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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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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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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他是天之驕子,似朗月清風,溫潤柔和。

她出身貧寒,卻一身反骨,不認命,不服軟。

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因為身份的差距,她一次次將他推開,哪怕不給他好臉色,他也不計較地一次又一次主動走到她身邊。

他是她並不明亮的年少時光中最溫暖的色彩,令她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可當愛與恨交織,她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

“我不喜歡你,陳就。”

她用謊言逼他離開,唯願他以後遇到的都是希望和光明。

重逢後,她才發現,多年來內心的平靜都是假像。

只需一眼,所有的感情伴隨著鋪天蓋地的回憶洶湧而來。

這一次,換她主動走向他,勇敢而堅定。

“陳就,我想和你在一起。”

因為從始至終,她所有的愛只與他有關。他是來路,也是歸處。

作者簡介

雲拿月
愛生活,愛文字,總是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像,永遠享受講故事的快樂。心中的遠方就在筆下的世界。
代表作有《小清歡》《么么見我心》《念你在璀璨之巔》《我見銀河》《焰焰如我》《是我多情》《薑心比心》《我情切切》《我意濃濃》《願好春光》《和你相逢好》。

名人/編輯推薦

不知道從何時起,雲拿月的文就是好的保障,淡如流水,緩緩而過,不偏激不悲傷不大起大落,卻又讓人甘之如飴。此文寫的是青梅竹馬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在一起的故事。
——不想起名字還是這麼開心

我挺喜歡這個作者的,推薦也不是第一次了,文筆清淡中見真意,非常不錯。這個文也很好看,前面稍微有點虐,但是沒有經歷過苦痛的愛情怎麼看也覺得不堪一擊,我個人確實這麼覺得,小說要有戲劇性嘛。從校園到婚紗,一起成長,非常欣賞那些把生活中的苦難化作向上的動力的人,人生的小船有時候真的是說翻就翻,能堅持到底的人都值得幸福。非常值得一看!
——在塞維利亞坡上的夜晚881221

作者文筆很好,壓抑又細膩,說盡少年心事。自強女主,小虐男主,故事情節和感情走向、節奏都把握得很好,好看。
——我叫廖小妹

虐文,前期真的很虐,看得我心裡很難受,看到前邊我真的想讓男二上位,不過後來男主女主都有成長,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我們不能說他不好,他只是善良,用美好的心愛這個世界。
——你不知道Waning

這篇文表達的那種情感和情懷真的太好了,上卷很多地方也真的看哭我……男主很深情,女主很耀眼。
——裡裡掃文日記

目次

第一章 冬 稚
第二章 小提琴
第三章 為什麼躲我
第四章 別 聽
第五章 橘 子
第六章 做人間的一把沙
第七章 陪 伴
第八章 決 裂
第九章 重 逢
第十章 近在咫尺
第十一章 我不走
第十二章 野 火
番外一 新 婚
番外二 圓 滿
番外三 溫 岑
番外四 青春輪回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冬 稚
午後太陽退去熾意,光直直地打進教室。
冬稚坐在13班三組四排。周邊幾乎都空了,只剩她一個人,低頭自顧自地忙著手裡的活計。
上上節課間她編的是星星,上節課間編的是玫瑰花。
這會兒在編小馬,她把四五根彩色塑料管摁在桌面上,上下左右地來回編,仿佛拍畫片般生動。
“那誰……冬稚!集合了,快點兒!”
體育委員拍了拍門,來檢查漏網之魚。
座上的人聞聲抬頭。剛打了會兒球的體育委員怔了怔,回過神後忙抬手假裝擦汗,借此掩飾剛才的失態,皺著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催促道:“快點兒,就差你了!”
剛才一瞬,她看上去真有幾分安閒雅靜,連睫毛都卷著籠罩著光。待她抬起頭,小巧的嘴唇,翹翹的鼻子,眉眼哪兒哪兒都帶著點兒韻味。
“好。”冬稚輕應,收起東西,慢條斯理地站起來。
體育委員沒有等她,扔下一句“快點兒”,就像風一樣地跑了。
冬稚他們小組負責清掃操場的值日工作,她帶了清掃工具去,放到一旁再去集合。他們照慣例先跑三圈,再做兩遍大課間必做的廣播體操,等老師一拍手就自由活動。
女生們或者挎著胳膊在操場漫步,或者坐在草坪上閒話。男生們熱火朝天地打著籃球,在球場上揮灑臭汗。
嘴饞的學生去學校的後門,敲敲掉了鐵皮的黃色大門,外頭的小販敲兩下以作回應。學生把錢從縫隙塞出去,那邊的人收了,零食就會從門底下更大的縫隙裡被塞進來。
而三組的人為了不耽誤放學後的時間,爭分奪秒地開始勞動。
靠近鐵絲網大門的地方歸冬稚打掃。
她一手拿掃帚,一手拿鐵畚箕,掃完一塊地有條不紊地換下一塊地。她掃得細緻,挪動得也慢,紮起的長頭髮垂下來,順著脖頸散在右邊的胸口前。
冬稚把衣袖擼高到肘處,細白的左手腕上綁了一根紅色的編織手鏈。
“哎,冬稚!你手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啊?”
班上其他的人就在這附近活動,聚著聊天兒的幾個人注意到她的手。
打掃的動作停頓,彎著腰的冬稚抬眼看過去。她們直勾勾地盯著她,視線在她的手腕上盤桓。
“沒什麼。”
她悶頭清掃地面。
冬稚沒注意聽她們在說什麼,不管那些,只想早點兒掃完。
太陽沉下來了,一會兒要起風,她不早點兒把垃圾倒乾淨,垃圾容易被風吹跑。
“梨潔——”
那邊突然響起一嗓女聲,冬稚一頓。
冬稚佯若無事,像連這片刻停滯也沒有過一般,眼睛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地面。
還是先前問她話的女生們,揚聲叫來另外的人。
“梨潔這邊!過來一會兒!過來,過來——”
和他們班同上一節體育課的,還有2班。
高二全年級共20個班,文理各有一個重點班,理科是1班,文科是2班,同在高二教學樓一層。此刻在這個操場上的高二生,不是13班的人,就是2班的文科尖子生們。
冬稚掃地的動作有所加快。不遠處說話的女生們在聊什麼,她完全沒有想要知道的欲望。
直至她們的話頭指向她。
“可以給我們看一下你手腕上的編織手鏈嗎?”
話是朝著她問的,她們連話裡的主語都省略了。在一群人齊齊聚來的目光下,冬稚不問也知道,她們提問的對象是自己。
她將掃帚掃過鞋面,原本就不乾淨的鞋又蒙上一層灰。
冬稚站直身。13班問她話的幾個女生和2班的幾個女生都在看她。
趙梨潔就在其中,漂亮的大眼睛裡帶著一點兒好奇,嘴邊習慣性的笑意像是在向她示好,帶著與生俱來的親和力。
但和趙梨潔眼神裡遮掩不住的探究味道相比,這份示好淡薄到幾乎可以忽略。
“你戴的那根手鏈和梨潔戴的好像哦,是不是一樣的啊?”
問話的女生輕輕執起趙梨潔的手,用眼盯住冬稚,似乎想在冬稚的臉上找到些許狼狽的神情。
“你看,梨潔也有一根手鏈,和你那根是不是一樣?”
冬稚不說話。
“你這根手鏈什麼時候買的?”女生問趙梨潔,“我看你戴好幾天了。”
趙梨潔從冬稚身上移開眼神,但在那之前,眼神同樣在冬稚的手腕上停留了很久。趙梨潔微微一笑,說:“前幾天放學的時候買的。”
她們的視線又轉回冬稚的手上。
“你是什麼時候買的?”像是一定要問出個究竟,女生又看向冬稚,追問不休。
冬稚仍舊不答,默然地看著她們,沒言語,拿起掃帚和畚箕轉身走向別處。
“喂……”女生等來這個回應,憤憤地啐了一口,“嘖,學人精!”
倒是趙梨潔拍拍女生的手:“好了,買到一樣的東西不是很正常嘛。”
“可她就是學你啊!你都戴好幾天了,她偏要跟你戴一樣的東西,這麼愛學別人,看著就討厭!”
趙梨潔不得不岔開話題。
兩三句後,她們終於說起別的話題,對話也不再圍繞著手鏈進行。
“對了梨潔,這周日下午和我們一起去KTV(指配有卡拉OK和電視設備的包間)唱歌吧!”女生突然邀請趙梨潔。
“唱歌?”
“對,不止我們,5班、6班還有7班都有人去,都是你認識的人!”
趙梨潔面露為難的神情,笑了笑:“可能不太方便,周日我和別人約好一起去圖書館。”
每週只有周日下午學生們才能休息,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時間。
13班的幾個女生露出可惜的神情。
其中一個女生眼睛忽然亮了:“梨潔,你和誰去圖書館啊?是不是和陳就?!”
她們一說起和陳就有關的話頭就收不住。
“是陳就嗎?”
“肯定是,不然還有誰能約到梨潔!”
“你們倆的班級都挨著,天天說話還不夠啊,難得禮拜日休息半天還要待在一起……”
趙梨潔被取笑,臉微紅:“沒有啦,不是……”
“少來!就說是不是和陳就約好了吧?”
抵不過她們的追問,趙梨潔羞臊起來,連道幾句“好啦”,才說:“是和他約好了,不過只是去圖書館一起複習,看看書什麼的。”
“噫——”
不論是13班的女生還是幾個和趙梨潔一起被叫過來的2班女生,一聽趙梨潔的話都開始起哄。
“陳就上次參加奧數競賽又拿獎了吧?”
“我看前兩個禮拜他穿的那雙最新款球鞋,現在學校裡好多男生都在穿!”
“不是,主要是他人真的很好!上次我一個1班的朋友帶我去找他問題,他在做試卷,還停下來給我們講題,一點兒都沒有不耐煩,真的……”
“我知道!我們班男生上次找他借籃球,就是他那個特別好看的籃球,帶來過一次的那個,聽說還很貴,他都很大方地借了!”
趙梨潔面含著笑聽著一直沒說話,直到後來才溫聲接話:“是呀,他是很好。”
幾個女生齊齊地停下,指著她怪笑著起哄:“你看,你看!還不承認,天天放學一起走,週末也要待在一起,還不老實交代!”
她們都圍著趙梨潔鬧。
1班是理科重點班,全班60名學生就是全校理科排行榜的前60名。
而陳就是1班的代表人物。
陳就和趙梨潔,這兩人一個是理科第一,另一個是文科第一,且同是校廣播站的骨幹,站在一塊兒別提有多合適了。
趙梨潔不是第一次被人和陳就放在一起打趣,開了幾句玩笑繞開話題,很快她們也就不再提了。趙梨潔許諾下回有空一定和她們一起去,周日去唱歌這事兒才算完。
天氣很晴朗,此時突然起了風。
幾個人手挽著手親親熱熱地往操場中心走。剛才的插曲已經被她們拋到腦後,沒有人記得那小小的不愉快。
趙梨潔始終帶著笑聽身邊的同伴說話,視線卻不自覺地瞟向不遠處。
鐵絲網大門旁,冬稚正提起畚箕將盛著的垃圾往桶裡倒。即使樣式統一的校服嚴絲合縫地包裹著她,仍然藏不住少女嫋娜的身段。
她的皮膚白得發光,手腕上系著一根紅色的編織手鏈,顯得她格外好看。

和往常一樣,冬稚到家的時候家裡沒有人。她把自行車推到屋簷下停好,回頭看,後面立著一堵高牆,牆那邊是精緻氣派的大房子,她的媽媽應該正在廚房裡忙著煮飯。
冬稚打了水洗手洗臉,剛想掛毛巾,小小的院子裡響起車鈴聲。
“冬稚。”來人叫她。
她轉頭看一眼,沒吭聲,先把毛巾掛起來。她把毛巾掛在屋簷下的晾衣竿上,這裡通風所以毛巾幹得快,而浴室裡背光常年不見天日,把毛巾放浴室裡過兩天就要受潮。
“冬稚?”見她端著臉盆往屋裡走,來人急了,推著車進來,“冬……”
冬稚在門前站住,沉著臉轉頭:“幹嗎?”
男孩兒推著自行車,個子高得分外惹眼。上個月他個子有一米八,這會兒看著仿佛更高了些。
兩人的校服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她的校服被洗得邊角泛白,他的校服乾淨整潔,一絲不亂,連拉鍊都被拉到剛剛好的位置。
陳就把自行車停好,拿起車筐裡的輔導書走到她面前:“你不是要這本教材嗎?我給你拿來了。”
“陳就。”冬稚打斷他,抬起眼看了他兩秒,捋起左胳膊的袖子。
“你戴了?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陳就臉上的笑意還沒完全散去,冬稚就二話不說地將右手繞過抱著的空盆,到左手腕處摘下手鏈,扔給他。
手鏈差點兒掉到地上,他飛快地抓住手鏈。
“給我這個,你是不是有病?”冬稚冷冷地看著他,臉上那一點點生氣的神情也只存在了兩秒,很快消失了。
她的臉上什麼情緒都沒有。
“我……”
冬稚轉身朝裡走。
沒走兩步,小院裡頭牆那邊的門被打開了,吱呀一聲,圍著圍裙的冬勤嫂從裡邊出來。
兩人都停住看過去。
“少爺?”看見陳就在院子裡,冬勤嫂一愣,慌忙快步上前,招呼他道,“哎喲,你怎麼來了?快快快,怎麼不進屋啊?”
“我……我來給冬稚送書。”陳就說。
冬勤嫂看看書,再瞥冬稚一眼,罵道:“幹嗎呢,來給你送書還不快接著!”
“我想先放下臉盆。”冬稚的聲音低了些。
“破臉盆隨手一放不就完了,費什麼勁!這都沒太陽了,院子裡的風多大,讓少爺在門口站著,像話嗎?”
“勤嬸。”陳就微微赧顏,“您別總叫我少爺……”
冬勤嫂虎著臉:“這是規矩!先生太太待我們不薄,不能不知道好歹!”
冬稚垂下眼,神色半斂。她抿了抿唇再抬頭,神色更沉了幾分:“媽,你是不是要拿什麼東西?快去拿吧,廚房裡忙完了嗎?”
“差點兒忘了鍋裡還燉著湯!佳嫂在幫我看著,我得拿了東西趕緊回去!”冬勤嫂忙向陳就歉笑,轉身進了裡屋。
冬稚走了兩步,站到陳就面前。
屋簷下兩人面對面。
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特別好聞,特別清新。他曬足了太陽,有一種讓人想擁抱的暖意。
他擋住門外大半的光,陰影籠罩著她——她仿佛正被他抱在懷裡。
冬稚知道這是一種錯覺。
定神越過陳就的肩,她能看到對著她家大門的院牆,牆的那一邊是陳家。
“快回去吧,太太在等你。”
冬稚從他的手裡拿過書,抬起頭,他的下巴離她的鼻尖近得只有一點兒距離。
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叫他:“少爺。”

