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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紀(全新修訂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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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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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精神分析學派的小說家傳人,女性主義的偉大造夢師

英國大作家安吉拉·卡特短篇小說全集

以二十世紀最魅惑的詩才和最璀璨的想像力寫下的魔法篇章

復活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怪誕原型,刺繡古老記憶和隱秘欲望的奇幻圖譜

四十二個故事,四十二段顛倒映射的父權文化盜夢之旅

 

安吉拉•卡特是二十世紀文學史上的巨人,被拉什迪、麥克尤恩、石黑一雄、阿特伍德等一眾大作家擁戴為一代文學教母。《焚舟紀》是她的短篇小說全集,收錄四十二個短篇,包括曾經出版過的四個集子《煙火》、《染血之室》、《黑色維納斯》、《美國鬼魂與舊世界奇觀》和六篇未曾結集作品。

這些短篇多以神話、民間故事、文學經典為藍本,文學女巫卡特以精神分析學原理透視和拆解這些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在舊世界的意識元件中植入女性主義觀點,重裝新世界的神話和傳奇,構築起與整個父權文化的神話和傳說體系相抗衡的“神話重塑工程”,成為幻想文學和女性主義的偉大經典,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社會影響。

有評論說安吉拉•卡特至少改變了好萊塢十分之一的產業形貌。此言非虛,新版《美女與野獸》不僅從情節和細節上表達著對卡特的致意,甚至片中女巫的扮演者正是紀錄片《安吉拉•卡特》中卡特的扮演者。在整部《焚舟紀》裏,驚才絕豔的文字和奇情聳動的故事鋪展如同盛大的幻術,演繹著對於父權文化的四十二重“盜夢空間”。

 

 

作者簡介

安吉拉•卡特

 

1940-1992

 

英國大作家,二十世紀文化史和文學史上的女巨人,著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多部,其小說作品以幻想題材為主,糅合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哥特風格和寓言色彩於一體,戲仿童話,重塑傳奇,想像奇詭,語言瑰麗,構築起與整個父權文化的神話和傳說 體系相抗衡的“神話重塑工程”,獲得了文學上的不朽聲名,同時產生了超越文壇以外的廣泛而深遠的社會影響。《時代》週刊將其譽為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作家之一。

 

譯者簡介

 

嚴韻

 

臺灣女詩人,譯者,倫敦大學戲劇研究專業碩士。《焚舟紀》是其翻譯代表作,曾獲臺灣十大翻譯好書獎。出版有詩集《日光夜景》等。

名人/編輯推薦

我重複,安吉拉•卡特是一個偉大的作家。許多同行和迷戀她的讀者都明白她的珍稀之處,是這個星球上真正絕無僅有的存在。她應當被安放在我們時代的文學之中央,正中央。她最精彩的作品是她的短篇小說集。

——拉什迪

她獨有的文體成就了那些有著講究的感官色調的精妙篇什,那些夢,神話,童話,變形記,雜亂無章的潛意識,史詩旅程,極熱烈又極幽暗的性之頌歌。

——伊恩•麥克尤恩

如果你想以安吉拉•卡特的風格來再現她的作品之誕生,那麼你需要召集一整個戲班的神人之幽靈圍攏在她的打字機旁隨侍。王爾德必須在場,愛倫坡也要來,還有勃蘭姆•斯托克、佩羅、瑪麗•雪萊、甚至麥卡勒斯,以及一群熱愛蜚短流長的鴰噪老太。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我十七歲時讀到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那種女性主義,性和文字幻術的混合,是我從未嘗過的極致美味。她改變了我的人生。

——薩拉•沃特斯

《染血之室》是一本太重要的書。安吉拉•卡特對我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說:“你看見那些童話,那些站在育兒室書架上的書了嗎?實際上,它們當中每一本都是一把裝了子彈的槍。每一本都是一枚炸彈。小心!如果你正確地打開,它們就會爆響。於是我們都趕過去看:“哦天,她是對的,你可以拿它們開火!”

——尼爾•蓋曼

這是怎樣一場煙花般絢爛的表演!像是書封之下別無他物。哥特,奇異,變態,美妙…語言又那麼豐沛華美,就像愛倫•坡和奧康納在聯手為蘇丹新娘謝赫拉莎德捉刀《天方夜譚》。

——Mirabella

遇見安吉拉•卡特奇觀和魔法般的小說,你必然會得出一個結論:它必然會流傳,會被閱讀,被膜拜。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前言

撒爾曼▪拉什迪

我最後一次造訪安吉拉▪卡特是她死前幾週,當時她儘管病體相當疼痛,仍堅持打扮起來與我喝茶。她眼神閃亮,坐得直挺挺,側著頭像只鸚鵡,諷刺地撮起嘴唇,認真開始午茶時刻的重要正事:說和聽最近的骯髒八卦,言詞犀利惡毒,態度熱烈。

她就是這樣:有話直說,尖銳刺人——有一次,我結束了一段她並不贊同的感情,她打電話給我說:“好啦。從今以後你會更常聽到我的消息。”——同時又有禮得足以克服致命病苦,來一場冒充斯文的正式下午茶。

