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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7:白髮舞太安(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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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7:白髮舞太安(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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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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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單可得紅利積點:6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嗔怒,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後春秋時代,文曲星閃爍依舊,天下為棋,眾生作子。
老國手佈局各競風流,白衣案主使浮出水面,黃三甲棋子交相輝映。
新謀臣登場自領風騷,新北涼再現陰陽鬼才,陸盲士獨撐靖安王府。
鐵門關中有劫殺,惡畿成真?
趙皇子演西行記,生死難料?
青衣儒聖鬥白衣戰仙,天雷滾滾下!
年輕白髮殺黑衣老僧,死結以死解!
白狐兒臉阻宦官人貓,舊仇添新恨!
有六王入京觀盛況,真武轉世敕神荼。
有女子觀禮太安城,一劍而過十八門。
有木劍一揖還一揖,斷臂折劍出江湖。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將軍點兵一十二 是誰先見他白頭
第二章 八百白袍傾巢出 冬雷震震下山去
第三章 夜半人屠再披甲 我以春秋斷春秋
第四章 席地而坐論江山 三言兩語定江湖
第五章 摘刀撕面震陵州 兩顆頭顱賀新涼
第六章 提壺倒酒在棋盤 蓋棺落子七十一
第七章 回頭亭老卒恭送 太安城六王入京
第八章 一人想贈劍春秋 一人折劍出江湖
第九章 一劍直過十八門 西楚觀禮太安城
第十章 大好河山騎驢瞧 我斬惡龍見真武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7白髮舞太安》-樣章

第一章 將軍點兵一十二 是誰先見他白頭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沒有瞧見那名偃甲湖水師統領。下船以後,坐入一輛龍腰州箭嶺軍鎮的馬車,徐鳳年撩起窗簾子,才看到一名不確定身份的健壯校尉出現在船頭。同乘一輛馬車的徐北枳順著放下的簾子收起視線,輕聲道:“有一標偃甲湖騎兵護送我們前往茂隆北邊的鹿茸城,正大光明地走驛路。”
徐鳳年靠著車壁,膝上放有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
背有刹那槍的青鳥已經披甲混入騎隊。
徐北枳緩緩說道:“茂隆成為涼、莽南北對峙的一道新分水嶺,董卓撤出葫蘆口後,沒誰願意去送死,黃宋濮只得八百里加急跟慕容女帝上了一份摺子,自請領兵增援。柳珪和楊元贊這兩位大將軍還在觀望。黃宋濮的權勢已經不復當年,名義上是總掌南朝四十萬兵馬的南院大王,但不說柳、楊兩位不用仰其鼻息,就連董卓的六萬親兵也素來完全不服管,黃宋濮這回徹底拉下臉面,用去很多年積攢下來的珍貴人情,才調動了九萬精騎。在南朝做大將軍就是如此為難,你不領兵,誰都願意對你和和氣氣,把你當菩薩供奉起來;你真有了兵權,其他人背後就要戳你的脊樑骨,恨不得你吃敗仗,把老本都賠光。這等劣根性,也是春秋遺民一併帶來的。這些年皇帳北庭那邊又有了‘南人不得為將’的說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強行壓下,加上柳、楊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摻和南事,各自上了密折,總算沒有拖南朝的後腿,否則恐怕黃宋濮都沒機會去跟你們北涼鐵騎對峙。”
徐鳳年瞥見徐北枳手上有一卷書,拿過來一看,笑容古怪。徐北枳也是會心一笑,娓娓道來:“一個龍虎山天師府的年輕道士杜撰了《老子化胡經》,大概是說當初道祖騎牛出關,僅留下三千言給徒子徒孫,就西渡流沙,搖身一變成了佛祖。此書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說不定是那趙家天子賜號白蓮先生的人操刀。如今龍樹聖僧圓寂,白衣僧人又沒有出聲,兩禪寺鬧哄哄亂成一團,宮中那幫青詞真人又遠比和尚懂得互為奧援,加上‘病虎’楊太歲久未露面,我看這場起源於北莽的滅佛活動,反倒是你們離陽王朝的更加酷烈。不說其他,各個州郡僅存一寺這項舉措,就能讓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來一場窩裡鬥。”
徐鳳年平淡地道:“誰讓佛門不像龍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誰讓春秋戰事中士子紛紛逃禪,人數遠勝於遁黃老。誰讓離陽王朝已經掌控大局,要開始大刀闊斧地斬草除根。再說了,如此一來,西域佛門密宗才能看到滲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趙楷持瓶過劍閣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來,北涼北線有北莽壓制,東線、南線本就有顧劍棠舊部牽扯,再加上一個跟朝廷眉來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樹敵了。打蛇打七寸啊,北涼吃了個大悶虧,可能我師父埋下的許多伏筆就要功虧一簣。”
徐北枳不去就北涼關於退路的佈局刨根問底,只是微笑著問道:“北涼會是一方西天淨土?”
徐鳳年搖頭,輕聲道:“這個把柄實在太大,徐驍也不太可能明著跟朝廷對著幹,對逃竄入境的僧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最大的庇護。況且一山難容二虎,北涼的廟再大,也容不下兩個和尚念經,如果公開庇護中原僧侶,西域佛教勢力就算是徹底跟北涼斷了線。這興許就是張巨鹿對滅佛一事裝聾作啞的原因。惡名不擔,好處要拿,怎麼能讓北涼不舒服這‘碧眼兒’就怎麼來。你不問,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詔本來是我家好不容易倒騰出來的狡兔兩窟,這會兒就要少一窟了。”
徐北枳皺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趙楷能否成事還兩說。”
徐鳳年還是搖頭:“我第二次遊歷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差點兒死在他手上,這人陰得很。他坐鎮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會讓北涼不痛快。”
徐北枳的笑容帶著玩味,說道:“北涼出身的大黃門晉蘭亭,不是你爹親手提拔才得以進入京城為官嗎?他怎麼反咬一口?他的那番棄官死諫,看似說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來,遠比以往那些閣老重臣的痛哭流涕來得狠辣。如今他雖說沒了官職,但是在廟堂上一鳴驚人,朝野上下對其讚不絕口,都有人喊他‘晉青天’了,好像張巨鹿對其也有栽培之意。嚴家在前,做成了皇親國戚;晉家在後,不需要幾年就可以在京城紮根。你們北涼,淨出養不熟的白眼狼,偏偏下場還都不錯。”
徐鳳年瞥了徐北枳一眼,冷笑道:“讀書人嘛,都想著報效朝廷。你聽說過幾個北涼老卒轉過頭罵徐驍的?”
徐北枳啞口無言。
徐鳳年彎腰從腳邊一個行囊裡扒出一個漆盒,裡面裝了顆以石灰塗抹的頭顱。徐北枳默默地挪了挪屁股,縮在角落,躲得遠遠的。
“聽羊皮裘老頭兒說,過天門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如果是偽境的話,光是爬過天門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頭兒沒騙我。
“天底下的指玄境高手屈指可數,你這樣的滿境指玄就更少了,死得跟你一樣憋屈的肯定更是鳳毛麟角。
“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使出那樣一刀。我想,如果再來一次,就算給我真正的指玄境界,我怕是也使不出來。你真是運氣不太好。徐驍說過,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種。難怪你當年的手下敗將鄧茂成為天下十人之一,你卻停滯在指玄境上十幾年。”
聽著徐鳳年對著一顆頭顱念叨,徐北枳實在是扛不住,臉色蒼白地捂著鼻子懇求道:“能不能蓋上盒子?”
徐鳳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邊一遞,嚇得徐北枳撞向車壁。
徐北枳怒氣衝衝地說道:“死者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你就不能別糟踐人家的頭顱?”
滿頭白髮的徐鳳年放下盒子,繼續盯著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嘮嘮叨叨:“雖說提兵山掌握了那麼多柔然鐵騎,以後跟北涼註定是死敵,但這會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帶著自家丫鬟遠走高飛,你做你的將軍和山主,你倒好,趕盡殺絕來了,我不殺你殺誰?
“我這趟北莽練刀之行,一點一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神意,都毀在你手上了。要不你活過來再讓我砍一刀?
“喂,是不是好漢?是好漢就睜開眼,給句明白話。”
一旁的徐北枳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徐鳳年彎腰捧起盒子,手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來,徐橘子,跟第五貉道聲別。”
徐北枳轉過頭,一下子撞在車壁上,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徐鳳年推上蓋子,重新將盒子裝入布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憤憤道:“很好玩?”
徐鳳年撇撇嘴:“不好玩?”
徐北枳壓低嗓音,怒其不爭道:“你以後怎麼坐穩北涼王之位?怎麼跟那麼多勁敵鬥?”
徐鳳年橫躺在寬敞的車廂內,蹺起二郎腿,輕聲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還能如何?”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有本書可以砸死這個被侍童稱作“徐柿子”的傢伙,只是無意間看見他的滿頭白髮,又默然收手。
徐鳳年坐起身,掀起簾子,朝披甲提槍的青鳥招了招手。
等青鳥百感交集一頭霧水地靠近了,徐鳳年卻兇神惡煞般一臉怒相:“要不是公子覺著你水靈、身段好、懂持家、武藝還超群,實在是找不著比你更好的姑娘、更貼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脈早他娘的撇下你跑路了!回了北涼,努力練習那四字訣,以後結結實實地宰殺幾個指玄境高手,殺人之前千萬別忘了說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記住了!”
青鳥輕輕點頭,嫣然一笑。
車廂內恢復了平靜。
徐北枳看了幾頁一味謗佛的經書,忍不住抬頭問道:“你就這麼對待所有下人?”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當然不是什麼上人,不過你是。”
徐鳳年躺下後,望著廂頂,輕聲道:“所以你永遠不會明白北涼三十萬鐵騎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會徐北枳,徐鳳年哼過那首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無名小曲兒:“什麼是好漢?一刀砍了腦袋做尿壺!什麼是大俠?可會‘猴子摘桃’這等絕學?什麼是英雄?身無分文時能變出一張大餅嗎?……”
徐北枳“大煞風景”地插嘴問道:“我能否問一句?”
徐鳳年停下哼唱,點了點頭。
徐北枳好奇地問道:“你當下還有一品境界的實力嗎?”
徐鳳年嘿嘿一笑:“這個不好說。我呢,有一部刀譜,一開始我是循序漸進,學會了一招翻一頁,前段時間不小心直接跳至尾頁。明明是刀譜,最後一頁叫‘靈犀’,講的卻是劍道境界。趕巧兒,我身上養了十二柄飛劍,在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只要不是指玄境界的高手,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百個,我還是能殺一百個。”
徐北枳平靜地說道:“厲害。”
徐鳳年轉頭,納悶地說道:“是誇我呢還是貶我?”
徐北枳低頭看書。
等他驀然抬頭,徐鳳年不知何時又撿起了盒子將那顆灰撲撲的頭顱展現在身前。
風雅的徐北枳也顧不得士子風流,握緊那本書就朝這個王八蛋一頓猛拍。
徐鳳年笑著退回去,收好盒子,躺下後雙手疊放做枕頭:“徐橘子,這個我幫你新起的綽號咋樣?”
徐北枳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側過身去翻布囊。
徐北枳趕緊正襟危坐,然後一本正經地點頭道:“這個綽號,甚好!”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稱讚道:“識大體,知進退,一看就是一流謀士。徐橘子,以後給北涼撐門面的,我看好你!”
本以為接近茂隆一帶之後,還得花費一些心思才可以潛入南邊,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識到情形出乎意料:數萬難民沿著驛路兩邊瘋狂流徙,其中不乏鮮衣怒馬豪車。北莽有幾條驛路按律不准軍馬以外之人踏足,違者立斬不待,許多宗室子弟已經拿身家性命去驗證了北莽女帝的決心,因此即便是倉皇逃難,也沒有豪橫家族膽敢踩上驛道。好在巨大的人流早已在驛道兩側踩出兩條平坦的路徑,車馬通行無礙,只是行駛得緩慢而已。北莽驛路交織如網,徐北枳所在的馬車逆流而下,身後不斷有從別條驛路疾馳趕至的軍鎮鐵騎迅猛南下。徐北枳吩咐一名隨行護駕的箭嶺騎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個讓他越發瞠目結舌的答案:在黃宋濮已經親率九萬精騎跟北涼軍對峙的前提下,一支北涼鐵騎仍直接殺穿了緊急佈置的防線,徑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勢如破竹的光景,是要視三位大將軍如無物,視兩位持節令如擺設,將南朝廟堂的文武百官給一窩端!歷來都是北騎南下才有這等氣魄啊。
這支數目尚未確定的騎軍既然一律白馬白甲,自然是大雪龍騎無疑。它這一動,連累得黃宋濮本就稱不上嚴密的防線更加鬆動。向來推崇以正勝奇的南院大王推測這是葫蘆口一役北涼又一圍城打援的手筆,加上身後軍鎮林立,也都不是那腳踩就爛的軟柿子,於是僅調出兩萬輕騎尾隨追擊,還嚴令不許主動出擊,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構築防線和死死地盯住剩餘的北涼鐵騎上,並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個很多南朝權貴不太當回事的身份,給姑塞、龍腰兩州持節令下達了兩份措辭不留餘地的軍事佈置指令。
南朝偏南的百姓可顧不得將軍們是否算無遺策,是否胸有成竹,事後是否會將北涼蠻子給斬殺殆盡,只聽說那幫蠻子的馬蹄只要進了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為止,還聽說連北涼刀這般鋒利的兵器都給不斷砍頭砍出了豁口。一萬龍象軍就已經那般兇悍,瓦築和君子館足足一萬多人馬根本就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何況是徐人屠的三萬親軍,萬一徐閻王親至北莽,咱們老百姓還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誰他娘信誓旦旦地跟咱們說北莽鐵騎只要願意南下開戰,就能讓北涼三十萬甲士的屍體填滿那甘涼河套,堆成一座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哪個龜兒子再敢這麼當面忽悠咱們,非要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徐北枳提著簾子,笑著給徐鳳年介紹窗外一支表情異常凝重的騎軍:“是黃峴鎮的兵馬,統兵的將軍姓顧名落,是龍腰州持節令的女婿,平時眼高於頂,看誰都不順眼。看來是真被你們打怕了,騎卒的這副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涼軍,可都是斜眼撇嘴的。”
徐鳳年平淡地說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說我呢?”
徐鳳年皺眉道:“到了北涼,你嘴上別總是掛著‘你們北涼如何如何’,北涼本就排外,軍旅和官場都差不多,這種頑固習性的利弊不去說,總之你要悠著點兒。”
徐北枳點頭道:“我自有計較。”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不會真要一鼓作氣打到南朝廟堂那兒去吧?這是吃了幾萬斤熊心豹子膽啊?帶兵的能是誰?不像是袁左宗的風格啊。”
徐北枳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北涼有點兒像我們見著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鳳年問道:“青黃不接?”
徐北枳慢慢說道:“北涼王的六位義子,陳芝豹不用說,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列土封王,以他的才略,他自立門戶都行。袁左宗是當之無愧的將才,獨當一面肯定不難,領幾萬精兵可以輕鬆摧城拔寨,但統率全域就不好說了。齊當國,衝鋒陷陣,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葉熙真擅長陽謀,被譽為‘下一任陽才趙長陵’,說到底,仍是幕後搖羽扇的謀士,需要依附於人。姚簡是一位熟諳偏門的風水師,一向與世無爭,更不用去說。褚祿山的話……”
徐鳳年笑道:“徐驍的六位義子中,真要說誰能勉強跟陳芝豹並肩,只有他了。他是真正的全才,只要是他會的,一概精通。我師父是因為趙長陵才名聲不彰顯,祿球兒跟陳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徐北枳繼續說道:“韋甫誠、典雄畜、寧峨眉這批青壯年將領,跟陳芝豹的差距都很大,何況偏向你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憐。所以說,除去陳芝豹和褚祿山,北涼實在找不出第三位能跟董卓之流單獨抗衡令人驚豔的武將。”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難道還有誰藏藏掖掖?”
徐鳳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將信將疑道:“你也知道紙上談兵和親身帶兵是兩回事。”
徐鳳年臉色劇變,攥緊拳頭,因為知道是誰率領大雪龍騎奔赴南朝京府了。
徐北枳觸類旁通的本事何等厲害,也立即猜出了真相,苦澀地道:“她要是能活著回北涼,我就服氣。”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舒展眉頭,閉眼靠著車壁笑道:“那你現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歲之前就已經記住了北莽的全部軍鎮戍堡、部落村莊和驛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進行了一番縝密的推敲,然後使勁搖頭,憋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麼?”
徐鳳年揉了揉臉,輕聲道:“小時候她跟我大姐打過一個賭,說她一定會在三十歲以前帶兵殺到南朝京府。她們兩人的賭注分別是一本兵書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了一聲:“軍情大事豈能兒戲?!龍象軍的行軍路線分明是經兵法大家精確計算過的,以微小的損失博取大勢,可以視作在為你爭取時間,你二姐算什麼?”
徐鳳年調侃道:“你有膽子,下次見著了她自己問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連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殺,竟然不敢見你二姐?”
徐鳳年唉聲歎氣,有些頭疼。
當初他練刀就導致她見面不說話;這次他在北莽繞了一個大圓,還不得被她拿劍追著砍?
那支騎軍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繞過諸多軍鎮險隘,在北莽疆域內以最快的速度撕扯出一條絕佳曲線,速度之快,戰力之強,目標之明確,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像極限。
為首一騎披甲而不戴頭盔,年輕女子的視野中,已經出現了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偉輪廓。
她身後的九千輕騎眼中都透著瘋狂炙熱的崇拜之色。
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仗可以這麼打,就像一個大老爺們兒在自己家裡逛蕩,遇上毫無還手之力的不聽話的孩子就狠狠賞他一個栗暴。
雙方每一次的接觸戰,都如她所說在何時何地與多少兵馬交鋒。因為繞過了所有的硬骨頭,以大雪龍騎雄甲天下的軍力,他們收拾起對方來,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這地兒的女主人?
這支隊伍一路北上輕而易舉,不過接下來轉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連南朝京府的城門都瞧見了,還怕你們這群孫子?
女子的容顏不算傾國傾城,只是英武非凡,氣質中絕不摻雜半點兒嫵媚嬌柔。
她下馬後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籍,點燃火摺子,將書燒成灰,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嘴唇微動,然後默默上馬。
北涼歷年冬天的大雪總是下得酣暢淋漓,不像南方那樣扭扭捏捏,這讓新近在這塊貧瘠荒涼的土地上安家的幾個孩子都很開心。北涼鐵礦多少、戰馬多少、糧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們可以觸及的事情。四個孩子中,大女兒不甚出彩,跟尋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潑辣。像蕩秋千,她也不像尋常大家閨秀那般含蓄,總恨不得蕩得比頂樓還要高。老二最為聰慧,自幼便被視作神童,讀書識字極快,性子也內斂,認識的人都說像她娘親。老三長得最像他那風華絕代的娘親,典型的有福氣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來便註定顯貴無比的身份十分相符。興許是這個家的子孫福運都用在了前邊三個孩子身上,在北涼土生土長的四子就有些可憐,就跟家鄉的土地一樣:他打從娘胎裡出來就沒哭過一聲,會走路以後也憨憨傻傻的,身形乾瘦,鼻孔下方時常掛著兩條鼻涕,跟口水混在一起。府上下人都覺著女主子是因為生他才死的,私下對前邊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兒裡喜愛,唯獨對力氣奇大的老四充滿惡感,膽子大一些的年輕僕役,見四下無人就會狠狠地欺負他幾下,反正小傢伙鋼筋鐵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他幾耳光,只要不給管事門房們撞見,就不打緊。
十二歲的徐渭熊,書房纖塵不染,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品,除了文房四寶就只剩下囊括諸子百家的浩如煙海的書籍,書櫃裡擺放的每一本書她都拿朱筆細緻地圈畫過。今天她正在一絲不苟地寫那個“永”字。北涼王府的二郡主公認無所不精,唯獨書法實在是不堪入目,這讓要強好勝的徐渭熊鑽了牛角尖,誓要寫出滿意的楷字——比不過弟弟就罷了,怎能輸給她?!書法真意她早已爛熟於心,都不用別人傳授,直筆、駐鋒、側鋒當如何才算爐火純青,她都心知肚明,可真到了毫尖寫出,她的字卻總是如扭曲的蚯蚓,這讓秋天寫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有些惱火。
一個唇紅齒白異常俊俏的男孩兒提了一具比他的體形還要小一圈的“屍體”來到書房裡。
徐渭熊微微抬了抬眼,沒理睬他們。
錦衣華服的孩童放下“屍體”,笑哈哈地說道:“黃蠻兒,咱們到了。”
躺在地上的“屍體”聞聲立馬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憨憨地咧嘴笑著,臉上懸掛著兩條鼻涕,還流了許多口水。
這對兄弟就是徐鳳年和徐龍象了。
黃蠻兒喜歡被哥哥拖拽著,也喜歡大雪天被哥哥成倒栽蔥扔進雪地,整顆腦袋冰涼冰涼的,舒服得很!