“冬稚,有人找你!”
教室門口站著的女生幫忙傳話,扭頭朝這邊喊。
冬稚抬頭一看,是一張不太熟悉的臉。她稍顯猶豫,那女生催促:“幹嗎呢?他叫你啊!”
冬稚放下筆,起身走過去。
來找她的人是個男生。與她同一級,他說他是7班的人。
別說別的班,就是自己班上的人冬稚未必都能叫出名字。男生做介紹的時候,她就只聽著不說話。
她靠著走廊扶欄,打鬧的人都在門口那一處。時值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明兒是這周的休息日,今天晚上他們不用上自習,教室裡空了一半,剩下的不是負責值日的人,就是懶懶散散消磨時間不急著走的人。
今天的天氣其實也不算太好。冬稚看著空氣裡飄著的浮塵被斜陽照得清清楚楚,腦子裡閃過剛剛計算的那道題目。
她每週的休息日都得給家裡打下手,所以打算做完試卷再走。她的成績不算突出,她做題目時常有費勁的時候,一往深了想就像紮進海裡想不出答案來。
“所以說,其實挺划算的。”
刹那間陰影覆下來,男生說著說著忽然朝她靠近,只差抬手撐住柱子就能將她禁錮在他的身前。
冬稚覺得安全空間被侵犯,回過神,往旁邊躲開。
“你覺得怎麼樣?不用考慮吧?”男生在笑,沒在意她的舉動。
冬稚盯住他:“你再重複一遍。”
他皺了下眉,耐著性子複述了一遍。
其實光論長相,她面前的臉並不討厭,相反很和善。冬稚看著他的嘴張張合合,一個字一個字地蹦進她的耳朵。她直勾勾地盯著看,越看那張嘴在視野裡就越是被放大。
“怎麼樣?”說到最後,男生又問。
“把你的包給我。”冬稚忽然說。
男生背著一個單肩包,她見過這個牌子,價格不便宜。
男生愣了一下,雖然她的要求很莫名其妙,但還是脫下包交給她。
“這個包還不是我最貴的包,我跟你說……”
他的話沒說完,背包拉鍊就唰地被拉開。
冬稚把包往空中一扔,包裡頭裝的東西,試卷、書還有一些別的,就嘩嘩啦啦、紛紛揚揚地落在樓下的草坪,散落了一地。

陳就和趙梨潔在一樓的走廊邊說話。
啪的一聲,忽然響起東西落地的動靜,隨即教學樓的矮臺階前傳來一聲驚呼:“天哪!”
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去。
拿著掃把清掃草坪旁路面的男生也不避著人,偷玩手機,一條道掃了快半個小時還沒掃完。沒人管他偷懶,反倒是他被突然落到草坪上的東西嚇了一跳。男生把掃把往地上一蹾,朝樓上怒喊:“誰往下扔東西?!”
趙梨潔扯了扯陳就的袖子,陳就調轉回來視線。
“等下一起去吃米線好不好?我上次和朋友發現北橋那邊有一家店,是一對老夫妻開的,味道做得特別好!他們家店開在巷子裡,有很多人特意找到那裡去吃他們家的米線。而且他們家的米線調料都是自己做的,不是外面買的,和……”趙梨潔越說越雀躍,臉上浮現出笑容。
陳就靜靜地聽著,視線掃到她不經意露出的手腕,忽然插話:“你手腕上的手鏈是哪兒來的?”
“這個?”趙梨潔一頓,沖他笑,“上次放學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路過那個編手鏈的攤子,你不是盯著這條手鏈看了好久嗎?所以第二天路過那裡我就買了這條手鏈。你的眼光那麼好,你覺得好看的手鏈肯定錯不了。怎麼了?”
她晃晃手,用亮晶晶的眼期許地看向他:“不好看嗎?”
“沒有。”陳就抿了下唇,“很好看。”
趙梨潔笑得露出一口皓齒:“做米線的那家店我還沒說完呢!真的,我不騙你,那一家的米線真的很……”
樓梯上突然沖下來一個人,抬頭就嚷著問:“剛剛掉下來的包在哪兒?”
不僅陳就和趙梨潔看過去,掃地的那個男生聞聲,也拖著掃把走近了一些:“在那邊的草坪上。”
樓梯上下來的男生和掃地的男生,包括陳就在內,其實都算認識。畢竟他們同是一個年級的學生,不是在球場上切磋過,就是互相認識彼此的朋友,或者曾經是同學。
掃地的男生問:“誰扔的啊?”
那人下來幫忙撿包,先朝那邊跑過去,撿起包才答應:“冬稚扔的。”
“13班那個女生?她有病啊?!這是你的包嗎?她幹嗎丟下來?”
“不是,是揚飛的包。揚飛說有事去找她,不知道搞什麼。他跟冬稚說了幾句話,冬稚突然就發神經把他的包扔下來了。”
“她……”
掃地的男生還沒說話,陳就驀地插嘴:“冬稚人呢?”
兩個男生不約而同地看過來。
撿包的那位停下了拍草屑的動作,說:“在他們班。”
陳就眉頭一緊,對趙梨潔道:“今天你自己回家吧,我不和你一起走了。你注意安全。”
他說罷就往樓梯上跑。
“陳就!”趙梨潔喊他。
他沒回頭,連東西都顧不上回教室收拾,轉眼就上了樓。

陳就趕到13班門口,冬稚被堵在走廊的角落。陳就當即撥開幾個男生,擋在冬稚面前。
其中一個氣勢洶洶找冬稚麻煩的男生,正是幾分鐘前被她扔了包的那位,陪他一同來的幾個男生站在他的身後。
陳就的到來讓場面稍微緩和了一些。
男生壓著火氣道:“陳就你走開,不關你的事。”
陳就不肯退讓:“有事好好說。”
“她都扔我包了,還好好說?”男生唾一口,罵道,“陳就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就非得管她的閒事?”
陳就沒有半分要讓開的意思:“不管怎麼說,她是個女孩子。”
男生丟了面子,心裡窩火,臉黑得跟閻羅似的。
可男生再氣,到底還是賣了陳就一個面子。
這學校裡,有人有好的家世,有人有突出的成績,有人有優越的外貌,什麼樣的人都有,而陳就是少見的那種什麼都有的人。
陳就占全了所有讓人羡慕的條件,不管哪個方面都很出眾。
他一騎絕塵,將他們這些普通的人遠遠甩在身後。
他是全校師生眼裡的天之驕子。
“我本來以為他們說你愛管冬稚的閒事是開玩笑。”男生恨恨地道,“你就護吧,就她那樣,你能護她一輩子?”
男生憋著氣,扔下這句話,一刻也待不下去,甩手帶著一幫朋友走了。
冬稚班上剩下的學生朝這邊張望卻不敢過來。
見沒有旁人,陳就沉下臉,隱忍道:“進去收拾東西,我給你三分鐘。”
冬稚站著不動。她的視線落在地磚上,嘴唇抿得很緊。
“你去不去?”
等了幾秒沒有回答,陳就皺起眉頭,剛要說話,冬稚忽然出聲:“你又什麼都不問就要怪我了是嗎?”
他一愣。
冬稚抬起頭,看他的眼神難以形容。
上一次她這樣看他是什麼時候?
陳就還記得那件事。那次學校收新運動服的錢,頭天陳就經過家裡廚房,聽見冬稚管冬勤嫂要錢,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三天后的下午,陳就忽然聽說冬稚和一名學生起衝突,被老師勒令在辦公樓前罰站。
陳就一問,說是那名學生中午在食堂丟了錢包,大家幫忙去找沒找到,結果傍晚碰見冬稚手裡拿著個錢包,和那名學生丟的一模一樣。
到辦公室裡後,冬稚說撿到錢包正打算送來交公,老師和其他幾個學生質疑為什麼中午不見的東西她下午才拿來。
冬稚聽出他們話裡話外懷疑她想昧下的意思,當時就冷了臉,說自己剛剛才在食堂撿到錢包。
一來二去他們就吵了起來,冬稚因為頂撞師長被罰站三節課。
陳就去找她的時候,她站在牆角。他問是怎麼回事,她說:“我沒偷東西,也沒想偷。”
他本該沒有懷疑的,況且又有什麼好懷疑的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她和冬勤嫂為了錢爭執的場景,他應該說“我信你”,可一瞬間竟然產生了短暫的猶豫。
冬稚瞭解他,就他這麼一猶豫,教她所有的表情消失。她低下頭看鞋尖,只平靜地說了一句:“你走吧。”
那天之後她再沒跟他說過話。
後來他回到家,熱情的冬勤嫂看見他,又和他滔滔不絕地閒談。冬勤嫂抱怨冬稚不讓她省心、動不動就和她吵架、一點兒都不像他一樣懂事。陳就從一堆話裡聽到重點——冬勤嫂還是給了冬稚運動服的錢,前一日冬稚就交上去了。
冬稚根本不用為了交什麼錢,去偷錢包。
那回陳就和冬稚道了歉,冬稚似乎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這幾年原本就不愛說話的她,後來在他面前話更少了。
此刻在這廊下,陳就的喉頭忽然哽住,他對上她的眼睛,良久才發出輕微的音節:“我……”
冬稚別開眼,提步往教室走去,小聲說:“我去收拾東西。”

冬稚家小院子的院門一般是不鎖的,她們不進院就進不了家門。有段時間冬勤嫂常忘帶鑰匙,一開始還會在院門邊的青泥石板下藏鑰匙以備用,後來乾脆省了,只把鎖虛虛地掛著,橫豎裡面的門關著。
陳就把車停在院子裡。冬稚落後于他幾步,把車推進來停下,反身關了院門,然後往屋門口走去。
之前在路上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一人騎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後地走,還不如同行的陌生人。
陳就問:“你為什麼扔別人的包?”
冬稚腳步停了一瞬,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前,掏出一串鑰匙,道:“想扔就扔,沒原因。”
陳就沉下氣規勸:“你能不能不要亂發脾氣?那是在學校,不是在家,你就不能學會適當控制自己的情緒嗎?不到處惹麻煩有這麼難嗎?”見她不說話,陳就繼續道,“不管鄭揚飛跟你說了什麼,你何必做得那麼過分,把人家的包扔到樓下去?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她還是不言語,他稍稍皺眉頭:“冬稚?”
那道背影在門前一動不動,陳就被激起脾氣:“冬稚,我在跟你說話!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隨時隨地耍脾氣,知不知道你這樣很任性?今天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打算怎麼辦?惹麻煩之前你有沒有……”
冬稚用手緊緊捏著一把鑰匙,忽地一下重重地把整串鑰匙砸到地上,轉身喊:“我惹我的麻煩,關你什麼事?!”
陳就一愣,板起臉:“你要是鬧得過分驚動老師,到時候我勸不住怎麼辦?你就那麼想挨處分?”
她的聲音有些尖厲:“挨不挨處分是我的事,我讓你管我了?”
陳就氣得臉色微變:“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閒事……”
冬稚沖到他面前,猛地一下把他推到院牆處。陳就沒防備她來這麼一下,比她高得多的一個人,被推得背貼住牆。
冬稚用兩手撐在他身側,傾身將他圍住,胸膛之上虛虛地留著空,乍一看好像壓得很嚴實。
“你要吃的用的我都可以給你買,休息的時候一起出去吃吃飯逛逛街,在我兄弟面前別讓我丟面子就成。不過說好了,畢業前這麼處著,等畢業了,你得跟我一塊兒去畢業旅行。”
陳就一愣。
冬稚狠狠地盯著他。
“這些都是鄭揚飛跟我說的。”她靠得很近,眼裡的黯淡也教他看得更清楚,“你覺得好聽嗎?”
冬稚氣得眼睛都紅了。
陳就卻在她說話時走了神,眼神在瞥向她脖頸時一頓,視線意外地被她下落的領口吸引住。她身上清冽的沐浴乳的香味似有若無,溫和又洶湧地將他包圍。
起伏的線條晃進他的眼裡,他呼吸一滯,跟著喉頭緊了緊。
不過很快,在看見冬稚為扔包之事不悅的面色後,陳就從短暫的愣怔中回神,移開視線,順帶壓下臉上那一絲不被她察覺的赧意。
下一秒冬稚站直身。他心裡松了口氣,然而竟難以啟齒地生出一絲微妙的遺憾情緒。
冬稚把話說到這兒,懶得再多言語,轉身就走。
陳就下意識地伸手拽住她:“冬——”
嗡嗡的振動聲從他的口袋裡傳出,在安靜的小院中顯得格外分明。
手機鈴聲取代了他原本要說的話。
陳就拿眼瞟著冬稚,沒有鬆開拽住她的那只手,用另一隻手拿出手機。
“喂?媽……”
許是院子裡太過安靜,電話裡的聲音冬稚聽得很清楚。
電話那端的聲音她聽起來並不陌生,是陳太太打來的電話。
陳太太問:“兒子啊,你在哪兒?怎麼還沒回來?哎喲,你有個同學上家裡來了,現在在客廳等你呢。”

陳家的這座宅子有些年頭,打從陳就爺爺那一輩開始就住這兒。屋裡的物件擺設保留著那個時候的痕跡。幾年前他們把宅子翻新過,對細微之處進行了維護,整座宅子的大致模樣不曾變。
雖然早就知道陳就的住址,但這是趙梨潔第一次來他家。
趙梨潔的成長環境不差。她的爸爸是省會一所大學的教授,她的媽媽也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她的爺爺是知識分子,退休後在家喝茶遛鳥,閑來無事常常輔導她的功課。
對這個陳就生活的地方,趙梨潔感覺很新奇。
宅子是用青磚黑瓦壘砌起的牆面,外觀古樸,正門口的廊前立著四根威武的大圓柱。屋裡的地板、門窗、牆頂邊角,全是棕紅色的實木。
“你們家這個屏風一直都有嗎?”趙梨潔小聲問陳就。
他們正在客廳裡,各坐著沙發的一側。
陳就看了看客廳入口的雕花大屏風,嗯了聲,道:“那是我爺爺留下來的。”
趙梨潔笑著垂下頭,吐了吐舌——這使她顯得有幾分可愛。
客廳入口處響起腳步聲,陳太太端著一盤水果從屏風後走來,滿臉帶笑:“難得有同學來找我們陳就,他平時悶得很,一個人在家也不愛出去玩……來,梨潔,吃點兒水果。”
趙梨潔站起身,托著陳太太遞過來的果盤,連道兩聲謝,臉因害羞有些紅:“阿姨您不用這麼客氣。”趙梨潔說,“陳就的東西落在學校了,他走得急,我就幫他送過來。我這麼突然跑來真的很不好意思。”
陳太太掩著嘴笑:“你們倆成績都不錯,可以多交流一下。我也不懂這學習的事,你們啊,多互相幫助幫助。”
閑說了幾句,她知道自己在這裡孩子拘謹,推說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忙,就起身走了。
趙梨潔問陳就:“你剛才去哪兒了?怎麼沒在家?”
“剛才有點兒事。”
她看著陳就的側臉:“嗯……冬稚還好嗎?”
陳就幫冬稚擋過好幾次麻煩,可要說他們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兩人在學校又甚少有交集。之前還有同學私下亂猜,後來見他們走得確實不近,反而陳就和趙梨潔接觸更多,大家就都只當是陳就心善才總對冬稚施以援手。
趙梨潔比旁人知道的事情更多些。她問過陳就,陳就說他和冬稚是鄰居,他們從小就認識。
她追問:“那個包的事是怎麼回事?她又跟別人起衝突了嗎?”說著她往周圍看了看,“冬稚的家在這附近?我來的時候沒注意周圍。她住得近嗎?”
陳就沒答,頓了頓,突然問:“你剛才為什麼沒打我電話?來之前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趙梨潔一愣:“我……我想快點兒把東西給你,沒考慮那麼多。”她小心地瞥他一眼,“我突然來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抱歉……下次不會了,我……”
“沒有。”陳就見她拘謹起來,安撫地笑了笑,“我只是說提前打電話,這樣我知道你來了,你也不用等這麼久。”
趙梨潔一聽,放鬆下來,笑了笑。而後她只和陳就聊學校的事,不再扯其他。
陳就單手抱著趙梨潔送來的書,後者拎著自己的書包。他們上了一段樓梯,剛過拐角,陳就停了停,轉身朝後伸出一隻手:“給我書包,我幫你拿。”
趙梨潔抬頭,笑著將書包遞給他。
書房在二樓。陳太太說難得有同學來,讓趙梨潔多留一會兒。他倆成績都相當出色,陳太太便讓他們去書房一塊兒做作業、看書。
陳就替她拎包,兩人繼續往樓上走。樓梯上光線有點兒暗,趙梨潔差點兒踩錯臺階,幸好撐住扶手。旁邊的窗被窗簾遮得嚴實,只隱約漏出丁點兒光線。
“這裡好暗,為什麼不拉開窗簾啊?”趙梨潔問,“可以拉開嗎?”
窗簾晃了晃,在趙梨潔好奇地伸出手想看看窗簾外的風景之前,陳就啪地摁下牆上的按鈕:“有燈。”
頭頂的吊燈被打開,這裡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趙梨潔看向造型精緻的小燈,輕輕地發出“哇哦”一聲,把要撩窗簾的手收了回來。
陳就沒多說,帶著她走向二樓書房。

