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憶錄（簡體書）

作者:(印度)泰戈爾 譯者:李鮮紅、涂帥

這本《我的回憶錄》由印度著名作家泰戈爾所著。它被用最清新自然的傳神譯筆，閱讀猶如漫步在暴風雨過后的初夏。哪怕是第一千零一次打開，它的美亦令人不敢大聲呼吸。在泰戈爾面前，美國現代主義詩人龐德覺得，“我好像是一個手持石棒、身披獸皮的野人。”

我的回憶錄
孟加拉印象

獵物自然不會站在獵人的立場上去看待善與惡。正因如此，那警覺的鳥兒，在子彈射出前，向它的同伴發出警告的啼聲，會被獵人視為惡毒。我們在挨打時，我們的嚎叫就會被打我們的仆人認為是不禮貌，進而被當成是對仆役統治的暴動。我不會忘記，為了有效地鎮壓這種暴動，我們的頭曾被強行按入當時還在使用著的大水罐里。毫無疑問，這種嚎叫對于引起它的人是討厭的，而且還可能招致不愉快的結果。
我現在有時想，為什么仆人們會給我們如此殘酷的對待？我不承認那主要是因為我們的行為舉止方面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才招致他們把我們放在了人類仁慈的界限以外。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我們所有的負擔都壓在了仆人們的身上，這種負擔乃至對于最親近的人也是一種不可承受之重。如果能認可，孩子就是孩子，讓他們跑，讓他們玩，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事情就不會那么復雜了。你總想把孩子關在家里，叫他們乖乖地呆著，或是禁止他們玩游戲，這樣，無法解決的問題就產生了。于是孩子的負擔，因其孩子氣而輕松所致，就沉重地落在了監護人的身上——就像寓言故事里的馬，由于不讓它用自己的腳走路而把它扛了起來。雖然為這個負擔花錢請來了扛這匹馬的人，可每走一步，也不能讓他們從這可冷的畜生身上減輕一點負擔。
對于我們童年時期的大多數“暴君”，我只記得他們的拳擊掌打，其他的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僅有一個人物聳立在我的記憶里。
他的名字是艾思沃爾。他曾做過鄉村教師，是個一本正經、循規蹈矩、沉著冷靜、莊嚴高貴的人物。在他眼里，大地似乎顯得太過于泥土氣了，水也顯得太少了，以致不能使土地夠得上干凈，因此他得不斷地與這慣常的塵土狀態作戰。他用閃電般的速度把水桶戳進水池里，以便能從沒被污染的深處取水。他就是那個在水池里沐浴時，不停地把水面的骯臟物劃撥開，然后猛然一頭扎進水里，像是出其不意去逮水的人。走路時，他的胳膊甩出老遠。在我們看來，仿佛連他自己也不肯相信自身衣服的潔凈程度。他的整個行為舉止都顯示出這樣的一種努力：清除一切因通過沒有設防的道路而到達大地、水、空氣和人身上的瑕疵。他的嚴肅深不可測。他頭微偏著，用深沉的嗓音吞吐出精挑細選的語詞。他的文學辭令成了大人們背后的笑料。他的一些夸張的語句在我們家的妙語如珠節目欄上占有永久的地位。但是我拿不準他所使用的表達方式在今天是否還能那樣地好聽，因為書面語和口語從前有如天地之別，而今已然接近。
這位往昔的老師找到了一種讓我們晚上安靜下來的方法。每天晚上他把我們召集起來團團圍在一盞殘破的蓖麻油燈下，向我們朗讀著《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一些仆人也過來加入到我們聽眾當中。油燈把巨大的影子向上投射到屋梁上，小壁虎在墻上捉著蟲子，蝙蝠在外面涼臺上飛來飛去地跳著狂舞，我們則安靜地張著嘴巴聽著。
我依然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聽的是俱舍和羅婆的故事。這兩個勇敢的少年揚言要使其父親、伯父、叔父的名聲掃地。在這間燈光昏暗的屋子里，那種沉默緊張的氛圍，讓我們的心里燃起了熱切的期望。那時天已很晚了，我們所給定的睡前時間快要過完了，然而故事的結局卻還遠得很。
在這緊要關頭，我父親的隨從基肖里過來解圍，用達蘇拉亞充滿節奏感的快步詩句替我們飛快地結束了這個故事。自此，對于克里狄瓦斯的十四音節柔和緩慢的歌調的印象，一掃而空。我們都被這韻律和頭韻的滾滾洪流沖走了。
有些時候，這樣的閱讀會引起對經典典籍的討論，這時總要依照艾思沃爾那充滿智慧而又深奧的宣言來了斷。他也是我們家看管孩子的仆人之一，他的地位在我們家族社會中是位于許多人之下的，但他就如《摩訶婆羅多》里的畢斯瑪老爺爺一樣，其威儀足以把他從下面的地位提升到上面。
我們這位嚴肅的、受人敬重的仆人有一個缺點。為了記述的正確性，我覺得我不能不提及。他吸食鴉片。這讓他進而貪求豐美的食物，因而當他早晨給我們送牛奶時，在他的心里，牛奶對他的吸引力就遠大于他對牛奶的排斥力。如果我們稍稍流露出一點對于這頓早餐的自然的厭惡表情，那么即便他有那種為我們的健康負責的責任感，他也不會一再勉強我們吞咽下去。
關于我們對固體食物的消化能力，艾思沃爾也有狹隘的看法。我們坐在晚餐桌上，一只上面疊滿了一張張烙餅的又厚又大的圓木托盤，送到我們的面前。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從相當的高度把幾張烙餅往我們的碟子里丟來，唯恐把他自己的手弄臟了‘。這些烙餅在他迅速而又冷淡的手法之中，生硬地落了下來，就像用暴力從神的手里搶奪來的東西，再施與人那般不情愿。接下來他就問我們是不是還要一點。我知道那個最能讓他滿意的回答。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就沒再要了。
艾思沃爾還受托管理著我們每天下午的點心錢。他每天早晨都問我們想吃什么，我們知道報出最便宜的東西就是他覺得的最好的食物，所以有時我們就要一點炒米花作為點心。很明顯，艾思沃爾對于我們的飲食可不像對經典典籍那樣既費力又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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