徐鳳年伸手仔細幫弟弟擦去鼻涕和口水,然後手胡亂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指了指書房裡一尊龍頭對著大嘴蟾蜍的候風地動儀,拍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記得這次別弄壞了,不然到時候二姐趕人,我不幫你的。”
乾瘦稚童乖乖去地動儀旁安靜地蹲著,這回沒偷偷把蹲在地上承接銅球的蟾蜍拔起來。
徐鳳年趴在書案上,嚷嚷道:“二姐,還練字呢?練啥哦,走,咱們去湖邊釣魚,大姐都在那兒擺好繡凳了。”
已經初顯少女模樣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鳳年。
徐鳳年撓撓頭,無奈地說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煩地說道:“再寫六十個‘永’字,我還要讀書。”
習以為常的徐鳳年哦了一聲,嘻嘻一笑,搶過筆,鋪開一大張熟宣,唰唰唰一口氣寫了幾十個潦草的“永”字,這才將筆交還給二姐:“瞧,你都寫完了,一起玩去唄。”
徐渭熊瞪眼,北涼王府的小世子吹著口哨,半點兒不在乎。
徐渭熊擱下筆,冷哼道:“就兩刻鐘。”
徐鳳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書房——黃蠻兒是被他哥拖出去的。
徐鳳年問道:“二姐,什麼時候下雪啊?”
徐渭熊皺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沒到,再說今年興許小雪過了幾天才能有雪。”
徐鳳年做了個鬼臉:“二姐,你那麼聰明,讓老天爺早些下雪唄。”
徐渭熊伸手揪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擰。
這一年,北涼第一場雪果真在小雪三天后如約而至。
兩位少女和兩個弟弟一起打雪仗。徐鳳年好說歹說才把二姐從書房拐騙出來一起玩,當然是和二姐一頭,大姐徐脂虎和弟弟黃蠻兒一頭。因為氣力嚇人的黃蠻兒被哥哥說了“只准捏雪球,不准丟擲”,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揮下,徐鳳年打得極有章法,孤立無援的徐脂虎自然被砸了很多下,不過她在投降以後偷偷往徐鳳年的領子裡塞了個雪球,也就心滿意足了。徐鳳年一邊齜牙咧嘴地從衣服內掏雪塊,一邊跟二姐說道:“咱們去聽潮閣賞景,咋樣?”
徐渭熊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不去,要讀書。”
徐脂虎幫著弟弟掏出雪塊,笑道:“女孩子嫁個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讀那麼多兵書,難道還想當將軍?”
徐渭熊瞥了一眼這個從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懶得說話,轉身就走。
徐脂虎對著妹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徐渭熊好像背後長了眼睛,身形停頓,轉頭冷冰冰地說道:“你以為徐鳳年還能玩幾年?”
徐脂虎皺了皺已經十分好看的眉頭,叉腰反問道:“你知道?”
一看苗頭不對,再待下去十成十要遭受池魚之殃,徐鳳年拉著黃蠻兒趕緊逃離這處戰場。
事後他才知道兩個姐姐打了個賭。
那一年,北涼的雪格外大。
小世子差點兒以為老天爺是個養鵝的老農,要不然能撒下這麼多“鵝毛”大雪?
徐鳳年在一名籠罩在黑袍中的男子的帶領下乘馬車進入茂隆軍鎮,那沉默寡言的男子親自做馬夫。
茂隆城已處於戒嚴狀態,氣氛肅殺。巡城的甲士見到男子的令牌後,俱肅然站定。
將軍令,偌大一個北涼,整整三十萬鐵騎,總計也才九枚。
大將軍的六位義子各有一枚,其餘三枚不知在誰手中。
徐鳳年認得那枚將軍令,也就認出了馬夫的身份。
這人只有一個稱號——醜,徐驍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墳一戰,活下來的其實不只是袁左宗,還有這名死士。
他所殺之人其實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鳳年沒有表露世子身份下榻茂隆軍鎮的將軍府邸,只是挑了一座僻靜的客棧入住。客棧掌櫃、夥計都早已逃命,不過有青鳥在身邊,輪不到徐鳳年怎麼動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鳳年說在這裡多住幾天,醜自然不會有異議。
這名鐵石心腸的死士在初見世子殿下時,也曾有過一閃即逝的失神狀態。
在書寫密信的其中四字時,他的手在輕微顫抖——
世子白頭。
等了三天,徐鳳年就動身出城南下。
這輛馬車尚未到達離穀軍鎮,就傳來一陣陣震動大地的鐵蹄聲。
不下五千白馬鐵騎如一線大雪鋪天蓋地地湧來。
徐鳳年苦笑著走出馬車,迎向後邊追來的鐵騎。
當頭一騎疾馳,繼而緩行,女子策馬來到徐鳳年十幾步外,冷眼俯視著他。
她原本有太多訓斥的言語藏在腹中,甚至想著給他幾馬鞭,再將他五花大綁綁到北涼,只是當看到眼前異常陌生的情景時,這名入北莽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顫動,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欲言又止。
她揚起馬鞭,指向徐鳳年,怒極道:“徐鳳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掉轉馬頭,狂奔出去,背對那個白髮男子以後,視線模糊起來,一手捂住心口。
徐鳳年呆呆地站在原地,抬頭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
如雪鐵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鳳年正要返回馬車上,一名黑衣赤足的少年從天空中斜著轟然墜落,砸出一個巨坑。
走出馬車站在馬旁的徐北枳張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臉憨笑,癡癡地望向哥哥,驀地號啕大哭,然後朝北邊發出一聲嘶吼。兩匹馬當場七竅流血暴斃。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若非有死士醜搭住他的胳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唯獨已經沒了大黃庭傍身的徐鳳年沒遭任何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為受了重傷的哥哥,想著就這麼背著哥哥回家。
徐鳳年拍了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我沒事,你先去攔著二姐,不要讓她帶兵北行。”
黃蠻兒使勁搖了搖頭。
天大地大都沒有他護著背上的哥哥來得大。
徐鳳年耐心地說道:“聽話,咱們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黃蠻兒小心地放下徐鳳年的時候,有一騎返還。
離陽王朝今日的早朝開始之前,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魚貫入城,依舊是玉敲玉之聲琅琅,經久不息。
君子聽玉之聲以節行止。佩玉規格如同品秩,也講究一個循規蹈矩,不可逾越雷池。離陽党爭雖然在張首輔的控制下不至於失控,但言官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較真那也是家常便飯。晉蘭亭今天出現在朝會上,顯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丟了清貴的大黃門職務,但是始終閒居在京,那座起初門可羅雀的府邸,在他彈劾北涼王徐驍被摘去官帽子之後,訪客反而絡繹不絕。這次他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給足了徐驍面子,是時候給晉三郎加官晉爵嘍。這不,此次朝會,晉蘭亭在門外等候時,身邊俱是同僚們熱絡殷勤的招呼聲。他也在腰間懸掛了一套嶄新的玉器,玉璜、玉珠相擊,玉墜滴和玉沖牙相撞,發出一陣清越之聲,行走在殿陛上,聲音極美。
除了晉蘭亭是惹眼的人物外,從北地邊陲趕回京城的大將軍顧劍棠身邊還有一人一樣扎眼——一張生面孔。不過這半年來,京城眾人對於此人的事蹟耳朵早都聽出繭子了:一個姓袁的江湖匹夫,鯉魚跳龍門,突然就成了大將軍的半個義子,據說性子執拗,心狠手辣,把邊境上的江湖門派都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顧劍棠身後,恰好差不多跟走在張巨鹿張首輔身後的晉三郎並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間的佩玉則十分簡單,粗獷利落。晉蘭亭溫文爾雅,在京城官場浸染小兩年後,歷經辛酸坎坷世態炎涼,投于張首輔門下後,沒有半點兒得意猖狂之態。當袁庭山向他瞧過來時,晉蘭亭馬上報以微笑,不料這名初次參與朝會的小小流官竟呸了一聲,低頭吐了口唾沫。晉蘭亭好不尷尬,不過臉皮比起初入京時厚了不知多少寸,只是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張膽的動作,讓遠處一些司禮督查太監都心肝顫了一下:得,明擺著又是一個刺兒頭。
袁庭山加快步子,走到顧劍棠身邊,小聲問道:“大將軍,啥時候我能跟你一樣佩刀上朝?”
顧劍棠置若罔聞。
張巨鹿瞥了一眼這個半座京城的人都是未見其面先聞其聲的年輕武夫,似乎覺得有趣,笑了笑。
袁庭山還要嘮叨,顧劍棠冷聲說道:“再說一個字,就滾出京城。”
袁庭山笑呵呵地說道:“不說了,不說了。”
晉蘭亭腹誹:你小子都已經說了六個字了。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幾年的顧大將軍沒有計較這種滑頭行徑,這讓晉蘭亭頓時高看了姓袁的一眼。
顧劍棠和張巨鹿幾乎同時望向遠方一個拐角處,晉蘭亭愣了一下。
一人穿了一件大太監的紅蟒袍,如同一隻常年在宮中捕鼠的紅貓,安靜地站在那兒。
袁庭山嘖嘖道:“高手啊。”
晉蘭亭只是遠觀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頭,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給記住容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時下便有消息從宮中傳出:這位王朝十萬宦官之首的權閹依舊地位尊貴,可不再如前十幾年那般不可撼動。這源于一名幼年入宮的年輕太監被趙稚皇后相中,與幾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謂朝夕相處。這名太監名字叫堂祿,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開賜姓“宋”。宋堂祿出身十二監中的印綬監,身世清白,師父是內官監的首領太監,多年以來是屈指可數的能夠跟“人貓”韓貂寺在宮廷中並肩行走的老太監之一。宋堂祿這麼多年沒有一次在誥敕貼黃之事上出過紕漏,與人為善,性子溫和,除了地位跟韓貂寺有天壤之別外,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這個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后“提拔”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接近的韓貂寺,無疑讓權臣勳貴們都嗅到了一絲血腥味。
想要韓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驍倒臺的官員少。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外官暗自慶倖沒有浪費精力在那個來歷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袍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無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地走在宮城高牆的陰影中,沒有人能看清那張潔白無須的面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無“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了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更有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新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勳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其家屬也隨之遷入。如今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號稱“三萬之眾”,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只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採用四時捺缽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詬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源於此。今年秋捺缽的時間略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歷參與捺缽狩獵卻藉故不去的年邁勳貴無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只可惜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並未出現。
都城內有一座叫崇青觀的道觀,是道教某個衰敗支系的祖庭,在跟道德宗爭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復當年鼎盛,門庭冷落,只有上了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日子來祈福禳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裡曾號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日,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雲集,只因觀內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只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盡,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裡落腳後金榜題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內二十幾位道人的日子就過得越發落魄淒涼。好在前段時日來了一位老儒生,給了筆數目尚可的銀子,他們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了一間陰暗潮濕的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內一些多年無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閒適安逸。
這一天,崇青觀來了一位半眯著眼仿佛昏昏欲睡的高大男子,掃地道童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掃著年復一年似乎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了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地提起掃帚遙遙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著走去,過了兩進院落,才找到棋劍樂府“更漏子”,在他面前隨意地坐下。
洪敬岩擺出洗耳恭聽虔誠受教的姿態。
老儒生看了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麼,不妨跟你挑明瞭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著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只不過這就落了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家軍,便是京畿之地的戍守之師,隨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這般生硬地打劫,不如無惡手的小尖一記。”
洪敬岩笑問道:“直接去瓦築、君子館?”
老儒生點了點頭。
洪敬岩苦著臉道:“要我自己聚起幾萬兵馬啊?”
老儒生輕輕笑駡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別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勾肩搭背,別說幾萬,只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了的都城勳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擁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對於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了一句,陛下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面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了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於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的時間去佈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士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做北莽新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重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岩皺緊眉頭,沒有立即給出答覆。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於一時,等你想周全了再定。你若是覺得掌控柔然鐵騎對你更為有利,並且能給我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洪敬岩輕聲道:“說實話,不管我是去君子館還是柔然山脈,如今‘劍氣近’不在你身邊,我都不放心。”
老儒生搖頭道:“我有分寸。”
洪敬岩環視一周,笑道:“真不見一見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王帳權貴?”
老儒生語氣淡漠地說道:“官場上燒冷灶是門大學問。那些跑去狩獵場找我的傢伙,其實這會兒給徐淮南上幾炷香才是正經事,陛下才會看在眼中。現在傻乎乎地跑到我這兒來燒香拜佛求菩薩的,都是手提豬頭大葷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薩,也會吃膩歪。灶冷時,別人給我一碗清粥、一碟醃菜也飽胃暖心。”
長久的無言後,洪敬岩突然站起身,作揖說道:“請太平令與我對弈一局!”
老儒生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洪敬岩自嘲一笑,也沒有堅持,灑然離開了崇青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地道童精疲力竭地坐在臺階上,腳邊已經有了好幾籮筐落葉。
老儒生笑著彎腰撿起掃帚,幫小道童清掃地面。
窮書生陳錫亮在一座小茶肆稀裡糊塗地遇上了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家翁,又稀裡糊塗地跟著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了一座宅子。
宅前有兩尊玉獅鎮宅,正門懸有一塊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讀書識字認得許多字的小乞兒抬頭輕輕念道:“北涼王府。”
見到雙馬被徐龍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讓遊弩手又帶來兩匹馬。死士醜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發去暗中隱匿,由青鳥駕車。徐鳳年坐在車中,徐渭熊在外騎馬。
徐北枳跟徐龍象同廂而坐,渾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惡名遠播,“萬人敵”的陷陣本領已經無人質疑,徐北枳還真怕一言不合就被這枯瘦少年扯螞蚱腿一樣撕斷四肢。
徐鳳年掀起簾子說道:“我原先要由倒馬關入關,你想怎麼走?”
徐渭熊平淡地道:“我只是送你一程,爹交給我的這幾萬騎兵,不是用來送死的。”
徐鳳年故意忽略言語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會兒離別,我送你份禮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七八裡路後停馬說道:“離古—茂隆一線雖然已經沒有千人以上成建制的北莽軍,但殘留下許多馬欄子。”
徐鳳年走下馬車,遞給徐渭熊一個行囊,一臉無所謂,說道:“沒事,除了青鳥和醜,還有一頭遊蕩在百里以外的陰物,它是指玄境。”
徐渭熊隨手將棉布行囊掛在馬鞍一側,徐鳳年一臉哀求道:“可別沒看一眼就丟了。”
徐渭熊猶豫了一下,沒有急於策馬掉頭。
徐鳳年熟諳二姐的冷淡脾性,說道:“是第五貉的腦袋。”
徐渭熊皺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岳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問道:“你跟幾人偷襲得手?”
徐鳳年啞然。
跟隨徐鳳年下車卻站得較遠的徐北枳輕聲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獨力搏殺。在下徐北枳,可以做證。”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怎麼改換門庭了?打算什麼時候去離陽朝廷做三姓家奴?”
不愧是對北莽了如指掌的徐渭熊,對她不留情面的敲打,徐北枳沒有解釋什麼。
徐鳳年打圓場道:“二姐,別嚇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還誇你‘詩文無雌氣’來著,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學問。”
徐渭熊拍了拍腰間的古劍,笑道:“切磋?切磋劍術嗎?你沒告訴他我喜歡跟文人比劍,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地領教到了北涼二郡主的蠻橫。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著“好啦好啦”,輕輕拍在馬屁股上,徐渭熊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徐北枳相視一笑,都有些如釋重負。
徐北枳輕聲感慨道:“有慕容女帝的風采。”
徐鳳年摟過他的脖子,笑駡道:“敢這麼說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點兒喘不過氣的讀書人嚷道:“怎麼就是貶低了?”
徐鳳年鬆開手,與之一起坐入車廂:“以後你會知道的。”
坐下後,徐鳳年把劍匣丟給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的黑衣少年:“黃蠻兒,裡頭有三柄劍,送你了。你不是被那個‘一截柳’刺過一劍嗎?下次見到了,還他三劍!”
徐龍象捧著劍匣癡笑。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北涼王府藏書極豐,有你看的,你有喜歡的儘管拿,都算你的私人藏書,當作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如何?”
徐北枳真誠地笑道:“足矣!”
徐鳳年想了想,又說道:“到了王府,你要不要改個名字?”
徐北枳搖搖頭,算是謝過了徐鳳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孫子的身份在北涼招搖過市顯然不明智,只是在有些事情上,徐北枳不想退縮。
徐鳳年遺憾地道:“徐橘子,多歡樂討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這會兒你可是已經沒有第五貉的頭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打了個響指。
沒多久,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腕探進來,徐北枳看到朱袍陰物那張歡喜相面孔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勉強,違心地溜鬚拍馬道:“殿下萬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資格襲位的藩王世子。”
徐鳳年一揮手,陰物丹嬰飄離馬車。他立馬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眯眯地說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見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聲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說過‘相見恨晚’四字?”
徐鳳年笑著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後輕聲道:“我喜歡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都說世上沒有回頭路,趁著可以走的時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沒了陰物震懾,徐北枳的膽子就要大上許多,一語道破天機:“殿下先前出去與那名死士密談,難道不是想著讓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見一見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不置可否,只是好奇地問道:“你連皇甫枰都知曉?”
徐北枳點頭道:“在弱水茅舍,爺爺說過此人是被你扶上位,用以攪渾幽州軍界的水。本來我並不看好皇甫枰,如今不敢小覷了。”
徐鳳年問道:“你已經準備好怎麼跟徐驍展露你的才學?”
徐北枳笑道:“女子懷孕尚且需要幾個月才看得出,才學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見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有幾分,只不過對付別人可以,見過了二郡主以後,委實是不想去北涼王面前討罵了。我已經想好,到時候向北涼王求一個窮鄉僻壤的縣府,從刀筆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實事,也不耽誤給殿下送份小禮,這份禮本身也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完成。”
徐鳳年驚訝地道:“你真耐得住幾年時間寂寂無名?”
徐北枳平靜地說道:“我何時出過名?”
徐鳳年一把握住徐北枳的手:“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著想掙脫徐鳳年的手,卻無論如何都沒能成功,只好無奈地說道:“殿下,就算僅僅是臉面上的稱讚,也麻煩多給點兒誠意。”
徐鳳年加重力道,點頭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給一些誠意。”
早已摘去虯須大漢面皮的徐北枳白淨儒雅,此刻疼得漲紅了臉。徐鳳年哈哈大笑著鬆手,徐北枳怒氣衝衝地說道:“恃武淩人,大丈夫所為?”
也恢復真容的徐鳳年又打了個響指。
以為那頭陰物又要過來湊熱鬧,徐北枳嚇得噤若寒蟬。
徐北枳提心吊膽很久,也沒等到陰物,徐鳳年笑嘻嘻地道:“我就隨便打個響指啊,你真以為這位公主墳陰物是陸地神仙啊,沒點兒秘術牽引,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在百里之外有所感應?”
徐北枳重重地深吸一口氣,低頭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軍鎮客棧裡搜尋到的書籍。
他看似怒極,其實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經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個志大才疏的庸人,但更怕自己遇上一個城府極深,看似恭敬謙讓,表面上恨不得與你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內心深處對待讀書人卻只當作提筆殺人的劊子手的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學識被糟踐在如何去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情上。他放下書,憂慮重重地說道:“在你進入北莽之前,離陽朝廷就已經著手佈局讓皇子出京,計劃分封其為僅次藩王一級的郡王。郡王手無兵權,但是可以參與地方道、州、郡政事。這些離陽王朝大定以後的第一代郡王均被賜以單字,目前明確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八九會落在趙楷頭上。第二任靖安王趙珣顯然有高人出謀劃策,第一個主動提出要交出全部兵權,這註定會讓燕剌王、廣陵王很頭疼。聽說你跟老靖安王交惡,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鎮,不論東、西還是南、北對峙,都是必爭之地。”
徐鳳年笑道:“趙珣被我打成落水狗過,我又搶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這小子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問道:“等等,什麼叫你搶了靖安王妃?”