陳太太原本想留趙梨潔吃晚飯,但趙梨潔竭力推辭,說家長不允許她在外蹭飯。連番推辭後,陳太太才略感可惜地和陳就一起送她出去。
晚飯準備得差不多了,還沒等開餐,陳太太接到電話,抱怨了幾句,忙不迭地回房換衣打扮。
半個小時後。
一身外出裝扮的陳太太手上拎著個小包,敲開書房的門,正看書的陳就聞聲抬頭。
陳太太擺擺手示意他不用站起來:“晚上有個飯局,你爸那邊在應酬,突然打電話讓我去。你一個人在家,等會兒記得吃飯啊,晚飯已經做好了。”
陳就頷首:“知道了,媽。”
“一定要記得吃飯,別看書看得太久!”陳太太再三叮囑,而後理了理鬢角,讓司機把她送出門。
陳就一個人在家。今天當值的幫傭不是冬勤嫂。幫傭嬸子上來詢問他什麼時候吃飯,他推說沒胃口,嬸子只好將菜放起來。
陳就在書房待了十幾分鐘,把書一合,趿著鞋下樓——沒去樓下廳裡,到樓梯拐角就停了。
他輕輕撩起拐角處的窗簾,外頭天還沒黑,一眼就能看到冬家的院子。
冬稚正在門前寫作業。
她的房間窗戶太小,朝向不對,室內一直很暗。冬勤嫂嫌她天不黑就開檯燈浪費電,總是讓她在門口寫作業、看書,說院子裡光亮。
冬稚坐的是小矮凳,再用一張高一點兒的木凳當作桌子。木凳是紅漆的,時間太久,紅漆掉得七零八落,她的書和試卷就鋪在木凳上面。
陳就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給冬稚發消息。
“我教你做題。”
院裡的冬稚因為手機的響動而停筆,看完消息,抬頭朝陳就在的方向看來。陳就沒躲,但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飛快地摁了幾下屏幕。
他收到她的回復,只有兩個字:“不用。”
不知是做完還是累了,沒多久,冬稚收拾東西進了屋。
門口再沒人影,只留下一張矮凳和一張掉漆的紅色木凳子。

休息日結束,禮拜一充滿疲倦和忙碌的氣氛。
下午第四節課是自習,負責值日的人一向都將自習當作“勞動課”。
冬稚做完試卷,自習已經過半,這才帶齊工具到操場外開始清掃。從操場邊緣的鐵絲網外起直至藝術樓前,這一片都是她負責的區域。
教學樓離操場遠,在這裡的人隱約能聽到籃球場上傳來的打球的動靜,間或夾雜著哪個班體育老師吹的哨子聲。
樹枝上的葉子和花壇裡的叢木不時輕晃,颯颯作響。
藝術樓裡,不知從第幾層傳出悠揚的琴聲。
有手挽著手的女生經過,朝藝術樓上望一眼,邊走邊感歎。
“真好聽!”
“是趙梨潔吧,她的小提琴拉得好好……”
“學藝術的人就是好,下午最後一節課全都不用上。”
“人家文化分還高呢……”
冬稚仿佛沒聽到,在樓正門前一心掃地,竹掃把尖兒滑過地面,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和琴聲是兩種極端。
她轉過牆角用眼掃到樓的另一邊,發現石凳上躺著個人。
這是個沒穿校服的男生。
冬稚不愛管閒事,低頭忙活自己的事。
聽見聲響,石凳上的人翻了個身側過來,瞧見她,支起手肘托著腦袋,側躺著不動了。
他盯著冬稚看,冬稚任他看。
“你鞋髒了。”他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挑眉。
冬稚不理他。
他也沒不高興,就那麼看著她從自己面前一路掃過去,從他的腳尖掃到他腦袋朝著的那邊。
樓上的小提琴聲一直沒停。
他往上瞧了一眼,跟冬稚搭話:“這琴拉得不錯,你覺得呢?”
冬稚認真地把地上的小石子掃進畚箕裡。
石凳上的人或許壓根兒沒覺得她會理會自己。她抬頭看過去的時候,他明顯愣了愣。
她說:“我覺得很一般。”
他一個挺身坐起來:“你倒是不客氣,人家拉得多好聽啊,被你說得這麼不客氣。”
“我不是不客氣。”冬稚淡淡地道,“我只是比她拉琴拉得好。”
他樂了:“你還真敢說,你……”
她的腳邊是裝垃圾的畚箕和鐵桶,手裡拿著的是笨重的竹掃把,鞋上還有灰,校服邊角隱約泛白。
她一臉平靜,也不在乎他信或不信,蹲下用手撿起難掃的三兩個小紙屑。
石凳上的男生不笑了。他看著她,忽然覺得她說的是真的。
冬稚清理完藝術樓周圍,繞道去倒完垃圾,在打鈴之前回到了班裡。
她和石凳上的那個人沒有太多交流。
他和冬稚搭了幾句茬,見冬稚沒有聊天兒的興趣,不多會兒又懶散地躺回去。
冬稚斜後桌的女生在趕作業,埋頭苦寫。冬稚去吃晚飯之前,接了她的錢,順便幫忙帶回來一份飯。只是她回來得稍晚,踏進教室的時候離晚自習打鈴沒剩幾分鐘。
對方沒埋怨,忙不迭地接過來並一口一個“謝謝”,邊吃邊繼續趕作業。
班主任和平時一樣,在晚自習的第一節課出現。不同的是,班主任平時只露個臉盯一會兒就讓班長管紀律,但這趟還帶了個人來。
“今天新轉來一個同學,要在我們班待一段時間,大家歡迎一下。”
班主任在講臺上帶領學生鼓掌,讓轉學生做自我介紹。
男生站到講臺前,看著跟一米七八的班主任身高差不多,似乎比班主任還要高一點點。他的一雙眼睛不小,而且是單眼皮,整張臉屬鼻子長得最好,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全班人坐著,需要稍微抬頭才能好好打量他。冬稚在他站到講臺前時掃了他一眼。
他好像也瞧見了她,但和看別人一樣,看她的眼神沒有半點兒不同。
下午在藝術樓前,他躺在石凳上,看著也和現在差不多,都有些懶散,尤其笑起來的時候。他骨子裡就沒有緊張的感覺。
“大家好,以後就是同學了,多多關照。”他拈起一根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回過頭笑嘻嘻地對眾人說:“這是我的名字,我懶得念了。大家隨便記一記,記不住也沒關係。”
班上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
黑板上的那兩個字的字體細長,他寫的是——溫岑。
溫岑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坐,前面都沒位子,就這裡還是後邊他們挪來換去騰出來的空位。
他沒什麼意見。坐哪裡對他來說大概都一樣。他從講臺上下來後,拎著個看起來就沒裝幾樣東西的書包往後座走去。
他經過冬稚身邊,手肘不小心把她桌角的筆袋碰到地上。他蹲下把東西一樣樣裝回筆袋,放回她的桌上。
“對不起啊。”他沖冬稚笑。
冬稚只覺得他高。他一站起來,她跟前都稍微暗下來了。
“沒事。”她說。
他低頭,拍拍書包上因蹲下沾上的灰,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週二下午,冬稚回家吃晚飯。她在家吃晚飯一向迅速,不到五分鐘就吃完,擱下碗筷就去幫冬勤嫂的忙。
冬勤嫂當值的時候,不用冬勤嫂開口,能分擔的事情冬稚都會主動幫著分擔。但冬勤嫂總催,冬稚慢慢就養成了在家吃飯爭分奪秒的習慣。
陳家的廚房很大,和正廳之間隔著一小段距離,廚房的煙火氣怎麼都不會飄過去。
冬稚在擇菜葉,冬勤嫂去儲備間找東西,剛出廚房的門,陳就便進來了。
冬稚聽見聲音,抬頭見是他,手裡的動作停了一瞬又繼續幹起來。
陳就在她的身邊蹲下,抿了抿唇:“冬稚。”
她不吭聲。
陳就的聲音也不大:“你生氣了?”
冬稚擇下一片菜葉子往盆裡扔,權當回答。
“我只是不想你跟他起衝突。他是男生,而且身邊有那麼多人,你一個人肯定會被欺負。”陳就溫聲解釋,“我……我確實不該沒有問清事情經過就先對你態度不好。我只是有點兒急,你一直不肯回答,我才——”
“好了,我知道了。”冬稚打斷他的話,輕輕推他的胳膊,由於怕弄髒他的衣服用的是手背,“你出去吧,我媽馬上就回來了。”
“你不生我的氣,我就走。”
冬稚垂眼,又擇了片葉子,輕飄飄地道:“我不生氣了,你走吧。”
陳就盯著她的側臉,她斜眼看過來:“還不出去?你想害我挨駡?”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條手鏈。
“你重新戴上,我之前特意給你買的。”
“我不戴。”
“為什麼?”
“不戴就是不戴,沒有為什麼。”
“是不是因為趙梨潔也買了一條一樣的手鏈?”
陳就沒傻到家,雖說學校裡一流行起來什麼東西,幾乎每個女生人手一份,但不喜歡和別人用相同東西的人也是有的。
他道:“那我再給你買一條手鏈,換個顏色?或者換個款式?”
“不用了。”
“你不喜歡這條手鏈,那就換別的。”他堅持要往她的手腕上弄點兒什麼來戴。
冬稚很想問他為什麼非要送自己東西,然而估摸著冬勤嫂快回來了。冬勤嫂是不會說陳就什麼的,卻會怪冬稚把陳就叫來這種地方。
廚房這種地方是陳就該來的嗎?
當然不是。
冬稚無奈,從他手裡拿過手鏈:“好了,就這條,你出去!”
“你戴上我就走。”
她沒辦法,扔下菜,把手鏈戴在手腕上:“可以了?”
陳就這才笑了。仿佛她收下就代表她真的不再生氣,那天的事也能徹底翻篇。
“那我走了。”
冬稚低下頭繼續忙著幹活兒,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陳就走出去又倒回來,從廚房外探進來半個身子。
冬稚蹲著昂頭看他。
她皺著眉還沒說話,陳就一笑,叮囑道:“很好看,別摘下來。”

得了冬稚不生氣的答覆,一連三天,陳就下午放學到家後把東西一放就去找冬稚。
冬勤嫂沒當值的時候,他就從後門繞到她家小院去待一會兒,在被他媽看見之前趕回去。冬勤嫂當值的時候,陳就便找空當偷偷溜進廚房。
冬稚從來不讓他幫自己幹活。即使他想,她也不會肯。他只能蹲在旁邊和她說幾句話,但冬稚不是能和人熱聊的性格——至少現在不是了。她說不了幾句,便沒什麼話了。
快到休息日了。這天下午放學,冬稚和幾個同學被老師叫去科技樓幫忙整理東西,忙完回去後,班上的人已經走光了。
她收拾好東西,書包裡只裝了一本打算帶回去邊吃飯邊看的書。
她快到校門口時被叫住,陳就從花壇邊跑過來。
“我找了你好久,你電話怎麼打不通?”
冬稚低頭瞥了口袋一眼,沒有要把手機拿出來的意思,說:“會議模式。”
“我去你班上也沒找到你。”陳就說,“好了,去吃飯。”
冬稚蹙了下眉。
他看出她的不解,道:“我之前去省會參加全國數學競賽,評選結果出來了,我拿了一等獎,慶祝一下。”
“我得回家……”
“我已經打電話跟勤嬸說過了,沒事。”陳就伸手拿過她的書包,“走吧。”
冬稚稍做猶豫。她從沒和他一起在學校及附近吃過飯,不管是校內食堂還是校外的小餐館。
他已經拎著她的書包走出去幾步,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冬稚緩緩提步跟上。
他們走到校門的另一側,陳就說的那家店就在離這裡不遠處。趙梨潔站在路邊等他們,準確來說應該是等陳就。
“這邊——”趙梨潔笑著沖他們倆揮手。
冬稚跟在陳就身後,不動聲色地從陳就手裡拿回自己的書包。
陳就垂頭瞥了眼,松了手。
趙梨潔看見他幫冬稚拎著包走過來,也看見冬稚把包拿回去,但沒多嘴。迎上他們倆之後,先和冬稚打招呼,然後才和陳就說話。
冬稚插不進他們的話題。
他們和其他人碰面後,一群人進店坐下。
人不多,只有七八個人。冬稚和陳就的朋友不熟。他們有說有笑的,她插不上話,安靜地用紙巾擦拭餐具。
菜陸續上桌,其他人和冬稚不熟,不太搭理她,知道陳就和她有點兒交情,看在他的分兒上也沒有對她不好。
冬稚左首邊是陳就,右首邊是個戴眼鏡的女生。那女生筷子掉到地上的時候,冬稚手快幫她抓住——她給冬稚道了謝。之後女生偶爾跟冬稚說兩句話,冬稚也都柔聲回應。
菜吃到一半,陳就出去接電話。
趙梨潔不經意地露出手腕上的手鏈,桌對面的一個人看見了覺得好看,便問:“梨潔,你的手鏈好好看啊。”
“是嗎?”她說,“我自己買的,她們都誇好看呢!”
兩個人正聊著趙梨潔的手鏈,這時那邊有人看見冬稚手上也戴著一條手鏈,怎麼看都覺得兩條手鏈一模一樣。
“冬稚手上的那條手鏈和梨潔的一樣?”說話的女生和趙梨潔關係不錯,嘴上的笑有點兒微妙。
一桌人都看過來,倒是冬稚身旁戴眼鏡的女生打圓場:“冬稚也買了一條?很正常,這個款式這麼好看,女孩子都喜歡。我也覺得好看。”
冬稚沒說話,沖她輕扯了下唇角。
陳就接完電話回來:“在聊什麼?”
有嘴快的人道:“在聊冬稚手上的手鏈。”
陳就轉頭看向冬稚的手腕,見她戴著那條手鏈,彎唇:“挺好看的吧?看到的時候我覺得她戴很合適,就給她買了。”
“你買的?”
滿桌人都看著他,心思各異,大多數人是覺得詫異。
他們知道兩個人認識,但不知道他們……原來這麼熟?
陳就不覺得這有什麼。是沒幾個人知道他和冬稚從小一起長大,但是事實的確如此。
陳就不遮掩:“嗯,我買的。”
陳就的回答教桌上的人靜了一靜。
趙梨潔最先反應過來,緩和氣氛道:“這麼看來我和陳就的眼光還蠻一致的。我也覺得好看。”
旁邊的人陸續回過神,都開始調侃。
“那可不,你倆看的書都差不多。”
“上回聽你們聊什麼,反正我是沒聽懂,一句話都插不進去!”
“梨潔喜歡聽的歌,陳就也很愛聽……”
話題就這麼被岔開。他們說得熱鬧,冬稚安心地吃著飯。在她眼裡,與其閒談,不如多吃兩口飯。
飯畢,一桌人早早散了,回學校的回學校,去校外逛的去校外逛。陳就和趙梨潔一起去廣播站。
他們並不急著趕路,步調適中,邊走邊聊。
學校的小湖邊,垂柳青青。
他們說到飯桌上的事。
趙梨潔把手背在身後:“一起長大的朋友感情就是好。你看他們都注意到冬稚那條和我一樣的手鏈,還特意幫她解圍,陳就你人真的很好啊。”
“解圍?”他一愣。
趙梨潔笑著啊了一聲。
還沒等她說話,就聽陳就說:“那條手鏈確實是我送給她的。”
她停住步子,不笑了,不過瞬間又有了笑容,只不過笑得淺了些。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只是……難怪你那天一直盯著那個攤子看,你該不會跟我在大路上分開以後又倒回去買手鏈吧?我以為你沒買,也是覺得它很好看,所以隔天去買了。哎呀,你都不告訴我,這下好了,買到一樣的啦!”
陳就聽她這麼說,感到有點兒抱歉:“我不知道你也喜歡……”
“沒事沒事,”趙梨潔大方地擺手,“雖然戴了一樣的,但是在冬稚手上也很好看。這說明我們兩個眼光很好,對不對?”她露出手腕晃了晃:“而且我戴也挺好看,這是緣分哪,不打緊。”
陳就見她不介意,半帶歉意地又道了句“不好意思”。
他們繼續往廣播站走,趙梨潔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小提琴老師在外面的琴行教課,過幾天他們有個小演出,老師讓我去和她琴行的學生一起表演,你到時候來看啊。”
陳就略一思忖:“要看具體時間,如果有空的話可以。”
“那你叫上冬稚一起來?”趙梨潔彎著眼笑,“我和她還沒有好好認識過,挺想和她交個朋友的。”
陳就皺起眉:“這個……”
趙梨潔猜測:“怎麼?她不喜歡這些?”
“不是。”陳就舒展眉頭,表情算不得輕鬆,“她以前學過小提琴。”
趙梨潔一聽來了興趣:“真的假的?那更應該叫她來啊,她學過肯定也——”
“不了,她來不了。”陳就打斷趙梨潔,婉拒,“她有別的事。”
這話一聽就是藉口,趙梨潔識趣地打住,沒再繼續話題,只笑了笑:“這樣啊,那好吧。”