死亡真的令安吉拉火大,但她有一項安慰。癌症來襲前不久,她才剛保了一筆“巨額”保險。想到保險公司沒收幾次費便得付出一大筆錢給她家的“男孩們”(丈夫馬克,以及兒子亞歷山大)她就非常愉快,並為之發出一人串黑色喜劇式的自鳴得意詠嘆調,讓聽的人要不笑都很難。

她仔細計劃了自己的喪禮,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朗讀馬維爾的詩作《一滴露水》。這令我很驚訝。我所認識的安吉拉▪卡特是最滿口粗話、毫無宗教情操、高高興興不信神的女人,然而她卻要我在她葬禮上朗誦馬維爾對不朽靈魂的沉思——“那滴露,那道光\自永恆之日的清泉流淌”。這是否是最後一個超現實的玩笑,屬於”感謝上帝,我到死都是無神論者”那一類,或者是對形上詩人馬維爾充滿象徵的高蹈語言表示敬意,來自一位自身別具風味的語言也很高蹈、充滿象徵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馬維爾詩中並沒出現任何神明,只有“全能的太陽”。也許總是散發光芒的安吉拉要我們,在最後,想像她消溶在那更大之光的“輝耀”中:藝術家變成了藝術的一部分。

然而,她這個作家太富個人色彩、風格太強烈,不可能輕易消溶:她既形式主義又誇張離譜,既異國奇艷又庶民通俗,既精緻又粗魯,既典雅又粗鄙,既是寓言家又是社會主義者,既紫又黑。她的長篇小說與眾不同,從《新夏娃的激情》的跨性別華彩花腔到《明智的孩子》的歌舞廳康康舞無所不包;但我想,她最精彩的作品還是短篇小說。在長篇小說的篇幅中,那獨特的卡特語調,那些抽鴉片者般沙啞、時有冷酷或喜劇雜音打岔的抑揚頓挫,那月長石與假鑽石混合的絢麗與胡話,有時會讓人讀得筋疲力盡。在短篇小說中,她則可以光彩炫惑飛掠席捲,趁好就收。

卡特幾乎一出手的作品就有完整自我風格,她早期的短篇小說《一位非常、非常偉大的夫人居家教子》已經充滿卡特式的母題。其中有對哥德風、華麗語言及高蹈文化的喜愛,但也有低俗的臭味——掉落的玫瑰花瓣聲音聽起來像鴿子放屁,父親滿身馬糞味,而且大便之前“人人平等”;還有做為表演的自我:散發香水氣息,頹廢,慵懶,情慾,變態——很像她倒數第二部長篇小說《馬戲團之夜》的女主角菲弗絲。

另一早期短篇《一則維多利亞時代寓言》,宣告了她對語言一切奧義的上癮沉迷。這篇與眾不同的文本半是不知所云半是《蒼白火焰》,開棺挖掘出過去寡歡高地村莊——那種村莊,如她在《染血之室》的《狼人》中所說,“天氣冷,人心冷”。這些卡特國度的村莊四周滿是狼嗥,其中有許許多多的變形。

卡特的另一個國度是遊樂場,那世界充滿耍把戲變花招的表演者、催眠師、騙子、傀儡戲班主。《紫女士之愛》把她封閉的馬戲世界又帶到另一個中歐高山村莊,那裡的人將自殺者視同吸血鬼(大蒜串,穿心木樁),還有真正的巫師在森林裡“施行遠古的獸性邪亂儀式”。一如卡特所有的遊樂場作品,”醜怪才是正常”。強勢的木偶”紫女士”是道德家的警告——她起初為娼,最後變成木偶,因為她”任憑色欲之線操控”。她是小木偶皮諾丘的女性、性感、致命改寫版,跟《主人》裡變成大貓的女人一樣,都屬於安吉拉▪卡特如此偏愛的許許多多“貪求無饜”的黑暗(也包括淺色發膚)女士。在她第二本合集《染血之室》中,這些烈性女士繼承了她的虛構世界。

《染血之室》是卡特的代表傑作,在這本書裡,她高蹈、熱烈的模式完美契合故事的需求。(若要看最佳的庶民低階卡特,請讀她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明智的孩子》;但儘管該作充滿誇張諧趣和大量莎士比亞喜劇元素,她最可能流傳久遠的作品還是《染血之室》。)

與書同名的中篇作品,或者說序曲,以經典的大木偶戲[1]展開:天真無辜的新娘,結過好幾次婚的百萬富翁新郎,孤獨兀立在消退海岸的城堡,一個藏有可怖秘密的房間。無助的女孩與文明的、頹廢的、殺人的男人:這是卡特對“美女與野獸”此一主題的第一變奏,還加上一道女性主義的轉折——童話故事中,美女為了救軟弱的父親而同意去見野獸,這裡則是不屈不撓的母親趕去拯救女兒。

