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0
0
即日起~6/30,暑期閱讀書展,好書7折起
雪中悍刀行13:雪中斬天龍(簡體書)
滿額折

雪中悍刀行13:雪中斬天龍(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優惠價
87208
領券後再享88折起
庫存:1
可得紅利積點:6 點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瞋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八道天雷滾落人間,徐龍象天譴之下如何逃出生天?
劍道宗師觀雷悟劍,地仙一劍真能待客北涼徐鳳年?
銅人師祖謫仙下凡,臨世天人法身究竟為何人所克?
離陽失其鹿,趙家斷其舌。
西楚離江淮,北莽碎龍缸。
春秋刀甲鐵鉤銀畫,翻書之人寫盡風流。
涼莽之戰狼煙四起,涼蟒吞莽龍,北涼豎起三十萬碑。
離陽西楚鏖戰正酣,新帝登大典,是否能夠扭轉乾坤?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史家不幸國家幸 國家不興詩家興
第二章 三千龍象刀出鞘 兩軍沖陣地滿血
第三章 西京城有缸養龍 勤勉房君臣奏對
第四章 身後縱有萬古名 不如生前一杯酒
第五章 三世修得善姻緣 今生得聞奇楠香
第六章 紫氣東來三千里 陸地青虹滾青雷
第七章 只道鬼神能護物 不知龍象自成灰
第八章 數百飛劍截紫氣 大仗之前有大仗
第九章 一劍生佛十六觀 八方雷動斬天雷
第十章 與世為敵我無敵 雪中有刀斬真龍
第十一章 蚍蜉撼樹談何易 三請法身蟒吞龍
第十二章 敬春秋金戈鐵馬 敬你們寫意風流
第十三章 離陽王朝換新君 舉國上下皆縞素
第十四章 西北遍地起狼煙 京城人人得太平
第十五章 從前有座武當山 山上有座蓮花峰
第十六章 長庚城諜戰洶湧 清涼山禦使觀政
第十七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顆頭顱一杯雪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3雪中斬天龍》-樣章

第一章 史家不幸國家幸 國家不興詩家興
懷陽關內那座北涼都護府依舊簡陋得不像話,這讓懷陽校尉黃來福很是忐忑,雖然稱不上寢食難安,可每次去都護大人那裡參與軍機事務,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一些相交莫逆的將校就喜歡拿這個破爛事刺他幾句,說什麼他黃來福如今揚眉吐氣啊,住的地方比褚都護還氣派,就是可惜王爺沒弄個將軍給他當,否則他就真是名副其實的大人物了。黃來福對此連還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認命,久而久之,就成了涼州北線邊關的頭號笑話。不過隨著邊境上大戰在即的氣氛越來越濃重,這些無傷大雅的調侃的話也很快消散一空。今天黃來福例行公事前往都護府。最近幾位大帥統領都在府上,群策群力,一起討論北莽的兵力部署和主攻方向。黃來福是個會打仗但不擅長動嘴皮子的粗人,插不上嘴,但聽著那些老將軍大統領爭執,就覺得很舒坦,覺得只要有他們坐鎮邊關指揮調度,別說如今北涼邊軍兵強馬壯並且毫髮無損,就是最前頭的那座虎頭城不小心丟了,讓他黃來福去搶回來,他也絕對沒二話。
今天,當黃來福走入都護府那個掛滿大小形勢圖的大堂時,他明顯察覺到一些異樣。大堂中央擺放著一張長達六丈的巨大黃梨木幾案,幾案兩側多了許多張新鮮面孔。步軍統帥燕文鸞這位春秋老將應該是第一次蒞臨懷陽關,騎軍統領袁左宗也到了,顧大祖、周康、何仲忽、陳雲垂四位新老副帥也破天荒地湊齊了。大將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新任白羽騎主將,也站在一側。幽州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並肩站在偏一些的位置,而才從幽州刺史升遷成涼州刺史的王培芳戰戰兢兢。這位可謂功成名就的北涼讀書人“孤苦伶仃”地站在最偏僻的角落。顯然在這種場合,任何一位披甲將領放個屁都要比王培芳這個文官扯開嗓子喊話更有用。
但是最讓黃來福感到震驚的一個人物是二郡主徐渭熊!
她坐在輪椅上,雙手十指交錯,緊緊地盯著桌上那幅邊關形勢圖。
北涼都護大人褚祿山一手托著硯,一手提筆,硯中墨是赤墨。他站在徐渭熊身邊,彎腰在地圖上畫出一條條紅線,不停地輕聲說話。
黃來福躡手躡腳湊過去,幾案兩側早早地站了二十幾人,他只能見縫插針找了個位置,剛好聽到褚祿山低聲說道:“先前我們有一標遊弩手插入了姑塞州腹地,發現柳珪大軍已經開拔,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是奔著流州去的。除了柳珪的這支三萬精兵,還有包括瓦築、君子館在內偏南的四座軍鎮也傾巢而出,老牌隴關的幾大貴族也掏老底出了三萬步卒,還有姑塞州持節令的八千羌騎親軍需要注意。加在一起,這十萬人兵力都趕往了如今的流州州城——青蒼城。”褚祿山用朱筆在地圖上的青蒼城以北某地點了一點:“隴關貴族那三萬步卒是攻城主力,這一點是明擺著的。”然後在青蒼城和臨謠軍鎮之間輕輕抹了一筆,“不出意外,會是那八千羌騎在此守株待兔,用以牽制流州西線解圍的援軍,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羌騎別的本事沒有,跑路的本事一流,十幾年前我就領教過了。”
屋內諸將會心一笑。當年第一場離陽、北莽大戰,世人皆知在那場硝煙中大放光彩的褚祿山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沒宰掉同是胖子的董卓,再有一個就是竟然沒殲滅那支潰敗的羌騎。
褚祿山筆尖轉移,在涼州和流州青蒼城之間重重畫出一條線:“作為主力的柳珪大軍應該會穿插到此處……”
徐渭熊皺著眉頭,聽到這裡時直接打斷褚祿山的言語:“難道只是一味退守,任由柳珪的勢力在流州境內滲透?就算流州只有三萬龍象軍,也完全不用如此被動。”
雙手負後的顧大祖彎腰看著地圖,也緩緩開口說道:“若說涼州、幽州邊境可以等,但流州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三萬龍象軍只要找到柳珪大軍的主力,一舉擊潰,其餘那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懼。戰之國門外,北涼有這個能耐。”
騎軍副統領何仲忽開口說道:“別看柳珪那邊人數占優,就這麼點兒兵力還真不夠塞牙縫的。就算董卓有後手,可按照他們當前的部署,就兩天戰馬腳力的距離,收屍都來不及。”
褚祿山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那猩紅筆尖,置若罔聞,只是凝視著浸染了些許墨汁的手指頭,平靜地道:“魚餌太小,釣不起大魚。”
褚祿山突然笑出聲。在寂靜無聲的屋內,這笑聲顯得格外響亮。
只見這位都護大人將拇指、食指捏在一起,抬手笑道:“咱們北涼鐵騎太強大了,總要給對手這麼一丁點兒念想嘛!”
懷陽關都護府有一處偏屋,傳聞酸秀才紮堆,酸不可聞,盡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文不成武不就,除了都護大人經常出入偏屋,這兒極少有人造訪。
與外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偏屋內並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學究聚頭唉聲歎氣,相反這裡人氣很旺,而且許多張年輕面孔的出現讓屋子顯得尤為朝氣勃勃。屋內東、西兩面牆壁上懸著一幅幅形勢圖,既有描繪北涼三州的邊疆地理圖,也有描繪北莽姑塞、龍腰兩州的地圖。兩面牆壁上的形勢圖所繪版圖內容如出一轍,只是分新舊,東面牆掛舊,西面壁懸新。
屋內兩人一桌對坐,桌邊始終有一人提筆站立靜候,負責記錄一些言語。那些書桌上堆滿了北莽方志和密檔,其中的許多東西恐怕連南朝的兵部和戶部都沒有。東、西牆上之所以分新、舊,是緣於屋內一位後輩提出的建議:既然敵軍主帥董卓一直按兵不動,沒有流露出絲毫要大肆調兵遣將的跡象,那麼北涼不妨先從這些年北莽邊軍對涼、莽接壤兩州的變動來探究蛛絲馬跡,圈畫出那些在最近幾年增添兵力的城池軍鎮以及那些耗費重金開闢的新驛路,並著重找出北莽邊境歷年來的演武場地。給出這個建議的年輕人姓郁,聽說先前是個遊手好閒的外地赴涼士子,投靠無門,找不著油水足的官府衙門,才托關係進了這裡。跟姓鬱的同時進屋子任職的雜流官吏還有六七個,既有北涼本地飽讀兵書破天荒沾帶著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輕人差不多根腳的,都是些別人撿剩下不要的外鄉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
這屋子裡年紀大的前輩們,大多是些官場上沒混出頭的失意人。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脖子硬膝蓋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裡最喜歡借酒消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然後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諜子拎到了邊境。他們甚至都沒辦法跟家裡人打聲招呼,就此憑空消失。他們起先膽戰心驚,以為是要被那位喜怒無常的褚大魔頭砍腦袋玩,後來才知道是幫忙做些剖析戰局的事情,也就逐漸心安。只是他們雖然成了都護府的客人,是幫都護大人做事,可既沒有官身品秩,也沒有薪水俸祿,不著天不著地,這真不算什麼美差。好在他們這些人在官場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壯志,對於屋內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耐得住性子。加上褚祿山褚大人的名頭太駭人,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就怕自個兒哪天讓褚祿山覺得是個不願意任勞任怨的官油子,然後就被哢嚓一聲剁掉了腦袋。
時常進出這屋子的外人都是從拂水房出來的傢伙,不斷給屋內眾人送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關於南朝兵部最近升遷情況的文書,戶部有關各地的糧草損耗程度的摺子,甚至一些質地不一的紙張上,具體到哪一座烽燧哪一條驛路的修繕款項都寫了。這些拂水房諜子來去匆匆,進入屋子都一言不發,放下檔案秘錄就默然離開,始終目不斜視。用屋內暫時主事的洪大人私下的說法,那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睡覺不閉眼的狠人。年紀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說話,最多偶爾感慨幾句,但像包括那個叫郁得志在內的年輕人,則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在屋內暢所欲言。年輕赴涼士子李豫和父親是陵州縣令的趙纓,兩天前還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軍到底是主攻流州還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連褚大人都給驚動了。
黃昏時分,眼神不濟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線最好的臨窗位置,也點燃了一盞油燈。他扭脖子的時候,聽到一陣習以為常的細碎腳步聲,轉過頭望去,是個臉孔極其年輕稚嫩的拂水房諜子。那人進入屋子後,把懷中一個東西交給了負責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對這些曾經讓他們北涼所有官員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影中人已經不再那般畏懼,倒不是說洪大人膽子肥了,而是畢竟在給都護大人辦差,無異於腦門上貼了張金光閃閃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過要說洪大人對這些人有好感,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內大多數人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枚銅錢的關係。
洪大人無意間發現,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輕諜子走出去後,露出一臉小心遮掩的嫌棄和晦氣神色,用手指捏著那個東西,迅速放在後生郁得志的書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裝去看牆壁上的地圖,途經郁得志那張桌子時,瞥見那是一張應該是被人隨手扯下的書頁,被鮮血浸透大半,只是血跡已幹。
洪大人無奈地搖頭,這些拂水房諜子也忒不講究了,隔三岔五送來的東西要不就是皺巴巴的,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似的,要不就是還能抖出沙礫來,今兒這次更誇張了,還染著血。
屋外的暮色中,那名年紀輕輕的諜子抬起手臂,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然後走下臺階,大踏步離去。
諜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站在院門口,兩人相互打量了一下,諜子的眼中充滿了隱藏得極好的戒備之色。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傢伙如果是敵人,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兩人擦身而過,年輕諜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夠出現在褚大人親自盯著的都護府,那就肯定不會是北莽的密探,也還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彎腰,一隻手縮在了袖管中。等到兩人的距離拉開,他才如釋重負,發現自己握著匕首的手心滿是汗水。年輕諜子有些好奇,那傢伙歲數也不大,為何能讓自己下意識地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當徐鳳年悄悄走入屋子後,書案靠近屋門的王桂芳抬起眼皮子,只當又是一位拂水房諜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鳳年輕聲問道:“剛才送來的東西在哪裡?”
那個郁得志猛然抬頭,剛要開口說話,就看到這位微服私訪的北涼王微微搖頭。會意的郁得志只是站起身,把那張紙交給徐鳳年。
他正是中原豪閥郁氏長房長孫郁鸞刀,化名郁得志,在這棟房子裡打著雜,寂寂無名,整天對著那些方志、密檔、文獻挑挑揀揀。其實鬱鸞刀若只是想弄個官位,不說別人,深受徐鳳年敬重的涼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給他一個正四品武將的官銜。郁鸞刀遞給徐鳳年的那張紙,是舊南唐前朝文豪劉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閒情》裡的一頁,在春秋遺老中廣為流傳。這南唐版珍本的書頁算不得有多值錢,書頁上的文字內容也是膾炙人口,而書頁後頭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筆倉促的字,也許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筆之人的那條命更貴一些。
大戰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諜子會死在更前頭,並且只會死得無聲無息,連悲壯都稱不上。
鬱鸞刀想開口說明那些零散晦澀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獨有的密檔中應該串聯解釋成什麼。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極為隱蔽的《解字書》,不同的死士諜子對應各自的“說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機密諜報被北莽截獲,依然毫無影響。送出這張書頁的諜子在拂水房代號是“二十四”,鬱鸞刀則需要在案頭那部《解字書》上去翻第二十四篇,才可以得出準確內容。
徐鳳年默不作聲,緊緊握著那張書頁,走到牆下,抬頭看著一幅姑塞州形勢圖。
洪大人一頭霧水:這人看起來不像是那些行事刻板的拂水房諜子。他便猜測此人是跟都護府上哪位大人物沾親帶故的將種子弟,否則可走不進這屋子。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說成“鬱鬱不得志才應景”的郁得志與此人多半熟識。洪大人扯了扯郁得志的袖子,輕聲說道:“小郁,是你朋友?這可不合規矩呀,若是被都護大人知曉,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鬱鸞刀輕聲道:“無妨。”
往常好說話的洪大人忍不住急眼了:褚都護定下的規矩在北涼邊境比天還大,你一個小小士子說無妨就無妨?到時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這個壞了規矩的郁得志連累慘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輕人該離開屋子了,冷不丁聽見那人碎碎念道:“史家不幸國家幸,國家不興詩家興……”
寒窗苦讀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不是舊南唐散文大家劉京生寫在《小窗閒情》裡的段落嗎?
接下來洪大人看到那個年輕人輕輕撫平有些褶皺的書頁,遞還給郁得志。
郁得志接過書頁後,交給洪大人,淡然道:“洪大人,這張書頁可以歸檔了。書頁所載文字,下屬已經解字完畢,稍後有勞大人請人送往褚都護書房。”
洪大人接過書頁,大概瞥了一眼,沒什麼深刻印象,只是覺得那些字勾畫生硬,轉折凝滯,仿若女子耍刀、男子繡花一般,真是不堪入目啊。
洪大人沒來由地猛然抬頭,瞧見那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頓時悚然。
但是很快年輕人就笑了,輕聲說道:“大人是不是覺得書頁上的字有些不堪入目?”
被看穿心思的洪大人訕訕一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那人也沒有計較什麼,只是略微提高了嗓音:“屋內諸位大人辛苦了。”
那人說完這句後,洪大人還來不及腹誹什麼,就看到他徑直走向屋門。
洪大人先是看到王桂芳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口,之後才看到屋外站著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統帥袁左宗、步軍統帥燕文鸞。後邊還有許多人,洪大人已經不敢再看下去了。
如果說這還不算驚世駭俗的話,那麼更加讓洪大人頭皮發麻的是,那個年輕人就那麼跨過門檻,走了出去,屋外在北涼當之無愧最為權勢煊赫的一小撥人都在給他讓路。
都護府大堂。
燕文鸞看著主座上那位穿著黑底繡金大蟒袍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有些神遊物外。記起當年大將軍披上涼王藍緞蟒袍後,他跟鐘洪武、劉元季幾人都忍不住湊上去摸了幾把。只是這幫老傢伙,除了何仲忽、陳雲垂兩人還站在屋內外,鐘洪武已經死了,尉鐵山、劉元季退出軍伍回家養老去了。至於更年輕的那撥,就說大將軍的六個義子,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半。燕文鸞作為趙長陵那座山頭的重要大佬,對陳芝豹自然寄予厚望。在老人心中,北涼最好的那天就是徐鳳年坐鎮涼州、陳芝豹戰之關外的那一天,可惜他這輩子是見不著這幅場景嘍。燕文鸞收回心緒,此時徐鳳年在詢問褚祿山有關北莽大軍主力的動向,對此褚祿山也沒辦法給出確切答案。哪怕北涼諜子和遊弩手已經損失巨大,董卓那亂七八糟的兵馬調度也讓都護府感到一頭霧水。這就像一個天象境界高手跟低一層境界的指玄高手對峙,有了優勢卻沒有光明正大地出招,同時也沒有陰險地玩什麼偷襲,而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先亂打一通,倒是也不怕自亂陣腳。
徐鳳年打趣道:“數十萬大軍的大規模換防可不是兒戲,意味著需要一筆不貲的糧草兵餉來支撐。董胖子這是跟咱們北涼顯擺他的家底雄厚嗎?”
顧大祖作為邊帥之一,相較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三位品秩相當的老將,跟新涼王的關係要更加純粹。畢竟他們當年相逢於北涼境外,顧大祖算是徐鳳年請來的貴客,所以言談之間就多了許多“餘地”。此時,他笑著附和道:“反正也不真是這位南院大王的家當,揮霍起來不心疼。”
褚祿山十指交叉在胸前,兩條粗壯的胳膊擱在椅子把手上,微眯起眼,嘴唇微動,似乎在自言自語。
徐鳳年望向顧大祖,還沒有說什麼,就見這位舊南唐國的頭號名將直起腰,正了正衣襟,開口說道:“涼王是想問能否戰之境外?”
徐鳳年點了點頭。當年舊南唐會亡國,就在於雙手奉送給顧劍棠戰場上的所有主動權,把精銳兵力悉數龜縮境內,先是導致水師覆滅,之後就更是情理之中地兵敗如山倒了。否則按照顧大祖的經略,顧劍棠打下南唐起碼要多傷亡二十萬的兵力,更關鍵的是,屆時南唐就可以養出一股氣,不懼死戰。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當然不是三十萬邊軍皆為騎軍,事實上撐死了堪堪半數,但就算只有十五萬騎軍,再加上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十萬匹戰馬的豐富儲備,北涼也有足夠的底氣敢於跟北莽掰腕子了。可以說,北涼如果沒有後顧之憂,朝廷如果有足夠的支援,這麼一支不論裝備還是戰力都無可挑剔的無敵騎軍,完全可以在西北邊境上主動出擊找尋機會。很簡單的道理,版圖相對北莽南朝而言算是狹小的北涼,大可以四面出擊,在某一處單獨的戰場上始終保證數量上的優勢。退一萬步說,即便北涼騎軍跟北莽邊軍兵力持平甚至是處於微弱的劣勢,也可以毫無懸念地將其吃得骨頭都不剩,然後稍作補給,轉戰下一處戰場。當下北涼麵臨的困局就在於朝廷打定主意隔岸觀火,不光是西蜀方向無路可退,在薊州動盪以及袁庭山成為薊北豪強後,甚至連北涼的右側肋部都成了不大不小的隱患。顧劍棠的確沒辦法在北涼內部摻沙子,但是在兩遼和北涼這東、西兩線之間做點兒手腳還是輕而易舉的。
顧大祖賣了個關子,玩味地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就看北涼有沒有魄力了。”
燕文鸞微笑道:“顧將軍前兩天提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以目前的幽州兵馬守住葫蘆口不難,幽州步卒就足以勝任,那麼閑下來的那三萬多騎軍可以掃平薊州,為北涼獲取更大的伸展地利,到時候不管是涼州還是幽州戰事陷入膠著態勢時,這三萬多輕騎就能夠繞出一個弧線,直接插入龍腰州。如此一來,北涼就不會陷入一味被動挨打的死局。不過薊州……”
燕文鸞說到這裡,就故意留白了。何仲忽、陳雲垂兩人的視線交錯而過,然後都望向徐鳳年。當今天子在祥符元年入夏以來表現出了一副讓朝野上下都費解的姿態,哪怕楊慎杏出師不利,哪怕閻震春的騎軍全軍覆沒,皇帝陛下都沒有流露出太多震怒之色。主帥盧升象的帥位雖說風雨飄搖,可這不是戰況不利導致的,而是一開始便是這般慘淡的光景,現在反倒是有越發穩固的跡象了。其中,閻震春戰死後更可謂極盡哀榮,諡號武傑,追封精忠侯,獨子閻達旦立即獲得了破格晉升。楊慎杏被困,丟盡了朝廷的顏面,但據說他一封密折上達天聽,為國子監晉蘭亭彈劾首輔張巨鹿添了一把柴火,應該保住了楊家上下的性命,以後未必沒有可能返回薊州。相比硝煙四起的廣陵道,趙家天子顯然將更多注意力投向了雲淡風輕的薊州,許多奏章親自批紅。外人不明就裡,北涼這邊尤其是燕文鸞這批軍方大佬都心知肚明:當今天子對曹長卿這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搗亂的西楚餘孽的戒心,遠遜于“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輕聲說道:“陳芝豹攔腰斬斷離陽西線,應該是元本溪經略天下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讓薊州方面步步逼近。以往楊慎杏在這方面力有不逮,就算想要制衡北涼,就他那幾萬薊南老卒,也有心無力。朝廷乾脆就讓他去廣陵道碰壁,薊州本土勢力因此被釜底抽薪。趁此機會,朝廷希望有值得信賴的新人物填上空白,不但要能服眾,還要有跟北涼叫板的膽子。那個袁瘋狗能夠平步青雲,不出意外是元本溪和顧劍棠做的一樁買賣。元本溪可以進一步對北涼套上枷鎖,顧劍棠因此可以更放心東線的外圍,皆大歡喜。”
顧大祖譏笑道:“這條瘋狗也真是想上位想瘋了。薊州新主子的座位豈是那麼好坐的?北涼真擋不住,薊州比起西蜀更是軟柿子,第一個要被北莽鐵騎打成篩子,否則顧劍棠怎麼不讓他兒子去薊州?就算他袁庭山是顧家的女婿,真能跟親兒子相提並論?”