冬稚斜後桌的女生叫苗菁。二人座位離得近,比起別人她們接觸得算多了。偶爾有小事情,比如替換值日或者幫忙帶飯這種事,兩人都互相照應。
冬稚背後被筆帽輕輕戳了一下,側轉頭,苗菁單手撐著腦袋:“昨天你跟陳就一塊兒吃飯了?”
“啊。”冬稚點了點頭。
“我還以為人家說你們有交情是瞎猜的呢,怪不得你有麻煩他總幫你。”
冬稚垂下了眸子:“算不上什麼交情。”
苗菁用眼神朝第四組瞥了瞥:“整天打扮的花裡胡哨的那些人得多恨你啊。”
冬稚沒說話。
她們離得近,苗菁就這麼細細地看她的臉。不說旁的,冬稚的模樣跟畫上的人似的,誰不愛看呢。
冬稚在學校裡有點兒名氣,不過不是什麼好事。在認識冬稚之前,苗菁聽到別人用不堪的話形容冬稚,可怎麼個不堪法,沒誰能說出個所以然,偏就傳得跟真的似的。
苗菁覺得冬稚還好。苗菁說不上來怎麼個好,冬稚就是很平常的一個人,沒有別人說得那麼玄乎。
“那個趙梨潔,她也在嗎?”苗菁岔開話題,“她人怎麼樣?我聽說她人超好。”
“我不清楚。”冬稚道,“沒跟她說什麼話。”
“她好像小提琴拉得很好,說是打小兒學的,八九歲就開始考級。嘖,瞧瞧人家,我那個時候就知道玩兒,人家卻正兒八經地在學藝術。聽說她今年已經考過十級了……”
“是嗎?”冬稚似答非答地應了一句。
苗菁感歎完,想起上上節課的筆記還沒做全,忙停止了閒聊:“哎,老班那節課你做筆記了沒?借我補一下。”
冬稚說有,從書桌裡找出給她。
她們沒再聊別的話題。

冬稚去廚房幫冬勤嫂忙活了一會兒。要擇的菜不多,冬稚洗好放旁邊給冬勤嫂備用。又洗乾淨水池裡為數不多的幾個盤子,這裡沒有需要她的地方了,冬勤嫂就讓她先回去。
“行了行了,吃飯去吧,菜在鍋裡熱著,早點兒吃了早點兒去上學。”
冬稚應下,洗乾淨手回家。
菜都是中午做的,回鍋以後顏色變深,色香味一樣不占。不是冬勤嫂的廚藝不好,只是她把精力都用在陳家的廚房了——在家總是火急火燎地做飯,味道跟她在陳家做的飯沒法比。
冬稚一個人坐在桌邊吃著,放在一旁的手機忽然振了振。她順手拿起一看,頓了頓,咀嚼幾下,咽下嘴裡的米飯。
她在課餘時間才會登錄的社交賬號,有一條新的好友添加請求。
驗證信息寫著:“我是趙梨潔。”
冬稚通過她的添加請求,沒主動說話,很快那邊發來消息。
趙梨潔跟她打招呼:“你好。”
這條信息後邊跟著一個熱情的笑臉。
她的回應就顯得冷淡得多:“你好。”
冬稚不知道趙梨潔突然加她為好友是為什麼。趙梨潔和她說話,她便回著。
“我是趙梨潔,我們上次吃飯的時候見過。”
“嗯,我知道。”
“突然加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冒失?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沒事。”
“我問了好多同學才要到你的賬號。”
“嗯。”
“這個時間你應該在家吃飯吧?”
“對。”
冬稚吃了兩口飯,那邊才發過來:“其實也沒什麼,陳就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我蠻想和你認識認識的,只是一直沒機會。希望你別覺得我煩,我們以後可以一起玩呀。”
趙梨潔熱情、開朗、大方,所以她的人緣一直很好。
看著她發來的這句話,冬稚不知該怎麼回應。
冬稚還沒想好措辭,趙梨潔又道:“對啦,聽說你也學過小提琴,有空可以一起交流一下。”
冬稚抿緊唇。
趙梨潔聽說?她聽誰說?除了陳就也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了。
冬稚回道:“不用了,我已經很久沒碰了。”
趙梨潔說:“沒事,我一直在學,你生疏的話我可以教你啊!”
“我不太喜歡和別人來往,謝謝你的好意。”
冬稚這就是拒絕了。
冬稚有些用力地打完這行字,發送過去後,把社交賬號退出登錄狀態,又把手機調到會議模式,啪地一下將它反過來扣在桌上。

冬稚比平時更早吃完晚飯,本該去學校,偏偏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和趙梨潔的那番聊天兒。
她去了有段時間沒去的地方。
冬稚在店門側邊站了好久,最終還是推門進去。
“歡迎光——”
櫃檯裡的人抬頭正要招呼,見是她,感到詫異,而後笑了:“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那人又說,“好久沒來了啊。”
“最近學習緊張。”冬稚說著走到擺放樂譜的櫃前,垂下眼細細地看。
這個點琴行沒人,再者這家和韻琴行本身就不大。
阿沁在這兒上班快三年了,冬稚隔三岔五地就會來。最近這段時間冬稚來得越來越少,她有好些日子沒見到冬稚了。
“今天去裡面不?我舅舅不在,店裡就我一個人。這兩天沒人上小提琴課,那把公用琴就放在先前的位置,你要不要去……”
冬稚搖搖頭:“我等會兒要去學校上課。”
阿沁正欲說話,店門被推開,外頭進來客人,看模樣是祖孫倆。
“我去招待客人,你等一會兒。”
冬稚不是第一次來,嗯了聲,繼續看樂譜教材。
來的祖孫倆想挑小提琴,阿沁陪他們將不大的店面轉了一圈。六七歲模樣的小男孩兒看中最左邊的一把琴,讓阿沁拿下來給他看看。
小男孩兒把琴拿在手裡,姿勢不對,拉出來的聲音也難聽得要命。
“好難聽啊……”男孩兒拉了兩下琴弓,被刺啦的聲音鬧得皺緊眉頭,慌忙停手。
“沒學過的人是這樣的。”阿沁解釋,“要入門掌握了以後才能拉出好聽的聲音。”她看向帶著孩子的老人:“請問是打算學小提琴嗎?我們這裡可以報班學的,有專門的老師教,以後想考級啊什麼的還是要經過專業的培訓比較好。”
頭髮略帶花白的老人說:“他確實有點兒興趣,一直要我帶他來看小提琴。”說著老人笑眯眯地問男孩兒:“你想學嗎?這裡有老師。”
男孩兒撇了下嘴:“可是這把琴有點兒難聽,跟在電視上聽的琴聲不一樣……它是不是壞的?”
阿沁忙又解釋了一遍,沒學過琴的人拉出來就是這個聲音,不是琴的問題。
見男孩兒生了退意,阿沁回頭往擺放樂譜教材的地方看了兩眼,招手道:“冬稚,快來!”
冬稚不明所以,放下手裡的書走過來。
“這個姐姐會拉小提琴,我讓她拉給你聽聽,這把琴沒有問題啊。”阿沁擠出一個微笑,將那把琴拿給冬稚。
冬稚稍有些發愣。
阿沁說:“這小朋友以為琴是壞的,你拉給他聽。”
阿沁只懂些理論知識——真要上手,這店裡哪樣樂器她都是不會的。
冬稚明白阿沁的意思,這是想要留住客人。冬稚沒推辭,擺正架勢,將小提琴架到肩上。因為不是成人的琴,她感覺略微有些彆扭。
在男孩兒手裡只能發出噪音的琴,到了冬稚手上全然不同。
悠揚的琴聲飄蕩在店內不大的空間裡。剛剛還失望的男孩兒此刻用眼直直地盯著冬稚,看著她演奏,整個人都愣愣的。
冬稚演奏了一小段就停下。
小男孩兒立刻興奮地問:“姐姐拉得好好聽!這個是不是很厲害?是最厲害的嗎?”
冬稚愣了一下,笑道:“當然不是。”
“那什麼是最厲害的?姐姐你會嗎?”
阿沁接話:“說厲害的話那就要說很久了,不過如果你想學的話,以後可以考級,最高是十級……”她用胳膊肘撞撞冬稚:“拉一首那個,考十級的曲子。”
冬稚被她用眼神催促,無奈,從十級考試的曲目裡選一首拉了一小段。
小男孩兒的興趣被重新勾起,他追著問:“姐姐,姐姐!學多久才會拉這個啊?”
冬稚說:“這個不一定。”
“那你呢?”
“我學了好幾年才學會的。”
小男孩兒滿眼都冒著光。
阿沁趁機加大力度推銷課程。
冬稚把琴還給她,回到樂譜教材櫃前。
冬稚是從7歲開始學琴的。那個時候雖然過得也辛苦,但有人寵她,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什麼。連她想學琴這樣“異想天開”的願望都能被滿足。
學小提琴的人學得籠統些五六年就能考十級,可這種基本都是他們馬馬虎虎被趕著學出來的,水平經不起考量。
如果你真正精細地練,那考十級就得花費八九年。
冬稚拉出那首十級曲目的時候不到9歲——是她學小提琴的第二年。當時教她的老師對她比對誰都嚴格,要求高,十分上心。
冬稚記得有那麼一天,那位老師也曾在課下退去了教課時的嚴厲和兇悍,很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對她說:“你一定要刻苦,你是我教琴十幾年來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他們上完連續六天的課,終於輪著休息一天。
陳就收到趙梨潔的三條消息,說的都是讓他傍晚時候去琴行的事。一條消息告訴他確切的地址,一條消息告訴他開始的時間,一條消息是和他約碰面的地點。
她問了好幾次,陳就今天沒有別的事,便應下去為她老師的教學彙報演出助陣。
陳就收拾好後出門,和趙梨潔在琴行附近的一條街見面,這時時間還不到五點半。
“去吃什麼?”趙梨潔拎著一個黑色的小提琴盒,裡面裝著她的琴。她特意約得早,就是為了和陳就一起吃個飯。
陳就將視線在她的琴盒上盤桓數秒才慢慢收回,覺得沒什麼特別想吃的:“都行。”
“那我們去吃小火鍋?”趙梨潔說,“就像澳門豆撈那樣的餐館,一人一個小火鍋。我記得這附近新開了一家,應該很好吃!”
陳就嗯了聲,說“好”。
趙梨潔說不知道具體位置,四處張望:“我問問那家店的地址。”
陳就見她騰不出手,便道:“我幫你拎著琴。”
“啊?哦,好!”趙梨潔抬眸沖他笑,二話不說就把琴遞給他。
兩人站在路邊。趙梨潔問旁邊路過的人那家店的地址,陳就站在她身側,馬路上車流不斷,不禁有點兒出神。
趙梨潔問完後告訴他:“去那邊要拐兩條街,不過不遠,要走過去嗎?”
陳就慢了半拍回過神:“嗯?好。”
他和趙梨潔一起去過很多次書店、圖書館,還算聊得來。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心神不寧。陳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冬稚。
或許他想起冬稚是因為這把琴。
以前冬稚還在學琴的時候,每次他要幫她拎琴,她都會拒絕。他見過她連摔跤都要護住琴,對她來說那是她最寶貝的東西。所以就連拎琴這種簡單的事,她都捨不得假手於人。
“陳就?”
趙梨潔叫了兩聲,陳就才聽到,忙斂了神色:“嗯?”
她笑著問:“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陳就抱歉地沖她笑了下,岔開話題,“接下去怎麼走?”
趙梨潔看了他幾秒,沒追問,說:“前面左拐,過一條街再右拐,那家店就在那附近。”
“那走吧。”陳就說著轉身。
趙梨潔看向他的手:“琴會不會很重?不然我自己拿吧?”
“還好,不重。”他說,“沒事。”
趙梨潔一笑,便任他幫自己拿著:“那麻煩你啦!”
陳就微笑:“不麻煩。”
入秋了,風有點兒涼,路上的人已經開始穿起稍厚的外套。
陳就穿一身淺色風衣,原本就個兒高,此時顯得更加出挑。
平時他每天都穿校服,只有休息日的時候趙梨潔才能看到他穿別的衣服。趙梨潔邊走邊側著頭打量他。待陳就發現,問她看什麼的時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看你的衣服。你穿風衣很好看啊。”
“是嗎?”
“是真的,沒騙你。”趙梨潔特意強調,“你今天這身穿得好好看!”
陳就對穿什麼、好看不好看不甚在意,聞言也只是笑,不說話。
他們走過第一個路口時,趙梨潔忽然提起冬稚。
“對了,我前些日子和冬稚互相加了好友。”
陳就一頓:“是嗎?”
她點頭:“我加的她,聊了幾句。”
“說了什麼?”
“沒什麼,就隨便聊了幾句。”趙梨潔怕他不信,“是真的沒什麼,可能聊了都沒有二十句吧,冬稚好像不怎麼愛聊天兒的樣子。”她不好意思地道,“也可能是我太煩了。”
陳就解釋:“她不太愛和不熟悉的人聊天兒。”
趙梨潔打量著他說話時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淡了一點點,但很快又重新變得濃重:“你好像很瞭解她啊,果然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啊!”
陳就沒有否認,扯了扯唇,沒有笑。
趙梨潔看不懂他的神情是什麼意思,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又道:“我也邀請冬稚一起去玩,不過她好像沒什麼興趣。”
“很正常。”陳就說。
“然後我說有空的話可以互相交流一下學習小提琴的心得,她回了一句,後面我再跟她說話,她就不在線了。”
陳就一怔,停住腳步:“你和她提了小提琴?”
“對呀……”趙梨潔愣愣地看他,“不能提嗎?”
陳就沒說話,將眉頭擰起一個結。
趙梨潔忐忑地等了幾秒,最後他卻只歎了一聲:“算了,沒事。”
後半段路,趙梨潔沒再提冬稚的事,找了好幾個不同的話題,氣氛才重新好起來。
他們到小火鍋店門前,陳就卻說不進去了,把小提琴遞給趙梨潔,正要推門的趙梨潔一愣。
“我想起還有點兒事要回去一趟,今天可能沒辦法去看你演出了,對不起。”
趙梨潔動了動唇,半晌沒說話,好不容易擠出笑:“很著急嗎?不能吃完飯再回去嗎?”
“不了,你好好吃。”陳就頷首,言畢一刻都沒多留,轉身到路邊攔下一輛車,揚長而去。

