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寒煙壺

 許建崑：
作者巧妙處理九二一大地震的素材，創造溫老師來關心災區孩子心靈復健；又利用後設技巧，讓故事進行的時空，拉遠到十年之後。書中涉獵品茗、茶道、話畫等多面知識，充分顯露作者嫻雅多情的人生觀，讓讀者分享了其中滋味。

張子樟：
預知未來的感人小品。茶道與繪畫的敘述十分細膩。主角秋香擺脫地震陰影、重拾生活信心的經過，情節合理動人。

楊小雲：
結構完整，主題鮮明。從一只壺貫穿全文；一位蕙質蘭心的女老師，藉著壺和畫，撫平在地震中受創孩子的心，讀來溫馨感人。

第一章　又見寒煙壺
春寒料峭的正月天，雪白的野梅花滿山怒放，像是爆開的煙火，美豔動人。越過山頭，湖光山色悄然呈現眼前，遠處的山巒是薄脆透光的翡翠，湖面上瀰漫著一抹白紗般的輕霧，我沿著環湖公路行駛，彷彿置身仙境。
日月潭的美享譽國際，可惜我無心欣賞美景，只想早一些抵達目的地。
趁著春節假期，我們鹿谷鄉農會舉辦了「二○一○年全國茶藝博覽會」，好不容易挨到昨天的閉幕式，總算圓滿成功，本來可以趁此輕鬆一下，可是我意外發現了老師的東西，無論如何得要請假來問看看。
車子滑上小山坡，「茶業改良場魚池分場」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跳下車，我直接往場長室走去。
「江場長好，抱歉，打攪您了。」敲了門之後，我跨進辦公室。
「呀──林秋香，林小姐，歡迎，歡迎，等妳很久了。」場長起身，朝沙發走過來，帶著滿臉笑意。
「不好意思，您在忙。」看辦公桌上堆著一疊公文，我心中滿是歉意。
「不忙，不忙，請坐。」場長拿出茶几底下的茶葉罐。「嘿！你們真是不簡單，光是一個地方農會，能辦成全國性的博覽會，想必個個都是三頭六臂的人物，哈！哈！陳總幹事真是好福氣，有你們這一群好幫手。」
「哪裡，博覽會能這麼成功，都是大家的功勞，要不是場長幫忙，我們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麼多外地的茶農來比賽製茶，還有您支持參展的茶壺，為壺藝展覽增色不少，昨天我請假時，總幹事還特地要我代他向您道謝呢！」
「喔，陳總幹事太客氣了，這種推廣活動，我們茶改場鼓勵都來不及了。」場長拿蓋杯為我沖了一杯茶，又說：「林小姐請用茶，隨便泡的，跟妳的茶藝不能比，不要見笑。」
「場長，您才客氣呢。」我接過杯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茶湯顏色猶如琥珀，我隨口說：「去年的春茶？包種？」
「唉呀！不愧是全國茶藝技師，都還沒入口呢，妳就聞出來了，你們推廣股有妳這麼一位年輕又有才藝的家政班長，難怪總幹事有空帶我們去吃吃喝喝了，哈！哈！」
「場長，您又過獎了。」我感覺臉頰溫熱熱的，輕輕的低下頭來。
金色的陽光灑在我的紅背包上，我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喲！差點忘了您的東西。」我打開背包，取出紙盒子。「您的茶壺，我給您送回來了。」
「咦！名家壺藝展覽，不是你們推廣股的四健會執行的嗎？怎麼派妳，家政班班長送回來呢？妳負責產品展售會，不是就已經忙得團團轉了嗎？」
「是啊！其實，是我搶著幫忙送的，我……其實，是特地來拜訪您的……」
「哦──妳昨天在電話中沒說！」場長揚起了雙眉。
「我是想，當面說的好。」我收起下巴，望著場長的眼睛說。
「哦？打破了嗎？」場長急急打開盒蓋，取出茶壺，眉頭皺了起來。
「不！不！不！不是的。」我搖搖手，趕緊解釋。「您誤會了，沒破，一點兒也沒破。」
他捧起茶壺，前後左右，上下裡外的端詳了一陣子，終於放心的恢復了笑容，說：「還好，還好，沒破就好，其他的都好說。」
「場長，請問您，這只壺是您向陶藝家買的呢？還是其他的收藏家？」
「哦！我是向陶藝家買的，水里的一位陶藝家，他在十多年前創新了這種技術，還特地申請了專利。」
