的只有吳馨平,再說前兩個很有錢,吳馨平沒錢,只有那尊三義的木雕關公像也許值得十幾萬。

「不,吳馨平一定五十九歲,前兩個也五十九歲。誰說吳馨平沒錢,不信你可以想法子進他家去看看。」

他比警方的資訊還明確?

「警察搜了十幾遍,差點沒朝他家裡的蒼蠅蚊子翅膀上採指紋,沒東西。」

「有。」

他先看看周遭乘客,掏出夾克口袋內一張手繪的圖,像是室內格局,畫出一個客廳、一間小小的廚房、位於中央靠牆的衛浴間、兩間臥房。

「我找了仲介公司說要租房子,他們給我吳馨平那棟樓另一戶的平面圖,應該差不多。這種老公寓裝修好幾次,樑柱依建築法規全不能改,住戶就想法子增加使用空間,改陽台、裝窗台。按照我的推測,一定有幾個夾層、活動地磚沒被警察發現,你去試試看,一定能找到。」他將紙片塞進我手裡,又瞄了周圍一遍,
「老弟,相信我,北京和香港的兩個人也是被殺的,布置成自然死亡而已,下一個是我。別當我是神經病,你去吳馨平住處看了就知道。」



坐在李易的豐田COROLLA車上,從高島屋停車場一個右拐,往士林地院方向快速駛去。十分鐘後,我們在天母東路上,忽然車子一個U Turn,轉進對面車道。沒車子跟蹤我們。李易再右轉,走進坡度很陡的山路。這條路我熟,可以往陽明山,也能去北投、北新庄。

李易熟門熟路,在狹窄的山路間轉來轉去,我很確定沒車子跟蹤我們。

沿著泉源路往上走,撲鼻而來的是硫磺味。車子爬了大約三十多分鐘的山路,停在一棟七層高的新公寓地下停車場。李易領我進一樓的住家,鐵門後是幾乎空無一物的大客廳,看起來除了牆刷過漆、地鋪了板之外,根本尚未完工,連隔間也沒,中間兩根光溜溜的柱子上各掛一幅國畫,沒窗戶的那面牆更是一幅很長很高的畫,也是國畫,不過上了豐富的色彩。

廚具和冰箱倒是齊全,角落裡有張大床墊,沒床架。

「上星期才租的,房東是房地產投機客,認為一年後能賺兩成,連裝潢都不肯花錢,租給我的條件是,他不向我要身分證影本,也不給我房租收據,我省了麻煩,他省了稅金。這棟樓一層一戶,挺適合我,目前只有我一戶搬進來,保全公司派了兩個人輪班,晚上十點以後生死自理。好處是監視系統尚未裝好,不會有人拍到我。」

我沒說話,人,真是不公平,我住在那麼小又潮又濕的老舊國宅,他卻有這麼大的公寓,是不是該建議他跟我交換,這樣西王母幫想破頭也想不到李易根本在我家?

他打開床墊旁的小鐵門,

「老弟,這房子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另有個小門通到地下停車場,如果有人按門鈴,我們從這裡跑。」

應該很安全,否則他不會將一堆寶貝堆在這裡。我數了數,七口帶輪子的旅行箱,裡面想必裝著黃金、歐元、象牙、翡翠。

「酒在地下停車場,那輛小廂型車的後面,貼牆放,陽光曬不到氣溫也低,酒不會壞。」

打開小鐵門,順小鐵梯下去,有盞小小的安全燈照著我的腳步,梯子正下方就是小廂型車。我找到酒,兩木箱,一共二十四瓶,夠我喝的。拿了兩瓶回到屋內,看看瓶上的標籤,我賺到了,Chateau Latour三四年的。要命,一九三四年的寶貝酒,被他扔在停車場。

開了酒,喝這麼好的酒竟然沒有讓它醒醒的時間,暴殄天物。管他,喝進肚皮才算數。

「是時候了吧。」我說。

「什麼時候?」

「從洪飛到吳馨平,還有你,到底怎麼回事?」

「喝你的酒。」

「喝得夠多了,再喝下去你真講我也聽不懂了。」

「非說不可?小馬,看見這七口箱子沒?」



我們將地板上的食物收拾乾淨,兩人小心把第一口黑箱子在屋子中間擺平,他摸出一串鑰匙,打開鎖,拉開拉鍊,先看到另一塊繡著花呀草的大絲綢,他掀起絲綢,箱子裡裝的是排列整齊,一紮一紮的百元美鈔。