徐鳳年笑道:“叫裴南葦,咱們離陽王朝有數的大美人。第二次遊歷途經襄樊,我順手將其擄到了北涼王府。”
徐北枳一腳踹在徐鳳年的小腿上,徐鳳年也不跟他計較,拍了拍灰塵,無奈地說道:“又不是你媳婦兒,你急眼什麼?”
徐北枳怒目相向。
面黃肌瘦的黑衣徐龍象見狀倒也不生氣——他天生能感知別人是善意還是歹意。
徐鳳年收起玩世不恭之態,輕聲道:“放心,荒唐事做得也夠多了,以後就只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倒騰了。”
徐北枳冷哼了一聲。
徐鳳年很快露出狐狸尾巴,道:“不過要是有美人來北涼自投羅網,我可是來者不拒的!”
徐北枳正要說話,徐鳳年一句話就讓他將言語咽了回去:“你怎麼跟我過門的小媳婦兒似的,這個也管?”
徐鳳年突然故做毛骨悚然狀挪了挪屁股:“徐橘子,你該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事先說好,這個我可委屈不了自己,你要忍不住了真要下手,我可以花錢請你去青樓找小相公。”
徐北枳破天荒爆了一句粗口。
徐鳳年一臉平靜,說道:“徐橘子,你可是我親自招徠到手的第一位名士,為表重視,我會安排丹嬰在你身邊!你捫心自問,我對你好不好?”
徐北枳直挺挺地躺在車廂裡,拿那本書籍蓋在臉上裝死。
徐鳳年壞笑著掀起簾子,提起一壺二姐徐渭熊故意留下的綠蟻酒,和黃蠻兒一起坐在青鳥身後。微風拂面,他兩鬢的銀絲輕柔地飄搖。
黑髮入北莽,白頭返北涼。
徐鳳年伸了一個懶腰,灌了一口辛辣的烈酒,不知為何記起了鬼門關外那一劍,不由得輕聲念道:“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天濛濛亮。
馬車來到依山築城的倒馬關,徐鳳年一行人交了通關文牒。大概是因為涼、莽開戰,邊關巡視較之徐鳳年當初跟隨魚龍幫出關時嚴格了許多。一名小卒拿矛挑起車簾子,死死地盯著每一張臉孔看了一遍,看到徐鳳年的時候,顯然錯愕了一下,不過文牒真實無誤,沒有可以挑毛病的。但接下來,幾樣兵器就成了雙方都覺得棘手的一道坎——行囊都要經過仔細檢視,劍匣、春秋劍、春雷刀都給翻箱倒櫃搜了出來,這讓倒馬關甲士如臨大敵,幾個不聲張的眼色傳遞,就有一隊騎卒趕來。涼、莽邊釁既開,硝煙四起,聰明一點兒的江湖人士都不敢在這種時候過關,邊境的許多茶馬生意也停下了,避其鋒芒熬過這段時間才好打算。徐鳳年一行人瞧著既不像商賈,也不像將門子弟,攜帶如此之多的刀劍,本就繃著一根弦的倒馬關城衛如何敢掉以輕心?
除了一隊虎視眈眈的騎兵,更有暗哨將這份軍情層層往上傳遞,速度之快,在徐鳳年走出馬車沒多久,就有第二隊騎兵轟然趕至,領頭那個俊逸英武的騎士,便是險些將魚龍幫連美人帶貨物一鍋端的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兒周自如。他的記性不錯,見到這張曾經混雜在那個小幫派中的眼熟臉孔後,皺了皺眉。這半年多來,魚龍幫也有幾次經過倒馬關,周自如都憋著火氣沒有意氣用事。他至今記得當折衝副尉的爹以及死對頭垂拱校尉韓濤,當初在果毅都尉皇甫枰跟前是如何卑躬屈膝。那次風波過後,皇甫枰曾單獨走下城頭,單騎去了一個離倒馬關不遠的村莊,內幕如何,周自如不敢造次深究,只是再不敢給魚龍幫穿小鞋。這時候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白頭的年輕的魚龍幫成員,周自如也很為難:放行,有違北涼軍律;不放,萬一踢到鐵板,恐怕父子二人都要被那名正得勢的果毅都尉揉搓得痛不欲生。
徐鳳年看了眼周自如的人馬裝飾,竟然是正兒八經的次尉了——掌青銅兵符,可領兵百人,算是邁過了一道不小的門檻——便笑道:“周次尉,除了我們的佩刀、佩劍,劍匣內三劍可以按例寄放在倒馬關,等我去州府衙門領了文書,回頭再讓人拿回劍匣。”
周自如板著臉點點頭,瀟灑地提矛拍馬離去。
徐鳳年坐回車廂,徐北枳低聲感歎道:“北涼鐵騎的確有雄甲天下的理由。”
馬車緩行,徐鳳年掀起簾子指向窗外,笑道:“那座頹敗的台基上,以往經常會有一些外鄉的江湖武夫技擊比試,討些彩頭和聲望,這會兒肯定瞧不見了。一般來說,會些小把式的練武之人都不會在當地吆喝,鄉里鄉外知根知底,不容易坑人錢,敢在家鄉開設武館或者創立門派的,除非是地方太小,沒人見過世面,否則身手都不算太差。北涼本土的武林門派向來比較慘,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多半要依附官府才能做成事情。我這次出行就是跟著一個陵州的失勢小幫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也讓我有了個粗略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北涼和北涼以外各扶植一個類似棋劍樂府的宗門,一明一暗?再讓手底下的傀儡去撈個武林盟主啥的當當。想想就有意思。”
徐鳳年可能是當笑話講,徐北枳卻很認真地思索權衡了一番,說道:“朝廷有朝廷的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未必相通,為了這事你得花銀子多少不去說,不親身付出大量心血精力,真玩得轉?”
既然徐北枳一本正經地問了,徐鳳年也沒好意思繼續信口開河,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莽女帝那一套先照搬過來,至於會不會水土不服,試過才知道。你也知道王府中有座武庫,讓許多武德平平但嗜武成癡的江湖人士趨之若鶩。以前那裡是將人拒之門外,如果我主動放出一條門路,情況會不太一樣。你也許不知道,我跟南邊徽山的軒轅家族有點兒香火情,新上位的軒轅家主野心大得嚇人,估計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她那般揮霍,我會先試著探一探她的口風,看她是否吞餌上鉤。”
徐北枳瞥了徐鳳年一眼,問道:“世子是要拿這件事考校我?”
徐鳳年笑著擺手道:“別疑神疑鬼,你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和一身臭不可聞的書生氣不適合做這種‘拉皮條’的買賣,我會找其他人。”
徐北枳冷笑道:“激將法?”
徐鳳年搖頭歎氣道:“虧得你是毛遂自薦要去當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吏,否則我真是煩你。我也就是幸好現在才遇上你,早幾年碰上你這種才高八斗滿腹學識偏偏長得還不錯的讀書人,我能一口氣打趴下十七八個,當然是帶著惡僕惡狗。”
徐北枳神遊萬里,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以後的蜀王會再進一步?雖說西蜀自古是偏居一隅的守成之地,可趙楷本身就遙領西域勢力,若真能一箭雙雕,同時掐斷北涼與蜀、詔的聯繫——趙家這一斷,斷得心狠手辣啊——一直在朝野上下名不正言不順的趙楷很可能在蜀王位置上站穩腳跟,加上太子之位始終空懸,我想這對北涼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好局面。”
徐鳳年笑道:“趙楷遠赴西域,生死成敗還兩說。”
徐北枳皺眉道:“你出得了北莽,他就出不了西域?!如果真有‘真命天子’的說法,那也是皇子身份的趙楷比你符合許多。”
徐鳳年點頭道:“有道理,那我就去截殺趙楷,一報還一報。”
徐北枳訝異地道:“當真?”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我會親自帶人去。”
徐北枳開始在心中打算盤。徐鳳年已經發現一個細節:徐北枳用心思索時,手指會下意識地懸空橫豎勾畫。徐鳳年沒來由地想到有些晦氣的四個字:慧極必傷。徐鳳年讓青鳥停馬,去買一籠肉包犒勞犒勞徐橘子——他是親口嘗過倒馬關小鋪子販賣的肉包子的,那叫一個物美價廉。徐鳳年在等青鳥回來時,透過窗簾子看到一夥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讀書的稚童,其中就有趙右松。徐鳳年會心一笑,從行囊裡抽出一本在吳家九劍遺址買來的偽劣秘籍,輕聲喊來青鳥,讓她送給那個乖巧孝順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誦詩文的右松無緣無故地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後這位好看的姐姐遞給他一本書,封面上寫有氣勢嚇人的“牯牛神功”四個大字——都神功了,能不是絕世秘籍嗎?不過孩子心中震驚多過雀躍,再說了,孩子小歸小,但聰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險惡,加上娘親總說不能占人便宜,右松打死都不伸手去接那本秘籍;倒是他身邊一些單純的孩子在那兒起哄,差點兒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著她收他們做徒弟,想著一天就練成絕頂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無敵。右松不肯收下秘籍,連青鳥破罐子破摔說是假秘籍不值幾個錢,他也不收。沒這種甩賣秘籍經驗的青鳥只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這一看,右松就開心壞了——瞧見了徐哥哥!
他一溜煙地跑到馬車邊上,抬頭看著被簾子遮掩了大半面孔的徐大俠徐哥哥,笑容燦爛,正要說話,忽又一拍腦袋,小心翼翼地掏出藏得很好的幾文錢,去包子鋪跟老闆買了兩個大肉包子,回到馬車邊上,也不怕燙手,踮起腳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一手托住簾子,一手接過拿蓮葉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給你買書的錢吧?不怕回去挨駡?”
孩子使勁搖頭,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來,肯定比我還要大方咧。咱家現在可不窮了,我娘繡花繡得好,一個月能掙好些銀子,我娘還說官府有個叫織造的地方,要請她到那兒掙錢去呢。”
徐鳳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給過某些人暗示了,所以那些人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既沒有虧待了娘兒倆,也沒有驚擾到他們的平靜生活。徐鳳年咬了一口肉包子,指了指青鳥,笑道:“這位姐姐是我的朋友,那本秘籍的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著,送你了。”
這種秘籍,孩子真練了,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輩子也練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也不至於練壞身子骨——都是江湖門派最不值錢的入門口訣和爛大街的粗糙把式,勉強有幾分強身健體的益處。
“好嘞!”小孩笑著接過秘籍,然後鄭重其事地給青鳥鞠了一躬,有板有眼地說了句“謝謝神仙姐姐贈書于右松”,把性情淡然的青鳥也給逗得微微一笑。
拿了好處,家教極好的孩子當然會想著還禮,不由得滿眼期待地問道:“徐哥哥不會急著走吧,午飯去我家吃唄?我娘肯定也高興的,她總跟我說以後長大了要報恩呢!嘿,不過我娘稱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麻煩了,你還得去私塾念書,正是農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幹活兒,而且我急著離開倒馬關,就不停留了。”
孩子一臉藏不住的遺憾之色,卻也沒有不懂事地一味挽留。
徐鳳年笑著揮了揮手。
馬車沿著道路繼續南下。
這一路南歸,倒馬關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黃變作滿眼金黃。
驛路邊上一望無垠的金黃稻田中,有一位裝束樸素卻難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彎腰割稻。她在村子裡本來沒分到多少田地,家境寬裕以後,耐不住手頭空閒,就在這邊買了一塊地。田契轉讓有極為煩瑣的手續,她本以為就算能辦好也要大費周折,不承想官府那邊倒是出奇地好說話,生怕她不買地似的,讓她拿到田契後忐忑了很久,以為這裡頭有她沒瞧出來的陷阱。好不容易掙了些銀子,要是又被坑騙了去,她就要打自己幾個耳光,狠狠地罵自己人心不足活該吃苦頭了。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後一束束金燦燦的稻穀堆了好些堆,都是她自家的口糧了,小娘心中充滿了不好與人說的喜悅之情。
她出身米脂那個盛產美人的地兒,又是方圓百里的佼佼者,許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已成為官爺、軍爺們的侍妾或是養在好幾進大私宅裡的金絲雀,她不羡慕,只覺得守在這兒、守在右松身邊就很好了。
她站直了腰,擦了擦汗水。
只是不知那位施恩不圖報的徐公子現今如何了。
她俏臉一紅,輕輕罵了自個兒一句“不知羞”。
浩浩蕩蕩,持銀瓶過西域,趙楷走著一條跟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里一模一樣的路。
趙楷一行人,除了兩百騎驍勇的羽林衛,還有十幾名腰系黃帶佩金刀的大內侍衛。這些侍衛中,青壯與老將各占一半,隨便拎出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將,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翹楚。除此之外,還有那位在宮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無子嗣的娘娘敬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煩惱絲非但沒有削弱她的姿容氣度,反而讓她那張說不清是柔媚還是端莊的臉龐越發蠱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薩。
趙楷剛剛走過了被稱作“黃鶴飛不過”的天下第一險——劍閣,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問身邊那尊的確不用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龍虎山天師府的《老子化胡經》是不是說道教祖師爺由這兒去的西域?還說老君留下三千字後,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沒感覺到什麼仙氣,也沒啥佛氣?”
曾經在北涼世子和老劍神李淳罡面前度萬鬼出襄樊的女子並未騎馬,一直如同苦行僧般堅持步行,平淡地說道:“有紫氣東來西去,只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趙楷嘿了一聲,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你還真別說,在襄樊城那邊遇到你之前,蘆葦蕩裡有個神仙一樣的老前輩就誇我氣運僅次於西楚一個亡國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襲素潔袈裟飄搖向前。
趙楷下意識地望向北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臉色陰沉。按照二師父的說法,當初北涼之所以交由徐驍鎮守,實在是無奈之舉。涼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這個口子被打開,北莽百萬鐵騎就可以以獅子搏兔之勢輕鬆地從湟水谷地俯衝向中原!北涼設防其實不易,大部分邊境線上無障可依,像倒馬關以北那個喇叭狀向外擴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涼鐵騎駐紮,用任何一支軍旅去換防,恐怕早就被北莽鐵騎碾壓成一個處處漏水的破竹籃。而且北莽疆域廣袤,擁有幾乎等同于整個中原的巨大縱深,這就形成了圍棋上的厚壁之勢,是地狹的北涼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承受得起幾次大敗仗,北涼則是一次輸,滿盤皆輸。
趙楷自言自語道:“徐驍不做土皇帝誰能做?顧劍棠?說不定五年都支撐不下來吧。”
趙楷撇了撇嘴,騎馬靠近一輛馬車,掀開簾子瞧了眼。
裡面是僅剩的一尊符將金甲人。
趙楷笑道:“大師父可比二師父大方多了。”
趙楷放下簾子,心頭浮起一陣揮之不去的陰影。從譏佛、謗佛再到滅佛,本來有望成為天下佛頭的二師父一直不聞不問,袖手旁觀,最近幾年乾脆瞧不見蹤影了。大師父在宮裡頭好像也有了危機,自己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樹挪死人挪活啊。
喉嚨快冒煙的趙楷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想起那個註定與自己成為生死大敵的同齡人,輕聲道:“敢不敢來殺我一殺?”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應該是最容易設伏的劍門關:“徐鳳年,你好像沒有機會了。”
趙楷扭了扭脖子,譏笑道:“我呸,連賭桌都不敢上!”
第二章 八百白袍傾巢出 冬雷震震下山去
北涼明顯多了許多風塵僕僕的外地僧人,他們大多只能寄宿在各處的大小寺廟裡,更有不少托缽行乞。
徐鳳年一行人沿著通往北涼州城的寬敞驛路,走得緩急不定。徐鳳年忽然從兩州邊境上的驛路岔出十幾裡,去一座遠近聞名的停馬寺停了馬。
之所以取這麼個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間還有一個說法:當初徐家進入北涼,徐驍和王妃曾在此停馬入寺燒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討喜的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反而顯得僧人多過香客。
停馬寺建築的攢尖高聳入雲,簷牙錯落,風起可聞鐵馬叮咚聲。
入寺之前,徐鳳年笑問道:“你信佛?”
徐北枳搖頭道:“寺廟裡頭的和尚,大多是自詡看破紅塵的癡男怨女,其實離看破差了很遠。尤其是這類香火還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記得《中阿含經》說,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見女人面。我也曾去過敦煌城外的佛窟,見到畫壁上有割肉飼虎、捨命喂鷹等諸多佛本生圖像,對我來說,那實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過道德宗天門外的道觀翻閱經書,從來沒有太多心緒起伏。我爺爺說過,老僧滿嘴酒味說佛法,雛妓掙錢買黃庭,小孩兒偷胭脂塗臉,這份不拘俗才可貴。三教之中,儒家條條框框相對少一些,我想更適合我。”
徐鳳年笑道:“那你進不進去燒香?”
徐北枳平淡地說道:“不妨礙我燒香拜佛。”
進去以後,徐北枳遠離徐鳳年他們,獨自捧香向四方四拜。
低頭時,這位讀書人面容微悲。
菩薩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廟,徐鳳年看到幾十號香客聚集在一起朝著某處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本來不想理會,只是被青鳥扯了扯衣袖,才發現路邊賣茶的攤子邊上有個熟悉的苗條背影。她身邊站著一個稱得上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一位青衫書生,只是看不清容貌。相傳停馬寺祈求姻緣極為靈驗,來這裡的多為未曾婚嫁的年輕男女,每逢踏春時節,這裡更是人聲鼎沸、香火繚繞。徐鳳年只是稍做停頓,從看熱鬧的香客嘴裡得知那書生買水喝時,一名年邁老人遞了本書給他,說是觀公子根骨清奇,要三兩銀子賤價賣與他。本來這種當地遊手好閒的無賴擅用的訛人把戲——雇個年歲大的人,半詐半騙求錢財,只要給些銅錢當破財消災也就對付過去了,那些潑皮胃口都較小,不敢鬧得太大,估計是這位書生清高,既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光說了什麼讓潑皮下不了臺的話——無非報官之類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籍,這下就惹惱了附近等著收錢的十幾個地頭蛇。一幫人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落在徐鳳年眼中時,已經到了看戲人覺著最精彩的段落。無賴們瞅見年輕書生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不乾淨了。那書生不愧是傲骨錚錚,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相貌俊逸的讀書人竟然主動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壯碩漢子的鼻樑上,接下來自然難逃一場劫難,被十幾號人一頓拳打腳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護著他,他恐怕得在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來衙門追究,潑皮們打爽快以後,罵罵咧咧地作鳥獸散。
徐鳳年看夠了熱鬧場面,一笑置之,輕聲道:“走了。”
徐北枳皺眉道:“這幫閒漢如此橫行無忌?”
徐鳳年忍住笑意,說道:“哪兒的閑漢能是善人?不欺軟怕硬不欺男霸女還是潑皮嗎?不過你真沒有看出來?”
徐北枳一點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財的潑皮們動手後竟然沒有搜刮錢囊,更沒有一人揩油,趁機摸上那姑娘幾把,都有違常理。這是那書生跟無賴們合夥下的套?”
徐鳳年上馬後說道:“這把戲啊,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用膩歪了。記得起先是跟涼州一位當紅的花魁姐姐耍的,不過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說破而已,自然不像這位大家閨秀,都哭得肝腸寸斷,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徐北枳無奈地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地說道:“不過你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涼經略使李功德的閨女。那書生嘛,這次賺大了,花了不到十兩銀子,卻比作名詩三百篇還來得有用。”
徐北枳回頭看了一眼攙扶書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帶雨嗎,不由得輕聲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識嗎?跟她也算認識多年了。”
徐鳳年自嘲道:“那多損陰德,在菩薩面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對登對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馬來到青鳥身邊,張口要了幾張銀票。青鳥見自家公子只是眼神有些好奇,不打算拒絕,就遞給徐北枳一遝銀票。徐北枳縱馬離去,在遠處截下那幫潑皮,給了銀票,說了幾句話。
然後那書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頓結實的飽揍。
徐鳳年跟徐北枳並駕齊驅,問道:“你說了什麼?”