這本合集裡,卡特的神來之筆在於用美女與野獸的寓言做為性關係中無數渴望與危險的隱喻。有時美女較強,有時野獸較強。在《師先生的戀曲》,野獸的命得靠美女來救;而《老虎新娘》中的美女自己也將被情慾地轉變為美麗動物:“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膚,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膚隨之而去,剩下一層新生柔潤的光亮獸毛。耳環變回水珠……我抖抖這身美麗毛皮,將水滴甩落”。彷彿她整個身體都被開苞,變成一樣新的慾望工具,讓她得以進入一個新的(“動物”的意思除了老虎也包括性靈)世界。然而《精靈王》中美女與野獸無法和解,這裡沒有療愈,沒有服從,只有報復。

此書還包括其他許多絕妙的古老故事:血與愛永遠緊密相連,加強並貫穿每一篇作品。在《愛之宅的女主人》中,愛與血在吸血鬼身上合而為一:美女變成怪物,變成野獸。在《雪孩》中,我們來到童話故事的領域,有白雪,紅血,黑鳥,還有一個又白又紅又黑的女孩,依伯爵的願望而生;但卡特的現代想像力知道,只要有伯爵就會有伯爵夫人,後者是不會容忍夢幻敵手的。兩性戰爭也在女人之間進行。

小紅帽的到來,使卡特對《格林童話》的精彩重新創造變得更加完整且完美。如今我們看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激進假設:外婆可能就是大野狼(《狼人》);或者同樣令人震驚、同樣激進的是,女孩(小紅帽,美女)也很可能無關道德,跟大野狼/野獸一樣野蠻,可能以自己具有獵食威力的性別和情慾狼性征服大野狼。這是《與狼為伴》的主題,而看過安吉拉▪卡特與尼爾▪喬登合作、串連了她好幾篇狼作品的電影《與狼為伴》,讓人更渴望看見她不曾寫出的完整長篇狼小說。

《狼女愛麗斯》提供了最後一種變形。這裡沒有美女,只有兩頭野獸:吃人的公爵,還有被狼養大的女孩,她自以為是狼,成熟為女人之際受自己染血之室的神秘——也就是說,她的經血——吸引,從而獲致自我了解的知識。除了血,她另一個了解自己的途徑是讓房屋看起來不親近的鏡子。

終於,壯闊的山脈也變得單調……他轉過身,長久注視那座山。他在山里住了十四年,但從沒這樣看過它,以一個並未對此山熟悉得幾乎像是自己一部分的人的眼光……他向山道別,看著它變成佈景,變成某個鄉野老故事的奇妙背景畫片,故事說的是一個被狼奶大的小孩,或者,說的是被女人養大的狼。

在卡特最後一篇狼故事,即《黑色的維納斯》的《彼得與狼》中,她告別了那山區國度,意味著,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她也已“大步向前,走進另一個不同的故事”。

這第三本合集中有篇妙想天開的幻想作品,對《仲夏夜之夢》做出沉思,早於(且優於)《明智的孩子》裡的一段。在這篇小說中,卡特的異國風味語言發揮得淋漓盡致——這裡有微風“甜蜜多汁如芒果,神話詩般愛撫著蔻拉曼德海岸,在那斑岩與青金石的印度沿海”。但一如往常,她深具諷刺意味的常識將故事一把拉回地面,不至於消散成一團細緻輕煙。這座夢中林——“離雅典一點也不近……事實上……位於英格蘭中部某地,可能靠近……布雷齊理”——潮濕又積水,小仙子都感冒了。而且,從故事發生的年代至今,這樹林已被砍掉,騰出空間蓋公路。卡特把《仲夏夜之夢》的樹林與格林兄弟“那種死靈魔法黑暗森林”對比鋪陳,使這莎士比亞主題的優雅賦格曲變得更加璀璨。最後她提醒我們,森林是個嚇人的地方,迷失其中就會變成怪物和女巫的獵物。但在樹林裡,“你故意走岔路”,這裡沒有狼,樹林“對戀人是友善的”。英國與歐洲童話的不同之處就此有了令人難忘的精確定義。

然而,《黑色維納斯》及之後的《美國鬼魂與舊世界奇觀》大多避開幻想世界,卡特的改寫想像力轉向真實,興趣偏向描繪而非敘述。這兩本後期合集中最佳的作品是人物描繪——波特萊爾的黑人情婦湘▪杜瓦,艾德加▪愛倫▪坡,還有兩篇莉茲▪波登的故事,一篇講的是遠在她“拿斧頭”之前的事,另一篇是案發當天的莉茲,那一天以緩慢、慵懶的步調描述得精確又仔細——熱浪來襲時穿太多衣服會有什麼後果,還有吃熱過兩次的魚,兩者都是原因的一部分。然而在這層超級寫實的表面下,卻有《染血之室》的回音,因為莉茲做出的是血腥舉動,而她又正值經期。她的生命之血流出,死亡天使則在附近樹上等候。(再一次,如同那些狼故事,這讓人渴望更多,渴望我們讀不到了的莉茲▪波登長篇小說。)