「美金最近貶值得很凶,你怎麼不存歐元?」

「我喜歡科學家,討厭政客,一百美元鈔票上這人是班傑明.富蘭克林。」

「他發現了電。」

「對,他還是郵政局長。」

「你喜歡集郵?」

「對,我有一八七八年上海海關發行的大龍票,中國第一套郵票。」

「值多少錢?」

「三十萬台幣一張。」

「你有幾張?」

「不能講,講出去,每張就只值十萬元了。大龍票還不夠勁,我有大龍票上蓋著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郵戳的。」

「武昌起起義那天,國曆十月十日。」

「夠勁吧。」

「夠勁,可是百元美鈔前幾年換過新版,你這是新版還是舊版?」

「全部新版。」

「這麼多,你怎麼換的?」

「能講到天亮。」

「那這裡面有多少錢?」

「一紮一百張,就是一萬元,一摞十紮,一排三紮,共十排。」

「我用手機算。」王八蛋,存心考我數學。「三百萬美元?」

「救命錢。」他抽一張百元鈔給我,「想不想用它點菸?我試過,爽的咧。」

「對不起,習慣用打火機。」我將那一百美元塞進口袋。

他拉上拉鍊,再加上鎖。

「任何時候,只要有人追殺來,來不及搬其他東西,記得,我們先搬這箱上車,到哪裡都能活。」

「為什麼會有人追殺我們?」

「解釋不清楚,就像也解釋不清楚洪飛、吳馨平他們怎麼死的一樣。」

收起第一個箱子,他打開第二個箱子,也是鈔票,全是台幣,一半是千元的,另外是百元、五百元,少數阿扁時代發行的綠色二千元鈔。

「瞧,我的另一箱救命錢,如果逃命時你我有各扛一箱的機會,我扛美鈔你扛台幣,就這兩箱。台幣的金額有限,用起來方便,可是用不了多久。」

他用凝重的表情看我,好像臨終前交待我遺囑。本來我想說我扛美金那箱,但沒說。

「錢要交在需要用的人手裡,才有價值,存在我箱子,心安的作用罷了。我要是逃過這劫,小馬,它們全是你的。」

媽的,終於有人拿像樣的數目買通我。

輪到第三個箱子,少了驚奇,裡面約有十幾個捲軸的畫。

「我的收藏。」李易輕撫著畫,比我摸前女友的腿還有感情。「這是部分,我最珍惜的幾幅,其他的存在美國。」

「值錢嗎?」

「看狀況了。如果純看市場價,裡面兩幅張大千、兩幅溥心畬的就不得了,還有文徵明、唐伯虎的。這幅,」他打開舉在我眼前,雖然對國畫不懂,但我看了圖樣和左側那串題字,不得了,在教科書上見過,
宋徽宗的瑞鶴圖。

「不是收藏在博物館?」

「那幅是仿的,這才是真跡。」

「為什麼不送進故宮?」

「想過,捨不得。」

「值幾千萬?」

「很多東西不能用金額來計算。張大千的上千萬,其他的加起來總有個一億多,我能賣嗎?即使我拿去賣,也沒人敢買。現在呀,賣幅畫得追蹤來源,一查,我的底不全洩了。所以,要是被追,我們扛了前兩口箱子,仍有時間和氣力,得搶救出它。」

「我拖一個,扛一個。」

「希望到時候你有這本事。」

第四個箱子躺在地上,上手術台似的,它打了麻醉藥,靜靜、呼吸均勻,等著李易手中那把閃著光芒的手術刀──那把黃澄澄的大鑰匙。

怎麼都是雜物,照片本、一台蘋果筆記型電腦、一台Mac Mini、一些記事本、裝在塑膠袋裡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泛黃的帳簿。

「別小看它們,我的人生記憶。」

他打開一本相冊,翻到其中一頁,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我最後一個情人,」他的右手掌撫摸照片中的女人,「她以後我再也沒碰過女人。」

「幾年的事情?」

「一九五五。」

「你憋了五十五年?」

「你呀,年輕,不懂什麼才是真正感情,和男女交合不一樣。」

交合?有人這麼形容打炮?



