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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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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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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嗔怒,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是誰,在錢塘江畔一劍斬敵破甲兩千六,天下無敵?
是誰,笑問廣陵王,信否,教你滿城盡懸北涼刀,霸氣無雙?
又是誰,玉立于洛水河邊,胭脂榜上占榜眼,風華絕代?
一支鏢隊從北涼悄悄出發,向北莽行進。臨危受命的老幫主女兒、跛足老練的神箭手、貂覆額的神秘貴族女子、口銜驪珠的雙面女子,一一登場……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截殺北莽留下城城牧,鴨頭綠客棧血戰北莽江湖魔頭第十,世子孤身入北莽之旅殺機重重,血跡斑斑。
敗絮其外的徐鳳年終於開始一點點撕破偽裝的外衣,展露出銳利的獠牙。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千年修行求再見 紅衣騎鶴入天門
第二章 一劍破甲兩千六 滿城盡懸北涼刀
第三章 魚龍幫潛龍在淵 倒馬關風波乍起
第四章 清官難斷家務事 春雷不動幽州動
第五章 年老仍記年少澀 一線金剛馭飛劍
第六章 廟堂江湖方外地 俱是難得真性情
第七章 武學秘籍惹爭搶 驪龍頷下吐龍珠
第八章 人情世故秤上放 燒紙不易死人易
第九章 留下城外撒黃紙 鴨頭綠內現魔頭
第十章 兩顆頭顱兩行淚 誰家兒郎刀在鞘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樣章
第一章 千年修行求再見 紅衣騎鶴入天門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離開武帝城後,身份古怪的小蟲子掐指一算,臉色慘白,冷不丁跳下馬,在道路上撒潑打滾,眼淚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憐模樣,給人感覺就像是他那馬背上的採花賊老爹被正道人士宰了似的。徐鳳年已經從青鳥嘴裡得知城內鄧太阿飛劍殺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劍神”與小蟲子的交談內容,能依稀猜出這“孩子”的荒誕背景。小屁孩兒翻滾得滿身塵土,最後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對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淚花,破口大駡道:“趙黃巢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們龍虎山的人較勁做啥?不就是當年天師府的人沒讓你喜歡的女子上山燒香嗎?後輩打鬧,你這修道了幾輩子的老傢伙賭什麼氣?別以為你是呂老祖,貧道就不敢說話啊。當然,貧道是在與你講道理,千萬別找我打架!九朵氣運蓮花啊,九朵啊!貧道就那麼點兒家底兒,都給你老人家折騰沒了,貧道勤儉持家了一輩子,容易嗎?容易嗎?!”
說到最後,一口一個“貧道”的小孩抽泣起來,小肩膀顫顫聳動,當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遙遙地看了一眼人頭攢動的東海,就當是苦中作樂了。他策馬來到龍宇軒身邊,笑問道:“不安慰一下你兒子?”
無地自容的龍宇軒手足無措,臉部抽搐,滿頭冷汗。還兒子什麼啊?能被新劍神尊稱“老神仙”的瓜娃子,讓他認爺爺都占天大的便宜了。
關鍵是那小孩要死不死地這會兒轉頭朝龍宇軒喊了一聲“爹”,龍宇軒泥菩薩也有火氣,立馬回了一句:“老祖宗,別玩小的了,我喊你‘親祖宗’行不?”
小蟲子翻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孫子’,他就真是我孫子了?瞧你這點兒出息!”
龍宇軒差點兒噴出一口血來,若非顧忌他的隱蔽身份,就要下馬去把這小王八蛋吊起來打。徐鳳年瞧了一眼這對歡喜冤家,視線最終定格在小蟲子那張稚嫩的臉龐上。以往在瀏覽道教典籍時曾見到類似“年逾百歲而貌如嬰兒”的描寫,以此描繪道門仙人的神異,三家相見結真嬰,應了新劍神鄧太阿所謂的返璞歸真。察覺世子殿下投來的隱晦眼神,小蟲子拍拍屁股,擺出高人風範,習慣性地去撫須,摸了兩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關而出的自己還是稚童體態,哪兒有鬍鬚可以裝腔作勢?他訕訕一笑,也不矯情隱瞞,大搖大擺地走到龍宇軒身邊,爬回馬背上,與世子殿下齊頭並進,說道:“貧道乃龍虎山趙宣素。”
徐鳳年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小色坯自報家門後,還是心神一顫。當代道教祖庭的四位天師,兩位老天師趙希翼、趙希摶是希字輩,不光是在天師府趙家譜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統裡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後是丹,故而趙丹霞、趙丹坪兄弟是丹字輩,接下來是靜字輩。龍虎山除去趙希翼、趙希摶,也還有一些閉關不出的希字輩老真人,只不過他們要麼並非天師府嫡傳,要麼本事平平,遠不如兩位老天師出名。但比希字輩高了兩個輩分的宣字輩的人,山外從未有人聽說。古稀已是世間年邁歲數,徐鳳年眼前這位,保守估計都活了兩個古稀了。世子殿下策馬上了一處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這裡等候老劍神李淳罡,自稱宣字輩龍虎真人的小孩子皺眉道:“不走了?離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敗給王仙芝?到時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鄧太阿在武帝城中殺人且贈劍,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鳳年眺望海面,默不作聲。那個藏有十二柄飛劍的黃梨木劍盒被他擱置在馬車上。對著手拎桃花的鄧太阿,徐鳳年哪裡敢掉以輕心?鄧太阿以言行怪誕著稱於世,要是這傢伙挖了個坑,他總不能缺心眼兒地二話不說就跳下去,還把自己活埋了。當初靖安王趙衡送了一本王仙芝寫的刀譜給他, 他同樣沒急著去練,還是需要回到北涼給白狐兒臉鑒定以後,確認有利無害才敢下手。萬一練著練著一開始日行千里,緊接著就經脈爆裂、武功盡廢,找誰訴苦去?
東海海面一戰,雷聲大雨點更大,翻江倒海,劍幕漫漫。看得在海畔紮堆觀戰的武帝城眾人瞠目結舌,不承想世間武夫還能如此打鬥。幾十名想近觀的江湖人士被罡氣與劍氣攪得屍骨無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須白髮,一襲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腳負手立於怒濤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劍層層蜂擁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斷,墜入海中。八百道飛劍以後,才堪堪推近至兩丈距離,又六百劍,終於抵達離王仙芝一丈處。充沛的劍氣與剛猛的罡氣交鋒,閃電交織,哧哧作響,刺人耳膜。再五百劍,刺在黑袍白髮的王仙芝的身軀上,劍寸寸碎裂,王仙芝毫髮無損。觀戰者本以為一千九百劍無果後,那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就要黔驢技窮,不承想老傢伙緩緩吐出“劍成”二字,墜入海中的斷劍悉數浮出水面,變成一柄舉世無雙的巨劍,橫亙於兩人中間。
劍成時,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緩緩灑下。
貌不驚人的老頭兒朗聲笑道:“李淳罡此劍開得天門,殺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劍開天門,開門見山,此山是昆侖。
山坡上,一行人俱看得心神恍惚,這才是真正的陸地神仙啊。
當舒羞、楊青風,甚至連青鳥都不由自主地仰望東海巔峰決戰時,眾人耳邊傳來馬匹的慘叫聲以及拔刀的鏗鏘聲。眾人回頭一看,龍宇軒與小蟲子所坐的駿馬被攔腰“斬斷”,正興高采烈地觀戰的龍宇軒一臉茫然地坐在血泊中,不知馬匹為何會從腰部斷掉,如同一根筷子被人用兩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龍虎山輩分高得嚇人的小祖師爺站在兩截駿馬的屍體中間,面沉如水,而拔刀殺人的世子殿下將繡冬收回後,連春雷都一併拔出。
相貌與年紀及心智嚴重不符的趙宣素的淺淡笑容有些瘮人,他開口問道:“徐鳳年,你怎知貧道要對你出手?”
徐鳳年微笑道:“趙老天師,知曉你的身份後,本世子就在想,老劍神李淳罡與新劍神鄧太阿境界相差無幾,為何李淳罡只覺得你來歷古怪,卻瞧不出你有逍遙神仙的境界?很簡單,在武帝城內,你已經對本世子動了殺心,洩露了氣機運轉的蛛絲馬跡,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讓本世子暴斃于武帝城的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禍給王仙芝,只是你千算萬算,沒算到鄧太阿同樣隱匿了氣勢入城,識破了你的身份。若是僅限於此,本世子對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會拔刀相向,趙老神仙下山,認了龍宇軒做爹,本世子就當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來揣度,嫌龍虎山太悶,要下山遊戲人間。敢問趙老神仙,可是為了那已經枯萎的九朵龍池氣運蓮而對本世子起了殺心,連耐心都沒了?”
趙宣素微笑道:“山外、山上的人都說你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貧道此行親眼相見,委實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鳳年也不藏著掖著,眯著眼道:“再者老神仙興許不知道,到龍虎山之前,在那匡廬山,本世子曾與那趙黃巢打過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的一番肺腑之言,別人不知輕重,本世子可是聽得冷汗直流啊。”
趙宣素笑了笑,橫臂伸手,一氣化玄,將如臨大敵的便宜老爹給吸納到稚嫩的掌心中,砰的一聲,龍宇軒整個人如雪球炸開,屍體墜地,比那被分屍的馬匹還慘不忍睹。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萬年龜比喻的道士只是盯著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龍宇軒,只是輕輕感慨了一句:“人生無常,福禍相依。”
徐鳳年同樣沒有絲毫震驚之色,更沒有轉過頭去看那名才成北涼客卿便暴斃他鄉的採花賊。他連嘴角滲出的血絲都不去擦拭,俯視著那名龍虎山老祖宗,好奇地問道:“本世子只僥倖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於為何要痛下殺手,還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趙宣素伸出雙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楊青風兩人連人帶馬仿佛一瞬間都被萬鈞重擔給壓到地面,兩匹馬被壓成肉泥,兩名北涼扈從苦苦支撐,七竅流血,對上這位龍虎山祖師爺竟毫無還手之力。
道人瞥了東海海面一眼,輕笑道:“世子要拖延時間,無妨,貧道何嘗不在等天門洞開?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呂祖以後五百年劍道第一人。”
瀕死的舒羞口吐鮮血,趴在地面上掙扎著道:“殿下救我!”
徐鳳年置若罔聞,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懷玄妙神通,還怕那虛無縹緲的氣運纏身,飛升不得?”
道人歎息一聲:“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與你說明白了。貧道趙宣素離羽化登仙不過一線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後仍是如此,就如貧道方才擊斃龍宇軒,逃不過‘福禍相依’四字。貧道所在的天師府趙家與那天子趙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糾纏,就好似那玄武圖騰龜纏蛇,兩者氣數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貧道略懂氣運淵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乾淨。入武帝城時,偶遇鄧太阿,其實貧道已淡了殺心,當你氣數粗壯,命不該絕時,貧道也樂得當一隻縮頭烏龜,躲在龍虎山那一畝三分地裡。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劍開天門,貧道便是殺你也可趁機飛升。你瞧,那便是天門。貧道曾與趙黃巢打賭,誰先飛升,誰便輸去一印。貧道今日一旦飛升,他老王八若敢收印,氣數報應可就要去尋那趙黃巢了。至於你徐鳳年,死于王仙芝的眼皮底下,趙氏朝廷借徐驍的屠刀剮去武帝城這塊爛肉,惡人自有惡人磨,也算是貧道對百年老友趙黃巢的一點兒補償。”
徐鳳年嘖嘖稱讚道:“老神仙打了一手好算盤。”
趙宣素哈哈笑道:“貧道活了一大把年紀,道平平,臉皮卻厚。”
他接著笑道:“奉勸你別奢望那邊的兩位陸地神仙察覺此處的異樣,這點兒本事貧道還是有的。”
一根刹那槍彎曲如弧月,當空掃下。
趙宣素身形不動,任由刹那槍砸中那具稚嫩身軀,但下一幕竟是青鳥吐血倒飛出去。
道人惋惜道:“可惜了女娃娃這副根骨。”繼而他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諷,“你還沉得住氣?”
青鳥搖晃著站起身,刹那槍不曾脫手。
徐鳳年瞥見舒羞、楊青風都支撐得很艱辛,擺手阻攔試與道人拼死一戰的青鳥,問道人:“這裡的人都得死?”
趙宣素點了點頭。
徐鳳年呵呵笑道:“那讓我先來?”
趙宣素沒有任何廢話,瞬間縮地成寸,掠至徐鳳年身前,不給他拔刀格擋的機會,出手便是殺招。
“呵呵。”
趙宣素才要觸及世子殿下,便有手刀詭異地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趙宣素,也被這神出鬼沒的一招給擊退。他低頭一看,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猩紅血痕,抬頭看去,看到了一個笑容古怪的姑娘。
趙宣素皺了皺眉頭,看見遠處劍開天門,撐開海天一線,分明已經到了最佳時機。他扭了扭脖子,身軀哢嚓作響,連綿不斷,發出如一大串黃豆爆炸的詭譎之聲。
趙宣素冷笑道:“不錯、不錯,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貧道喚出真身。”
道人的骨骼、血肉如老樹逢春,開始生長。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真人不露相,原來是這麼個意思。你這高人可當真不高,不說老劍神李淳罡,便是和新劍神鄧太阿比都差遠了。”
趙宣素怒極,仰天大笑。
“侄子,這馬屁拍得一般。”一道特有的渾厚嗓音悠悠地由山坡底下傳來。
“贈劍在先,還了一半恩情;殺人在後,還了另外一半。救了你兩次,今日起鄧太阿與你娘親吳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裡是不高的高人,分明是一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鄧太阿殺狗來了。
“既然李老前輩劍成于東海,珠玉在前,鄧太阿也不好貽笑大方。
“劍起!”
趙宣素第一次流露驚慌神色,憤怒地說道:“鄧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的變故?!”
“鄧太阿養劍,世人如何知道臻於巔峰?”
站在十丈外的鄧太阿攤開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黃桐。
“蚍蜉、金縷。
“太阿。”
六柄小劍破盒而出,分別釘在趙宣素的天靈蓋、兩側太陽穴和三丹田處。
“道教言大真人證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讓鄧某開開眼界?”
肉體崩潰,趙宣素竟然強硬地使出了元神出竅一招,如一道青虹掠向天門。
鄧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舊不急不緩地溫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問過鄧太阿的劍才行。
“回來!”
六柄飛劍分明只是釘在趙宣素的肉體上,卻在道人的出竅元神上映出六劍的輪廓,金光綻放,竟將那元神硬生生地拽回了肉體。
徐鳳年二話不說,一刀將其劈成兩半,獰笑道:“老子讓你登仙!”
見到龍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歸真如稚童的身軀被徐鳳年一刀劈成兩半後,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閃過一抹快意的猙獰之色。往年她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做了許多肮髒的人命買賣,也曾有數次命懸一線的險況,可都不曾像今天這般無力,面對那個一路行來武帝城始終以兒童面目示人的趙宣素,竟連他的半寸衣袖都摸不著,就被抬手下壓的磅礴氣機壓得喘不過氣來,七竅流血。此時見到世子殿下在鄧太阿劍仙的輔佐下一刀功成,只覺得通體舒泰,恨不得當場便對這位年輕世子以身相許。她心知肚明,若非徐鳳年出聲,再有幾個瞬息的工夫,她與楊青風體內的氣機就要與身體一同炸開,屍骨無存。舒羞做不到陣亡於蘆葦蕩中的呂錢塘那般豁達,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才逃離北涼那陰冷的牢籠,甚至有望代替裴南葦成為靖安王府的偽王妃,如何甘心死在這裡?她默念心法,順了順氣息,卻覺遍身疼痛,一張漂亮嫵媚的臉蛋兒難免顯得十分扭曲。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誹那趙宣素死相難看,就聽到“桃花劍神”的六柄飛劍嗡嗡蜂鳴,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門不成的出竅元神沒了肉體依附後,依舊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沒了禁錮,一身飄逸的黃紫道袍,飄懸在空中。所謂天人氣派,仙風道骨,不過如此了。
舒羞癡癡地抬頭,望著那仿佛逍遙於天地間的無根元神,一股懼意鋪天蓋地地湧來。舒羞艱難地扭頭,望向遙遙站立的鄧太阿,分成兩批出匣的十二柄飛劍已經悉數出現,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顯然在她看來,能與龍虎山大真人趙宣素對戰的人,不是過於年輕的世子殿下,而是也只能是這位久負盛名的桃花新劍神。舒羞緩過氣後立即掙扎著起身,顧不得儀態,撅起翹臀,彎腰踉蹌後撤;楊青風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盤膝而坐,安靜調息。
徐鳳年握刀緩緩退後,眯眼望著類似匡廬山巔那中年道人的趙宣素,譏笑道:“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個比一個貪生。”
望天門而不得入的趙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灑落的海面,眼神複雜。六柄短劍仍插在六大竅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飛劍入元神,燒灼出一陣哧哧聲響,好似熱水澆冰雪,趙宣素卻仿佛渾然不覺。鄧太阿隨身攜帶的飛劍自然不是尋常兵器,否則也無法傷害出竅神游的真人元嬰。劍雖小,但劍中蘊含的豪氣卻深不見底。世人皆以為斬妖除魔是道門故弄玄虛的伎倆,其實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試劍也是法理之中的。鄧太阿永遠是一副散淡溫和的模樣,絲毫沒有正與一名陸地神仙對峙的覺悟,他笑問道:“鄧太阿從未去過龍虎山,不知這六劍的見面禮對趙老天師來說是輕了還是重了?鄧太阿甚是惶恐不安啊。”
雖然身處險境,徐鳳年還是有點兒忍俊不禁。這鄧太阿的確不愧是個怪人、妙人,先是罵趙宣素是一條老狗,這會兒又裝模作樣地與其寒暄,可話裡分明沒有半點兒敬意,實在是損人至極。徐鳳年繼而感慨萬千,若鄧太阿沒這份馭劍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處變不驚的底氣?舒羞、楊青風之流,不是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趙宣素給鎮壓了?更別提那命途多舛的龍宇軒,才做了幾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臉不認人的便宜兒子一招給化作齏粉。這龍虎山確實與武當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樓可沒半點兒道門執牛耳者的架子,幾次見面,那慈祥可親的樣子並非僅僅因為自己是北涼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趙希摶算個好人,難怪這位邋遢老道會抑鬱不得志,讓趙丹坪這類青詞宰相竊據高位,如日中天。想到這裡,徐鳳年瞥了一眼攔在自己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為了那千兩黃金,這名來歷神秘的少女當真是鑽到銅錢眼兒裡就不肯出來了?她連命都不管不顧了?先是殺了天下排名第十一的王明寅,再是殺了大真人趙宣素,她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是殺人還是救人?賈姑娘?姓都與“甲”諧音,徐鳳年曾密信一封傳給徐驍,詢問他,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死士。這般涉及徐鳳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驍親自寫信講明此女絕非王府頭號死士。如此一來,徐鳳年就更摸不著頭腦了。這姑娘的小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啊?若說她純粹是一個小財迷,誰信?
至於一刀沒能讓趙宣素神魂皆散,徐鳳年肯定失望,但稱不上有多驚奇、震驚。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測,東海水面上那兩位搬山倒海開天門,各顯神通,是何等驚心動魄!趙宣素雖說以武力論殺人,肯定遜色于王仙芝與李淳罡,但若說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決掉,那也太掉價了,好歹也是在龍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幾輩子時間的臭老道。
趙宣素不出門便可知江湖事,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事,不沾塵世煙火氣地輕輕拂袖,便將名為蛾眉、朱雀的兩柄飛劍拂出兩大竅穴。飛劍並未斷折,被逼出以後,繞在老道人的四周飛旋。趙宣素視而不見,輕聲笑道:“早前在山上聽聞鄧太阿劍術超出當世同輩劍客的兩個境界,直追呂祖法劍,今日有幸親身領教,不枉此生。只是來而不往非禮也,貧道也有雕蟲小技想與鄧劍神切磋一二。”
鄧太阿問道:“老天師既然這一世登仙無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順水推舟,趁著元神尚且聚斂,找一戶好人家投胎去?”
說話間,趙宣素再揮袖,又將劍身呈金黃色的金縷一劍逼到竅外,撫須,灑然道:“老道年幼時便立誓不證大道去天庭覓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門九種屍解。”
鄧太阿也有閒情逸致,並未如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靜地問道:“道門讖緯,號稱可以預決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之風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的性命嗎?”
徐鳳年眼睜睜地看著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風雲,將兩柄飛劍拍到空中,僅剩最後一柄太阿小劍。趙宣素搖頭,沉聲道:“天道如一駕馬車,奔馳如急雷,有飛蛾在內悠閒地盤旋,試問這飛蛾為何不會撞上車壁?”
鄧太阿一臉感慨,說道:“身在天地間,如何得逍遙?一步踏不出昆侖,一世活不過百年。”
徐鳳年聽得莫名其妙,更沒有醍醐灌頂的感觸,只知道這兩位高人都在蓄勢待發,準確來說是鄧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負的地步,任由趙宣素脫離六劍的禁錮。那邊的馬車內,慕容桐皇掀起簾子觀戰,慕容梧竹膽子小,不敢張望,正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鄧太阿等到與他同名的小劍彈至空中,輕聲道:“天道如何,鄧某不去深思,可自從練劍以來,從不懷疑手中的劍。”
眾人只看到殺人術舉世無雙的鄧太阿笑眯眯地伸指一屈,繼而一彈,十二柄小劍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條直線,似乎要在天地間畫下一道鴻溝。
天地變色,聲勢幾乎不輸東海水面。
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這才是指玄境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間金剛境,唯有白衣僧人李當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氣魄被曹長卿分去八鬥,而指玄一境由鄧太阿奪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並不代表武學成就之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時地利人和的三教聖人,哪怕入了陸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戰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對手。再者三教中素來重天道、輕武道,連呂祖飛劍千里取頭顱的神通都被視作奇巧末技,與大道不合,三教聖人不尚武,可見一斑。
鄧太阿微笑道:“劍陣起名兵解,本是鄧某為王仙芝準備的,世事難料,卻用在了你的頭上,可惜了。”
趙宣素眯起眼,說道:“好一座開天闢地的雷池。貧道斗膽跨越,倒要看看鄧劍神能否兵解了貧道!”
龍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過。
劍陣如長虹,出竅的元神頓時被攪碎得無影無蹤。
一個瞬息之後,鄧太阿怒道:“趙老狗安敢如此投機取巧?!”
鄧太阿來到世子殿下身後,拎住徐鳳年的後領就要將其往後丟出去,但饒是新劍神已經足夠警覺、迅捷,仍抵擋不住一條紫氣洪流傾瀉到徐鳳年身前,依稀可聞趙宣素兵解前夕的遺言:“既然斬不斷氣數,貧道便取個巧偷一次天機,將龍虎山的劫數轉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氣東來,元神雖被劍陣攪爛了七八分,但仍有二三成紫氣湧入徐鳳年的體內。
鄧太阿頭一次露出如此惱羞成怒的神情,天地寂靜,他大喝道:“趙宣素,鄧某要你天師府斷子絕孫!”