波特萊爾,愛倫▪坡,莎土比亞《仲夏夜之夢》,好萊塢,雜劇,童話故事:卡特把自己所受的影響明顯擺出,因為她是這一切的解構者,破壞者。她將我們所知的事物拿來打破,然後用她自己那尖銳刺人又有禮的方式加以組合;她的字句既新又不新,一如我們自己的字句。灰姑娘在她手中換回了原先的名字“掃灰娘”,是一則母愛造成的可怕殘害故事中被火灼傷的女主角;約翰▪福特的《可惜她是娼婦》變成另一個很不一樣的福特執導的電影;而雜劇人物的隱藏意義——或者該說隱藏本質——也被揭露。

像打蛋一樣,她為我們打開一則舊故事,然後在裡面找到新故事,我們想听的現在故事。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作家。卡特的高空鋼索特技在一片過份講究的沼澤上方進行,在一片堂皇與渺小的流沙上進行;無可否認的,她有時候會掉下來,偶爾冒出難以自圓其說的花里胡哨古怪發作,而就算最熱愛她的讀者也會承認,她的某些布丁用了太多的蛋。太多“奇詭”(eldritch)這類的詞,太多男人“富可敵國”,太多斑岩和青金石,可能會讓某類純粹主義者為之不滿。但奇蹟在於她的特技有多常成功,多常踮腳轉圈而不摔倒,或者同時拋接好幾個球而不漏掉任何一個。

有些不求甚解的人指控她“政治正確”,但她是最富個人色彩、最獨立、最別具特色的作家;生前她被許多人斥為小眾崇拜的邊緣人物,只是一朵異國風情的溫室花朵,但她如今已成為英國大學中最廣受研究的當代作家——這項征服主流的勝利一定會讓她高興。

她還沒有寫完。就像伊塔羅▪卡爾維諾,像布魯斯▪查特溫,像雷蒙▪卡佛,她死在創作力正旺盛的時刻。對作家而言,這是最殘酷的死亡:可說是一句話才講到一半。這本全集裡的作品正顯示我們的損失有多大。但這些作品也是我們的寶藏,值得品嚐與囤積。

據稱雷蒙▪卡佛死前(他也是因肺癌過世)對妻子說:“現在我們在那裡了。我們在文學裡了。”卡佛的個性再謙遜不過,但說這話的是一個知道——且一再被人告知——自己作品價值的人。安吉拉生前,她獨特作品的價值沒有受到那麼多肯定,但她,現在也在那裡了,在文學裡,是永恆之日清泉的一道光。

書摘/試閱

師先生的戀曲

廚房窗外那排灌木矮籬閃閃發亮,彷彿雪本身便會發光。天色漸晚漸暗,但仍有一層彷彿不屬於這塵世的蒼白光線反映籠罩這片冬季景緻,柔軟的雪片仍在飄落。簡陋廚房裡有個美麗女孩,肌膚同樣帶著那種由內散發的光澤,宛如也是冰雪堆砌而成,此刻她停下手中的家事,望向窗外的鄉間小路。一整天都沒有人車經過,路面潔白無瑕,彷彿一匹裁制新娘禮服的絲綢鋪散在地。

父親說天黑前就會回家。

雪勢太大,所有的電話線路都不通,就算有最好的消息他也沒法打電話回來。

路況很糟。希望他平安無事。

但那老爺車深深陷進一道車轍,完全動彈不得,引擎呼吼,咳嗆,然後熄火,他還離家好遠。他已經毀過一次,現在又再度毀滅,因為今天早上從律師那裡得知,他試圖重建財富的漫長緩慢努力已經失敗。僅為了加足可開回家的油量,就讓他掏空了口袋,剩下的錢甚至不夠給他的美女,他心愛的女兒,買一朵玫瑰。她說過她只要這麼一份小禮物,不管官司結果如何,不管他是否再度變得富有。她要的這麼少,他卻連這都不能給她。他咒罵這沒用的爛車,這最後一根壓斷他士氣的稻草,然後別無他法,只能扣緊羊皮外套的鈕扣,拋下這堆破鐵,沿著堆滿積雪的小徑步行去找人幫忙。

鑄鐵大門後,一條積雪的短車道轉個小彎,通往具體而微的完美帕拉迪歐式建築,房子彷彿躲在一棵古老絲柏的積雪厚裙後。此時已近入夜,那棟恬靜、內斂、憂鬱的優雅房子幾乎看似空屋,但樓上一扇窗內有光線搖曳,模糊得彷彿是星光的倒影,如果有星光能穿透這愈下愈大的漫天風雪的話。他全身都快凍僵了,臉湊在門閂處,心頭一陣刺痛地看見,一叢枯萎的尖刺枝丫中仍殘存一朵破布般的凋謝白玫瑰。

他走進園內,大門在他身後哐當一聲響亮關上,太響亮了。一時間,那迴盪的哐當聲聽來有種蓋棺論定般強調而不祥的意味,彷彿關上的門將裡面一切都囚禁在冬季園牆內,與外在世界斷絕。此時他聽見遠處,儘管不知是多遠之處,傳來世上最罕異的聲音:一陣巨吼咆哮,彷彿發自猛獸之口。