李易生於一七九一年,清乾隆五十六年,屬豬。乾隆,本名愛新覺羅.弘曆,活了八十九年,當了六十年皇帝,是滿清最繁華富庶的時代,李易生在近代中國的黃金歲月,可是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

父親是蘇北一個貧窮鄉鎮的秀才,讀了一輩子書,之乎者也六十年,卻始終進不了京,考不成進士,每天梳著油光光的大辮子進當地富豪的大宅門,教五個不成器的第二代。李易跟著父親,從懂事起便念書,不幸他連秀才也沒能考上,在嘉慶十二年成婚,從此賴著三畝田躬耕過日子。

「我們蘇北,那些年頭長江老是氾濫,出海口隔幾十年便換一次,每回鬧完水,留下的不僅是泥沙,還有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開春第一件事,清理田裡的石頭,挑啊扛啊。小馬,你沒經歷過那種日子,農夫種田,根本是和老天對抗,哪像你們現在吃飯挑米,還吃什麼日本的越光米、壽司米,折騰人生。」

十六歲結婚,十八歲生下第一個兒子,接著的十年再生下四個。妻子於他五十歲那年過世,五個兒子各自成家,只有老么一家跟他住。

事情發生在一八五一年,其間死了嘉慶皇帝、死了道光皇帝,已是咸豐元年,愛新覺羅.奕?登基。李易在他六十歲的前一晚,身體很不舒服,渾身無力,彷彿全身的骨頭、神經、五臟六腑正緩緩被冥冥之中一股神祕力量逐漸抽至體外,整個人愈來愈空。他從沒經歷過這種感覺,連想抬個手也有千斤重。恐怕大限已到,他把小兒子叫到床前交待兩句人生大道理,年輕時從書上讀來的,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懂其中的含意吧?」李易的眼神飄得很遠,我替他再加了點酒,他抿了口,「我對兒子說,老子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值得難過,把心思用在自己子女身上,替咱們李家好好栽培個進士光耀門楣。」

一整晚李易都無法安眠,體內有東西急著往外竄,他下意識把那東西往回拉。這樣拉扯許久,李易覺得很累,他告訴自己,放下吧,人世間沒什麼值得留念,可是他依然拉,用最後一口氣也得把那東西拉回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陽光照樣透過瓦間縫隙射進來。人沒死成,整張床舖,褥子和被子像剛被水淹過,濕得能擰出水,他一夜竟能流出這麼多汗。

沒死成,肚皮餓得他發抖,勉強爬起床走出房門喊媳婦替他弄碗粥來,沒想到媳婦見到他如同見了鬼,嘶吼著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的還魂。說還魂有點怪,但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該死掉,卻活過來,可以算某種形式的還魂吧。我打了盆水想抹掉身上的汗臭,見到水裡的人影,小馬,我頭髮黑了、臉皮緊了、眼袋沒了、連牙齒都白了。我回到四十歲的模樣。」

如果從乾隆五十六年到咸豐元年算李易的第一世,那麼咸豐元年起的第二世給李易帶來不少困擾,他的模樣甚至比兒子還年輕。官府聽到消息派人召喚他,問了問話,問不出所以然。那任縣官原在北京當官,犯了點小事,剛被貶下來,進士出身,書讀得很通。他對李易說,要是按照天地君親師的準則,應該把李易的事上報北京,並且對李易做番好好的調查,說不定能悟出長生不老的祕訣,敬呈皇帝老子,從此天子果然是天之子,永遠不死,縣官也能再獲龍寵,破格擢升調回北京進上書房、軍機處,但這位縣官老爺覺得如此不妥,
「他在內房裡召見我,搖頭跺步說,尋常老百姓若老而不死,非鬼即怪,皇帝不死,天下就非災即亂。」李易說,「多有道理,讀書能讀透到他那種地步,才算讀進腦子。」

縣官忠告李易,送他進京未必是好事,而這種事又瞞不了人,各地富豪劣紳必然找上西王母幫想盡辦法抓他,非弄出他為何能不死的原因,所以對李易,最好的法子是離開家鄉,從此隱姓埋名,尤其不可提長生不老的事。

李易沒在家裡等著被抬進北京紫禁城,他想萬一皇帝喜歡他,一刀閹了收他進宮當公公,豈不再長生不老也沒意義。馬上收拾了簡單行李往南走,從此再也沒回去過。

第二世他躲進江南某個小村子照樣替人種田,也又娶了個老婆,再生下一個兒子。當他面臨六十歲生日,想人該死就該死,二十年前沒死,可能天老爺不小心打了瞌睡、閻王爺喝酒上了頭,既然賺了二十年,應該滿足。他又跟兒子交待後事,仍是那兩句話。吃晚飯他把自己灌醉,往床上一躺等死。那夜,他身體裡所有東西再次強行往外飛,似乎撐破李易的每寸肌膚,他也繼續對抗。說不出原因,就是放不下來。