冬稚正在家裡吃飯。聽見院門被推開又合上的動靜,她以為是附近的鄰居有事來找她媽,還沒起身就見陳就從外面進來。
她愣了愣,而後表情緩緩沉下去,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繼續吃飯,連招呼都沒跟他打。
這會兒冬勤嫂正在陳家當值。
陳就把正門掩起一些,屋裡霎時暗了不少。
他走到冬稚身邊坐下,看著她卻不說話。
冬稚吃了幾口飯,實在吃不下去,放下碗筷,無聲地歎氣:“你幹嗎?”
“對不起。”他說。
冬稚輕輕挑眉:“對不起什麼?”
“趙梨潔加你好友了對不對?”陳就說,“小提琴的事,我不該嘴快告訴她。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冬稚垂下頭,把滑下來的頭髮絲攏到耳後,重新端起碗執起筷子,“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學過幾年琴,然後不學了。”
陳就聽她這麼說,心裡不是滋味。
冬稚夾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飯上:“你不走?”
“我去哪兒?”
“你在這兒幹嗎?”
陳就說:“反正也沒什麼事,陪你吃飯。”
冬稚並不是很想讓他陪,誰喜歡吃飯的時候被人盯著,都沒胃口了。
但是陳就不肯走,她起來趕他也不像話。等會兒要是驚動陳家的人,不止她媽要罵她,別的當值做事的人背地裡不知道要怎麼嚼舌根子。
冬稚瞥了門一眼,門半開著,從外頭也看不見裡面,就索性由他去。
她慢條斯理地吃飯。難得有清閒的時候,不用上學,做完了作業,還不用幫媽媽的忙,沒人在旁邊催她吃快點兒。
若是沒有人盯著她就更好了。
陳就不知道她心裡的想法,看她吃得挺香,忽地道:“好吃嗎?”
冬稚說:“還行。”
“我嘗嘗。”
冬稚皺眉。
陳就見她這副不贊同的神色,馬上加一句:“我還沒吃飯呢。”
“回去吃啊。”
他說:“不想回去。我媽不知道我回來了,你沒看到我從你家院門進來的嗎?他們以為我還在外面。”他又催促,“夾一筷子,我嘗嘗。”
“你不愛吃。”
“誰說的?我又不是沒吃過勤嬸做的菜。”
冬稚還想找理由拒絕,見他伸手就要去握她拿筷子的手,只好道:“好了,我來。”
冬稚將筷子反過來,夾了一口菜遞到他面前,直到對上他那張臉才反應過來。
她喂他像什麼話。
她應該給他筷子才對,或者重新拿一雙筷子,何必偷這點兒懶。
陳就卻沒覺得哪裡不對,湊近了,就著她伸來的筷子把菜吃進嘴裡。
他斯文地咀嚼、吞咽,然後才說話。這是他的規矩,也是習慣。
他皺起眉:“怎麼跟平時吃的味道不一樣?”
冬稚回過神,垂下眼:“我媽今天急著出門,跟佳嫂她們一起去買菜,煮菜馬虎了一點兒。”
陳就哦了聲,信了。
冬稚將筷子調轉回來,繼續吃飯。
陳就靜靜地看著她吃。她吃東西的時候不說話,也不看他,眼裡只有手裡的碗和面前的菜盤子。
他覺得她也太過專注了些。
陳就忽然想起什麼,用胳膊肘碰碰她:“冬稚。”
她停住動作,抬頭,只發出鼻音:“嗯?”
“我這身衣服好看嗎?”他笑起來,“好不好看?”
冬稚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想了想才道:“沒看你穿過這身衣服。”
“嗯,新的。”他追問,“不好看嗎?”
她沒說話。
陳就突然在意起來。
一瞬間,他著了魔般就想聽她說一聲“好看”。

第二章 小提琴
冬稚拿他沒辦法,從脖領到腰身隨意地打量一番,點頭說他這身衣服確實好看,他才消停。
她很快吃完剩下的幾口飯,用塑料蓋將剩菜蓋住,進廚房洗碗筷。陳就跟在她身後,真真是太閑了。
“你往後去一點兒。”擰開水龍頭,擼起袖子的冬稚用手肘擋住他,“水滋到你身上了。”
陳就退後一小步,在她的身後看她洗碗。
“等下跟我一塊兒出去。”他忽然說。
“去幹嗎?”
“頭髮有點兒長了,我去理一理。”
冬稚關上水龍頭,拿著碗筷甩了甩:“你理頭髮,我去幹嗎?”
陳就亦步亦趨地隨她到櫥櫃前:“你有別的事?”
“沒有。我想在家看看書。”
他皺眉:“那我不理頭髮了。”
“也行,那就回家吧。”
冬稚關上櫥櫃門,剛轉過身,就聽他道:“不回,在你家待著。”
她看他一眼,無奈:“你別耍賴。”
陳就拉著張臉不說話。
“陳就。”
陳就不吭聲。
“陳就?”
陳就仍不吭聲。
冬稚伸手拉住他的外套一處,扯了扯,語氣緩和許多:“好了,我陪你去,少爺。”
“別這樣叫,我不喜歡。”陳就對她的稱呼有異議,臉色倒是似多雲轉晴。
冬稚進房間換上外套。
陳就在她的房門口看著。她的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瞧全乎。窗戶對著鄰居家的牆,窗戶與牆之間是窄窄的縫隙,日光根本透不進來。窗戶下放著一張用了多年的書桌,桌角立著的檯燈很乾淨,她應該經常用布擦所以它才沒落灰。
床上的被子是藍白色,和枕頭成套,被褥被疊得整齊,一絲不亂。
屋裡陰涼,總透著一股潮濕氣。
她的琴裝在琴盒裡,被放進了衣櫃的某一層,那是她房間最乾燥的地方。
冬稚往口袋裡裝了個手機,把鑰匙拿在手裡方便一會兒關門,其餘的什麼都沒拿,也沒有要拿的。別的女孩兒在這個年紀已經開始背各式各樣的包了,而她只有一個書包。
“走吧。”她領著陳就往外走。
她打開半掩著的門,讓陳就先到院門外等,鎖了大門,緩步走出來。
兩個人特意繞開陳家正門,從另一邊走,彼此心照不宣。
陳就去的理髮店不是他媽常去的那間。他帶著冬稚,去了一家門面不太大的店。
剛坐下,陳就見冬稚要往候客沙發上坐,對理髮師道:“給她做一個護理。”
冬稚抬頭,立刻拒絕:“我不用。”
“帶她去。”陳就當沒聽到她的話。
“我……”
洗頭的女技師上來攬著她,熱情地把她往二樓帶。她推拒不得,不習慣和陌生人有肢體接觸,只得走在前頭,躲避對方過分親熱的動作。
冬稚很少,甚至可以說是從沒在理髮店洗過頭。女技師帶她上樓後,真正上手的人卻是個男生。洗頭小哥比她大不了幾歲,頭髮染成棕色。
她僵硬地躺著,躺了可能是五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總之到後面才慢慢放鬆下來。
期間,旁邊的一位客人洗完頭被領下樓。
冬稚的頭髮被紫色的毛巾包起,小哥問:“做個按摩嗎?”
“啊……”她稍稍愣怔。
小哥笑道:“做吧,都是套餐裡的。”
他說著就替她做了決定。
冬稚好不容易放鬆的筋骨又繃緊。
“沒事,您躺著別動,放鬆一點兒。”小哥沖她笑笑,執起她的手。
門忽然被打開了。
陳就理完頭上來看看,一推門,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輕輕皺了下眉頭:“幹什麼?”
躺著的冬稚轉頭看向他。
小哥正拎著冬稚的一隻胳膊,捏著她的掌心。他解釋:“我在給這位客人按摩……”
冬稚趁機收回手,坐起來:“算了,不用了。”
洗頭小哥只得笑笑:“那您跟我下樓。”
“你先去吧。”冬稚說,“我穿好外套馬上下去。”
小哥沒多說,先下了樓。
冬稚坐著穿衣服,頭上還包著毛巾,陳就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對面的洗頭床上坐下,離她非常近。
冬稚穿好外套站起來,她的腿和他的膝蓋碰了一下,見他不動,奇怪地說:“走啊。”
陳就看了她半晌才站起來:“下回別隨便讓人摸你的手,傻不傻。”
冬稚盯著他走在前面的背影,覺得他有點兒小題大做了。
之前旁邊先下樓的那位客人做按摩時也是一樣,技師從手臂開始按摩,然後是背,她瞥見過幾眼。
他們從理髮店出來,陳就正準備研究去哪兒,突然他的手機連連振動。
冬稚說:“你要是有事的話就去吧。”
他不承認:“沒事。你想去哪兒?”
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出來,冬稚也不知道去哪兒,但還是配合地思考起來:“不如……”
她的話沒說完,他的手機又響起來。這次不是社交軟件的消息提醒,而是有人打來了電話。
陳就說:“我接個電話。”
說完她走到一旁。
冬稚不知道是誰打來的,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陳就接完電話回來就皺著眉頭。
他說:“我……朋友出了點兒事,我過去一下。”
她點頭,說:“你去吧。”
“我先攔輛出租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攔。”冬稚輕輕推他,但沒推動,“你快去吧。”
陳就猶豫了兩秒,道:“那你回家小心一點兒。”
她說了聲好,嘴角淡淡地含笑目送他離去。
陳就跑到路邊,飛快地攔了輛車上去。
車拐過街角,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冬稚在馬路邊站了幾秒,聽到路過的空車鳴喇叭,把手揣進兜裡,走路回家。

週一。
晚自習上課前的這段時間,校門口是最熱鬧的。天剛擦黑,天空沒有雲霧,月亮探出頭,伴星子三兩點,將暗不暗的。此時的夜色極美。
入秋開始,賣熱食的小攤販們不再吆喝,鍋爐鐵板各樣傢伙都冒著白氣,直往上飄,飄上去又在路燈下散開。
此時是最有煙火氣的時候。
身邊穿校服的人來來往往,有的拎著一袋煎餅,有的捧著個飯團,有的打包了湯湯水水,小心翼翼地托著包裝袋,生怕湯汁灑出來。還有的人出去的時間早,吃完進來後滿足地用紙擦完嘴,把紙往垃圾桶中一丟,兩手揣在校服外套的口袋裡,比別人多了幾分悠閒。
冬稚隨前行的人群進入高二教學樓,到班上一看,自己的後座換了個人,不是原來的那個男生。
苗菁還沒來,冬稚的後座也就是苗菁的同桌。那裡原本坐著個寸頭、戴眼鏡的男生,沉默寡言,一天也跟她們說不了兩句話。現在這個位子換成了新轉來的人。
冬稚看在眼裡,嘴上沒多問,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椅子還沒坐熱,她的背後突然被人用筆戳了戳。
她回頭,用一秒半想起轉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溫岑。
他沖她一笑。
溫岑笑意晃眼,用戳過她的筆帽正對著她:“同學,你做完英語作業沒?借我抄抄。”
冬稚沉默了三秒,沒吭聲,從書桌裡找出英語練習冊遞給他。
他道了聲謝,話不多說,埋頭苦抄。
沒多久苗菁來了。她屬�自來熟的人,見旁邊的人變了,一放下奶茶就問:“你怎麼坐這兒?換座位了?”
溫岑的回答伴隨著筆尖在紙上摩擦的聲音一同響起,他說:“那誰……我也忘了他叫什麼名字,就是你原先的同桌說想跟男生坐,我就跟他換了座位。”
苗菁哦了一聲。
她安靜了半分鐘,見冬稚在看書,不好打擾她。苗菁一扭頭,好奇地對新同桌說:“你叫溫岑?”
“對。”
她又好奇地往他桌上瞅:“你在抄誰的作業?”
“喏,她的作業。”溫岑微抬下巴對著冬稚,說,“錯的地方還不少。”
苗菁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冬稚一頓,回頭,面帶赧色地要把練習冊抽回來:“你別抄了。”
“哎,別呀。”溫岑摁住練習冊不讓她拿走,瞥了她一眼,“抄都抄了……行行行,我不說了好吧。”
冬稚抿抿唇,到底沒真的用力,鬆開手,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上課前溫岑把練習冊還給冬稚,冬稚接了就往書桌裡塞。
背後又有東西戳她,她回頭一看,還是溫岑。
“幹嗎?”
“剛剛忘了說。”他又笑,“謝謝啊。”
冬稚嗯了聲,似應非應。
不一會兒,苗菁被朋友叫出去說話。冬稚看看時間,還有兩三分鐘就要上課,找出一會兒要做的作業,剛在桌上把作業堆成小山,背後又被筆戳了一下。
冬稚有點兒不高興,回頭看他,語氣稍稍硬了一些:“幹什麼?”
溫岑趴在桌上,問她:“你覺不覺得含糊一點兒念我的名字,特別曖昧?”
“不覺得。”
“是嗎?溫岑,溫存……不覺得嗎?”
這個人有點兒莫名其妙,但看著還好,不討人厭,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意。
冬稚沉默了一下,說:“還好吧。”
溫岑點點頭,短暫地聊完這個奇怪的話題,沒再纏著她繼續說什麼。冬稚專心地做自己的作業,他單手托腮,翻開草稿紙塗塗畫畫。
苗菁回來後,上課鈴響了,加上冬稚悶葫蘆一樣的同桌,四個人都安靜了。

晚上放學,冬稚和苗菁一道出校門。她們收拾東西慢,收拾完,學校裡的人已經走了一半。
校外有一排小賣部。他們經過第三家店,苗菁要買礦泉水,冬稚等她。
小賣部裡面有幾個把校服脫下來,穿著私服的女生在聊天兒。
“我跟你們說!你們沒看到,剛剛趙梨潔坐陳就的自行車回去了……”
“真的假的?陳就的自行車不是不載人嗎?他真的載了趙梨潔?”
“對啊,趙梨潔腳扭傷了嘛,剛剛才走。”
苗菁把零錢付給老闆,一轉頭,見冬稚盯著地板發呆,小聲地叫她:“冬稚?”
冬稚沒有反應。
苗菁伸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冬稚驀地抬頭:“嗯?”
“怎麼了?想什麼呢?”
“沒什麼,走吧。”冬稚擠出一絲笑,收斂好表情,又是一貫的平淡模樣,仿佛自言自語,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沒什麼好想的。”
 