三清紫氣浩蕩,縈繞徐鳳年全身。
大劫臨頭。
鄧太阿懊惱到了極點。他熟諳道教許多偏門手段,這趙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價讓徐鳳年身死運消。鄧太阿雖說自視殺人罕逢敵手,但這世間就數因果氣運一事最捉摸不定。他與徐鳳年的因緣極淺,其實在王妃吳素去世以後,不過剩下當年習劍少年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在東海武帝城內外兩次出劍便已償還乾淨。這紫氣刹那間便與徐鳳年融合了十之八九,鄧太阿再神通廣大,也無法連氣機都斬斷。哪怕退一步,他願意承受這份劫數,卻是有心無力,汲取不了那道氣數。這也是鄧太阿最惱恨趙宣素的地方,身為道門真人,竟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轉身怔怔地望著眉心那一枚紅棗由紫轉黑的徐鳳年,笑了笑,卻不是幸災樂禍,反而有些淒迷。她這份陌生情愫,恐怕連黃三甲見到都要震驚。
她踮起腳,伸手撫摩世子殿下發黑的印堂。
饒是鄧太阿都一愣,卻終究沒有阻攔。
北涼寒苦。
那一年冬,雪日,有一個小女孩兒跪在路旁賣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層,她爹嗜賭成性,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底,幾年下來便輸得傾家蕩產。女兒呱呱墜地後,她爹對小家碧玉的娘子發誓說不再賭博,甚至剁去了一根手指,可最終仍敵不過賭癮。自那個孩子記事起,每日所見便是她爹威脅著要將自己賣掉,來要挾娘親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罵娘兒倆,便是他最大的出息。當她在困苦日子裡慢慢長大時,娘親容顏逐漸老去,錢掙得少。女孩兒總無法忘記,當那些粗鄙男子提著褲子從漏風的茅屋走出,丟給她爹十幾枚銅板時,那個男人彎著腰接錢的諂媚笑臉。後來娘親在知道男人鐵了心要將女兒販賣後,已經病入膏肓的她換上了箱底最後一身素潔的衣裳,並以挖野菜為由支開女兒,煮了一鍋放了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兒回到家時,那個自她懂事後便再沒喊過爹的男人,屍體已經冰冷。一小鍋粥,才六碗的量,他只管自己吃飽,一口氣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臨死前抱著女兒流血也流淚,說不出話來。十指凍瘡綻裂出血的小女孩兒清洗了娘親的臉龐後,將她放入草席,不看那男子一眼,來到涼州城內,跪在卷席一旁。這場景,在北涼的冬日,人們早見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寫下什麼,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訴什麼。可是誰願意為了一個衣衫單薄的肮髒小女孩兒,攤上這種需要耗費不少碎銀的晦氣事情呢?
道路上多的是鮮衣怒馬,穿貂裘的尤物。
沒有誰會多看一眼興許熬不過這個酷寒冬天的小女孩兒。
幾個掏過錢進出過她家茅屋的潑皮漢子經過,一腳踢開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兒她娘的屍體,她立刻趴在娘親身上。他們說她娘親是個髒女人,隨便拋屍野外就是了。她哭著說她娘一點兒都不髒,他們便去踩屍體。小女孩兒一口咬住其中一個無賴的腿,結果被對方扯住頭髮提起,一拳砸在她的肚子上,問她她娘到底髒不髒。她每說一次不髒、每搖一次頭,就得挨一拳。她那會兒才多大,經得起幾下打?可路人冷漠,沒有誰會搭理這些事,倒是許多人閑來無聊看得津津有味。
後來,一輛豪奢馬車途經那裡,約莫是聽到了吵鬧聲,一名穿著華貴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麼便走下了馬車,來到她身前。他身邊站著一個滿眼嫌棄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問她,她娘親與身邊的女子誰更好看?嘴角滲出血絲的小女孩兒給了一個讓旁觀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邊的狐媚女子丟了顏面,眸子裡滿是怒氣。荒唐名聲傳遍北涼的少年世家子卻沒有任何表情,從身邊的玩物女子頭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釵,那釵子尾端掛著一顆碩大的珍珠。小女孩兒不懂什麼是一分圓一分珍,不懂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將珠釵子插在她娘親的頭上,問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兒哭著說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呵呵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回到馬車上,揚長而去,再以後,便有人馬上安葬了她娘親。
那個冬日,小女孩兒跪在墳頭,遇到了黃龍士。
這些年她除了殺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釵子。
今年在襄樊城外,她殺了那個天下排名第十一的高手。誰要當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誰死,管你是一品高手還是陸地神仙。對她而言,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首膾炙人口的遊俠詩篇,點睛之處在於那個“殺”字,若是修改成“救”字,便顯得不倫不類。此時病懨懨地坐在馬車內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個豢養大貓做寵物的賈姑娘,原本他以為他們就算不是有國仇家恨,她也是冷血無情的超一流刺客,怎麼都不會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體移花接木地接過趙宣素的三清劫數。前幾日在東海坡頂,徐鳳年體內猶如一座煉丹熔爐,鼎沸異常。與外丹以金石藥材做餌不同,內丹是熔化精氣神,其中兇險程度絲毫不低於趙老道的殺招。趙宣素的紫氣東來與王重樓的大黃庭,形同兵戈相向。徐鳳年陷入昏迷中,幾近死亡,等他醒來,從青鳥嘴中得知是呵呵姑娘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氣逆行入她的身體,然後她便脫身離去,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桃花劍神”讓青鳥給他這位遠房侄子留下兩句話,說是他已抹去十二劍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以血飼養,短則三年,長則十年,便可以生出靈犀。另外,若是氣機充沛,學上一門上乘的馭劍術便能牽引、駕馭十二柄飛劍。他當年欠下徐家或者說吳素的授業、救命之恩就算兩清,以後兩人能不見便不再相見。
身著羊皮裘的李老頭兒掀開簾子彎腰走入車廂,懶洋洋地靠著車壁坐下。徐鳳年瞥了他一眼,東海一戰如何收官,只聽說是不勝不敗,誰都沒能瞧出端倪。王仙芝為老劍神開海送行,給足了顏面,顯然當年半柄木馬牛之恩,在武道巔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終不曾忘卻,這讓徐鳳年對那武帝城主生出了一丁點兒的好感。老劍神看見繪有百鳥朝鳳的圖棉毯上擺有一個黃梨木盒,便很不客氣地打開劍盒,劍盒分明劍氣森森,但到了老頭兒嘴裡卻是:“娘娘腔,繡花針。這姓鄧的晚輩是個娘兒們不成?”
傷勢由內而外蔓延的徐鳳年臉色蒼白,膝蓋上蓋了一塊西蜀天工小緞毯,除此之外,車內還新添了一座暖炭爐。如今尚未入冬,可見此時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虛弱。他苦笑道:“幸好鄧太阿沒在場,要不然前輩你還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脫了靴子,愜意地摳著腳,吹鬍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過王仙芝,還打不過鄧太阿?”
徐鳳年挑了挑眉頭,小心翼翼地問道:“東海之上,前輩輸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當地說道:“老夫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王仙芝這些年就沒落下過境界,修為一直穩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實,悟性又好,老夫打不過他也不奇怪。不過那場架,王仙芝僅出了九分氣力,他若傾力一戰,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呂祖才鎮得了這匹夫,老夫還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沒瞧見他讓東海之水立起的場景,很能唬住門外漢。”
不顧世子殿下心中的震撼情緒,老劍神又將視線投注在劍盒上,這一次言辭不再刻薄,而是輕聲感歎道:“這十二柄袖珍飛劍被抹去了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還能存有眼下的劍意,殊為不易。養劍與飛劍,鄧太阿確實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讓吳家劍塚顏面掃地的劍道天才。不過叫‘青梅竹馬’‘春水桃花’什麼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馬牛’,差了十萬八千里。劍道劍術,道術之爭,看似水火不容,其實術到極致,與道無異。鄧太阿是聰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證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鳳年神情古怪。李老頭兒摳腳摳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劍盒,看得徐鳳年一陣頭疼。虧得眼前這位是李淳罡,才如此對待鄧太阿所贈的劍盒,擱在一般江湖豪俠身上,還不得將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來?李淳罡約莫是瞅見了世子殿下的眼神,沒好氣地說道:“你小子可曾聽說‘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徐鳳年再不學無術,但這句詩句淺顯易懂,他還是清楚地聽出了其中的諷刺意味。他低頭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貴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輩憂國憂民,果然是大俠、大宗師。”
李老頭兒對這小子的溜鬚拍馬無動於衷,掏了掏耳朵,嘖嘖道:“聽聞趙宣素不惜拼了一條老命也要將龍虎山的劫數轉嫁給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就罷了,還幫你?靖安王趙衡的千兩黃金全打水漂了?這件事烏煙瘴氣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小子運氣差,的確是差到了極點,惹上了趙宣素這個百年不出龍虎山的大天師;說你運氣好,也沒錯,分明是大難臨頭的潑天大禍,還能否極泰來,誤打誤撞,三清紫氣一舉搗開你那些竅穴,大黃庭幾重樓了?等你傷勢恢復,豈不是快要摸著金剛體魄的門檻了?應了那句‘富貴險中求’啊。趙宣素這老小子也忒不是個東西,沒本事跟徐驍和北涼三十萬鐵騎叫板,只知道尋你這小輩的晦氣,過雷池自尋兵解。嘿,都說廟小妖風大,在老夫看來,這龍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沒奈何偷雞不成蝕把米,惹上了鄧太阿,天師府不得安寧嘍。”
徐鳳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這臭老道被鄧太阿阻攔,殺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輩劍開天門的機會想要出竅飛升,結果仍是被鄧太阿飛劍截留,迫不得已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趙希摶收黃蠻兒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劍州便不與龍虎山計較什麼,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鄧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龍虎山,一定要讓這幫黃紫貴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點兒道行,真當自己是鄧太阿、曹長卿之流了?”
徐鳳年坦然笑道:“年輕嘛。加上有老前輩在一旁指點,練刀事半功倍,總有報仇解氣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輕敲劍盒,輕念一個“起”字,劍盒滑開,十二柄飛劍懸空排成一線,與山坡上鄧太阿的列陣如出一轍。他不理會徐鳳年的驚訝表情,自顧自地說道:“劍意一途,臻於巔峰境界,洶湧江河奔東海,滾滾天雷下天庭,看似因過於霸道而毫無章法,其實歸根結底仍是順道而馳,有法可依。術、道兩者缺一不可,如人遠行,術是腳力,道是路徑,光有腳力,誤入歧途,不過是畫地為牢,走不長遠。僅知方向,卻不行走,無非望梅止渴。鄧太阿還是太小氣了,只是送你十二柄飛劍,卻沒留下馭劍法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夫當初展示兩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銘記於心,便是上乘的馭劍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頸,借著體內的大黃庭以飛劍殺人,並非癡人說夢。古人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也是老夫當初要姜丫頭練字不練劍的苦心所在。練字如何不是練劍?非老夫自誇,兩袖青蛇已是這江湖百年以來的劍法極致,等於將那萬卷書鋪在你的書案上,至於你小子到底能通曉幾分,要看你的造化。老夫總不能如攙扶幼童走路般教你習劍,一來太跌份,二來對你只是揠苗助長,並無裨益。”
十二柄飛劍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微微顫動。
“落。”
飛劍緩緩落下,安靜地躺在劍盒中。
面對老劍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歎唏噓,徐鳳年輕輕地喊了一聲“老前輩”後,再無下文。
獨臂李淳罡掀起簾子,望向窗外的風景,笑道:“如你所猜,老夫與王仙芝一戰後,對劍道也好、人生也好,都無遺憾。老夫膝下無子孫,一個老無所依的糟老頭兒,無牽無掛,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輩子也曾年少輕狂,出劍斬不平。可天地之大,豈是老夫一人一劍能擺平的?記得早前有一位詩壇女文豪讚譽老夫‘劍摧五嶽倒’,老夫不屑擔當,不過‘收劍膝前橫’一說,如今細細咀嚼,確是有些滋味。”
徐鳳年一時間百感交集,竟無言以對。
按理說李淳罡借著重返劍仙境界與王仙芝進行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已是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再不濟都可與鄧太阿並駕齊驅,是排在天下前三的武道宗師,正是時候借勢崛起,讓這一個新江湖對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老頭兒卻雲淡風輕,有了徹底退出江湖的心思。這並非他心灰意懶,而是了無牽掛,再無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風骨。李淳罡放下簾子,輕聲笑道:“送你回到北涼,老夫便去與姜丫頭見上最後一面,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話需要老夫幫你轉述?”
徐鳳年搖了搖頭。
李淳罡本就不是在意那些兒女情長的人物,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突然自言自語道:“不知將來誰能收了王仙芝這頭老怪物。”
徐鳳年試探性地問道:“登頂再出樓的白狐兒臉如何?入指玄境的黃蠻兒如何?”
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略一思量,說道:“那白狐兒臉只是出樓的話,還差了一大截,不過再給他一些際遇,再多拿幾個高手練練手,磨礪個十幾二十年,然後去武帝城,倒是可以與王仙芝有精彩一戰。至於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個王仙芝,打什麼打?”
徐鳳年心情大好。
徐鳳年掀起簾子,見外頭風景旖旎,前頭有座青山,青竹滿目,便出聲讓青鳥停下,下了馬車散步,覺得心曠神怡。這是裴南葦與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見到世子殿下,加上遠處風景獨好,都下車賞景。舒羞望著身負重傷有些精神萎靡的年輕世子,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出涼州後一直孕育著什麼,直到在武帝城外,經歷大劫以後的男子終於蛻變,身上那股氣勢渾然天成。舒羞怔怔地望著那背影,一時間有些癡了。
登山拾級而上,青竹夾道,涼風習習,青鳥給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時節的狐裘。徐鳳年本就身材修長,相貌極佳,如此一來更給這位公子哥兒增添了許多出塵氣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葦與慕容姐弟緊隨其後,老劍神李淳罡留在山腳看守馬車,便沒有隨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離職守一次,一邊欣賞竹海,一邊近距離悄悄打量那個背影。當裴南葦望見山腰竟然有一條清澈如鏡的小湖時,頗為驚訝,尤其是湖心有人築樓而居,湖畔有一條楠竹紮成的秀氣竹筏,綠竹倒映,風起竹濤響,宛如仙境。
徐鳳年不打算叨擾湖中竹樓的主人,徑直朝湖邊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腳尖輕輕柔柔地一點,竹子寧折不屈,素來被文人誇為氣節風骨。但此時在徐鳳年腳下溫順彎去,朝鏡湖倒下,彎出一個微妙弧度。徐鳳年停下腳步後,這竿青竹離湖面尚有兩丈餘高度。徐鳳年沒來由地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驟雨敲孤竹,可是民間疾苦聲”,不知道這個情竇初開的小丫頭最近可好?他駐足於竹上眺望開去,湖心竹樓炊煙嫋嫋。
離開武帝城醒來後,收到褚祿山送來的密信,徐鳳年得知騎牛的傢伙總算下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騎鶴下江南,從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說,還駕馭那柄呂祖佩劍飛至龍虎山,與趙黃巢相隔千里撂下幾句話,龍池氣運蓮凋零九朵,轟動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鳳年也不清楚這傢伙到底跟呂祖、齊玄幀有何牽連,對世子殿下而言,只要這個膽小鬼對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歡,你洪洗象便只是武當山寂寂無名的掃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涼,氣吞萬里,三十萬鐵騎對峙偌大一個北莽皇朝,自有與家世相匹配的氣魄。
徐鳳年得到這個據說連皇宮裡的人都議論紛紛的駭人消息後,原本費解趙宣素為何對自己痛下殺手,現在總算有了點兒眉目。匡廬山上趙黃巢天人出竅、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輕掌教洪洗象下武當、天師府龍池變故、龍虎山趙宣素出世、武帝城風波,串成一線,雖然其中肯定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與謀劃,但主要脈絡捋得大差不差。
徐鳳年回過神後,餘光瞥見兩頰粉紅的慕容梧竹俏生生地站在湖邊偷窺自己,只覺得好笑,問道:“聽說武帝城的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圓目,須髯如戟,白髮如雪,氣勢很是生猛,寒來暑往僅穿麻衣,雨雪天氣蓑衣著身,喜好去東海搏殺蛟鯨。膽子小些的人瞧上他一眼就得肝膽俱裂。”
這個問題難住了慕容梧竹,她漲紅著臉,輕聲道:“梧竹當時與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得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鳳年溫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隨口一說,別緊張。”
除慕容梧竹以外的三人,裴南葦刺人得很,沒有半點兒籠中雀的覺悟,幾乎事事都與徐鳳年針鋒相對,感覺比襄樊城內的那位靖安王妃還要有王妃的架子。不過最近幾日始終有舒羞壓著,對伺候人的手段總算嫺熟了點兒,臉色難看歸難看,文火慢燉入味,不過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陰沉,似乎對權力有種畸形的嗜好,徐鳳年猜測自己成為世襲罔替的北涼王的既定事實,遠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懾力,所以不太喜歡慕容桐皇的城府。至於舒羞,人情世故修煉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兩大染缸裡摸爬滾打,早就把純情啊善良啊給大卸八塊丟了喂狗。這位胸口風光無限好的尤物,既然是性命之重都重不過胸脯幾兩肉的王府扈從,徐鳳年勾勾手指也就能與之行魚水之歡,怕是到時候誰占誰便宜還不知道呢。徐鳳年還沒饑渴到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綠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著不加掩飾的愛慕、崇敬之意,情感與心思都遠比弟弟慕容桐皇要簡單清澈。徐鳳年曾救他們姐弟于水深火熱之中,路見不平也好,順水推舟也罷,她都牢牢地記著這份天大的恩情。自劍州牯牛大崗一路行來,她的喜怒哀樂都因眼前的年輕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內,只見他端碗前行至城頭,盤膝而坐,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風流倜儻氣韻,慕容梧竹整個人只覺得醉醺醺的,好像喝了一壺後勁兒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沒緩過神來。在武帝城外,徐鳳年拔刀劈開龍虎山老祖宗的肉身,更是看得她膽戰心驚。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願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對她的動情只是冷眼旁觀。
徐鳳年攏了攏裘子,正準備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的竹門被緩緩打開,從裡走出一位遠望只依稀看得清身段的女子,不過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動。徐鳳年身幾人,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絕代佳人,更別提裴南葦是胭脂評上的美人,可如此讓凡夫俗子垂涎豔羨的花團錦簇場景,在那女子出現後,仿佛在一瞬間就被奪去了大半風采。女子比拼容顏,如同江湖高手的過招,很講究先聲奪人,湖心竹樓中的女子著素衣簪木釵,走到臨湖的青苔石階上蹲下,雙手掬起一捧清水輕輕地潤了潤臉頰,這才轉頭朝徐鳳年這邊遙遙望來。
她並未出聲,只是安靜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始終如空谷幽蘭,遺世獨立。錦衣狐裘的徐鳳年怔了怔,眼裡閃過一抹恍惚,破天荒地猶豫不決起來。裴南葦皺了皺眉頭,隱隱有些不快,倒不是要與那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爭風吃醋,只不過她一向對自己的姿色自負,罕逢敵手,竹樓裡的那位女子憑空出現,終究讓她生出了一些危機感。果然,只要有人,何處不是江湖?徐鳳年長呼一口氣,擺擺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動作,然後,他從腳下的青竹上彈射向竹筏,無須撐筏,楠竹小筏劃開水波,優哉遊哉地駛向湖心。竹筏在離青竹小樓三丈處停下,女子站起身與徐鳳年對視。她的鬢角被湖水潤透,粘在臉頰上,幾滴水珠從她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淺淺水跡,也不說話。
徐鳳年主動開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我見過你。不過那時候我擠在一群向你示愛的青年俠士裡,擠了老半天才殺出一條血路,好不容易冒頭,還被人絆了一腳,摔了個狗吃屎,估計你不會注意到我。”
女子想了想,平靜地說道:“記得那時候你穿得比較……單薄?”
聽到出乎意料的答案,徐鳳年自嘲道:“哪裡是單薄,分明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虧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女子見徐鳳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陳漁。”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輸南宮”,是與白狐兒臉齊名的美人。
徐鳳年一臉溫良恭儉、謙遜靦腆的樣子,柔聲問道:“陳姑娘獨居於此?”
女子沒有心機地笑著點了點頭。
徐鳳年哦了一聲,輕輕跳上岸,接下來的一幕將湖畔那幾人都給驚得目瞪口呆,只見世子殿下彎腰一把扛起竹樓女子,躍上竹筏離開湖心。
女子彎著纖細的腰,腦袋貼在世子殿下的胸口處,徐鳳年低頭看去,兩人恰好對視。無疑,她有一雙靈氣充沛的眸子,世子殿下號稱浪跡花叢二十多年未嘗一敗,閱女無數,什麼樣的絕色女子沒有見過?可這一雙眸子是唯一能與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兒臉的眼神過於冷冽,與他的昔日佩刀繡冬、春雷如出一轍,英氣十足,談不上秀氣和溫和。此時她抬頭凝視著膽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沒有絲毫震驚、畏懼、羞澀之色,眼底蘊藏著一縷淡淡的慍怒之意,足以讓尋常登徒子自慚形穢到拿自己的頭髮吊死自個兒,可惜她撞上了無法無天慣了的徐鳳年。
徐鳳年低頭眯眼,笑容燦爛,豪氣而無賴地說道:“我答應要給弟弟搶個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做媳婦兒,弟媳婦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無波的女子終於露出愕然的神色。
這世上,有當街強搶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擄走美嬌娘做壓寨夫人的山匪草寇,這都不奇怪,但是竟然還有搶美人做弟媳婦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勾起嘴角,搶個女人都能搶得如此霸氣,不愧是北涼世子啊。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入京城,馬夫是一名身穿樸素道袍的年輕道士,談不上有多英俊,背負一柄不與時同的長劍,神情溫和,一看就是好說話的主兒。城門九脊封十龍,巍峨壯觀。馬車裡有名乘客,披裘而坐,靠在年輕道士的後背,聽那年輕道人說京城這座中天之城的種種妙處:京城是如何與昆侖同脈相接的、坐鎮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坐南面而聽天下、內庭東西六宮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修建。年輕道士年紀不大,說出來的道理卻不淺,與美貌女子說天下城池歸根結底是追求與天地互滲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貴的貂裘,像是中等殷實人家裡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雜,不如狐裘華美,京城裡頭喜好攀比的闊綽婦人都是不屑穿這類貂裘子的,非關東雪貂不能入眼。女子閉著眼睛聽著年輕道人語調柔和地嘮叨,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
入了城,她嗅了嗅,輕聲道:“好香呢。”道士轉頭看見一座酒樓,知道她餓了,立即停下馬車跳下來,攙扶著她走入酒樓,揀了個三樓靠窗視野開闊的位置坐下。她只給自己點了一道素菜,再給結伴而行的道士點了一壺酒,這讓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心想:這對外地男女出手也太寒磣了,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帶些銀兩。店小二後悔把這座位讓給他們了。酒先上,道士倒了兩杯,那道素菜燒茄子是酒樓的招牌菜,她便是被這股獨一無二的香味吸引來的。
她夾了一筷子茄子嘗了口,笑得眯起眸子,也幫那道士夾了一筷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橫豎各一刀,切成四瓣兒,刀工很細,剝半頭蒜拍碎,而不是切碎,用小火慢慢煸透,三個茄子下鍋,到上桌也就正好裝滿這只六寸小盤了,關鍵是要讓豆醬、蒜香與茄子的味道相得益彰,而不會誰壓過誰,故而這道茄子賣得比肉貴,咱們沒花冤枉錢。”
店小二原本有些憤懣,聽到女子講解門道後,心情才稍稍轉好,心想:這美豔卻病態的女子還算是個行家。
年輕道士嘗了嘗茄子,沒有說話,只是笑,樣子略顯憨傻。
女子嘗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車馬如龍的景象,托著腮幫遺憾地說道:“要按照你們道家來說飲食,人秉天地之氣而生,所以時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時而成。我本來是個吃貨,不怕胖,到了這個季節可就正是貼補秋膘的好時光啦,只管放開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現在什麼胃口都沒有了,唉。”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眼瞼低斂。這次與她一路遠行,都是她想去哪裡,他便帶她去哪裡,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崇山峻嶺,他都會帶她去飽覽風景,只求她盡興而歸。
在舊西蜀,他帶她看了天下最壯觀的竹海。
在舊西楚,他們去看了西壘壁遺址。
再往南,他帶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支簽,卻是下下簽。
往極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後,她說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樓內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氏,最擅長道聽途說,天子腳下的百姓,帶著股眼高於頂的優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而時下最振奮人心的熱鬧話題,起先是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與獨臂李淳罡那一戰,堪稱江湖五十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場巔峰之戰。緊接著武當山姓洪的年輕掌教下山,聽說他好像有那飛劍千里的神通,傳言那道士更是呂祖轉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讓道教祖庭龍虎山失了顏色,最聳人聽聞的莫過於那位陸地神仙才下山沒多久,便帶著一名女子陸續去了幾大春秋亡國境內,一劍接一劍,將舊西蜀、東越剩餘不多的一點兒氣運柱斬塌了。到後來二人西去昆侖,天下數百名頂尖的煉氣士都蜂擁前去,希冀親眼見證那名仙人一劍斬氣運的雄渾氣魄。有隱秘消息迅速傳入京城,那道人一劍揮出,粗如山峰的氣運柱子便支離破碎,讓世間千千萬萬的聽者瞠目結舌,都好奇天底下莫非真有如此不飛升卻勝似登仙的仙人?