徐北枳笑道:“我說自己是李翰林的幫閒,李大公子早就看那小子不順眼了,要我出面請各位好漢出回力。”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說法真是滴水不漏。無賴們打得沒有後顧之憂,那書生就算靠著李家雞犬升天有了官家身份,事後知道了你這個說法,一樣不敢喊冤。掏了銀子請人真打了自個兒,也太憋屈了。你損不損?”
青鳥會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地說道:“自古以來就是讀書人殺讀書人最拿手。”
縱馬走出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問道:“給了他們三百多兩銀子,是不是給得太多了?”
徐鳳年放聲大笑,拿馬鞭指了指這個一肚子壞水遠勝那位仁兄的讀書人,真的有點兒欣賞徐北枳了。
秋風肅殺,綠蟻酒也越發緊俏。城外兩條驛路交叉口上的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家店面潔淨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見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閒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理最合適,畢竟女子才拉得下臉跟客人們討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了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了這個口,只是前些年兒媳婦惹了樁禍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了。那次的風波老漢如今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若非有人途經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了一身鮮亮甲胄的紈絝子弟,出手相助,否則別說破財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著關係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老漢也就認命了,只是可惜了大將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他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世道,想著哪天等大將軍過世了,萬萬不要讓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將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都仁厚,老漢跟鄰里一些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為陳將軍打仗沒的說,以後如果當了北涼王肯定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捨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兒酒錢,除非豬油蒙了心的黑商,才會鑽錢眼兒裡摻水。不過地道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的,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捨得賠本賺吆喝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了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被那幫挨千刀的人拖去軍營了。今天這罎子綠蟻酒,他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穿戴不錯,好歹是綾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著就舒服。
老漢應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將一條濕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邊,笑道:“徐老哥,怎麼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了,咋的,還怕喝窮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了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他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裡賣酒有年數了,見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麼個人品、相貌都讓人伸大拇指的義子,真是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了兩個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那小女娃是徐老哥的親孫女?可這仨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長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家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多,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著點了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終歸比喝酒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注意偷摸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了,想開很多嘍。”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綠蟻酒,吸了口氣,發出吱的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了,哈哈笑道:“什麼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了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著啥時候他去寫個‘酒’字把這塊招牌給換了,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要緊,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著,等老弟的孫子的字寫好了再換上?”
黃老漢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為情地說道:“這敢情好啊,可會不會太麻煩老哥了?”
老人擺了擺手,舒心地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家的,到時候等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說道:“沒有就去拿嘛,這裡離村子不遠,兩裡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一直樂呵呵地蹲在附近,托著腮幫偷看那坐在桌邊的小女孩兒,覺得真是好看。聽到爺爺當著眾人的面誇獎他腿腳利索,稚童覺得極有面子,更是笑開了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立馬站起身來,嗖的一下就沒了蹤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地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著往外跑,跑了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歷練歷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家。像老哥你這般,家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著那一畝三分地,所以徐公子多吃一些苦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了笑,抬頭看了眼驛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他幾桌酒客。
驛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的腦袋,再割下第五貉的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的笑意一閃即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韁繩。
徐鳳年笑著道了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了點頭。
老人揉了揉次子黃蠻兒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了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錫亮坐的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她撿過許願錢還送了個大西瓜的哥哥打了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錫亮和小妮子坐一條凳,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條板凳,袁左宗站著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驍笑問道:“對了,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的字寫得不錯,這不想著讓你寫個‘酒’字,好掛在杆子上招徠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小男孩兒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家中小心珍藏的緞子,徐鳳年抬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為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不行,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著說不謝不謝,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唇碰著酒碗邊沿,微微抬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徐驍點了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了?”
徐驍笑了笑。
徐鳳年用力地抿了抿嘴唇,隨即說道:“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時候再去。”
徐驍在心中歎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酒,輕輕起身。
徐驍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的間隙,他與陳錫亮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別過頭。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準備截殺皇子趙楷!
徐驍繼續坐著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了笑著打趣道:“徐公子長得可真俊逸啊,一點兒不像徐老哥。”
徐驍招呼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兒可就難嘍。他啊,長得像他娘親,有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為然。
徐驍起身付帳,好說歹說才將錢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為非作歹的那些人不是出自鳳字營,這事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了,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只求個平平安安。”
徐驍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老漢急眼了:“這話見外了,幾罎子綠蟻酒老弟總是拿得出來的。”
徐驍拍了拍黃老漢的肩膀,離開酒肆。
黃老漢站在酒肆邊上,猛然醒悟,轉頭對兒子喊道:“那個‘酒’字,舊的換下來,新的掛起來!”
整個北涼都知道本道州城城外駐紮著一群後娘養的精銳輕騎,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將種子孫,父輩們的官職都不高,人數始終保持在八百左右。因為群龍無首,加上有規矩牽制,這支騎軍極少有露面的機會,只有去年,將近二十標,各標都抽調了五人,湊足了一百騎,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後抬回十幾具戰死袍澤的屍體,再就是從一個叫徽山牯牛大崗的地方搬回許多箱武林秘籍。外界對此也沒怎麼留心,畢竟這麼多年來,世子殿下做過的荒唐事還少嗎?
“才八百騎能做什麼?”騎卒王沖曾經私下問過袁猛校尉這個問題。袁猛告訴他,褚祿山褚將軍帶兵開蜀時,也就兩三千人,一樣揍得空有連綿天險可據的西蜀魂飛魄散。
騎卒王沖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蘆葦蕩之戰中,被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體。在乘船過鬼門關的時候,兩人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頭屈指彈刀,林衡還說那人不是花架子,練刀很有火候了。王沖雖說武藝不如總嚷著自己的刀法以後比顧劍棠還要生猛的林衡,但當時還是沒信,後來在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王明寅攔道狙殺,親眼見過了那人拔刀,王沖終於對此深信不疑,可惜林衡卻死了。但王沖不記恨那人,因為那一天,他們寥寥九十騎對陣靖安王的千騎,兩軍對峙,那人一馬當先,輕輕一槍就捅死了青州軍的一員猛將。那人下令收刀以後,也沒有如何用言語去安定軍心,只是親自幫王沖包紮了傷口。王沖不是愣頭青,之所以進入鳳字營,是因為當過沖渡校尉的爹說過總有問心無愧掙戰功的那一天。王沖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是去賣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憑啥給你賣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從北涼邊境下來以後,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頭子。只是那一趟江湖走下來,不說他王沖,連王東林這種兵痞油子回到北涼標內以後都變了個樣。鳳字營若是有誰說那人的不是,王東林也不廢話,當場約人去校武場來一場騎戰。有一次他連贏了三場,第四場技擊被人拿木矛戳下馬,那人高坐在馬背上拿矛尖抵住他的胸口,問他服不服。不等王東林開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標的騎卒洪書文就提矛翻身上馬,又將那人捅落馬,反過來問他服不服。洪書文在鳳字營是數一數二的狠人,馬戰、步戰都是出類拔萃的,連袁校尉都說這小子是條不叫的狗,真咬起人來最不知道輕重。很快鳳字營就再沒人去說那個從未踏足軍營一步的年輕人的壞話,倒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敢說了。洪書文跟幾個人私底下挑翻了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的鳳字營兄弟,只因他們對那人出言不遜,這以後還有誰敢明裡說那人的不是?袁校尉從來都是嘴上說責罰,事後屁都沒一個,似乎還有人看見袁校尉給洪書文幾個開小灶傳授技擊槍術,大夥兒算是整明白了,原來袁校尉也倒戈向那傢伙了!何況那之後,北涼軍赫赫有名的“大戟”寧峨眉時不時就逛蕩到鳳字營駐地,專找王沖、王東林這批騎兵,其間還收了兩個不記名的徒弟,雖說沒有正兒八經地認師徒關係,但也差不多了,不僅將短戟擲法傾囊相授,閒時還掏錢請這幫尚無軍功的無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讓別人眼饞羡慕——誰讓那寧峨眉不是尋常角色,堂堂北涼“四牙”之一,跟典雄畜這等統率六千鐵浮屠精騎的一流實權將軍都是平起平坐的。
鳳字營八百人雖說目前人心渙散,但誰都對得起腰間那柄北涼刀,論單人單騎的戰力,絕對不輸給北涼任何一支勁旅,尤其是像洪狠子這類鬥毆跟吃飯一樣的王八蛋,本來早就該去當精銳遊弩手了。
八百輕騎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人的到來。
他們只知道要進行一場長途奔襲。殺誰,不知。敵人兵馬多少,不知。戰後生死,不知。
徐驍坐入馬車,車夫是那“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陳錫亮和小女娃很不見外地跟著進入車廂。
徐北枳被留下,跟隨徐驍進入涼州府城前往那座王府。他騎馬前行,身邊有幾位氣息綿長如江河的年邁扈從。馬車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見到北涼王掀起簾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馬車,談不上戰戰兢兢,只是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駝背老人,跟黃三甲一起毀去了春秋大義,更被說成硬生生折斷了百萬儒生的脊樑。
徐北枳實在無法想像“人屠”是一個與販夫走卒談笑風生的老人。
徐驍雙手插袖靠著車壁,對這個故人之孫說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記仇,真要記的話,也是記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頭道:“徐北枳不敢。”
徐驍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後的青衫頓時濕透,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低斂視線,沉聲緩緩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涼,便一心為北涼行事。但若要讓我全無芥蒂,徐北枳並非聖人,因此絕無可能。”
徐驍點頭說道:“這話實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聲。
徐驍輕聲說道:“坐著說話。真說起來,咱們還是遠房親戚,以後你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盤膝正襟危坐。
徐驍問道:“這次皇子趙楷遠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鳳字營會在劍閣與流沙河之間,南、北疆之間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趙楷身邊除了一名實力不俗的密教法王,還有兩百精銳羽林騎兵、十六名御前金刀護衛。至於暗中勢力如何,北涼的眼線、密探也沒有挖出多少。你說這場截殺值不值當?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靜地反問道:“敢問大將軍在劍閣策反了多少將士?”
徐驍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策反?”老人隨後笑道,“就按你的說法好了。劍閣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在整個離陽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軍總計一萬六千,步、騎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顧劍棠的舊部,也摻雜有燕剌王的部屬。至於騎兵,此時三千騎正好在劍閣以西地帶剿殺一股遊匪。”
徐北枳繼續問道:“其餘五千騎有多少可以緊急出關?”
徐驍說道:“一半多些,一樣是三千兵馬。但前提是有顧劍棠的兵部尚書虎符,用八百里加急傳遞至劍閣。不湊巧,通往劍閣的那條驛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屬,年紀大了,可能讓軍情傳遞得不快。”
徐北枳搖頭道:“我敢斷言,有所動作的不會是這三千兵馬,而是其餘兩千騎。因為就算顧劍棠肯下達這份調兵令,京城那邊皇宮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阻攔。尤其是宮裡的某頭大老虎,恐怕要親自出動了。”
徐驍皺眉道:“哦?誰?”
徐北枳淡然道:“是一心想要扶持趙楷當上皇帝的韓貂寺。這位看似在大內逐漸失勢的權宦極有可能親自出京。而且韓貂寺這麼做,就意味著他在皇宮裡要真正走下坡路了,畢竟一個宦官明面上參與奪嫡之爭是皇家大忌。何況當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輩,在坐上龍椅前跟一個貼身宦官結下的交情再大,也經不起如此揮霍,哪怕趙家天子心底確有想法讓趙楷即位,韓貂寺也必然要讓出位置。”
徐驍點了點頭:“這個說法,說得通。”
一直抱著小丫頭的陳錫亮低頭望向相依為命的她,會心一笑。
她不知道陳哥哥在笑什麼,只是習慣性地對他展顏一笑。
徐北枳由衷地感歎道:“就算世子鐵了心要殺盡趙楷和兩百御林軍,此事恐怕也是一場後手不斷的互相螳螂捕蟬。”
徐驍突然朗聲大笑,指了指陳錫亮,然後對徐北枳說道:“你們兩個,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還是有些小區別。”
徐北枳沒有看向陳錫亮。
陳錫亮也沒有抬頭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孫子。
一位是原本連報國寺曲水流觴都沒資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閥女子,即便只是中人之姿,也自有大家氣度,須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倨傲氣,方能漸入佳境,慢慢見天香國色。
一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天然富貴態,須從大處給予氣質,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聽潮閣晦暗頂樓的一張書案案頭擺有一張宣紙,上面寫著一位國士臨死之前給徐北枳、陳錫亮二人的簡潔評語。
徐驍輕聲說道:“你們遇見鳳年,比那幾位遇見我的讀書人要幸運得多。”
徐驍輕輕笑道:“以後北涼就要辛苦你們了。創業、守成都難,萬一守成之人真要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難了。”
陳、徐二人同時愕然且悚然。
徐驍眼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落寞之色:“入城以後,你們先替鳳年去給一人上墳敬酒。他生前對你們二人都十分看重,別讓他失望。這個人叫李義山。”
一隊騎士在不屬�驛路的偏僻小徑上轟然而至。
袁猛驀然瞪大眼睛,視線瞬間炙熱起來,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將,此時甚至連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為首一騎是位極為風流的公子哥兒,那張向來帶著玩世不恭之色的英俊臉龐上有著八百白馬義從都感到陌生的肅穆英氣。
公子哥兒左邊腰間佩有一柄短刀,右邊腰間有一柄長劍。
第二騎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離陽誰人不知龍象軍?誰人不知“萬人敵”徐龍象?
第三騎是那被稱為“離陽王朝軍中戰力可排前三”的“白熊”袁左宗!
這名在西楚妃子墳一戰天下知的無雙猛將,僅僅佩一柄北涼刀便足夠。
第四騎是一名手提長槍的青衣女子。
第五騎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頭罩紅巾的女子,雖然容顏看不清,但鬼氣森森,氣勢竟半點兒不輸給袁左宗!
五騎依次與鳳字營眾人擦身而過。
袁猛率先掉轉馬頭,其餘輕騎默然緊隨其後。
在冷冷清清的皇宮中,秋雨過後秋風拂秋葉,這個王朝最新的一位王妃嚴東吳坐在梧桐樹下,給那位母儀天下的婆婆說些市井巷弄的趣聞逸事,百無禁忌,婆媳關係之融洽,遠遠超乎宮外人的想像。這位在北涼只被徐渭熊壓了一頭的大才女笑著說到紅葉題詩一事,那位溫良恭儉的儒雅皇子立即撿起一片才飄落不及掃去的梧桐葉,一本正經地站起身,作揖道:“還請娘子作詩一首,我這就給娘子研墨。”
一旁坐著的皇后趙稚鳳冠霞帔,雖說相貌平平,卻極其端莊嫻雅,深得皇帝敬重,這麼多年兩人一直相敬如賓,勤政之余,趙家天子偶爾興之所至,還會親手給皇后畫眉。至於趙稚治理後宮剛柔並濟的手腕,可就真是讓所有得寵娘娘都覺得毛骨悚然。前不久就有一位娘娘被打入冷宮長春宮,天天以淚洗面,偷偷花了三百兩黃金購得一篇辭藻極盡纏綿感傷的賦,到頭來居然還是皇后親自送給陛下的,結果不言而喻,這位娘娘老老實實在長春宮待到人老珠黃吧。
趙稚看著皇子、皇妃之間的小打小鬧,嘴角微微翹起,瞪了一眼這個被視作諸位皇子中最無先祖銳氣的兒子,不怒自威,只是輕鬆的語氣洩露了天機:“沒個正形,才學比自己媳婦兒差了一大截也不知道進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臉無奈地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后,你該教訓東吳才對啊,她滿腹才學,當個國子監祭酒或是大黃門都綽綽有餘。”
嚴東吳也學趙稚瞪了一眼這口無遮攔的夫君,在桌下掐了他一把。
趙稚伸手拍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是指桑駡槐還是將我和東吳一起罵了?”
皇子笑起來的時候,英俊的臉龐上便會洋溢著讓人會心一笑的暖意,溫煦醉人,這樣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自然讓京城的大家閨秀瘋了一般趨之若鶩。當初他迎娶北涼女子嚴東吳,偏偏這女子還是北涼文官的女兒,實在是讓整座京城的人都感到匪夷所思。不過事實證明兩人珠聯璧合,嚴東吳幾次在宮廷宴席上露面,言行舉止都挑不出一絲毛病,讓許多久居京城手握重權的老狐備感欣慰。皇子握住嚴東吳沁涼的小手,面朝皇后趙稚,笑道:“都罵了。兩位啊,都是極有才學的。我這個盡給母后丟臉的窩囊廢,在世上最心愛的兩位女子之間,不偏不倚。在母后這兒呢,我更愛母后一些;回到家裡呢,更愛娘子一些。”
趙稚打趣道:“這話要是被風雅聽去,看你怎麼收場!”
皇子心酸地歎息道:“這死丫頭,我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這幾年找皇弟的次數比找我多多了。”
趙稚臉色平靜地說道:“以後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頭,她就會知道誰是真心疼她。”
皇子搖頭道:“我可捨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趙稚又笑了:“你媳婦兒還在呢,說話也不過過腦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輩子的?再說了,靠你心疼也沒用。”
嚴東吳輕聲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趙稚點了點頭。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黃的落葉,感慨道:“天涼好個秋喲。”
陰沉沉的天空竟然毫無徵兆地雷聲滾滾。
皇子皺眉道:“聽著倒像是冬雷。”
喜好視野中一片潔淨的趙稚輕輕拂去桌面上一片剛剛離枝的梧桐葉,抬頭眯眼望向西邊。
皇子聽著雷聲,笑著悄悄丟掉手中的秋葉。
滅去春秋二國的顧劍棠在徐驍封異姓王之後,以正一品大將軍銜執掌兵部,便比其餘五部尚書都高出一個品秩,成為離陽王朝名義上的武將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輔張巨鹿和遺党魁首孫希濟與他並列。去年他趕赴帝國北部邊陲親領邊關全部事宜,便很少參與朝會,但是沒有一人膽敢上書要求因“體諒”顧大將軍辛苦而摘掉其兵部尚書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顧党“將軍大營”。作為一等一的邊陲重臣,又是顧党領袖,除了先前在宮中夜宿當值,顧劍棠跟張巨鹿私下幾乎沒有過任何交往,這次返京卻破天荒拜訪了首輔府邸,而且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會猜忌文、武同氣同聲或是邊將、京官沆瀣一氣,這種歷朝歷代的權臣都畏懼如虎的官場忌諱行為,在顧劍棠這裡都成了不痛不癢的小事。大將軍便服出行,還帶上了說不好是義子還是女婿的新任遊擊校尉袁庭山。大多數與張首輔在同一條街上的離陽重臣府邸的門縫後,有好幾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等到顧尚書大踏步走出“碧眼兒”張首輔的府門後,都迅速地稟報給自家等著消息的老爺。
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都不夠喝兩壺茶的短暫光陰,兩人能談什麼了不得的軍國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轉悠的袁庭山跟著大將軍坐進馬車,沒能從這位天下第一刀客的臉上發現什麼端倪,大將軍的神情淡得跟白饅頭似的,讓恨不得兩人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遺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靜無聲的車廂讓他度日如年,才駛出兩邊任何一扇大門以內都坐著一尊王朝大菩薩的街道,他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將軍,這算怎麼回事?”
顧劍棠沒有理睬他。
袁庭山平時在誰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潑皮習性,在顧大將軍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畢竟他心底還是由衷地佩服眼前這個要軍功有軍功要武力有武力的准岳父大人。本來他最崇拜的是那位異姓稱王的“人屠”徐驍,但後來在江南道襲殺寡婦徐脂虎,被那位可以劍斬氣運的年輕仙人隨手便重創,覺得這輩子跟徐驍是結不下善緣了,就轉而去糾纏顧劍棠。當下袁庭山只得嘀咕道:“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猜。”
顧劍棠平淡地說道:“北邊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會讓你去薊州。”
袁庭山緊緊地皺眉道:“薊州?滿門忠烈韓家的老窩?聽說是為了給張首輔立威而抄斬的啊,大將軍你當時也沒少出力吧?”