天亮,他醒了,不敢驚醒老婆,偷偷到後門河邊往水裡一瞧,不好,他又回到四十歲模樣。這次他學聰明,偷偷打了包朝山上便跑。那年咸豐死了,已是同治十年。李易在鄉下,他不知道英國人和法國的軍艦早打到皇帝家門口,中國面臨五千年來最大的動盪。

往南,李易一路往南,跑到廣東,他遇到人生另一個的轉機,當地某名富商要去南洋做買賣,到處招募船伕工人,李易便去應徵,隨船到了馬來西亞。

「你曉得馬來西亞有個叫怡保的地方吧,我在那裡住了二十年,先挖礦,存點錢開家小飯館,一毛一毛累積下來也有了點錢,覺得能接受每二十年重新活一次的人生,就這樣,前後我活了八次,也可以說死過八次,由馬來西亞去了印尼,回到香港,再去菲律賓。一九五一年去美國,一九七一年轉去巴西,我二十年得換一次地方,尋找新的身分,免得引人注意。當年縣太爺對我說的話,銘記在心。一九九一年來到台北,今年,二○一一,我即將在年底面對第九次死亡。」

他原想去澳洲或紐西蘭,沒想到鬧了水災和地震,亂了他的計畫。再思考去北非,不料又鬧出突尼西亞和利比亞革命的事情,因此他得再尋找另一個落腳處,可能該去歐洲了,這幾年華人移民去歐洲的人數很多,弄個假身分較容易,誰曉得莫名其妙鑽出閻王派到陽間來獵殺他們這群逃出生死簿的──

「Desperado,亡命之徒。」我說。

「亡命?我倒不怕死,甚至死了也好,老活著挺膩人的,可是不想被那群惡魔追殺。我這條命是老天爺的,不是他們的。」

「你為什麼能活這麼久?為什麼每到六十歲就又回到四十歲?」

「我也想知道原因,可能西王母那幫人之所以追殺我們,也是為了找答案。」

「要是找出答案,把長生不老藥丸當健康食品網路銷售,我看你會拿諾貝爾醫學獎兼和平獎。」

「不,拿不到和平獎,五十年之內,地球就毀了。」

到了一九五一年起的第六世,李易習慣每二十年死一次的人生,一進入五十九歲那年,忙著計畫下一世該做什麼,忽然他變得恐懼,每晚睡不著覺,因為他怕這次一睡著,說不定再也活不過來。

「不是說死了也好嗎,又想活啦?」

「懂得享受活著的日子,又有錢,誰想死。」

他突發奇想,世界上說不定有跟他一樣死不掉的同類,便留意起世界各地的新聞,他學會十一種語言,就為了能看懂報紙,也進各地大學念人類學、神祕學,甚至醫學的課程。他有美國的律師執照、香港的醫師執照、印尼的大學教授資格,試圖尋找不死的答案,要是找到同類,彼此合作,交換點心得,說不定真能研究出什麼名堂。

「別羨慕我,我這種人的日子一世比一世寂寞,每交一個朋友便知道遲早要參加他的喪禮,每認識一個女人,也清楚到了該離去的時候,徒然讓她傷心而已。誰不想成功揚名,我不行,出一點點名,馬上被人追蹤祖宗八代,我禁不起追。一九九一年來到台北以後,我終於學會過最簡單的日子,每天進圖書館看書,到公園打籃球騎自行車,週末學吉他上烹飪課,星期天晚上看表演。一個人孤單單過二十年,你能體會找不到伴進館子吃飯的滋味嗎?小馬,我相信同樣不死的人分散在地球各地,幾百幾千年下來,可能有相當數目,卻都不敢曝露身分。我研究過,秦始皇時候那個徐福可能是我們最早的一代。」