酒樓內有人唾沫四濺地說道:“別看那武當掌教表面上年紀輕輕,其實活了可有好幾百歲了,最起碼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個甲子!”
立馬有人疑惑地問:“那豈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樓還年長得多?既然這般年邁,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這人真有神通,哪裡輪得到龍虎山的人做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這位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曉?!”
無數人點頭附和:“確實。”“理該如此!”“聽說道門裡大真人都會賤物貴身,志在抱樸,不在意那俗世虛名。”
將所有議論聽在耳中,臨窗托著腮幫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桌對面的年輕道士,眼神促狹。
年輕道人紅了紅臉。
街道外響起雷鳴般的馬蹄聲,砸得地面一陣轟動,好似地震。
臨窗的幾桌食客都探頭望去,嚇了一大跳,竟是難得一見的皇城精銳羽林軍出動,而且看架勢可不止幾十鐵騎。羽林軍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衛,戰力堪稱舉世無敵,一時間街道上鐵甲森嚴。馬隊好像沒有盡頭,沒多久就佔據了京城整條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衛皆是劍拔弩張,帶頭的幾位將軍更是京城裡權勢與聲望皆炙手可熱的功勳武將,除去甲士,還有無數大內高手隨行,如臨大敵。今天這排場恢宏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明眼人都瞅出了一絲深陷戰爭的濃重戒備之意,這更讓人倍感驚訝:難道天底下還有人敢在京城造次?這得吃多少個熊心豹子膽,有多少條命才行?
外行看熱鬧,唯有真正的內行才能看出門道,除去近千羽林衛甲士與幾近傾巢而出的大內高手,更有數十位王朝內一等一的大煉氣士凝神屏氣。
女子歎氣道:“回了吧。”
年輕道士點了點頭,溫柔地問道:“想去哪兒?”
女子笑道:“去武當山,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撐不住了哦。”
年輕道士問道:“騎鶴出城,還是乘馬車?”
女子來了孩子心性,眨了眨眼,問道:“乘馬車的話,是不是會給你惹麻煩呀?”
年輕道士搖搖頭,輕聲道:“不會啊。”
女子猶豫了一下,緩緩起身。
年輕道士紅了臉,主動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們一同走出酒樓,當負劍道士出現在街道上時,那些當今最拔尖的煉氣士都不約而同地往後撤退一步,連帶著以悍不畏死著稱的羽林軍都大氣不敢喘。
年輕道士輕輕地將女子抱上馬車,掉轉馬頭朝向城門,對滿街鐵甲視而不見,一手抓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涼的手,平靜地說:“讓道。”
一名武將壓制住躁動不安的駿馬,怒道:“大膽武當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內不守規矩?!”
滿城譁然。
那年輕道士淡然地道:“貧道不知你們的規矩。至於你們的王法,再大也大不過貧道身後的劍。”
出聲的中年武將身邊有一位年輕甲士,手提一杆銀槍,聞言便要策馬前沖,被武將伸手攔住了。
女子柔聲道:“走吧。”
道士的臉色頓時緩和了,點了點頭,握緊她的手。
街道上的所有馬匹刹那間全部跪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毫無規矩可言。
這一日,武當洪洗象與徐脂虎出城離京,無人敢攔。
這一日,天下盡知那名愛穿紅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當小蓮花峰,雲霧繚繞。
陳繇、宋知命、俞興瑞三位在武當輩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遙遙並肩站立,將山巔留給那對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覷,有驕傲、有遺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老掌教的師兄,便只有李玉斧一名新上武當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與他們說了一件事情,足可謂江湖五百年來最匪夷所思的一樁壯舉。
不管心中如何萬般不舍,陳繇等師兄都不願去阻撓。
年輕道士與紅衣女子肩並肩地坐在龜馱碑底座邊緣,她搖晃著腳,並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望著雲海中的七十二峰,哀傷地說道:“騎牛的,可能我沒辦法陪你一起變老啦。”
那年他十四歲時,兩人初遇。
在江南重逢後,她深知自己活不長久,可當她騎上黃鶴時,只覺得此生再沒有遺憾了。
他帶她遊遍了天下。
她見他沒有動靜,皺了皺鼻子,扭頭敲了敲他的腦袋,問道:“怎麼,還傻乎乎地等下輩子找我嗎?你傻啊,不累嗎?”
年輕道士想了想,只是搖頭。
她一下子紅了眼睛,咬著嘴唇問道:“你不打算再等我了嗎?”
騎牛的年輕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的臉頰,擦去她的淚水,眼神溫暖地說:“如果我說讓你等我三百年,你願意等嗎?”
她毫不猶豫地說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換我等你三百年,當然可以啊。”
再相逢後僅限於牽手的年輕道士壯起膽子輕輕地抱住她,笑道:“好。”
她環住他的脖子,呢喃道:“真是個膽小鬼。”
他問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將軍與世子殿下了?”
她笑著搖頭:“不看,怕他們傷心,怕他們流眼淚。”
年輕道士深吸一口氣,等女子依偎在他懷中,那柄橫放在龜馱碑邊緣的所謂的呂祖佩劍出鞘,沖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達天庭才肯罷休。
九天之雲滾滾下垂,整座武當山被紫氣繚繞。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女子騎鶴入天門。
呂祖轉世的年輕道士盤膝坐下,望著註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墜一劍,笑著合上眼睛。
陳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淚縱橫。
劍落後,有一虹從年輕道士的頭頂生出,橫跨大小蓮花峰,絢爛無雙。
千年修行,他只求與她再見。
第二章 一劍破甲兩千六 滿城盡懸北涼刀
世子殿下一行人歸途稍稍做了轉折,來到廣陵江。
此時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觀潮遊客來自天南地北,盛況空前。春秋大定以後,再無先前般國界割裂現象,士子負笈遊學和遊俠帶劍闖蕩都暢通無阻,順帶著探幽賞景也都越發風靡。廣陵大潮與峨嵋金頂佛光和武當朝大頂並稱“當世三大奇觀”。大燕磯是一線潮的最佳觀景點,冠絕天下,今日更有廣陵水師檢閱,藩王趙毅會親臨壓陣。廣陵巨富與達官顯貴都拖家帶口地前來觀潮,與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數雖少,卻自然而然地佔據了十之七八的上好觀景位置,擺下幾案、床榻,放滿美酒佳餚及瓜果,邀請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談笑風生指點江山。
當潮水湧入喇叭口海灣時,會有一條隸屬廣陵水師的艨艟帶領潮頭而入,兩岸綿延十裡,皆是車馬華裳。大燕磯檢閱臺上由廣陵王趙毅一聲令下,依稀可見小舟與潮頭前來,擂鼓震天,潮水與鼓聲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見到霧濛濛的江面上有一白線自東向西移動,白虹橫江,潮頭也隨著推進漸次拔高,抵達大燕磯附近,最高可達四丈,鋪天蓋地的。
世子殿下來得略晚,江畔適宜觀潮的地點早已紮滿帳篷或者擺滿桌案,而聽到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已經可以猜測到那艘弄潮艨艟馬上就要臨近。他只得棄了馬車,讓舒羞與楊青風留在原地看守。不過,分離前世子殿下笑著提醒兩位扈從不妨坐在車頂觀景。青鳥手中提有一個小壇,腰間懸了那柄呂錢塘的遺物赤霞劍。徐鳳年走在最前面,慕容梧竹身子骨嬌弱,被他牽著,以她那隨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沖散了都沒臉皮出聲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側,一些個喜歡湊熱鬧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動手,就被慕容桐皇或一巴掌扇了過去,或者抬腿狠踹,動作毫不含糊。吃悶虧的浪蕩潑皮大多想立馬從這小娘子身上討回便宜,只不過見到為首的徐鳳年身著錦衣狐裘,立即蔫了,訕訕地縮手另尋目標,揀幾個軟柿子下手。反正觀潮人海中多的是受欺負後悶不吭聲的小家碧玉,他們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在竹海中被擄來的陳漁與裴南葦一樣,頭戴遮掩密實的帷帽,身段妖嬈,猶勝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過這兩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緊緊跟在世子殿下身後,右有慕容桐皇一路將耳光扇得啪啪響,左有婢女青鳥用劍鞘清掃障礙,沒誰能夠近身。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負責殿后,沒他什麼事情,很多時候眼光丟在那陳姓女子身上,準確來說是她的小腰上。老劍神有百年的閱歷,仍不得不承認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還要出彩,這一點饒是李淳罡不服氣都不行。老劍神這段時日忙著欣賞裴南葦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這對並蒂蓮,大飽眼福,但看得最多的還是那姓陳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細軟腰肢,嘖嘖,當真是讓觀者動神。女子風情如何,看靈氣,觀其眼眸,看風情,還得看那承上啟下的腰肢呀,姍姍而行,小腰搖擺的幅度太大則妖豔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顯小家子氣,這便是舊話“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處。
但這陳漁美是絕美,老劍神讚歎秀色可餐之餘,卻有一絲疑慮。她出現的時機、地點都太巧,被徐小子擄搶後表現得過於平靜,已經超出大家閨秀處變不驚的範疇,觀察氣機,這名渾身上下透著玄機的絕色女子並非習武之人,畢竟天底下能有幾個返濮歸真的老狗趙宣素?試問她的憑仗到底何在?李老頭兒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沖出人海,再往前便是被廣陵豪族霸佔的江畔,有許多虎背熊腰的健碩僕役環胸站立,威懾百姓,一些個大門閥子弟聘請了諸多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客卿,佩劍懸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樣。兩片區域涇渭分明,這與報國寺曲水流觴名士不屑與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極為相似。
徐鳳年約莫是沾了身邊佳人美眷的光,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圈真空地帶,到了這裡,不需要踮起腳去觀潮。李老頭兒負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線潮,神情蕭索。當年他一人一劍睥睨天下,在廣陵江上馭劍踏潮頭而行,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年邁,他馭劍越發純熟,卻半點兒想要木秀于林的心思都沒有。
這位如今閑來隻喜歡摳腳的老頭兒並不清楚當年他做此壯舉後,引來無數江湖豪俠陸續在廣陵江上展露鋒芒,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頭,有劍俠泛舟對抗潮水,還有膂力驚人的神箭手連珠迭發,與大潮相撞,激蕩起千層浪。當年呂錢塘成名前在江畔結茅練劍十餘年,不正是仰慕劍神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的丰姿嗎?可惜趙毅入主舊西楚疆土後,廣陵水師龍盤虎踞於此,哪兒有嫌命長的江湖人士敢來擺弄高手架子?廣陵水師不論規模還是戰力,在王朝水師中都穩居第一,遠非青州水師那類繡花枕頭可以相提並論的,一旦開戰,估計給廣陵水師塞牙縫都不夠。每年檢閱,除了大藩王趙毅在大燕磯上俯瞰眾生,最出風頭的一定要數那象徵廣陵水師的弄潮兒,獨自一人駕艨艟過江。
此刻兩岸的眾人望去,艨艟巨艦一毛輕。
一名青年將軍按劍而立,甲胄鮮明,英姿颯爽,引來無數小娘、閨秀心旌搖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為壯觀,去逛任何一座寺廟或道觀,放眼望去,滿壁滿牆皆是詩詞書法,便是一些漏風漏雨的寒磣客棧,都可見著各種懷才不遇的文人所寫的羈旅文章,因此她們實在看了、聽了太多同齡士子的詩詞歌賦。眼下那位,論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賜同進士出身,且寫得一手絕妙草書,號稱“一筆書”,紙上不管是十字還是百字,從來都是一筆寫就,毫無雕飾;論武,曾經在校場上贏下廣陵王府的一位劍術大客卿。此人文韜武略俱是一等風流,無疑是廣陵當之無愧的頭號俊彥,連跋扈的廣陵世子都心甘情願與之結拜為兄弟,並尊其為兄長。
當艨艟駛過,許多準備好的篝火蘆花被遊人使勁兒甩入廣陵江,向廣陵龍王祈福。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門閥中的男男女女,尋常百姓撐死了帶上一束蘆花,大多數離江畔有些距離,哪裡有膽量丟擲篝火?萬一他們氣力不足,沒丟入廣陵江,而是砸在了豪奢子孫們的帳篷、幾案上,少不了要被結實地毒打一頓。這不,一些壯著膽子扔蘆花的庶民惹來禍事,來不及逃竄便被凶僕惡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還不敢出聲,只能鼻青臉腫地爬回人堆裡。徐鳳年本就是王朝裡駡名最多的大紈絝,見怪不怪,也沒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兩耳不聞不平事,只是抿起涼薄嘴唇,裹著一襲如雪的裘子安靜前行。他眼前有兩堆觥籌交錯的世族子弟,有幾個健碩的僕役來阻擋去路,均被青鳥一言不發地拿劍鞘拍飛了,在空中旋轉了兩圈才墜地,個個當場昏厥。
徐鳳年不理睬幾名廣陵世家子的聒噪氣,走到江畔。恰好一線潮湧過,他從青鳥手中接過罎子與赤霞大劍,先將裝有呂錢塘骨灰的罎子丟入江水中,再一劍擲出擊中小壇,骨灰撒落於潮水中。
對呂錢塘的陣亡,徐鳳年談不上如何悲慟,只不過既然應承下那名東越劍客的遺願,總要按約完成才行。徐鳳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著滾滾前奔的潮頭,輕聲道:“都說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難怪你臨死要破口大駡。”
徐鳳年站起身,發現陳漁望著艨艟戰艦上的男子的背影,有帷帽遮擋,看不清她的臉色,但給人異樣感覺。
徐鳳年斜瞥了一眼那幾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廣陵貴族子弟,等他們下意識地驚嚇閉嘴後才轉頭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地笑道:“怎的,你的相好?”
她淡然搖頭道:“他曾提及書法與劍術的相通之處,見解獨到。草書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筆勢開合聚散,放在劍術上,假若瑰麗雄奇,不如……”
徐鳳年很沒風度地打斷她的話,說道:“紙上談兵,無趣得緊。”
陳漁不再說話,一笑置之。
對牛彈琴。
徐鳳年雖說度量小、心眼兒窄,不過還剩下點兒自知之明,自嘲道:“咱們啊,的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陳漁,既然咱們已經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說,你可曾有心上人?”
陳漁平靜地問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聽到從美人嘴裡說出一個殺氣凜冽的“宰”字,別有韻味,徐鳳年大言不慚地哈哈笑道:“你這性子我喜歡,做我弟媳婦正好。”
陳漁望向大燕磯,那裡有個一身蟒袍幾乎被撐破的臃腫男子,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徐鳳年笑眯眯地問道:“別嚇唬我,你跟廣陵王趙毅都有牽連?”
陳漁臉色如常,沒有作聲。
徐鳳年雙手插入袖口,輕聲道:“走了,回北涼。”
陳漁沒有挪動,猶豫了一下,說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攔不住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玩味著說道:“誰這麼蛤蟆亂張嘴,動不動就要吞天吐地的?”
陳漁盯著世子殿下的臉龐,沒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鳳年的臉色古怪起來。
陳漁彎腰拾起一束掉在地上的蘆花丟入廣陵江,說道:“我三歲時便被龍虎山與欽天監一同算了命格,屬月桂入廟格。”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老頭兒沒好氣地說道:“不是當皇后就是當貴妃的好命。”
徐鳳年哦了一聲,沒有下文。
一線潮潮頭每推進一段距離,身邊有美婢筆墨伺候的士子騷客揮毫寫完詩篇後,就要由友人大聲朗誦出來,贏得滿堂喝彩以後,再將詩文連同宣紙一起丟入廣陵江。說是即興成賦,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精心雕琢的詩詞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裡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觀潮之前很長時間就在絞盡腦汁地想,更有一些無良的人乾脆砸下金銀向寒族書生買些,一字價錢幾許,就看買家出手的闊綽程度以及賣家的文字檔次和質量了,少則十幾兩,多則黃金滿盆。
北涼世子早年是這個行當裡最負盛名的冤大頭,聽到跟隨大潮連綿不絕的吟誦聲,自然熟諳其中門道。不斷有士子出口成章,文章朗朗上口,與廣陵江上水師雄壯的軍姿交相呼應,還真有那麼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讓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趙毅的威勢之下。
徐鳳年沒有讓陳漁如願以償地在那個話題上刨根問底,只是抬頭瞥了一眼廣陵王趙毅,看那模模糊糊的體形,真像一座小山。這頭肥豬身下壓過的春秋亡國的皇后就有兩位,至於淪為階下囚的公主、嬪妃就更是不計其數,手指加上腳趾都未必數得過來。當初趙毅領命壓陣廣陵,傳言每隔幾天就有前幾日還是皇室貴胄的華貴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釵的吞釵,上吊的上吊,其惡名遠播王朝上下,與北涼的褚祿山不分伯仲。
不過,若是以為趙毅只是個糟蹋貴族女子的好色之徒,還真是小覷了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驍所在的貧瘠北涼與燕剌王所在的蠻荒南唐,民風彪悍,北涼更有控弦數十萬的北莽虎視眈眈,但平心而論還是數西楚、東越兩大皇朝舊地的廣陵最難以招安。西楚士子風流舉世無雙,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廣陵王趙毅若是沒點兒真本事,只知血腥鎮壓而不知籠絡人心,天下賦稅十出五六的富饒廣陵早就滿目瘡痍了,這對帝國的財政運轉無異於一場災難。當今天子的兄弟雖不能說個個都雄才大略,卻還真沒有庸碌之輩,離陽王朝能夠問鼎江山,除了命數,也是趙氏人力使然。
正當世子殿下完成了呂錢塘的遺願準備離開江畔時,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聲驟然響起。徐鳳年轉頭看去,皺了皺眉頭,竟有甲胄鮮明的幾十輕騎策馬奔來,於人海中硬生生地斬波劈浪般開出一條空路,許多躲避不及的百姓當場被戰馬撞飛。三十餘騎兵馬術精湛,佩刀負弩,十分惹眼。趨利避害是本能,徐鳳年身前百步之內的觀潮百姓,早已推搡著閃出一條可供雙馬並駕的路。
為首的一位體格健壯的騎士倒提著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猙獰,一眼便盯住了在岸邊駐足的徐鳳年,驀地加重力道一夾馬腹加速往前沖。緊要關頭,一名興許是與爹娘走散的稚童不知為何倒在了道路上,大聲哭啼著。那持矛的騎士卻半點兒勒韁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嘴角獰笑,讓人看得毛骨悚然。馬道兩邊分別是廣陵士族子弟與尋常百姓,沒有人敢觸這個黴頭,一來誰不知廣陵王麾下的游隼營負責陸上安危?再者便是他們想要做些什麼,委實有心無力,廣陵多文人,可沒有銅身鐵臂去攔下一匹疾馳的戰馬,急著投胎不成?
書生的一支毛筆如何當面抗拒武夫的長矛?
這時,夾雜在人群中的一名遊俠模樣的青年怒喝一聲“不可”,雙手按在身前兩名百姓的肩膀上,高高躍起,想要攔馬救人。這位俠義心腸的武林中人顯然是從外地來的,小看了那名馬上將領的恐怖武力以及廣陵王麾下甲士的冷酷性情。不等他出手救人,將領一矛挑起,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這人直直撞上了矛尖,血濺當場,可憐才開始遊歷江湖的遊俠瞬間斃命。將領將鐵矛一抽,屍體便重新墜回人群。
不過是眨眼的工夫,碗口大小的馬蹄就毫不猶豫地要踩在那名孩童身上,這蓄勢狂奔的馬輕而易舉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兩個血坑來。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者有之,光顧著驚駭畏懼者更有之。騎士殺人抽矛後,朝遠處那名一身富貴氣質的年輕公子投以示威的凜冽眼神,只是瞳孔劇烈收縮,比起方才應對那名莽撞江湖兒郎要驚訝百倍。眾人只瞧見內裡錦衣、外面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飄逸,腳尖如蜻蜓點水,幾次觸地便來到哇哇大哭的稚童的身後,彎腰拎住其衣領往胸口一攬,然後一個無比瀟灑的急停,修長的身體微微後傾,面朝高坐於馬上的武將,腳步不停地往後掠去。武將心中湧起一股狂躁與憤怒之意,這小子竟敢在自己的矛下擺弄俠士風範?
馬上的武將再提鐵矛,借著馬勢往那名公子哥兒的胸口刺去,喝道:“豎子找死!”
不見那公子如何發力,只見他回撤的速度驟然提升至極致,迅捷如一道白虹,當下便與戰馬拉出很長一段距離,將驚嚇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邊。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位強攖鋒芒的公子哥兒救人以後,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由那名青衣青繡鞋的女婢輕輕接住,他本人再度迎頭沖去。
長矛來勢洶洶,方才展露的救人手法讓人賞心悅目的公子哥兒面無表情地握住矛尖,沒有任何言語,突然他往後猛然一拽,竟助長了駿馬往前沖的勢頭。下一刻正當眾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時,這名像翩翩佳公子遠多於江湖遊俠的年輕男子身體驟停,爾後微微躍起,按住戰馬的馬頭往下壓!
