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VOL.021（簡體書）

她可真像是個玩偶娃娃。第一眼在火鍋店里看到林小白的時候，查良就這樣想。
這印象是從林小白放在菜單上的那只手（每個手指末端都修剪整齊，涂著精致的淺藍色指甲油，用白色顏料畫了浪花的形狀），她的臉（細致到幾乎看不到毛孔的肌膚，散發著幾丁質—般的光澤），以及她看人的方式（眼珠很少轉動，偶爾轉動一下，也是異常的突兀）中綜合得出的。事實上，林小白那天的穿著本身就異常的詭異，那是一件短到膝蓋上方的小婚紗，裙擺上覆蓋著淺藍色的薄紗，泡沫形狀的花邊綴滿珍珠，在她的頭頂上，同樣覆蓋著淺藍色薄紗制作的頭巾。這身眼熟到不行的打扮令查良同學內心有一萬匹馬在狂奔吶喊，但外表上還得勉強保持鎮定。
顧客就是上帝，這是他的宗旨。或者確切一點說，故事寄生體就是上帝。
就在這時，林小白朝他的方向轉過了臉，她的視線在那一刻與他交會，在那一瞬間，有一縷或許能被稱之為微笑的東西，從林小白塑料娃娃般的臉上透出來，但很快又重新縮了回去，就像是某種有著堅硬外殼，對外界保持著莫大警惕的膽小的軟體生物。
沒錯，在這個女孩子身上存在著查良一直尋找的東西。
是這個認知讓查良拉開了林小白對面的塑料椅子，它破舊的椅腳擦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這樁生意我接了。”坐下之后他對林小白說。
即使林小白有些許驚訝，她也沒有表露出來。“我記得您在郵件里是這樣說的：‘必須要見面，面對面的交談是任何電話、郵件甚至視頻一類的東西所無法替代的。”’
“沒錯，您一字不落地重復了我所說過的話。”
“那么，您甚至還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就已經肯定下來要接我的案子了嗎？”
“是的。這很難解釋，從您的言談舉止中我能得到微妙的信息，這預示了接下去的合作將會是成功還是失敗。”
“意思是我通過了面試。”
“也可以這么說。”查良笑起來，但林小白沒有回應，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繼續著那種獨特的、盯著人的前額的注視方式——這已經令查良的額頭有些冒出汗來。
“您自稱為故事獵人，在豆瓣小組中的發帖和刊登在報紙上的廣告都是這么說的——獵取沒有形體的故事，并賦予它讓其主人滿意的形體。”
“事實上，這更像是拔除潛伏在人心中的故事的鬼魂。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只是有的平淡，有的跌宕起伏，有的無時無刻不在其主人耳邊響起，有的安靜無聲，只待某日爆發，但無論如何，故事的價值只有其所有者知曉，我只是個類似于獵手的存在而已。”
“而價格是……”
“干字三百，當然。” “當然。”林小白點著頭，指甲漫不經心地開始敲擊著桌面。
“那么，這次的故事是？”
“愛情故事。”
又是？——查良其實相當的失望。但幾乎是在那同時，林小白臉上顯露出了笑容，就像是有誰在他們之間的上空點亮了一盞燈籠，那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同時照耀在林小白和查良的臉上。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在幾丁質外殼的林小白之下，確實是有一個活著的林小白存在，那個細嫩的軟體生物因為受到美好事物的引誘而得意忘形地浮出了水面，向查良展現出了自己雪白的身姿。
“我和我的未婚夫的愛情故事，我們的婚期已經確定，就在今年的十一。”林小白很快縮回了自己的殼內，以原本的聲調若無其事地說。
“恭喜。”
“我希望您能在那之前完成這個故事，在婚禮上由專人朗讀。我會將我們從相識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您——這并不困難，因為我有記日記的習慣。”
“恕我直言，很少有熱戀中的情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所接到的委托多半是在分手之后，想要讓我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留作紀念。”
就是在這個時候服務員帶來了林小白之前點的飲料，給林小白的是盛在一個玻璃杯里的酸梅湯，斜插著一根吸管，給查良的是一杯生啤。林小白用左手把吸管在手指間轉來轉去，露出沉思的樣子。“得到了過于美好的東西，于是常常這樣想，這就好像不是真的，就好像生活在故事里——如果現實是故事的話，我就更能理解了。這么比方吧，就好像是松鼠，為了即將到來的冬天收集松果一樣，這樣的動機能夠接受嗎？”
“冬天。”查良重復這個詞，它嚼起來像是牙齒間的碎冰。
“啊，因為無論如何，冬天始終是會到來的。”
三十分鐘之后，當林小自躺在查良的懷里，因為試圖掙扎著呼吸而大張著嘴、雙目圓睜的時候，這句話猶如警鐘般再次在查良腦海中響起。
那時候他已經拆下了林小白發卡上面的鋼條，那銳利的邊緣捏在他的指間，壓在林小白的喉嚨上。必須要刺下去，他催促自己，沒有時間了，缺氧對大腦造成不可逆損傷的時間是兩分鐘，還是五分鐘？只有刺下去，林小白才可能重新呼吸。她呈現出紫黑色的嘴唇和脖頸間抓撓留下的傷痕在他眼前晃動著，令他的掌心出汗。他將一只胳膊墊在她的脖子下面，鋼條尖端刺入了她的皮膚——出血比他想象中的要少得多，他加大了力道，然后欣慰地聽到嘶嘶的出氣聲。他環顧四周，尋找著林小白的男朋友，之前那人一直哆嗦著手，在她隨身的手包里尋找她的腎上腺素吸入器，現在卻不知去向。這下好了，一切都會好轉起來，他想，林小白至少可以重新呼吸，雖然她之后可能會需要在脖子上用絲帶掩飾傷痕，但這比在該死的火鍋店里被一點兒辣椒醬給辣死——天啦，這是多么詭異的死法——要好上很多。 然而在接下來的漫長的十秒里，他一直在屏息等待的林小白的呼吸聲并沒有真正地響起。等他恍然大悟地再次低頭，黑暗已經自她瞳孔的正中央開始蔓延，她的面孔開始松弛，并且固定下來，帶著一種類似于面具般的凝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