褚祿山笑呵呵地道:“富貴險中求嘛!小人物上賭桌都是這副德行,要賭就賭大的,從不怕傾家蕩產。說起來,當年咱們跟義父從北打到南,也是這般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袁庭山此人不討喜歸不討喜,但絕對很有意思。”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向燕文鸞,問道:“燕將軍,假設你幽州僅有步軍,可以擋住多少北莽兵力?”
燕文鸞毫不猶豫地道:“一個倒馬關外的葫蘆口就可以兜下十五六萬的北莽大軍,加上弘祿將軍曹小蛟和洪新甲這對搭檔在邊境上可攻可守,幽州境內又有胡魁、皇甫枰,以幽州步卒擋下三十萬北莽大軍沒有問題。這個擋下自然是有期限的,但是這個期限又足夠三萬輕騎在緊急時刻救援,或者是出擊。”
徐鳳年笑道:“那行了,這三萬輕騎即日起進入薊州。”
老將陳雲垂眼睛一亮,問道:“不跟朝廷打聲招呼?”
徐鳳年反問道:“咱們北涼不過是讓兩三千騎軍去薊州借個地方演武練兵,需要刻意打招呼嗎?那也太跟皇帝陛下見外了。再說去了薊州後,朝廷總歸有知道的一天,那不也等於打了招呼?大不了到時候再跟兵部補交一份文書嘛!”
就坐在徐鳳年身邊的徐渭熊輕聲笑道:“顯而易見,咱們北涼還算是講理的。”
陳雲垂強忍笑意,而同樣心情舒暢的何仲忽就忍不住笑出聲:“王爺,三千跟三萬,這出入似乎有點兒大啊。”
何仲忽大手一揮道:“三千跟三萬就差了兩萬多,又不是三萬跟三十萬,誰愛計較這個誰計較去。再說那位兵部盧尚書還是咱們王爺的親家長輩,幫親也好,幫理也罷,‘棠溪劍仙’好像怎麼都該幫。”
徐鳳年伸手搓了搓臉,問道:“這支騎軍以往都是將領、校尉各自為軍,去了薊州,誰來領軍?諸位可有合適的人選?”
作為北涼十六萬步軍大帥的燕文鸞本不適合插嘴,這畢竟是騎軍的家務事,袁左宗可以說,褚祿山可以說,甚至一些步軍將領也可以暢所欲言,唯獨這位春秋名將因為位置太過顯赫,反而應該沉默才對。但是燕文鸞還是有話直說了:“我有兩個人選,分別擔任主、副帥。主帥必須用兵奇過於正,副帥則要相對持重,正多於奇,以便兩人互補,以免這支騎軍‘瘸’得太厲害。副帥可由我麾下的種田衡擔當,至於主帥,就需要王爺用人不拘一格了。”
徐鳳年笑道:“老將軍儘管說。”
燕文鸞瞥了眼褚祿山,說道:“那得跟褚都護借一個人。”
褚祿山瞪眼道:“不借!打死都不借!那小子是都護府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後我還需要這小子出力的!”
徐鳳年難免有些納悶,是哪個了不得的人物能讓祿球兒和燕文鸞都青眼有加?
燕文鸞冷哼一聲:“不是我跟你借人,是王爺跟你要人!”
徐渭熊淡然道:“鬱鸞刀確實可以勝任這支騎軍的統領。”
徐鳳年恍然大悟。
褚祿山一副被瞬間割了幾十斤肉的表情,唉聲歎氣。
徐鳳年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去看一看薊州地勢圖,商量一下這三萬人馬該怎麼走。”
一群人走到幾案前,已經有人拿來兩幅地圖,一幅是薊州全境地理,一幅是薊西的地勢圖。在北涼軍方,這類地圖不計其數。
徐鳳年在讓人去請鬱鸞刀過來的時候,站在幾案前,環顧四周,突然沉聲說道:“從今天起,我們北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朝廷和薊州如果膽敢指手畫腳,那就直接砍斷那些手腳!以後跟北涼境外任何勢力發生衝突,不用特意告知清涼山王府,先做了,做完以後,王府幫忙收尾便是。”
燕文鸞、陳雲垂這些老將軍幾乎同時長呼出一口氣,這口對朝廷憋了將近二十年的怨氣,終於能光明正大地一吐為快了。
天雖寒,尚無雪。不真正親身到邊塞走一遭,很難體會那種“星垂平野闊”的意境。徐鳳年陪著徐渭熊離開都護府,走出懷陽關,來到關外幾裡地外,身邊隨行的就只有褚祿山。老將燕文鸞和新登龍門的鬱鸞刀這些人已經趕赴幽州主持軍務。後者臨行前交給徐鳳年一份摺子,專門闡述對廣陵道那邊戰局的分析,著重關注寇江淮此人那一串由點及面的奔襲戰役。大規模騎戰於野,一直是邊關沙場才會有的畫面。在中原腹地,大小城池星羅棋佈,又有江河阻滯,騎軍極難發揮,準確來說是極難打出“一氣呵成”的戰役。打一場或者幾場精彩戰事不難,但是從一而終,拋棄步卒,最大限度地挖掘出騎軍的戰力,這就很考驗領軍主將的能耐了。褚祿山一路上就借著依稀的星光低頭仔細閱讀這份東西,愛不釋手,時不時嘖嘖稱奇。等到徐鳳年和徐渭熊停在一處小坡地上時,褚祿山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摞價值千金的宣紙,看了眼天空,輕聲感慨道:“盧升象生平最得意之作,就是那次雪夜下廬州,幫顧劍棠算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個東越。我呢,當年千騎開蜀也算幸不辱命。這兩場戰事,這十幾年裡,在上陰學宮和國子監被教兵法的老學究們顛來倒去推演了無數遍。不過要我看,這個在西楚新廟堂上桀驁難馴的寇江淮,比起我和那位盧侍郎都要強上不少。也難怪鬱鸞刀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豪閥子弟肯對另外一個同齡的世家子不吝讚美。”
徐渭熊伸出手跟褚祿山要了那摞宣紙,放在膝蓋上,隨手抽出一頁,平淡地道:“寇江淮在上陰學宮是公認的通才,只是之前落在某些學問大家眼中,也略有雜而不精之嫌。我曾與他下過幾局棋……”
徐鳳年忍不住插嘴問道:“二姐,這小子在棋局上還能贏你?”
徐渭熊抬頭直直地看著徐鳳年,徐鳳年訕訕一笑,趕緊閉嘴。褚祿山瞥見這一幕,想著當今天下能讓咱們這位年輕北涼王吃癟的人物屈指可數,當下就有點兒忍俊不禁。結果徐鳳年“欺軟怕硬”,揀軟柿子捏,狠狠地瞪了眼幸災樂禍的褚祿山,都護大人又只得悻悻然收斂笑意。要知道,能讓他祿球兒吃癟的傢伙,放眼兩個朝廷,不一樣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徐渭熊繼續說道:“與我對弈之人多是棋壇國手,其中無疑寇江淮的棋力手筋最弱,可是此人的念頭最為天馬行空。他棋無定式,既能下出讓人悚然的強手,也能下出狗屁不通的昏著,還能厚著臉皮無理手一路到底。這些都不值得驚奇,寇江淮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一點,是他的勝負心最輕。這種對手擱在大軍對壘的戰場上會很難纏,廣陵王趙毅顯然已經吃足了苦頭。西楚東線上,寇江淮以劣勢兵力兩旬內連克包括黃硯關、地斤澤在內的六處險隘城池,得城而不守,放棄一時一地之爭,力求在單個戰場上取得對敵方的壓倒性兵力優勢,一點兒一點兒蠶食援軍,大轉移,長奔襲,這種看似‘無理’的用兵之法,確實值得相較北莽處於劣勢的北涼借鑒。”
褚祿山大概是站著嫌累,一屁股坐在徐渭熊輪椅旁邊的草地上,腦袋的高度竟然仍是與徐渭熊差不多,足可見這位北涼官員之首祿球兒的體形之巨。入冬後枯草稀疏,褚祿山也不覺硌人,笑道:“複國後的西楚的處境跟我們北涼是挺像,都快成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了。西楚在兩路南下大軍和幾大藩王的聯手圍剿下,真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啊!若是曹長卿親自出馬,逼得楊慎杏有力使不出,閻震春戰死,倒也算情理之中,可如今西楚不過是讓兩員小將出手,就已經讓趙氏朝廷焦頭爛額。趙毅不得不連那春雪樓福將都搬上檯面,想來廣陵的仗,既不是離陽兵部老爺們預料的短則三月長則半年,甚至也不是我們北涼當時預期的一年半,等到最後一縷硝煙散去,恐怕要兩年。”
徐鳳年冷笑道:“趙家天子用了新年號‘祥符’,本是想有一番新氣象。新氣象倒是新氣象,可就是談不上半點兒喜氣。彈壓北涼,放縱廣陵,這都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也不知他是否會有點兒悔意——除了把龍袍和龍椅交給太子趙篆,還有這麼個大爛攤子。”
徐渭熊搖頭,沉聲道:“趙家人本就擅長中盤的渾水摸魚和收官的一錘定音,先手失利,趙室比起當年偏居一隅的離陽更加家大業大,也就更輸得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當年朝廷有我們徐家給他們當馬前卒,而且先帝不管內心如何焦慮,明面上還算信任我們爹和徐家鐵騎。若非當今天子一心要將徐家釘死在西北邊關,他曹長卿和西楚遺老誰敢揭竿而起自尋死路?只要北涼邊軍抽出五萬人馬去平叛,楊慎杏和閻震春又豈會晚節不保?”
褚祿山陰惻惻地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趙家天子那是鐵了心要與天下為敵。封疆裂土的藩王,逐漸抱團的新貴文官,地方割據的武將,在他看來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想要在死前幫兒子解決掉所有麻煩——棋盤太小,可容不下這麼多大棋子。如果真被他做成了,太子趙篆還真能當個不重武功安心文治的享樂皇帝。顧劍棠有陳芝豹掣肘,文臣沒了張巨鹿,群龍無首,屆時忙著揣摩帝心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治國平天下?再說了,那時候天下太平,武將都解甲歸田了,更輪不到文臣去撈功勞。永徽之後祥符年間的臣子,除了討好君王,還真就沒事可做了。還別說,元本溪老兒這算盤打得溜溜的。”
徐鳳年擺擺手道:“說這些於事無補,現在董卓調兵遣將的具體方案,除了流州方向,都還沒有詳細諜報。祿球兒,你認為流州能拖住柳珪大軍多久,之後又能吸引多少北莽邊軍投往流州這個口袋裡?”
褚祿山笑眯眯地道:“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幫著守流州,光是柳珪那十幾萬雜亂兵馬,給他們打一百年都打不下來。咱們跟北莽的這場空前大戰,在後世看來,前期不論怎麼個打法,其實誰都沒有上策下策,就看誰能在一座座分割的戰場上把優勢積少成多。就目前來看,董卓顯然沒把太多心思放在流州這邊。他把十三位大將軍中最有聲望同時也是歲數最小的邊帥柳珪請到那邊,是不希望柳珪在將來的攻打中原中趁勢而起,最不濟也不能讓柳珪起來得太快太厲害。我最憂慮的是董卓一鼓作氣去打幽州,不計折損地死磕幽州防線,其間將最為精銳的拓跋菩薩和洪敬岩放在涼州北線,牽制我們的騎軍主力。”
徐渭熊點頭道:“打幽州的話,就短期而言,對北莽來說是最得不償失的昏聵打法,但是長遠來看,卻是最能保存北莽國力的一種辦法。北涼畢竟不是擁有大縱深的中原,幽州哪怕有一些城池可供固守,葫蘆口之南有成片的堡群軍城,那個‘光是葫蘆口就能吃掉北莽十六萬兵馬’的說法雖說並無水分,可只要北莽有這個魄力,接下來只付出十萬的兵力,幽州就會被打廢了,接下來得靠涼州主力馳援幽州。一旦形成這種形勢,流州守不守已是無關大局,這也是燕文鸞堅持要鬱鸞刀領三萬輕騎去薊州的根源所在。他是決心以一個幽州為整個北涼贏得更多時間和空間。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最終結局不過是輸多輸少而已。離陽朝廷樂見其成,北涼承受不起。”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上的宣紙上,望向遠方,“褚都護堅持把流州打成一個僵局,吸引北莽南、北兩個朝堂的全部注意力,希冀著北莽邊軍往流州分兵,也是擔心董卓一門心思攻打幽州。這十幾年來,爹對幽州傾注了無數心血,耗費了無數兵餉,甚至在七年前那次龍腰州持節令的領銜突襲中,故意讓涼州邊軍不去救援幽州,眼睜睜看著三萬幽州守兵丟掉一座座城池戍堡。這般與北蠻子互換性命,就是想讓北莽對幽州邊防心生懼意,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讓幽州不至於成為致命的軟肋。”
褚祿山低聲道:“慈不掌兵。”然後他猛然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那老婦人整肅北莽江湖勢力多年,如今總算派上用場了。在邊境線上,那些高手死死地盯住了大小關隘、路口,只要遇見有人悄然過關,不論身份,全部就地斬殺。我們許多潛伏多年的死士諜子已經很難傳遞出重要軍情。這次棋劍樂府和公主墳這些大宗門都傾巢出動,用以封鎖邊境消息,配合董卓的邊軍調動。這一手可真夠狠的。拂水房在北莽那邊被這麼順藤摸瓜,可謂損失慘重,許多州的多年經營都被連根拔起。”
蹲在地上的褚祿山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罷了,前不久有個諜子被北莽故意放回來,身上的行囊裡裝著十六顆拂水房同僚的頭顱。那諜子見著我後,哭著說如果不是希望拂水房能收回這些頭顱,他寧死也不會返回北涼。那諜子放下行囊後,當晚就借了一把涼刀自盡了,遺言沒說,遺書沒寫,什麼都沒留下。”他悶悶地說道,“咱們的新涼刀這還沒開殺北蠻子,他娘的倒是先被自己人弄得自殺了。要是一直憋著這口惡氣,老子肺都得氣炸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雙手籠在那件紫金蟒袍的大袖口裡。
第二章 三千龍象刀出鞘 兩軍沖陣地滿血
入冬後,廣陵道那邊綿延的戰事暫告一段落,開始輪到北涼硝煙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無雪,更不知何時落雪。不過三十萬邊軍腰間涼刀的出鞘,則是隨時隨地的事情了。
八千多彪悍羌騎由姑塞州邊境直插青蒼、臨謠兩城之間。如褚祿山所料,快馬輕甲的羌騎被柳珪用以切斷兩座軍鎮的聯繫。
羌族曾是歷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釘,大奉王朝被來去如風的羌族騎兵騷擾了足足兩百年整。每個羌人兒時騎羊射鳥鼠,年歲稍長青壯時則策馬射狐兔,幾乎天生就是馬背上的銳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國輕騎逐漸登上舞臺,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是被羌騎硬逼出來的應對之策,羌騎也是中原騎兵的“授業恩師”之一。徐驍入主北涼前後,羌族日漸凋零,尤其是徐家鐵騎經常拿大股羌騎來演武練兵,這對羌族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慘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個部落大小領袖紛紛解仇交質,訂立誓約,甚至在北莽的牽頭下結聯他族,跟其他一些被徐家邊軍打壓的西北族部結盟,這才湊出了接近九千騎和兩萬餘戰馬,打著羌騎的旗幟,向北涼徐家展開復仇。
這支原本在漫長邊境線上窮困潦倒的羌騎,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終於得以實現數百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人馬盡披甲的夢想。與尋常騎軍略有不同,羌騎馬刀使用了已經退出戰爭舞臺的環臂刀——戰刀與手臂環甲綁縛連成一體,除非砍斷整條胳膊,否則刀不離手。在環臂刀之外,羌騎還有名叫“拍髀”的羌族傳統短刀,貼掛於大腿外側,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們是用此物來割取敵人的耳朵和首級來充當戰利品。
八千多羌騎向南疾馳,為首一騎壯漢彎下腰,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柄祖代相傳的拍髀。這名萬夫長眼神狠戾,眼裡充斥著仇恨。
當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闖入西北,當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當場殺死,哪怕是那些高不過馬背的孩子,也難逃一劫,雖未斬立決,但被徐家騎兵割去雙手大拇指!這意味著就算這些孩子僥倖活下去,也無法牢牢握住武器,無法向北涼邊軍揮刀。這名中年萬夫長姓金,當時他所在的部落被徐家馬蹄踏平之際,正值少年的他運氣好,跟隨小隊青壯在外狩獵,儲備過冬食物。等到他們返回部落時,除了滿地死人,就只有那些雙手鮮血淋漓使勁哭泣的孩子,孩子們的腳邊就是他們爹娘的屍體。
他發誓要親手用這把拍髀割掉北涼境內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只要姓徐,哪怕是繈褓中的嬰兒,他也不會放過一個,尤其是那個“人屠”的兒子,世襲罔替新涼王的傢伙。他不光要砍掉徐鳳年的拇指,徐鳳年的頭顱、四肢、十指,他都要一一割下來!
這位萬夫長緩緩直起腰杆,望向南方視野開闊的廣袤大地,滿臉獰笑的表情。
聽說流州境內就有個叫徐龍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權貴老爺那邊很有名氣,去年把姑塞州幾座軍鎮打得滿是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騎兵獨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將軍柳珪徹底鏟平流州之前,一定要好好痛飲那些北涼百姓的鮮血,要讓那個身體內流淌著“人屠”肮髒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龍象軍不過三萬騎,就想守住整個流州?在萬夫長看來,那不過是中原老戲碼的兄弟嫌隙而已,分明是年輕藩王忌憚弟弟的巨大邊功,才故意讓徐龍象和少年所有的嫡系等死罷了。
冬季水枯草黃,戰馬遠不如秋夏膘壯,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對久在邊關熟諳嚴寒的涼、莽雙方而言,只要鐵了心想打仗,哪怕是大雪紛飛的該死天氣,也能在任何一塊戰場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騎萬夫長金乘反而最喜歡在深冬時節廝殺,那種用長矛釘入敵人胸膛,然後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條猩紅血路的場面,真是比暢飲美酒還來得酣暢。
羌騎奔襲素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著稱於世,受到讚譽的同時,也透露出羌騎的軟肋,那就是只能在戰場上做“一錘子買賣”。羌騎雖然進退自如,但在取得絕對優勢展開銜尾追殺之前,很難在均勢中擴大戰果——既沒有步卒方陣,更沒有重騎壓陣。這次北莽的使者對他們這支羌騎便極為不敬,哪怕是有求於人,一樣眼高於頂,在談價錢前,甚至當面說他們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膽敢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的話,小心腦袋不保,還威脅說如果不按大將軍柳珪的軍令行事,乾脆就不用返回境內了,到時候北莽大軍會直接視他們羌騎為敵軍。
萬夫長金乘狠狠磨了磨牙齒:老子要不是想著向徐家報仇,誰他娘喜歡跟你們這幫腦滿腸肥的文官老爺打交道!