周邊無數旁觀者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起碼得有小兩千斤重的優質戰馬被攔截後,竟寸步不能再向前,馬頭朝地面砸去,前蹄轟在石板上,哢嚓一聲齊齊折斷,後半身身軀扭曲,馬背上的武將連人帶矛被摔出去老遠。以他的本事,他本不該如此狼狽,只是這名公子哥兒的手段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溝裡翻了船,武將正要借著長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籠罩全身的冰冷殺機。他才準備不顧大將風度地做出近乎潑皮無賴的對敵措施,就被那位看著秀氣婉麗的青衣女婢一抬腳將他的頭顱踏入地裡,死狀比那名遊俠還要淒慘。其餘騎士的卓絕馬術在這個時候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所有人幾乎同時勒馬停下,一時間馬嘶聲刺破耳膜。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幾個眨眼的工夫內,局面便徹底顛倒。
那名臉色漠然的錦衣公子腳下倒著那匹與主子先後斃命的戰馬,他輕輕拍了拍手,望向其餘憤怒與畏懼之色交織在一起的騎兵,沒說話。一些個小心翼翼地從人牆縫隙中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妙齡女子,沒多久前還在癡癡地眺望江中艨艟上的偉岸男子,這時候滿心已經是這位公子哥兒的臉孔。畢竟對這些小家碧玉而言,廣陵江上那位文武雙全的弄潮人太過可望而不可即,他的種種神乎其神的事蹟只是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罷了,最多捧起《東廂頭場雪》這類才子佳人的愛情小說時,代入小說裡的淒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淚,感觸一些自家身世,不會真以為自己能與那般才情驚豔的公子春宵一度,不會真有那癡情公子于良辰美景叩門輕喚,因此遠不如此時親眼所見來得刻骨銘心。
那公子似乎沒那個耐心對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鋒芒氣勢的馬隊下意識地後撤一步,正當輕騎回神後羞憤不已時,一陣格外沉重的馬蹄聲響起,騎士們松了口氣,知道正主來了,紛紛讓道。
一匹有著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寶馬緩緩行來,以它的出眾腳力本不該進行得如此艱難,實在是騎在馬背上的那人體重嚇人,相貌跟廣陵王趙毅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奇醜稱不上,就是臃腫,馬背顛簸,一身細膩精緻到近乎煩瑣的服飾都沒能遮住他顫抖的肥肉。汗血寶馬在王朝內撐死不過百來匹,扣除皇城裡的二十來匹,京城裡的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武將勳臣,這幾類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誰,便是一條狗,只要有資格坐在這種長途奔跑後滲出血漿的駿馬上,都有大把的人願意認其為祖宗。汗血寶馬身後還有一匹也是千金難購的青驄寶駒,上面坐著容顏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兩匹馬下有一名僕役,馬停下後,這人趕緊踮起腳與主子竊竊私語,對著慕容姐弟這邊指指點點,根本不將那膽敢跟游隼營騎卒較勁的年輕公子放在眼裡。做奴才的如此,更別提那胖子了,從頭到尾沒看過舉動足夠駭人的傢伙,只是笑眯眯地盯著幾位身段一位比一位妖嬈的女子,瞪大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的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蘇造工出品的昂貴衣服。
眾人在心中哀歎。
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駕到,便是神仙都沒法子在廣陵活下來了,一時間再看那名俊逸的公子哥兒,眾人心中只有冷笑。人心反復,何其精彩。
胖子終於記起胡亂擦去嘴邊的口水,大手一揮道:“搶了!”
那名僕役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諂媚討好與狐假虎威,一聽到主子把“聖旨”頒發下來,一改原先的卑微姿態,挺直了腰杆,趕忙轉頭望向那群辦事不力的游隼營騎卒,罵道:“一幫沒用的玩意兒!沒聽見咱們世子殿下發話嗎?利索點,搶人!”
囊括整個舊西楚王朝與小半個東越國的廣陵,士子的書生意氣可謂天下最重,這些年雖說在廣陵王治下也有豪閥子孫欺男霸女的情況,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齷齪行徑大多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沒誰會傻乎乎地在觀潮盛典上、在無數世族子弟的眼皮底下辦這種事。京城國子監的三萬名學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廣陵出身的讀書人為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左僕射身份執掌門下省,成為廣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針,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無法紀,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廣陵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趙毅的嫡長子趙驃,典型的“虎父犬子”,沒繼承藩王老子的韜略,只學會了趙毅的好色貪食,在欺占、淩辱女子方面,僅就數目而言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廝去年瞅上了一位臨清郡守的兒媳婦,足足追了兩個郡,最後帶著一幫鷹犬惡奴破門而入,在府上便剝光了那才入門沒多久的小娘子的衣裳。事情鬧到廣陵王那邊,結果堂堂胸口官補子繡文雀的正四品郡守被趙毅用一柄玉如意當場打殺了,緊接著一名前往京城告狀的骨鯁言官才出家門便被攔路截殺。趙毅、趙驃父子的跋扈,能不讓人透骨心寒?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趙驃,你要跟我搶女人?”
廣陵世子殿下趙驃驚訝地咦了一聲,似乎感到有趣,肥胖的身軀微微前傾,終於注意到這位外地人,問了一個很符合他的作風的問題:“你認識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熟。”
趙驃翻白眼道:“那你廢什麼話?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兒心情也好,搶了你幾位女人,回頭從王府還你幾個本世子玩膩了的丫鬟。”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這頭肥豬怎的跟靖安世子趙珣一個天一個地?他重量有後者的兩倍,可趙驃腦子裡的貨估計只有趙珣的一根手指頭那麼大。相信若不是有廣陵王趙毅護短,趙驃身上這三百來斤的肉都賣不出幾文錢。
趙驃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嘿,本世子這輩子只佩服一個人,那就是北涼的徐鳳年,徐哥哥!”
有感而發後,這位世子殿下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滾開?本世子搶你的女人,那是給你小子天大的面子,再不識趣,就將你剝皮丟入廣陵江。”
與世子殿下相處,近朱者赤說不上,說是近墨者黑,想必徐鳳年也會捏著鼻子承認。
自打與世子殿下在劍州邊境偶遇,生性膽小的慕容梧竹此時哪怕已經依稀猜測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懼,很難想像這位閨女原本連上徽山成為百歲老人的床榻玩物都會認命。在她以往的人生裡,雖說自己出身劍州士族,但一郡長官對她來說便已是權勢滔天的大官兒,這才幾天時間,登徽山牯牛大崗、拜訪武帝城,仿佛把一輩子都活夠了。當徐鳳年悍然出手按下馬頭,救下稚童時,慕容梧竹只覺得世上千萬人,遇上他一人便足矣。只是她沒來由地傷春悲秋起來,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聰慧,不如裴南葦漂亮,不如青鳥姐姐武力超群,能為他做什麼?
在慕容梧竹莫名傷感時,一名有著中人之姿的婦人踉蹌著跑出人群,死死地抱住孩子,卻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撲通一聲跪下,朝遠處乘坐在汗血寶馬上的趙驃磕頭,哭訴著她並不認識這群人,孩子驚擾了將士們的軍機要事,乞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頭不止,額頭青腫,旁觀者面面相覷後便釋然,理該如此,並不覺得這名少婦的忘恩負義有何不妥。在廣陵轄下,道理全由廣陵王說了算,王法可不就是趙氏一族的家法嗎?
一些個暗自忌妒徐鳳年的風采的年輕士子要麼搖扇,要麼竊竊私語地猜測徐鳳年下場如何可悲,心情十分愜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雖說與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地算是進了北涼的染缸,但心性還是單純如未曾落筆潑墨的白宣,聽聞婦人的違心言語,怒極的她漲紅了臉,小跑過去一巴掌扇在那婦人的臉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訓斥人,婦人被打蒙了,停止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了起來。
一名猶豫不決戴著秀才頭巾的男子躲在人後,硬是不敢出現,應該是那婦人的丈夫。他見到這絕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家娘子的臉上,自己的臉都開始火燙滾滾,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出去,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那邊馬上的廣陵世子殿下趙驃,再看了一眼馬下的英俊公子,只希望這些他一介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家三口下刀,更是悔青了腸子:這趟不該來觀潮。
徐鳳年回頭望向捧著狐裘的青鳥,不需出聲,與他心有靈犀的青鳥就來到了瑟瑟發抖的婦人身前,冷冷地說了一個“走”字。兩腿發軟的婦人慌張起身,拉扯著孩子頭也不回地鑽入人群,與夫君相會後,擠開人群就打道回府。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那位公子一眼,至於心中到底是愧疚還是慶倖,天曉得。
在廣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會,世子趙驃必定會安插許多專門負責找尋俏娘子的游哨。這些走狗的嗅覺極其敏銳,一般而言總能讓殿下滿載而歸,否則以趙驃的體形,不管是乘車還是騎馬,出行一次何其艱辛勞苦?趙驃除了孜孜不倦地獵色,還相當會斂財,府上專門有一名管家負責點評周邊家族裡女子的姿容,若是誰不想被他帶回廣陵王府壓在胯下,就得孝敬大把的銀子,即便是幾乎算與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周刺史的大公子,也沒辦法逃過一劫,就因為他有個與他門當戶對並且水靈誘人的媳婦兒,一文錢不可少地交了七八萬兩“貢銀”,只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無欺,公平得很”。
可見趙驃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銀子也罷,難看到了何種境界。廣陵王趙毅偏偏對此喜歡得緊,笑言自己這位嫡長子是一頭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的福氣嘛。
趙大世子見眼前這人沒有動靜,本就少到可憐的耐心徹底消失,做了個手勢,便不再理睬馬前的同齡人,只是抬頭伸長脖子盯著慕容梧竹,掃視一遍,竟然還是一對姐妹花?世間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絕美並蒂蓮?老天爺待本世子不薄啊。他再眯眼看下去,越發驚喜,還有兩位戴帷帽的娘子,雖說看不清臉蛋兒,但僅看身段已是銷魂至極,至於那秀氣的青衣女婢,氣質也十分不俗啊。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竟如此幸運,這幾位品相超乎尋常的姑娘,可是能讓本世子好生應付大半年的無聊時光了。
趙驃口水長流,嘖嘖道:“小娘子們,快到本世子的碗裡來,本世子最心疼美人了,一定會慢慢吃,慢慢嘗。”
徐鳳年瞥見灰衣老者下馬,有動手的意思,總算開口說道:“趙驃,事先說好,你要搶我的女人可以,可別到時候美人沒到你的碗裡去,你身上倒是有幾斤肉到了我的碗裡來。”
趙驃破天荒地正兒八經地看了這位外地人一眼,習慣了被擄搶女子以及她們家人的哭天喊地,實在是無趣無味,這讓世子殿下總有一種高手寂寞的憂鬱感。廣陵境內,誰不是一見到他身後的陣勢就嚇破了膽?偶有不缺骨氣的高門世族子弟,也是徒勞反抗被血腥鎮壓後說著報應之類的廢話,還真沒有在他身前能不嘴唇發抖地說話的英雄好漢。記得前些年有一對據說很被江湖人士稱道的神仙俠侶遊覽至廣陵,起先世子殿下沒帶多少扈從,吃了點兒虧,立馬回府帶了十幾位客卿與三百鐵騎將那對試圖逃竄的狗男女堵在了邊境上。他先是當著那位大俠的面與那位女俠來了一場“活春宮”,接著當著那女俠的面剝了她夫君的皮,最後拿一根長矛將他們的身體刺透穿在一起,好心好意地讓他們做了對亡命鴛鴦。至今趙驃仍然記得那位身子豐腴的女俠的淒豔眼神,以及那名所謂的俠士的含恨淚水。趙驃咂摸一番,真是得勁兒,這可比平常寵倖誰家的女子來得暢快多了,真是餘味無窮啊。
趙驃想到這裡,對那幾位女子就越發眼神炙熱,開始尋思幾種只是想到卻沒實施的新鮮花樣。想著想著,他便習慣性地將一根手指伸入嘴中,含混不清地說道:“可惜沒機會見到徐哥哥,聽說他的梧桐苑裡有好些尤物,否則大可以拿來切磋切磋。再說了,徐哥哥還有兩位姐姐,本世子誠心以禮相待,不介意分享自家那些個女子,想必徐哥哥也應該出手大方些,把兩位姐姐與整座梧桐苑的女子都送出才算厚道。”
趙驃依然自言自語道:“要是徐哥哥不願意、不厚道,如何是好?”
趙驃歎息一聲,拔出手指,手指上沾了無數口水,臉上笑意滿滿,眼神則陰森至極:“北涼啊,好遠的,本世子沒那氣力遠遊討要,可若是到了廣陵,可就容不得徐哥哥他小氣了。”
回過神,見到給自己辦事一直無往不利的灰衣老者已經走向那人,趙驃扭了扭脖子,拭目以待。
趙驃只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兒臉色平靜地朝自己伸了伸手,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做啥?”
徐鳳年沒有說話。
慕容梧竹無意間瞥見青鳥姐姐竟然翹了翹嘴角。
最不起眼的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緩緩走入眾人的視野,沒好氣地說道:“好好一條廣陵江,甲子前還是天高江闊,這會兒竟然如此晦氣,連老夫都看不下去了。徐小子,那條走狗和三十騎歸我,那頭死豬就歸你了!老夫醜話說在前頭,你不從他身上割下幾斤肉,以後甭想老夫浪費精氣神。”
糟老頭兒才說完話,一幕令人瞠目結舌的殺戮便發生了,三十騎連人帶馬都被無形的劍氣絞爛,至於那名有著高手風範的灰衣客卿,還沒來得及動嘴,更別說動手,一顆腦袋就好像被看不見的利器削了去!
不見任何動靜的老劍神繼續說道:“有真正的高手要從大燕磯趕來了,你小子要是不想被幾千鐵騎追著跑,就馬上動手。”
徐鳳年笑了笑,只是伸臂一抓,竟從地上一具騎卒的屍體手中取了一柄劍。
馭氣駕物?
一直冷眼旁觀事態發展的陳漁微微眯起眼。
總算不是太愚蠢的廣陵世子二話不說,掉轉馬頭就要跑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娘子。
徐鳳年大踏步前行,一手扯住馬尾,將往前沖的汗血寶馬拉扯得前蹄高揚,上馬時需要三名僕役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攙扶的趙驃根本沒有馬術可言,立即向後摔在地上。
徐鳳年拿劍鞘刺在這名同是王朝有權勢的世子殿下的脖子上,讓其無法動彈,在趙驃的手臂上一劍削下足足三兩肉,笑眯眯地說:“瞧瞧,你的肉到我的碗裡來了,不騙你吧?”
鬼哭狼嚎聲響起。
第二劍徐鳳年在趙驃圓滾如柱子的大腿上切下有半斤肉,臉上還是迷死女子不償命的笑臉:“對了,我就是你的徐哥哥。”
肥豬世子撕心裂肺地叫著,掙扎得厲害。徐鳳年將劍鞘換了地方,死死地釘在趙驃的腦門上,眾人只見這位世子殿下四肢掙扎、翻滾,頭顱卻動不得。
徐鳳年的第三劍在趙驃的左臉頰上割下一塊肉,然後笑問道:“疼不疼?”
看趙驃屁滾尿流的模樣,可想而知,徐鳳年哦了一聲,又在其右臉頰上一劍剁下:“看來挺疼。”
趙驃褲襠濕透,口吐白沫,徹底疼昏過去。
老劍神微笑道:“徐小子,馬上就有人來了,悠著點兒。是走是留,你說。”
“青鳥,去馬車上拿繡冬、春雷。”
徐鳳年說完,轉頭對李淳罡笑問道:“老前輩可敢與我去大燕磯觀潮?”
李淳罡愣了愣,哈哈大笑,那叫一個豪氣:“當年吳家九劍破萬騎,老夫一人便能頂他們九個!”
陳漁本以為這人闖禍以後就要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離廣陵。
北涼世子殿下又如何?這裡是廣陵,是藩王趙毅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地盤,積威深重。宗藩法例規定王不見王,其實朝野內外都知道所謂的七大藩王,真正能與北涼王叫板的也就燕剌王與廣陵王,趙毅便是其一。
廣陵除去雄壯甲天下的水師,還有相當數量的精銳騎兵,其中八千親衛背魁軍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疾如錐矢,戰如雷電。騎兵統帥盧升象、扛纛將張二寶都是離陽王朝裡公認的萬人敵,名聲可與陳芝豹以外的徐驍的五位義子並肩,其中盧升象在春秋中先是雪夜下廬州,緊接著千騎過東越,戰功顯赫。
大將軍顧劍棠拆散舊部,只帶嫡系入主兵部,其餘戰力依次落入燕剌王、廣陵王囊中,被瓜分殆盡,地方十數位刺史根本不敢索要一兵一卒。
論軍功和實力,廣陵王趙毅當然比不過異姓藩王徐驍,只不過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何況徐鳳年撐死了只是一條過江幼蟒,如何與趙毅這條早已成精了的廣陵巨蛇抗衡?情勢所迫,陳漁與女婢青鳥幾人一同緩緩前行,抬頭望去,岸邊觀潮者都奔散逃命而去,滿地狼藉,可見陸地上有一條黑流湧來,那是背魁軍鮮明的烏騅馬漆黑甲,氣勢之大,絲毫不遜於廣陵一線潮。
陳漁皺了皺黛眉,這徐鳳年失心風了不成?單說他教訓趙驃的殘忍手法,她並不反感,惡人自有惡人磨,頂尖紈絝之間的恩怨大多沒有溫情脈脈可言,只是徐鳳年身陷險境卻硬生生逆流而上,也太不理智,逞威風抖聲勢可不是這般玩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淺顯的道理,他都不懂嗎?
陳漁輕輕冷哼一聲,嘴角勾起冷笑,真是可惜了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竟才出園圃草廬,在這廣陵江畔就要斷線?
舒羞和楊青風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青鳥握有一根刹那槍,三人與世子殿下和李老頭兒拉開了一段距離。既然棄了馬車,青鳥就沒忘記讓舒羞帶上鄧太阿的劍盒,前頭兩位準備正面扛下騎兵的第一輪衝鋒,實在是目中無人得讓人心顫。世子殿下瀟灑前行,腰掛長短雙刀,手握刀柄。雖然臉色微白,看上去氣色不佳,但在他按下馬頭,露出那一手驚世駭俗的以氣馭物後,沒有誰認為世子殿下是個病秧子。
獨臂老劍神,既然今日一戰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後一次在世間出手,也就無妨捅破天去。西蜀劍皇當年斬殺千騎力竭而亡,李淳罡要教天下武夫知道劍道巔峰不止於此!
他李淳罡一劍江湖百年,輸給王仙芝兩場又如何?當真就沒有後輩劍士可將那武帝城城主拉下馬?只有一個鄧太阿,劍道在大江之上的人還是太少了!
陳漁走在最後,腳邊那暈死過去的肥豬趙驃微微睜眼,三百斤肉骨碌一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起身,身形矯健得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他一身顫肉晃蕩得厲害,起身後與徐鳳年背道而馳,撒腿狂奔,只求迅速離開是非之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陳漁略微愕然,心想:這廣陵世子殿下倒也不真的傻,還知道裝死蒙混過關,若不是這般丟人現眼,少不得再被割下幾兩肉。
陳漁不再打量這堆污穢肥肉,轉頭看到北涼世子殿下已有拔刀姿勢。陳漁在心中歎息,若是設身處地,她定會趁人潮散盡之前大聲自報家門,將北涼世子殿下的名號傳遍廣陵江岸,這才能夠使趙毅投鼠忌器,不敢正大光明地用近千鐵騎一味軋過來。畢竟擅殺北涼世子,是註定要轟動朝廷的大罪,何況此世子在離陽王朝諸位世子中地位最特殊,是世襲罔替的一等勳貴子弟。可機會稍縱即逝,那些觀潮人不管此人家世高低,連看熱鬧的膽量都沒有,即便事後知曉內幕,都沒了資格做證人,誰還會冒死向朝廷直言一二?
來歷不明的陳漁心思複雜,記起丟壇拋劍的白裘公子的背影,那時依稀聽到了一句話,喃喃自語道:“壯士死即舉大名,這話不假,可這是豪傑破釜沉舟的做派,你分明有望做占北吞南的梟雄王侯,為何如此莽撞?本以為你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不承想裡外皆是敗絮。”
大燕磯閱師臺上,一杆“趙”字大纛在江風中獵獵作響,體態臃腫更勝趙驃的中年男子身著蟒袍腰系玉帶,袍上畫有九蟒,以金黃蜀錦大緞織成,袍中水腳江牙海水,與廣陵潮水相得益彰。
男子屁股下的座椅是尋常座椅的三倍大小,他不動如山,只是坐著便比大燕磯上許多文臣高大。王朝蟒袍非皇室宗親不可穿,當然,揭竿造反者不算。而這象徵榮華富貴攀至頂點的蟒衣分九級,就色澤而言,除非是皇太子,藩王與一般的皇子所穿的蟒袍按律都當用淡黃色、藍色或者石青色,至多蟒袍的邊緣繡以金線。而眼下這座穩重得一塌糊塗的小山,身上是特賜的品色最正的金黃蟒袍,可謂天恩浩蕩到了極點。源於這位權柄大握的藩王與當今天子乃同母所生,兄弟情深比較其他宗親藩王自然不可相提並論。廣陵王趙毅——天下唯一能與皇帝陛下同榻而臥的存在!
當年趙毅以一柄玉如意打得郡守腦漿迸裂,結果也無非是京城大宦官錢貂寺趕赴廣陵,替天子傳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口頭責備。
藩王趙毅的身邊偏生站著一位瘦猴一般的老人,留兩撇鼠須,穿的倒是出自蘇造工的一流袍子,只不過長相實在寒磣。趙毅右邊那一位中年將軍則是相貌堂堂,玉樹臨風,按劍而立,可見大藩王對這名武將的信任。此人便是當世名將盧升象,用兵詭譎,尤其擅長以少數精銳騎兵進行千里奔襲,以奇制勝。東越亡國,一半的功勳應該算在盧升象頭上。出身寒族的盧升象不管在軍中還是士林中口碑都極好,不知為何始終留在廣陵。
當初顧劍棠十二騎入京,本該多一個盧升象,這些年經常有傳言要讓盧升象去京城擔任兵部侍郎,打熬五六年,等到顧劍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要由盧升象接任兵部尚書。直到今年湖亭郡“棠溪劍仙”盧白頡橫空出世,出任兵部侍郎一職,朝野才沒了揣度喧囂聲。
賊眉鼠眼的廣陵王府首席老幕僚伸出蘭花指撚了撚鬍鬚,怪腔怪調地說道:“升象,你高看這北涼世子了,早知如此,大可以貓逮耗子慢慢下嚥。”
北涼世子一行人才一腳踏入廣陵,廣陵王府的密探就已經把消息傳到了王府的春雪樓裡,這棟春雪樓常人不得入內,是王府的軍機重地,廣陵轄內事無巨細,政出此樓,故而被廣陵官員視作一座大龍門。能夠入樓面見廣陵王趙毅者,證明這名官員才算真正在廣陵坐穩了位置;能在此樓為剛剛成為廣陵節度使的趙毅出謀劃策者,便意味著此人已經是廣陵境內手眼通天的權貴,紅到發紫,比起那些頭頂封疆大吏名頭的郡守、刺史還要讓人生畏。
今日徐鳳年前來觀潮,春雪樓上的藩王嫡系與幕僚謀士都報以不拉攏、不敲打的冷淡策略,只不過世子殿下趙驃打亂了陣腳,這對春雪樓的一眾廣陵影子權貴來說,也不算什麼。他們當中大多是近二十年才在樓內找到一席之地的青壯派,對那異姓王徐驍沒有太多敬畏之心,幾個性格激進的幕賓這些年一直不遺餘力地鼓吹要拿北涼鐵騎做廣陵雄師的踏腳石,因此聽聞世子殿下率三十騎前往尋釁竟然被那徐鳳年割肉示威,便是盧升象都有些怒了,當下便提議在北涼世子不曾自揭身份來自保前,便用千余鐵騎以雷霆攻勢衝殺過去,哪怕有武帝城那邊揚名天下的老劍神李淳罡護駕,哪怕這一千名背魁軍陣亡得一個不剩,大可以再調三千鐵騎!