徐福?就是呼攏秦始皇他能煉出長生不老藥,拐帶五百童男童女坐船出海去找仙山的江湖術士,最後據說落腳日本。

他媽的,別搞驚悚電影行嗎,兩百二十歲,還徐福,莫非再喝一杯酒,能兩手平舉學湘西趕屍跳僵屍舞?我手臂上盡是雞皮疙瘩。

「李易,別嚇人,從秦始皇回到現實來一下。」

所以他認定五十九歲是人生的轉機,熬過去就再賺個二十年,熬不過去也該笑笑。洪飛、卡蘿劉、吳馨平這回都沒熬過去,他們應該都沒笑,來不及笑。

他露出憂愁的面容,我幾乎能從他已經起皺紋的臉皮看見深藏在裡面兩百二十年的多張陳舊面容,匯在一塊兒,有風沙、冰霜,和濃郁的樟腦丸味道。

我翻著箱子裡的舊資料和照片、記事本。李易保存了從一九三一年第五世起的照片,四張,由灰白到黑白到彩色到電腦列印,除了色彩,都同一張臉。

沒再說話,我拖來第五個箱子,李易再取出鑰匙,慎重打開鎖,撲鼻的歲月味。用資料夾整理過的剪報和雜誌,翻了翻,各種文字都有,大多是他所追蹤的不死族消息。

「唯一能成為我朋友和夥伴的,只有同樣死不了的老僵屍,平常人誰相信我的鬼話,恐怕接下來的兩百年得住在精神病院天天打針吃藥。追了幾十年,有點眉目,毫無結果,直到最近才確定幾個,他們都被殺了。最早是洪飛的事,我覺得有些蹊蹺,懷疑他是不是不死族。後來又發生香港劉女士的事,直覺上我認定她也是。到吳馨平,百分百確定了。我高興,這世上寂寞的不僅我一人,又悲痛,為什麼老天不讓我們見上一面呢?你想,我們有多少事情可聊。」

「你們有兩百二十年的事可聊。」

他從箱子的角落摸出一罐煤油,

「情況緊急時,這箱子不必帶,灑上油點火燒了,留下來說不定給別人添麻煩。前面幾箱的錢和字畫,萬一我死了,錢你留著花,花不完的和骨董寶貝捐給博物館、慈善單位。小馬,要記得,別像我,守著鈔票當錢奴。我不死還好,你不能不死,留下一堆財產,兒子打架,女兒也伸腳踹,說不定你死了下不了葬,他們怕被追繳遺產稅,把你剁成塊扔進垃圾車裡,等他們打到死的死、斷腿的斷腿才分好財產,你呢,大概被螞蟻、老鼠早啃得屍骨無存。」

他一定要這麼嚇我嗎?

第六口箱子──

「別動它,逃命時也別動它,留在這裡。」

那箱子很特別,明明和其他六口箱子同一廠牌同一款式,說不出來為什麼,總透著點陰沉的邪氣。

「這口箱子裡面是枚炸彈,沒鑰匙,強行開鎖的話,轟,把那群狗娘養的什麼西王母幫炸到九霄天外。我在馬來西亞礦坑待過,在美國學過,在巴西試爆過,我是個炸彈專家。」

看樣子該向老宇檢舉,攜帶大量爆裂物,他根本是恐怖分子。

「想殺我?我死了也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小馬,你看這口箱子,他們一定愛死。沒鑰匙,做手下的絕不敢開,送回到老大那裡,老大見了能不急嗎,拿起鎚子鑽子就敲鎖,然後,嘿嘿,我的仇也報了。」

那第七口箱子呢?

「開不開無所謂,裡面裝的是我換洗衣服、多準備的護照證件、刮鬍刀、牙刷牙膏……。所以,記得了,殺手找上門來,我們先放火燒第五口箱子,有空再燒第四口,你扛第二口,我拎第一口──」

「我扛第二口,也拉第三口。」

他瞄我一眼。

「把第六和第七口留在原地,我們從後面小門到地下室,開了車就跑,他們會追,可是一定捨不得第六和第七口箱被燒掉,得花點時間先搶出那兩口箱子,我們有點逃命時間,開了車往山上去,路我熟,起碼比他們熟。」

好計畫,不過老覺得不對勁,萬一他們找不到線索,花了三五年在台北市裡一條巷子一條街找到地老天荒,我豈不下半輩子都得窩在北投山裡嚼泡麵喝紅酒當老鼠?

暫時先不想這麼多,眼前呢?吃飽喝足,各自鑽個睡袋睡覺?

「防禦工事先做好,他們能找到吳馨平,表示本事不小,遲早找到這裡,接下來我們不能坐著挨打,睡飽了再思考反攻計畫。」

「開戰?」

「對,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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