金乘舉目遠眺,突然莫名有些不安。
八千多羌騎火速南下,截斷青蒼、臨謠兩城,讓作為流州州城的青蒼城孤立無援,在他看來確實是個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騎也不用冒什麼風險。但是他在南下途中還是不斷讓二十幾遊騎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騎都必須奔出羌騎大軍十裡路程外,不論是否接觸敵軍,都要折返,由身後第二騎補上位置。遊騎之間以此方式反復,形成一個縝密的循環。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名游騎手回到大軍前頭才對,何況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邊專門給他贈送了一名斥候,是個渾身散發危險氣息的老傢伙,腰間佩劍,氣息綿長,哪裡是什麼軍伍馬欄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見北莽這回攻打北涼的確是下了血本,連馴養二十年的江湖勢力都不惜全盤托出了。
金乘不是那種為了報仇而鬼迷心竅的瘋子,知曉輕重,否則也當不了這個萬夫長。他這趟是跑來輔佐柳珪大軍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龍象騎軍主力發生對撞。但是那名衣著裝飾與中原世家子無異的北莽使者保證過,三萬龍象軍除了少量人馬有可能遊弋在這條路線上外,絕大多數會被牽制在青蒼城和青蒼以東的地帶,要不然北涼就等於直接將流州當作一顆棄子,白白葬送龍象軍這支身經百戰的精銳騎軍。
但是,不是瘋子的金乘開始擔心自己會遇上一個為了穩固王位而不擇手段的瘋子北涼王和一個成為棄子後喪心病狂的龍象軍主帥。
又等了片刻,他依然沒能等到遊騎斥候。
眉頭緊皺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後擺動了一下,示意身後的騎軍放緩前行速度。
約莫半炷香工夫後,羌騎大軍視野中終於出現了一位斥候的身影。戰馬狂奔而至,金乘和幾名拍馬加速上前的千夫長才驚悚地發現,那斥候背後插著數支弩箭!
那名重傷的斥候在咽氣前,竭力說出了那用二十幾條羌族遊騎性命打探到的寶貴軍情。
前方八裡外有敵軍三千龍象輕騎。
萬夫長金乘既喜又憂。喜的是對方不過三千騎,並非龍象軍主力,憂心的是己方大軍是蹚渾水摸魚來的,不希望才上陣露頭就要跟那號稱“無敵於邊境”的龍象軍死磕。現在擺在羌騎面前的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羌騎繼續南下,憑藉兵力優勢吃掉那三千騎,咬牙繼續完成攔腰砍斷整個流州的職責,但是會傷亡嚴重,將來奠定流州勝局後再去跟北莽討價還價的底氣就弱了。第二條路就是避其鋒芒,他們不跟那三千龍象輕騎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進,之後如果有不可避免的接觸戰,大不了象徵性地纏鬥幾下,以羌騎數百年來天下第一的轉移速度,可戰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果斷選擇了後者。他們羌騎不是國力足以跟整個離陽王朝掰手腕的北莽百萬大軍,相較那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可憐蟲北涼,羌族更是在夾縫中苟延殘喘。當金乘做出抉擇後,其中兩名別族出身的千夫長明顯都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但一名姓柯的年輕羌族千夫長對主將金乘這種懦夫怯戰的行為極為憤懣,在馬背上大聲斥責,揚言要率領他的一千六百餘本族羌騎與之死戰。金乘陰沉著臉,耐著性子告訴這個愣頭青,那龍象輕騎雖然戰力遜色于徐家賴以起家的重騎,但也絕對不是輕鬆就可以收拾掉的敵人,萬一除了這支三千兵馬外還有龍象軍遙遙接應,那麼他們這八千多人就別想活著離開流州了。
可那年幼時曾經親眼看到家族所有男性長輩被徐家涼刀剁下腦袋的年輕千夫長根本聽不進去,執意要迎敵廝殺到底,還不忘對金乘冷嘲熱諷,說金乘這個萬夫長丟盡了羌族男兒的臉面。
金乘心中冷笑,輕輕撥轉馬頭,讓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攔著你。”
年輕的千夫長振臂一呼,身後一千多羌騎齊聲嘶吼,使勁揮舞著縛臂戰刀。
坐騎越過金乘戰馬半個身位的時候,名叫柯扼的年輕人的臉色平靜了幾分。柯扼譏笑道:“我願以我族一千六百騎充當先鋒死士,萬夫長大人若是還想獲得涼莽大戰的第一筆軍功,該如何做,以萬夫長大人的精明,想必已經很清楚了。”
金乘眯起眼,不計較這個蠢貨帶刺的言語,而是開始權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龍象輕騎的鋒銳,從而贏下這場硬仗的話,那麼除柯扼外的羌騎大軍,整體的損失應該不會太大。
這筆買賣可以做!
面無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騎率先脫離大軍隊伍,一沖而出。
看著那些許多臉龐上稚氣還未退去的騎兵愈行愈遠,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感觸:自己這些年是不是過慣了醇酒美婦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深重了?
金乘晃了晃腦袋,試圖晃掉這種該死的多餘念頭,眼神漸漸堅韌冷酷起來,轉頭對身邊幾名躍躍欲試的千夫長說道:“我們跟上柯扼,但是要拉開一裡地的距離。”
五六位千夫長都雀躍地點頭,眼神炙熱。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別忘了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價幾百兩銀子購買一柄涼刀。嘿,巧了,前頭就有三千多把在等著咱們去取!至於誰能多拿幾把,就看誰能多宰掉幾個北涼騎兵!我金乘不會仗著是萬夫長就壞了這個規矩,所以兄弟們大可放心殺人去!”
在羌騎柯扼部一千六百騎的六裡地外,清一色的黑甲黑馬三千騎沉默著向前緩緩推移,勻速而有力。
一頭巨大的黑虎在騎軍陣形外緣肆意奔走。
為首一騎是個未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涼刀就那麼擱置在胸前的馬背上,尚未出鞘。
他身後的一騎是個疤臉漢子,斜向上提著一杆鐵矛,矛頭掛著一顆新鮮的頭顱,正是那名夾雜在羌騎大軍中的遊騎斥候,佩劍,劍術高低不知道,反正見機不妙後棄馬跑路的速度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過黑衣少年迅猛擲出的那杆鐵矛。疤臉兒跟那屍體擦身而過前,覺得反正閑著也無啥事可做,拔出插於屍體上的鐵矛後,又輕輕一劃割下了那顆腦袋,戳在了矛尖上。
疤臉兒正是戰功顯赫的龍象軍悍將王靈寶。
王靈寶本不該出現在此地,該跟同為副將的李陌藩老老實實待在青蒼城附近,按捺著急躁的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頭子帶著一幫花拳繡腿的北莽廢物前來耀武揚威。
不過,主帥不知從哪個嘴欠的傢伙那裡得知有一支八千人的羌騎率先突破了邊境線,火急火燎地送死來了。
王靈寶倒是想要戳死這幫活膩歪了的羌騎,可是都護府那邊早有一封緊急兵書送到了流州刺史府邸,要他們龍象軍各部按兵不動。刺史大人楊光鬥更是主動出城探營,笑眯眯地在他和李陌藩耳朵邊絮叨了好些善意提醒。
王靈寶自然不敢違抗軍令,別說那是新涼王的命令,哪怕只是褚祿山褚都護的吩咐,他王靈寶再桀驁,也不敢自作主張調動兵馬。
不過既然自家主帥要殺人,天塌下來也有主帥扛著嘛,他王靈寶又怎麼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為了在廣闊地帶截殺這撥路線隱蔽的南下羌騎,悄然開拔的一萬余龍象輕騎不得不分成了三批,分別在青蒼州城和臨謠軍鎮之間尋覓敵人。
一萬大軍開拔之際,楊光鬥和那個叫陳錫亮的年輕讀書人快馬攔路,似乎想要勸阻,王靈寶就躲在大軍後頭掏耳朵,假裝啥都沒聽見啥都沒看見。
至於一萬龍象軍分兵三路犯了兵法忌諱,王靈寶還真不當一回事。龍象軍不顧流州大局的這頂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說三千龍象軍會在八千羌騎手上吃虧,王靈寶第一個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當尿壺給人用。
王靈寶當時看見那位刺史大人氣得不輕,若不是實在打不過主帥,估計刺史大人肯定要動手打人了。那個似乎很受王爺器重的讀書人倒是瞧不出什麼明顯的表情。
王靈寶其實心知肚明,回到青蒼城後,龍象軍違反軍令的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傳到懷陽關都護府,屆時就算有龍象軍統帥頂著,他王靈寶身為副將也吃不了兜著走。不過這算個啥?
十多年了,真正意義上的涼莽大戰終於等到了,娘兒們大肚皮生個娃兒也不過是懷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這些糙爺們兒可是苦等了十幾年啊!這第一場仗,他王靈寶不打頭陣,第一個就對不起自己!至於身前那位年紀輕輕的主帥為何執意要打這股羌騎,王靈寶懶得管。
王靈寶長呼出一口氣,手腕一抖,抖落那顆礙事的頭顱,望向遠處。雙方間距不足兩裡地,王靈寶已經可以看到敵方騎軍開始加速了。
王靈寶喃喃道:“北涼有咱們守著呢,大將軍,放心走好。”
徐龍象緩緩抽出那柄北涼刀,日光照耀下,閃現出一片雪亮。
與此同時,三千龍象騎軍開始提矛!
兩支騎軍開始毫無花哨地對撞衝鋒。
地勢平坦寬闊,利於騎軍展開陣線,既然是個騎戰的絕佳地點,那麼就意味著這兒會是個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應該會很快。
羌騎是輕騎中的輕騎,一方面是因為窮得叮噹響,根本“重”不起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個個長臂如猿,膂力超群,這就使得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馬背上的神箭手。與北涼徐家有著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輕千夫長柯扼終於不再刻意壓制馬隊的衝鋒速度,大手一揮,以一方黑巾蒙上馬眼,胯下坐騎的步子驟然加快。若是有觀戰者於馬隊的側面望去,一定會被這些昂首戰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結實肌肉驚豔到。
戰士在衝鋒中蒙住馬眼的習慣在中原始終不曾流行開來,但在草原上是傳承數百年的舊俗。一開始這是為了保證戰馬在面對中原步軍的拒馬方陣的時候無所畏懼,同時也是刻意讓戰馬“受驚”。在騎軍與騎軍的轉瞬即逝的兇悍對撞前,騎兵狠命鞭撻,能夠促使戰馬爆發出更大的腳力,用戰馬的速度來帶動騎兵衝鋒的穿透力。不過遍覽天下精銳騎軍,恐怕也就只有北涼鐵騎不屑使用此種“雕蟲小技”,這歸功於在北涼每一匹軍馬由生轉熟的過程中,各大馬場傾注了無數心血,當然,還有不計其數的銀子。北涼每一匹最終踏上大型戰場的熟馬背後,都會有一匹甚至數匹戰馬死在之前。
戰場上,只有一千六百餘羌騎發出的震天嘶吼聲。
兩相對比,同為輕騎的三千龍象軍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尤為古怪——廝殺之前集體沉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於他們簡直就是拿輕騎當重騎使喚的亡命之徒。
龍象輕騎在提矛加速衝鋒之後直奔對方,甚至放棄了一波弩箭潑灑敵軍騎陣的殺傷力!
北涼鐵騎善戰,且敢死戰!
中原用兵歷來擅長騎、步結合,步軍居中,騎軍位於兩翼。後者並不用於正面陷陣,除了受限於騎弓勁力遜於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外,更主要的還是騎軍本身最大的優勢便是強大的機動性。
在春秋的一長串經典戰役中,這種無可爭議的戰爭定式被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只要是能被冠以名將頭銜的將領,哪怕是步軍統帥,給他一支數千人規模的騎軍,一樣能夠指揮得有章有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久病成醫了。
當時飽受戰火薰陶的那一大群離陽高層武將,不會用騎或者說不會破騎,那麼出門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這種騎步結合的戰術,一旦挪到了補給困難的地方,難免水土不服。當今天子登基之後在主動對北莽發起的那幾場大戰中就吃足了苦頭。許多初期看似形勢大好的局面,往往被一些發生在主戰場外的戰事給毀掉了。以北莽拓跋菩薩和董卓先後兩代北莽著名將領為例,這兩位的成名之戰,都是靠著輕騎動輒長達千里的長途奔襲,一口氣繞到離陽大軍的後方,直接搗爛一條甚至數條主幹補給線。離陽朝廷那些名將尤其是騎將對此大為懊惱,可是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出現一位能脫離步軍的配合,去跟北莽騎軍硬碰硬的天才將領。即便如此,騎軍必須割裂出去獨當一面的苗頭以及隨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還是出現了。被趙毅招徠遠去廣陵江畔的盧升象和一直無緣塞外征戰的許拱就各有兵書出爐,只可惜秘不傳世,但是在軍方內部有口皆碑。徐驍便對那位出自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十分欣賞,認為此人的風頭本該可以蓋過“獨領東南風騷”的盧升象。不過當年那幫離陽高層大人物都心底有數,若是當時給陳芝豹和褚祿山機會,那麼這兩人無疑會在北莽這座嶄新的戰場上一躍成為不亞於春秋四大名將的煊赫人物。不過當時的新天子就算出於私心,願意給陳芝豹施展手腳的機會,那一大幫子“開國”元老也不願意徐家後繼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戰中,北涼鐵騎也誕生了一整套針對性極強的成熟戰術。比如北莽騎軍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為驚人的銳士,尋常騎弓八十步外便難破甲,兩軍對撞,北涼鐵騎在陳芝豹的影響下,變態到了直接拋棄弓弩對射這個過程,憑藉甲胄占優,任由莽騎拋出攢射,己方只管埋頭衝鋒。因此陳芝豹曾經有一個讓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論斷:在兵力大致相當甚至己方處於微小劣勢的前提下,北莽騎軍的命只能活四十步!
外人畢竟無法親眼見證這一幕,始終持有強烈的懷疑態度。
但無法否認的是,萬人以上純粹騎軍與騎軍捉對廝殺的珍貴經驗,整個離陽王朝恐怕就只有得天獨厚的北涼邊軍有了。別看趙室朝廷在西北邊事上像是瞎子,可每次一有風吹草動,上任金縷織造局的李息烽就會不厭其煩地悄悄傳遞密折送往京城。這些摺子上的內容,廣陵王趙毅和燕剌王趙炳不知欠了多少人情、疏通了多少關係才成功買走,以供諸多幕僚謀士翻來覆去地琢磨。
與此同時,離陽朝廷這邊也未坐以待斃,乾脆把北莽連同北涼一起視為假想敵,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戰馬的鐵蹄。從春秋硝煙中脫穎而出的中原頂尖將領畢竟不是酒囊飯袋,研究多年頗有成效,步軍結陣拒馬的兵種分配和武器搭檔都可謂登峰造極。在永徽之春的科舉考試中,甚至就有相關考題。這導致答卷中出現了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雖然大多數被認為是書生意氣的無稽之談,但這之中,有一個論點在沉寂數年後突然熠熠生輝,那就是以極端對抗極端。那位在當時的科舉中名落孫山的考生提出傾斜財力物力全力發展那堪稱畸形的重騎,力爭跨過萬人門檻,便是砸鍋賣鐵,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數支重騎,擱置在距離邊關不遠的重鎮。他的那份答卷當時在離陽朝廷仿佛泥牛入海,可事實上,幾乎同時,北莽王庭開始瘋狂地用銀子去堆重騎——直到多年後,離陽朝堂才後知後覺地認識到這一點,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國姓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耶律重騎和慕容重騎!雖然人數才堪堪觸及一萬門檻,但再是門外漢的文官也知道,養這兩支重騎,那就等於在國家身上割肉放血去餵養它們。因為重騎真正耗費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在養兵。後知後覺的離陽皇室迫於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顧廬和東線邊軍的輿論壓力,這才硬著頭皮跟在北莽屁股後頭打造出了朵顏鐵騎和雁門重騎。前者不足八千騎,後者的數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於當年那名赴京趕考的書生為何會莫名其妙死于一條無名巷弄,誰在乎?
不過,凡是知曉這樁秘事的人,應該都會為之感慨,一個寂寂無名的江南書生筆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會影響到大漠邊塞兩百萬甲士的生死。
敵我相距快到八十步時,頭排戰線鋪開如一線洶湧潮水的羌騎嫺熟地彎弓射箭。
快速衝鋒中馬背的劇烈顛簸,敵方騎兵的人馬披甲,以及急促接觸戰中的換射時間不足,都是決定騎射只能是錦上添花的因素。
北莽正規邊軍的槍矛配置還算不錯,不說董卓的那支董家軍,便是那些大將軍和持節令的嫡系親軍,也完全達到了離陽精銳邊軍的水準。只不過這支羌騎就要寒磣許多,倒不是北莽吝嗇到不願意掏出萬余支精製槍矛,而是就算送槍矛給有一套熟稔戰術的羌騎,也只會是畫蛇添足,而絕對不是雪中送炭。戰馬的調教就已經讓人頭疼,何況是騎兵馬戰實力的培養?戰刀槍矛的輕重長短與騎兵手臂體力的關係,需要多少場廝殺,付出多少條人命,才能提煉出一個最佳答案?槍刺敵騎的精確區域,戰刀劈砍的最優角度,甲胄披掛的合適重量,都因人而異,都是大學問,所以所有羌騎如果把主戰兵器突然換成太過奢侈又太過陌生的槍矛,以至於拖累了羌騎一貫的轉移速度,那麼這支羌騎一旦到了流州,要麼運氣好,沒碰上龍象軍,只當是歡歡喜喜遊歷了一次,要麼運氣不好如當下,萬夫長金乘想都不用想,掉頭就跑吧,爭取把那些槍矛賣掉換成一筆跑路錢。
那些背井離鄉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為北莽捎去了許多秘傳的高超鑄造技藝,可是北莽嚴重缺鐵,讓許多南朝匠人成了為無米之炊的苦命巧婦。
陳芝豹曾言:“槍矛不足的北蠻子不過是一群馬背上的步卒而已!”
如果說擅長兵種搭配的西楚“兵聖”葉白夔,將大型戰爭的殘酷程度一步步推到了一個高峰,那麼陳芝豹就是將龐大的戰爭分割到了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後者不但記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對他們的個人性格和帶兵風格,以及他們正常情況下的綜合戰力和突發狀況中的戰爭潛力都了如指掌。
“古代軍事大家喜歡以‘瞬息萬變’形容戰事難以預料。陳芝豹則早已將那‘萬變’爛熟於心,是當之無愧的大秦以來用兵第一人,遠超先賢與同輩。”
這種聽上去爛大街的溢美之詞,隨便拎出個讀過幾本兵書又仰慕“白衣兵聖”風采的江南士子,都說得出來。可事實上,說這話的人是公認棋局上官子無敵的曹青衣——曹長卿。
流州不聞號角嗚咽,不聞戰鼓喧天,就這麼在一場急促的接觸戰中悄然死人了。
羌騎的兩輪遠射取得了情理之中的建功,只是戰功的大小卻出乎羌騎的意料。
當一支箭矢準確地釘入一名龍象輕騎的面部後,這名騎兵的頭顱頓時被勢大力沉的箭矢往後扯出一個幅度,然後他就墜馬而亡了。無主的戰馬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前沖。許多羌騎為之發出一陣歡呼聲。
一支羌族箭矢的箭頭在一名龍象輕騎的胸甲上敲出一串火星,卻沒能刺透,可是這名北涼邊軍士卒的運氣實在糟糕,戰馬被另外一支力道極沉的羽箭射中了鐵甲間隙的脖子。馬匹嘶鳴一聲,馬身微微傾斜,士卒頹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個打滾卸去衝勁後的輕騎迅速站起身,先前提矛的那條胳膊已經折斷,但在沒了長矛後,迅速抽出了腰間的涼刀,直面那些只差二十幾步就會撞到自己的羌騎,開始在直線路徑上大步向前奔跑!