冬稚和苗菁不順路,但有時候苗菁沒有約別的伴兒,她們會一起走一段,到路口再分開。
就像現在,兩個人買完水去推自行車準備一起走。
高二教學樓下有一片停車場,由於位置有限,很多人把自行車停在校外。小賣部前整整齊齊,一排都是自行車。
苗菁先給自己的粉色“小綿羊”開鎖,扶著車在旁邊等冬稚。冬稚的自行車是深藍色的,苗菁笑吟吟地瞧它一眼,叫它:“喲,小紅。”
冬稚扯了下嘴角,推著她的“小紅”到苗菁處:“走吧。”
她們的身旁都是車流,除非家住得近,很少有人不騎車。
她們到第一個岔路口,該分道走了,雖然苗菁閒談還不過癮,也只能打住。
“我走了啊。”
冬稚點點頭:“好。”
苗菁跨上自行車,腳一蹬騎出去一段,回頭沖她揮手:“路上小心——”
冬稚等她的背影遠到看不見才騎上車,剛踩兩下腳蹬忽然感覺不對勁,輪胎一震一震地抖,仿佛經過的地方全是坑。
冬稚從車上下來,一檢查,後胎癟了。這個點修輪胎的人早就收攤了,她瞅瞅四周,覺得頭疼。
她只能推著自行車慢慢走。
冬稚離學校越遠,放學的人潮越稀疏。周圍的店鋪差不多都關門了,路燈黃色的光落在地上。
她經過第二個路口時,背後隱約傳來說話聲。
冬稚回頭看過去,一群男生邊走邊打鬧。
他們離得不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她的背後。在這條安靜的道上,他們的說笑動靜不算大,但有一種讓人慌張的喧囂感。
前面的路越發窄,路燈壞了,所以暗了許多。
她背後的說話聲漸漸變近,他們似乎加快了步行的速度。
冬稚不想聽,但四周過於安靜——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揚飛,我的手機呢?”
“在老劉那兒,你問他。”
“我沒拿,別翻我的包!”
“揚飛,上去不?”
“等一下。”
“等什麼?直接過去,她還能跑?”
“就是啊……”
冬稚握緊車把手。後胎破了,如果她強行騎上車,車輪鋼圈軋在地上哐哐作響,輪胎只會壞得更徹底。
她若是露出一點兒怕的樣子,她的驚懼全都會變成讓他們促狹發笑的樂趣。
深吸一口氣,她心想:沒事,我不怕。
她扔鄭揚飛背包的那天就做過心理準備。他們可以捏爆軟柿子,軟柿子也能糊他一臉稀巴爛。
冬稚重新調整步伐節奏,一邊背著英語單詞,一邊往前走。
她背到第三個單詞時,背後響起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隨即聽見嘎吱一聲,一輛自行車突然出現,停在她身邊。
冬稚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扭頭一看,騎自行車的人沖她笑:“嘿。”
來人是溫岑。
她看清來人,臉色稍緩和,輕聲回應:“嘿。”
溫岑看看她,再看她的車:“壞了?”
她點頭。
“這個點兒……”他四處看看,嘀咕,“沒地方修啊。”
冬稚沒想到會遇到他,因為和他不太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溫岑道:“這樣,我認識前面一個書店的老闆。看看關門沒,把車停他店裡,明天再修。”
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架勢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陌生,仿佛對做這種事很熟似的,陪她一起推著車走。
見冬稚略微有些發愣,溫岑催促:“愣著幹什麼?風這麼冷,想凍死我?”
“沒有。”她回過神,低了低頭,推起車跟上,走在他的旁邊。
溫岑絮絮叨叨,從天上扯到地下,從昨天做的夢扯到今天吃的飯。冬稚嗯、哦地應著,他也不覺得她敷衍,一個人說個不停。
他們到了溫岑說的那家書店,店門被關了一扇,眼看著就要關門。溫岑把車停下:“你在這兒等我。”
他推起冬稚的車跑向書店。
冬稚在他的自行車旁守著。
溫岑和老闆說了些什麼,兩分鐘後跑回來,伸手:“鑰匙。”
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遞給他。他接過去又跑回店裡,把她的車推到書店的角落停好。他把車鎖上以後,老闆用手機拍了張照,他道了幾聲謝,拿著鑰匙回到她面前,把鑰匙還給她。
“我跟老闆說好了,你明天中午放學記得去推車!要不是我前兩天在這兒買了全套的兩部漫畫,老闆還不一定肯讓放……”
溫岑往後面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樹下,一群男生在說著什麼,不時往這邊看來。
他蹙了一下眉,轉瞬恢復了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吧,我帶你回去。你家住哪兒?”
冬稚愣愣地看著他。
“愣什麼神?”他在她面前一揮手,跨上車,往後一別腦袋,“上來。”
冬稚的視線落到他的車後座上:“這……”
“站上來就行,沒事。你抓著我肩膀,不會掉下去,我騎得很穩。”
他的自行車和苗菁的是差不多的款式,都是“小綿羊”,後座低。
冬稚扶住他的肩膀的邊緣,站上後座。她的視野一下就高了,她低頭能看見他的頭頂,抬頭一探手就能揪到樹枝垂下來的葉子。
“你抓緊我的肩膀。”他說。
冬稚沉默了下,跟著用兩手嚴嚴實實地抓住他的肩。
“站穩了!”
他帶笑的聲音一響,車倏地向前沖去。
男生比女生有力,溫岑載著她,踩著腳蹬一點兒都不累。
“你怎麼惹到他們的?”溫岑問。
“嗯?”
風在耳邊吹得有些吵,冬稚過了一會兒才聽清。
“我扔了他的包。”她頓了一下,“你認識他們?”
溫岑笑了一下:“打籃球嘛,在球場上見過。不過我剛來,就跟他們打過兩次。是鄭揚飛那些人吧?你扔他的包乾嗎?他怎麼得罪你了?”
冬稚不語。
“不想說?行吧。反正他看著就人厭狗憎的,不像好人。”
冬稚垂眼,只能看到他的頭頂,他的頭髮很軟,被風吹得有些亂。
“他對我說了很不好聽的話。”過了幾秒,她道。
“這樣啊?那他活該。”
他們路過一個小土坑,溫岑沒看清,車就那麼碾過去,震了一下。
冬稚問:“你是特意來幫我解圍的?”
“也不算吧。”溫岑說,“之前你和苗菁在路口,我看你的車好像壞了,本來想過來問問的,但我在買東西,買完出來你就不見了。再往前走看見鄭揚飛他們一幫人,沒想到你也在這兒。我看他們好像在跟著你,就過來了。”
冬稚哦了聲。
“哎,我口袋裡有口香糖,葡萄味的,你吃嗎?我給你拿。”
溫岑說著,鬆開一隻手要去掏口袋。
車晃了晃。
冬稚差點兒站不穩,嚇得抓緊他的肩:“我來!我來……”
溫岑忙兩手握住車把,放慢速度:“哦,那你掏,我騎慢點兒。”
冬稚微微屈膝,將手伸進他的外套口袋裡,摸到一盒葡萄味的口香糖。她抽出一片,銀白色的錫紙被拆了一半,她的動作一頓:“你要嗎?”
溫岑騎著車,迎著風張嘴:“啊——”
冬稚把紙皮剝了,將口香糖遞到他嘴邊。他叼去吃了,她才剝了第二片給自己。
溫岑把冬稚送到她家附近,到路口她就從他的自行車上下來了。
落地的瞬間,冬稚跟他道謝:“謝謝。”
他也沒客氣,只笑不說話。
冬稚往家的方向走,走出去幾米,沒聽到身後有動靜。她回頭一看,溫岑跨坐在自行車上,還在原地。
燈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溫岑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麼。他沖她擺手:“你快回去吧,我馬上走。”
她看了他幾眼,沒說話,默默轉身,貼著別人家的牆繼續一步步往前走。
冬稚沒有再回頭,也不知道溫岑是什麼時候走的。她到家,吃飯的時候還不覺得,洗漱的時候才咂摸出,嘴裡全是濃濃的葡萄味。

“謝謝。”趙梨潔單腳落地,站穩以後,鬆開拽著陳就外套的手。
陳就送她到家門口,扶著車看向她的腳:“你能進去嗎?”
“可以的。就這幾步路,沒事。”趙梨潔笑笑,看向他的臉,停了幾秒,慢慢斂了笑,欲言又止。
“怎麼了?”陳就問。
趙梨潔低頭看向腳下:“嗯……”她組織措辭,幾秒後抬頭,“我讓你送我回來,是不是有點兒過分了?”
陳就頓了一下,寬慰道:“沒事,你別多想。”
“本來也是。我自己吃完小火鍋出來扭傷了腳,跟你沒有一點兒關係。”趙梨潔說,“你那天趕來陪我去醫院,我已經很感謝你了。剛才放學的時候,我問你能不能載我,其實是開玩笑,我看得出來你有點兒為難。”
“沒有,你……”
“沒有?”趙梨潔笑了下,“那我腳傷恢復之前,你可以一直載我嗎?”
“這……”陳就露出猶豫的神色。
“看吧。”她歎氣,笑意不減,“我開玩笑的,你別為難。”
陳就抿抿唇,剛想說話,被她打斷。
“我有個問題很想問你。”她道。
他稍做停頓,道:“你說。”
趙梨潔盯著他的眼睛:“陳就,你喜歡冬稚嗎?”
她突然這樣問,陳就猝不及防地愣了愣。
儘管只是短短一瞬,他顯得略微少見的慌張,舌尖似乎被絆了絆:“我……我們……”他好不容易把話說順,“冬稚跟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性格其實沒有別人說得那麼不好,她以前……我和她相處這麼多年,的確是有感情在的。”
“我問的不是這個。”趙梨潔不肯給他逃避的機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問的是,你是不是喜歡她,把她當成一個異性。拋開你們一起長大的情分來看,你對她是怎麼想的?”
“我……”陳就的眼神有些迷茫。
趙梨潔等了幾秒,沒待他回答就先說:“你知道嗎?一旦和冬稚沾上關係,你就變得很奇怪。就像鄭揚飛的事情,她為什麼扔鄭揚飛的書包,我聽說似乎是鄭揚飛說了不好聽的話,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她沒問題,怎麼偏偏鄭揚飛就找她呢?退一萬步來講,不管什麼事情,就算鄭揚飛做得過分了一點兒,難道冬稚就不能和他好好說嗎?為什麼不好好溝通解決問題,一定要把鄭揚飛的包扔下樓?這個舉動有點兒過激了。”她不贊成地看著陳就,“我聽說你差點兒和鄭揚飛起衝突,之前我其實就想問你這件事,一直沒說。平時你根本不會這樣,你是最講道理的,但就因為事情和冬稚有關,你就變得那麼衝動,一點兒都不像你。”
陳就腦海裡閃過那天冬稚在院子裡發脾氣的樣子,他記起她那雙氣紅的眼,替冬稚解釋:“是鄭揚飛過分了。他如果不那麼過分,冬稚也不會發脾氣。”
“我知道。我知道你理解冬稚,我也理解她,人都是會有脾氣的。但是也要客觀一點兒看問題對不對?”趙梨潔說,“我知道冬稚是個很好的人,你和她能相處那麼多年,她肯定有很多可取之處。只是她現在在學校裡的這種處境,那麼多人說她,議論她,難道她就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嗎?很多事情她明明可以換一種方法很好地解決,但她就是不,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局面。真的,很多事情明明都可以避免的。”
陳就沒說話。
趙梨潔歎了口氣:“我也不想太八卦,可是我們認識挺久了,難得有個能這麼聊得來的朋友。”她頓了一下,看向他,“如果你擔心騎車載我冬稚會生氣,以後在學校我會儘量跟你保持距離,沒關係。”
她說完轉身就要往門裡蹦。
她的面前就是一個坎。她一蹦,沒站穩,驚呼一聲,整個人往前栽去。
陳就一驚,忙伸手去攬她的腰。
趙梨潔被他攬住,肩撞到門框,好在沒摔著,扶著陳就的手臂站穩。
“沒事。我自己進去,你回去吧。”她不看陳就,悶頭就要繼續往裡沖。
陳就攔住她,歎氣:“你先站好。”
趙梨潔不再動,卻低著頭。他的袖子被她越攥越緊。
陳就試探地叫了一聲:“趙梨潔?”
她垂著腦袋,搖了搖頭。
“你沒事吧?”
她別開臉。
陳就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你哭了?”
“沒有。”她抬頭的一瞬慌忙轉開,用一隻手扶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擦了擦眼角,“風有點兒大。”
陳就瞥見她微紅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會兒,放軟語氣:“我也沒說別的,你哭什麼?”
她往下掉眼淚,真的哭了:“陳就,我不想被你討厭。”
“我不討厭你。”
她還在哭。
陳就想找紙巾,但身上沒帶,只好強調:“真的。”
趙梨潔眼紅紅地看他,抿抿唇,自己把眼淚擦乾,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沒忍住。”
她可憐兮兮的模樣有點兒好笑,陳就扯了下嘴角:“沒事。你別哭了就好。”
鬆開他的胳膊,她去扶牆:“那我進去了。你快回家吧,已經很晚了。”她蹦過門檻,停住,回頭看向他,“我的腳沒那麼疼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臉上帶著真誠又有點兒說不清的傲氣,陳就心一軟:“明天下晚自習我送你。你進去吧。”
趙梨潔愣了一下,臉上還有眼淚,一下子又像笑又像哭,用力點頭。

冬稚到家比平時晚。照往常的時間,冬勤嫂也已經睡了。
她輕手輕腳地開門,洗漱也不敢發出大動靜,怕吵醒她媽。
冬稚換上睡衣,躺在床上,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幾乎沒有困意。她轉了個身,對著衣櫃發呆。半晌後,她掀開被子起身,開了檯燈,打開衣櫃門,從靠下的一層拿出裝著琴的琴盒。
她把琴盒放在櫃子裡是怕屋裡太潮,琴壞了。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把琴盒拿出來擦一擦,擔心它落灰。
這把琴不是成人用的琴。她在現在這個年紀,身量和成人無異,所以用這把琴有些不太順手。不是貪圖便宜故意買小,是收到這把琴的時候,她還是個半大的小孩兒。
冬稚抱著琴盒蹲在櫃子前,沒把它打開,只摸著盒身。
她去老師家上課的記憶仿佛已經過去很久了。
別的好多事情也仿佛過去很久。
她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時間發生了改變,但在這之間改變的人和事,倒再清楚不過。
她剛開始學琴的時候,陳就剛學會騎自行車。他小時候不愛出去鬧騰,沒多少朋友,整天在家抱著書看,收到大人的禮物,第一個就想著拉她一塊兒玩。
那會兒陳就似乎沒什麼運動細胞,也許是不常運動,所以笨拙。不像現在,他在籃球場上一跑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離不開他。
陳就學自行車比別的小朋友慢。等她也學會以後,他憋了口氣,不知道跟誰較勁,緊跟著也學會了。
有時候他在門前騎車,遇上她出門學琴或者下課回來,總攔著她要載她兜兩圈兒。
八九歲的男孩兒女孩兒,從小一塊兒長起來的,在一起玩很正常,那會兒陳就的爺爺也還沒走。老人家碰上了他們,偶爾會站在門邊看,勸冬稚:“你給他個面子,讓他載你兩圈兒。騎得不穩摔了,回來我收拾他。”
等坐上去後,陳就載著她,她抱著琴,便在附近來回兜圈子。他故意騎得快了,她就緊緊揪住他的衣服,迭聲地喊:“慢一點兒!慢一點兒!”
風裡都飄散著她嚷嚷的聲音。
年少不知愁滋味,日子好像每一天都那麼美好。
有的時候她碰見陳就載了別人——儘管載的都是男孩兒,等他放下人,再過來要她上車,她就會耍脾氣,說:“別人坐過的車,我才不坐。”
陳就怪她蠻橫,抱怨:“你怎麼這樣啊?”
一梗脖子,她還振振有詞:“我爸的車後座就只載我。”
她這樣說了,後來陳就的自行車再也沒有載過別人。
她的思緒回到現在。
她說的那些幼稚蠻橫的玩笑話,最終還是變回了玩笑。
冬稚不再去想,低著頭,摸摸琴盒,不多會兒就把它放回了衣櫃。
關上櫃門,又關上檯燈,她躺回被窩,余溫尚在。
閉上眼,她平靜地等待入夢。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深重的苦難,一輩子多了去。
她碰到的這些小事,也就不算什麼。

冬稚再見到溫岑,感覺有些不一樣。他們之間的距離仿佛被拉近,陌生感一下退去許多。
他沒特意找冬稚說話,一如平常。
中午放學,苗菁邀冬稚一塊兒走,冬稚說:“我車壞了,拿去修了。”
“小紅壞了?”
溫岑橫插一句:“小紅?她的車不是藍色的嗎?”
“藍色的就叫小紅多好,叫小藍多普通。”苗菁瞥他一眼,繼續對冬稚道:“我陪你走到路口。”
冬稚沒推脫,兩人還是一塊兒出了校門。
她們走到校門外停車的地方,聽見旁邊的人在聊,陳就又騎車載趙梨潔了。
苗菁小聲跟她嘀咕:“陳就跟趙梨潔兩個人怎麼回事啊?”
冬稚拿著紙巾擦拭苗菁的車坐墊,沒抬眼,對苗菁的嘀咕,只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苗菁發覺冬稚似乎不怎麼想聊陳就,就收了話頭。
她們一塊兒走到路口,道別後分開。
冬稚的車修好了,下午她照常把車騎來。
和以往一樣,苗菁沒邀伴的時候,她們就一起短短地走一程。苗菁和別的朋友有約,冬稚就一個人慢慢騎車回家。
連續幾天,陳就中午放學都騎自行車送趙梨潔回家。他下午放學不送趙梨潔,是因為她不回去,在學校或者校外附近解決晚飯。
全校大半的人都知道陳就的車後座上,有了一個常客。

