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的飛行員（簡體書）

以一次特殊的自殺式的飛行任務展開敍述了作者在二戰期間瑣碎的回憶。主人公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炮火交織中陷入絕望又重新嚮往生機，最終在璀璨星空中尋找自己的認同——人的價值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後天努力獲得的。而為個人主義的犧牲而祝福，是文明加諸每個人的準則。

安東莞·德·聖埃克絮佩里，一生喜歡冒險和自由將生命奉獻給法國航空事業的飛行家用寫作探索靈魂深處的作家。

我一定是在做夢。15 歲的我正在學校耐著性子解著幾何題，用撐在黑色課桌上的手肘，精准地使用著圓規，直尺和量角器。我安靜又勤懇。朋友在我周圍低聲交談，其中一個在黑板上寫下一列數字，而其他貪玩的在玩著橋牌。我時而潛入更深層的夢境，凝視著窗外，一根枝椏在陽光下輕輕搖擺，繼續望向遠方，更遠一點……現在的我成了懶惰的孩童。陽光的沐浴，還有課桌、粉筆和黑板蘊藏的童年的氣味，給我帶來愉悅的心情，這被關懷著被包圍著的童年中有多少歡樂和幸福啊！我十分清楚未來的走向：先是童年，然後上學，交朋友，接受考試直到考取某種文憑，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穿過一個特定的門廊，下一個瞬間，長大成人。我們的腳步將更有力地踏在這片土地上，即刻起，我們將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我們會對著真正的敵人小試身手，用直尺、三角尺和圓規建設真實的世界，或擊敗對手。歡樂時光結束了！

通常來說，男孩是不畏懼直面人生的，他們往往急不可耐。大人世界中的試煉、危險和怨懟絲毫不能嚇退他們。

不過我是屬於比較特別的那一類，那種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快樂，知道此時此刻還不用著急去面對人生的男孩……

約賽特路過，我把他叫住了：

“來這邊坐坐，我給你看一個撲克牌招數……”

當我找出他的黑桃A 時我高興壞了。

約賽特坐在我對面，腳從同樣的黑色課桌上蕩下來，他笑了，我也微笑起來。佩尼科特（Pénicot）走過來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說：

“最近好嗎，老夥計？”

上帝啊，這一切是多麼的溫馨啊！

班長（是班長嗎？）打開門，叫了兩位同學出去。他們放下尺子和圓規，從課桌後站起來，我們目送他們離開。學校生活對於他們來說已經結束，真實的人生向他們敞開了大門。他們的知識將物盡其用。作為男人，他們必須在與對手的交鋒中

試練已經計算過的公式。這是個奇怪的學校，我們必須依次前進，沒有最後的道別，即便是未來的人生之路會把他們帶到比中國還遙遠的地方，那兩個剛畢業的傢伙還是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遠得很呐！當人生把剛畢業的人們散落天涯海角的時候，

他們能夠發誓此生一定重逢嗎？

我們低下了頭， 我們依舊生活在暖和且寧靜的溫室之中……

“約賽特，我們今晚……”

但是同一扇門又打開了，像是某種判決的宣佈，我聽到：

“聖埃克絮佩里（saint exupéry）上尉，約賽特中尉，向少校報導。”

學校時光結束了。生活取而代之。

“你知道輪到我們了嗎？”

“嗯，佩尼科特今天早上試飛了。”

我們必須進行一個上級交待的任務。現在是五月下旬，法國潰退達到頂峰，災難氣勢洶洶，席捲而來，士兵像被猛然澆進森林大火中的幾杯水一樣犧牲，但是當所有的一切都坍塌破碎的時候，有誰會去考慮個人的安危呢？整個法國只有50 組

偵察機士兵，三人一組，其中23 個組隸屬於2/33 中隊，而在過去三個星期裏，我們就失去了他們當中的17 個組。我們好像石蠟一樣慢慢融化在殘酷的現實裏。昨天我還和蓋瓦拉（Gavoille）中尉談起：

“等戰爭結束我有些話想說。”

蓋瓦拉中尉答道：

“上尉，你不是真的幻想這場戰爭結束後還能活下來吧？”

蓋瓦拉沒有開玩笑，我們都十分明白我們唯 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扔進這場無法控制的大火裏，不管這樣的舉動是多麼徒勞。50，之於整個法蘭西，法國軍隊的全部戰略制定都指望著我們！烈火炙烤著的廣袤森林只靠幾杯水去撲滅：他們的下場

只有犧牲。

這一切理所當然，有誰曾有一絲抱怨的念頭？在這裏，沒有人聽到過除了“非常好，長官；是，長官；謝謝，長官；明白，長官”之外的回答。不過有一個念頭仍舊在這戰爭快要結束的日子裏主宰了所有人——荒誕。身邊的萬事萬物都破碎了，坍塌了，在這樣的整體中就連死亡都顯得荒誕，你無法在一片狼藉的局勢下認真的對待它……

我們走進艾利斯少校的辦公室（至今仍在2/33 服役，派駐在突尼斯）。

“早上好，聖埃克，早上好，約賽特，進來坐。”