柯扼體會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不只是因為這兩輪密集的箭雨只帶給龍象輕騎不足百人的傷亡,更因為這些敵騎哪怕明明可以用長槍撥開迎面而來的箭矢,也沒有一騎做出這種有損於長槍衝撞力的動作!
一騎都沒有!
兩軍突騎出,敵我死難分。
莽撞冒失的年輕千夫長給他和本族二十年艱難積攢下來的一千六百騎帶來了滅頂之災。
羌騎見機不妙,那條面對面的一線潮鋒線主動迅速向左側斜著拉伸而去,希冀著憑藉羌騎的速度進行規避,以縮小正面戰場的損耗。
可是龍象輕騎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應對,整體向右殺去,炸雷般的馬蹄聲在變更中絲毫不減!
大戰線上的急速變化分攤到敵對的每兩騎的位置上,其實並不多。
龍象軍和羌騎相互嵌入對方戰陣!
眨眼工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騎被一槍破甲刺穿身軀!這些羌族健兒尚未完全脫離馬背就已死絕!其中更有數十羌騎的屍體竟直接被龍象鐵槍挑掛到了空中。
在那象徵生死的一線之上,盡是羌騎傷亡帶來的鮮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運兒躲過頭排龍象輕騎的長槍突殺,但是很快就被後邊的長槍在身上刺出一個窟窿。一些更幸運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騎,即便在第二排龍象輕騎的長槍下活下來,也被第三排的輕騎瞬間突殺。
有一位羌騎的肩頭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龍象輕騎刺透,一個搖晃,還來不及慶倖,第三杆鐵槍就鑽入了他的脖子。屍體向後仰倒,在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離,最終墜在沙地上。
龍象軍副將王靈寶更是一槍直接穿出了“三顆糖葫蘆”。
這場衝鋒,龍象輕騎如重錘鑿穿紗窗紙一般輕鬆。
疤臉兒王靈寶手腕輕輕一抖,讓那三具羌騎身軀滑出鐵槍,沒有轉頭觀察戰場,對地上的屍體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策馬向前奔殺。
他們距第二支羌騎軍也不遠了。
王靈寶身後滿地的羌騎屍體,滿是血。
許多羌騎戰馬在主人戰死墜馬後,又奔出去一小段距離,才緩緩停下。
三百多受傷落馬的龍象軍騎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絕的羌騎。
一些羌騎說著龍象輕騎聽不懂的語言,應該是在求饒,可沒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將軍當初率領百騎出遼東起,四十年來徐家鐵騎就沒有收留俘虜的習慣。
一千六百羌騎鋒線,除去最兩端的四十多騎,其餘羌騎僅在三千龍象輕騎的一次衝殺下,就全死了。
為了報仇雪恨也為了建功立業而闖入流州的年輕千夫長,在射殺一人刺殺兩人後也死了。
一方殺得十分幹脆利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帶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艱難積攢下來的一千六百騎去給金乘未來在北莽朝堂上的飛黃騰達鋪路。
這個在北莽邊境草原上習慣了享受勝利的羌族健兒牢記著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卻忘了自己要復仇的仇家是怎樣的存在。離開那個說到底其實只能算是異鄉的家鄉前,他聽說過龍象騎軍在去年殺穿了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樣從許多南朝人嘴中聽說過那只是因為姑塞幾大軍鎮守將疏忽大意,還聽有人講只要董卓或者隨便哪位大將軍的兵馬出動,那些深入腹地的龍象軍絕對會一個都回不去,北莽邊軍會將那些割下的頭顱紛紛丟在兩國的邊境線上。
柯扼是來復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個還在草原上等父親回家的幼子只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繼續報仇了。
對羌人來說,近百年來的流亡歷史就是不斷從一個異鄉走到另一個異鄉。
他躺在血泊中,頭頂的陽光刺眼。然後他發現頭頂出現了一片陰影,那是個雙肩因為受傷而一高一低的龍象輕騎。柯扼垂死掙扎,試圖抬起手臂上綁縛的那柄戰刀。那名都尉裝束的輕騎似乎發現了柯扼的徒勞反抗,皺了皺眉,一刀砍下了這名羌騎青年的腦袋,略微想了想後,又剁下了那具屍體的右手。然後都尉和許多尚可一戰的龍象輕騎如出一轍,清理完戰場後,找到合適的戰馬,翻身上馬,再度展開衝鋒。
在中原那邊許多富饒的地方,不管誰殺誰,大多充斥著“柔腸百轉”的陰謀詭計,便是幫派與幫派之間的死鬥,說不定也存在著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陰謀家的暗中慫恿。說到底,在那裡殺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但是,在接下來的涼莽邊境上,死人會很簡單,而且和弩箭、鐵蹄的速度一樣快。
殺穿一千六百自尋死路的羌騎隊伍後,在王靈寶和兩名校尉的帶領下,龍象輕騎戰馬的步子開始依照規律放慢和加速。如此一來,戰馬可以充分發揮第二波衝勁,保證有效地追殺。這就是沙場名將和庸將無形中的差異。戰爭,尤其是一場局部戰役,當然需要萬人敵千人敵,但是更需要王靈寶這些熟諳戰場規矩的將領。少了前者,仗打得會更辛苦,但少了後者,只有潰敗。
大半裡外,萬夫長金乘雖然完全傻眼了,但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場經驗的中年羌騎沒有任何呆滯,二話不說就帶領羌騎繞弧撤退。他之所以不是停馬後轉身逃亡,是因為那支戰力損耗可以忽略不計的龍象輕騎根本不允許他們浪費這一點點時間。
王靈寶在心中計算了一下雙方的距離和戰馬奔速,一夾馬腹,想要去徐龍象身邊說出心中想法。可這位龍象軍的少年統帥已經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北涼邊軍人人皆知的簡單手勢。
快騎阻截!
在先前的衝殺中並未展現太多誇張戰力的徐龍象只是用那柄戰刀砍死了三名羌騎,都是一刀剁掉腦袋罷了。當看到主帥高高躍起,棄馬不用,而是開始拖刀奔跑後,王靈寶有些哭笑不得:咱們這位主帥啊,真是讓人無奈。
在徐龍象做出那個手勢後,他身後原本始終在刻意保持隊伍齊整的龍象騎軍終於有了變化:戰馬更具爆發力的四百多騎瞬間就沖出了大軍隊伍。這些精騎果斷跟隨那位心目中的戰神主帥,去截殺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騎大軍。
豪閥世族講究國可滅,一家一姓的薪火傳承不能滅,但是對一支軍隊來說,由無數先烈支撐起的脊樑更加不能斷!北涼鐵騎的脊樑寧碎不斷。至於北莽有沒有粉碎這根脊樑的本事,那可就要看相互絞殺之後誰才是那個倖存者了。
在徐龍象越來越快的奔跑途中,一頭巨型黑虎躥到了他身側。然後黑衣少年身後的四百快騎和更靠後的兩千多龍象輕騎就看到了古怪至極的一幕:徐龍象一個不減速的彎腰,雙手扯住那頭黑虎的兩條腿,身體一旋,就這麼把黑虎砸向了那羌騎大軍的中央地帶!巨大黑虎轟然墜地,繼而不斷翻滾,在大地上揚起無數塵土,製造了無數爛泥似的屍體,讓大量羌騎人仰馬翻。疤臉兒王靈寶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被砸中的那些傢伙肯定會很疼。
當前方四百快騎即將追上羌騎大軍尾巴的時候,隊伍後頭的王靈寶瞥了眼先前那個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爛如泥的屍體上開出了一朵朵碩大的血花。
第三章 西京城有缸養龍 勤勉房君臣奏對
祥符元年。初冬。
臨近涼州城,一位衣衫單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舊的少年僧人結伴而行。
“笨南北,這都快到涼州了,我咋越來越緊張了?差不多有頭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給我爹寫的情書那麼緊張!”
“近鄉情怯唄。反正徐鳳年的家也算你的半個家了。”
“一個和尚說‘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爺打個噴嚏淹死你?”
“師父還有師娘呢,也沒見師父怕颳風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說咱這趟也沒半枚銅錢去買漂亮的胭脂水粉,他會不會覺得我女大十八變,越長越難看?”
“哪能啊!”
“這可是你保證的,如果到時候不是這樣,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彌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個問題,你們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們佛家’?我當年是被師父撿到後帶上山的,還是師娘幫我剃的頭髮,師娘說我當時哭得稀裡嘩啦的。你瞧瞧,我那會兒才多大,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為什麼佛門都說‘心無所住皆般若’?那麼那些菩薩大發宏願,算不算執念的一種?若是的話,怎麼還有有望成佛啊?”
“這個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後燒出了舍利再來回答你?”
“你以前就這麼跟那些大小光頭講法的?難怪老方丈總喜歡拖欠銅錢。娘讓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壞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棄你說法講經一塌糊塗。”
“……”
“咦?笨南北,你怎麼哭了?你有點兒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時哭,笑時笑,吃時吃,睡時睡,念時念,木魚響起時我即佛,這是師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這麼笨,連佛法都悟不透徹,萬一連你都成了佛,以後誰還願意信佛啊!”
“嘿……”
“對了,笨南北,說到木魚,怎麼沒見我爹讓你敲過?”
“我們家也沒有啊。”
“也對。不過咱們的那個小氣鬼鄰居——慧能大光頭倒是藏了個賊名貴的木魚,聽我娘說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勁一敲,數十裡外都聽得到。你說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有次師娘要下山買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師父手頭沒余錢,師父就拉我跑出去躲師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頭喝酒。慧能方丈喝著喝著就喝高興了,坐地上捧著那木魚拍了大半個晚上。我當時就站在門外給他們望風,也沒覺得木魚聲有多響啊,就那麼回事。其實啊,師娘是惦念那木魚值錢哩!有一回師娘看我洗衣服的時候說漏嘴了,說將來一定要把這木魚順回家,然後給你當嫁妝,氣派!”
“我的娘咧……難怪前些年我娘每次見著慧能大光頭,就問他多大年紀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腳小鎮上轉悠,從不行走江湖,否則哪個少俠高人樂意搭理她?”
“反正有師父緊著師娘,師娘也不樂意往江湖裡湊。再說了,師娘總講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母老虎,就是只有皮囊沒有腦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個太安城,滿大街盡是些沒羞沒臊不正經的女子,一直就是師父的禁地,師娘哪裡放心師父?要不然師父這趟去京城師娘也不會跟著,是吧?”
“吳南北!信不信我告訴我娘去?!”
“阿彌陀佛……師父,難怪你每次被師娘訓斥都不還口,說多錯多,徒增口業與煩惱,我有點兒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說什麼呢?”
道路上,少女鼓起腮幫,一邊走一邊握緊雙拳做敲木魚狀。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喲——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湧入,才逐漸有了幽深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風濃郁的黑瓦白牆,有了耕讀世家的私人藏書樓,有了陌生的琅琅讀書聲,有了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了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最後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了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濟濟,鸞翔鳳集。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餘年的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兒長成了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在這條比往日略顯冷清的禦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這位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的年齡可以比擬的。
披一件舊狐裘子的老嫗身邊跟著一名年邁儒士,更後邊跟著一名佩劍的中年劍客和一位五十來歲的魁梧男人,那二人並肩而行。
老嫗突然輕聲笑道:“聽說咱們的軍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沒能打起來。”
青衫老者嗯了一聲。
老婦人感慨道:“牆內開花牆外香嗎?為何朕很欣賞的兩個人都要前往離陽?一個敢單槍匹馬殺到帝京城牆腳下與朕對望,另一個,一人即是一座宗門。朕如果沒有記錯,這個只有一人的宗門,名次還要在公主墳和你們棋劍樂府之上吧?他們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說也罷。”
棋劍樂府在最巔峰時坐擁四大高手,雖然躋身武評的黃寶珠或者說魔頭洛陽已經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鐵騎共主,“劍氣近”和銅人祖師也是北莽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
世間誰敢小覷棋劍樂府?
窮酸老儒模樣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老婦人轉頭望向那個佩劍的中年人:“黃青,與那人對敵可有勝算?”
她不是問幾分勝算,而是“可有勝算”!
被問之人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雖不讓人驚喜,但好歹也不至於讓老嫗大失所望。
黃青,本名孫少朴,棋劍樂府詞牌名“劍氣近”,也是洪敬岩的師父。因為憤懣于離陽王朝大肆嘲諷北莽劍林青黃不接,甚至有人揚言整個北莽江湖無一人可談劍道,他便改名黃青。
能讓“劍氣近”擔當扈從的老婦人身份顯而易見。
這頭日漸遲暮的雌鷹飛翔在比大草原所有雄鷹更高的天空中已經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宮城,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的引領下,最終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靜的閣樓。
樓內有一口不明材質的灰黑色陰刻螭龍缸,缸不過半人高,但是尤為寬大,霸佔了閣樓大廳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眯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這口大缸名“蜇眠”,直到她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眠於缸底。一眼望去,有無蛟龍看不出,但視線中那幅畫面已經足夠詭譎:無風無浪,水面明明靜止,卻處處不平,若是仔細辨認,依稀可見缸內有許多不同色彩的小鯉懸停水中不遊弋。
慕容女帝抬起頭環視一周,除了身邊的太平令,屋內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內地位僅次於國師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隱秘卻最擅風角鳥占的練氣士第一人,還有祖輩世代為北莽皇室推演讖緯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燭。這九個深居此地數十年的真正隱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黃宋濮也沒能都見一面,至於其他南朝權貴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內有這麼一座奇怪的閣樓,有這麼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這麼多奇人異士。
慕容女帝輕聲問道:“那個說自己身體有恙暫不朝會的離陽天子趙惇,如今身在何處?”
滿頭鶴髮卻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著一根纖細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長竿,在距離水面兩尺高的某個地方輕輕畫了一個小圓。百歲高齡的道德宗老神仙連嗓音也與孩童無異,清脆地說道:“以位置推斷,趙惇確實如朱魍諜報所言,已經秘密巡視兩遼了。”
慕容女帝手指輕輕敲擊缸沿,譏笑道:“才知天命的歲數,就要死在朕這麼個老婦人前頭,還真是可憐。”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敢搭話。
她又問道:“除了象徵陳芝豹的那條小東西突然生出了龍爪,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情況?”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點了點比先前偏南幾分的地方:“張巨鹿的那一尾在缸內下墜了四尺,即將沉底。”
老婦人哈哈大笑:“好一個離陽王朝自殺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點的位置,不出意外就是太安城了。
這位在麒麟真人飛升之後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無表情,移動竹竿,在西北方位點了一下:“徐鳳年依舊在懷陽關一帶逗留。”
突然,有一尾長不及兩寸的小黑鯉躍出水面,然後不是墜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位置。
慕容女帝皺眉道:“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氣的語音不急不緩地說道:“是徐龍象。有些不曾進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負氣運的武人,除非氣機外泄太過厲害,否則哪怕在缸內佔據一席之地,方位也會模糊不清。那些善於斂氣的練氣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洩露天機,就再難逃法網恢恢了。至於那些接近陸地神仙的人物,他們的本命魚甚至會擾亂缸中水。”
“比如?”
“武當掌教李玉斧。此人曾引發天機震動,導致缸水外溢。”
“還有嗎?”
“有。黃龍士,澹台平靜,謝飛魚。原本線索最模糊的三人陸續有了徵兆。”
“那曹長卿?”
“既然成了儒家聖人,自然就已跳出缸。”
一問一答到這裡,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柳珪大軍主力已經跟龍象軍碰上了?”
南溟真人猶豫了一下,搖頭說道:“不對。應該是徐龍象去了青蒼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騎。”
老婦人的神色陰晴不定,但很快就舒展開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靜地道:“既然露出了破綻,那麼可以讓黃青和銅人去刺殺徐龍象。這樣的機會以後很難再有。”
老婦人拇指微微用力地按在缸沿上,問道:“趕得上?”
作為北莽帝師的老儒生笑道:“儘量讓他們往那邊趕,之後就看雙方運氣的好壞了。”
老婦人笑道:“那就試試看。”
這位太平令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屋子,去跟“劍氣近”黃青面授機宜。
老婦人自問自答:“如果成了,那雙方鉤心鬥角這麼多回合的流州還能有仗打嗎?”
“沒啦!”
嘉德殿設有勤勉房,有別於國子監,以供離陽趙廷宗室子弟求學。因正統一脈的皇子成年後,除東宮太子外,皆須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內多是在京郡王的子女,少數因功封侯的公卿後代也可以進入這個被譽為“小禦書房”的地方,這些公卿也莫不視之為家族殊榮。勤勉房設少傅、少保兩職總領學政,此外還有二十余位地位超然的授讀師父分別授教儒家經典,以及各自被皇帝欽點為某位皇子皇孫的單獨恩師——無一不是王朝當代文豪大儒,偶有學問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黃門入內講學。
這群龍子龍孫與勳貴子弟於沖齡之歲進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動學五個時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無間,讀書不輟。這項傳統,自先帝起至當今天子,二十年來不可撼動。而且勤勉房規矩煩冗,極其嚴苛,入學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論身份,路遇授讀師父務必作揖行禮,犯錯輕則挨“竹罰”,重則將來獲封爵位被貶一級。當年馬上得天下的先帝親筆題寫匾額“尊師重道”以儆後人,當今天子書寫的楹聯“立身至誠,求學明理”懸掛兩側,除去那名來歷模糊的皇子趙楷,包括太子趙篆、大皇子趙武在內的所有學子,都曾在勤勉房度過漫長的光陰。
若說京城黃門郎地位超然,是日後有望封侯拜相的龍門之鯉,那麼勤勉房講學師父更是當之無愧的清流砥柱,已是即將成龍之蛟,有“准帝師”的美譽。至於少保、少傅兩職,歷來都是一實職一虛職。宋家兩夫子稱霸文壇三十載,對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馬戎是先帝與當今天子的兩朝恩師,在京城以外名聲不顯,可是四年前馬戎病逝時,皇帝陛下攜皇后親自前往馬府靈堂披麻戴孝,為其守靈一夜。
馬戎死後,少傅、少保兩職都空懸至今。太安城勳貴都認為新入京的齊陽龍會暫時擔任少保,將其當成一個承前啟後的過渡位置,然後他一舉成為離陽王朝的官員領袖。這個資歷、清譽都不夠格的“年輕人”很突兀地闖入所有人的眼簾,將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號的尾巴上考取過進士,但遠沒有前三那般矚目,進入過翰林院擔任過黃門郎,一樣不溫不火,直到成為禁中禦書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的大人物多了幾眼打量,但也僅限於此。隨後此人悄然晉升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和老上司“儲相”殷茂春,直到陸續參與了京察與地方大評——兩樁足以決定離陽四品以上大員官帽子有無的大事,這個在廟堂上可算年輕人的書生才真正讓人感到驚豔咋舌。
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評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氣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這才三個月的時間而已。很快他就被調回京城,否則朝野上下都堅信此人會死在南下途中。以至當他破格成為勤勉房少保後,大多數人有些麻木了:此人在官場的升遷路線委實太過隱蔽,完全就沒有給人燒冷灶的機會,到頭來只知道他前些年娶了個寂寂無名的郡主,是個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親國戚,在朝堂上素來不摻和黨爭,與文武官員都不親近,與宮中宦官更是從無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沒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處刨根問底,得知真相後越發如墜雲霧:此人竟是北涼人士?原本朝廷出了一個飛黃騰達的晉三郎就已經很讓人吃驚了,不料此子聲勢有過之而無不及。須知晉蘭亭的進身之階可稱不上怎麼光彩,據說先是靠著一封老涼王的引薦信躋身京城官場,後來又是以蘭亭熟宣這種雅玩擠入公門。而作為國子監右祭酒同鄉的此人,身世清白,進階之路也走得坦蕩乾淨,哪怕娶了位郡主,這些年也從未傳出半點兒夫憑妻貴的閒言閒語。而且這些年在京城所處的幾個位置,不論是短暫的翰林院黃門郎,或是最長久的東宮侍講,還是更為短暫的起居郎,他始終都算是個相當靠近帝王家的讀書人,恐怕就算滿大街喊自己是北涼死間,也沒誰願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於北涼寒門的讀書人,陳望。當然如今京城上下都應該敬稱他一聲“陳少保”了。
不過卯時三刻,天色猶昏暗,今日勤勉房便已是書聲琅琅。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體上六歲至九歲在下房,十歲至十五歲在中房,十五歲以上就讀上房,其中女子按年齡劃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業師父的承認,方可退學。
今日正值儒家日,三房內各有一位長者在引讀儒家張聖人的經典,難易程度自然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著一位身著紫袍系御賜羊脂玉帶的“年輕士子”,看著那些搖頭晃腦使勁誦讀經書的幼齡稚童。按著先帝立下的規矩,在房內都不許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時房內只有在師父講案底下擺有一隻小銅皮火爐,那些絕大多數生下來就與國同姓的孩子跟貧家子弟就學私塾並無兩樣,大多臉頰凍得通紅,手腳蜷縮,趁著師父讀書的間隙,趕緊低頭呵一口熱氣在被凍得僵硬的十指上。
屋外,除了這名衣著特殊並且在一般人眼中頗為陌生的讀書人外,還有一位得以披大紅蟒袍的宮中老太監小心翼翼地站著。上了年紀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沒有注意到那位讀書人的到來。這也難怪,說是得盯著勤勉房以防不測,可老宦官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換了七八件了,十多年下來,宮中本就戒備森嚴,哪有什麼不測?不管成年後從這裡走出去在外頭行事如何跋扈,趙室子弟求學之時,哪次不是他這般畢恭畢敬地站著,他們則乖乖坐在那裡念書背書?饒是趙武和趙風雅這樣出了名的皇子公主,進了勤勉房坐下後,那也都是夾起尾巴做人的。
老太監看了眼屋外,院子裡入冬後倒是在枝頭多掛了一盞大紅燈籠。他悄悄歎了口氣,聽說外頭不太平啊,廣陵道上那些餘孽賊子不知從哪兒找了個姓姜的小丫頭說複國就複國了,害得宮內好些當年從西楚皇宮裡逃出來的老傢伙時下都膽戰心驚,得閒時連幾口小酒都不敢喝了,說是怕被人誤認為心有積鬱借酒消愁。好像西邊那些大小蠻子也不消停,大蠻子北莽要鬧,小蠻子北涼也跟著鬧。他這輩子也算見過些風雨了,可就是整不明白,這些傢伙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個什麼勁?甚至連那位首輔大人也鬼迷心竅了。你說你“碧眼兒”年紀還沒我這麼個宦官大,官卻已經做到那麼大了,怎的還不知足?這不明擺著是自尋死路嗎?老太監沒來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噓,心想:首輔大人哪,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沒了,明年春就又有了。
這時候院外出現了一個躡手躡腳的矮小身影,貓腰小跑進來,結果一看到門神似的老太監,立馬膽戰心驚。老人只敢在心中笑了笑。這小傢伙是豐郡王的孫子,雖然不是長房長孫,卻也很受寵溺,不過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個受氣包,畢竟豐郡王的頭銜在宮外挺能嚇唬人,可在這裡邊還真沒誰當回事,加上小傢伙身體孱弱,性子又軟,成天被欺負得都不敢回家跟長輩訴苦,便是換上了雙喜慶的新靴子,也會被那幫淘氣蛋子立馬踩成舊的。老太監都見過好幾回這娃兒躲在院牆根下哭花臉了。看著孩子那病態蒼白的小臉龐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聲的可憐模樣,年邁的太監雖說有些心疼,但先帝爺定下的規矩,他一個閹人哪敢違背?孩子遲到一次竹罰,兩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無爵可降,直接被驅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個無法無天的老親王獨苗嫡長孫直接被貶成了庶人,要曉得那個親王與先帝爺是同胞親兄弟,更是當今天子的親叔叔!