殺一名將來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頭銜的年輕人,順便殺掉一個在江湖上成名的劍道魁首,盧升象相信身邊的主子有這個魄力去拼掉一兩千背魁軍。
別人不知京城那位九五之尊的隱蔽心思,深諳兵事與朝政的名將盧升象在春雪樓上二十幾年屹立不倒,地位始終位列前三,豈會琢磨不到幾分底線?今日的動盪,北涼徐瘸子板上釘釘地會勃然大怒,牽一髮而動全身,京城便要傳旨,甚至有可能要廣陵王削爵一等,但一時得失,不論在廟堂謀算還是兩國交戰中,都大可以不予理睬。徐驍大半輩子戎馬生涯,負傷無數,如今年歲已破五十,還能活多久?給你徐瘸子二十年又能怎樣?到時候北涼勢力瓦解,而身邊的主子才不到甲子,更重要的是他膝下子孫綿延,盧升象敢斷言屆時不光廣陵王趙毅會恢復王位,趙驃都可以拿到一個夢寐以求的世襲罔替!北涼勢大,如通天大蟒盤踞在北方邊境,唯一致命的因素則是徐字王旗下只有兩子,幼子徐龍像是個癡兒,若長子徐鳳年死了,就算徐驍有本事將春秋八國顛覆,難道還有本事與老天爺作對?除非陸地神仙一般的三教聖人,少年百年過往是枯骨,自古皆然,口口聲聲天子萬歲,誰能真正萬歲?
盧升象不去與鼠須謀士斤斤計較,平淡地說道:“那徐鳳年要尋死,你我攔得住?”
相貌猥瑣的王府大幕僚嘿嘿一笑,眼神竟變得鋒銳異常。
人不可貌相哪。
盧升象當時提出要以岸邊的一千騎攆殺徐鳳年,其實他並不十分確定趙毅是否有隱忍二十年的耐心,但事實上這位大藩王不光讓張二寶率軍前往,而且還讓人領虎符前往山巍大營,並下令其餘背魁軍傾巢出動,這份果決狠辣的勁頭,便是殺人如麻的盧升象都有些動容。要知道斬殺北涼世子以後,意味著廣陵王就要與北涼鐵騎結為死敵,真要廣陵軍與北涼鐵騎在戰場上廝殺,兩個廣陵都會穩輸,趙毅只有兩大靠山——京城那位與自己同父同母的兄長,以及北涼與廣陵之間離陽王朝的千里江山!
寥寥幾人,三言兩語,大燕磯上談笑間便決定了王朝未來二十年的走勢。
盧升象聽著跌宕起伏的潮聲,心神遠不如臉色和語氣那樣平靜。
這便是權勢啊。
女子如畫,素手研墨,紅袖添香,又如何比得上在錦繡江山中獨佔鰲頭?
廣陵王趙毅將肘抵在椅臂上,托著渾然一體的下巴和臉頰,無法想像體重接近四百斤的男子竟肌膚如雪,笑眯眯地說道:“帶著那幾位女子行走江湖,好似三歲少兒鬧市持金,怎能不招蜂引蝶?驃兒眼光向來很好,這次吃虧不怪驃兒,是本王小覷了徐家小兒的膽識。確實,能在江南道痛殺士子,在徽山大雪坪與龍虎山之人對罵,在武帝城登上城頭,就算他是一個繡花枕頭,好歹也該是咱們廣陵蘇造工的手藝了,對不對?”
盧升象沒有附和,只是在檢閱臺上望著背魁輕騎如洪流傾瀉,那群勢單力薄的北涼訪客還真敢螳臂當車,北蠻子真是被徐瘸子給慣壞了。
面孔顯老態的鼠須幕僚奸笑道:“那小兔崽子人傻膽大,不算有本事,有王爺運籌帷幄,他斷然逃不出王爺的手掌心。興許那小子到死都不相信王爺會連徐驍的面子都不給,只是不知那位重出江湖的李淳罡能擋下一千騎兵的幾次衝擊?”
盧升象搖頭,語氣有些沉重:“據說李淳罡在徽山成就陸地神仙,穩坐劍仙境界,當年西蜀皇叔劍斬千餘北涼鐵騎,絕非江湖人士以訛傳訛,想必這位李老劍神會很難對付。”
廣陵王趙毅微笑道:“一千名背魁軍可花了本王好些銀兩,說折了就折了,略為惋惜。不過廣陵這些年本就平靜乏味,能用一千或者幾千條人命換點兒樂子,本王不至於血本無歸。升象、竹坡,這場好戲,看仔細了,別揮霍了本王的銀子。”
盧升象面無表情。被稱為“竹坡”的謀士笑吟吟地說道:“張某與江湖草莽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今日肯定要睜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所謂的劍仙能否力挽狂瀾。”
趙毅打了個響指,自嘲道:“劍仙飛劍取頭顱,本王不敢托大,若是不小心被李淳罡狗急跳牆一劍割去腦袋,就鬧出天大的笑話了。”
響指過後,一名面容枯槁劍氣卻沖天的年邁劍客緩緩登上檢閱台,雙手交疊,擱在劍柄上,面朝騎兵與李淳罡,閉目凝神。
老者正是東越劍池碩果僅存的前代大劍宗——柴青山。其劍術冠絕帝國東南,不知為廣陵王趙毅擋下了多少次刺殺與暗算,東越劍池的當代劍主顧及劍池清譽,不得已將柴師叔逐出東越劍池。
那撚須謀士嬉笑道:“柴青山,你也算劍道宗師人物,況且你師兄曾經被李淳罡折辱,羞憤自盡,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你怎的如此平靜?莫不是被李淳罡在東海那邊劍開天門嚇破了膽?”
趙毅皺眉道:“張竹坡,別跟娘兒們一樣小肚雞腸的,柴客卿不過殺了你那不爭氣的侄子,多大點兒事?再嘮叨碎嘴,信不信本王讓你當場與柴客卿打上一架?”
張竹坡眼珠子一轉,啪啪狠狠打了自己兩記耳光,告罪道:“小的知錯了。”
柴青山始終屏氣凝神,不動聲色。
江上的水師照舊演練,但廣陵江畔瞬間風起雲湧。
先鋒大將張二寶一馬當先,持著一杆馬槊,揮舞開來,裂空呼嘯。
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提著一柄游隼營騎卒制式的佩劍,遠算不上什麼神兵利器,望向綿延不絕的廣陵騎兵,蒼老的臉龐上露出一些笑意。
“初入江湖,踏廣陵潮頭仗劍而行,覺得只要一劍在手,便可天地逍遙,好不痛快。真是懷念那會兒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終於要退出江湖,因緣際會,還是在這廣陵江。徐小子,老夫與你相識一場,那矯情的忘年交稱不上,不過老夫瞧你倒算順眼,你若是傾力搏殺,名頭是足了,可對你以後執掌北涼鐵騎未必就是好事。你這世子殿下得講究藏拙,恨不得天天往自己身上潑髒水才睡得安穩。老夫看你真是活得不自在,與我等沽名釣譽的江湖匹夫大大不同,故而這一戰,莫怪老夫一人搶去所有風頭,將一千騎殺盡,那趙毅不肉疼,再殺他三四千鐵騎就是,總要老夫酣暢才行。
“萬一老夫真要落敗,你小子無須想著替老夫收屍,只管扯呼,老夫死前自會留力一路送你出廣陵。”
徐鳳年笑道:“徐驍曾經說過大丈夫小事玩世不恭一些沒關係,但生死關頭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老前輩若是信得過小子,只管往前殺去,後背交由徐鳳年便是。咱倆殺到那大燕磯才好!”
老劍神李淳罡停下腳步,笑駡道:“你可是明知道老夫不會敗,才說這一番豪言壯語?”
徐鳳年一臉委屈:“老前輩這話比兩袖青蛇還傷人。”
老頭兒開懷大笑,腳尖一點,身形激射,氣概豪邁地說道:“鄧太阿以劍殺人,你當真以為他比老夫更強?”
後世記載,八月十八觀潮日,李淳罡一劍斬敵破甲兩千六百餘。
江湖再無老劍神、新劍神一說。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沖刷不去。
李淳罡與北涼世子臨近大燕磯,徐鳳年笑問廣陵王趙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驍就要讓你廣陵滿城盡懸北涼刀,信否?”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馬隊行至與兩州接壤的貧瘠邊境,聽到車廂內的細微動靜,青鳥停下馬車,世子殿下彎腰掀起簾子,下車後望向遠不如南方旖旎的北涼風光,怔怔出神。
霜降一過,樹枯黃葉落,蟄蟲入洞,室外哪怕一陣微風拂面,都透著衣衫遮掩不住的寒意,立冬日更是眨眼將至。徐鳳年出行時春暖花開,再回到涼州城時已是入冬。
遊歷的那三年,他只是在江湖底層摸爬滾打,除了辛酸還是心酸。這趟出行他看似耀武揚威,打交道的人物要麼非富即貴,要麼就是那些在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師或者怪胎。也對,尋常只敢在這個江湖淺灘撲騰戲水的蝦米,怎麼好意思跟打開天窗亮出身份的北涼世子打招呼?這不是貼上臉面找扇?徐鳳年回頭看了一眼同時下車的慕容姐弟、靖安王妃裴南葦,當然還有那不曾下車的馬夫劍神。廣陵江一戰,短短兩裡路程,在李淳罡劍下就躺了兩千六百具背魁騎兵的屍體,層層疊疊,少有完整的屍體,世子殿下的袍腳亦被鮮血染紅濕透。除去那名使馬槊的武將僥倖存活下來,上陣的廣陵甲士悉數赴死。
廣陵王趙毅不知是被李淳罡那句“再讓老夫殺兩千鐵騎過過手癮,臨死再拉一位藩王墊背,雖死無憾”震懾住了,還是被他置死地脫口而出的恐嚇給打亂了算盤,反正不管那座白肉小山在心中如何計較,終於還是沒有阻攔徐鳳年離去。
八月十八日,徐鳳年雖未親手殺人,卻是第一次感到恐懼,因為劍術無敵的李淳罡每多殺一人,他就要多一分可能性留在廣陵江喂魚。人力終有竭盡時,要知道大燕磯附近堆積了六千多名背魁軍,密密麻麻,如同闖入了螞蟻窩,更別提還有廣陵水師的無數樓船、戰艦虎視眈眈。趙毅真要下定決心殺人滅口,李淳罡即便能帶他一人脫困,也無法顧及青鳥等人。坐回馬車上後,徐鳳年低頭看著雙手,顫抖不止,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這裡頭有一絲躁動的畸形興奮,他親眼見到了李淳罡的劍氣所及處,鋒芒掠過,便是一大片血肉,試問自己練刀,此生何時能有這種以一介武夫力敵千軍萬馬的本事?
出廣陵以後,李淳罡的臉色立即呈現一種油盡燈枯的蠟黃色,徐鳳年如何不知老劍神在出劍前便將江畔一戰視作一生的收官手筆?三教聖人才可借用天地玄機,四兩撥千斤,三教以外的武人,即便強如李淳罡,一劍便是一劍,也需要耗費大量氣機,尤其是在鐵騎洪水般不斷衝擊的狀況下,根本不給老頭兒如意圓轉的喘息機會,這才是病根所在。
吳家劍塚九劍殺萬騎,那可是吳家巔峰時的整整九位劍道大家,並且九人能夠相互依靠、借勢,李淳罡則是單獨面對數千騎!廣陵的背魁軍無疑是帝國東南處最精銳的一支精銳軍,李淳罡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破甲兩千六,又豈是吳家九位先祖可以媲美的?
徐鳳年抬頭看了一眼空中青白鸞的動靜,知道祿球兒正帶著北涼鐵騎趕來。
李淳罡緩緩下了馬車,走到世子殿下身邊,問道:“怎麼,不要老夫送你到涼州城門口?”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算了,褚祿山已經帶兵前來迎接,就不麻煩老前輩了。”
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故作驚訝地咦了一聲,翻白眼道:“徐小子,你那被狗叼走的良心怎的全回來了?”
徐鳳年只得苦笑。
李淳罡灑然笑道:“廣陵江邊,你小子熱血上頭,老夫陪你瘋了一次,最後能活著站在這裡,其實你與老夫互不相欠。沒有你,老夫便是再斬殺兩千騎,也得乖乖死透,下場未必比西蜀劍皇要好。你那句話比老夫的千百劍都來得厲害,可見匹夫之怒,別說與那天之一怒相比,便是與王侯一怒相比都差得遠。老夫算是看透了,江湖中人就該老老實實地在江湖上行事,否則有天大的本事也拎不清恩怨,江湖兒郎江湖老,才是正理。你們這些帝王將相、豪閥高門的鉤心鬥角,誰摻和進去都要惹一身葷腥。隨便掰著手指頭數數看,龍虎山、東越劍池看似得勢,還不是一隻只甕中鱉、池中鯉,哪天被養肥了,指不定就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老夫一眼望去,還真就只有武當和吳家比較像樣。”
徐鳳年一臉掩飾不住的黯然神傷之色。
李淳罡斜瞥了他一眼,知道提起武當山,戳中了世子殿下的軟肋。他於心不忍,轉移話題問道:“在廣陵連趙驃的肥肉都敢割到自己碗裡,陳漁的姿色,老夫看著都覺著驚豔,到嘴裡的肉,你心甘情願吐到京城那口大碗裡去?”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大概還是那句話吧,有所為有所不為,天底下的事情總不能都由著我的性子來。先是那被曹長卿毀去七七八八的趙勾威脅在前,緊接著皇后親自派人捧著懿旨來到跟前,打一棍子再給個棗子,軟硬兼施,我能有什麼辦法?要是沒有廣陵江這檔子事,說不定我還有那個膽識去跟皇后娘娘耍賴皮,在襄樊差點兒跟靖安王趙衡徹底撕破臉皮,還把人家的正王妃都拐到北涼,跟廣陵王趙毅結下仇,死結一個,神仙都解不開,眼下估摸著徐驍都準備好掃帚抽我了,再給他惹是生非,連在皇后那邊都落下個不識大體的糟糕印象,恐怕我連家門都進不去。隋珠公主一事,已經讓這位在後宮爭鬥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心生怨念,說實話,我寧肯被坐在龍椅上那位覺著不像話,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這位惦念上心。女子心狠起來……”
說到這裡,世子殿下驀地住嘴。
李淳罡伸了伸腰,扭扭脖子,不以為意地笑道:“江湖盛傳要重定武評,這次要把那些個類似趙宣素的深水王八都挖出來曬一曬,而且不重境界的高低,只憑殺人手段來排名。可惜原本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姓洪的武當掌教已經自行兵解,否則王仙芝這天下第二就更加當之無愧嘍。至於老夫嘛,估計借著廣陵一役的喪心病狂,會排在鄧太阿之前。再者,老夫斷言一直被江湖小覷的顧劍棠這次會捂不住了,十有八九能進前五名。不過這些都與老夫無關了。姥山的王丫頭,委實是老夫生平所見女子中最富才氣的,臉上可喜可驚皆得意,實則皆胸中可悲可泣,殫心竭慮地求富貴功名,睜眼才知是黃粱一夢。小丫頭無心一語,道盡世間失意。”
李淳罡長呼一口氣:“老夫約莫還可以再撐上幾年,以後姜丫頭若是習劍大成要找你拼命,你可莫要腹誹老夫。”
徐鳳年溫言笑道:“早些練出個女子陸地神仙,我與她豈不是能更早見面?否則以她的薄臉皮,她怎麼好意思殺我?這得感激老前輩。”
李淳罡點頭笑道:“你小子別的不說,這份肚量很合老夫的胃口。”
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耳尖,聽到馬蹄聲遙遙地傳來,輕聲感歎道:“徐小子,今日一別,就沒在江湖再會的可能了,老夫這裡有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你說來聽聽,老夫破例一回。”
徐鳳年笑道:“老前輩你能有啥?兩袖青蛇都已傳授給我,劍開天門的劍意我學不來。若說剩下什麼,這身年紀比我還大的破敗羊皮裘?還是算了吧,我就不送老前輩離去了。”
李淳罡漫不經心地挖了挖耳朵,深深地看了世子殿下一眼,笑了笑:“如此最好,老夫受不了那些纏綿矯情場面。”
老人在官道上負手緩緩前行,背影傴僂,百步以後,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沒有轉身,揮了揮手。
徐鳳年伸手遮了遮夕陽的光線,緊緊抿起嘴唇。
木馬牛、酆都綠袍、劍神、大雪坪一聲劍來、武帝城劍開天門、廣陵江斬殺兩千六百騎,還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摳腳獨臂老漢,都已是江湖的一縷餘暉。
徐鳳年喃喃道:“一個人就能讓整個江湖都覺著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氣無比的技術活兒,老前輩,本世子沒法子打賞啊。”
徐家鐵蹄之下,八國安有完卵?
這句老話,不曾經歷過那場狼煙戰火的人未必會當真。
北涼三十萬鐵騎精且雄,未見其面先聞其聲,官道上馬踏聲如雷鳴,戰馬一次次踩在地面,整齊得讓人心顫,緊接著道路盡頭一杆徐字王旗逐漸升起,簡簡單單一個“徐”字,鐵畫銀鉤,傳聞出自一名女子之手。當靖安王妃裴南葦終於望見當頭兩位黑甲重騎,竟緊張得呼吸都下意識地放緩。襄樊城,靖安王趙衡擁有一支戰力相當優秀的親衛騎兵,在帝國中部腹地堪稱橫掃諸軍,當裴南葦在廣陵江看到數千名背魁騎兵的衝鋒時,曾以為那已是天下騎卒悍勇的頂點。
這時候裴南葦才知道什麼叫一山更比一山高,佩刀控弩的鳳字營屬�北涼輕騎,眼下高馬上披重甲的騎兵卻是北涼軍中真正意義上的鐵騎,裝備精良冠絕王朝,騎卒的戰鬥素養更是首屈一指。戰馬踏蹄,馬背上的騎卒隨之起伏,手中長槍的傾斜角度竟絲毫不變,距離世子殿下的馬隊五十步時,幾乎同一時間馬停人靜,沒有任何雜音。兩騎穿梭而出,其中一名武將極為神武俊逸,白馬銀槍,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另外一人則讓裴南葦想起了廣陵趙毅、趙驃父子,下馬動作便沒了任何美感,可以說是滾落下馬,搶在白馬武將前頭,帶著哭腔踉蹌奔跑,一左一右,雙腳踩出的塵土貌似不輸給戰馬。
裴南葦與慕容姐弟臉色瞬間變得微白。世間女子,少有不憎惡、畏懼眼前的肥胖男子的,號稱“談褚色變”,連裴南葦都沒能免俗。若是在襄樊城靖安王府,她自然從容,可到了北涼境內,孤苦伶仃的裴南葦實在沒這份底氣和硬氣。但接下來那名早該去地獄挨千刀萬剮下油鍋的胖子,讓裴南葦深刻理解到什麼叫沒羞沒臊的阿諛諂媚行為,離世子殿下還有五六步時,這廝整個身軀就轟然撲在地上,抱住徐鳳年的大腿,一臉眼淚、鼻涕,含混不清地說道:“殿下終於回來了,祿球兒該死啊,廣陵江邊上沒能陪在殿下身邊,殿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祿球兒怎麼活啊?!祿球兒聽到這事後,連夜就去大將軍那邊跪求一枚虎符,恨不得親率兩萬騎兵從涼州殺到廣陵,把那對父子的卵蛋割下來給油炸了。到時候廣陵王府裡無數的妃子娘兒們,先由殿下挑,好的都挑走暖床,差的給祿球兒留幾個就行。”
裴南葦尚好,還能故作鎮定。慕容梧竹已經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地躲在慕容桐皇身後,怯生生地探出一顆腦袋,生怕那尊凶神前一刻坐地哭號,下一刻便站起身獰笑著朝她猛地撲來。她與靖安王妃所想不同,裴王妃到底是王朝內擁有實權的藩王的正王妃,雖說也忌憚褚祿山的聲名,但更注重北涼鐵騎的真實戰力以及褚祿山背後的故事。慕容梧竹哪會多想褚祿山的官職以及在春秋中的戰功,現在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缺斤少兩。徐鳳年揉了揉褚祿山的臉頰,無奈地說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你這裝孫子給誰看呢?警告你,本世子現在對體重三百斤以上的男子十分沒好感,你再膩歪試試看?”
很多時候被人遺忘千武牛將軍身份的褚祿山幽怨地掙扎起身,世子殿下臉上掛著笑容,有意無意地攙扶了他一把。褚胖子依舊在那裡自顧自地嘟囔,徐鳳年轉頭看到意料之外的“白熊”袁左宗,輕聲道:“辛苦袁二哥了。”
喜好拿敵人的頭顱當酒碗的袁左宗眯起眼搖頭道:“末將職責所在,殿下無須上心。”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措辭有些生硬,素來不苟言笑的人破天荒地微笑著打趣道:“殿下的一聲‘袁二哥’,讓袁左宗覺得這幾百里路走得舒坦。”
徐鳳年讓舒羞把馬讓出來,在官道上與褚祿山並駕齊驅。命數遠比呂錢塘要好的舒大娘只得去充當馬夫。她自打出了廣陵,就沒有一宿睡踏實過,直到現在才心安。到了北涼,你便是條蛟龍都得乖乖把頭顱低下去,而且對北涼而言,從來沒有過江龍的說法,到了這裡的人,只有過江蟲。歸途中她從世子殿下那裡得到一個隱蔽消息,襄樊城內被趙珣金屋藏嬌的女子已經暴斃,這是否意味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世子殿下話有留白,她不敢妄自揣測。
兩輛風塵僕僕的馬車緊隨其後,其中一輛由梧桐苑大丫鬟青鳥執鞭驅馬。她望著世子殿下的背影,咬緊嘴唇,緩緩斂下眼角。官道上最前頭的三騎中,世子殿下居中,兩位北涼王義子在左右護駕,這兩人皆是在春秋亂戰中以最扎實的軍功揚名的正三品武將。袁左宗的威名雖不如陳芝豹那般名震離陽、北莽兩大王朝,但比較寧峨眉、典雄畜這幾位讓北莽咬牙切齒的北涼青壯派將軍,仍是穩壓一頭;再者袁左宗馬戰、步戰皆是帝國內公認的超一流武將,僅憑這一點,北涼軍便有袁白熊的無數擁躉。
離三人稍近的北涼鐵騎縱馬疾馳之餘,都目不轉睛地望向那位世子殿下。以往所見所聞,不過是殿下在境內與其他公子哥兒爭風吃醋搶女人,上次世子殿下遊歷三年也不曾傳出什麼風聲,他們也就只當殿下是去禍害別地兒的姑娘了,可這趟出行陸續有消息傳回北涼,讓整個北涼的人都驚嚇得不行: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單騎雙刀對上了靖安王趙衡,陣前當著藩王的面把一名武將給捅死,誰信?後來他們再聽說不知如何成了殿下扈從的老劍神李淳罡,在劍州徽山借劍無數,龍虎山天師府惱羞成怒要老劍神歸還,世子殿下說了一句“還個屁”。這樁美談倒是有不少人深信不疑,這才是殿下的風範,說起這個,感到荒唐的同時倒也十分解氣。至於最近瘋傳的廣陵江畔李淳罡劍斬兩千六百騎,沒有幾個人相信這件事,但世子殿下那句要教廣陵滿城盡懸北涼刀,所有聽眾都拍案稱奇,叫一聲“好”!這段時日,因為這句話,北涼特產綠蟻酒可是賣得幾乎要斷貨了。
北涼百姓喝酒助興,不亦樂乎,大街小巷的酒樓酒肆生意火爆,大家原本對那位世子殿下鋪天蓋地的罵聲,都煙消雲散了。一些生意頭腦極好的說書先生,東拼西湊南打聽北收集地杜撰出更多精彩事蹟,只要是談論世子殿下這趟遊歷的,就能贏得滿堂喝彩。往常說書先生耗費好幾斤唾沫,額外打賞撐死不過幾枚銅板,如今每日都能到手好些碎銀子,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世子殿下便更是不遺餘力地去吹捧誇讚。起先士子書生們對此都嗤之以鼻,可架不住身邊所有人眾口一詞,開始將信將疑,最後見大勢所趨,不得已只好跟著起哄。
但是,北涼軍異常地保持沉默。
慕容梧竹放下簾子,自言自語道:“原來褚祿山這樣的大魔頭,也會怕殿下呀。”
慕容桐皇冷笑道:“這褚祿山只是怕那位功勞大到沒辦法賞賜的北涼王而已。”
慕容梧竹皺了皺眉頭,不習慣反駁弟弟的她放低聲音說道:“可我覺得褚祿山其實是有些怕殿下的。”
慕容桐皇猶豫了一下,陷入沉思。
入涼州城前,世子殿下坐回了馬車,與裴南葦同乘一車。
裴王妃掀開車簾一角,透過縫隙看到在路邊指指點點的夾道百姓,譏笑道:“殿下還會害羞?翻山越嶺三千里,終於把惡名變成美名,不正是世子殿下這次出行的本意嗎?”