我們坐下後他在桌上鋪開一張地圖，對勤務兵說到：

“把天氣報告拿過來。”

看著他用鉛筆敲著桌面，我打量了一下。他至今還沒睡過，頻繁地乘車往返，尋找幽靈般的司令部工作人員，師部工作人員和分部工作人員……長時間和不輸送多餘零件的補給站爭辯，往往還會在路上遇到無法避免的交通堵塞。他組織了我們

最近的進攻和撤退，我們就好像是窮苦的人一樣，被殘酷無情的法警追著，且不斷的轉移陣地。每一次艾利斯都能成功地救下飛機、貨車還有十餘噸軍備。我們能夠感覺到這是個把自己栓在生死末端的男人，這是個站在引爆點的男人。

“接下來……”

他還在不停敲擊著桌面，並沒有看我們。

“會相當的棘手……”他聳了聳肩。

“真是相當棘手，但是司令部希望能夠完成它，他們真的非常需要它……我試過和他們爭辯，但他們還是不改初衷……事情就是這樣。”

透過窗戶，約賽特和我能看見溫和平靜的天空，我能聽到母雞咯咯地叫喚，因為辦公室正好設在農場裏面，而情報部都在教室裏。我本不該把夏天兩相對立起來，一面是成熟的水果，羽翼未豐的小雞和拔節的玉米，一面是即將到來的死亡。為什

麼靜謐的夏日或是溫柔的大自然要被用來與死亡作對比以示諷刺呢？不過此刻一個念頭飄進我腦海：“夏天出故障了，這是個引擎發動失敗的夏天……”我看到了廢棄的脫粒機，廢棄的收割打捆機，廢棄的小車陷進路邊的溝渠裏，還有廢棄的村莊。水泵在村子裏源源不斷地湧出純淨的水，這是人類嘔心瀝血才換來的純淨。忽然一幅荒唐的畫面浮現在我眼前：鍾停了。所有的鍾都停止了，教堂的鍾、車站的鍾、空房子裏的掛鐘，鐘錶匠不知逃到了哪里：從他店鋪的櫥窗看進去，儼然是一壇鐘錶的藏骨盒。戰火依舊……沒有人給鍾上發條，沒有人收集甜菜根，也沒有人修理貨運馬車。而那水，曾被用來解渴或者潤洗姑娘們禮拜日閃閃發亮的蕾絲的水，在教堂外淌成了一灘水塘。我們會在這樣的夏天逝去……

這感覺就像我生病了，醫生告訴我：“這相當的棘手……”我們本來是應該被送往公證人處，而不是在這胡思亂想，但約賽特和我都抓住了要點：我們接到的是需要犧牲的使命。

“根據目前的形勢來看，”少校下了結論，“過多考慮我們的個人安危是沒有意義的……”

一點沒錯。沒有絲毫意義，而且這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我們感到沮喪沒有錯，少校的不自在也沒有錯，更加不是總參謀部下命令的錯。我們的指揮官為這荒謬的命令踟躕不定。對，我們知道這命令很荒謬，司令部的人也知道，但是給出這樣的

命令是因為必須下達命令，戰爭不停，命令不止。戰爭託付他們騎上戰馬，現在是駕駛機車，哪里有混亂和絕望，英姿颯爽的騎士就在哪里翻身從那塵土飛揚的坐騎上下來，伸手遙遙指向未來，好像那東方智者[ 即《馬太福音》中的三位“東方智者”（three wise men），能解讀星相，按照星相的預言行事。] 之星。他帶來真理，而下達的命令重建了整個世界。

這就是戰爭的藍圖，被描摹成彩色的圖畫書，每個人都以一種崇敬的姿態最大限度的使戰爭更像它本身，極力按照規則來行事，這樣戰爭大概就會樂意成為人們想像的那個樣子吧。

既然像一場戰爭，戰士們就理應莫名地犧牲，因為沒有人會承認這戰爭什麼都不是，這戰爭一點意義也沒有，這戰爭是一幅不會被實施的藍圖，這戰爭是所有牽線都莊嚴地布好後消失的木偶。現在看來，司令部也只是轉達毫無希望的命令而已，他們要求我們搜集不可能的情報。空軍沒有辦法給司令部的人解釋清楚這場戰爭，它可以在觀察實踐中測試已有的假設，可惜現在連假設也沒有。如今的現狀是五十組空軍士兵需要類比出一個沒有面容的戰爭的樣貌，好像我們是一群預言家似的。

昨天我聽到我們少校在和一個師部的少校理論：

“我怎麼可能從30 英尺高的地方以330 英里/ 時的速度給你們確定敵方的陣腳？”

“這很容易。這取決於他們是否射擊你！開槍的就是德國人。”

“真是個笑話。” 約賽特事後說道。

事實上法國軍隊從來沒有見到過一架法國飛機，因為那一千支隊伍散落在敦克爾克和阿爾薩斯之間，你也可以說它們被稀釋在無窮無盡的空間裏，所以如果有飛機在前線轟鳴，那一定是德國人的，最好在他轟炸之前把他搞下來。僅僅是飛機的聲音就足以讓法軍架設機關槍和快速開火的加農炮了。