老太監攔下那滿頭汗水的豐郡王之孫,冷著臉說道:“若是咱家沒記錯,這可是你第二次遲到了。你先進去吧,咱家會錄下的,回頭轉交給宗人府。”
那孩子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劉爺爺,我真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我得了風寒……”
老太監揮揮手,根本不願意聽這孩子辯解。帝王家事無大小,這是宮中前輩用無數血淋淋的事實教會晚輩的道理,他不過是一個奴才,何必自尋煩惱?
就在此時,老太監才察覺身邊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驚之餘,回神後正要行禮,那人笑著搖了搖頭。已是宮中大太監的老人便只能深深地彎下腰。那個紫袍玉帶的讀書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個不敢哭出聲的孩子的冰涼小手,略微用力,才掰開他的五指,發現掌心已有血絲了。讀書人看了眼這個淚眼模糊的孩子,溫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也沒有說話,牽起他另外一隻手跨過下房門檻。屋內講讀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壇名宿,瞥了眼讀書人那袍子,又看了眼那遲到的幼童,面露不悅。但這位文壇大佬再遠離官場是非,也還是有些忌憚那件紫袍的,於是停止了誦讀,伸手從書案上拿起一根竹鞭,板著臉對那孩子說道:“趙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上前去領罰,不過而立之年的讀書人溫聲說道:“韓講讀,趙曆晚到非頑劣,而是得了風寒。小小年紀,便是咳血也堅持入房就讀,終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邊的降爵不可免,可這竹罰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學究冷哼一聲:“免去竹罰?成何體統?!”
讀書人還是笑意淡淡,說道:“法理不外乎人情。”
老學究斜眼瞥了一下這位“後來者遙遙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連齊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師出何處?”
註定已是祥符年間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陳望平靜地說道:“晚輩自學,並無師門。只是陳望竊以為,天下的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張聖人說得,帝王公卿說得,販夫走卒也說得。”
那位韓大人則嗤笑道:“那韓某可就要多問一句了,這誰都能說出口的道理,又有誰能自證其道理?”
陳望輕聲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惻隱,兩不相誤。人非草木,孰能無過無情;人非禽獸,豈能沒了惻隱之心?”
韓大人臉色鐵青,緊握那根不知打過多少龍子龍孫手心的竹鞭。別人趨炎附勢,會敬你怕你陳望陳少保幾分,我韓玉生可不把你這北涼蠻子當回事!
老學究正要動怒,猛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明黃蟒袍的尊貴稀客,趕緊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學的孩子也紛紛起身行禮,一時間“參見太子殿下”的喊聲此起彼伏。
趙篆哈哈笑道:“叨擾韓講讀授業了,罪過罪過。有一事須與韓講讀說明,趙曆這小侄兒趕來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噓寒問暖了半天才耽誤了時辰,宗人府那邊我會親自去知會一聲。至於這竹罰嘛,韓講讀若是怕壞了規矩,我來替小曆兒受罰。再者,這孩子受寒不輕,我還要跟韓講讀告個假。讀書是要緊,可身子骨畢竟更是頭等大事。咱們讀書讀書,讀死書無所謂,讀書嘛,終歸是開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萬一讀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韓玉生趕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馬求情,韓玉生哪裡還敢斤斤計較?他也沒覺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覺得張聖人在世,也會像自己這般行事。
嗯,陳少保先前不是說過?法理不外乎人情嘛。
趙篆揉了揉趙曆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了句“以後別忘了多去找你嬸嬸討糖吃”,然後讓那老太監領著趙曆去找御醫。趙篆與陳望走在幽暗的小徑上,沉默片刻後出聲打趣道:“陳望,看上去你這個少保當得不順心啊。”
陳望一笑置之。
趙篆停下腳步,看著這個傢伙,很認真地問道:“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你跟咱們那位‘鐵骨錚錚’的晉三郎可都是北涼人士,怎麼就這麼不一樣呢?”
陳望猶豫了一下,搖頭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異,想來我陳望用柴火在雪地裡練字的時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麼研製上等的宣紙了。”
趙篆無奈地道:“你這性子,誰敢讓你外放做個地方官。”
這個“誰”顯然不會是泛指,而是專指他這個照理說甚至可以監國的太子殿下。
陳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撐死了就做個下縣縣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會戴不穩。”
趙篆拍了拍他的肩頭:“當我傻啊,會捨得大材小用?”
陳望沒有接話。
趙篆突然問道:“你怎麼評價首輔大人和齊祭酒?”
陳望沒有半點兒忌諱,直截了當地說道:“張巨鹿為人嚴苛而可畏,如炎炎夏日。齊陽龍為人溫和而可愛,如冬日暖陽。兩人無論治國才幹還是自身操守,都可謂幾近聖人。能與他們同朝為官,是我陳望的榮幸。”
趙篆感歎道:“可惜一山難容二虎。”
趙篆很快就笑道:“戶部尚書王雄貴有可能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你對這個空出來的位置有沒有想法?這座小廟殷茂春是絕對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擔心跟他爭什麼。”
吏部尚書趙右齡、禮部尚書白虢、戶部尚書王雄貴,加上一個儲相殷茂春,曾經都是首輔張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門生,細算下來,如今淪落到只剩下一個公認“永徽四子”中才學最次的王雄貴還在堅持為那座張廬支撐門面。
聽上去似乎連王雄貴都要走了,還是去當那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廣陵道經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該明白了。
要殺飛虎,先斬羽翼!
陳望只是搖頭不說話。
趙篆嗯了一聲,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過急了,這不是在幫你,反而會害你成為眾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趙篆像是自言自語,“父皇悄然巡邊,就這麼拖著,耽擱朝會,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曾被馬戎評點為“器識端謹”的陳望並沒有說出那兩個字。
但是趙篆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經悄然炙熱。
監國。
趙篆收回視線後,就又是那個性情溫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他微笑道:“聽說元先生這趟遊歷大江南北身邊帶了個人。”
陳望問道:“可否說?”
趙篆略顯無奈地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說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難鳳凰不如雞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陳望疑惑地道:“宋恪禮不是在廣陵江北一個上縣做縣尉嗎?此人剿匪頗有建樹,只是這份不俗的政績被上頭刻意壓下了。”
趙篆深深地看了眼這位陳少保,然後笑得眼都眯成一線了,用手指點了點這個嘴巴堪稱密不透風的謹慎傢伙:“裝,繼續裝。別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謀劃,你陳望會抓不到重點?宋家頃刻間覆滅,明面上如何,檯面下又如何,廟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們其實大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見‘二楚’的真不多。首輔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兩個,接下來就算只剩下一個人,那也肯定有你陳望。”
陳望沒有承認什麼,但也沒有否認什麼。
趙篆小聲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經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隱相人選,就算後兩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麼看都應該成為下任首輔才對,沒料到最後給宋恪禮不聲不響地截和了去。”
陳望猶豫了一下,說道:“元先生選中了宋恪禮,但是首輔大人也做出了選擇。”
趙篆對此事是真的霧裡看花,十分好奇地說道:“肯定不是王雄貴,也不會是趙右齡,那能是誰?”
陳望平靜地道:“禮部尚書白虢。”
趙篆下意識地笑出聲,顯然不信這個荒謬的說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雖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場對他更是人人親近,我也相當欣賞這位放蕩不羈又極富才情的禮部尚書,可你要說張巨鹿經過十多年的千挑萬選,臨了選了當初放棄過一次的白虢擔任那座張廬的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陳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趙篆愣了一下,繼而捧腹大笑。陳望在他心中是個從來不會說笑的老夫子式人物,這句話真是讓他長大見識了。只是笑過之後,趙篆就開始沉思。
父皇為了給自己鋪路,用“嘔心瀝血”“機關算盡”來形容也不為過,其中讓父皇感到最頭疼和痛苦的無疑是輔弼鼎臣的“碧眼兒”。趙篆本身在承認首輔大人的功勞的同時,對張巨鹿這個人絕對全無好感。還不是太子殿下時的四皇子趙篆,就曾極為忌憚這位雖然權傾朝野卻無半點兒私欲的首輔大人。張巨鹿若只是位潛心做學問的儒家聖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壇擱在張聖人身側,很簡單。可張巨鹿不一樣,重事功而輕學問,是典型的權臣權相。趙篆內心深處覺得張巨鹿就是個沒有絲毫生氣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遠之。
如果張巨鹿果真如陳望所說選中了昔年的得意門生白虢作為死後的“守陵人”,那麼趙篆就不得不仔細權衡利弊一番了。
一個羽翼需要很多年去豐滿的宋恪禮,將來趙篆再沒有手腕,也能輕鬆對付。
這不過是遠慮。因為每一位新皇帝從來不忌憚什麼新臣子,怕的只會是那群老臣。
顯而易見,白虢可能會成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這是近憂。
陳望沒有打擾出神的太子殿下,等了片刻,見他仍是沒有回神,就腳步輕輕反身離去。
過了很久,趙篆張開手臂伸了個舒服的懶腰,轉頭望去,沒有看到陳望。
趙篆獨自離去。
天也亮了。
第四章 身後縱有萬古名 不如生前一杯酒
祥符元年年末,初雪驟降,不下則已,一下便是場鵝毛大雪。只是相較往年,聽說今年太安城內外幾處賞雪佳地遊人少了七八成,想來會讓那些零散攤子的賣酒翁嫗少掙好些碎銀子。
京城內有無數座張府,可是有一座府邸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官員赴京也好,外鄉士子遊學也罷,只要是隨口向京城百姓問起張府在哪兒,後者肯定懶得問到底是哪位張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給出答案。
哪怕大雪紛飛,禦道積雪厚得掃也掃不乾淨,可朝會依舊,何況還是在太子殿下監國的敏感時刻,哪個官員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遲到?
但是今天的廟堂上少了個人。少了他,所有人在震驚之餘俱是心不在焉,甚至連監國的太子殿下都出現了一抹明顯的恍惚神色。
這個頭回缺席朝會的人沒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監國的儲君以及滿朝文武說一個淺顯的道理:我不來便是不來。
太子殿下對此視而不見,既沒有讓大太監替他去噓寒問暖,更沒有大發雷霆。可以小題大做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禮部尚書白虢也是如此,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題發揮,可猶豫了半天,仍是不敢,畢竟連晉三郎今日都主動把嘴巴縫上了。
這名讓整個朝會不像朝會的官員就是當今首輔張巨鹿。他與那位御駕巡邊的皇帝陛下並列為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過一個是君王裡的第一人,另一個是臣子裡的第一人。
張巨鹿今日並非身體不適,而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後突然不想參加早朝,然後就不去了。這位鬢角漸白的老人在清晨時分就坐到了屋簷下,沒有換上一身更舒適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來了竹篾編織成套的簡陋火爐,已經多次往爐子裡添加炭火了。
張巨鹿此生除了少數幾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強拉硬拽著小酌兩杯外,幾乎從不飲酒。他堅持認為喝酒誤事,可遇上今日這般無所事事,以後似乎更是無事可做的情景,還是沒有半點兒想飲酒的念頭。
接近午時,潦草地吃過些府上自製的粗糙糕點,他繼續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編撰而成的無名詩集。張巨鹿治國才幹卓然於世,就是他發跡之初的那些猶有一戰之力的強勢政敵恐怕也不會違心否認。只是張巨鹿作為翰林院黃門郎出身,除了年輕時候那些制藝文章馬馬虎虎還算有點兒飛揚才氣外,之後不論是奏對還是摺子,就文字本身而言,都顯得寡淡無味。這麼多年下來,他無一篇名詩佳作傳世,也沒有對哪位文豪格外青睞,沒有對哪篇佳作有過一語中的的評點。
在外人看來,首輔大人好像對行文一事有著天然的抵觸,事實上唯有桓溫知曉,老友張巨鹿雖然不喜舞文弄墨,卻也會鍾情許多讀書人的佳作,尤其是諸多畫龍點睛的佳句。不論是邊塞詩、閨怨詩、感懷詩,還是祭文、散文,張巨鹿喜歡的篇章、佳句盡數收錄於那本自編自訂的詩集中。像上陰學宮那篇瀧岡歐陽氏的《祭父文》,西壘壁之役中趙長陵親自操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張巨鹿都會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詩集中有黃龍士的“黃河直北千餘裡,冤氣蒼茫成黑雲”,有那位當年被文壇罵成“媚徐媚涼”之人的那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宮怨名句“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尤其是徐渭熊在三百多篇中佔據了頗多篇幅,甚至連徐鳳年明擺著重金購買而得的幾首詩詞也名列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臺階,低聲說道:“啟稟老爺,小少爺登門了。”
張巨鹿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什麼,雖然他這個爹當得讓兒子兒媳皆是敬畏如虎,可也不至於不近人情到讓子女不許打擾的地步。只不過長子、次子兩個兒子性子偏軟,自小又有些迂腐氣,成家立業後,兩個兒媳又出身小戶人家,若非托了讓首輔大人抱上倆孫子的福,他們哪裡敢來這裡找不自在?幼子張邊關是三個兒子中的異類,性子最強,跟這張府的關係也最僵,大有一副與父親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張邊關主動走入這棟府邸,確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張巨鹿雖然面無表情,可還是下意識地多望了幾眼院門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當爹的有幾個是打心眼裡厭惡自己兒子的?
張邊關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德行,屁顛屁顛跑進了院子,手裡拎著個在京城不常見的玩意兒,是江南那邊鄉野流行的竹編銅皮小火爐,內擱炭火,鋪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冬日不論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家閒聊,都喜歡拎著這種物件。張家祖籍在廣陵江以南,張巨鹿科舉發跡之前,寒窗苦讀時便經常使用這個,畢竟比大火爐要省炭火許多,便是貧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上。他在京城成名之後,就只有張邊關那個搬來太安城定居養老的爺爺偶爾用上幾次,不知張邊關今天從哪里弄了這麼個登不上檯面的老古董來。
張邊關跟管事討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爐,又從張巨鹿腳下那竹篾大火爐中鏟了些灰,蹲在地上搗鼓完畢,遞給張巨鹿。後者愣了一下,接過後放在腿上,一手捧書,一手拎爐,暖意頓時多了幾分。
張邊關又跟管事要了條小板凳,絮絮叨叨地埋怨道:“多大歲數的人了,也不曉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賞雪讀書逞英雄……”
管事會心地笑著離去。這些話啊,也就是小公子說得,其他兩位公子那是萬萬不敢說這類言語的。老爺只要稍稍不耐煩了,一個斜眼,那兩位只知埋首苦讀聖賢書的公子就會戰戰兢兢,身處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張邊關用鐵鉗撥了撥大火爐中的炭火,自顧自說道:“聽市井坊間說,如今你這個首輔大人說話越來越不管用了,許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馬虎眼,除了王雄貴的戶部和禮部還算厚道外,吏部、兵部、工部、刑部,對張廬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國子監,清貴官老爺們和清流讀書人們,隔三岔五就要出爐幾首借古諷今的詩詞,誅心得很。更有甚者,說皇帝陛下御駕巡邊,先前去兩遼,那是去整肅內外廷勾連的貪墨大案;時下去薊州,是為了給韓家翻案,矛頭所指,都是奔著朝中某位姓張的大官去的。”
張巨鹿笑問道:“還有沒有?”
張邊關一敲鐵鉗,冷笑道:“有!怎麼沒有?真要說,一個籮筐都不夠!”
張巨鹿淡然自若地反問道:“你不也說了當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裡搬弄是非?”
張邊關雙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頭也不抬:“陣陣陰風起於地底,若是不及時阻止,等到引來邪雨澆在頭頂,那還有救嗎?”
張巨鹿不耐煩地道:“就說這些?說完了就可以走了。”
張邊關猛然抬頭,紅著眼睛責問道:“這趟來我其實就說兩件事。第一,有禦史彈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舉舞弊。別人罵你首輔大人,我不管,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可為何如此作踐我兩個哥哥?!你分明可以管,為何忍氣吞聲?就算……就算是同樣的結局,我一攤爛泥什麼都無所謂,可你就不能讓我兩個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嗎?!”
張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舉舞弊,是說他鄉試得了第六名的亞魁來歷不正。我當年雖未授意什麼,可細究起來,這一指責也算屬實,畢竟當時天子欽命的主考官是我張廬門生。以你二哥的制藝本事,過鄉試雖不難,可要摘得亞魁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張邊關怒道:“就我大哥那書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來府上都是一模一樣還算值錢的衣裳首飾,與民爭利?!你首輔大人為了名譽清望,從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張邊關去過無數次,大哥大嫂過的是什麼樣的清苦日子,我比誰都清楚!”