週六。
晚上他們不用上自習,校園裡充滿“自由”的氣氛。
冬稚收拾好東西出教室,學校裡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她取了車,經過小賣部門前,見溫岑坐在第二家店門口,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她側頭看向店門口,步子慢下來。
溫岑感受到注視他的視線,抬頭,見她盯著自己,笑了:“幹嗎?”
她乾脆停住腳步:“你不回家?”
“回不回都無聊。”他聳肩,“坐一會兒。”
冬稚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她想道個別走人,誰知道他把手機往口袋一揣,起身過來了。
“輪胎沒再出問題吧?”溫岑打量她的後車輪,“我騎一下?”
冬稚愣了下,也沒拒絕,將車把手讓給他,退開一點兒:“騎吧。”
溫岑跨上車,踩著腳蹬用力一蹬,騎出去好一段距離。一個急刹車,他腳點地,一轉車頭騎回她面前。
“趕著回家嗎?”他停住,問她,“我載你兜兩圈兒?”
換作以前,或者大多數時候,她應該會拒絕。
溫岑突然打響車鈴,丁零丁零地發出一串聲音,脆生生的,在他的指下一點兒都不費力。
她就沒辦法將車鈴打得這麼響、這麼乾脆。
他的頭髮看起來還是那麼軟,冬稚想起那天風把他的頭髮吹亂的樣子。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好。”

冬稚第一次知道師範附屬小學旁邊有一條坡道。
溫岑帶著她上了坡頂,說往下沖才刺激。
他第一次往下沖時,冬稚坐在車後座上,揪著溫岑腰身兩側的衣服,緊張兮兮地囑咐:“你騎慢一點兒,刹車不好。”
溫岑嘴上說著“放心”,真正上路的時候,嫌速度不夠,還蹬了兩下加速。
他的這個舉動把冬稚嚇得夠嗆,她將他的衣服扯得繃直。
第二遍開始前,溫岑囑咐她睜眼:“你別緊張,閉眼幹什麼?睜開眼才刺激。”
冬稚在原地喘著粗氣。
他已經上了坡,到半道上停下,回頭沖她招手:“來啊。”
他一笑,露出兩顆小尖牙。
他沖下來的時候冬稚聽話地睜了眼。這個過程中她的心跳飛快,腳落地的刹那,她卻沒忍住莫名地笑了起來。
第三遍他騎車帶她從高高的無人坡道沖下來時,冬稚睜著眼,迎著風大喊。
尾音長長地被拖在她的身後,被風吹散,吹得稀碎,一點兒不剩。
風就在她的耳邊呼呼地吹。
坡道的一側是小學,另一側是居民樓。
樓裡某一層人家的小男孩兒坐在窗邊看,或許覺得奇怪,也可能覺得莫名其妙。
兩個穿一樣校服的人在坡道上跑來跑去,一個人推著車沖在前面,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他們到了最高的地方,又一起騎著車沖下去,如此循環往復。
他們每次上坡的時候,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樂得都快背過氣去了。
人有時候可能就這麼無聊。
坡道上的兩個人撒歡兒玩了好久。
小男孩兒趴在窗邊看,一看也看了好久。
最後的光綴在遠處連綿成片。
落日餘暉,晚霞漫天。

冬稚理好被風吹亂的頭髮,臉上有淡淡的紅暈,是冷風刮出來的結果,也是情緒太興奮所致。
她太久沒有發洩。
有時候人不只有哭過才覺得痛快,笑也可以。
溫岑在她的身旁推著車。
“天都擦黑兒了。”他嘖了聲,終於想起擔心正事,“你這麼晚回去,家裡會不會說你啊?”
冬稚搖頭,掏兜,摸出一張十塊錢和兩個硬幣。她捧著這點兒家當,猶豫了一下,問:“你不介意的話,我請你吃米粉?反正也晚了,我吃完再回去。”
溫岑不和她客氣,一聽有吃的,推著車就跟她走。
冬稚帶溫岑去了自己常去吃早餐的一家小店——店家本身是早中晚都營業的。但她平時很少在外就餐,只在早上去過。
她要了兩份米粉。溫岑和她面對面坐下,吃了沒兩口,招手叫老闆加了兩塊大排。
他把一塊大排夾到自己碗裡,將剩下那塊推到她面前。
“你請我吃粉,我請你吃肉,來吧。”溫岑說,“多吃點兒,長長胖。我看風快把你刮走了。”
冬稚頓了頓,說:“說好我請你吃……”
“哎呀,這有什麼。”溫岑皺眉,吃一口粉,吃下去後道,“你要覺得不好意思,那沒事多給我抄抄作業就行。”
她想起上次的事:“你不是會做作業嗎?”
溫岑說:“什麼會不會的,也就那樣吧,我懶得寫。”
冬稚沒說話。
他們吃完,冬稚付了兩碗粉的錢,溫岑付了兩塊大排的錢。
他們走出店門,還是他推車。冬稚打算回家,溫岑要去坐公交車,他們還能一起走一段路。
溫岑感覺無聊了,又開始和她說些有的沒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碰面那天,問:“哎,你真的會拉小提琴哪?”
冬稚稍做沉默,而後平靜地答道:“會。”
“很厲害?”
“以前可能有一點兒厲害。”
“現在呢?”
她說:“不知道。”
溫岑側目打量她,她沒什麼表情。在坡道上大概只是短暫的放鬆,那陣情緒過去以後,她又變回平時的樣子。
她給溫岑的感覺,像一張透光的白紙。這張紙太輕太薄,一不留神就會被風吹走了。
他們還沒走到公交車站,不遠處有家文具店。
溫岑說要去買支筆,道:“剛好,我那支筆沒油了。”
“你就一支筆?”
“對啊,要那麼多幹嗎?用完再買。”
他們到店門口,溫岑把車停好,往前走一步,看看店門又猶豫:“要不要上鎖?”
冬稚說:“不用了吧,我就不進去了。”
“你不進去看看?”
“我文具都夠用。”
溫岑點點頭,提步。
突然迎面走出來兩個人。
“冬稚?”被攙著的趙梨潔一隻腳懸著,並沒有完全著地。
扶著她的陳就先是一愣,接著瞥向溫岑。
陳就沒想到會在這兒偶遇冬稚。
冬稚也愣了一瞬。
溫岑停了停,回頭。
見溫岑看來,冬稚斂神:“你進去吧。”
“等我一會兒。”溫岑說。
陳就和趙梨潔的目光在他們倆身上來回打量了兩遍。溫岑沒看他們,徑直進店。
趙梨潔朝前蹦了一步,陳就只得跟著往前,輕輕扶著趙梨潔。
她和冬稚打招呼:“你來買東西嗎?”
“沒,陪……”冬稚頓了一下,接上話,“朋友。”
趙梨潔回頭朝店內看了一眼,笑道:“也是我們學校的啊,你班上的同學?”
冬稚嗯了聲。
趙梨潔熱情地邀請:“那要不要一起去吃東西?我們準備去吃火鍋。”
冬稚說:“不了,我吃過了。”
“你沒回家吃飯?”陳就忽然開口問。
陳就的目光略沉,冬稚淡淡地迎上:“沒有。”
陳就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沒等他說話,溫岑出來了。
溫岑把筆往口袋一塞,走向冬稚:“好了,走。”
他推起冬稚的車,跨坐上去,一扭車頭,腳下一蹬,騎到馬路邊上等她。
冬稚沖趙梨潔略略頷首,不多看陳就,走到車旁,側著身子坐上後座。
溫岑載著冬稚騎過路口。
他邊蹬腳蹬邊說:“我聽學校裡那些女的天天嘰嘰喳喳,說什麼陳就的單車後座不載人,現在每天都載著趙梨潔,她們羡慕死了。”他樂出聲,“可笑死我了。”
冬稚問:“笑什麼?”
“一個單車後座就羡慕死了,有沒有出息?等他開輛法拉利來的時候再羡慕不行嗎?”
冬稚也笑了。
踩了幾下腳蹬,溫岑忽地問:“冬稚,你想不想坐法拉利?”
“啊?法拉利?”冬稚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些。”
溫岑沒忍住笑了:“哎呀,我就這麼一問,你怎麼這麼老實?”
他把車騎過公交車站。
冬稚嗯了聲,疑惑地道:“你不是要去等公交車?”
溫岑說:“等什麼等,騎都騎了,送你回去算了。”
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溫岑把冬稚送到上次的那個路口,把車還給她就要走:“天還早,你自己進去,我就不在這兒傻站著了。”
他留給她一個擺手的背影,走得瀟灑,頭也不回。
冬稚回到家,冬勤嫂已經歇下,在房間裡看電視。冬勤嫂聽見動靜出來,問她:“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吃飯了沒?”
“吃了。”冬稚說,“今天陪同學去買東西了。”
冬勤嫂沒多問。
冬稚把車停在屋簷下,回房放東西,收拾完,然後洗漱。
冬稚想開檯燈看會兒書,又怕冬勤嫂嫌她浪費電,打消念頭,鑽進被窩。
手機突然振了振,她把手機拿起來一看,是社交軟件上有人請求加她為好友。
那人不是別人,是溫岑。
冬稚通過申請,溫岑頭一句話就說:“我找苗菁要的你的號。”
她回:“嗯。”她又問,“你到家了嗎?”
他說:“在路上,快到了。”
他的下一句話就直接終止話題:“我聽會兒歌,不聊了。”
冬稚想想,還是發過去一個“嗯”字。
對話結束在她這兒,不算不禮貌。
冬稚把手機放回枕邊,閉上眼。困意不明顯,她開始數羊,數到三百多隻還沒睡著,轉而默默在心裡背單詞,更睡不著了。
冬稚打開手機音樂播放器,開始放歌。她不戴耳機,將聲音調到最小。她有了音樂做伴,時間顯得好挨一些。
整個音樂列表的所有曲目循環到第三遍過半,突然有消息提示的振動聲橫插進來。
她伸手摸到手機,光有點兒刺目,眯著眼緩了幾秒才適應。
“出來。”
消息只有兩個字,是陳就發來的。
冬稚盯著屏幕看,直到光快要暗下去,才回:“睡了。”
沒多會兒,他說:“我在門口。”
夜裡的靜謐足以將一切動靜放大。冬稚掀開棉被,趿著拖鞋,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
周圍黑漆漆一片,她也就借著陳家還亮著的燈略微能看清一二。
陳就站在院門口,自行車還在身邊,大概沒有先回家。
“什麼事?”冬稚輕聲問。
陳就伸手遞來一袋東西,他的臉被冷風吹得白了幾分,表情繃得稍緊。
冬稚疑惑:“什麼東西?”
“給你帶的。”陳就說,“吃了再睡。”
他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她的領口處露了一小塊皮膚,和脖子一樣白,鎖骨過分明顯。她大概是冷,肩不自覺地微微縮著。
他蹙了下眉,有幾分責怪:“你怎麼不披件外套出來?”
冬稚沒接這話茬兒,穿不穿外套的,橫豎就這一會兒。她的注意力在手裡的點心上:“我吃過東西了。”
陳就問:“吃的什麼?”
“米粉。”
“跟誰?”
“朋友。”
“晚上那個人?”他問。
冬稚點了點頭。
陳就抿唇:“以前沒見過他。”
“嗯。”冬稚含糊地應了一聲,不太想聊這個。晚上有風怪冷的,她說:“我進屋了,你回去吧。”
陳就動動唇,最後什麼都沒說。

冬稚把陳就給的點心放進了碗櫥裡。第二天早上她讓冬勤嫂把點心熱了和早餐一塊兒吃。
冬稚在家待了一天,過完休息日,又是新的一周。
週五要月考,這周他們幾乎都圍著考試的事轉,各人該複習的複習,緊張地做著準備。週三的時候學校裡那些愛傳八卦的人聊,趙梨潔的腳似乎是好了,陳就不再騎車載她。
冬稚照常過日子,稍有改變的,大概就是和溫岑交集多了。經常是下午或晚自習的時候,他會在背後用筆帽戳戳她的背,問她借練習冊看。
他有時候特別愛說,特別能說,有的時候又一靜就是一整天。
月考的前一天,下午放學時學校臨時通知晚上免了自習,一幫學生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苗菁和朋友走了。冬稚正收拾書包,溫岑在背後叫她:“哎,等會兒給你看樣東西。”
她一頓,回頭問:“什麼東西?”
“看了就知道,在校門口。”溫岑說,“你不是要去推車?正好一塊兒去。”
冬稚沒拒絕,背上包。他兩三下收拾好東西,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教室。
他們到了校門口,溫岑把冬稚領到一輛學生電動車前:“看。”
“你的車?”冬稚問。
溫岑點頭:“法拉利。”他拍拍車的坐墊,“要不要感受一下?”
冬稚反應過來,哭笑不得:“不了吧。”
“真的不?”溫岑說,“我新買的,還沒載過人呢。”
冬稚帶著笑搖頭:“我騎車了。”
今天難得有空,她想去阿沁那兒看看。
溫岑的“法拉利”款式不錯,確實挺好看。冬稚走之前沒忘提醒他:“你騎車小心點兒。”
他沒攔她,歇了兜風的心思,擺擺手算道別。

店裡又只有阿沁一個人在。傍晚這個時間點,教課的老師都吃飯去了,學生們也沒那麼快來。阿沁給冬稚倒了杯茶水:“你吃飯了?晚上不上課?”
“明天考試,晚上沒課。”冬稚捧起塑料杯,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嗯……今天可以去裡面拉拉琴嗎?”
其實冬稚挺不好意思的。最初冬稚因為經常來這家琴行,和阿沁能聊到一塊兒去,有客人來買東西她幫著應付過幾次,後來阿沁就常給她開方便之門。
這家琴行是阿沁的舅舅開的。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他都會睜隻眼閉隻眼。
“當然行啊。”阿沁一聽就笑了,“上次你來了一會兒就上課去了。隔了這麼久,我還琢磨你老不來,是不是跟我客氣。”
冬稚笑笑,說不出更多的話,還是只有又沉又實的兩個字:“謝謝。”
阿沁拉開抽屜給她拿一樓那間屋的鑰匙。那間屋子就在後面,因為房間小,又在一樓,所以老師們不愛用,大多在樓上教課,很多時候屋子也就空著。
冬稚拿了教室的鑰匙,又取了老師用的一把成人琴,再三道謝,去了後面的屋裡。
冬稚在練習教室裡待了很久。
阿沁常常說聽她拉琴是一種享受,但冬稚心裡卻一片茫然。
冬稚沒有專業的課可以上,沒有專業的老師教,連一把順手的成人琴也沒有。她靠著阿沁的好心和大方得來的這些安靜拉琴的時間,更像是偷來的時光。
冬稚的處境就像這間別人嫌棄的練習教室一樣,位置在樓梯拐角,昏暗,你關了燈就見不到一絲自然光。
琴聲停下的時候,阿沁來敲門。
冬稚應了一聲,阿沁開門先探了個腦袋,接著整個人興沖沖地跑進來。
“我差點兒忘了,這個!”阿沁拿著張傳單沖到她身邊,“前兩天人家拿來的。主辦方和我舅聊了一個多小時,聽說全城的琴行都會組織參與,街上也有廣告,你沒看到嗎?反正就是,我們琴行學小提琴的學生都會去,你要不要試一下?”
“比賽?”冬稚看著那張傳單上印的內容,沒有伸手去接。
“對啊。”阿沁說,“每個組的第一名都有兩千塊錢獎金,你報小提琴!”
冬稚很努力才把視線從傳單上移開,搖了搖頭:“我沒有琴。我媽也不喜歡我弄這些事情。”
阿沁一愣:“雖然你那把琴小了點兒,但是應該也能用。”她猶豫道,“要不然我跟我舅舅商量一下,讓他借你一把琴?你媽那邊……”
外面有人叫店員,是客人進來了。阿沁忙揚聲應了一句,也不管外面聽得到聽不到。
“我先去招呼客人!”阿沁把傳單塞到冬稚手裡,趕緊往外跑。
阿沁招呼客人忙了很久,時間也不早了,等會兒琴行的老師們就該陸續回來。
冬稚和阿沁說要走。阿沁雖然想和她多聊幾句,但實在沒空,連說讓她下回有時間就來。
“你注意安全,路上小心。”阿沁在背後叮囑。
冬稚一邊推門出去,一邊嗯了聲,沖她揮手。