徐鳳年不理睬這冷嘲熱諷,將雙刀疊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按照大黃庭心法口訣默默呼吸吐納,眉心那一枚紅棗印記,出廣陵以後由深轉淡。
北涼王府。
裴南葦跟著徐鳳年走下馬車,讓她始料不及的是王府的壯闊規模以及迎接陣仗的寒酸,偌大一座占山擁湖的王府,想必應該有僕役無數。可此時朱漆大門的門口只站著一位身材不算健壯的老者。今日是立冬,古語“水冰地凍,雉入大水為蜃蛤”,老人似乎畏懼寒意,雙手插入厚實的袖口。似乎站久了,身上熱氣流失得快了,禁不住風吹的老頭兒跺了跺腳,見到馬車停下,面帶笑意地走來,見到世子殿下便笑著說些瑣碎嘮叨話,類似“回了啊,好、好、好,瞧著壯了些”“爹已經讓府上弄好了驢打滾、嫩薑母鴨這幾樣葷菜,一年中就數立冬進食最補身子骨”“咦,怎的出涼州時候帶了多少女子,這趟回來一個都不見多啊?莫不是出行銀子帶得少,那些涼州以外的小娘兒們太精明市儈了?”的話。
慕容桐皇嘴角抽搐。
慕容梧竹瞪大眼睛,一臉茫然。這老頭兒該不會就是那位“人屠”北涼王吧?慕容梧竹不斷告訴自己絕對不是。
靖安王妃裴南葦心中的震撼程度不輸給慕容姐弟,但到底相對更加老於人情世故,正兒八經地彎腰施了一個萬福禮,但言語中情不自禁地帶了些顫音:“裴南葦拜見徐大將軍。”
慕容梧竹咽了咽口水,本能地後撤了一步。
慕容桐皇確認眼前老人的身份後,揮了揮衣袖,五體投地,額頭死死地貼在冰涼的石板上,畢恭畢敬地說道:“劍州草民慕容桐皇,叩見北涼王!”
可惜徐驍正眼都沒瞧一下彎腰行萬福禮的靖安王妃與伏地叩拜的慕容桐皇,裝束打扮與王朝第一號藩王完全不搭邊的老人見兒子沒挪腳步,搓了搓手,放在嘴邊哈著霧氣,笑問道:“怨老爹給的人馬少了,沒能在廣陵那邊宰了趙毅那頭死肥豬?”
並沒有絲毫覺得被怠慢的裴王妃眼皮一跳,不敢動彈分毫的慕容桐皇更是身體顫抖。
徐鳳年抿了抿一直讓人感覺炎涼刻薄的嘴唇,平靜地說道:“本以為你會罵我幾句的,就算不罵,至少也不會給個好臉色。”
徐驍笑著望向這個嫡長子,輕輕揮了揮袖袍,拍了拍世子殿下的肩膀,一起走向側門,輕聲感歎道:“知子莫若父,老爹豈會不知你是逼著自己去當這個北涼王?”
徐鳳年沉默不語。
進了王府,徐鳳年瞥見大管家手裡端著一個大青瓷盤,內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著不怎麼新鮮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葦眼中像富家翁多過“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輕笑道:“從趙毅身上割下來的,快馬加鞭就給送來了。”
徐鳳年愕然。
徐驍緩緩地道:“你離開廣陵以後,老爹讓人去與他講講道理,約莫是他覺得理虧,就自己割下了這塊肉。”
裴南葦有種想轉頭逃竄的衝動。
徐驍這一次沒有再跟最寵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臉,只是輕聲說道:“老爹畢竟老了,再以後可就要你自己去與別人講這些道理了。”
何謂家大業大?慕容姐弟走入北涼王府,才知道什麼叫“一入侯門深似海”。當他們看到那座聽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庫大亭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所幸晚宴排場很小,倒是與家境殷實的尋常商賈家差不多,沒有擺出那擊鐘列鼎而食的陣勢。世子殿下坐在徐驍身邊狼吞虎嚥,袁左宗和褚祿山也都有資格入座,一人舉杯慢慢飲酒,一人小心翼翼地撕著嫩薑鴨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點兒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兩瓣小屁股蛋兒愣是沒敢貼緊凳子。飯桌上徐驍偶爾給徐鳳年夾幾筷子菜,其間小聲說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夾菜就輪不到爹了”,一直低著頭的世子殿下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大快朵頤,撐得腮幫鼓鼓的。散了以後,自然有管事領裴王妃這幾位訪客去住下。
徐鳳年到梧桐苑沐浴更衣以後,清清爽爽地伸了個懶腰,以紅薯為首的那些個靈氣滿滿的女子,見世子殿下手裡提了一把繡冬刀,很難得地沒有嘰嘰喳喳。徐鳳年溫煦地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臉頰,這才走出院子來到聽潮亭外,推開大門,登上三樓,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尋覓秘籍的白狐兒臉,喂了一聲。
白狐兒臉躍下長梯,兩人對視,誰都沒出聲,場面貌似既不溫馨也不溫情。不過這也挺好,否則兩個大老爺們兒含情脈脈地對視,徐鳳年估計自己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了。有慕容桐皇這前車之鑒,連累他在面對白狐兒臉時都有些古怪彆扭。白狐兒臉收回視線,去找尋那一本秘籍查缺補漏。
徐鳳年見白狐兒臉沒有客套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話,說道:“我見著了陳漁,真是國色天香。陳漁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她的相貌稱得上‘沉魚落雁’。”
白狐兒臉淡淡問道:“搶回北涼王府了?”
徐鳳年自嘲道:“沒呢,被京城裡出來的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懿旨給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讓那娘兒們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兒臉皺著眉頭,轉身盯著這口沒遮攔的世子殿下,勾起嘴角,語氣絕無半點兒嫵媚之意,而是帶有讓人生出透骨涼意的勃勃殺機:“咦,吸納了八分大黃庭,就真當自己金剛不敗了?這趟屁顛兒屁顛兒地來武庫還繡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說吧,砍上幾刀才滿意?”
徐鳳年緩緩地把繡冬擱在身後,尷尬地笑道:“我這不是想殺一殺那清高婆娘的傲氣嘛。”
白狐兒臉就那麼看著心虛的世子殿下,問道:“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很正經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以莫大的真誠語氣說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這樣行不行?”
白狐兒臉轉身,嘴角隱約有一抹弧線,語氣冷淡地說道:“很有風骨,難怪現在整個北涼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馬屁。”
徐鳳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謬贊、謬贊。不過憋了好些年,我總要找機會氣一氣那幫靠罵本世子出名的讀書人。”
白狐兒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何時登上四樓?”
白狐兒臉環視一周,說道:“也就這幾天了。”
徐鳳年唉聲歎氣道:“這輩子我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兒臉這次沒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靜地說道:“境界高低算得了什麼?除去王仙芝,誰敢說贏得了一直逗留在金剛境的李當心?皇宮大內的韓貂寺早已被默認能以指玄殺天象。儒、釋、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只論殺人對敵的話,起碼得降一個境界才符合實情。所以大雪坪上軒轅敬城成就儒聖,也只能與大天象的軒轅大磐同歸於盡。當然,儒生、禿驢、道士,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動輒替天行道一語成讖,打架不行也沒什麼,情有可原。”
徐鳳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個娘兒們,否則如此毒舌,誰敢娶你?”
白狐兒臉沒理睬徐鳳年的插科打諢,直截了當地伸了伸手。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厚顏無恥地說道:“本世子跟繡冬相依為命小兩年了,天天睡覺都要捧著,已經處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棄繡冬沾染上俗氣的話,不如……”
白狐兒臉沒有縮手,只是一瞪眼。
殺氣、煞氣、霸氣盡顯!
這他娘的才是未來要在江湖上奪魁的高手坯子啊。難怪這人被李老劍神視作未來穩坐武道最高釣魚臺的高手,年紀輕輕就能將陸地神仙視作囊中之物,徐鳳年自認比對方差了十八條大街,其間隔了無數家包子鋪、典當鋪、酒樓、青樓,人比人氣死人。剛被誇有骨氣的世子殿下趕忙將繡冬拋過去,一溜煙轉身登樓而上。
白狐兒臉接過繡冬刀,斜了斜腦袋,微笑不語。徐鳳年來到閣頂,正襟危坐,病入膏肓、越發枯槁的李義山正在以一杆硬毫寫字,半個時辰以後,抬頭緩緩說道:“軒轅家藏秘籍都已整理完畢,樓下的南宮僕射出了不少力……”
才說話間,徐驍拎著兩壺酒上樓來,盤膝坐下,將原本疊在一起的三個青瓷碗分開,頓時酒香彌漫。李義山只要有酒喝,就不再說話。喝完一壺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綠蟻,微醺的李義山見只剩下半壺了,便揮揮手下了逐客令。父子倆相視一笑,站起身離開閣頂。李義山自顧自地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聲“江山”,一飲而盡;呢喃了一聲“美人”,再倒一小碗,然後就著“美人”入腹;接著忠義、君臣、春秋、江湖,都與綠蟻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終李義山醉倒在幾案上。
徐鳳年與徐驍來到清涼山巔,父子密談,外人無法得知半點兒內容。
第二日清晨,徐鳳年前往武當山,在小蓮花峰龜馱碑附近坐著發呆,仰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空,最後雙手捂住臉龐。
依稀幾騎悄悄回到城內,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間賣醬牛肉的鋪子,已關門大吉,自然再見不到那個對任何客人都板著臉的小姑娘。
這一年臘月二十八,徐鳳年代替徐驍單獨前往地藏王菩薩道場敲鐘一百零八下。
元宵節黃昏時,家家戶戶掛滿了大紅燈籠,世子殿下與幾名身份有著天壤之別的女子出門散心,白狐兒臉出人意料地隨行,不往鬧市去,只是選了一家僻靜酒樓,上二樓點了些精緻糕點,再讓小二去溫了一壺黃酒。
一樓有一對爺孫女以說書謀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說故事,娓娓道來,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兒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彈琵琶附和。琵琶劣質,手技生澀,遠稱不上天籟。目盲藝人落座並未多久,世子殿下開始喝酒時,才說完一段暖場的小奏子,說的是北涼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為酒樓位置偏僻,這會兒城中百姓大多在準備逛元宵燈市,一樓食客寥寥無幾,二樓更是生意慘淡。徐鳳年跟白狐兒臉面對面喝著酒,想了想,招手讓店小二給樓下的爺孫二人送去一碗溫熱黃酒。
酒送到了一樓,目盲老人與孫女說了些什麼,小女孩兒懷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樓鞠了一躬。
目盲老說書人向酒樓借了一條凳子,將酒碗放在手邊,說到興起時便抬手酌酒一口,說那北涼馬蹄聲,說那春秋狼煙四起,不知不覺,最後便說到了北涼世子殿下于廣陵江畔的那一句話。
世子殿下安靜地聽說書人酌酒閉目而談,面無表情。
興許配合爺爺的跌宕情緒,小女孩兒彈琵琶極為吃力,面紅耳赤,力有不逮。目盲藝人回過神後,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孫女的腦袋,然後伸手去拿酒喝,一搖晃才知碗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巴咂巴嘴,似乎意猶未盡,卻也不覺得沒酒了便是遺憾,只是自言自語道:“北涼老卒韓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東去的豪氣,真是好酒。”
第三章 魚龍幫潛龍在淵 倒馬關風波乍起
魚龍幫在北涼只能算是三流小幫會,劉老幫主的名氣倒是不小,是內外兼修的拳術高手。據說年輕時候他偶遇武當山一位輩分不低的仙長,對方傳授了一部上乘內功心法給他,加上自身苦練三十年的家傳開山炮捶,好些綠林好漢死在了他的拳下。可惜老幫主性子執拗,聲勢最盛時,礙於面子低不下頭去與官老爺們打交道,受了諸多刁難。當時還未年邁的幫主還能靠雙拳以及幫內幾位兄弟一同打天下,在幫派林立的北涼還算能橫著走,只不過隨著老兄弟們掙夠了銀子陸續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一個個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獨木難撐大局的劉老幫主便逐漸捉襟見肘,這時候再想去與官老爺們打點關係,熟絡熟絡臉面,好分一些日進鬥金的灰色營生,就是提著豬頭都進不了廟門了。前十幾二十年,那些個在魚龍幫面前只能說是小字輩的什麼洪虎門、柳劍派,就因為孝敬給官府的銀子給得足,加上願意拉下臉皮給官府做許多見不得光的活計,如今大多腰纏萬貫,別說幫主、門主,便是客卿們也都個個財大氣粗,連在涼州、陵州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裡都有了私宅。魚龍幫總算後知後覺,勒緊褲腰帶低頭哈腰地求人收下孝敬錢,幫裡一些原本幾乎要被蠶食乾淨的門路才略有起色。
魚龍幫這趟出行的目的地是北莽邊境劍南行台的留下城,幫著陵州城裡一位老爹是從四品武將的將門子弟,將一些從帝國江南道購買的綢緞胭脂等緊俏貨物送往北莽那邊轉售,差價相當可觀。不過這種營生可不是誰都敢做的,帝國與北莽王朝這會兒在邊境上哪天不留下幾百條鮮活性命?手上尋常的官牒路引未必能安然走過關隘,不過既然那位紈絝有個當實權將領的老爹,就無須擔心北涼這邊沿途的關隘會太過刁難,唯一擔心的就是北莽那邊的游寇馬匪。魚龍幫咬牙接下了這樁生意,雖說提心吊膽地做著刀口舔血的營生,卻只能拿到可憐兮兮的一分利。但蚊子肉再小也是肉,況且能夠與那位公子哥兒結下香火情,這比掙到真金白銀來得更重要。去年魚龍幫一位二幫主親傳弟子目睹青龍幫少主為非作歹,憤而出手,結果被人借著人多勢眾將四肢打殘不說,魚龍幫差點兒還被官府貼了封條,這便是有靠山和沒有靠山的區別了。青龍幫少主那段時日沒事就搖著扇子到魚龍幫對老幫主的孫女死纏爛打,讓幫裡上下都憋了一股子惡氣。
這趟給官府子弟辦事,魚龍幫不敢有絲毫怠慢,除了劉老幫主要留在幫裡震懾那些覬覦魚龍幫僅剩的幾塊“肥肉”買賣的宵小之徒,擅使雙手劍的二幫主肖鏘,原本已打算本月中旬退隱,為此錯過了良辰吉日,甚至連幫中不問江湖世事多年的大客卿公孫楊,都與那把牛角大弓一起重出江湖,與肖鏘一同輔助將來要接手魚龍幫的劉妮蓉。
貨不算太多,恰好裝滿一輛馬車,若非運往茹毛飲血的北莽,就很有用大弓射麻雀的嫌疑了。臨近邊境,託福于帝國驛路發達,魚龍幫這段日子走得還算輕鬆。當頭一馬竟坐著一名穿著窄袖緊衣的女子,女子腰懸一柄青鞘長劍,姿容嫵媚如禍水尤物,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氣,約莫是她那雙秋水長眸過於冷淡的緣故。與她相差半匹馬的位置,肖鏘策馬前行,這位二幫主雖是雙手劍,卻並非腰上各懸一劍,而是一鞘藏雙劍,十分古怪詭異。肖鏘的劍術也情理之中地十分偏鋒毒辣,劍下亡魂沒有一百號也有七八十號。哪個江湖高手不是以他人的性命和名聲踩出來的?而且許多老派江湖人重名甚於重命,江湖講究的是十世仇猶可報。這些年,每年尋到魚龍幫門口的找肖鏗的仇家越來越多,可見魚龍幫實在是式微得厲害。他們這趟出行北莽,事關魚龍幫未來幾年的佈局,未必不會有心眼兒活絡的仇家趁機出手。銳氣勃發的女子伸手遮了遮撲面而來的風沙,眺望了一眼關隘城頭。望山跑死馬,瞧著不遠,其實還有挺長的一段路程,她緩緩說道:“師父,過了關口,就是北莽了。”
肖鏘雖劍術超群而淩厲,待人接物卻是魚龍幫上下公認的和善,脾氣也好,再者身邊的女子是他的關門弟子,他臉上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以濃重的隴西腔說道:“為師這輩子也才去過一趟北莽,想起來也沒什麼可稱道的經歷,倒是公孫楊那只老悶葫蘆,名聲其實都是在那邊闖蕩出來的。”
極為內秀的女子顯然是劉老幫主的孫女劉妮蓉,她訝異地說道:“公孫客卿不是舊西蜀人嗎?”
肖鏘摸了摸劍鞘,輕聲唏噓道:“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悶葫蘆不願說罷了。”
劉妮蓉轉頭瞥了一眼馬車,在幫裡便一直深居簡出的公孫楊就獨坐在車上。她轉回頭後放低聲音問道:“師父,你說這一車貨物的本錢是多少?”
肖鏘笑道:“就貨物本身來說,便是在富得流油的江南道也不便宜,得有六七千兩才拿得下來,加上這北涼到江南一去一來,與各路牛鬼蛇神的過境打點,沒有一萬兩銀子是不行的。可要是到了北莽留下城,就能賣出三萬五千兩白銀,回到那位官家子弟的手裡,扣除林林總總的開銷,掙個一萬六七千兩是逃不掉的。這銀子,就跟滾雪球一般,總是越滾越大,只要有本錢、有門路、有背景,還怕缺銀子?這些將門後代、世家子弟,父輩們忙著搜刮民脂民膏,他們也沒閑著。平心而論,這些個公子哥兒倒也不都是蠢材,說到拉攏人脈,為師這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十個都不頂人家一個。”
劉妮蓉歎息道:“魚龍幫錯過了最好的機會,若是二十年前就能狠下心鑽營,今天興許就是陵州最大的幫派了。”
肖鏘一臉無奈,說道:“所以妮蓉你別怪老幫主,他千辛萬苦地把你介紹給豫梁豪族呂氏的公子,並非只貪圖對方的家世,好攙扶魚龍幫一把。老幫主就你這麼一個孫女,怎麼捨得把你往火坑裡推?為師親眼見過那名呂姓年輕人,品性不差,就是傲氣了一些,畢竟已經考取功名,莫說是我們魚龍幫,便是北涼第一大門派龍門派的閨女,人家也未必瞧得上眼,為師這話雖然說得難聽,卻也是實話。”
劉妮蓉默不作聲,緊緊抿起嘴唇。肖鏘知道這位徒弟的冷性子,鑽了牛角尖以後十匹馬都拉不回來,也就不再勉強。說到底,這是劉家的私事,他一個即將遠離武林去享清福的老傢伙,點到即止就算本分。只不過肖鏘心知肚明,以後日子是否過得舒坦安穩,還得與魚龍幫的勢力直接掛鉤,自然有一份希望劉妮蓉能夠嫁一個好人家的私心。豫梁呂氏早二十年還只是個寒族,富裕歸富裕,但別說高門世族,便是小士族都要低看他們,可是抓住了機會與北涼軍中一位有實權的人物交好,因而得以在春秋硝煙中崛起。北涼軍這棵參天大樹盤根錯節,呂氏也算小有名氣,當然,比起最拔尖的那十來個家族仍有天壤之別。可那些權勢煊赫不可言的高門子弟,又豈是劉妮蓉一名江湖女子能夠高攀的?
劉妮蓉似乎記起了什麼,長呼一口氣,一臉神往地說道:“師父,聽說武當新掌教是仙人轉世,曾騎鶴下江南,還有李老劍神在武帝城東海上與王仙芝打得不分勝負,後來更是在廣陵江只憑一劍便斬殺了兩千六百騎,再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隻身上龍虎山,殺到了天師府才罷休,直到被小呂祖齊仙俠與一名天師府後人阻攔才反身下山,這些是真的嗎?”
肖鏘聽到這個,也是一臉崇敬的神色,笑道:“這些神仙人物,為師這輩子都沒見到一個,哪裡知道真假?為師雖已習劍三十載,但連馭劍的皮毛都不曾抓到,飛劍一說,就更是雲裡霧裡嘍。不過為師寧願相信兩位劍神都是可以馭劍千里取人首級的陸地神仙。好歹給咱們這些同樣提劍的魯鈍後輩一個美好的念想,就像咱們吃不起那北涼王府裡的山珍海味,可光是想一想,總也是能舌下生津的嘛。”
肖鏘哈哈大笑,劉妮蓉眼神熠熠。
劉妮蓉餘光瞥見身側的一名年輕男子,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這名身穿只能算是潔淨衣裝的年輕人腰懸古樸單刀,劉妮蓉只知道他是那名將門世子派遣而來的,也沒有表明詳細身份,負責監督貨物運送,大概職責便是盯梢,生怕魚龍幫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鼈見財起意,偷偷摸摸地從成堆的貨物裡順手牽羊順走些不起眼卻價格不菲的小物件。這如何能讓心高氣傲的劉妮蓉瞧他順眼?那名懸刀的年輕男子相貌與氣質俱不俗,魚龍幫的幾十號矯健成員倒也沒眼拙到以為他只是從四品將軍府上的雜役的地步,終歸是能夠與魚龍幫隨行到北莽的角色,這一路便有許多猜測。有人說他是等級森嚴的將軍府上某位管事的兒子,沾了光。有人說他是將軍的遠房親戚,受到栽培,這趟是歷練來了。但更多的人惡狠狠地想:這只皮囊好到讓人忌妒的繡花枕頭,是那將軍公子的相好。嘿,大富大貴的門第裡的事情,誰說得准?肮髒污穢的秘事醜聞還少了去?
劉妮蓉心思單純,當然不清楚幫裡人看年輕男子的眼神為何那樣,反正這一旬時日,大抵相安無事,既然那人不惹是生非,她當然就不去找他的晦氣。她私下曾問過師父肖鏘這名陌生男子身手如何,肖鏘只說看不出,她也就釋然。多半是拿那柄單刀做裝飾品的無聊人物,反正豪門大族裡出來的膏粱子弟都好這一口。那幫人明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書生還手無縛雞之力,卻喜好佩刀帶劍,實在是惡俗至極!