張巨鹿打斷幼子的言語,平靜地說道:“永徽八年,我確實幫你大哥購置過良田三百畝,手法並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被蒙在鼓裡而已。”
張邊關愕然,然後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喃喃自語:“這是為何啊,為何你連自己兒子都要算計啊……”
張巨鹿望向院落裡的積雪——白茫茫一片,半日無人去掃,興許要厚及膝蓋了——輕聲道:“所謂的‘永徽之春’,廟堂袞袞諸公都心知肚明,以後與自己並肩而立者多是來自寒門。”
張巨鹿放下書,站起身,雙手拎著那只小火爐,自言自語道:“寒門無貴子的規矩已經打破,意義之大,比起當年大秦帝國之後縱橫游士紛紛創立豪閥,‘遊’士不再是那無根浮萍不遑多讓。可豪閥的利弊這八百年來誰都深有體會,那麼未來八百年,如今那些跳過龍門的寒士可會自省?又會自省幾分?寒士驟然富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為誰都能在官場這染缸裡把持住本心?恰恰是這些光腳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為惡起來,最是沒有底線。”
張巨鹿笑了笑,說道:“這個門是我張巨鹿打開的,那麼反觀我張巨鹿,堂堂一朝首輔,權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孫舞弊貪墨一事而身敗名裂,算不算是給後世躋身朝堂的寒士公卿的一劑清涼散?”
張邊關緩緩抬起頭,淚流滿面,顫聲道:“爹,你總是這般登高望遠,說著天底下嗓門兒最大的話,做著天底下氣魄最大的事,可是不是忘了回頭低低看幾眼我們這些子女?”
張巨鹿沒有側頭看這個幼子,嗤笑道:“怎麼,怕了?也對,世人誰不怕死?便是那些動不動就要讓家裡準備棺材然後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沒來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詔獄的公卿興許是難得的真不畏死,只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幾乎人人都在牢中的牆上用炭筆寫下絕命書。世人興許不知,詔獄內一支炭筆可是得花好幾百兩銀子才能買到手的。窮些的,倒也難不住他們,手指蘸血,照樣能寫出可歌可泣的血書。你大哥為人刻板,做不來這等最能積攢聲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僥倖當了清貴官員,是想做卻也不敢。至於你張邊關,大概是不屑為之?”
張邊關站起身,一把奪過張巨鹿手中的小火爐,狠狠地砸在階下雪地中,那些滾出火爐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見。
張巨鹿沒有計較這個兒子的“忤逆”行徑。
別說什麼舐犢之情了,他甚至要親手給兒子們端上三碗斷頭飯,哪怕兒子要揍他這個當首輔大人的老爹幾拳,似乎也不算什麼。
張巨鹿緩緩轉過頭,看著臉色鐵青的幼子,問道:“你真以為你大哥二哥半點兒不知朝局?真以為他們不知張家一門的結局?就只許你張邊關聰明一世,他們聰明一回也不得?”
張巨鹿收回視線,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張巨鹿的兒子,數你張邊關心思最重,可你兩個哥哥迂腐歸迂腐,豈會真是蠢人?對時局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心思再單純也早早開竅了。”
張邊關蹲下身,喃喃道:“當年你執意要我們三個兒子娶妻只娶小戶人家,就是在等這一天吧?若是高門世族的女子,牽連禍害的人就多了,到時候皇帝陛下殺起人來也畏首畏尾。你真是個千古難逢的良心首輔,臨了都不讓坐龍椅的君主難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這些年她們的家族也算沾了張家的光,明裡暗裡獲利頗豐,隱約都成了當地的大族,你對此也破例睜隻眼閉隻眼。嘿,你這是想著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些吧?”
張巨鹿沒有說話。
張邊關揉了揉臉頰,看著雪地裡那只爺爺留下的小火爐,輕聲道:“爹,你為了當一個好官,從一開始在我爺爺奶奶那邊就不當一個好兒子;接下來是不當一個好丈夫;然後到了我們這兒,是不當一個好爹;結果到最後,連個好爺爺都不當了。真的值當嗎?”
張巨鹿抬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笑道:“好官?”
張巨鹿怔怔出神,還記得至交好友“坦坦翁”曾經說過些醉話: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獨夾在君王和百姓之間的好官最難當。一言兩語難說清。了卻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難,贏得生前身後名更是何其難也。
張巨鹿突然說道:“年輕時讀到一首無名氏的邊塞詩,其中的‘走馬西來欲到天,更西過磧覺天低’兩句,令我尤為神往,總想著有一日若是官場不得意,大不了投筆從戎,去親眼看一看邊關那野曠天低的風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後來仕途安穩。你娘生下你後,我就幫你取名‘邊關’。”
張邊關不知為何心平氣和了許多,擠出笑臉自嘲道:“因為這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這麼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幫二世祖調侃嘲諷,說你這位首輔大人還不如取個‘張太安’或者‘張京城’。”
張巨鹿微笑著走下臺階,彎腰撿回那只小火爐,自顧自拿起鐵鉗放入些炭火,遞還給這個幼子,輕聲道:“知道你們幾個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麼。”
張邊關愣住,忘了言語。
張巨鹿招招手,讓管事又搬來一條小板凳,坐下後問道:“這趟來的由頭是不是蔓兒跟你要了一封休書?你覺著一口鬱氣出不得?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多年了,她卻在這個關頭棄你而去,你有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憋屈感覺?”
被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的張邊關搖頭道:“她這麼做,我不介意。”
張巨鹿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道:“別惱她。張家三個兒媳婦就數她最不容易。難為她做這個惡人了。這般聰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們張家對不住她。”
張邊關直直地望向這個爹,後者反問道:“明白了嗎?”
張邊關猛然間記起一事,頓時哽咽起來。
女子無情時負人最狠。女子癡情時感人最深。
張邊關似乎解開了心結,使勁點了點頭。
張巨鹿笑問道:“那‘坦坦翁’總說,‘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一直是不信的,但今天要不咱爺兒倆喝上幾杯?”
張邊關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沒出息的紈絝,這麼一雙古怪爺兒倆隔著火爐,面對面,一人坐一條小板凳,慢慢喝著酒,酒壺就放在爐沿上。
張邊關說道:“爹,其實沒誰怨你。”
張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聲。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這麼喝著。
管事躡手躡腳送來第二壺酒,順手給首輔大人帶了件厚裘子披上。
張邊關最後醉醺醺地踉蹌離去,張巨鹿送到了府邸門口,最後將那件裘子給兒子穿上。
張巨鹿站在臺階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半年前還沒有誰會相信,西楚水師能夠像今天這樣對下游的廣陵水師呈現出氣勢如虹的獅子搏兔之姿。
如今西楚水師就如箭在弦上,只等順流而下,直撲春雪樓。
在此刻的夜色中,僅是在燈火的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的樓船巨艦也散發出猙獰的戰爭氣息。每一位上了歲數的西楚遺民見到這一幕,想必都會情難自禁地悲喜交加。二十年來天下只聞北涼鐵騎甲天下,誰還記得昔年的大楚水師壯天下?最近幾個月來,不斷有年邁遺民徒步或者乘車至江畔遠處遙望此景,或跪或揖,無一不是愴然涕下,然後似癲似狂大笑離去,返家告于同鄉老友。
曹長卿親自坐鎮調度水師!
他的座艦“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
一位原本正在挑燈觀圖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頭,輕輕掐滅燈火,走出位於頂樓的船艙,望向廣陵江右岸,看到一支裝束異於水師的騎軍突然出現,然後,為首的騎士和幾名扈從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來。小船船頭傲然站立著一人,身材修長,大概那便是女子心儀的所謂“玉樹臨風”了。隨著小船臨近,燈火中這名騎士的臉孔也越發清晰起來,堅毅而自負,英氣勃發,欠缺了幾分君子的溫潤之姿。不過,對這個年輕人實在是無法再苛求什麼了,能在三個月內就硬生生用馬蹄把藩王趙毅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地盤踩爛,這樣的人若是個與人為善的溫良書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師副帥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個不速之客後,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樓船下邊幾層陸續走出船艙的水師將領對這個年輕人都談不上好感。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壞事,可目中無人到從不把規矩當規矩的地步就相當惹人厭了。同為大楚一等一的豪閥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儉?若不是坐鎮水師的這位處處幫你圓場,你寇江淮早就在罵聲一片中捲舖蓋滾回上陰學宮讀你的兵書去了。先前幾次三番打亂佈局,擅作主張調兵遣將,這且不去說,今夜造訪水師,你小子竟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真當泱泱大楚缺了你一個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船上的水師統領們震怒。
寇江淮並未登上樓船拜見統領大楚三軍的主帥曹長卿,而是按劍站在小船船頭,抬頭望向那一襲青衣,直呼其名後沉聲問道:“曹長卿,為何不許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馬?”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默不作聲,與這個年輕人對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沒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繼葉白夔之後的第二根定海神針對話的覺悟,語氣憤懣,近乎詰難:“戰機稍縱即逝,那宋笠並非不諳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東線上站穩腳跟,平息了春雪樓的內鬥,我再想要一鼓作氣……”
“寇江淮,你此時已經是寇將軍了。至於將你罷官卸甲的聖旨,稍晚幾天你才會收到,不過早到晚到其實都一樣。”
“曹長卿!我寇江淮本以為大楚好歹還有兩個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夠去爭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個了,那複國無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我倒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半個能不能幫你們打下春雪樓!”
寇江淮憤而擲劍入廣陵江。
小舟掉頭就走。
宋元航輕聲問道:“尚書大人,這小子失心風了?”
曹長卿微笑道:“沒瘋,寇江淮很清醒,對東線戰局的看法也是對的。”
“這……”
“只不過寇江淮不知道自己一葉障目了。”
“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我曹長卿想要的東線主將,不該只把目光放在春雪樓和趙毅身上。若是止步於此,他所謂的那半個之人,謝西陲就能辦到。”
青衣大官子低頭望向滾滾東流的廣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應該看得更遠,看的應該是那座太安城才對。
襄樊城內,王府。
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奉召前往廣陵道靖難平叛,至今無功無過。偌大一個青州就交由一個同樣年輕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靜無瀾,既未做出什麼惹眼的顯赫功績,卻也不至於淪落到用自汙手段去贏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謂“君臣相宜”的典範,有些類似燕剌王與納蘭右慈那對搭檔了。
入夜後,星光點點,陸詡站在屋簷下仰頭“看著”璀璨星空,身邊是那個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邊的死士女婢。不承想,隨著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二人反倒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這未必就不是年輕的靖安王的獨到手腕。
“先生,你讓王爺只許敗不許勝,到時候丟了他們趙家的顏面,皇帝陛下多半會責怪吧?”
“自然會的,而且是嚴責重罰。”
“那王爺為何還答應了?”
“新老交替之際,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親疏關係就要推倒重來,往往不看功勞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這邊用幾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夠了。老皇帝刻意壓誰,那也只是為新皇帝重點用誰做鋪墊而已,否則誰會念新天子的好?歷史上馬上退出舞臺的明君大多喜歡這般隱晦行事,就是擔憂新君無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亂不可避免,世子殿下在這場大敗之後,除了向皇帝和太子兩人表態,也可以順勢將自己擇出亂世,靜觀其變。”
“先生,你這算不算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我這個先生比起太安城裡的元先生和燕剌王身邊的納蘭先生,還是差了許多啊。”
“先生過謙了!”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給我隨便說一些大道理吧,雖然聽不懂,可我喜歡聽。”
“哪有那麼多道理,一肚子牢騷而已。”
“先生,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如果有一天王爺用我要挾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個死人要挾活人,挺難的吧?”
“別做傻事。你自盡了,以趙珣的性子,我也離死不遠了。身邊有個無法牽制的心腹,他會睡不安穩。”
“先生你這是在幫我找一個活下去的蹩腳藉口嗎?”
“你也不傻嘛。不過說真的,這個理由不蹩腳。”
“先生,你是個好人。這麼活著,你累嗎?”
“這有什麼累不累的,退一萬步說,總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賭棋騙人錢財輕鬆些。”
“先生,我覺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還不是一樣看不出你是穿著新衣裳還是舊衣裳。”
“摸一摸總會知道的……”
“嗯?”
“脫了後唄。”
“非禮勿視……”
“先生,你不是總喜歡說自己是瞎子嗎?!”
陸詡驀然笑了。
然後他輕聲說道:“趙珣,珣,《淮南子》稱之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嗎?”
陸詡歎了口氣:“我輩讀書人的脊樑,過不了幾天就要斷了。”
同樣的夜幕,卻是遠在邊關。
隨著遠處一陣細碎馬蹄的響起,不亞於一座邊關雄鎮的薊州雁堡如同一頭被驚醒的巨獸,幾乎瞬間,無數燈籠火把同時亮起,照耀得堡壘亮如白晝。
雁堡外圍有條護城河,隨著城門大開,緩緩放橋,那遠道而來的七八騎無須等待,就策馬上橋,進入雁堡。
城洞內匍匐著雁堡一大幫李氏嫡系:有深居簡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從薊西趕回家中的嫡長子李源崖,還有一群平日裡很難碰頭的大佬,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後無故暴斃的嫡長孫李火黎,無一缺席。在薊州儼然是土皇帝的李家上下齊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夀也沒有如此盛況。
七八騎中,為首的那位是一張陌生臉孔,臉色蒼白,瞧著像是難以忍受北邊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遼東貢品的厚實狐裘子,大概是上了歲數,已經將崢嶸之氣溫養得十分內斂,並沒有什麼氣勢淩人的感覺。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這對父子,雁堡沒有誰清楚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過其他人借著輝煌燈火和餘光還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後充當侍從的一騎竟然是離陽僅有的大柱國——大將軍顧劍棠。
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員除了不知輕重的少年和懵懂無知的稚童,都猜出了這位男子的身份,一時間眼神敬畏忐忑卻又炙熱自豪。能讓這名貴客大駕光臨,是何等的榮幸,是何其光耀門楣?興許是之前被顧劍棠提點過,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著迎接,沒有畫蛇添足地稱呼什麼。那男子翻身下馬,溫顏笑道:“北地天涼地寒,何況《禮記•王制》有雲‘八十杖於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別跪了。”
身後六騎同時下馬,輕甲佩刀的大將軍顧劍棠默默上前,幫這名男子牽馬。
李出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那張枯槁威嚴的滄桑臉龐上,仿佛每一條皺紋的縫隙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身材尤為高大的老人起身後依舊微微彎著腰,大概是不敢讓五步外的男子抬著頭說話。僅就身體狀況而言,八十高齡卻老當益壯的李出林實在是比眼前的男子要更像一個“年輕人”,起碼李出林會給外人一種豪氣不減往昔的雄壯氣勢,而那深夜造訪雁堡的客人就難掩疲態,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師顧劍棠的無形襯托下,越發暮氣沉沉。
隨著男子挪動腳步向前走去,來訪者的隊伍開始“支離破碎”,場面又有了喧賓奪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頭,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結伴而行,顧劍棠一手牽一匹馬緊隨其後,然後是李源崖,這四人緩緩走在前列,然後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線上手握重兵的五騎,最後才是那些李家老小。
因為被牽馬五人隔開了視線,沒辦法去顧大柱國那邊湊熱鬧混熟臉的李家人都開始望向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傢伙認得出其中大半,然後猜得出剩下的,難免咋舌。這五人無一不是頂著實權將軍稱呼的軍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說,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麼兩遼北線就要癱瘓一半。只不過有著佩刀與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顧劍棠壓陣,這五位將軍應該想死都難。
這五騎除了位高權重,還有個共同點,就是相比楊慎杏、閻震春那些春秋老將,他們戰功雖然稍遜,名氣更小,但勝在年輕,年紀最大的也不到五十,最年輕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出頭。邊關戰場本就比王朝官場更不講究憑藉歲數打熬資歷,所以可以說這五位註定會成為離陽朝廷未來的軍界砥柱,說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書就會從他們中間脫穎而出。
男子走在大塊青石板鋪就的平整道路上,抬頭看著燈籠火把綿延而成的數條火龍,輕聲感慨道:“這是朕生平第一次進入薊州,應該早些來的。我趙家是馬上得天下的,朕平日裡去勤勉房教導趙家子弟,也總說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為古人所誤,相信什麼馬上得天下之後便是下馬守天下,而要繼續在馬背上治理天下。朕說是這麼說,可自己做得似乎並不好,言傳身教,想來有些趙家子弟更難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視戎馬邊務了。”
修煉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膽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務事,只能豎起耳朵不錯過一個字,只要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不問話,那就堅持光聽不說。
這位能心安理得讓顧劍棠牽馬護衛的男子,正是悄悄巡幸邊關的當今天子趙惇。但皇帝陛下沒有在出京的時候便下詔讓太子殿下監國,而是在即將由薊州返程的節點上,才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交給禮部白虢一封密詔,由他公之於眾,個中三昧,能讓官場上那些穿紫披緋的大佬咀嚼良多。
老人這是第一次親眼見著皇帝,可心悸得厲害。當年韓家滿門抄斬引發薊州動盪,與韓家結親的雁堡李家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魚。當時還未給李源崖騰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不可謂不心狠手辣,不但讓人綁縛那對晚輩夫妻前往薊州州城的法場,連他們的那雙年幼兒女也沒有放過,最後兩個本已經姓李的孩子連同他們的父母人頭滾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雖然有些愧疚,卻沒有半點兒後悔。
大勢傾軋之下,幾個無辜的人的幾條性命算得了什麼?
韓家一夜之間從數百年的忠烈成了通敵叛國的逆臣,這十多年來朝野上下都說是“碧眼兒”首輔一手遮天殘害忠良,甚至當下都演變成了禦史台彈劾張巨鹿的有力罪狀之一,這讓閒暇時喜讀史的老人難免有些戚戚然。歷朝歷代盡是弄權的奸臣蒙蔽天聽,最終天理昭昭,奸臣伏法的故事,從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聵。說實話,李出林對那位位列中樞卻處處潔身自好的首輔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張巨鹿力排眾議執意對北線邊關鼎力支持,傾半朝賦稅去支撐起北地防線,此刻就在自己身後的那位兵部老尚書如今肯定就沒那麼遊刃有餘了。
至於為何當今天子要“多此一舉”登門雁堡,李出林得到顧劍棠的手書密信後,也曾與長子李源崖有過一場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點。一來趙室朝廷或者說是皇帝陛下為韓家平反,需要薊州方面提供能夠服眾的證據。雁堡作為世世代代紮根薊北的老牌豪門,又是當年的受害者之一,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要比那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彈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贏得朝野的同情。牆倒眾人推是大勢所趨,但那堵屹立于廟堂二十餘年的張家高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邊不安分,時下有做出過界且過激的舉動,上萬騎流竄入薊西境內,朝廷當然要提防北涼徐家那個年輕人徹底反水。隨著薊南老將楊慎杏的離去,豢養著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落入了朝廷的視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測,最後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樁私事一份私心了。在前兩次御駕親征都無功而返後,當今天子就再未有過巡邊的舉動,甚至連那繁華的江南地都沒有去過。世人誤以為當今天子只重內政不重邊功,這絕對是鄉野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終堅信當今天子對那個北莽有著無比強烈的征服欲望,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證明他能與先帝並肩的壯舉。
皇帝趙惇沿著青石路漸次登高。雁堡這條路徑也有“青雲路”的美譽,薊州官員都要來此走上一遭求個彩頭,只不過對坐龍椅的人來說,官員夢寐以求的平步青雲實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駭然,都說皇帝陛下勤政之餘不忘鍛煉體魄,薊州這邊都以為這個才五十歲的男人還能在那把椅子上繼續坐北望南個十幾二十年,怎麼事實上體力如此不濟,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氣才行?難道蒸蒸日上的離陽這就要變天了?要知道現如今的離陽可不算太平,內憂外患:外有北莽百萬鐵騎虎視眈眈,內有西楚複國,更內的廟堂上亦是風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些什麼變故……李出林實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絲毫異樣被身旁的天子察覺。
雁堡如山,層層遞進,節節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亭子裡停腳歇息,伸手將那件厚重裘子攏緊了幾分,沉默良久,瞥了眼西邊,突然說道:“老堡主,對於朕的不請自來,你肯定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過你應該想多了,也想錯了。不妨與你說句心裡話,朕之所以來雁堡,不過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個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猛然直起腰杆,然後迅速地重重彎下去。見慣風雨起伏的老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皇帝招招手,顧劍棠走上前幾步。
李出林則識趣地輕輕退出去,在階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艱難:“劍棠,朕改變主意了。明日你隨朕返京,到時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見他,而朝堂文官誰也不配見他,朕想來想去,那麼也就只有你這個大柱國頭銜的武將當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份心思,朕其實知道一些。”
顧劍棠平靜地道:“陛下可有言語需要轉述?”