他走投無路,沒有害怕的本錢,只能大步朝桃花心木的屋門走去。門上裝有獅頭形敲門物,獅鼻穿著環,他舉手正要拿它敲門,發現這獅頭並非原先以為的黃銅,而是黃金。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敲門,鉸鏈上足潤滑油的門便靜悄悄朝內開啟,他看見白色門廳裡掛著一盞大吊燈,燈上眾多蠟燭投下溫和光芒,照著散放四處、插著好多好多花的巨大水晶瓶,一陣撲鼻芬芳中,彷彿是春天將他拉進滿室溫暖。然而門廳裡沒有人。

屋門在他身後靜靜關上,一如先前靜靜打開,但這次他不覺得害怕,儘管屋裡籠罩著一股現實為之暫停的氛圍,讓他知道自己走進了一處特別的地方,原先已知世界裡的法則在此不見得適用,因為很富有的人通常也很古怪,而這房子的主人顯然非常富有。既然不見來人幫他脫外套,他便自己動手脫下,這時水晶吊燈發出微微玎玲聲,彷彿愉快輕笑,掛衣間的門也自動打開。然而掛衣間裡沒有半件衣物,連法定的鄉間庭園用防水風衣都沒有,只有他的鄉紳式羊皮外套孤單單掛在那裡。但他退出衣帽間之後,門廳裡終於有招呼來客的動靜—竟然是一隻白底豬肝色斑點的查爾斯王小獵犬蹲在薄織長毯上,側著頭一副聰明模樣。使他進一步安心,也進一步證實不見踪影的屋主確實富有又古怪的是:那狗脖子上戴的不是項圈,而是條鑽石項鍊。

狗一躍而起表示歡迎,像趕羊一般(多有趣!)將他帶到二樓一間舒適的小書房,鑲牆板上貼皮革,一張矮桌拉在壁爐前,爐裡熊熊燒著柴火。桌上放有銀托盤,盤中的威士忌瓶掛著一張銀標籤,寫著:喝我,一旁的銀盤蓋上則刻著草寫的:吃我。掀開蓋,盤中好些三明治,夾的厚厚烤牛肉片還帶著血。他加蘇打水喝下威士忌,用主人細心備在一旁石罐中的上好芥末配三明治吃,那隻母獵犬見他動手吃喝,便小步跑走,忙她自己的去了。

最後讓美女的父親完全放下心的是,帷簾後的一處凹壁裡不但有電話,還有一張二十四小時服務的拖救修車廠名片;打了兩通電話後他得以確認,謝天謝地,車子沒有大毛病,只是太舊再加上天氣太冷……他一個小時後來村里取車可以嗎?村子離此只有半里,而對方一聽他描述自己所在的這棟房屋,向他說明該怎麼走的語氣里便多了一層尊敬。

接下來他著慌地得知——但在如今一文不名的境況下卻也因此鬆了口氣——修車費用將算在這位不在場的好客主人賬上。沒問題的,修車師傅要他安心,這是這位大人的慣例。

他再倒一杯威士忌,試著打電話告訴美女自己會晚回家,但線路仍然不通,不過月亮升起後暴風雪奇蹟般停息了,他撥開天鵝絨窗簾,看見一片彷彿象牙鑲銀的景緻。然後獵犬再度出現,嘴裡小心叼著他的帽子,搖著漂亮的尾巴,彷彿告訴他該走了,這段好客的魔法已經結束了。

屋門在他身後關上,他看見那獅頭的眼睛是瑪瑙。

如今玫瑰樹已裹著大串大串搖搖欲墜的積雪,他走向大門時擦過其中一株,一大捧冰冷軟雪隨之落地,露出彷彿被雪奇蹟似保存完好的、最後的、完美的單單一朵玫瑰,猶如整個白色冬季中僅存的唯一一朵,細緻濃冽的香氣彷彿在冰凍空氣中發出揚琴般的清響。

這位神秘又仁慈的東道主,一定不可能不願意送美女一份小禮物吧?

此時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憤怒咆哮,不再遙遠而是近在咫尺,近如那扇桃花心木前門,整座花園似乎都為之屏息擔憂。但是,因為深愛女兒,美女的父親仍偷了那朵玫瑰。

剎那間,整棟屋子每扇窗發出激烈熾亮,一陣宛如獅群的吠吼中,東道主現身了。

龐然的體積總是帶有一股尊嚴,一份確信,一種比我們大多數人都更存在的特質。驚慌中,美女的父親覺得眼前的屋主好像比屋子更加巨大,沉重卻又敏捷。月光照見一大頭錯綜複雜的發,照見綠如瑪瑙的眼睛,照見那雙緊抓住他肩膀的金毛巨掌,巨掌的利爪刺穿羊皮外套狠狠搖晃他,一如生氣的小孩亂甩洋娃娃。

這獅般人物直搖晃到美女的父親牙齒格格碰響,然後鬆開爪子任他趴跪在地,小獵犬則從開著的屋門裡跑出來繞著他們轉,不知所措地尖吠,彷彿一位仕女看見賓客在自家晚宴上大打出手。

“這位好先生——”美女的父親結結巴巴開口,但只招來又一陣咆哮。

“好先生?我可不是什麼好好先生!我是野獸,你就只能叫我野獸,而我則叫你小偷!”