顧劍棠睨了袁庭山一眼,後者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反正當官的就沒一個不心狠手辣的,我才殺了多少人,跟你們比起來算什麼?!”
顧劍棠的語氣不見起伏:“到了薊州,殺人不用跟我稟告。到了朝廷這邊的彈劾我會幫你截下。”
袁庭山驚喜地道:“當真?”
顧劍棠閉上了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萬別讓老子升大官,否則到時候就讓北涼吃不了兜著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結了死仇的。”
顧劍棠閉眼譏笑道:“就憑你?”
袁庭山雙手抱著後腦勺往車壁上一靠,眼神陰沉地道:“總有那麼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誰的刀更能要人命!”
顧劍棠緩緩說道:“不一定有機會了。”
袁庭山震驚地問道:“大將軍,你這話是啥子意思?”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瘋狗都一陣頭皮發麻。
“坐山觀虎鬥,不過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劍閣作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要地,駐紮了數目可觀的百戰精兵,步、騎兼備。八千步卒山頭林立,多是從春秋大戰一脈承襲至今,以大將軍顧劍棠舊部居多,燕剌王的偏少。八千騎卒又大致是三足鼎立的複雜形勢。其中三千騎沒爹沒娘養,孤苦伶仃,領頭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後靠軍功實打實走上來的將軍,經常沒事就帶兩三百精銳騎兵深入西域腹地展開遊獵,雙手的血腥濃郁得發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緣,此時正帶著三千騎剿殺一股高原遊匪。統領另外三千騎的將軍雖非明確屬�兵部尚書一系的顧黨,但一直算是較為正統的兵部外派京官,靠著京城人脈往上爬升,屬�來歷鮮明的劍閣外來派系。剩餘兩千騎則是土生土長的劍門關勢力,騎將何晏一直做牆頭草,混得相對憋屈。人馬少,加上攤上這麼個沒骨氣的主事人,兩千騎兵雖然戰力不俗,卻一直撈不到什麼油水。奇怪的是,劍閣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互挖牆腳,這兩千人雖然搖搖晃晃,卻始終騎牆偏偏不跨牆。
劍閣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顧党嫡系將軍阮大城作為名義上的統帥,今天他眼睜睜看著兩千騎擅自拔營出關西去,在軍營裡已經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準備讓心腹文士提筆去寫一篇彈劾奏章,向兵部狀告何晏無故出關。阮大城一邊口述一邊讓幕僚潤色,快要結尾時卻停了下來:何晏這傢伙最是奸詐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錯了藥?剛才他親自去攔截時,那兩千騎甚至是直沖出城,都有了攔路就開殺的蠻橫架勢,讓阮大城差點兒以為是鬧兵變了,只得避其鋒芒。當時只是慶倖抓住了把柄,這會兒阮大城靜下心來,算盤就打得更精細了一些,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摺子慢慢燒掉,對那名錯愕的文士說道:“換一封密信,你找信得過的驛卒,五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親手交給尚書。”
這時候,一名風塵僕僕的白淨無須男子闖入大帳。阮大城先是惱怒親衛的無能,待看清來人的容貌後,迅速變作驚訝和忐忑之色,正要討好幾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宮中大太監狠狠跺腳,指著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頓痛駡:“沒用的東西,為何不攔下何晏的兩千騎?!”
阮大城呆若木雞,正想補救補救,在宮中殷勤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太監便狠狠揮袖離去,留下一句讓阮大城雙腿發軟的言語:“阮大城,你就等著從劍閣滾蛋吧!廢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愣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大帳內並無第三人,這位實權將軍仍是只敢腹誹:你這閹人有蛋嗎?!
劍門關外,兩千騎奔如洪流。
在遙遙的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風,因為策馬狂奔才被勁風吹拂露出鮮紅蟒袍的男子,他滿頭銀絲,氣勢淩人至極。
他曾三次在離陽皇宮攔下曹長卿。
有一次大官子離皇帝陛下只差百步,仍被這位天下宦官之首給硬生生截住。
之前,北涼王府內,白狐兒臉下樓出閣,甚至驚動了北涼王。
徐驍笑問道:“這就出閣了?”
白狐兒臉平靜地回道:“透透氣,去去就回。”
徐驍自然而然地雙手插袖,問道:“不算在內吧?”
白狐兒臉點點頭:“自然。”
這一天,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宮僕射離開涼州,不知所終。
幾乎同時,茫茫西域,一騎悠悠緩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杆深紫長槍。
槍頭暫時未鑲嵌上,使得這杆槍更像一根棍子。
槍名梅子酒。
第三章 夜半人屠再披甲 我以春秋斷春秋
一騎當先,荒漠中,滾燙大風撲面,披風繩結漸松,然後飄落于黃沙中,露出那一襲觸目驚心的鮮豔蟒袍。
這名閹人身後的兩千劍閣精騎已經被他拉開足足一裡路程。離陽王朝有一條明文鐵律,清晰無比地刻在那塊龍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宮!離陽王朝平定春秋八國後,這十多年裡,例外屈指可數。一次是隋珠公主潛入北莽,那名禦馬監掌印大宦官回宮後,沒多久便死在他的紅絲纏繞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趙楷。此事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他和天子之間的一半情分。調動身後那支只效忠於皇室的兩千隱蔽騎軍,依然是天子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的一角悄然落的子,卻仍用去了僅剩的一半主僕情誼。但他這個真實名字朝野上下都極為陌生的第一權宦韓生宣並不後悔,更不去思量什麼君王薄情。“人貓”韓貂寺貪權,否則也不會獨掌權柄這麼多年,卻知道為誰而貪。當年天子還只是實力最弱的皇子之時,他為那位皇子效死;當皇子坐上龍椅,開枝散葉後,韓生宣一開始就選擇了喊自己“大師父”的趙楷——那名婉麗女子的兒子。韓生宣吃過幾頓她親自下廚做的飯菜,她從沒有將他看成人人唾棄的閹人。世人欺我韓生宣一時,我便欺你一世;但她敬我韓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韓生宣就還恩于趙楷。韓生宣沒讀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人貓”也從來不講什麼國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趙楷就是僅有的規矩,韓貂寺這輩子也只講這兩份家規。
策馬狂奔,當看到前方那片黑壓壓的騎軍陣形時,沒有攜帶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雙手,撚住兩縷從鬢角垂下的銀絲,雙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紅絲裹著。
等他殺穿這個北涼培植出來的亂臣賊子擺的陣形之後,餘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給後邊的何晏了。
韓貂寺原本可以輕鬆殺掉那名去劍閣阻攔自己調兵的直殿監大太監,只是對皇后娘娘並無惡感,也不想讓小主子過早地與她徹底撕破臉皮以後難堪,就任由他後到劍閣去尋找那個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這一騎毫不減速地沖向那三千雄壯騎兵,仍有心情笑眯眯地說道:“黑和尚,可別讓咱倆的徒弟死在這兒,否則老奴這個當大師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這個二師父。”
對面那一方的騎將汪植,即便是對著韓貂寺這唯一的一騎,也沒有任何輕鬆愜意之態,不僅僅是因為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謀逆!
汪植低頭摸了摸那柄珍藏多年現在終於可以拿出的刀。
他身後的三千親騎都不認什麼劍閣統領阮大城,甚至經過多年的廝殺打磨,在敵我的屍體裡打滾,連趙家天子都給忘了。他的爹當年被徐大將軍安插在劍閣擔任一員守將,死的時候已經拉攏起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時間增加了兩千騎。其中有三百人是從北涼而來,以很緩慢的速度陸續滲入劍閣的,來時大多是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去年一口氣來了八十人。在遠離劍門關八百里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見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的“人屠”,便知道興許沒多久便用得上父親珍藏的那柄刀——北涼刀了。
汪植歪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默默地抽出北涼刀。
一千騎反常地後撤,兩千騎開始衝鋒。
這是一場拿無數條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頂尖高手的截殺。
汪植還想成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為威懾大漠的大將軍,真死在這裡他肯定後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涼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沒的後悔!
梅子酒在手,不喝酒的男子從腰間摘下水囊,仰頭喝了一口。
有人說他是大規模騎戰出現以後最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將軍,是雙方騎兵均達十萬以上時騎戰便無敵的存在,連當今天子都將他譽為“滿朝文武不可比的白衣戰仙”,可見他文武雙絕。
離陽王朝軍中,誰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數人說顧劍棠大將軍更厲害一些,但自從跟北莽洪敬岩和銅人祖師連戰兩場後,他成為當之無愧的新槍仙,隱約超過了刀法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陳芝豹停下馬,轉身望去。
一小隊稀稀疏疏的騎兵尾隨而至,胯下戰馬經過長途追擊,俱早已疲憊不堪。為首的負劍女子一身乾涸的血跡。陳芝豹嘴角的苦澀一笑一閃即逝。
他掉轉馬頭,將水囊輕輕地拋擲過去,可惜她沒有去接。
兩人相距五十步。
陳芝豹笑道:“就你們這種不考慮體力的截殺,來兩千騎都未必能擋下我。”
已經兩晝夜沒有合眼的女子冷漠地說道:“典雄畜抽調的六百鐵浮屠和韋甫誠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陳芝豹雲淡風輕地說道:“殺他們做什麼?他們可都沒有反,只是不湊巧出現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復了一下呼吸。
陳芝豹沒急於動手,勒馬而停,長槍一端指向馬蹄下的黃沙:“我沒有想到是你來,否則也就不多此一舉了。”
徐渭熊譏諷道:“還有你陳芝豹沒有預料到的戰事?”
陳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只是不想承認。不知為何,每當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現的情景,它們每次都會出現,一次都沒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問道:“你真要反出北涼?!”
陳芝豹微微側了側腦袋,反問道:“誰說的?”
徐渭熊不準備再說話,輕輕吐納,背後的古劍顫抖不止。
陳芝豹仍沒有提起長槍哪怕一寸一尺的跡象:“小時候,我不想我爹替義父去死,結果他二話不說帶著六十二位陳家子弟去斷後。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絕入京做安享富貴的駙馬,他沒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著從北莽回到北涼,他活下來了。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來了。”
陳芝豹終於將那杆梅子酒提起些許:“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做,想義父慢慢老死在北涼王的位置上。現在,我仍不想做那不忠不義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袖手旁觀。最後一次,我不想做什麼,偏偏你又出現了。”
陳芝豹彎腰從掛囊中取出一枚槍頭,嵌入那杆並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頭時,這位“白衣戰仙”緩緩說道:“梧桐苑那個叫青鳥的丫鬟,是‘槍仙’王繡的女兒,我知道。那杆刹那槍被留在了武庫,我也知道。她被培養成死士,以後專門用作殺我,我還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個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陳芝豹今天就讓你死,畢竟你生前最後見到的男人,還是我。
“你的屍體會被我帶去西蜀,做十年蜀王妃。”
這支持有那個將要顛覆西域現有勢力格局的銀瓶的馬隊,居然停下了西行的馬蹄。
歇腳之地正位於劍閣和流沙之間,馬隊身後是《春秋方輿紀要》記載的鐵門關。大秦帝國在此始設關隘,此地崖如斧劈,石色如鐵,扼河上游長達二十裡的陡峭峽谷是從西疆越過山脈進入東疆的重要孔道。每當中原王朝局勢初定,就要經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經過此地。馬蹄每一次往西踏響,都象徵著中原王朝國力鼎盛;每一次朝東撤退,都意味著中原群雄割據,只能潰散。
皇子趙楷坐上馬車,坐在車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將金甲就守在他身邊。
當他看到一身塵土的黑衣老僧從北方長掠而來時,笑容燦爛。
來人是他的二師父,“病虎”楊太歲。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趙楷安然無恙,如釋重負,也不跟這個將來有望尊佛貶道打斷滅佛進程的徒弟說一個字,僅是跟那名六珠菩薩相互合十行禮,然後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不到半裡之外,腰懸一刀一劍的徐鳳年策馬直奔鐵門關。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趕赴西域積攢功勳,為以後登基增加聲望;任何一位皇子也可以去做斷開北涼—南詔伏線的蜀王。唯獨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再靠著鏟平北涼去坐上龍椅。
何況這名皇子還是李義山錦囊中定為必殺的趙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撞來,以佛門大神通不斷向馬上那位將襲北涼王的世子傳音入密:“誰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紅教法王可以死,兩百一十六名扈從都可以死,唯獨趙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在護送趙楷返回京城後去北涼王府請罪。
“你今日若是執意要殺身負皇命更身具氣運的趙楷,可知下場如何?”
老僧飄然而來。
“滾你的下場!”一向對敵平心靜氣的徐鳳年竟驀然眼眸赤紅,怒極道,“楊太歲,老子今天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當年的京城白衣案你可還記得?!老子寧願死在練刀途中也不肯以後當個廢物北涼王,就是為了親手宰了你們這幫王八蛋!”
陳芝豹離開那座楊柳依依的小莊子在前,白狐兒臉出聽潮閣在後。
徐驍來到這座不豎外牆的幽靜莊子前。莊子裡的下人們經過丫鬟綠漆的大肆渲染,大多已經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能讓不愛說笑的陳將軍變得反常,上回送走老人後,將軍明顯心情很好。前段時間大家都還在猜測老人會不會是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過又覺著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陳將軍的脾氣和地位,不至於這般刻意逢迎,猜來猜去,都只能想到多半是位從北涼軍退位的老將軍,說不定還是陳將軍的舊屬。唯有莊子的老管事猜中了真相,但沒敢胡亂宣揚。這次北涼王親臨,老管事一樣沒有大費周章,仍將人接到了後院的樹蔭下,又讓有過照面的綠漆端來了莊子自製的瓜果點心。徐驍吃了些許,就笑著起身,讓丫鬟領他去陳芝豹的書房。少女綠漆不敢自作主張,也不好直接說陳將軍的書房都不讓她們丫鬟打掃,都是將軍來莊子休養時自己動手,久而久之,下人們不去將軍的書房就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哪怕書房的大門常年敞開,哪怕裡面灰塵堆積,也不會有誰進去。就在丫鬟左右為難之際,在遠處安靜候著的管事連忙小跑過來,親自領著大將軍去書房。到了門口,老管事就帶著一肚子狐疑的綠漆丫頭快步走開了。
徐驍負手跨過門檻,走到書案旁邊,看到上面擱了一張白紙,紙上一字沒寫。
女子出嫁離家,會帶上嫁妝。男子出行,又非入贅了誰家,自然是孑然一身。
荔枝終究還是離枝了。
徐驍卷起白紙收入袖,輕聲道:“這樣也好。”
徐驍環視一周,書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兵書史籍的珍貴孤本,並不以紫檀、黃花梨這類皇木做書匣珍藏,顯然是圖隨手可翻隨時可閱。徐驍發了一會兒呆,想起了一些往事。芝豹小時候是個很頑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歡騎在陳老哥的脖子上揪鬍子。那時候徐驍本人也經常抱著他在軍營裡頭逛蕩。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抱之前憋著,等抱到一半就給你一泡尿。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從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塚前上香敬酒那天起,芝豹跪在墳頭,把腦袋埋到黃土裡,連徐驍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哭了沒有。後來北涼軍開始壯大,鐵蹄踏破了六國的苦膽,事後徐驍奉旨入京,面聖之前,曾經開誠佈公地與他談過一次,問他想不想列土封疆做異姓王,說自己可以在京城養老,弄個兵部尚書當當糊弄過去,由陳芝豹去北涼當王朝僅有的異姓王,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當時天子也有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陳芝豹終究沒有答應,說是京城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義父為他做人質。
後來到了朝堂上,皇帝又有意無意地試探了一次,詢問陳芝豹是否願意與燕剌王一起,合力為朝廷蕩平南方蠻夷。這可是作勢要連立兩位異姓王了,嚇得滿朝文武都面無人色,連顧劍棠這種養氣功夫極深的大將軍都當場勃然大怒,猛然揮袖背轉過身。燕剌王則抬頭望著大殿房梁,一言不發。老首輔,即當今張首輔的恩師,也是當時的文官領袖,跪地不起,不斷砰砰磕頭,額頭血流不止,以死勸諫天子不可如此違例封賞。那一年,白衣陳芝豹才十七歲,徐鳳年才約莫八歲。
這些年,徐驍開始看不透這個義子到底想要什麼,不清楚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陳芝豹越是無欲無求,越是厚積薄發,徐驍就越不敢輕易老死。因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麼都不爭的陳芝豹就可以什麼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個夾縫中的北涼恐怕填不飽陳芝豹的胃。當初新登基的趙家天子為何再封陳芝豹為藩王?明面上是他氣度恢宏,有功則必賞,不介意兩位異姓王一南一北互為呼應,但何嘗不是要讓父子二人互相牽制掣肘?
徐驍完全不懷疑自立門戶的陳芝豹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更不懷疑他有那份實力。
徐驍走出莊子,喃喃自語:“希望兩邊都還來得及。”
北涼王府的大堂中,並無甲士護衛彰顯肅殺氣,六位義子來了一半:扛旗的齊當國、師從“陽才”趙長陵的葉熙真、精於堪輿的姚簡。
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都已不在北涼。
只剩下父子四人。
見到坐上椅子的義父,葉熙真和姚簡相視一眼,緩緩跪下。齊當國巋然不動,滿臉怒容地看著這兩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
徐驍雙手插袖,往後一靠,說道:“咱們北涼的諜探機構這些年都是一分為二,祿球兒管一半,熙真統轄另一半。前不久有兩人各花了一千兩黃金買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殺鳳年。熙真你的買命是先手,祿球兒的是後手,因為這位目盲女琴師收了銀錢就沒有食言過,所以祿球兒那一千兩花得有些吃虧——只是讓她點到即止。鳳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來,得靠他自己拼上一拼。我知道,長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覺得他只要能掌握北涼鐵騎,別說一統春秋,就是以後吃掉北莽也不在話下。長陵是不會玩花花腸子的無雙國士,這番看法從不在我面前掩飾,死前還握著我的手,最後的遺言甚至明說了芝豹可以成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君王。這些年那些潑髒水的動作,雖然你沒有親自動手,我查不到你頭上,也不想讓祿球兒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誰指使的,想到熙真你只是繼承了長陵的遺志,加上這也是義山要我韜光養晦的方面之一,所以這一點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著為師父爭一口氣,證明李義山錯了,證明李義山不如趙長陵。這些年北涼舊部人心渙散,尤其是那些當初勸我稱帝的老傢伙,憋著的一口怨氣始終沒散去。
“至於你,姚簡,一直對黃龍士那句‘白衣一併斬蟒龍’的說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為北莽麒麟真人那樣的國師,還有為天下道統續香火的宏願,我若挑明瞭勸你,父子情誼恐怕早早就沒了,你那些年哪裡還會帶著鳳年跑遍北涼?我也就一直忍著沒說。”
徐驍真的是老了,雙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緩緩站起,當年那個次次身先士卒從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輕將軍,此時做起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竟是如此艱難,最後說了一句:“現在我也不好說一定是我對、你們錯了。”
徐驍走出大堂,齊當國守在門口,背對姚簡和葉熙真二人。
葉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上去提起義父留下的一壺酒,一手手指間夾了兩隻酒杯,另一手舉起酒壺放在鼻尖一聞,淚流滿面的文士笑著輕聲說道:“看吧,跟你說肯定是綠蟻,你非跟我打賭是黃酒。黃酒還要溫上一溫,你不嫌麻煩我還嫌。”
姚簡沒有站起,只是盤膝而坐。
葉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兩杯酒,舉起一杯綠蟻,拿袖子擦了擦淚水,笑道:“咋的,老姚,不捨得你那幾屋子破書?”
面無表情的姚簡握住酒杯,搖頭道:“有什麼不捨得的?留給鳳年其實也挺好。他小時候總喜歡偷書,這回不用擔心挨我的罵了。我是生是死都只有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家子人?”
葉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這種事情,我還信不過義父?”
姚簡點了點頭。
葉熙真舉杯伸向姚簡:“碰一個?”