單刀男子那一騎與魚龍幫的人始終保持一段明顯的距離。
看到劉妮蓉投來的窺視目光,他報以微微一笑。
劉妮蓉冷著臉轉過頭。
佩刀青年的離群,被魚龍幫的幾十號精銳健士理所當然地視作官府老爺做派,兩個字——矯情。
幫中一些個後生起先還擔心萬一這俊俏小子被劉小姐刮目相看,讓他們這些近水樓臺好些年的傢伙太過打臉,當然心生警惕,恨不得把他給五花大綁。後來見劉妮蓉態度冷淡,眾人如釋重負,起先那些對佩刀傢伙的惡意腹誹也就淡去,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了,總拿人家開涮,也顯得他們小肚雞腸。所幸這位自稱姓徐的年輕人也沒狗仗人勢如何對魚龍幫的人頤指氣使,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這樣來到了北涼與北莽交界的關隘。
倒馬關依山築城,位於南北捷徑要衝,匾額由當朝書法大家宋至求寫就,商賈來往絡繹不絕,城門處道路兩側的集市熱鬧非凡。這裡少有兵戈,也就比邊境上的絕大多數關城少了許多肅殺之氣。
有一座舊城城樓台基遺址,用毛石和鵝卵石砌成,裂縫中滿是青苔,瓦礫雜亂,許多居住在關城附近的稚童在上頭追逐玩耍。一名身體壯碩的漢子身穿青色布衣,腰束紅布織帶,瞪圓虎目,提了一柄比軍伍制式斬馬刀精簡很多的巨刀,刀尖劃地,就這般氣勢洶洶地上了台基,冷哼一聲,將大刀刺入地面,環胸而立。
大人們趕忙小心翼翼地繞過這魁梧漢子去將各自的孩子抓下臺基,一個頑皮的孩子如泥鰍一般滑溜,孩子的娘親大約芳齡二十出頭。邊塞風沙肆虐,不承想,這位小娘子的肌膚還好似油脂。她纖腰小腳,竟追不到頑劣孩子。台基下羈旅商賈與當地百姓笑聲一片,一些個上了年紀還沒女子暖床的青皮無賴紮堆在一起啃著紅棗,更是吐著棗核出聲調戲,讓小娘子俏臉漲紅。孩子途經斬馬刀的壯漢身邊時,初生牛犢不怕虎,伸手就要去觸碰刀身,結果被漢子兇神惡煞地一瞪眼,嚇得怔在原地,隨即哇哇大哭。穿對襟素衣的小娘子趕忙摟過孩子,目光中帶著淡淡的歉意與壯漢相視,怯生生地不敢說話。
那三十來歲的黑臉漢子竟沒來由地紅了紅臉,大概是個粗中有細的雛兒,見到眼前的小娘子長得水靈,好不容易板著臉營造出來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就破功了,那些市井無賴更是撒野起哄。
這座殘敗台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江湖人士在這裡比武較技,小娘子雖是正經人家的女子,但常年定居于倒馬關附近的村莊裡,見過許多較技場景,對這些一言不合動輒拔刀相向的莽夫也不是太過畏懼。北涼貧瘠寒苦,比起沃土千里的富饒江南,人想要活下來,就得從老天爺的牙縫裡摳出東西來吃,民風樸素的同時百姓異常勇健尚武。官府對武夫私鬥並不禁絕,但若是誤傷到了百姓,便是充軍的大罪,誤傷人數到了三人以上,則要就地正法,沒有上百兩銀子去孝敬兵爺爺們,根本活不下來。如今這世道,會點兒花拳繡腿的人就敢說自己是闖蕩江湖的,有幾位兜裡能有幾十兩銀子?有了娘親撐腰,那孩子胡亂地抹了抹小花貓淚臉,對壯漢做了個鬼臉。馬上要與人比試的漢子無奈地撓了撓頭,顯然並非窮凶極惡之徒。孩子原本還想伸腿踹一下這個連刀都不讓他摸的小氣黑炭塊,幸好被他娘親連忙拉走,小娘子柔柔地訓斥了兩句。
黑臉壯漢看似目不斜視,餘光卻丟在小娘子微微彎腰後撅起的屁股蛋兒上,喉結微動。那女子身子玲瓏嬌小,衣裳素潔,大概是清洗的次數有些多,加上她臀部相比身段太過挺翹,就越發顯得春光無限好。倒不是說這斬馬刀漢子起了歹意,他的確有些過硬的把式,但不屑做那喪盡天良的採花賊。若說強搶民女這類勾當,他一個沒根沒底的江湖遊魂,又是斷然沒這本錢去做的,至於逛蕩窯子,沒銀子如何是好?這不今天他才約戰了一名在邊境上小有名氣的劍客,想著拼了受傷也要靠斬馬刀斬出一些口碑,好讓一些富貴人物對他青眼有加,能做成護院教頭是最好。
肖鏘帶著貨物去向關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牒。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一時半會兒他肯定不能過關。這事本該劉妮蓉出馬,只不過她相貌誘人,極容易橫生枝節,肖鏘也不在乎非要讓幫主的孫女歷練積攢這點兒人情世故,一車子貨物出了問題,魚龍幫砸鍋賣鐵倒也勉強賠得起,可惹惱了那名將種公子,就真要傷筋動骨了,因此就乾脆不讓劉妮蓉露面。有官牒私信,想必破費一番,他們就可以順利出境。劉妮蓉帶著幾名隨從四處轉悠,與師父肖鏘說好了半個時辰後在城門口相見。劉妮蓉有心想趁著這趟出行招募一兩位江湖俠士入幫。她若真想要接手魚龍幫,沒有一點兒自己的嫡系,難免要抬不起頭,而且事事束手束腳,終歸不美。
她和六七位魚龍幫年輕幫眾隨人流一同來到台基附近,幾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頭蛇潑皮,都被劉妮蓉身邊的護花使者輕輕撞開。這幾人用的都是巧勁,讓人知難而退,畢竟這裡不是陵州,萬一惹到扎手的硬點子,誰會賣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的面子?當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跡些年數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隨口報上一大堆名號,所謂的門派幫教寺莊島寨會宮,不說別的地方,光是陵州報得上名號的就有四十幾個。說得難聽一點兒,你能起個好名字都難如登天,魚龍幫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搶到“魚龍”這麼個不俗氣的名諱,出了陵州,整個江湖裡估計同名的魚龍幫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驀地響起一大片哄然叫嚷聲,劉妮蓉轉頭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劍俠客踩著眾人的肩頭翩然而至,神態出塵。這一手露得相當出彩的劍客朝劉妮蓉這個方向點肩而來,劉妮蓉如何受得了這種被人踩肩跨頭而過的羞辱?她腰間的名劍默默出鞘寸餘,眼神變得淩厲。那名面如桃花的俊秀劍士眯了眯眼,似乎察覺到劉妮蓉的氣機鋒芒,稍一拐彎,踩著附近觀戰的百姓的肩膀掠到台基上,飄然落定後堪稱玉樹臨風。
沒點兒真本事的人可不敢像他這樣出場,江湖臥虎藏龍,萬一踩著踩著踩到大坑裡去,被高手隨手一扯就給扯到地面上摔個狗吃屎,還過招個屁?接下來都是按照武林規矩走,比武的雙方先要朗聲自報名號,要麼互相潑髒水,要麼互相吹捧,接下來還不能馬上盡興酣鬥,而是得說上一句“刀劍無眼,生死自負”。若是雙方生死相搏,還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做見證,讓雙方簽下生死狀。別以為這時候就萬事大吉了,若非真正淡泊名利錢財的高手,還得眼光四顧,等到場下一些大小賭莊收足了賭注,才可以開場。畢竟許多打鬥,真正的高手相爭,往往在一盞茶的工夫內便定下勝負,瞧著也不精彩,這就要賭莊方面花些銅錢雇人大聲叫好,若是稀鬆平常的比試,就更需要鼓勁吆喝,這對比試的雙方都有好處。最倒黴的則是被不買帳的觀眾一起喝倒彩,這簡直是江湖武夫的奇恥大辱。如今北涼一位威風八面的幫派大佬,至今還被許多死敵拿他當年出道時比試的寒磣場景當大笑話噁心人。
劉妮蓉身邊有許多老百姓興致勃勃地端來了長條板凳,拖家帶口地坐等好戲,更有插了幾十串冰糖葫蘆的小販穿梭來往,嘴饞的孩子們都吵吵嚷嚷著讓爹娘掏幾枚銅錢。台基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劉妮蓉環視一周,沒有掉以輕心。魚龍幫這兩年在陵州不受其他幫派待見,而且靠取人性命贏得“雙旋燕”名號的師父肖鏘樹敵無數,這趟沒了魚龍幫劉老幫主庇護,未必沒有人來報仇尋釁。陵州的生意再大也有個限度,這一畝三分地站著幾十座宗門派別,誰都想著把別人的飯碗摟到自己手裡。魚龍幫當下正值“中興”的緊要關頭,別說與他們差不多勢力的幫派生怕魚龍幫壯大,就是一些個大幫派都想著陰一下魚龍幫。劉妮蓉自知沒有以往誰都可以不買帳的底氣,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邊的幾撥陌路人就讓劉妮蓉心中十分忌憚,一夥是方才在城門外與他們一同遞交官牒的商家,如魚龍幫販賣胭脂水粉這類昂貴的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誰都知道真正手眼通天、最厲害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鹽鐵私販。這種事情一經發現,就是家破人亡的結果,任你背後杵著多大的官老爺,一旦被北涼軍得知,便是正四品、從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斬首傳邊示眾。接下來就是販馬,從北莽買馬,至於是賣給北涼軍政還是私人,各憑能耐。總之這樁買賣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兇險活計,販賣者不但要在北涼這邊有可靠的關係,在北莽也需要有相當可靠的手握實權的人物幫忙鋪路。此時劉妮蓉的身邊就有一幫販馬的人,看似商賈裝扮,卻個個身體矯健,神情內斂。另外一幫更是公然朝著她指指點點,絲毫沒有隱瞞的跡象。
劉妮蓉輕聲說道:“小心點兒,別光顧著看臺上的比武。”
她身邊的魚龍幫青年都默默點頭。
不知怎的,當劉妮蓉望見在遠處與山體相連的一垛土坯牆上蹲著的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蘆低頭啃咬,卻不是與他們一樣觀看台基上的比武爭鬥,而是眺望倒馬關城頭時,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這傢伙倒是有閒情逸致,當真是半點兒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沒有。將軍府那邊怎麼就弄了這樣一號人物來“押鏢”?劉妮蓉沒心情深思這位年輕佩刀男子的身份,繼續將視線投往台基上。她不得不承認使斬馬刀那人膂力不可謂不驚人,將一柄四十來斤的大刀揮舞得只見刀光;白衣如雪的劍士更是劍法高超,斬馬刀下閒庭信步,手中一劍輕挑慢提緩緩點,十分寫意,顯然留有餘力,劍術起碼能與她師父肖鏘持平,這讓劉妮蓉生出了招攬的心思。
土坯牆頭上的年輕男子,當然就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了。
竹扡穿成的冰糖葫蘆酸甜可口,糖漿濃稠淡黃,雖是小販吝嗇澆上的劣質糖稀,卻也別有風味;糖果子脆而不膩,一口一個山楂子,咯嘣脆。竹扡上沒幾下就只剩下最後一顆山楂了,世子殿下正要下嘴,看到身邊蹲著個小屁孩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正是那個在台基上與黑臉刀客較勁的調皮稚童。孩子家境估計並不如何,只不過穿得乾淨,不像一般窮苦孩子那樣邋遢。見到世子殿下轉頭,小孩子趕忙裝模作樣地去看臺基上的打鬥。徐鳳年笑了笑,咬下竹扡上僅剩的糖果子,丟了竹扡,然後伸出手遞出另外那串還沒下嘴的冰糖葫蘆。小孩子側了側頭,用余光使勁兒打量著誘人的冰糖葫蘆,吞了吞口水,似乎家教很好,沒有跟陌生人討要東西的習慣,露出兩顆虎牙,紅著臉靦腆地搖了搖頭。
見徐鳳年依然伸著手,稚童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轉過頭一臉不解。
孩子伸手指了指徐鳳年懸在腰間的春雷刀。
顯然,在孩子看來,自己再饞嘴,一串冰糖葫蘆也比不得摸一摸這柄真刀。
哪個孩子心中沒有一個江湖夢?
徐鳳年笑了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給這個孩子。
孩子滿眼遮不住的雀躍和驚喜,雙手抱住其實並不沉重的春雷刀,好似這樣簡簡單單就擁住了江湖。
小孩子對春雷刀愛不釋手,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乾脆一屁股坐在土坯牆的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牆外。他坐髒了衣服,不過是回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刀是真刀呀,說不定這輩子就只能摸上這麼一回了。
世子殿下見這孩子捧著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了扯,生怕這小傢伙不小心墜下牆頭。
世子殿下咬了口冰糖葫蘆,眯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北涼軍的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只不過北涼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涼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李翰林那個口碑差到一種境界的老爹——豐州刺督李功德,能夠當上新北涼道的經略使,還真不只是因為這老無賴屬�徐驍的嫡系走狗。要說李功德讓錢生錢的手段是北涼第二,沒誰敢自稱第一。徐驍曾打趣說給李功德一枚銅錢,隔天就能生出一兩銀子。再者,為了能撈到這個北涼道名義上僅次於節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這只雁過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地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銀,傳聞有豐州豪紳與親家喝酒,大笑著說以後可就不只是他們豐州一地受李鐵公雞的壓榨了。
徐鳳年嚼著山楂,神遊萬里。這趟秘密出行,他沒有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了一柄窄短的春雷刀,身上就只有幾張銀票和一小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家當,這要擱在涼州頭等青樓裡,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徐鳳年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扡,見摸刀稚童顯然喜歡極了這柄春雷刀,把小臉蛋兒貼在刀鞘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地笑著。
徐鳳年見台基上的白衣劍客與斬馬刀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兒人群散不了,也不急著將春雷討要回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他咬著竹扡蹲在牆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把刀抽出來,它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徐鳳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門兒,燦爛地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鳳年摸了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兩人的身後站著那位布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子,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土坯牆。她才在鬧市上的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呆片刻,只是囊中羞澀,看著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詳,生怕被攤主翻白眼,不承想,一回神就發現沒了兒子的身影。她性子冷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了在牆頭與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家可經不起任何折騰。她撩起裙角就小跑到牆頭,只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的後領口的小動作,不知不覺心境便安寧下來。知道孩子打小就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倒馬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他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裡玩伴的呼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沖了出去,回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地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地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只有滿心歡喜,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麼苦了。
聽到孩子的“溜鬚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子捂嘴笑了笑,一雙眸子眯成月牙兒。她斂了斂神態,只藏了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兒斂衽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了一種敏銳直覺,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扡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倒馬關那名只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呢。更難得的是,這公子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村頭那口老井裡的井水,乾乾淨淨,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子輕聲道:“右松,還不把刀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了一聲,雖眼含不舍之意,但還是利索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春雷刀交還給了彎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子自然而然地拍去孩子屁股上的泥土,窮人家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北涼驛卒的孀婦,沒了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她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北涼軍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克扣了去,只不過她一個寡居婦人,也不計較這些,再者也計較不來。倒馬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一位是帶了軍功的,可她覺得右松既然跟夫君姓了趙,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了。右松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這樣才有靈氣。她識些字,比起尋常的粗鄙村婦眼界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地背從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撚著燈芯,只覺得對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沒有什麼怨言了。
遺址台基上刀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地打得天昏地暗。下邊的觀眾大多是過安穩小日子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麼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刀的,只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喝彩聲。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呼痛快,許多漢子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枚銅錢嘛。那些個下了賭注的人,倒是相對要緊張些,沒怎麼出聲,只有看到押注的人物打出了好看的招數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風就要揪心。
徐鳳年沒什麼觀戰興致,但也沒流露出絲毫的不屑之色,率先走下土坯牆頭。那小娘子順勢牽起稚童的手,生怕與這名公子待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裡最能生根發芽的閒言碎語,哪裡還敢在牆頭逗留,只想著早早下了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他們母子所在的村子就在邊上,離這兒不到一裡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了扯世子殿下的袖口。徐鳳年回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他手,他笑了笑,卻沒有伸手,只是輕輕看了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子,不想讓她難堪,故而只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臉頰,便大踏步離去。
小娘子悄悄呼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了孩子一眼,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只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麼。
酣戰總算落幕,再不結束,那些個被人用十幾枚銅板雇來暖場的傢伙就得把手掌拍紅腫了,個個嗓子沙啞。倒不是說他們如何敬業,只不過這場比試委實打得精彩紛呈。黑炭漢子手中的斬馬刀,嘿,那氣力可真算是力拔山河了,光是在上頭揮刀幾百下就讓人覺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劍客,一劍在手,衣袖飄飄,讓人眼花繚亂。
斬馬刀的壯漢敗得心悅誠服,拱手認輸,由衷說了幾句稱讚劍客的好話,這份豁達氣度又讓看客們豎起大拇指。而讓場下好幾位小家碧玉心生癡戀的高明劍士,將劍歸鞘後,留下一句“行卻江南路幾千,歸來不把一文錢”後,飄然而去,瀟灑不羈,有劍仙風骨。
終歸是一幅皆大歡喜的畫面,不等耍斬馬刀的漢子下臺,就有一位家境殷實的老翁上去向他示好。劉妮蓉正思量著如何出面,才能與那頗有能耐的斬馬刀漢子不落俗套地親近,一名在魚龍幫管事的中年人面有憂色地跑來,與她竊竊私語。劉妮蓉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倒馬關校尉竟然出面攔下他們,說是官牒出了點兒問題,肖鏘都抬出了將門子弟的身份,一樣不管用。看來今晚他們註定要在關內留宿了,這讓劉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說倒馬關只是一座小隘,這裡官銜最大的副都尉不過六品,魚龍幫傾力辦事的那位則是從四品,頭頂的官帽子大了好幾級,雖說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權,但北涼軍自成體系,抱成一團,順藤摸瓜總能牽扯出各種沾親帶故的關係。小小關隘六品折衝副都尉,在銀子沒少送出的前提下,沒理由不賣人情。劉妮蓉顧不上那名斬馬刀的武夫,快步走向城頭,遇到了沉著臉的肖鏘,對方顯然受了不少氣。他見到劉妮蓉,走到官道的一側,低聲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了。咱們找家鬧市裡的店住下,貴就貴些,這筆銀子萬萬不能省。每班十人輪流值宿,熬過了今夜就好。”
劉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子,點頭道:“是該如此。”
說話間,劉妮蓉瞥見那群馬販子徑直朝他們走來,簇擁著一位神態傲慢至極的豐腴女子。這女子歲數不大,以一塊精美貂皮做纏額的頭箍。這種裝飾在涼州邊境極為風靡,秋冬季節既可禦寒,也美觀,俗稱貂覆額或者臥兔兒,最早由北涼王府流傳出來,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裝束,性子活潑的北涼權貴女子都忙不迭地跟風。
貂覆額的曼妙女子的身邊都是些看眼便知的老到的練家子,他們氣息沉穩,呼吸較常人更綿長。尤其是女子身側的一名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雙手十指如鉤,不知修習的是何種功法,呈現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龍爪手這類霸道兇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號赳赳武夫眾星拱月般擁著倨傲女子。一行人中除了她,瞧著最多餘的是一名胭脂氣濃重的敷粉男子,他雖長得俊俏,但過於陰柔,如女子般沒半點兒陽剛氣。他小鳥依人般貼著女子,丟向劉妮蓉這夥人的眼神十分陰狠。
徐鳳年緩緩行來,見到場面有劍拔弩張的趨勢就停下腳步,打算遠遠地觀望。很不幸他這個細節動作,不僅被眼觀六路的劉妮蓉撞見,惹來她的不悅,連那豐腴到了有點兒肥胖的女子都發現了。這婆娘撞見皮囊、氣度俱佳的世子殿下,頓時眼睛一亮,勾起嘴角,竟連劉妮蓉都不管了,直截了當地朝徐鳳年勾了勾手指,一臉要寵倖徐鳳年的神色。
女子當街能如此色眯眯地看人,也算臉皮和本事都了得。
徐鳳年往後退了一步,這在劉妮蓉看來幾乎已是該殺頭的死刑,她心想:這佩刀青年實在是讓人惱怒,怎的一點兒江湖兒郎的骨氣都沒有?!繼而又一想後,只見她嘴角掛滿了嘲諷、鄙夷的冷笑——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過是將軍大門裡一條向主子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寄希望於他能有何種擔當,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兒見身邊女子動了春心,忌妒到眼紅,撒嬌一般嘀咕了一句:“小姐,那小白臉佩刀哩,這些蠻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這男子的臉上,後者捧著臉,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得魚龍幫劉妮蓉這夥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反胃作嘔得一塌糊塗。如此一來,他們對那姓徐的傢伙的惡感倒是減輕了許多。
養面首如養貓狗的富貴女子面朝徐鳳年,又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一般的一張春意熱臉,她可是一眼就看上了這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吃膩了自己身邊脂粉堆裡冒尖的小白臉,總需要換換口味才能養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說話調戲那佩刀的小白臉時,街道上驀地響起一陣馬蹄聲,有四騎不顧鬧市喧鬧縱馬奔來,滿街雞飛狗跳,所幸沒有踩傷、撞倒行人,歸功於這四騎跋扈歸跋扈,騎術倒也精湛。一名錦衣公子躍下馬,身後三騎披甲扈從卻巋然不動。
劉妮蓉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已經猜出這名公子的身份——倒馬關折衝副都尉的長公子,周自如。八九不離十。北行沿線需要打點的地方和人物,劉妮蓉已經在路上被師父肖鏘說得爛熟於心。她能記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為連肖鏘都著重提起這人。據說周自如不僅文采斐然,有諸多佳篇流傳北涼,更是可開三石弓,百步穿楊,箭術超群。須知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能拉滿三石弓的人已是膂力駭人,若還能保證箭矢的準頭,沒有水分的話,足以直接進入北涼軍擔任遊弩手。江湖軍旅兩相輕,可天底下還真沒有敢小覷北涼軍的無知莽夫。劉妮蓉望著這個周自如,沒料到他下馬後不是先與那女子交談,而是對自己笑臉相向,這讓措手不及的劉妮蓉下意識地微微別過頭,回過神後才感到羞愧,眼神恢復冷寂。
在北涼勉強算是將種子孫的周自如與那豐腴女子相談甚歡。約莫是這位女子有了周自如這般貨真價實的真俊彥,頓時對徐鳳年失去了興趣,只是拋了個媚眼,與周自如走入關隘城門。跟如臨大敵的魚龍幫一行人擦肩而過時,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如清水芙蓉般的劉妮蓉冷哼一聲,倒是周自如有意無意地頓了頓腳步。肖鏘松了口氣,出門在外,只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間的閑雲野鶴,哪兒能事事稱心如意?面對各種勢力少不得要憋屈幾回。他生怕劉妮蓉上了心,便尋了個輕鬆話頭說道:“這周公子文武雙全,倒是配得上咱們妮蓉。”
劉妮蓉苦澀地道:“師父,你知道我最反感這類官宦子弟了,看著和和氣氣,為人處世八面玲瓏,其實吃人不吐骨頭。”
肖鏘笑了笑,不再打趣這個心氣奇高的徒弟。當下眾人便一起去找尋合適的客棧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開之店,不入換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道理也淺顯,只不過現在他們就在倒馬關駐兵的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計較這些。他們最終找到一家鬧市中的老字號客棧,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將近二十兩銀子,饒是從小衣食無憂的劉妮蓉都有些心疼,明知是本地熟客的話一般十兩不到,但為了穩妥起見,即便被當作肥羊狠宰一頓,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下。
這期間徐鳳年安靜地跟在後頭,街上那一幕,讓魚龍幫的人對這位原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輕視,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來看的?都差點兒被一個娘兒們搶走當小白臉了,就算打不過那些惡僕,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擺出一張憤怒的臉孔嘛。你這副不言不語還倒退一步的孬種行徑,不是連累咱們魚龍幫都陪著你丟人現眼嗎?!