皇帝猶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說,趙惇這個名字裡的‘惇’字無愧天下,唯獨愧對他張巨鹿。”
第五章 三世修得善姻緣 今生得聞奇楠香
皇帝趙惇御駕臨邊,太子殿下趙篆順勢監國,離陽朝政並未因此而發生動盪,恰恰相反,在儲君趙篆的調度下,在包括“儲相”殷茂春在內的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輔弼下,甚至呈現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趙篆表露出與當今天子如出一轍的勤勉之態,從不缺席朝會,通宵達旦地批朱,頻繁召見臣子,太子殿下不負眾望彰顯出來的明君氣度,無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籠罩在太安城上的濃重陰霾淡化了幾分。
在趙篆的主持下,王朝中樞展開了一系列堪稱眼花繚亂且影響深遠的權力變遷。齊陽龍眾望所歸地入主主官一職始終空懸的中書省,一舉成為離陽曆史上極為罕見的宰相,與尚書省領袖張巨鹿被京城百姓並稱為“首輔”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遷至戶部尚書的王雄貴平調外放為廣陵道經略使。與此同時,同出於永徽年間的趙右齡辭任吏部尚書,官階擢升半品,進入中書省輔佐那位年歲已高的中書令齊陽龍。被朝野上下一直譽為“儲相”但官階其實不過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終於跨出那實質性的一大步,不但受封為離陽六位殿閣大學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學士,而且接任吏部尚書。有京察和地方大評作為鋪墊,離陽朝堂對這項調動毫不奇怪。禮部尚書白虢則補上了王雄貴離任後的空缺,從禮部輾轉進入戶部。雖說品秩相同,但一個是清水衙門的禮部,一個是掌管天下疆土賦稅的戶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個新臺階,並未落下趙右齡、殷茂春兩人太多。至於與理學宗師姚白峰矛盾公開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成為離陽王朝近五年來升遷速度最快的幸運兒。在原禮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書後,這些年在太安城風口浪尖上的晉三郎再次給了所有人一個天大的驚喜,晉升為從二品的禮部左侍郎,本該在情理之中執掌禮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個意料之外。用兵無方導致平叛大業磕磕絆絆的前方主帥盧升象竟然不貶反升,雖說辭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職,但獲得了一個實打實的正二品的驃毅大將軍。先前被視為有望領兵南下出征的龍驤將軍許拱非但沒能取代那公認的碌碌無為、名不副實的盧升象,這位姑幕許氏的頂樑柱反而被“雪藏”為兵部左侍郎,並且任職之後據說即將被“趕出”太安城,前往北線巡邊。
很難想像,如此恢宏的風起雲湧,從頭到尾都與那位紫髯“碧眼兒”全然無關。
去年京察,趙右齡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遞交了有關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員的提拔和申斥事項。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評年,殷茂春前段時間返京後,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邊,於是在一封由遼西進京的聖旨的授意下,地方大評的詳細狀況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趙篆受命全權負責此事。今日早朝後,太子殿下讓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傳話給所有殿閣大學士,中書、門下兩省的大佬,六部尚書、侍郎、主事官員以及數位趙姓宗親公侯,命他們參與這場在離陽朝廷也算司空見慣的臨時午朝。
議事房內,吏部稽功司郎中、驗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員負責稟報具體情況,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幾名離陽王朝內權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紛紛傳閱檔案,還有包括司禮監秉筆和隨堂在內的幾大太監旁聽,這些身披鮮豔大紅蟒袍的內宦主要還是負責添加炭火和更換茶點。
首輔張巨鹿受邀卻並未列席。
溫暖如春的屋內新面孔不多,可許多老臉孔都換上了嶄新的朝服,未至新年便已有了新氣象。
原吏部尚書趙右齡已是屈指可數的一品大員,今天坐在中書令齊陽龍身邊,有意無意瞥了眼同是張廬出身的殷茂春,低頭悠悠然喝茶時,嘴角悄悄翹起。某人被喊了十來年“儲相”,時至今日不過是當了個外廷吏部尚書,無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殘羹冷炙,差不多塵埃落定,還不是依然沒能丟掉一個“儲”字?何時才能擔任名副其實的“相”?永徽之春中,白虢才氣公認最盛,卻視你殷茂春最具宰輔器格,但我趙右齡如今卻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個所謂的中和殿大學士,不過是皇帝陛下施捨給你的一份當不成尚書令的補償罷了。
其實在前半個月,趙右齡還有些隱憂,他不怕蟄伏多年的殷茂春在這場升官盛宴中一鳴驚人,就怕殷茂春繼續被壓制在翰林院那一畝三分地上,因為這意味著等到某人徹底倒臺後,屆時殷茂春註定會成為最大的獲利者。如今朝廷將吏部尚書給了殷茂春,殿閣大學士也給了他,那麼熟諳天子心思的趙右齡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潤了潤嗓子,心情舒暢的趙右齡手指撚動杯蓋,以餘光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眼新任戶部尚書白虢。他從未把這個不爭氣的傢伙視為敵手。別看白虢在朝廷有口皆碑風評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們這個高度,只注重四個字:簡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沒能進入“坦坦翁”的門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問鼎的六部第一尚書。說到底,屋子內,最失意的人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們的新戶部尚書了。不過在趙右齡看來,沒有什麼根基的白虢能夠撈到一個戶部尚書,也該知足了。
趙右齡抬了抬眼皮子,視線所及,剛好瞧見那蓄須的年輕晉三郎也悄悄看過來。趙右齡面無表情,多次鯉魚跳龍門的新任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趕忙微笑致敬,趙右齡根本沒有搭理,轉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不過是一個專門靠走歪門邪道勉強躋身王朝中樞重地的“幸運兒”,真以為能長盛不衰?廟堂之上不怕君子之爭,甚至不怕朋黨之爭,最忌諱的就是因私怨四處樹敵。出身北涼地方上的一個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幾年內就惹惱了桓溫和姚白峰,就算你憑藉大勢僥倖扳倒了某人,事後豈是你一個晉蘭亭能收場的?
除了晉蘭亭是頭一次正式參加這種最高規格的午朝外,還有個比晉蘭亭更讓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員,那就是江南道豪閥姑幕氏的許拱。身為兵部侍郎,這位哪怕錯過了春秋戰事卻仍然有名將美譽的龍驤將軍此時在頂頭上司盧白頡身側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堅毅而刻板。相較“棠溪劍仙”盧尚書的清逸風姿,許拱更像是一位正統意義上的沙場武將,體形魁梧,相貌粗獷。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職位有過變更的諸位中最為撲朔迷離的一個。照理說,許拱既無巨大邊功,也不是顧劍棠的嫡系,在朝中檯面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依傍的大樹,本不該被納入京城朝堂,可這次先是突兀地憑空出世,然後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許拱更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朝會一直進行到黃昏才進入尾聲,已經六十來歲的工部尚書和刑部侍郎尤其難掩疲態。
太子趙篆吩咐司禮監秉筆去讓禦膳房送些吃食來,在此期間,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氣。
桓溫是資歷、官聲和功績都極其足夠的重臣了,自然不會像一些六部侍郎那麼拘謹局促,率先離開屋子。
太子趙篆很快就跟隨起身,快步走出,笑著喊住了“坦坦翁”,然後結伴而行。
這幅場景落在有心人眼裡,不可謂不引人遐想。
晉蘭亭始終坐在位置上沒挪動屁股,也沒有主動跟屋內的某位前輩客套寒暄,顯得格外形單影隻。
屋外廊中,桓溫微笑著問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無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個舉杯飲酒的手勢。
桓溫也不客氣,嘿嘿笑道:“這敢情好。”
兩人走去了遠處的偏屋,身後只跟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
太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一職暫時空缺,姚大家也未舉薦誰擔任,‘坦坦翁’可有什麼建議?”
桓溫愣了一下。
太子趙篆笑著不說話。
桓溫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當地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沒有,老臣那邊的門下省倒是缺個稱心如意的輔官,趕巧了,借此機會正好跟殿下要個人。”
趙篆皺了皺眉頭,輕聲問道:“難道是?”
雖然太子殿下沒有說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經點頭。
雙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陳少保陳望。
他寒士出身,進士及第,沒有躋身一甲三名,但也夠格進入翰林院成為清貴的黃門郎,然後擔任天子近侍起居郎,後成為短暫的東宮侍講和考功司郎中。
清貴歸清貴,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僅可算是天家恩賜的勳位。
可要是陳望能夠前往門下省成為桓溫的左膀右臂,那麼沒有一個正三品的高位就說不過去了。
甚至從二品都不是沒有可能。
如此一來,當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熱的晉蘭亭比之也要失色許多。
桓溫突然一拍腦袋,說道:“國子監右祭酒的人選,老臣倒是想到一個十分不合適的人選。”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無奈地道:“‘坦坦翁’,你這個說法……”
桓溫哈哈大笑,也不再說話了。
但是雙方再一次心知肚明。兩個官職就這麼在喝上酒之前敲定了。
一個是陳望,去門下省。
一個是孫寅,去國子監。
兩人似乎皆是出自北涼。
昔年被貶低為“北蠻子”的離陽王朝不似文風鼎盛的西楚,歷來不設太師、太傅等職,一統中原後依舊如此,而且為了防止權相專權,甚至連中書、門下兩省的主官也空懸,直到近年桓溫和齊陽龍先後打破舊例。
勤勉房作為龍子龍孫和公侯王孫的讀書之地,在此講學的師父無不是德才兼備的清流碩儒,只不過官階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時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陳望,頭上頂著的少保頭銜也僅是個勳號,實打實到手的俸祿比翰林院普通黃門郎還要低些。所以當陳望橫空出世繼任勤勉房少保後,太安城也只當是出了個殷茂春第二的“小儲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真正進入中樞重地,可很快就傳出一個轟動京城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馬上要趕赴門下省擔任要職,甚至有可能從執掌翰林院十數年的殷茂春那邊虎口奪食!仿佛是為了佐證這陣不知從京中哪座府邸吹出的風,“坦坦翁”與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聯袂登門探望陳少保,據說相談甚歡,相互引為忘年交。回頭再看那位晉三郎,相較之前寂寂無名的陳望,雖說亦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可在王朝頂尖高層中一直沒有這份殊榮。由此可見,有關“養望”一事的功夫,陳望遠比禮部侍郎晉蘭亭更加純熟,堪稱爐火純青。
一時間,太安城內皇親國戚天潢貴胄紮堆的王郡街上這棟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頓時車水馬龍。陳望妻子的祖父並非出身先帝正統一脈,人微言輕,只不過在春秋戰事中立場堅定地站在先帝身後搖旗呐喊,嫡長子才得以世襲柴郡王。陳望的妻子作為郡王女兒,本該循例降爵為縣主,當今天子念在兩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這才破格敕封,並且欽點了她與陳望的婚事。如今看來,當初非但不是寒士陳望攀了高枝,反而是柴郡王撿漏兒的功夫天下無雙。
陳望與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遠,他妻子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盞茶的時間。起先柴郡王還怕女兒頻繁回家惹來陳望的不快,日久見人心,才發現這位賢婿的胸襟確實不凡。如今陳望少保加身,又即將進入權柄漸重的門下省,卻無半點兒寒門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復,一如既往性子溫良待人恭謹。
因為陳府常年閉門謝客,不見生人——這是陳望在發跡前便立下的鐵律,許多想要燒熱灶的投機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攜禮前往少保大人老丈人的府邸,這更讓有“冷板凳郡王”綽號的柴郡王臉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紀的郡王有事沒事就笑眯眯地負著手去街上鄰居家串門,前半輩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掃而空了。
太安城迎來了第二場雪,舊雪未曾融盡,新雪便又鋪上了,憊懶些的門戶就乾脆不去掃雪了,熟諳節氣的老人念叨著換歲前恐怕還有場雪景可賞,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骨頭嘍。
不過唏噓之余,老人們多會呼朋喚友圍爐閒聊。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點江山,尤其是他們這些經歷過兩朝乃至三朝離陽皇帝的老傢伙,雖然對硝煙初升的西北邊塞和告一段落的廣陵戰事都開心不起來,但大抵還是樂觀的,畢竟本朝經過二十餘年的休養生息,又有著永徽之春的結實底子,見慣風雨的京城老人堅信,明年的這個時節,天下就會徹底太平了。某些老人還會想著,若是能在躺進棺材前瞧見本朝吞併北莽的場景,那便死而無憾了。
太安城這個被百姓稱作“郡王巷”的地方,隱約擺出跟張首輔府邸所在的那條路兩兩對峙的架勢。只是雙方的境況截然相反,後者每當早朝和退朝時分,那都是車水馬龍;而前者則街道冷清,罕見身影。因為前者那些宅子裡的人物雖然個個身份尊貴至極,但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參與朝政外,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自永徽以來便始終被某個紫髯“碧眼兒”排斥在朝廷中樞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來回,只在屈指可數的朝廷大典舉辦期間,有人被推出來當擺設時才會出現。後者的街道無比喧鬧,人人身著紫緋官袍。不過祥符元年入秋以來,一向死氣沉沉的郡王巷,車駕逐漸頻繁起來,原本習慣了自立山頭的這個地方開始接納許多新鮮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門檻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陳府,宅子的年輕主人破天荒主動領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門房是世代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認不出那個還穿著朝服的中年男子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主人如此鄭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補子,是織錦質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認眼光還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他有信心一看就能認清,老門房小心地打量著那個與主人一起跨過門檻的傢伙,總覺得此人身上的氣韻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卻像是才從沙場上走下來的武將,但又不似早年經常進出兵部、顧廬鬧出笑話的那些糙人。
府上僕役的數目堪堪能保證四進宅子運轉無礙,所以,陳望和客人入府後一路前行到書房前就沒有碰到人。不要說遵循親王規格建造的高門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進大院的郡王府,這個晚宴時分誰家不是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大雪時分,無由持一碗,約一二至交,身居高位,盡情高談闊論,何等快哉!反倒是這個就規模大小而言相形見絀的陳府,最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
主客兩人落座後,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聞訊趕至。她入屋的時候,丈夫正在親自煮茶,爐中的火苗微微搖曳,壺水漸漸沸騰,為略顯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幾分暖意。陳望抬頭看了眼妻子,微笑著介紹道:“是兵部的許侍郎。”
無論尊卑,郡王巷中就沒有孤陋寡聞的人物,被敕封“長樂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來者的多重身份:龍驤將軍許拱,姑幕許氏的頂樑柱,離陽軍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壯將領,時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調侃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婦兒”。她還聽說這位許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見,雖說算不得明升暗貶,可想要像“棠溪劍仙”盧白頡那般迅速融入京城廟堂,難如登天。本名趙頌的宗室女子對朝政一向不感興趣,丈夫為何會領著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樣不去深思。來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該如何應對,總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於是與許拱不溫不火地打過招呼後,趕緊接過陳望手上的烹茶活計,替兩個男人倒了兩杯茶後,又立即告辭離去。
許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氣,我等委實羡慕不來。”
許拱一直是個地地道道的地方官,歷來不在太安城這個“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埋什麼人脈伏線。這次能夠進京,就如外界傳言的那樣,還是靠著本族老人和江南道數位前輩“賣老臉”才求來的,以後的路子,就真是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了。所以他進京之後極為克制內斂,幾乎足不出戶,之所以能跟陳望搭上線,緣于陳望作為考功司郎中輔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評的“大計”期間,跟許拱打過一次交道。君子之交,相見恨晚。當時許拱打破腦袋都料想不到陳望能這麼快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位列王朝中樞的重臣公卿之一。
陳望也沒有太過謙遜,點頭笑道:“拙荊在趙家那麼多金枝玉葉裡頭,性子確實算好的了。”
說到這裡,陳望略作停頓,臉色柔和,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許拱猶豫了一下,問道:“冒昧問一句,雖然在下的家族多年來一直希望我某天能夠進入兵部,可不知為何,家中老人對於這次召見入京有諸多驚奇,尤其是庾老供奉臨行前更是給了我‘福禍參半’四字贈言,言談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難測的莫名感慨之意。顯而易見,江南道那邊希望我進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卻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敢問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幫我說了好話?”
能言之言且言盡才是君子之交。許拱清楚自己這麼開門見山詢問不符合為官規矩,只是自認與陳望相交誠摯,也就不屑遮掩了。
陳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許拱愕然。
陳望正了正神色,說道:“起先庾家上柱國進京,毫無疑問當時是存了引薦許兄入京的念頭,也有所佈局,不知為何後來就沒了下文。就我看來,最後關頭應該還是覺得暫時不讓許兄來太安城蹚渾水為好。我當時還沒有進入勤勉房擔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說了些言語。當然,那都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若非許兄自身能耐擺在那裡,任由我說得天花亂墜,太子殿下也不會生出什麼想法。”
許拱有些哭笑不得。
陳望坦誠地道:“上柱國庾劍康有他的考量權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時局動盪,我總覺得,以許兄的文韜武略,此時不出山更待何時?難道許兄錯過了一次春秋戰事,還要再錯過一次?試問,許兄還有幾個二十年和幾次機會可以錯過?當然,上柱國那邊出於謹慎的心思我同樣理解,將許兄當作奇貨可居,靜待局面再糜爛上幾分,說不定到了那個危急關頭,就不是一個兵部侍郎可以‘打發’你這位潛龍在淵的龍驤將軍了。”
許拱點頭道:“少保的話,我聽進去了。”
陳望笑道:“所以這次連累許兄被趕去兩遼巡邊,被太安城視作笑柄,許兄可別怪我畫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許拱豁達地大笑道:“陳老弟這番話可就矯情了啊!”
陳望“針鋒相對”:“喊了我那麼多次‘少保’,才喊了一聲‘陳老弟’,還敢說我矯情?到底是誰矯情?”
身材魁梧坐如山巒的許拱厚著臉皮道:“懇請少保大人恕罪則個。”
陳望喝著茶水,屋門口站著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出聲敲門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說一聲自己要去娘家那邊取些物件回來,看著這個男人臉上此刻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地感到高興,也有難言的愧疚感。高興的是自己夫君是任何一位挑剔的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他終於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閒聊;而愧疚的是,成親以來,她從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分擔些什麼。憑藉女子的直覺,她感受得到他那種隱藏很深的壓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側伴君如伴虎的緣故,他處處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膽,而她這個所謂的金枝玉葉,以及她父親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縛,而不是助力。陳望從來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點到即止。他每天都會挑燈夜讀,睡得比她要晚許多,起床卻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總有讀不完的書籍忙不完的政務,但難得的是他從沒有因此讓她覺得自己被冷落。她雖非心思如何玲瓏剔透的聰慧女子,卻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實實在在在意著自己,更不會在外邊拈花惹草。陳望的潔身自好,在郡王巷數十座府邸中無人能夠出其右。
他在意她。
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為他做些什麼。屋內,離陽王朝兩個最有才華的男人喝著淡茶,言談無忌,她悄然離開。
陳望問許拱廣陵道戰事的走勢,許拱憂心忡忡,語氣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預期半年即可平亂,其實也不全是盲目樂觀,楊慎杏和閻震春當時不說大勝,只要撐下來,那麼西楚複國就無異於一場慢性自殺。可是兩位老將的失利,促成了西楚這把新刀的‘開鋒’,才使得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天才有足夠的餘地去以戰養戰,愈戰愈勇。現在西楚羽翼漸豐,就很難速戰速決。加之主帥盧升象始終有名無實,他真正的敵人除了西楚叛軍,還有朝廷的鉤心鬥角。軍中山頭林立,爭權奪利,西楚那邊卻眾志成城,此消彼長,這場仗難打。好在朝廷總算沒有把罪過都推到盧升象頭上,沒有陣前換帥,否則……”
陳望點頭道:“太子殿下說了,他已經做好西楚餘孽大軍殺至京畿內的心理準備。”
許拱大驚失色,趕忙環顧四周。
陳望平靜地道:“放心,就算這種話傳到了殿下那邊,你我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殿下這點兒胸襟肚量還是有的。”
許拱心情激蕩。陳少保簡單的一句話洩露了太多天機。
粗看這句話是稱讚太子趙篆極有容人之量,以及點明太子對西楚戰局抱有消極態度。更深層含意則是陳望在跟他傳遞一個隱蔽的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寬容的儲君,值得你許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許拱就有些不寒而慄了。在太子如今還只是監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還健在,就勸說或者說提醒一個兵部侍郎明確站位,是不是言之過早了?難道說這裡頭有什麼玄機?要知道這些年太安城可沒有傳出半點兒陛下身體有恙的駭人秘辛啊。
難道說?