“野獸,請原諒我偷你的花!”

獅頭,獅鬃,獅子的巨掌,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以後腿人立,但身上卻又穿著暗紅緞子家居外套,擁有那棟可愛的房子和環繞此屋的低矮山巒。

“我是想把花送給女兒。”美女的父親說,“全世界她什麼也不要,只想要一朵完美的白玫瑰。”

野獸粗魯地奪過那父親從皮夾取出的照片,起初隨便看看,但接下來眼光便多了一種奇妙的驚奇,幾乎像是某個揣測的開端。相機捉住了她有時那種絕對甜美又絕對重力的神情,彷彿那雙眼睛能看穿表象,看見你的靈魂。遞還照片時,野獸小心不讓爪子刮傷照片表面。

“把玫瑰拿去給她,但你要帶她來吃晚餐。”他吼道。除了照做,還能怎麼辦?

儘管父親已描述過等著她的對像是何等模樣,看見他時她仍忍不住一陣本能的恐懼寒噤,因為獅子是獅子、人是人,儘管獅子比我們美麗太多,但那是一種不同的美,而且他們對我們並不尊重:我們有什麼值得他們尊重的?然而野生動物對我們的畏懼比我們對他們的畏懼合理得多,且他那雙幾乎看似盲目的眼睛裡有某種悲哀,彷彿已不想再看見眼前的一切,觸動了她的心。

他坐在桌首,不動聲色,宛如船艏破浪雕像。餐廳是安女王時代式,垂掛織毯,富麗精緻。除了放在酒精燈上保溫的芳香熱湯之外,其他的食物雖然精美,卻都是冷的—冷的禽鳥肉、冷的奶蛋酥、奶酪。他叫她父親從餐車上為父女兩人取用食物,自己則什麼都沒吃。他不甚情願地承認她猜得沒錯,他確實不喜歡請用人,因為,她忖道,眼前總有人形來往會太過苦澀地讓他記得自己有多不同。那隻小獵犬倒是整頓飯都守在他腳邊,不時跳上來看看是否一切順利。

他實在太奇怪,那令人困惑的不同模樣幾乎令她無法忍受,那存在使她難以呼吸。他屋裡似乎有一種無聲的沉重壓力施加在她身上,彷彿這房子位於水底。看見那雙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巨掌,她想道:這雙爪子能殺死任何溫和的草食動物。而她感覺自己正是如此,純淨無瑕的羊小姐,獻祭的牲禮。

然而她留了下來,面帶微笑,因為父親希望她這麼做;而當野獸告訴她,他將協助她父親上訴,她的微笑是真心的。但是,當他們啜飲白蘭地,野獸用他藉以交談的那紛雜隆隆的呼嚕聲提出建議,帶著一點怕遭拒絕的害羞,邀她在這裡舒舒服服住下,讓她父親回倫敦再度展開官司戰爭的時候,她只能強逼出微笑。因為,他一說完此話,她便一陣畏懼地知道事情必將如此,而且知道:出於某種相互作用的魔法,她陪伴野獸便是父親重獲好運的代價。

別認為她沒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感到一股強烈超出尋常的義務,何況她深愛父親,為了他走遍天涯海角都願意。

她的臥室有一張精美絕倫的玻璃床,有自己的浴室,掛著厚如羊毛的浴巾,備有一瓶瓶精緻的香膏,還有一小間她專屬的起居室,牆上貼著滿佈天堂鳥與中國人的古老壁紙,擺放著珍貴的書本與圖畫,以及野獸那些無形園丁在溫室裡種出的花朵。第二天早晨父親吻吻她駕車出發,見他散發出新希望令她高興,但她仍渴望回到自己貧窮寒酸的家。四周陌生的豪華感覺格外刺人,因為這份豪華無法讓主人快樂,而那主人她也整天沒見到,彷彿反而是她奇妙地嚇到了他,不過小獵犬有來坐在身旁陪她,今天她戴的是一條短緊合頸的土耳其石項鍊。

誰為她準備三餐?野獸的寂寞。她在那裡待了那麼久,從不曾見到另一個活人的踪跡,但飯菜放在托盤上,由運送食物專用的小升降機送進她起居室一個桃花心木櫥裡。晚餐是班奈狄克蛋和烤小牛肉,她邊吃邊翻看在黃檀旋轉書櫃裡找到的一本書,內容是法國上流社會的優雅童話故事,裡面有變成公主的白貓,變成鳥的仙子。然後她摘著一串又圓又大的麝香葡萄當甜點吃,發現自己在打呵欠,發現自己覺得無聊。這時小獵犬用天鵝絨般的嘴咬住她裙子,堅定但溫和地一拉。她讓狗跑在前面帶路,走到當初她父親接受款待的書房,驚慌地(但表面掩飾得很好)看見屋主坐在那裡,旁邊的托盤擺著咖啡,等著她去倒。