呸!
一名魚龍幫的年輕人吐了一口唾沫在徐鳳年腳邊。
江湖人直來直往,姓徐的傢伙馬上得到現世報,除了撈到一口唾沫,還被安排與一個資歷最淺的幫眾住在客棧最廉價的狹小偏房裡。徐鳳年對此依然默不作聲,並沒有異議。與他同住的傢伙叫王大石,可惜體魄、性格都與名字截然相反,個子矮小不說,還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裡的石頭那般又臭又硬,反而性子十分懦弱溫順,只不過他父親早年死于幫派鬥毆,算是為魚龍幫盡了死忠,劉老幫主惦念這份情義,力排眾議將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納入了幫中。
這小夥子雖說沒半點兒武學天賦,但肯吃苦,做事也異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絕不偷懶一分,在幫裡沒少做刷馬桶或者給師兄們洗衣物的髒活兒,任勞任怨,這些年受到的欺負得有幾大籮筐。只不過這小子天生樂觀,嘻嘻哈哈,從不叫苦記仇。一次在幫內劉妮蓉無意間看到他被欺負得過分了,就額外留心,對他稍微照顧了一些,這才讓他的境況略有好轉。這趟出門,小山頭林立的魚龍幫就王大石樂意對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大概是同病相憐,這次與徐鳳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顧及師兄以及師叔伯們的臉色了,關上門後就主動喊了一聲“徐公子”,還掏出剛才在鬧市買來的倒馬關特產細棋子乳糕。他其實買了兩份,明面上的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裡藏了三兩不到,前者自然被師兄們搜刮了去,若非如此,喜好糕點的王大石就算花了錢,也連這三兩美食都吃不到,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樂的小精明了。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面前,王大石明顯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強烈到不知如何掩飾。他掏出了所有用油紙包裹著的細棋子乳糕,紅著臉問道:“徐公子,嘗一嘗?”
徐鳳年搖了搖頭。王大石也不覺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顧自地吃起來,才下嘴,就有幾位師兄不敲門便推門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轉頭,下意識地咽掉那嘴糕點,只知道完蛋了,被師兄們知曉他私藏了糕點,以後肯定又要被他們按下頭去爬褲襠。
三個五大三粗的師兄進了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了搜,沒有搜到想要的結果。其中一名師兄灰心喪氣,遷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他的腦門兒上,罵道:“你小子竟然沒有偷偷摸摸地黑下幾塊糕點,你他娘的是笨還是蠢啊?!害老子輸給李豆那小辣椒半兩銀子,說好了,這半兩銀子得你出,過幾日發了錢,你趕緊還給師兄,聽到了沒?!”
一頭霧水的王大石木然地點了點頭,那師兄臨走時還不忘再一巴掌拍下,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去:“晦氣!”
王大石等師兄們走遠了,做賊般閂上門,再將耳朵貼在門上,沒聽見腳步聲,心中的驚嚇情緒這才消失,抹了抹嘴,一臉暗自慶倖的傻笑,絲毫沒有那些糕點是他出錢買來的就該是他的的覺悟。這種糊不上牆的爛泥,似乎被欺負才是再正常不過的,若是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了眼空蕩蕩的桌面,傻眼了,這時徐鳳年抬起手,將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摸走的那塊失蹤的糕點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邊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說話。
無形中做了一樁善事的徐鳳年還是面無表情,並不與王大石套近乎,只是把椅子拉到靠窗的位置閉目休憩,好似老僧入定。
一等廂房裡頭,劉妮蓉與師父肖鏘、客卿公孫楊還有一名洪姓管事分坐在桌子四面。
桌上橫一鞘雙劍的肖鏘輕聲笑道:“妮蓉你仔細說說看那白衣劍客的劍法套路,那幫小兔崽子說得含混不清,半點兒眉目都說不出。”
劉妮蓉跟肖鏘習劍多年,而且自幼耳觀看爺爺劉老幫主與各路高手過招,其中不乏劍術高人,眼光頗為獨到。她娓娓道來,說到幾處精妙招式時還不忘以手指做劍,懸空緩緩比畫。
肖鏘可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劍士,一鞘雙劍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出鞘以後子母雙劍可借勢在周身一丈內如雙燕回旋,攻守兼備。這當然不是那上乘劍道的馭劍神通,而是取巧的劍招。肖鏘自嘲完全不入劍道宗師的法眼,但在魚龍幫看來已是極為玄妙的本領,便是見多識廣的劉妮蓉也誠心敬佩。她辛苦習劍十幾年,也只能做到讓單劍回旋於周身三尺範圍內,而且中看不中用,於對敵廝殺根本無益。
肖鏘是魚龍幫中少數能在陵州武林排在二流冒尖位置上的高手,離劉老幫主的第一線相差其實不遠,是幫內名副其實的劍術第一人。劉妮蓉拜師于他,肖鏘不算誤人子弟。
肖鏘聽劉妮蓉說完比武過程,微笑道:“如果為師沒有猜錯,那白衣劍客是當下在邊境風頭很盛的程頤澈,我本以為他只有糊弄老百姓的三腳貓功夫,不承想還真有些道行。可惜這位走得急了,否則還真可以論劍會友,若是能入我魚龍幫做客卿,那更是好事。”
劉妮蓉輕歎道:“可惜。”
肖鏘看了一眼臉色平靜的公孫楊,笑道:“這程頤澈身手高則高矣,比起咱們老悶葫蘆還是差了火候。妮蓉,當年你公孫叔叔……”
公孫楊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子,神情古井無波,打斷了老友肖鏘揭他老底的話,擺了擺手,說道:“沒有的事就不要提了。”
肖鏘無奈地說道:“我這還沒說!”
公孫楊站起身,輕聲道:“小姐,我先回房。”
劉妮蓉起身要送行,被公孫楊搖頭攔下,他獨自走出了屋子。魚龍幫的人都知道這位大客卿右足趾上患有濕毒,舉步維艱還在其次,據說睡覺的時候連鞋根都拔不起來,所以走路微瘸,也不如何露面。魚龍幫那些上了輩分的人物中,就這位連一個徒弟都沒有收,只聽說老傢伙能使出五箭連珠的絕技,但誰都沒機會親眼見證,那張牛角大弓常年蒙塵懸掛在牆壁上,也不知是不是用來充門面的。等公孫楊離去,肖鏘才透露了一些秘辛往事,劉妮蓉這才得知公孫楊曾有過騎馬入城時,雙手抓住城門將一匹烈馬夾起懸空的壯舉。真是如此的話,公孫叔叔巔峰時武道修為已經完全不輸她爺爺了,只是不知這些年境界修為退步了沒有。劉妮蓉深知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一日懈怠,就要荒廢一月的功夫,就像明珠蒙塵久了,重新擦拭也不復當年的圓潤珠光,所謂人老珠黃便是這個道理。明珠也有性命,而武功境界同樣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靈性,經不起任何揮霍。
肖鏘猶豫了一下,沉聲道:“妮蓉,今日為師在街上看到個熟悉的背影。”
劉妮蓉心頭一跳,小聲問道:“是師父的仇家?”
肖鏘點了點頭:“一個不棘手,就怕好幾個人聚在一起。”
劉妮蓉鎮定地說道:“怕什麼?客棧離關隘就這麼點兒距離,他們還敢公然鬧事不成?再說有師父與公孫叔叔壓陣,這群鼠輩,來一隻殺一隻,來兩隻殺一雙,來三隻全殺光。”
肖鏘也被劉妮蓉的話語感染,湧起一股曾被暮氣遮蓋的英雄氣概,笑道:“我輩習劍,當有這份豪氣。妮蓉,你以後的境界必定比為師高出一籌不止!”
劉妮蓉微微一笑。
只不過當夜幕降臨時,魚龍幫的人就笑不出來了。
他們本意是住在鬧市裡,好讓那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宵小們心生顧忌,誰知竟然被人甕中捉鼈了。
劉妮蓉站在窗口,臉色蒼白,客棧外頭的火把,照得黑夜如同白晝,對魚龍幫有企圖的勢力竟然有三股之多。
第一股是二幫主肖鏘的仇家,有五六人,並未騎馬,顯然是要趁著肖鏘金盆洗手前最後一趟行走江湖,把這個仇給報了。江湖自有江湖的不成文規矩,大體上有三條,第一條金科玉律是幾代仇猶可由子孫來報,但一般不禍及妻女,造就滅門慘案,別說官府通緝,武林中人也會對此不齒,俠義之士,若能力所及,更可能會出手教訓。再就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別說那隨意更換門庭的“三姓家奴”,就是才換一個師父,不論何種理由,都將是終生污點,故而拜師一事幾乎是江湖中人的頭等大事,不輸士林中的士子及冠。第三條則是一旦擺完退隱儀式,擺過了金盆,倒去了碗中水,那麼尋常恩怨就要一概作廢。
第二股勢力並不出人意料,是白天貂覆額的女子,他們人人皆騎駿馬。
最後一股勢力簡直讓魚龍幫的人心生絕望,感到五雷轟頂,竟是關隘折衝副都尉的大公子周自如,身後跟著騎兵八九騎,步卒甲士有二十餘人。
周自如的英俊臉龐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與二樓的劉妮蓉對視,緩緩道:“捉拿匪寇,閒雜人等自行避退。”
貂覆額女子言行無忌,絲毫不忌諱客棧裡的魚龍幫幫眾是否會聽見,嬌滴滴地說道:“周公子,說好了,那姓劉的女子歸你,她手下那名佩單刀的小哥兒可千萬不能傷著分毫。”
周自如皺了皺眉頭,沒有答覆。
隱約有不快的女子扯了扯嘴角,壓下已經到嘴邊的不敬言語,嫵媚慵懶地高坐於馬上,一隻手貼在腰間,食指富有節奏地敲打著玉帶扣上的紋頭。
在這邊境,有誰逃得出本小姐的手心?
為何男子可以坐擁三千佳麗,卻不許我們女子有面首三百?
本小姐偏偏就要!
周自如自認飽讀兵書,並且能夠將其嫺熟地運用於世事,這些年無往不利,不僅成了折衝副都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謀劃策,還親自設局,讓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盜栽倒在關隘裡,光是賞銀累計就有兩千多兩。周自如不顧老爹肉疼,將這些銀兩大部分分發給了替他們父子賣命的倒馬關士卒。他雖說是關隘這一畝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兒,但因為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百姓中口碑一向不錯。這次針對魚龍幫撒下大網,只是臨時起意。三天前陵州那邊的幾位江湖人士找到周自如的一位哥們兒,請他們吃了一頓花酒,宴席上說要對魚龍幫裡一位叫肖鏘的人痛下殺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摻和這種江湖仇殺,不過那幾位武林中人辦事也爽利,扣押了一名亡命流竄到倒馬關附近的劫匪,二話不說交給周公子。周自如見他們只要求將魚龍幫留在倒馬關一宿,不需要親手沾上髒活兒,也就應承下來了。孰料魚龍幫的人到達以後,竟拿出了一名北涼前任兵器監軍的私信,這讓周自如措手不及,當下便懊惱上了這幫不知輕重的江湖莽夫。只不過周自如深知好不容易攢下倒馬關周公子一諾千金的名頭,實在不願意敗壞了去,只得硬著頭皮唱黑臉,攔下魚龍幫一夥人,不過暗中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兩夥人火並起來,就讓心腹帶兵插手,絕不讓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黃昏時與身為倒馬關熟客的貂覆額女子相遇,二人密談一番,周自如改變了略顯保守的初衷,轉而決心要讓魚龍幫的人吃一個大虧,既要將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屬�魚龍幫的貨物盈利,他也要收入囊中。當然他不是與那當下已是虛銜武散官的將軍撕破臉皮,而是親自帶人去北莽將這筆買賣敲定。有這個北莽女子牽線搭橋,到時候從四品武散官該掙的錢,周自如會一枚銅錢不少地雙手奉送,甚至只會更多。如此一來,周公子也算與那位前任兵器監軍搭上了線。至於魚龍幫幾十號人的身家性命,周自如也只能心中歉意幾句了。
再者,他的如意算盤,可不只是算到了一箭雙雕!
高坐於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頭看去,悄悄做了個手勢,客棧中的某間屋子裡馬上有嗓音粗啞的漢子竭力喊道:“爺爺今天被你們堵在這裡,算爺爺陰溝裡翻大船,認栽,但爺爺我有魚龍幫三十幾號可以換命的好兄弟在這裡,誰敢上來尋死,爺爺算他是英雄好漢!”
魚龍幫幫眾大多站在窗邊看戲,本來理所當然地以為能將自己擇在外頭,還想著有一場兵抓匪的好戲可以欣賞,不承想只聽到這幾句,幫眾們就差點兒一口鮮血噴在窗戶上。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條道上的?幾個性子急躁的年輕幫眾提刀就要循著聲音去宰了這個不知道從哪個池子裡爬出的龜兒子,還未出門,二幫主肖鏘與管事就來將眾人聚到隔壁相連的三間房子裡,不許任何人出手。魚龍幫這些年可沒資格做那種養尊處優躺著收銀子的幫派,幫裡成員也見多了你來我往的算計,這時候再蠢笨也知道落進了陷阱,一個個大氣不敢喘。若只是幫派之間的尋釁廝殺,他們誰都不懼,只是客棧外頭的騎兵與甲士實在讓人膽寒、戰慄。便是他們僥倖活下來,事後擅殺官軍的大帽子一扣下,魚龍幫還能在北涼江湖上立足?
劉妮蓉臉色蒼白地來到一間屋子外,平緩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伸手敲門。她行事不可謂不當機立斷,身陷死局,連公孫楊都沒有帶上,帶著莫大的誠意單身赴會,想要見識一下客棧內是誰要將魚龍幫拖入萬劫不復的泥沼。劉妮蓉寄希望於這些人只是想要銀子,但內心深處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銀子擺平這事了。
手還沒碰到門,驀地寒光一閃,劉妮蓉悚然一驚,身體向後傾去,一柄鋒利的鋼刀破門而出,劉妮蓉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刀鋒僅在自己臉面一寸距離處劃下的一絲刀線!
房中人一擊沒有得逞,果斷收刀,一腳踢在房門上。劉妮蓉嬌軀倒地前,單手一拍地面,身體旋轉,躲過門板,臉色鐵青地站在走廊中,看到一名吊兒郎當地將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輕人。這廝走出屋子,抽了抽鼻子,與劉妮蓉對視後哈哈笑道:“早知道是個皮嬌肉嫩的娘兒們,小爺我就出刀含蓄些了。”
劉妮蓉抑住心中怒氣,儘量平靜地問道:“為何要陷害我魚龍幫?”
那年輕刀客雖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調戲小娘子的尋常無賴,但看人的眼神與握刀的手勢,讓劉妮蓉一陣心驚,果然是北涼軍中的精銳甲士。記得爺爺劉老幫主說起過軍旅將士與江湖武夫的不同,兩者興許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後者的狠辣,前者會多出一種真正滲透到了骨子裡的悍不畏死的勁頭,這種堅毅,是面對千軍萬馬鍛煉出來的心氣,是從死人堆裡咬牙爬回陽間的煞氣。劉妮蓉心中確認刀客的身份後,全身冰涼,心情跌入穀底。
那人咧嘴一笑,開門見山地道:“我家二哥相中了你,你若是識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魚龍幫也就失去這三十幾號人馬,有我二哥幫襯,你們魚龍幫以後來往北涼、北莽暢通無阻,也算因禍得福,就當是二哥的聘禮好了。醜話說在前頭,二哥已經有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劉小姐你嘛,做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好了。你別覺著委屈,其實是你們魚龍幫攀高枝了。再者你能讓我趙潁川喊一聲‘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氣?”
劉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無遺策,小女子佩服至極。”
自稱“趙潁川”的青年刀客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屋中癱軟在椅子上的漢子。這可憐的傢伙落在二哥的手心裡真算倒了八輩子黴,中了以往採花賊行走江湖必定首選的軟筋散,死狗德行,原本還有些江湖好漢的硬氣,不願栽贓嫁禍到魚龍幫頭上,自己只好拿刀子在他的大腿上慢慢劃出一條血槽,離褲襠裡的命根子只有半寸距離時,這漢子總算沒再堅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語扯開嗓子喊了一遍。
趙潁川盯著這個被二哥瞧上眼的劉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他笑道:“談妥了,麻煩二嫂與趙潁川去後門一同離開,以後魚龍幫是姓劉還是姓周,反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哥自然有本事讓魚龍幫一躍成為陵州數一數二的大幫派;談崩了,那就怪不得趙某把你打暈了扛在肩上,丟到二哥的私宅的床上去。萬一你發狠要圍毆趙某,也無妨,趙潁川自信還逃得走。至於屋裡頭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無關大局。可是二嫂,真要這般不打不相識才開心嗎?”
劉妮蓉只覺得悲涼,官家子弟都是這樣陰險的嗎?周自如只是一名從六品折衝副都尉的兒子,算計便已是如此可怕,當初爺爺與那兵器監軍的子孫合作,豈非與虎謀皮?難道一開始就是魚龍幫的死敵與那將軍府設下的圈套?劉妮蓉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道:“你要是能活著離開客棧,就轉告周自如一句,讓他去吃屎。”
扛刀的趙潁川伸出大拇指稱讚道:“二嫂好風采,只希望今晚後半夜到了二哥的床上也這般讓人喜歡。”
原先根據周自如的謀劃,趙潁川讓那名流竄犯潑完髒水後與劉妮蓉說上話就該離開,劉妮蓉肯服軟是最好,不肯服軟就由周自如親自帶兵闖入客棧抓人。這家客棧最大的後臺本就是他周大公子,這點兒風波都不需要花費半分人情銀兩。趙潁川才說完,約莫是事情進展得太過順利,他並沒有急著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劉妮蓉衝撞而來。相距十步時,他往一面牆壁上一躍,腳尖一點,折向另一面牆壁,再彈向劉妮蓉時速度已超過原先太多,無形中還有了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他驀地一刀迅猛劈下,哪裡有未來叔叔嫂嫂的情誼?劉妮蓉抬臂格擋,好一抹明亮的劍鋒,不愧是劉老幫主寵溺的孫女,這柄秋水長劍是足以讓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劍相撞後,趙潁川獰笑道:“給老子脫手!”
整條手臂酥麻的劉妮蓉後退兩步,身形落地的趙潁川得勢不饒人,不給劉妮蓉喘息的機會,刀勢大開大合,逼得劉妮蓉只能硬扛,無暇使出什麼精湛劍術,可見趙潁川也絕非一味自負莽撞的人物。軍中健兒,劍術刀法,歸根結底都是乾淨利索到極點的殺人手段,從不花哨華麗。江湖人士則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麗,難免有煩瑣的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氣,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氣了。趙潁川自知與劉妮蓉這等正兒八經幫派裡的精英對敵,就不能給他們玩弄招式的機會!劉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湧到喉嚨的鮮血,在趙潁川終於換氣的間隙,被刀猛敲的長劍順勢脫手。趙潁川心中一喜,因為這人終究是讓二哥心動的女子,不好真正下手痛殺,就準備拿捏好一個分寸,將這名劍術其實不俗的劉小姐給擒拿下。殊不知他才鬆懈,那柄已脫手的長劍竟然詭譎地繞著劉妮蓉的身體一圈,以一個刁鑽角度抹向了趙潁川的脖子!
趙潁川扭過頭,被削下一縷頭髮,堪堪拿刀擊回,嬉笑道:“好一手離手劍,若非二哥提醒我二嫂的師父肖鏘擅長雙燕回旋,趙某還真要吃大虧。”
劉妮蓉不動聲色,舒展雙臂,伸手並不是握住長劍,而是一根手指在劍身上彈指,另一隻手掌拍打劍柄,長劍在空中急速旋轉,如同一個被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趙潁川飛去。
饒是年紀輕輕便已在戰場上無數次在鬼門關轉悠的趙潁川,也言語一滯,破天荒地流露出凝重的神色,不敢貿然抽刀,生怕刀勢被那女子借了去。二哥說過魚龍幫老幫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壓箱底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連續三次“拱手”,勁道倍增,與尋常招式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這劉妮蓉分明是將夫子三拱手融入了雙燕旋的劍術,有些棘手!趙潁川打定主意避其鋒芒,抽刀後退。身後是一扇房門,他後背驟然發力,撞碎木門,略顯狼狽地退入了屋中。見到門外的劉妮蓉沒有乘勝追擊,他握住長劍後,嘴角終於遮掩不住地滲出血絲。
趙潁川握刀抖了抖,恢復玩世不恭的瀟灑姿態,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劍哩。”
劉妮蓉抹去嘴角的血跡,笑了笑,說道:“我哩你老母。”
場面瞬間冷下來。
趙潁川嘴角抽搐,顯然沒料到這麼一個女子也會說粗話。屋裡頭其實還有兩人,只不過不管是自己人劉妮蓉,還是倒馬關刀客趙潁川,都不認為這兩個傢伙能做什麼,她只是擔心他們被殃及。對擺平這名只是藏拙才暫時落入下風的刀客,劉妮蓉沒有信心,而一旦生死相搏,自己也只能夠僥倖活下來。她眼神輕移,示意屋中兩人不要輕舉妄動,但下一刻就失望了。失望情緒有雙重:一重是那名同樣佩刀的年輕男子站在窗口不動,一臉漠然;但最讓劉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顧形勢,大喊一聲就沖向趙潁川。
魚龍幫開宗立派的絕技無疑是她爺爺的炮捶,那是兩禪寺其中一種拳法的分支,並不追求套路的繁複,而是致力於瞬間的爆發,這套拳法若有雄渾內力的底子做支撐,殺傷力自然是不容小覷的,可惜到了那入幫派不久而且始終沒能登堂入室的王大石的手裡就成了花架子。趙潁川甚至優哉地等拳頭到了臉前,才出腳踹在王大石的膝蓋上,微微別開頭就讓拳頭落空了,下一刻北涼刀便已經擱在了王大石的脖子上。
趙潁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的脖子,一臉為難地自言自語道:“是割斷脖子呢,還是掐碎脖子呢?”
劉妮蓉出聲道:“不要!”
趙潁川聽到屋外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知道二哥一方已經勝券在握,也就有了忙中尋樂子的悠閒心思,笑眯眯地說道:“二嫂,你與我說一聲‘小叔叔好生猛哩’,我就放了這廢物。”
王大石雖說身手令人沮喪,但是有些憨傻的骨氣,被人制住還是漲紅了臉喊道:“小姐,不要!”
劉妮蓉面無表情地說:“我說。”
趙潁川五指發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頓時身體懸空。趙潁川得寸進尺地道:“二嫂,可千萬別忘了那個‘哩’字。”
劉妮蓉正要認下這份羞辱,剛張嘴,就徹底合不攏了。她瞪大眸子,仿佛見到了神魔鬼怪。
只見趙潁川如死魚一般,兩顆眼珠子充盈著病態般的血絲,已是垂死的跡象。
趙潁川身後站著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的佩刀男子,給出致命一擊的他根本沒有抽刀出鞘,只不過是將手掌刺入了趙潁川的後背,捏斷了他整條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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