就在許拱內心正劇烈地天人交戰的時候,陳望好像不過是拉了一句不鹹不淡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個問題:“那北涼能守多久?萬一西北門戶守不住,接下來怎麼守?”
許拱何等老辣,安靜坐在對面的陳望不動聲色,他臉上也沒有絲毫波瀾,對於這類分內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覆道:“一般情況下,光靠北涼邊軍能守個兩年,但這是建立在雙方不出現大紕漏或者是大陰謀的前提下。可事實上兩軍對壘,你永遠猜想不到對手的下一步是驚豔還是昏聵。歷史上許多經典戰事也是陰錯陽差造就的,有將錯就錯的,甚至有以錯著勝妙算的,以至於還有某些人輸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贏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尋常的兩軍對峙,領軍之人用兵平平,那無非是比拼雙方的底蘊,沒有什麼懸念,可涼莽大戰不能以此類推,因為雙方擁有太多太多名將。”
許拱有些神往,眼中出現一抹恍惚:“北涼有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哪一個不是一場場硝煙熏出,可獨當一面的大將?北莽有拓跋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楊元贊……”
許拱感歎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讓整個戰局發生無法預測的變數。”
許拱漸入佳境,話匣子一打開就完全關不上了,一手持杯卻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點點:“在北涼被納入離陽版圖之前,北方遊牧民族南侵,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條是以中原頭頸之地的北涼作為首選,大軍居高臨下,往往勢如破竹,缺點是戰線稍長,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難更進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條則是由薊州邊境鑽隙南下,先遣遊騎欄子分批搜索,蕩平零碎的關外阻礙,一方面掩護大軍,一方面擄掠村莊,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據點,城池與城池之間被分隔開,如島孤懸,邊防癱瘓,北方蠻族騎軍則順勢南侵,暢通無阻。
“如今北莽看似選擇了一條不明智的路線,其實是取近憂而棄遠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北蠻子決心打本朝,沒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兩策可以選擇。北莽拖不起,我朝則是最拖得起。如果等到廣陵道的西楚覆滅,那時候北莽再開戰,那才真是沒的打。一個內部安穩的中原大地,一個銳意進取的中原朝廷,無疑是北方遊牧民族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們的西線,即我們朝廷用半朝國力打造出的兩遼防線,門外漢也許會覺得這條線路距離太安城最近,北莽理應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時候根本做不到傾力南下。因為北涼三十萬邊軍註定會呼應東線兩遼,對北莽南朝展開主動攻勢。一旦讓北涼鐵騎肆意插入腹地,進入草原,屆時北莽大軍就算僥倖一路推進到了太安城腳下,那也是有來無回的下場,南朝沒了不說,說不定連北部王庭都給搗爛了。
“既然現在北莽選擇了硬骨頭北涼作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說,假設北莽拼著傷筋動骨真打掉了北涼,也沒有到可歇口氣的時候,因為接下來很快就有兩場惡仗死戰要打,最致命的是這兩場戰爭是同時進行的,元氣大傷的北莽不得不陷入兩線作戰的境地——西蜀有陳芝豹坐鎮,東線上有大將軍顧劍棠領軍,擱在北莽面前依舊不是什麼軟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陳芝豹沒能牽制住北莽,顧劍棠那條號稱‘固若金湯’的東線也給徹底沖散,這又如何?太安城讓給你們北莽好了。我朝依舊有一戰之力!”說到這裡,許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們大可以一口氣退至廣陵江以南,別忘了還有燕剌王趙炳的百戰之師。以趙炳大軍作為核心戰力,陛下輕而易舉地聚起五十萬大軍,絕非難事。”
許拱突然自嘲一笑:“話說回來,北莽真能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也算他們的本事。他們要是最終贏得天下,別人不說,反正我許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戰死罷了。”
陳望輕聲道:“這一切也有個前提啊。”
許拱默然片刻後點頭道:“前提是北涼願意死戰到底。”
陳望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那個人願意的。”
許拱嗯了一聲:“沒辦法,誰讓他是徐驍的兒子。誰都可以退,唯獨他不行!”
陳望微笑道:“我很難把當年那個花錢跟我買詩的年輕公子哥跟如今那個說打就敢真打的北涼王聯繫在一起啊。”
許拱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陳望喃喃道:“北涼雪花大如席,太安城都這樣大雪紛飛了,想來我家鄉那邊只會更加酷寒。”
許拱有些佩服這個比自己要小上十多歲的讀書人。一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進京趕考進士及第,在京城官場上竟然從沒有說過一句北涼的壞話,也從未遮掩過自己跟當時還是北涼世子的那人的那點兒“香火情”,哪怕是這樣,依舊能簡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沖頂,去爭取一下未來文臣領袖的交椅。這期間的故事,許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陳望會主動說出口,而且即便陳望願意說,他許拱膽子再大,也不敢聽。除非將來某一天陳望果真將“儲相”二字中的前綴去掉了,成了第二個張巨鹿,並且他許拱還需要成為離陽王朝的第二個顧劍棠。
兩人這番交談正如飲茶,興盡了七八分,還留有二三分餘味,再說下去,也許都要自覺面目可憎了。
許拱起身告辭。陳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門外,笑道:“明日許兄就要前往北線,我還要準時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許拱點頭道:“無妨,你我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聚。”
許拱乘坐那駕不起眼的馬車於風雪中緩緩離去,車輪才碾軋出痕跡,就迅速被鵝毛大雪覆上。
陳望轉身踏上臺階,抬頭看了眼夜色,突然對那位老門房吩咐道:“老宋,備馬車,想去賞雪了。還有,記得讓人跟她知會一聲。”
老人驚訝地道:“夜禁?”
跟許拱一樣來不及脫去朝服的陳望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馬倍感自豪,會心地笑道:“老奴這就去。”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了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小物件,輕輕嗅了嗅。
他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雲: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之物正是一片價值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陰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擣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豔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家鄉那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地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作時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你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是找一個比我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第六章 紫氣東來三千里 陸地青虹滾青雷
被譽為“離陽東南小廟堂”的春雪樓建於獅子崖上。春雪樓所在的瘦綠山莊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勝地,被春秋戰火殃及毀於一旦,二十餘年來廣陵王趙毅不遺餘力地大肆擴建,搜羅了無數名花奇石“養在閨中”,其中有一塊由廣陵水師和藩王驃騎聯手搬運至山莊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石魁,更是涵養風水的壓勝寶物。
瘦綠山莊南臨廣陵江,獅子崖一帶原本經常有江南士子登高覽勝作賦,成為趙毅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的禁臠後,便成了只有廣陵道有資格進入春雪樓議政那一小撮權貴人物的獨有福利。獅子崖又稱聚寶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獅說法,引來天上落花如雨的瑰麗異象,落花墜地即成石,色彩絢爛,方圓百里不計其數。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戰亂,這些陷入無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斷被旅人、遊人、採石人撿拾,如今十不存一,進入了尋常百姓家。趙毅封王就藩之後,或強取豪奪,或高價購買,搜羅這些石子,圍繞著春神湖巨石隨意鋪展開去,逐漸鋪滿了獅子崖。
崖上春雪樓,樓下有口井。
江南頭場小雪姍姍而至,卻又驟然消散,只不過廣陵道的戰火實在讓人提心吊膽,對於下雪與否,降雪大小,人們都漠不關心。冬雪消融,正午時分,獅子崖上風景旖旎,一個胖子獨自坐在樓底下的井口上。這口小井歷來無水,為何而挖自古便是謎。胖子身穿一襲圈金絨繡的明黃色大蟒袍。離陽諸位藩王中,也只有這頭肥豬有此殊榮,哪怕當年功無可封的北涼王徐驍,也不過是一件藍大緞蟒袍而已。燕剌王趙炳的蟒袍較之這位的都要遜色一籌,至於更實質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氣橫生的南疆自然無法跟天下賦稅半出於此的廣陵相提並論。離陽朝野上下對於這個藩王中最有無功受祿嫌疑的廣陵王向來惡評如潮,言官禦史直接、間接死在廣陵王手上的數目更是讓人咋舌。
時下終於遭受報應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並沒有外界想像的那般倉皇失措,而是安靜地坐在井口上,沒有什麼戾氣,也無頹喪的神色。
每當趙毅坐井發呆的時候,便是春雪樓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攪。
遠處,世子殿下趙驃畢恭畢敬地站著,剛從前線返回的西線主將宋笠與其並肩而立。
崖外是廣陵江,江面上停著密密麻麻的水師戰船,雖然對外聲稱廣陵水師被西楚奪走一半,但那僅是數量上的失利,絕大部分樓船巨艦都牢牢握在廣陵軍手中。
趙驃跟宋笠關係莫逆,多年來一直稱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廣陵道境內只有成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則就算你有個當刺史的爹,也稱不上有保命符。此時趙驃壓低聲音氣哼哼地道:“當年都說西楚太傅逃至此處,不願接受徐家鐵騎的招降,抱著那亡國公主毅然決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擺了朝廷一道,就該給徐驍一個更噁心的惡諡!”
宋笠笑著,沒有附和,轉頭瞥了眼滾滾東流的江面。
楚亡之後無春秋,高崖之後無中原。
當初大楚覆滅,可仍有南唐、西蜀兩國負隅頑抗,但在文壇士林中就已經有這種說法了。
趙驃打著哈欠,神遊萬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趙驃這才發現父王在朝他們招手,趕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趙毅看向宋笠,笑問道:“那寇江淮當真辭官隱居了?”
宋笠點頭道:“一開始末將也以為是曹長卿的障眼法,如今看來,寇江淮突兀地撂擔子應該八九不離十。”
趙毅給了這員福將一個鼓勵的眼神,宋笠醞釀了一下措辭,這才繼續說道:“西線戰局本已支離破碎,寇江淮若是繼續擴大戰果,王爺的數萬驃騎少不得折損一半,方可擋下寇江淮的推進。且不說寇江淮的離去是傳聞中與曹長卿政見不合,還是西楚朝堂有人不願他坐大,才給他下了絆子,反正對王爺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線都不會有大的動靜。一鼓作氣,再而衰,曹長卿答應寇江淮離去很是無理。也許日後史家評價此事,會將此看作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體形異常龐大的趙毅嗯了一聲,有些艱難地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感受著涼意,問道:“不說以後,我們只談眼下。宋笠,你覺得接下來是曹長卿親自領軍,還是會讓謝西陲補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誰主持西線,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猶豫地說道:“謝西陲領軍的可能性更大,曹長卿多半依舊退居幕後運籌帷幄。”
趙毅自嘲道:“也對,他曹長卿哪裡瞧得上本王和盧升象,他眼中只有顧劍棠罷了。顧劍棠一天不從兩遼邊線南下,曹長卿就一天不出面主事。”
宋笠點頭道:“看似自負,何嘗不是長遠考量。曹長卿鋒芒太盛,他只有絲毫不插手具體的兵馬調度,才能給謝西陲和寇江淮這兩個年輕人足夠的機會去成長。”
趙毅突然笑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趙驃有些茫然。他清楚所謂的“豎子”是指謝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謂的“英雄”又是指誰。
趙毅感慨道:“當年徐瘸子輕輕一腳,就是神州陸沉。”
趙毅臉上流露出濃重的譏諷之色:“這回藩王靖難,雷聲大得不行,其實呢,不是雨點小,那根本就是沒有。除了趙炳老匹夫的那個兒子心懷叵測,其餘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徐瘸子如果沒死,隨便從北涼拉出五萬精騎,曹長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可能蹦躂了。至於趙炳嘛,若是真願意出死力,與本王聯手,也能解決這個麻煩,只不過趙炳這傢伙,心機跟那被徐驍調侃為‘婦人’的趙衡差不多深重,不過扮癡裝糊塗的本事,趙衡就跟他差了十萬八千里。曹長卿和那小女孩兒還沒揭竿立旗的時候,他就故意連續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傳給太安城,說什麼南疆動亂,這不前不久還上了一封請罪的摺子?說南蠻十六族勾連西楚餘孽,導致他親自出馬的前線連續大敗了三場,死了好幾萬人馬。好幾萬?你娘的!好幾百人才對吧。你兒子當年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頭築京觀,你趙炳一去,反而吃了敗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場?號稱可‘彈指破城,揮袖滅國’的納蘭右慈幹啥去了?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是給你趙炳折騰得懷孕生娃去了吧?”
趙毅歎了口氣:“在所有藩王裡頭,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趙衡怨氣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趙英則是才氣最高本事最小;膠東王趙睢性子最軟,從頭到尾皆是最不成氣候。至於本王,眼界最小,爭不來‘天下第一的鐵騎’的名頭,能爭個‘天下第一的水師’就很知足了。本王野心最小,從不覬覦那把椅子,從小就是這樣,甚至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當年還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點兒下跪。所以,別看這些年外人都說本王凶名赫赫,實際上徐驍這個北涼王才是威風八面。要說本王最厭惡誰,其實還是趙炳,見風轉舵,過河拆橋,口蜜腹劍,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範西北,不管本王這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怎麼勸說,他始終不肯對南疆有所動作。”
趙毅慘然一笑,抬頭看著兒子趙驃,自嘲道:“那年徐鳳年來廣陵江,你跟他結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于徐驍,從你身上剜下一塊肉送往北涼,然後在這種時候給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說北涼徐驍的什麼壞話,而是說趙炳此獠萬萬不可任其積蓄勢力。結果呢,皇兄還是不上心。要是從本王身上剁下幾斤肉就能換來皇兄回心轉意,本王真會去做的。既然皇兄不願做惡人,那麼本王來便是了,所以這小半年以來,本王讓人暗中刺殺了那燕剌王世子四次,全部無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聲。
頭一回聽聞此事的趙驃張大嘴巴,一臉震驚之色。
趙毅丟出那顆被手心焐熱的石子:“後來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本王知道此人肯定會封王就藩,於是再次遞交密折,向皇兄提議讓陳芝豹就藩於廣陵道和南疆道之間。若是陳芝豹嫌棄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讓出一個州。結果如何,你們兩個現在也知道了。”
趙毅哈哈笑道:“驃兒,為父不過是想讓你順順當當襲爵,都已經不奢望孫子當親王了——將來肯定是去太安城做個享樂郡王的命。可那趙炳當爹當得就要霸氣多了。”
然後趙毅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有些疲憊地揮揮手,欲言又止的趙驃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趙毅繼續坐在井口上,望著天空,像個坐井觀天的傻瓜。
戰場就是一座熔爐,把所有跟“自以為是”沾邊的東西都踐踏碾碎。
北涼邊軍中除了極少數高層將領會使用標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寧峨眉的長短雙戟,又如李陌蕃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動武庫,還有寥寥幾位擁有自己的槊,此外幾乎所有邊軍將士都不攜帶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兒。至於騎軍的對戰,絕對不是很多百姓想像中那種展開衝鋒撞在一起後,便減速停馬糾纏互砍,這種不堪入目的畫面能讓內行的騎將感到崩潰——那真是把寶貴的騎軍當成步卒,暴殄天物了。實際上騎軍對戰就如江湖人切磋技擊,兩把兵器一觸即分,然後尋找下一個戰機。
眼下這支以三千騎攆著七千羌騎跑的龍象軍,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騎對戰的衝鋒中沒能取得戰果,那麼在拉伸出一段間距後,王靈寶會轉頭觀察敵方騎軍的動向,來決定是以直接停馬掉頭還是緩速繞弧的方式來展開第二輪集體衝擊。假若第二波對撞仍然沒有清晰地分出勝負的跡象,王靈寶就要依照己方騎兵的損傷程度,來選擇麾下哪一部放棄沉重的鐵槍,換上更為輕便的涼刀,以及哪一部應當繼續使用鐵槍衝鋒或是輕弩齊射。戰事膠著的沙場上,一個微小的優勢可以擴大優勢,一個漏洞也足以葬送全軍。從“大將軍”徐驍到“將軍”陳芝豹,曾經給北涼鐵騎烙下最深刻烙印的兩個人都堅信一點:徐家鐵騎真正強大的地方在於,有足夠的耐心和實力去等待敵方主動犯錯。
遇上如此無懈可擊的敵人,那群羌騎無疑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這支羌騎本以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飽餐”一頓,甚至在將來有望去富饒的中原大肆燒殺劫掠。所有的騎兵都年復一年聽人說著中原的美好:那裡有數不盡的良田,白花花的銀子堆積成山,而且那裡的女子環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肌膚比草原上風吹日曬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撫摸上等綢緞一般。可事實上是還未天黑,美夢就破碎了。
三千龍象騎殺得他們像是一群喪家犬。若非羌騎獨有的迅捷,在這種兵敗如山倒的潰逃中,在龍象騎兵極富效率的追殺下,這幫潰騎根本堅持不到半個時辰。
在先前衝鋒中被雪藏起來的涼弩終於逐漸發揮出令人髮指的殺傷力。羌騎為了追求最大限度的速度,連不熟悉的槍矛都主動捨棄,至於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尋常輕騎的標配,與南朝那些大將軍嫡系輕騎輕巧卻結實的昂貴戰甲相差很大。要知道,涼弩可是成功結合了歷史上秦弩、奉弩兩大名弩優點的怪胎,組裝拆卸都極為簡便,經過北涼兩代大匠良弓的改進,各種涼弩皆擁有了幾近完美的平衡點。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貫穿力和精准度都要勝過長弓。在無數場中原王朝跟北方遊牧的戰爭中,以步戰騎,踏弩、床弩可以發揮出巨大的威勢。
故而有人說,千百年來,中原王朝是用兩樣東西死死地擋下了北方遊牧民族的馬蹄,一樣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勁弩。
其中對弩的使用,堪稱爐火純青的北涼若是自稱第二,無人膽敢自稱第一。
北莽南朝對北涼短弩再熟悉不過,可謂深惡痛絕。南院大王黃宋濮曾經致力於大規模推廣類似的短弩,只是出於各種複雜的原因被多方阻撓,成效甚微。
戰馬腳力最佳、騎術最上乘的那撥龍象騎軍負責阻截,滯緩羌騎的逃竄。他們不斷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殺傷,不論羌騎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騎墜馬,面對唾手可得的軍功他們也絕對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後邊並未持弩的袍澤去補上一矛刺死捅殺。
作戰分工如此明確,手段自然異常狠辣血腥。
對這些狼狽的羌騎來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那個一上來就丟擲黑虎玩耍的少年初期一通大開殺戒後,便重新上馬,不再展開殺戮。
羌騎起先不是沒想過以鳥獸散的姿態四處逃離,避免被龍象鐵騎一路銜尾追殺。只是才出現這個苗頭,龍象騎軍在那名主將模樣的魁梧漢子的指揮調度下,就立即有了應對之法。除去與羌騎糾纏不休的龍騎弩騎,兩千龍象槍騎迅速拉伸鋪開鋒線,然後猛然加速衝鋒,清一色地舉起臂弩,差點兒就跟前方的弩騎配合,形成一個口袋陣形,一股腦兒兜住所有羌騎。等到羌騎放棄這個念頭,繼續簇擁在一起往北方瘋狂撤退時,那些龍象騎兵又漸次放緩速度,在馬背上進行休整。這種相比弓弩射殺更為隱蔽的戰力,更讓羌騎感到頭皮發麻、脊骨生寒。
北方遊牧民族天生便是馬背上的民族,因為生於憂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戰,但是天蒼蒼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養育出草原騎士那種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羈,他們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狂野的衝鋒,但是他們那種雜亂的鋒線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實在是不值一提。那種大聲嘶吼揮舞戰刀,甚至讓屁股抬離馬背的彪悍姿態,在紀律森嚴的北涼邊軍中都是必須磨掉的棱角。北涼騎軍最重整體性,從不推崇單槍匹馬一味單幹的陷陣英雄。
黃宋濮、柳珪和楊元贊能夠在北莽脫穎而出,與他們在保存北莽自身優勢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時,能壓制北莽騎軍本身的劣根性有重大關係。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87 208
庫存:1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