他的聲音彷彿從充滿回音的山洞中傳出,那深沉柔軟的隆隆低吼彷彿是一種專為激起怖懼而設計的樂器,就像彈動巨大的琴弦。經過一整天舒適的閒暇,她怎能與擁有如此聲音的對象交談?她入迷地,幾乎是驚畏地,看著火光在他金色獅鬃的邊緣流轉,彷彿他腦後籠罩著光圈,使她想起《啟示錄》中的第一頭巨獸,一掌按著馬可福音的有翼獅子。閒談的話語在她口中化做塵埃,就連平常最自在的時候美女也不善於閒談,因為她鮮少有機會練習。

但他,遲疑地,彷彿他也驚畏於這個宛如一整顆珍珠雕成的少女,開口問起她父親的官司,問起她去世的母親,問他們怎麼會從以往的富有變成如今的貧窮。他逼自己克服那種野生動物的羞怯,於是她也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結果沒過多久,她便與他聊開了,彷彿兩人已是一輩子的老友。等到壁爐架上那隻鍍金時鐘的小小丘比特敲響手中的迷你鈴鼓,她大吃一驚地發現它竟然敲了十二下。

“這麼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說。

兩人沉默下來,彷彿這對奇怪的搭配忽然尷尬於彼此獨處在這冬夜深處的房裡。她正準備起身,他突然撲到她腳邊,將頭埋在她腿上。她呆愣如石,動彈不得,感覺到他熱熱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處硬紮紮鬍鬚的摩擦,他粗糲舌頭的舔舐,然後一陣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頭,用難測的綠眼凝視她,她看見自己的臉變成一雙小小倒影,彷彿含苞待放。然後他一言不發躍離房間,她震驚不已地看見他是四腳著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積著雪的山丘迴盪著野獸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獵了嗎?美女問小獵犬,但小獵犬狺狺低吠,幾乎像是很不高興,彷彿在說,就算他能說話也不想回答這問題。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裡看書,或者也做點刺繡,有人為她備好了一盒彩色絲線和刺繡用的框子;或者穿裹著溫暖衣服,在院牆內那些落盡葉子的玫瑰樹間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獵犬跟在她腳邊。那是一段閒適時光,一段假期。這明亮悲哀的美麗地方的魔力包圍住她,她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在這裡很快樂,每晚與野獸交談也不再感覺絲毫憂懼。這個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則在此都暫且失靈,這裡有整群看不見的人溫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獵犬的耐心監護下與獅子交談,談論月亮借來的光芒,談論星星的質地,談論天氣的變幻莫測。然而他的奇怪模樣仍使她打寒噤,每夜兩人分手之際,他無助地撲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時,她總是緊張退回自己的內心,畏縮於他的碰觸。

電話尖聲響起,找她的。是她父親。天大的好消息!

野獸把巨大的頭埋在掌中。你會回來看我嗎?這裡沒有你會很寂寞。

看見他這麼喜歡她,她感動得幾乎落淚,很想吻吻他蓬亂的鬃毛,可是儘管她一手伸向他,卻仍無法讓自己碰觸他,因為他跟她是這麼迥異不同。但是,會的,她說,我會回來的。不久就會,在冬天結束之前。然後出租車來了,把她帶走。

在倫敦,你永遠不會任天氣肆虐擺佈,人群集聚的暖意讓雪來不及堆積就已融化。她父親也等於再度富有了,因為那位鬃發蓬亂的朋友的律師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復財務信用,可以為兩人置辦最好的一切。燦爛光華的飯店,歌劇,戲院,一整櫃新衣給心愛的女兒,挽著她出入派對、宴會、餐廳,過著她從不曾經歷的生活,因為在她母親難產過世之前,她父親便已破產了。

儘管這新獲得的富裕來自野獸,他們也常談到他,但現在他們已遠離他屋裡那超越時間的魔咒,於是那棟房子便有種夢般光輝,也如夢般已然完結,而那宛如怪物卻又如此善心的野獸就像某種好運的精靈,對他們微笑之後放他們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給他,回報他曾給她的那些花朵;離開花店時,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彷彿剛逃離某種未知的危險,與某種可能的變化險險擦身而過,但最後畢竟毫髮無傷。然而隨著這股興奮而來的,卻是空洞寂寥的感覺。但父親還在飯店等她,他們打算高高興興去選購毛皮大衣,她對此雀躍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裡的花一年到頭都相同,於是櫥窗裡沒有任何事物能告訴她,冬天就要結束了。

* * *

看完戲後吃了頓延遲的晚餐,她很晚才回來,在鏡前拿下耳環:美女。她對自己滿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將結束的這段日子,她正逐漸學會當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膚也稍稍變得豐腴,因為生活優裕又備受讚美。某種本質逐漸改變她嘴旁的線條,顯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與重力有時可能有點惹人厭,當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時候。倒不能說她的清新氣質逐漸消失,但如今她有點太常對鏡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張報以微笑的臉也跟當初映在野獸綠瑪瑙雙眼中的不太一樣了。如今她的臉不是美,而是逐漸添上一層清漆般的所向無敵的漂亮,就像某些嬌生慣養的矜貴貓。

春天的和風從鄰近公園吹進開著的窗,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陣風讓她覺得想哭。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猛抓,好像是爪子發出的聲音。