“我們能帶得回來這些珍貴的情報……！” 約賽特加了一句。

而這些情報將會被適時地注意到，因為戰爭藍圖說明了情報對於戰爭至關重要。

沒錯，可是現實中的戰爭機器早已分崩離析。

幸運的是我們都無比清楚地知道我們不用把報告寫得太認真，因為不會有人看到，路途堵塞，電話占線，傳遞報告也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司令部很快就要大舉進攻了，屆時敵人真實的位置資訊將由敵人自己提供。就在幾天前，靠近拉昂，我

們還在討論到底哪里才是前線。之前一個中尉離開去聯絡將軍，半路上遇到一輛蒸汽壓路機，後面跟著兩輛全副武裝的軍車穿過馬路。他轉身的時候被機關槍射殺身亡，他的司機也受了傷，那是德國人的軍車。

事已至此，好比總參謀部是橋牌好手，隔壁房間的人問他：“我的黑桃皇后該怎麼用？”他只能聳聳肩。他什麼都沒看到又怎麼回答呢？

但是總參謀部沒有聳肩的權利，它只要還有一點可以控制的因素，它就必須調動起來靈活操縱，尋求各種可能，一直到戰爭結束。不管這些操縱是否盲目，它都必須積極應對。

然而隨便給黑桃皇后分配任務可不是這麼簡單，我們發現——剛開始還有點驚訝，後來我們就明顯能預知到——這一切的崩潰從一開始，大家就無事可做了。試想當戰敗方耗盡他們所有的資源：步兵、炮兵、坦克、飛機……源源不斷的問題

像湍流一樣立即淹沒了我們，只不過挫敗用一縷硝煙掩蓋了這些問題。遊戲變得不再受人控制，人們不知道怎麼用他們的飛機、坦克或是黑桃皇后了……

人們絞盡腦汁給它們找出各自有用的角色，然後隨意把它們攤在桌上來完善它們的意義。這裏沒有興奮，只有普遍的不安，因為只有勝利才會被興奮所包裹。勝利是一個組織者，勝利也是一個建造師，每個人都為其添磚加瓦直到只剩一口氣為止。

失敗卻把人們浸泡在思維混亂，煩躁不安，最重要的是毫無目標的氛圍裏面。

這些他們堅持的任務真的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更沒有意義，只能造成更多的犧牲，那些下達命令的人，面對山崩卻沒有任何可用的資源時，只能把最後的王牌扔在桌上。

約賽特和我就是王牌，我們在聽指揮官制定那天下午的安排，他要送我們去以2500 英尺的高度偵察阿拉斯的坦克駐地，之前有一段很長的高度為33000 英尺的飛行，他語氣稀鬆平常地就好像在說：“你排第二走在右邊，一直走，直到抵達廣場，給我在角落的煙草鋪子帶一些火柴回來……”

“好的，長官。”

我們的任務不會比這個更有意義，所以語言也不會比這個更加抒情。“一次自殺式的任務，”我對自己說，我想……我在想的事情非常非常多，可以等到今天晚上再仔細思考，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活著……在簡單的任務中，三個空軍士兵能回

來一個，如果變得稍微複雜一點，回來的幾率就會顯然降低。坐在少校的辦公室裏，死亡看起來既不崇高威嚴，也不英勇或是令人心碎。它僅僅是荒誕的一個標誌。中隊將會失去我們，就像在換乘火車的混亂中遺失的行李箱一樣。

這並不代表我對戰爭、死亡、犧牲，甚至法國或者其他事沒有一點兒看法，我只是沒有主導的思想，沒有清晰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思考陷入了悖論，我的真理被砸成片段，而我只能思考這些片段。可以等到今天晚上再仔細思考，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鍾情的夜晚啊，當理智都睡著了，萬事也就歸於單純。那些真正重

要的事情會在理性分析的破壞中倖存下來，然後在夜晚回歸原樣。人類重新組裝他的片段，又變回去做一棵淡遠安靜的大樹。

白天是用來在家裏吵架的，但一到晚上暴躁的男人會重拾對家人的愛，因為愛比爭吵的爆發更強大。星空下，男人靠在自己的窗臺邊，再一次對熟睡的孩子，對需要賺來的麵包，對虛弱的妻子充滿短暫細膩的責任感。世上沒有詞語可以用來議

論愛，除了愛本身。讓夜晚降臨吧，我可以用我自己的雙眼看看究竟什麼值得去愛！我可能會想到人類文明和命運，想到令人回味的鄉鄰的友誼，我可能會渴求那些盛氣淩人的真理，在它們還沒變得妙不可言之前……

有那麼一瞬間我像是被上帝恩典拋棄的基督教徒。我應該和約賽特一起，誠實地完成自己的部分，這沒錯，但是即將復興的古老儀式卻沒有任何實質，神明早已離它們而去。我應當等到晚上，如果我被容許活下來的話，獨享著我最愛的清靜，在穿過我們村莊的馬路上走一走，然後我才能想明白為什麼我必須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