姚簡翻白眼道:“不碰,你一輩子酒品都不好,哪次慶功你腳底下沒幾斤酒水?好酒都給你糟蹋了。跟你碰杯,跌份兒。”
文士葉熙真拿袖子遮面,將酒一飲而盡。
姚簡不約而同地喝盡了杯中酒,閉上眼睛呢喃道:“可惜沒有下酒菜。”
兩人喝盡兩杯酒,然後同時跪向大門方向。
站在門口的齊當國揉了揉眼睛。
望向斜靠著門外一根紅漆大柱的義父,齊當國關上門,走到老人身邊蹲下,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就不明白他們想這麼多做什麼。好好活著不好嗎?”
徐驍興許是站得乏了,坐在臺階上,輕聲說道:“義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訴我答案的人,像長陵,像義山,都走了。”
徐鳳年一騎當先,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飛劍構成一座從“桃花劍神”鄧太阿那裡偷師的雷池劍陣,撞向當年京城白衣案的主要幫兇——黑衣老僧楊太歲。
袁左宗縱馬緊隨其後,策應世子殿下,卻拉開五十步距離,遊弋在一個弧外。
一路奔襲途中,雙面、四臂皆被遮掩嚴實的朱袍陰物終於露出猙獰真容,繞開徐鳳年和黑衣僧,直直地掠向鐵門關穀口。它的目標很明確,誰適合當作進食的補品餌料,它就將其連血肉帶氣機汲取殆盡。第五貉便是前車之鑒。此時陰物丹嬰雙相的金色四眸熠熠生輝,呈現出不同於尋常穢物的氣象。
青鳥斜提刹那槍,策馬前沖,依舊不理會那位聲名在外的黑衣國師,直截了當地率領八百白馬義從殺向那邊的兩百御林軍。在柔然山脈,大戰之前公子便笑著說過把第五貉交給他,青鳥從一開始就不懷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頭顱。今天,公子纏住楊太歲,她一樣不會畫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經棄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滾雷,遠遠超過那匹腳力出群的奔馬,再一次展現了何為戰陣萬人敵的身先士卒姿態!
鳳字營的王沖在戰馬與世子殿下並列一線時,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握緊手中的長槍,輕聲道:“林衡,看好了,殿下這回又是單槍匹馬跟楊太歲這頭老禿驢杠上了,沒讓咱們失望。”
迅速將停下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拋在身後,展開衝鋒的白馬義從俱是熱血翻湧,幾乎渾身戰慄。其中七百人先前跟著這麼個一次都未曾踏足軍營的無良世子——世人都說他除了欺負水靈小娘也就只剩下在青樓一擲千金的本事了,這些年,這七百人誰心裡頭不是堵得慌?這一路向西急行,那佩刀又佩劍的北涼大公子哥兒依舊是一言不發,從沒想過說幾句平易近人的體己言語,連面子上的熱絡都沒有。然而先前在距鐵門關兩裡路時,他沉聲說了一句:“今日隨我殺離陽皇子趙楷。”
距敵兩百步時,袁猛發出一聲震天怒吼:“白馬義從!死戰!”
兩百禦林騎軍同時展開衝擊,十六名金刀侍衛不留一人,盡數上馬迎敵。
趙楷始終坐在馬夫的位置上,眯眼遠望。符將金甲靜靜地站在車前,雙手握住那把古樸大劍的劍柄,劍身插入大地。這柄凶劍是用當世一位著名鑄劍師的全家性命換來的,金甲之內的傀儡更是當年被韓貂寺雙手剝皮以後的大宗師,單獨戰力碾壓其餘四具被遺棄的符甲。
一襲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薩一手在胸前結印,一手做平托持瓶狀,黃沙在手掌之上幾尺高處瘋狂地旋轉凝聚,竟然緩緩凝成星斗旋渦之象。
趙楷攥緊馬鞭站起身,深吸一口氣:“我會死在這裡?”
手中那根結實的馬鞭突然寸寸崩斷,這位皇子低聲獰笑道:“我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史書,尤其是野史,喜好以“萬人敵”這個稱呼來形容那類陷陣猛將,卻沒有誰會當真,但是“千人敵”在春秋亂戰中的確存在,雖說鳳毛麟角,但畢竟有過先例。當年徐家為天子開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員誓守國門,寧死不臣服于離陽,寧死不逃到皇城外,更有身為西蜀宗室的劍皇一劍守城門,只可惜力戰之後先衰後竭,被北涼鐵騎碾壓致死。那一戰,西蜀劍皇在三炷香時間內斬殺精騎八百人,死後屍體被踐踏於馬蹄之下,再被褚祿山插上一杆旗幟。漫長的春秋亂戰,使得軍旅甲士都有了許多與江湖頂尖高手搏殺的實戰經驗:必須在己方士氣潰散之前活活耗死對手,不給其喘息機會。這些用屍骨性命堆出來的寶貴經驗由老卒不斷傳授給新卒,代代相傳。汪植身為劍閣騎將,南邊就是那位劍皇劍折人亡的西蜀。北涼更不用說,有陳芝豹,還有在妃子墳存活下來的袁左宗,都可謂名副其實的千人敵,汪植自然經常拿這些戰功彪炳的人物作為假想敵去訓練騎軍。
但是,對面那紅蟒袍大太監的戰力之猛、殺人手法之詭譎,仍是讓汪植有點兒措手不及。
韓貂寺徑直前奔,大紅蟒袍隨風飄搖,雙手更是浮現出千百根紅絲,彈指間摘人頭顱,動輒分屍。
除了汪植以一把北涼刀砍斷了些許紅線,加上幾名得力戰將僥倖活下來,不下三十騎兵被這位“人貓”剿殺。好在騎軍戰陣一開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殺,而是力求厚實,哪怕舍掉一部分衝擊力的優勢,哪怕平白送給韓貂寺身後兩千精騎一份先天優勢,也要以迂回戰術竭力截下這名老宦官!汪植前幾天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簡單,就兩個字:拖住!拿什麼拖?汪植除了留一千騎養精蓄銳,防止被對面對己方知根知底的兩千人一舉擊潰外,參戰的兩千騎也不是馬蜂狂擁般一哄而上,而是分成二十支百人騎隊,務求進退有度,將數目占優的車輪戰展現得淋漓盡致。
汪植已經跟韓貂寺有過三次急促交鋒,除了一次是揮刀力敵,其餘兩次都是彎腰撿起戰死袍澤的長槍與其交鋒。其中一次,汪植以回馬槍殺向那只“紅貓”,然後將那杆長槍擲向其後背,然而,長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紅絲繞到背後,直接將長槍纏繞絞爛。汪植第三次丟擲長槍直接舍人殺馬,一身蟒袍紅得瘮人的“人貓”竟然勒馬拔地而起,躲過了飛槍,還將周圍五名騎兵的腦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殺得雙眼通紅,咒駡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後有八千隻馬蹄轟然踩地,漸成巨響。
汪植做了個手勢,那紋絲不動的一千騎立馬分開,如洪水繞過大河中央的礁石,沖向何晏率領的兩千騎兵,輔以六支沒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圍殺“人貓”的外圍遊騎隊,與何晏部展開兇悍的對撞搏殺。
汪植胡亂揉了揉臉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狠聲道:“這次要是不死,怎麼都要找北涼王要個萬人游騎將軍當當!”
陳芝豹說要殺徐渭熊,帶著她的屍體去西蜀稱王,就一點兒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劍相觸,這把名劍都炸出一串如龍鳴的清越之音。
每一次撞擊,右手持劍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都會發出一陣劇烈的抖顫。
梅子酒的玄妙遠不止于此,陳芝豹次次出槍看似溫雅,沒有半點兒火氣,但一聲劍鳴一次抖袖之後,陸續趕來的大雪龍騎精銳騎兵就會無緣無故地暴斃,分明還不曾到達兩人二十步以內,卻死得幹脆利落,好似被一槍捅穿胸膛,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後倒飛出去,跌落在黃沙之中。
陳芝豹驟然一掄梅子酒,槍身橫掃,讓徐渭熊手中的赤螭劍蕩出一個尋常名劍必定斷折的駭人圓弧。
徐渭熊一人一馬後邊兩名趕來的鐵騎再次莫名其妙地陣亡,墜馬之前,身體在空中跟赤螭劍如出一轍,彎成一個大圓弧。
陳芝豹輕輕收回梅子酒,指地槍尖旋出一個槍花,他望向口吐鮮血的女子,淡然笑道:“這才梅子尚青時。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劍赤螭,說到底其實是一個‘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聲。
陳芝豹轉頭望向鐵門關:“我本想到那裡,將蟒、龍一併斬去,然後獨身入蜀,如此對誰都說得過去。”
他手中的梅子酒,梅子逐漸透出深紫色。
徐渭熊高高拋起赤螭,赤螭高入雲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說出那個“敕”字,就被一槍穿透腹部。
陳芝豹面無表情地拔出梅子酒,從女子身上帶出一股鮮血。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說出那個“敕”字。這位風流白衣旋轉手中槍,以槍尾將她撞落馬。
他看似留情,其實這一記“梅子青轉紫”才是真正的殺招。
就在此時,有女子馭劍南下。
女子身後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隨。
年輕女子絕美,馭劍之姿更是逍遙若仙。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敵徐渭熊,冷聲道:“我就看看,別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盡天下八鬥風流的中年儒士輕笑著開口道:“梅子紫時好入酒。”
大官子曹長卿飄然而至,扶住魂魄飄搖不定的女子,按住她的心脈,然後將一粒丹藥輕輕放到她口中,再將她輕輕放下。
女子是死是活,天曉得。
他盡人事而已。
其實,她若真以人力強行引來天劫,也難逃一死。
死士當死。
若非探知此地異象,黃沙千萬裡,便是陸地神仙曹長卿也根本趕不及。
曹長卿起身後探出一手,問道:“儒聖陳芝豹,可否一戰?”
這位天下無人得知其悄然入聖的“白衣戰仙”提起那杆浩然紫氣繚繞的梅子酒,平靜地說道:“請。”
恐怕誰都不敢相信,北涼邊境上撒下了一張大網:顧黨舊部可以說是傾巢而出,六萬人馬都以調防為由,趕赴一地駐紮,更有兩萬騎從薊州緊急入境,聲勢之大,完全無法掩飾!
已經到位的六萬兵馬由大將軍顧劍棠的嫡系舊部蔡楠領軍,在邊境線上拉出一條有違兵法常例的稀鬆防線。這種好似小孩子過家家的防禦體系,別說北邊那支威震兩朝的鐵騎,就算是廣陵王、燕剌王的普通騎軍,都可以一口氣攪亂。但是將軍蔡楠帶著數百親兵巡視前線時,沒有任何要做出改變的跡象。軍中的將領、校尉不是沒有疑惑,但當一人當面詢問被蔡楠厲聲訓斥後,就再沒有誰敢觸這個黴頭。蔡楠騎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語道:“我只恨不得再給我四萬人手,在整條邊境線上都象徵性地安插人手,如此一來,也算擺出了不讓北涼鐵騎堂而皇之地入境的陣仗。否則真打起來,六萬人縮成一團就擋得住了?但是只要你北涼軍敢沖進來,我六萬人就算被你屠盡又如何?明著造反?老子就是等你這一天!”
蔡楠想是這般想,可真往深處去想,想到要跟那個聲名猶在顧尚書之上一大截的大將軍敵對,他還是有些如履薄冰。
過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於為何有這種動靜,蔡楠只知道皇子趙楷遠赴西域,總不會是北涼有人要殺這位聲名鵲起的皇子吧?蔡楠雖是一介武夫,卻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順的粗淺道理。來歷模糊不清的皇子趙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此行肯定是去建功立業,何況此時京城又處於皇子封王的關鍵時期,趙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邊得勢,蔡楠用膝蓋想都知道趙楷肯定能當上一個實權郡王。嘿,要是趙楷到西蜀當了蜀王,那就有意思了。
有一騎斥候快馬加鞭地趕回,臉色蒼白,下馬後跪地,顫聲道:“北涼騎軍來了,不知準確數目,起碼在萬人左右!可這一萬騎是那大雪龍騎軍!”
蔡楠臉色如常,但是握佩刀的手指關節泛白。
北涼王的一萬騎親軍,很少嗎?
蔡楠覺得是太多了!
他一咬牙,朝身後一名心腹將領下令道:“傳令下去,百里以內,聚兵至此。”
蔡楠舉目眺望,視野中黃沙翻滾。
蔡楠神色苦澀,深吸一口氣:“會是哪位義子領兵?”
他不顧阻攔,執意留下親兵,孤騎前沖。
相距半裡路時,蔡楠不敢再向前半步。
漫無邊際的鐵騎在廣闊的平原上肅然停馬。
蔡楠可以看到一杆“徐”字王旗在勁風黃沙中獵獵作響。
一騎出陣,緩緩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來還算平穩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翻身下馬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喊道:“末將蔡楠參見北涼王!”
一人一馬一矛的大將軍接近蔡楠後,輕輕嗯了一聲。
戰馬的馬蹄繼續緩緩向前踏出,一下一下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馬停步,終於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將軍徐驍望向遠方,輕聲問道:“才六萬人,顧劍棠是不是太小氣了?”
始終跪在地上的蔡楠哪裡顧得上什麼風骨傲氣,一張臉龐沾滿了黃沙,不敢出聲。
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殺人。只要你們不摻和,本王也沒有跟誰撕破臉皮的興趣。”
徐驍笑道:“走,蔡將軍,讓本王看一看顧家鐵騎的風采。”
這一日,當北涼王徐驍一騎臨陣時,不知是誰先下馬喊出一聲“參見大將軍”,緊急趕來的兩萬騎軍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鐵門關以東利於騎軍衝擊,自然是個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黑衣少年越過鳳字營校尉袁猛和青鳥,對上一位掠出騎陣的中年武夫。這名御前侍衛佩刀卻不用刀,被徐龍象雙手擰扯住雙臂後,原本粗壯的手臂頓時血肉枯乾,變成觸目驚心的皮包骨頭。他脫離禁錮後,反手搶得先機,想要撕斷眼前面黃肌瘦的少年的雙手。徐龍象任由他迅猛發力,只是一腳踹出。一路護送皇子趙楷一直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衛本來存心一命換一命,扯去徐龍象的雙臂再硬扛透胸一腳,只是當他的雙臂瞬間膨脹壯大如碗口再猛地發力後,少年仍紋絲不動。侍衛立即鬆手,雙手下按少年的腳尖,整個人借力騰空,躲過致命一擊。出身江湖隱門的漢子雙腳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龍象伸手更快,握住漢子的一隻腳踝,將其整個人往下一拉,抬腿就是一記膝撞。入宮以後浸淫於秘籍多年的漢子傾力肘擊,仍被少年的膝蓋撞在腹部,健碩的身軀往後飄蕩而去。所幸他身後的騎兵馬術精湛,都緊急繞過。漢子一手五指如鉤抓地,在地上劃出長達數丈的溝壑,才停下身形,腹內翻江倒海,嘴角滲血。漢子站起身,眼中有了幾分驚懼之色。
既然讀書人可以賣才給帝王家,許多頂尖武夫自然也樂意將一身武藝售賣給朝廷。不同于北涼徐家的無官無權,只要是有本事的人,到了京城皇宮任職,就真是草民變官家。這名被天子賜黃的金刀侍衛因為武功出眾,在禁宮內一干高手中也屬�佼佼者,早已功成名就。他當年所在的門派曾被郡守和將軍聯袂彈壓得喘不過氣,等他衣錦系黃還鄉時,情況便天翻地覆,勢利的郡守請郡內一位年邁碩儒題寫匾額,親自派人送往他的門派懸掛,而他為宮中規矩所限,也不打算跟郡守計較什麼。這之後,他將幫派內一位師叔祖的嫡傳弟子帶往京城,此子僥倖成為第二名金刀侍衛。
中年金刀侍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與多名同僚一起圍殺那名黑衣少年。漢子心中默想,自己今天就算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宗門了。
徐龍象大踏步直線前行,眼睛始終盯著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鳥一騎率先陷陣,手中刹那槍撥開對面敵騎的刺面一槍,手腕輕抖,“拖”字訣加上“弧”字槍法,一槍將那名本以為擦身便是一回合結束的精悍騎將給捅穿後心。弧形槍回,青鳥一槍橫掃那禦林騎將的身軀,將其掃成兩截。她沒有一味戀戰,回馬槍僅是擊殺了一員騎將就不再使出,即便有禦林騎軍擋下刹那槍,她也不應戰,只是朝那輛馬車疾馳而去。
第一撥交鋒的人馬槍矛擦身的瞬間,地上就滾落了三十幾具屍體。
但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的戰局如兩柄刀互割血肉,兩條傷口繼續迅速擴大。
袁猛一槍挑翻一名敵騎,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御林軍身體被挑向空中。
還有一戰之力的騎兵在空中扭轉身體,想要落地站穩後抽刀再戰。
只可惜他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馬義從隨手的淩厲一刀劈去整顆腦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這顆頭顱賞你了。回去別他娘再摳門了,請你袁校尉好好撮一頓!”
面無表情的洪書文嘀咕了一句:“讓老子當個副校尉就請你喝花酒。”
袁猛耳力好,哪怕戰馬踩踏雙方廝殺,他仍是聽清楚了,笑駡道:“放你娘的屁!等殺夠了十人再跟老子提這一茬!”
洪書文一擰手中的北涼刀,變作倒栽蔥式,彎腰躲過一槍,借助胯下戰馬前沖之勢,北涼刀順著槍桿急速滑過,一刀劃斷那名敵騎的手臂,緊接著,這個鳳字營出名的狠子削去了那人的半個腦袋。
馬還在前奔,人已死。
腰間還餘一柄北涼刀的洪書文淡然道:“兩顆了。”
縱馬前沖的王沖瞥了一眼一名死在自己前頭的白馬義從,咬了咬牙。
眾人頭頂忽然有一團紅雲飄過,墜向鐵門關外。
一名御林軍騎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見遠方馭飛劍結陣戰國師的場景,合眼時有氣無力地咒駡道:“幹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們不都說北涼世子只會花前月下欺負娘兒們嗎?”
徐鳳年見過兩次雷池。
武帝城外鄧太阿的雷池劍陣,殺得天人趙宣素。
大秦皇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則是被魔頭洛陽彈劍破解。
一成一破,徐鳳年就有了自己的飛劍造雷池。
他曾經跟徐北枳說過,在他幾丈以外幾丈以內——這座雷池裡,他以飛劍殺人輕而易舉,此話絕無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並沒有對年輕的北涼世子那番有關報仇的言語上心,一個體內氣機運轉遲緩的武夫,別說我楊太歲,恐怕就連一個二品高手都能讓你徐鳳年吃不了兜著走。只是當其策馬沖來,劍氣一瞬傾瀉如決堤的江河時,他就有些訝異了。楊太歲這些年遠離宮廷紛爭行走江湖,以他豐富至極的閱歷和極深的城府,光是聽到武林中的隻言片語,就能擠掉水分揮去煙霧,推演出離真相不太遠的內幕。他原本預料,有王重樓饋贈的大黃庭在身的徐鳳年,內力不該如此衰弱,劍氣則不該如此兇猛。
楊太歲一次次輕輕揮袖。
十二柄飛劍次次反彈跳躍。
徐鳳年在十丈以外停馬,雙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靜靜,不發一聲,不言一語。
這便是劍胎圓滿的吳家飛劍厲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劍鋒所至。何況這十二柄飛劍本就凝聚了“桃花劍神”鄧太阿的畢生心血,哪怕贈劍前他抹去了如意劍胎,一十二飛劍本身也早已圓潤通透。
“歸宗。”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兩字,一手在胸口成掌豎立,一袖拂卷,將六柄飛劍一氣捲入袖。
大袖瞬間變得鼓鼓囊囊。
其餘六柄飛劍中的太阿刺向楊太歲的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貼住太阿,身形看似緩慢走動,這只手掌在空中卻硬是粘下了包括太阿在內的四柄飛劍。
其餘兩柄竹馬、桃花相繼擊中老僧的後背,然而只有袈裟如投石於湖中後出現陣陣漣漪,竹馬、桃花都無功而返,還被楊太歲那只手掌四指夾住。
十二劍盡在老僧袖中與手上。
楊太歲望向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的年輕人,輕聲說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還早,你都沒死。”
然後他伸出手,在身前的空中屈指虛彈。
六柄劍仍然被黑衣老僧一隻手掌禁錮,袖中六劍卻破袖而出。
楊太歲咦了一聲,喃喃自語:“叩指斷長生?”