鏡前的出神狀態立刻破滅,剎那間她清清楚楚記起一切。春天已經來了,她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現在野獸親自來追捕她了!一開始她害怕他的憤怒,但又有種神秘的歡欣,跑去打開房門。但撲進女孩懷中的卻是白底豬肝色斑點的小獵犬,又是叫又是低吠,又是哀鳴又是鬆了口氣。

然而,當初在起居室滿牆點著頭的天堂鳥圍繞之下,坐在她刺繡框子旁那隻梳理得乾乾淨淨、戴著寶石項鍊的狗呢?眼前這隻狗皺皺的耳朵上滿是泥,全身毛都灰撲撲打了結,瘦得就像一隻走了好遠的路的狗,而且,如果她不是狗,現在一定會哭。

在一開始狂喜的團聚後,她沒有等美女叫人送來食物和水,只顧咬住她縐綢晚禮服的下擺,哀鳴著拉扯,然後抬起頭嚎叫,又哀鳴著拉扯幾下。

有一列深夜慢車,可以帶她回到三個月前她出發前往倫敦的那個車站。美女匆匆留個條子給父親,披上外套。快點,快點,小獵犬無聲地催促,於是美女知道野獸快死了。

在黎明前的深濃黑暗中,站長為她叫醒一個睡眼惺忪的司機。麻煩你,能開多快就開多快。

十二月彷彿仍佔據他的花園,土地硬得像鐵,深色絲柏的裙邊在冷風中搖擺,發出哀愁的窸窣,玫瑰樹上也沒有綠芽,彷彿今年將不再開花。沒有一扇窗子透出光亮,只有最高層的閣樓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過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線幽魂,即將滅絕。

先前小獵犬在美女懷裡睡了一下,可憐的狗兒已經累壞了,但此刻她哀傷激動的情緒讓美女更加匆忙。女孩推開屋門時良心一陣疼痛,看見金色敲門物已經籠上一層厚厚的黑紗。

門不像以往那樣無聲開啟,鉸鏈發出淒然呻吟。如今門裡是一片漆黑,美女點起她的金打火機,看見吊燈的長蠟燭全化成一攤攤蠟,水晶棱塊也全結滿有如慘淡細織花紋的蛛網。玻璃瓶裡的花全枯死了,彷彿自她離開後便沒人有心去換。屋裡很冷,到處都是塵埃,有種精疲力竭的絕望氛圍,更糟的是有種實質的幻滅,彷彿先前的華美全靠廉價戲法維持,現在魔術師招引不來人群,便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碰運氣。

美女找到一根蠟燭,點來照路,跟著忠心的小獵犬爬上樓梯,經過書房,經過她的套房,穿過整棟廢棄的房子,來到一道滿是老鼠和蜘蛛的狹窄台階,跌跌撞撞,匆忙中扯破了禮服的荷葉邊。多麼簡樸的一間臥房!斜屋頂的閣樓,如果野獸僱用僕役的話,女僕可能就會住在這裡。壁爐架上一盞夜用小燈,沒有窗簾,沒有地毯,他就躺在鐵架窄床上,消瘦得好可憐,本來龐然的身體在褪色百衲被下幾乎沒有隆起,鬃毛像髮灰的鼠窩,雙眼緊閉。他的衣服隨便拋掛在一把木條靠背的椅子,椅上放著用來倒水洗手的瓶子,瓶裡插著她派人送給他的玫瑰,但花全已枯死。

小獵犬跳上床鑽進薄薄被單下,輕聲哀叫。

“哦,野獸,”美女說,“我回來了。”

他的眼皮眨動著。她為什麼從不曾注意過他的眼睛也有眼皮,就像人的眼睛一樣?是因為她只顧著在那雙眼睛裡看自己的倒影嗎?

“我快死了,美女。”他以往的呼嚕聲如今變成喑啞低語。“你離開我之後,我就病了。我沒辦法去狩獵,我發現我不忍心殺死那些溫和的動物,我吃不下東西。我病了,現在快死了,但我會死得很高興,因為你回來向我道別。”

她撲在他身上,鐵床架一陣呻吟。她拼命親吻他可憐的雙掌。

“野獸,別死!如果你願意留我,我就永遠不離開你。”

當她的嘴唇碰觸到那些肉鉤般的利爪,爪子縮回肉囊,她這才看出他向來緊緊攥著拳,直到現在手指才終於能痛苦地、怯生生地逐漸伸直。她的淚像雪片落在他臉上,在雪融般的轉變中,毛皮下透出了骨骼輪廓,黃褐寬大前額上也出現皮肉。然後在她懷裡的不再是獅子,而是男人,這男人有一頭蓬亂如獅鬃的發,鼻子奇怪地像退休拳擊手那樣有斷過的痕跡,讓他英姿煥發,神似那最為威武的野獸。

“你知道嗎,”師先生說,“我想今天我或許可以吃下一點早餐,美女,如果你願意陪我吃的話。”

師先生和太太在花園中散步,一陣花瓣雨中,老獵犬在草地上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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