「那麼，他是量產嗎？通通叫做『寒煙壺』？」
「當然不是啦！既然稱為陶藝家，當然希望每一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不過這一系列的壺倒是還有幾只，其他造型的好像叫做冰煙壺、霜煙壺……晶煙壺……還有雲煙壺……」
「咦！奇怪，那怎麼會有兩只相同的壺？」
「怎麼？林小姐喜歡的話，我可以介紹妳去買呀。」
「不，我是想……能不能請您……割愛，把這只壺……賣給我？」我鼓起勇氣提出請求。
「什麼？妳想要我的『寒煙壺』，怎麼行呢？」他收起胳臂，瞪大眼睛，將壺拉近胸前。
「對不起，場長，我知道收藏家總是把藏品當成自己的兒女一般的看待，我也知道這麼說是很冒昧的，可是……」
我還未說完，他就插進話來：「我的『寒煙壺』是不賣的，妳喜歡這種會冒煙的茶壺，我可以介紹妳去水里買，雖然產量不多，但是，還是買得到的。」
「場長，不好意思，我只想要這一只壺。」
「林小姐，這麼說真是讓我為難，我擁有的茶壺雖然不少，但是，最喜歡的就只有這一只了。妳如果要收藏名壺，還有其他更漂亮的茶壺，這一只，算不上頂級的。」
「我會好好的養它。」我心一急，脫口而出。「像您對待它一樣。」
他皺著眉頭，抬起下巴，說：「壺藝展覽會場有那麼多名家的作品，為什麼偏偏愛上我這一只呢？」
「這個……」
「黃小姐，進來一下。」大概引發了江場長的興趣，他喚祕書小姐進門說：「有人找我的話，說我正在忙，請他晚一點再來。」
祕書小姐走了之後，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的說：「昨天閉幕式之後，我為了接下來的外縣市促銷會，到會場外面打電話……」
「有！走出南投，到各縣市建立行銷網，重振『凍頂烏龍茶鄉』的雄風。我記得陳總幹事跟我提過。」
「是，回頭時，我順便繞進壺藝展覽區逛逛。」
「妳收藏很多茶壺囉？」場長眼睛一亮。
「沒有，只有一只『香妃壺』，為了茶藝教學，用名壺體面些，其實平常時候還是用一般的量產壺。」
「嘖！『香妃壺』，我在網路上看過介紹，好像是宜興紫砂，肚大嘴小、精工、薄胎、十分發茶，不便宜吧？一只得要六位數字喔。」
「噯！是啊，附庸風雅，您見笑了，我是想『香妃壺』和我的名字『秋香』相似，忍痛花了兩個月的薪水呢！」
「這麼說來，妳並不像別的收藏家那樣狂熱囉？」
「場長，我不是收藏家。」
「那怎麼會看上我的『寒煙壺』呢？」
「是啊，我一眼就看到它，覺得十分熟悉，想來想去才想起來，是溫老師的『寒煙壺』。」我歪著頭，回想昨天的情景。
「溫老師！哪一位溫老師？」場長的口氣顯得有些驚訝。
「是我小時候的一位美術老師，叫做溫玉梅，她曾經用它為我泡茶，說『寒煙壺』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啊──」他驚呼一聲。「她，真的這麼說嗎？」
「哦！場長也認識溫老師嗎？」我也很意外。
「是啊……唉……」場長長嘆了一聲。
他取下眼鏡，眨了眨眼睛，癱上椅背，有氣無力的說：「……她旅居法國之後，我們偶爾還有聯繫，直到三年前斷了音訊，誰知道去年聽別人說，她生了一場重病，已經去世了。唉！去世了……」
「呀！去世了嗎？」
忽然，我腦筋內一片空白。
「林小姐，這只茶壺就是她交給我的。」場長把茶壺推到我面前。
回過神來，我又說：「嗯？您剛剛不是說，是向壺藝家買的嗎？」
「是，也是……」
他愣了一會兒，抿著唇說：「林小姐，我很想聽聽妳和她的事，能不能……請妳……多說一些？」
「場長……」
「我來另外泡一壺茶。」
江場長拿出整套茶具，開始溫壺。他將「寒煙壺」置於茶船中，打開壺蓋，注入開水，蓋上蓋子後，又在壺身上均勻的淋上滾水。剎時，一陣一陣的白色蒸汽，像是雲霧似的盤旋而起，瀰漫在我倆之間，場長的臉變得迷迷濛濛的，好久好久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