道,不是道門獨佔,三教一直都在苦苦尋覓各自的道,儒家也不等於那位張聖人之後定下重重規矩、畫下條條框框的儒教。
若非欠了一份不得不償還的人情,曹長卿很想跟這位“白衣兵聖”聊一聊他們之間的道之所差。
曹長卿入儒聖境界,歸功於那座西壘壁遺址,歸功於公主殿下那句“興亡皆是百姓苦”,歸功於西楚滅國以後仍舊浩然長存的書生意氣。
他很好奇陳芝豹為何能跳過天象直入陸地神仙境界。
其實以陳芝豹的卓絕天賦,他如果遵循武夫的通常道路,一步一個腳印踏入天象境界後,再以儒聖身份成就陸地神仙,這樣兼具三教聖人和武夫成就的儒聖,自己在他面前就真的只有認輸一條路了。
現在的陳芝豹,處於一種前無古人、十分玄奇的境地,既非地仙偽境,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證道超然世間。
可惜了,他多等十年該有多好。
不過有一點大官子可以肯定,陳芝豹的悄然入聖,跟兩禪寺龍樹聖僧的圓寂有莫大關係。
曹長卿喟然長歎之後,伸手一抓,代替徐渭熊道出那個來不及說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從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長卿之所以被譽為“獨佔天象鼇頭”,自然有其大風流之處。
先前陳芝豹對上曹長卿後,便輕輕下馬,拍了拍戰馬,讓其自行離去,然後抬頭望向降落的天雷,猛然將那杆深紫色的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長卿微微一笑,再說一個“敕”字,這一次則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玄甲、娥眉、蚍蜉、黃桐、金縷、朝露六柄吳家劍塚的頂尖飛劍,在新任劍主徐鳳年“斷長生”的彈指之下,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須彌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籠,沖天而去。
粘住其餘六劍的楊太歲手掌輕輕翻覆,如同顛倒乾坤,青梅、竹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只得在他手掌的方圓兩尺之內急速旋轉,雖然劍氣如虹,但仍暫時逃脫不得,不過這位病懨懨的老僧的袈裟也被飛劍劃破,絲絲縷縷地飄蕩在空中。
楊太歲手掌再翻,與飛劍的距離由兩尺縮小為一尺半,幾次翻覆後,六柄飛劍便被緊縛得近乎動彈不得。
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這是與尋常天資卓絕的武夫大不同的罕見天賦——為何不肯循序漸進,以證大道,偏要次次劍走偏鋒?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又經得起幾次揮霍?武當老掌教王重樓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黃庭池塘,只須耐心蓄水拓寬,那便是小池變浩渺巨湖的造化,到時候一百零八朵金蓮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一座氣海衍生出一千零八十朵,是何等天人氣象?正因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竭,金蓮凋零,僅剩一株煢煢孑立,殿下還不知悔悟,不願回頭?!”
最後“回頭”兩字,楊太歲以佛門獅子吼大聲喝出,徐鳳年胯下的戰馬如遭颶風拂面,頻頻向後退去,最終屈膝觸地。徐鳳年飄然走下戰馬,手心一拍春秋劍鞘,劍鞘成弧形一蕩,春秋劍順勢出鞘,畫出一個大圓之後,懸停于徐鳳年身前。徐鳳年走在戰馬前頭,這麼一遮擋,戰馬迅速抬膝站定。經過這一次長途奔襲的騎乘,這匹通體金黃的璀璨汗血駿馬早已有了幾分通玄靈氣,此時馬蹄輕踏,戀戀不捨地掉轉方向,小跑離去,一步三回頭。
遠處策馬緩慢遊弋在大圓之外的袁左宗將本已出鞘幾寸的北涼刀又壓回鞘中。
徐鳳年冷聲說道:“先後兩位劍神李淳罡、鄧太阿,做的都是開山之事。你們三教聖人卻閉門封山,怕因果,懼業障,然而這些東西一旦沾染,就如一顆草籽擲入石壁,遲早會有撐破山崖的那一天。龍樹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願。兩禪寺住持自身早已圓滿,只是更在意佛土廣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楊太歲雖然剃了頭髮披了袈裟,骨子裡仍是法家,行的是那縱橫捭闔術,你做成了佛頭,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楊太歲灑然笑道:“貧僧確實做不成佛頭,證不得菩薩果。可若要阻你一阻,也不難。等韓生宣趕到鐵門關,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若是執迷不悟,不惜犧牲修為和性命再拖下去,等悄然入聖的北涼陳芝豹到來,成為彈弓在下之勢,到時候可就真應了黃龍士那句讖語。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為誰忙?殿下有大智慧,是少有的聰明人,應該知道皇子趙楷當蜀王總好過陳芝豹當第二位異姓王。北涼之所以能夠跟離陽、北莽三足鼎立,在於內耗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難說了。在貧僧眼中,北涼真正的大敵,是十年後的蜀王趙楷,更是當下的陳芝豹,兩者權衡利弊,殿下應該清楚如何選擇!”
徐鳳年搖頭道:“算盤不是這麼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門大神通禁錮住竹馬、朱雀等六柄飛劍,看似輕描淡寫,其實絕非表面上那般閒適愜意,飛劍刺刺作響,如雲霄之上雷電交加,此時他手掌的方寸之間,處處是殺機。
楊太歲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手說道:“你們佛門講究隨緣說法,你雖是我的前輩,但緣分早就在當年那頓酒中用盡,既然如此,就不要在這裡逢場作戲了。今天總得做個乾乾淨淨的了斷。”
乾瘦身軀撐不起黑色袈裟的楊太歲厲聲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貧僧斬不了妖魔孽障?!”
徐鳳年笑道:“當初欽天監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趙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踏出兩步,將春秋劍作為雷池劍陣的中樞,併攏雙指在劍鋒上一抹!
春秋深入大地黃沙。
徐鳳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斷春秋!”
楊太歲怒道:“大膽!”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憑藉自身氣運通過這柄名劍來竊取天機!
這才是真正的截殺所在!
徐鳳年一身唯有陶滿武這類獨具慧眼者可見的黃中透紫金之氣,這股氣轟然上升,浮游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控制不住竹馬那六柄飛劍,後者齊齊脫手而出,貼地長掠,繼而停頓于黃沙之上一丈高度處。
早已在天空躍躍欲試的六柄飛劍露出鋒芒,與地面上的春秋劍構成一個北斗劍陣。
十二柄飛劍又與春秋劍組成一個兩儀陰陽劍陣。
十二柄劍自成一座雷池劍陣,又在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傳授的玄妙心得的指引下,劍劍不停旋轉成渾圓。
袁左宗拍馬反身撤退。
這場仗,沒他什麼事情了。
有意無意之間,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鳳年,然後縱馬狂奔,經過屍體橫陳廝殺未休的沙場時,探手一抓,握住一杆長槍,徑直殺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薩。
袁左宗一進,紅袍陰物一退。
楊太歲望向天空,搖頭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筆。不過徐家小兒,你真當貧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腳跺地,腳底甚至不曾觸及地面,更不見黃沙揚起,只聽他喝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楊太歲揭下那襲濃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雲的寬大袈裟從老和尚的頭頂往九天飛去,如一頂華蓋平地起。
古書曾雲,終南山有仙人手植寶樹,寶樹高聳入雲百丈,無枝無葉。
這本是楊太歲算出百歲以後自己將遇天劫,修煉的力抗天劫的隱秘手段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風流子,誰不是各有莫大機緣,各有壓箱底的本領?
長、寬俱不過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後,引來數百丈的滾滾黑雲,籠罩在鐵門關上空。
楊太歲看了一眼遠處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饒是這位“病虎”老僧曾經位極人臣又急流勇退,當下也免不了有一瞬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覷這人了。生在富貴人家,很能消磨年輕一輩的銳氣,一朝氣運遞減,大多便是因此而生。
當年徐驍踏平六國,功高蓋世,是第一個死結。那名女子懷上徐鳳年,白衣入皇宮,躋身陸地神仙偽境,一夜成劍仙,是另一個死結。徐鳳年不做那紈絝子弟,又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二十年隱忍不發,如今習武大成,心懷戾氣和怨恨,又將本就不曾解開的死結系得更緊。
楊太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死結唯有以死解,不過今日得是你徐鳳年先死。阿彌陀佛!”
徐鳳年任由天地汲取他的滿身氣運,七竅緩緩淌血。
練刀習武以來,自己多少次涉險,經歷過多少次搏殺,恐怕連徐鳳年自己都記不清楚。他曾劍氣滾龍壁,他曾獨力撼昆侖,他曾一劍守城門,他曾一刀殺指玄。
天地被數座劍陣和袈裟黑雲層層割裂,不斷擠壓。
不論是離陽還是北莽,就數這鐵門關外早來的陣陣冬雷最驚人。
楊太歲不顧頭頂驚心動魄的氣象,在劍氣沖鬥牛的雷池劍陣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便是兩丈遠。他一腳踏地,天地震動,連帶鐵門關堅硬如鐵的山崖黑石也不斷剝落滾走。
第二步的步長減小,但仍有一丈半。
他接連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蓮花的痕跡。
黑衣老僧悲憫地望向近在一臂之外的年輕人。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便是真正的佛門無上神通“七步生蓮”。
劍陣之內除去六朵顯而易見的碩大蓮花,更有無數朵小蓮花在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羅漢加持。
巨大的劍陣開始搖晃,這一方天地猶如一尊天神在搖晃一個巨大的水桶,漣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蓮,在劍陣邊緣徐鳳年的腳下綻放。
楊太歲面上泛金,神色也有些萎靡,但仍舊堅持遞出一掌。這一掌越過雷池劍陣,不顧被一柄守護此方的飛劍割裂手臂肌膚,推在徐鳳年的心口。
誰都不曾察覺,一襲紅袍繞了一個巨大的弧線,飄然而至,來到倒飛出去的徐鳳年身後。
兩具身軀毫無停滯地相互穿過,好似兩位天人出竅神游於天地間!
徐鳳年咧嘴一笑,體內那個紫金花苞驟然怒放,然後片片枯萎,飄落在無水的池塘中。
他左手拔出春雷刀。
徐鳳年苦心孤詣地構建了雷池劍陣,卻是在等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從成為朱袍陰物的餌料之後,他便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反哺”!
他失去了一身大黃庭,就像掃屋迎客,屋內乾乾淨淨,小廟才坐得下丹嬰這位大菩薩。
一臂之間,徐鳳年刀開天門!
他與屹立不動的黑衣老僧緩緩擦肩而過。
雷池毀去。
袈裟飄墜。
飄浮在楊太歲身前的丹嬰張嘴一吸,兩雙原先色彩不純的金眸越發透亮,腋下再生雙臂!
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間血流如注,他慢慢向前走去。先是指玄偽境,再是借力成就天象偽境,可謂雪上加霜,他這輩子除非踩到天大的狗屎直接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否則別奢望成為頂尖高手。
徐鳳年望向那邊踉蹌退入車廂的趙楷:殺了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漁翁得利的陳芝豹,一切就值了。
步履蹣跚的徐鳳年恨不得陳芝豹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他拿自己的全部氣運交換和通過陰物丹嬰竊取而得的偽境天象支持不了多久,體內如洪水決堤,流逝的除了丹嬰反哺給他的修為,還有暫時躋身天象境帶來的明悟福澤。
這種事情不是借錢,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徐鳳年把算盤打到老天爺頭上,下一次再想用陰物蒙混過關,難如登天,除非他真鐵了心玉石俱焚,前提還是踏踏實實地進入天象真境的陰物肯借,而那時候陰物已是與天地共鳴,徐鳳年十成十就是一個“死”字。
自己掙來的家底本就屈指可數,徐鳳年當下掰著手指隨便算上一算,發現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了。他去北莽,斬獲了兩顆頭顱,一顆埋在了弱水河畔,一顆送給了二姐徐渭熊,自身的武道修行功虧一簣。他就算活著離開鐵門關,那個從小就有的成為大俠的江湖夢也成了癡心妄想。但他既然來到這裡,鐵門關一役,楊太歲必須死,趙楷必須死,陳芝豹只要出現,想要做那並斬龍蟒的勾當,也必須死。楊太歲早就道破天機,死結以死解,他們不死,死的就只能是徐鳳年,毀掉的就是北涼基業。他若有任何優柔寡斷或慈悲心腸,都無異於自插心口一刀。
北涼世子的身份是天註定,徐鳳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涼王則不是徐鳳年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個看上去很沒道理的道理,徐鳳年和徐驍這對父子卻是心中了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還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不斷地添油加醋,讓這本經更加難念。
徐鳳年走得不快,為了抓緊時間去死死地握住那絲絲感悟。他走到白馬義從和禦林騎軍廝殺的戰場上,腳下就有一具戰死的鳳字營輕騎的屍體,死不瞑目,顯然曾經下馬死戰過,又被敵騎斬去了握有北涼刀的胳膊,胸口被戰馬踐踏,血肉模糊。徐鳳年蹲下,合上他的眼簾,抬頭望去,兩百御林軍已經所剩無幾。戰場上,越是武藝高強的將領,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衛已死絕,一個都沒能剩下。將近五百白馬義從一半仍是騎馬作戰,一半已經步戰許久;六珠菩薩被黃蠻兒和青鳥纏住;符將金甲被手持一杆長槍的袁左宗拖住;頹然坐在馬夫位置上的皇子趙楷,也不知是在等韓貂寺趕至力挽狂瀾,還是認命了準備受死。
十幾名負傷不輕的御林軍甲士誓死護在馬車之前。
先前,滾滾黑雲未能遮住雷池劍陣,許多人親眼看到了黑衣老僧楊太歲被擊殺的那一幕。歷史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沒了袈裟的國師大人成為一截枯木,而徐鳳年活著走來,皇子趙楷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場顯而易見。徐鳳年沒有掉以輕心,時刻留意著劍閣那邊的動靜。汪植的三千騎對上有何晏的兩千騎掠陣的韓貂寺,未必能擋下將所有賭注都押在趙楷身上的韓生宣,照理說他該露面了。腰間佩春雷一刀的徐鳳年看向北方一望無垠的黃沙:陳芝豹是在等下一場鷸蚌相爭?也對,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佩服。
趙楷站起身,看著漸行漸近的北涼世子,平靜地問道:“徐鳳年,你真的敢殺我?北涼真要造反?”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位曾經參與襄樊城蘆葦蕩那場截殺的皇子,只是望向在穀口那邊跟黃蠻兒打得地動山搖的女菩薩:“趙楷能送給你一個象徵離陽王朝的銀瓶,我不是趙家天子,辦不到,但我能借你十萬北涼鐵騎,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兩萬兵馬屯守天山南北。這筆買賣,做不做?當然,你得付給我一筆定金——殺了趙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馬亂到了出現一大股流竄僧兵截殺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給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給你這份自在便是。”
趙楷的臉色陰晴不定。
袁猛撕下內衫布條,將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刀傷包紮好,咧嘴陰笑:這才是咱們那個可以讓靖安王趙衡都啞巴吃黃連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污的狠子洪書文依舊騎在馬背上,雙刀在手,輕輕拍打著馬腹。
六珠菩薩不動聲色,一次次將黃蠻兒打飛出去,穀口已坍塌了大半。
每次黃蠻兒退下,青鳥的弧形刹那槍便會跟上,不留絲毫間隙。
徐鳳年走向穀口,身後有紅雲飄來。他轉頭看去,只見陰物丹嬰拖著一具瘦小枯萎的屍骸落在自己身後,歡喜相不見歡喜,越發寶相莊嚴。徐鳳年拍了拍它的腦袋,指向山崖。陰物歪了歪腦袋,隨即高高地掠向鐵門關崖壁,一腳踏出一個大坑,將楊太歲的屍骨放到其中。一代縱橫術宗師,最終的墳塋竟在人跡罕至的懸崖上。
徐鳳年擺了擺手,讓黃蠻兒和青鳥停手,陰物則如鳧雁繞至山巔,在穀口後方的狹路上飄落,截住了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鳳年看著女子手上那副鬥轉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門景象,笑道:“我也不知陳芝豹何時到來,難道說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烏鴉嘴言中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廢話了。”
女菩薩皺了皺極為嫵媚的眉頭,往東北眺望了一眼,眉頭逐漸舒展。
徐鳳年如釋重負,有得寸進尺嫌疑地說道:“那套符甲別摧毀,我留著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斗,九顆沙球一直如蒼穹中的星星玄妙地運轉著,此刻星斗潰散,無數黃沙在她的手指間流逝飄散。
女菩薩不置一詞,只是走向身負氣運遠勝徐鳳年的趙楷。她行走時低眉沉思,以她與生俱來的推算之能,也想不通為何落敗的會是趙楷。“攀龍附鳳”一說,在百姓眼中是尋常的趨利做法,到了她這個層次,從中窺見的格局則要宏大無數倍,就像洪洗象劍斬氣運,一般武夫就算到了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卻能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氣柱的轟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圖。以龍虎山大天師趙丹坪為例,這些年他久居天子身側,擔下了“青詞宰相”這個駡名,是因為這對他有莫大裨益。一衍萬物,道門中既有高人返璞歸真,只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補缺,由無數個一自成方圓。這裡頭的玄機,連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夠在龍虎山斬魔臺上跟白衣僧人李當心論禪機說長生,自然有獨到見解。
徐鳳年借助外力竊取天機,以自身武學境界的停滯作為代價去殺楊太歲,在她看來合情卻不合理。
這場截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摻和其中。一張棋盤,說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讓對弈者慢悠悠地擺滿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北涼和離陽在西域博弈,“人屠”徐驍不會親身進入鐵門關一帶,趙家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面而言,徐鳳年和趙楷的勝負在五五分之間,但是一些人沒打算觀棋不語,而這幾位,在紅教法王看來,恰好都是將來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存在,正是這些人徹底打亂了棋局。其中一位,擋下了韓貂寺。其中兩位,停滯在鐵門關北方百里以外。
她沒有死在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鳳年給了臺階下,讓她可以把自己擇出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舉擊殺那個年輕人,也得壓下念頭順勢而為。
白衣菩薩走到趙楷和符將金甲人跟前。
趙楷並沒有氣急敗壞,只是低頭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二師父死了,我還有大師父。我不該死在這裡的,我應該當上皇帝的!”
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抬頭哽咽地問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白衣菩薩默然無聲。
趙楷淒然一笑,擦了擦淚水,輕輕招手,讓符將金甲人走到馬車邊上,從這尊符將手中拿過那柄巨劍,往脖子上一抹。
臨死之前他癡癡地望向京城,遺言只有一字——
“爹。”
趙楷一死,與主人氣機牽連的符將金甲人便失去了所有生氣。
徐鳳年讓白馬義從帶上戰死袍澤的屍體與兵器,上馬離開鐵門關,金甲人被黃蠻兒單手拖走。
接下來他們便是往北而行。韓貂寺已經決定不了局勢走向,他哪怕殺穿汪植三千騎兵的包圍圈,來到徐鳳年眼前,也是徒勞。就如徐鳳年跟女菩薩所說,這場截殺將會被栽贓給西域盤根錯節的勢力,事後消息傳至京城,除了百姓,恐怕沒有誰會相信,但這又如何?徐鳳年不怕九五之尊雷霆大怒,怕的是這場截殺仍然在那個男人的預料之中。萬一趙楷也僅是一枚可以忍痛捨棄的棋子,接下來他徐鳳年要面對的敵人會是誰?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嗎?
鐵門關東面,韓貂寺孤身狂奔在大漠之上,被一位佩有繡冬的白狐兒臉擋下。
北面。
儒聖曹長卿和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仍在對峙。
徐鳳年突然回首望向鐵門關,馬車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薩生出滿頭青絲。
第四章 席地而坐論江山 三言兩語定江湖
徐北枳在停馬寺說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徐鳳年面對楊太歲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落于大山石縫中,如圓鏡裂開一絲縫隙,只會愈演愈烈,想要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兩個姓徐的人的兩句話,皆一語成讖。
徐鳳年收回視線,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絲的六珠上師。這八百白馬義從的戰馬都經過了精心篩選,在奔襲之前便去除了北涼軍標識,此時走得沒有後顧之憂,不怕被抓到明顯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順藤摸瓜,徐鳳年也可以說是西域僧兵栽贓嫁禍。決定這種爭吵結果的關鍵,不是道義,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手談雙方身後的戰力。徐鳳年從青鳥手中接過那個從馬車的錦盒中拎出的銀瓶,表情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槍縱馬跟在徐鳳年之後,臉色凝重,兩人隔著半個馬身的距離。按照常理,獨殺老僧楊太歲的世子殿下應該精神萎靡才對,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時徐鳳年策馬狂奔,神采煥發,沒有一絲疲態,反倒是一身淩厲氣勢攀至巔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氣為玄胎鍛造而成的春秋劍,劍氣沖霄,雖未出鞘,但仍隱約可聞種種龍鳴,如九條惡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歎,這場截殺勝得堪稱慘烈啊,況且還有諸多依舊藏在水下的暗流。楊太歲戰死,皇子趙楷自刎而死,如此一來,北涼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徹底被掏空了。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鳳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戰事,便是他帶領自己這幫北涼老卒征戰四方了吧?
黃沙萬里,看久了本就是一副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此時的眾人眼中更是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裡被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早先天空中無雲而響雷,直到此刻聲響才漸漸衰減。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劍陣殺老僧的手段做鋪墊,此時白馬義從也沒有如何震驚,只是一個個握緊槍矛涼刀。這支擁有徐鳳年、袁左宗、徐龍象、六臂陰物和青鳥,戰力只能用近乎無敵來形容的騎隊順著溝壑彎彎繞繞,終於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著一位中年青衫儒士,他負手而立,兩鬢霜白,風流可奪魁。
那人正是曹長卿。
這位在西壘壁成為陸地神仙的亡國儒聖朗聲笑道:“都走了。”
徐鳳年抬了抬手臂,除去新生雙臂的陰物丹嬰,其餘人都在袁左宗的帶領下繞過鴻溝。徐鳳年將那個本該價值連城如今卻只能按斤兩算價錢的瓶子丟給陰物,掠過鴻溝。陰物則一手握銀瓶,雙臂托馬躍過鴻溝,反正它手多。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對上這麼一個有六條胳膊的東西,估計誰心裡都沒底。哪怕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曹長卿,也不免多瞧了幾眼。大官子曹青衣見徐鳳年目光遊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傷,被公主馭劍送往北涼王府。至於那位不知如何稱呼的陳芝豹,已經孤身去往西蜀,相信很快離陽上下都會知道出了第二位異姓王,不過低於最早六大藩王的親王爵,僅是蜀地郡王。”
徐鳳年點了點頭。
曹長卿歎息一聲,走上前屈指一彈,彈在徐鳳年的眉心:“你的偽境指玄,自悟斷長生,雖然斷的是別人的長生,但何嘗不是斷了自己的長生?你這種不計後果的迴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頭?”
徐鳳年原本強撐起的氣勢,在曹長卿一彈指之後,頓時一瀉如注,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得猙獰了。曹長卿對那頭陰物笑道:“勞煩你按住他的心脈,到北涼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後傳你一段口訣,你幫他引氣緩緩下昆侖。不要鬆手,切記。”
雙相陰物聞言,輕柔伸出一臂按住徐鳳年的心脈。
徐鳳年黯然道:“我姐?”
曹長卿平靜地說道:“被陳芝豹捅透了腹部,又受了一記梅子酒青轉紫,命懸一線。想要活下來,就要看她心底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鳳年吐出一口紫黑瘀血,向後倒去,所幸有陰物伸臂扶住他。
曹長卿不驚反喜,笑了笑:“吐出來好。放心,只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八九便不會死。都說世間萬物,有不平則鳴,像我這種讀書人,不平則登高賦詩,說到底,長生之道,還是講究一個人不可心有過多戾氣。你啊,辛苦隱忍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輩為何一直說你天賦不如公主嗎?公主天然比你通透,當然,這也與她是女子有關。”
徐鳳年視線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跡纏身,他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問道:“陳芝豹做蜀王,是趙家天子臨時起意的一著兒後手?只要我敢截殺趙楷,他就肯讓陳芝豹去西蜀封王?還是說趙家早就跟陳芝豹有過約定?”
曹長卿又叩指續長生,氣機徐徐下昆侖,徐鳳年雙腳的腳底板頓時血如泉湧,浸透了黃沙。然後他才聽到徐鳳年緩緩說道:“趙楷是棋子,卻並非一開始便是只為勾引你入甕的棄子,那個皇帝還沒這等孤注一擲的大魄力,換成趙楷的爺爺還差不多。他啊,稍遜一籌。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龍椅。趙楷是一顆試圖以後屠龍的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捨棄,就看你們北涼如何應對了。沒有這場截殺,給趙楷十年,在西蜀、西域兩地站穩腳跟,截斷了北涼的退路,有了本錢,趙楷說不定就真的可以登基坐龍椅。但是萬一趙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在西域堵死,京城那邊也得有後手,恰好陳芝豹也必須走出去,只要你起得來,他在北涼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陳芝豹和你爹是一樣的人,心底仍是很念彼此間的香火情。當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驍,大將軍一樣沒有反,就是這個原因。只要一方沒有老死,另一方就絕不過那條底線——反。這種事情,無關對錯,而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氣,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長卿自然也不例外。徐鳳年,要是不覺得沒有高手氣度,咱們坐著說話?”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了。
陰物扶著他緩緩盤膝而坐,曹長卿也坦然坐下。
曹長卿笑問道:“不光是你這場截殺,離陽和北涼的大勢,同樣是一環扣一環。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經殊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訴你,三寸舌殺三百萬人的黃龍士和春秋時期號稱‘第一謀士’的人物也參與其中,你還會這樣一頭撞入鐵門關嗎?”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曹長卿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梅子酒劃出的鴻溝,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陳芝豹差點兒讓我的大半修為留在這裡。若是我跟他都沒有後顧之憂地死鬥一場,我能活,他會死,但我的全部修為也會廢去,到時候就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了。”
徐鳳年重傷所致,言語含混不清:“他就算成了陸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長卿驚訝地“哦”了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這般看好陳芝豹?”
徐鳳年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地說道:“陳芝豹視我如草包,我視陳芝豹一直是文武皆無敵。”
曹長卿搖頭道:“陳芝豹比誰都看重你。臨行前他曾說過,以後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地跟你一戰。陳芝豹還說,這句話,他也在肚子裡憋了二十年。”
徐鳳年苦澀地道:“我是該高興嗎?”
曹長卿樂得這小子吃癟,舒心大笑,然後斂了斂笑意:“兩朝滅佛一事,讓龍樹僧人圓寂,這位佛門聖人一走,陳芝豹是占了便宜的,否則他也不能那麼快入聖。”
徐鳳年由衷地笑道:“徐驍不太愛說大道理,不過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別人好。所以我一直認為,天底下那麼多好事、便宜事,不能都攬在自己手裡,這也不現實。就跟美人那麼多,你娶回家的也就那麼幾個。是不是,曹叔叔?”
曹長卿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別喊我曹叔叔,咱倆的交情沒好到那份兒上。”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否則你也不會放陳芝豹去西蜀了。畢竟以你我那點兒淡薄情分,你能夠擋下陳芝豹不讓他去鐵門關就算十二分厚道了。陳芝豹去西蜀,是京城那邊殺敵一千自折八百的陰損勾當,雖然給北涼埋下了禍根,但離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既然想要氣運猶在的西楚複國,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曹長卿灑然一笑,並未否認:“我不希望陳芝豹執掌北涼,但希望他去西蜀稱王,因為西楚想要複國,就只能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自然越亂越好,只有一個你所在的北涼遠遠不夠。”
徐鳳年嘖嘖道:“怕了你們讀書人。”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徐鳳年,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北涼王和做北涼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劍走偏鋒,次次以奇兵險勝,但以後還是要正奇並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趙家天子,離陽王朝張巨鹿、顧劍棠那些老狐精怪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徐驍在李義山的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的是陽謀路子,無可指摘,才有了今日的北涼基業,你可不要辜負了老一輩北涼人的期望。趙楷這次不是輸在了氣運,而是輸在了他想要以小博大,想要滔天富貴險中求。他忘了一點,他是皇子,是要爭奪帝位的角色,而太平盛世之中,能一步一步走近龍椅的龍子龍孫,往往都講求韜光養晦潛龍在淵。京城那邊,大皇子得大顯勢,四皇子得大隱勢,你都要小心。”
徐鳳年微微作揖致敬:“誠心領教。”
曹長卿輕輕揮袖,雙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多情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你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塞、龍腰,途經北涼,我跟大將軍有過一番密談,也做了一些約定,這次按約行事擋下陳芝豹,算是還清了一筆西楚欠你們徐家的老債,以後就是兩不相欠最相宜,該殺你時,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徐鳳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罵你?”
曹長卿愣了一下,屈指在徐鳳年的眉心一彈,讓後者連連倒抽冷氣。
陰物的歡喜相面孔竟會心地笑了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該生凍瘡了。”
曹長卿啞然,隨即笑道:“對啊,又該紮草人罵你了。”
徐鳳年被陰物攙扶著起身:“我趕著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願見我的。曹叔叔,咱們是分道揚鑣,還是一起走一段?”
曹長卿起身拂去塵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鳳年和陰物飄向馬背,抱拳跟這位儒聖曹青衣別過。
一騎絕塵遠去。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驍是披將軍甲而非穿北涼王蟒袍出現在邊境。
因此,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的北涼王離去。
“事後黃龍士”,離陽王朝上下都喜歡用這個說法來譏諷某人的馬後炮。
馬後炮又來自黃龍士獨創的象棋。象棋已經取代別名“握槊”“長行”的雙陸,成為僅次於手談的名士愛好。
北莽一間小茶館裡。
那只掉毛的鸚鵡依舊喜歡逢人便喊“公公”,姓黃的茶館掌櫃還是那般不上進,養了一頭大貓的少女又沒個好臉色給顧客,加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茶館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墳場一個德行,這讓始終沒能掙錢去青樓裝風流的溫華很憂鬱啊。
今日茶館外頭掛了“暫時歇業”的木牌子,溫華拎著鳥籠走入茶館。他從不虧待自己的五臟廟,做了碗香噴噴的蔥花面,埋頭大吃。掌櫃老黃不知從哪裡摸來三個木盒子,盛放著滿滿的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他清空了桌面,在那裡擺擺放放,不斷落子又收子。溫華看得一陣火大:裝神弄鬼,有本事學我的哥們兒徐鳳年擺攤賭棋掙銅錢去!閉起門來裝棋聖、棋王、棋仙,算什麼英雄好漢?!吃完了蔥花面,他想著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來一碗犒勞自己,只是想到茶館入不敷出,他委實沒這臉皮揩油。溫華一點兒不浪費,吃光舔淨了大白瓷碗,對著空碗唉聲歎氣。百無聊賴下,他只好端著碗筷去黃老頭兒那邊坐著。那個一不合心意就朝客人呵呵一笑要手刀殺人的賈姑娘扛著一稈向日葵,雙腿擱在長凳上,怔怔發呆。溫華沒膽子跟她坐在一條凳上,就讓黃老頭兒稍微挪一挪,然後他把屁股擱在黃龍士身邊。溫華看到桌面上黑、白棋對峙,夾雜有許多枚色彩繽紛的琉璃棋子,想要去摸起一顆瞅瞅是否值錢,要是值錢,偷拿幾顆典當了也是應該的嘛,黃老頭兒都多久沒給薪水了,更別提逢年過節的紅包了!可惜爪子被黃龍士一巴掌拍掉。溫華隨手把碗筷放在桌子的一角,嬉笑道:“老黃,幹啥呢?給說說名堂唄。”
黃龍士當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凝神屏氣,沒有理睬溫華這店小二的聒噪。
溫華覺得無趣,只得轉頭望向喜歡呵呵笑的少女:“賈家嘉嫁加價假架佳,我跟你把話挑明瞭啊,那頭大貓就是個饞嘴吃貨,咱們養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看都沒看溫華一眼。給茶館當牛做馬還不得好的溫華一拍桌子,怒道:“別仗著老黃頭兒給你撐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沒有點石成金的神仙本事,咱們三個人三張嘴都沒那頭大貓一張嘴吃得多,店裡生意這麼慘淡,也沒見你上心。你說昨天那位客人,不就說了茶水不地道嗎?你就要拿盤子削他的腦袋。還有大前天那個客人,說茶香不夠濃,你又要擰他的腦袋。你還有沒有王法了?我還成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溫華,呵了一聲。
溫華一拍腦門,給氣得憋出內傷。
黃掌櫃輕輕撫平那些被瓷碗震亂位置的棋子,皺眉說道:“餓不死誰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館開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溫華反問道:“這還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溫文爾雅氣質的老儒商瞥了他一眼:“那你乾脆別練劍,我保證讓你成為北莽一等一的豪紳富賈,如何?”
溫華擺手道:“去、去、去,不讓老子練劍,還不如殺了我。”
黃掌櫃笑問道:“老子?”
溫華趕忙笑道:“小的、小的。您老下棋這麼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給您揉揉敲敲?”
落子越來越多,一張桌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對稀疏的琉璃子,那只白瓷碗就成了礙眼的玩意兒,老人揮手道:“拿走。”
溫華喊了一句“得嘞”,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獨食弄一碗蔥花面是不太地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下三碗面,給那對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兩碗還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溫華那小子,黃老頭兒望著局勢越發明朗的棋局,將一顆相對碩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處腹地,然後在是否要提走一顆琉璃棋子上顯得猶豫不決。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語道:“閨女啊,這次老爹我是錯過這場好戲了。沒法子,京城那位當年被我害得自斷其舌的男人寄了信過來,要跟我算一算老賬,老爹一方面於心不忍,另一方面又期待著接下去的走向,就答應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覺得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這兒叫鐵門關,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死在這兒總比死在鬼氣森森、幾萬死人一起分攤氣數的沙場上強多了。這顆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趙楷和徐鳳年那兩批棋子,留在北涼,比去當什麼郡王可有趣多了。別瞪我,是那小子自己一頭撞入這盤棋的,我這回可沒怎麼給他下絆子。放心,那小子這趟賺大了,襲北涼王穩嘍。
“徐鳳年死了,陳芝豹坐上北涼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驍的陰影下。趙家欠徐家的老賬、舊賬,以陳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著暗著一點點討要回來。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這一幕。但是那傢伙小瞧了下一任北涼王,姓徐的小子,哪裡就比陳芝豹豁達大度了?這也不怪那傢伙,畢竟陳芝豹明面上還是比徐鳳年強太多太多了。可歷來國手對弈,眼窩子淺了是要吃大虧的。”
少女搖晃了一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這一生縱橫術迭出機關無窮,讓人霧裡看花,甚至十幾二十年後才恍然大悟,他本身卻少有與人訴說的情形,不過既然身邊是自家閨女,他也就毫不藏私,娓娓道來。
“這回呢,敵對雙方誰的屁股都不乾淨,為了顧全大局,輸的一方就得捏著鼻子承受。這場截殺的底線很清晰,趙家天子不親自動手,徐驍也一樣,至於各自的兒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謀劃,比狠辣。不過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個雙方心知肚明的優勢:他有多名皇子,死一個雖然有些心疼,但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可率先在棋盤上落子的趙家天子顯然沒有料到北涼應對得如此決然——徐鳳年親身赴險截殺皇子,許多紮根極深的暗子陸續浮出水面。否則按照常理來說,只要劍閣沒有那何晏的三千精騎,只要那姓南宮的餘孽沒有出閣,只要曹長卿沒有按約去還人情,輸的就是徐鳳年和趙楷。陳芝豹則短時間內不輸不贏——北涼垮了,但陳芝豹做了蜀王。不過將來等徐驍一死,北涼也有一半可能是他的囊中之物。陳芝豹跟徐驍相比,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於年輕,文武俱是當之無愧的風流無雙,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噓這個,繼續跟你嘮叨嘮叨正經事。陳芝豹的優勢還在於多年蓄勢。寒了天下士子心的是他義父徐驍,而非這位將儒將做到極致的‘兵聖’。劣勢嘛,也很明顯,他做北涼王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去了西蜀封王之後,他在北涼軍中積攢下來的軍心士氣,會隨著徐驍的去世,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當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說是氣運也好,說是民心也罷,都聚不起來了。人心涼薄,對誰都一樣,怎樣的聲望能延續兩代、三代?也就只有在離陽軍中的徐驍這麼個異類了。陳芝豹,還差了些火候。
“我早就說欽天監那幫皓首窮經的老書生都是只認死板象數不懂天機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騙了這麼多年還是沒長記性。趙楷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為自己的氣運天下無敵了?那西域女上師也聰明不到哪裡去。趙楷之氣運,可是靠附龍三十餘年的韓貂寺以及楊太歲那老禿驢拼命堆積出來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邊,趙楷的氣數無形中又加了一層,瞅著可不就是塊有望登基稱帝的香餑餑了?三教中人親身入局,有幾個能有好下場?龍樹和尚、楊太歲不都死了?龍虎山那些天師,老一輩的也都沒個好下場。說到底,他們都是自以為超然物外,實則半點兒不得自在、不得逍遙的可憐人。
“老爹我看啊,春秋之間散佈著那麼多其表大吉其實大凶、凶中有吉吉中有凶的祥瑞和異象,這幫聰明人還是沒看透啊。可見聰明與聰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別。
“北莽太平令臨老偏偏不服老,還要跟我對局一次,不知道明確兩分天下的象棋之勢還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早就該老老實實地交給年輕人了。這幫人占著茅坑不拉屎,舊屎生硬,如何澆灌田地?”
聽到這裡,少女翹起嘴角,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蔥花面過來的溫華怒氣衝衝地說道:“黃老頭兒,吃飯的時候能不能不談這個?!”
溫華見掌櫃的沒動靜,瞪眼道:“還不把桌面騰出來?”
老人輕輕一笑,一袖揮去滿桌棋子,溫華放下碗筷,還在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會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練劍練成了劍仙,管你是誰,敢在老子面前蹦躂,都一劍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地問道:“哦?我教你練劍,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那到時候你第一個斬我一斬?”
溫華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溫華豈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我這人吧,相貌英俊,脾氣還好,又古道熱腸,這些優點都不去說,關鍵是講義氣啊!”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夾了一筷子香噴噴的蔥花面,低頭吃面前,說道:“你去離陽京城。”
溫華愕然,低聲問道:“這就直接去京城闖蕩打出名氣?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熱熱手?”
老人夾了一筷子麵條,不住地伸長脖子替閨女吹麵條熱氣,生怕她燙著。呵呵姑娘燦爛一笑,摘下一小片向日葵花瓣,放在老人的碗的內壁邊沿,瞧著就喜慶。
老人心情大好,對溫華說道:“你不想一鳴驚人?還有,你可以見到聲色雙甲的白玉獅子,也就是你一見鍾情的青樓女子。”
溫華哧溜哧溜吃著麵條,笑道:“青樓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歡。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過麵條,老人掏出一些銀錢,吩咐收拾完碗筷反身落座的溫華:“去,買壺好酒。”
溫華翻白眼道:“賣茶的去買酒喝,也就黃老頭兒你做得出來!”
沒多久,溫華拎了壺酒回來,老人淡然道:“餘下那幾錢銀子,自己留著花。”
溫華嘿嘿一笑,嘴上說著出門一趟,先去住的小屋裡拿出一袋藏好的碎銀子,把剛得的銀子一股腦兒裝進去,然後腳底抹油跑出茶館。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宮圖,今兒總算湊足了銀子,這就出門買去。當年他跟徐小子都有這麼個癖好,只是那時候遊歷江湖,窮得叮噹響,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如今有點兒小錢了,總得惦念著自家兄弟!溫華想著下回見了面,就拿這個當見面禮了,禮輕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棄,老子就拿木劍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著老人獨飲。
老人輕聲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獨佔三甲。其餘十人,除了入蜀的陳芝豹和這些年獨霸離陽文壇的宋觀海,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這一門三傑,也快要被陸詡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太好,喝了大半壺就倒頭昏昏睡去。
少女拿來一件厚實的衣衫,悄悄地蓋在老人身上,然後便守在他身邊,又開始發呆。
老人醉夢中猶在呢喃:“莊公夢蝶?蝶夢莊公?我夢莊公我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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