冬稚推開院門進去,發現門前坐著一個人。
她一愣:“你在這兒幹嗎?”
陳就抬眸盯著她,不答反問:“你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她含糊其詞,停好車,提步走到屋門口。
陳就從矮凳上起身,站到她背後:“你是不是又跟上次那個人出去了?”
他的語氣不好。冬稚稍微停住找鑰匙的動作,沒理他,拿起鑰匙開門。
陳就拉住她的胳膊一扯,扯得她轉過身來。他微微用力捏緊她的手臂,低頭盯著她的臉,越看越氣。
“明天就要考試了,你不早點兒回家複習,跟他出去鬼混什麼?”陳就將力氣用得稍微有些重,邊說著又扯她一下,“說話啊?”
冬稚被生拽了一把,不小心踩到他的腳尖,踉蹌小半步,臉一沉甩手掙開他。
啪嗒一聲,她的外套裡掉出一樣東西。
陳就先一步撿起,是張被疊起來的傳單。他將傳單展開半邊,才看清上面的幾個字,冬稚伸手搶回去。
陳就頓了一下:“小提琴比賽?”
冬稚把傳單塞回口袋,不答他的問題,再抬頭,正色道:“我沒跟誰出去。還有,憑什麼我出去就是鬼混?”
陳就的眉一擰:“我不是說你,是說那個人。你跟他認識才多久?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就跟人家走得那麼近?”
“我心裡有數。”冬稚不想跟他吵架,轉身開門。
陳就跟在她身後進屋:“你有數?你的有數就是明知道隔天要考試,還在外面待到天黑才回家?要不是勤嬸今天有事不在,你難道不知道你回來後她又會罵你?早點兒回來把時間用在複習上,明天精神充足地進考場不好嗎?”
他從昏暗的客廳跟進她的房間。
冬稚背對著他,把書包裡的東西倒在床上,一樣一樣地整理。她不轉身,不接話,動作帶著說不清的躁意。
陳就站在她背後,沉聲道:“我在跟你說話。”
她的旁邊是被放好的幾本練習冊,冬稚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停住動作,抬頭盯著掉皮的白色牆面,啟唇長吸了一口氣。
“冬稚——”
在他的聲音響起的同一瞬,她把手裡的書扔在床上,轉過身。
“我說了我沒跟誰出去。我知道明天要考試,我的成績是不怎麼樣,但也知道要複習。我知道這些。”
冬稚從口袋裡拿出那張被疊起的傳單紙,把它展開。她的眼睛有一點兒紅,但沒有流淚。
生活不需要眼淚。
“我只是去人家的琴行逛了一會兒。拿到這張比賽傳單,我心裡很煩,在外面轉了幾圈兒。”
陳就看著她,看著那張折痕明顯的紙,面色一沉:“你……”
“回來之前我就想清楚了。”她用力地將情緒壓下去,“你說的確實很對,不如把時間用在複習上,精神充足地進考場。我是該做點兒實際的事情。”
冬稚把傳單撕成兩半,再把它撕成碎片,丟進床邊的垃圾桶裡。

趙梨潔和陳就約好考完一起去書店買資料。
兩人的考場不同,但都在一棟樓裡。趙梨潔先出來,在空曠處等他。
陳就背著單肩包從樓梯上下來,趙梨潔向前迎了兩步,兩人一起走出去。
“考得怎麼樣?”她拎著帆布包,笑吟吟地問。
陳就說:“和平常一樣。”
趙梨潔沒忍住笑出聲:“要不是知道你的實力,看你板著張臉,還以為你考砸了呢。”
陳就勉強扯了下唇角。
他們朝外走,趙梨潔問:“晚上趕著回家嗎?去買完資料以後,要不一起吃飯?”
陳就蹙了下眉:“明天還要考試。”
“沒事啊,不會耽誤很久,吃完飯就回家。”
他猶豫幾秒,還是拒絕:“不了。今天我想早點兒回家,下次吧。”
趙梨潔斂了斂嘴角掛著的笑,但沒有強求:“那好,下次我們再一起去吃好吃的。”
他嗯了聲。
兩個人的步伐邁得不大。趙梨潔側頭打量他,斟酌著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陳就像是剛回神,對上她的視線,否認道,“沒有。”
她試探道:“我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他只道:“可能是昨天沒睡好。”
他們快到校門口時,陳就忽然問:“你學小提琴很久了?”
趙梨潔愣了下,見他有興趣,忙答:“對啊,好多年了。不過我開始考級比別人晚,老師想讓我打好一點兒基礎,不然應該能早一點兒考完十級。”
陳就問:“你用的小提琴多少錢?”
趙梨潔想了想:“之前用的那把琴六千多,今年我爸給我買的新琴,差不多一萬三的樣子。”
陳就緊繃著臉:“那一般價位的呢?”
“一般價位的也有啊,最便宜的兩三百就能買到。那種都是工廠琴,入門的時候才會用。不過我沒見過,身邊也沒有人會用,感覺應該很糟糕。”趙梨潔搖了搖頭,“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琴的話,要用好幾把琴,一開始是小號的琴。如果是初學的話可以不用買太好的,等到最後定型,買一把好一些的4/4的琴就行了。成人的琴從一兩千起,什麼價位都有。”
陳就略有出神。
趙梨潔盯著他看了幾秒:“你怎麼突然問起小提琴的事?”
“沒有。”陳就抿了下唇,說,“隨便問問。”
沒等她再說,他著急地提醒她:“有車。”
他伸手扯她的衣袖,把她拉向自己。
一個人從旁邊飛快地騎著輛自行車過去,趙梨潔扭頭瞥了一眼。
陳就繞到外面,和她換了位置,站到靠馬路的一側。
趙梨潔一愣,朝他一笑。
他們沒再聊琴的話題。

他們連考三天,月考結束。
陳就趿著拖鞋從樓上下來:“媽,我昨天帶回來的那個袋子呢?”
陳太太姓蕭,全名蕭靜然,正坐在客廳喝茶。她聽見聲音,放下手裡的書:“什麼東西?”
“昨天拎回來的那個藍色紙袋。”陳就走進客廳,沒坐下,四處找東西。
“噢,你說那個。昨天佳嬸打掃衛生收起來了。”蕭靜然到櫥前,開櫃門拿出他說的紙袋,遞給他,“好好放東西。”
陳就接過,笑著受了她的嗔怪,解釋:“我想今天就要帶出去,放在一樓方便。”
雖然他的衣領很整齊,蕭靜然還是給他理了兩下:“你要出去啊?剛考完試回來,又去哪兒?”
“廣播站的同學過生日,晚上不用上晚自習,請大家去慶祝一下。”
“我還說讓佳嫂今天給你燉湯呢。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哪兒有。”
“還說沒有。”蕭靜然指他一下,叮囑,“早點兒回來啊,天涼了,晚上冷。”
“我知道。”陳就拿著東西要上樓,“我回房換衣服。”
他跑出去沒兩步,蕭靜然叫他:“回來!”
陳就扭頭看了一眼,乖乖走回她面前:“怎麼了,媽?”
蕭靜然去沙發上拿包,拉開拉鍊,從裡面抽出三張一百塊:“身上有錢嗎?這麼大個人,出門帶點兒錢。”
陳就說:“不用,我有。”
“讓你拿著就拿著。”蕭靜然把錢塞給他。
陳就低頭看一眼,笑著道:“媽,你今天真好看。”
蕭靜然假意瞪他:“油嘴滑舌!”
說著,她又多塞了一張一百塊的紙幣給他。
陳就俯身抱了抱她:“媽你早點兒睡,晚上冷,別等我了。”
蕭靜然嗯嗯地應了幾聲,臉上的笑意遮掩不住,在他背上輕拍一下:“好兒子,去玩吧。”
蕭靜然在背後目送他上樓,見他趿著拖鞋,腳踝露在外面,禁不住又念叨:“你不冷啊,快穿上襪子!”
陳就應了聲,回了樓上的房間。
陳就關上門,徑直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最上面的一個白色信封放到桌上。
他媽給了他四百塊錢。
陳就抽出兩百塊錢裝進信封裡,想了想,又拿了一百塞進去,然後才把信封放回抽屜裡。
這樣做完了一系列事情,陳就這才去換衣穿襪。
他簡單收拾完,拿上手機和送壽星的禮物,頂著即將黑下來的天出門。

第三章 為什麼躲我
每場考試都是這樣,有人認認真真地坐到鈴聲響再交卷,也有人一過可以出考場的時限,立刻就交卷走人。
冬稚既不屬�前者也不屬�後者。她提前二十分鐘交卷,把會做的題都做了,因為覺得不會做的題幹想也想不出,從某種方面來說心態尚算平穩。
冬稚一早和苗菁約好晚上陪她去買東西——但正好輪到苗菁做值日,於是冬稚出了考場拿回書包,去讀書亭等她。
沒過幾分鐘,苗菁按約定來亭子裡和冬稚碰頭。她們歇了會兒,消磨時間。直至鈴響,休整完畢的兩人一同回到教室裡。
值日的人都在教室裡。
冬稚剛拿起掃把還沒加入清掃隊列,苗菁就一把將她摁在椅子上,把她手裡的東西搶過來。苗菁感到過意不去:“你可歇著吧,就這麼點兒要打掃的,我一會兒就弄好。”
冬稚拗不過她,坐著也不是,乾脆擰了塊布,幫忙擦講臺。
值日的人都一門心思地想趕緊走人,苗菁也動作利索,沒多會兒,就把教室裡掃了個乾淨。
“我去倒垃圾,你等我。”垃圾桶幾乎裝滿了,苗菁拎著它往外走,“幫我看著書包。”
冬稚點頭,說:“好。”
整棟樓仿佛從平日的喧鬧中抽離。
隔壁的幾個班中,有兩個班裡還有學生在打掃衛生,一個班已經鎖上門。
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在掃走廊,冬稚記得他的名字,但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她靠著門框不作聲,看這個陌生的同班同學細緻地掃淨灰塵。
天氣很好。
冬稚靠在門邊,只覺得四周靜得快讓人入定。大概過去五六分鐘,她泛起些微困意,突然見拐角沖出來一個身影。
苗菁風風火火地拎著空垃圾桶跑回來:“冬稚!冬稚!”
“嗯?”冬稚站直,往前迎了兩步。
苗菁沖到她面前,捋了下飛起來的劉海兒,說:“溫岑在籃球場上跟鄭揚飛打架,被主任抓去辦公室了!”
冬稚一滯:“為什麼打起來?”
“不知道啊。”苗菁猜測,“可能是打球起了衝突?”
溫岑這人說話有意思,苗菁本來就話多,平時挺愛和他閑聊天兒。冬稚也常借練習冊給溫岑,相處得還算融洽。
苗菁想,他們多少算是有點兒友誼在,便問:“要不要去看看?”
冬稚正愣神,聽她一說,點了點頭,下一秒就提步往樓道沖。
“哎!等等我,我放下垃圾桶——”苗菁見她跑得快,趕緊進教室放下桶,反身出去追她。

溫岑挨完訓從辦公樓出來,冬稚和苗菁正好趕到,三個人在樓前的小路打了個照面。
“咦。”溫岑奇怪地道,“你們怎麼在這兒?”
苗菁說:“過來看看。”她往他身後瞅了幾眼,“主任這麼快就把你們放出來了?”
“哪兒有那麼好。”溫岑笑了下,扯動傷口,噝了一聲,說,“本來還要罵的,主任看我們受傷了,就讓我們先去診所。都打電話給老班了,明天來了接著罰。”
冬稚有一會兒沒說話,盯著他那張臉——臉上掛了彩,青的紅的一塊一塊的。
“你們為什麼打架?”她問。
溫岑沉默了一下,笑著說:“哎呀,籃球場上磕磕碰碰的很正常。我被撞了那麼多下本來就窩火,他先發脾氣,那我也沒辦法。”
“趕緊去診所看看。”苗菁打量他,“身上沒別的傷吧?都在臉上?”
“沒別的,都在臉上。”溫岑說,“我這就去,你們回吧。都這時候了,你們怎麼還在學校?”
苗菁說:“冬稚要陪我去買東西,等我做完值日呢。”苗菁見他沒有大礙,拉著冬稚打算走,“那我們走了啊。”
冬稚反握住她的手,沒動。
苗菁扭頭:“嗯?”
“我陪他去診所看看。”冬稚說,“你在校門口小賣部等我,我記得過了前面的一個路口就有一家診所。”
“你騎自行車載他去?”
溫岑忙說:“別,我有車。我一個大男生,讓女孩子騎車載我,不得累死她。”他看了看冬稚,問:“會騎電動車嗎?”
冬稚想了想,道:“會是會,但是很久沒騎,可能有點兒……”
苗菁說:“我也會,不過沒試過載人。要不我騎?”
“沒事。”冬稚舒了口氣,鬆開眉頭,“我載他去。”
三個人商定好了,一塊兒出校門,走到小賣部前。
苗菁守著她和冬稚的自行車,在第二家店裡等。
冬稚拿鑰匙取了溫岑的車,坐在車上面,整個人從頭到腳繃得緊緊的,就連表情也是。
溫岑坐上後座,車晃了晃。她用腳踩住地,竭力撐穩。
“行嗎?”他在後面問。
冬稚點頭,嗯了聲。她擰下把手,慢慢加速,騎得還算穩。
冬稚不敢開太快,勻速前行。
她開過幾家店鋪,聽到溫岑笑了。她一愣,偏了偏頭,但不敢往後看:“笑什麼?”
“就你這速度,我邁開大步走絕對比你更快到,你信不信?”
她臉上閃過一絲赧意:“我怕騎快了會摔倒。”
溫岑不笑她了,動了動,稍稍往前傾。他靠近她,問:“哎,你幹嗎要陪我去診所?”
她說:“你眼睛都腫了,我怕你看不清掉坑裡。”
“你盼我點兒好行不行?”
“別亂動。”車輕晃,她盯著前面,皺眉,“摔倒了都怨你。”
“行行行。”溫岑笑得開心,“怨我、怨我。”
冬稚沉默了一下,問:“你和鄭揚飛打起來,是不是跟上次你送我回去的事有關?”
“嗯?”溫岑一頓,“沒有,沒什麼關係。就是籃球場上的事。”
“你幫了我,所以他找你麻煩?”
“你想多了。”
冬稚不說話,溫岑也不說話。
風迎面吹來,比往常柔和。
他們又經過幾家店,溫岑輕歎了一口氣:“你別想那麼多,反正沒什麼事了。他們人多,我也不是好欺負的。知道我敢豁出去,試過這次,下次他們就不敢再來。”他說,“你上你的課,認真做作業,他們不是吃飽了撐的,就應該不會再來煩你。我還指著你借練習冊給我呢。”
冬稚緊緊握著兩側的車把手,沒出聲。
直到他們過了路口,她說:“謝謝。”
溫岑不知聽到沒聽到,迎著風吹起口哨。
冬稚把車停在診所門口。溫岑先下,她扶著車把手後下。他們一同進了門,老醫生看過他的傷,讓診所裡的護士先給他處理傷口,接著便是打針開藥之類的事。
老醫生開了藥單,護士一樣樣對照著拿藥,算下來,總共要九十多塊錢。
冬稚有些為難——她身上沒這麼多錢。她拿出手機,正準備給苗菁發消息讓她送錢過來,先借了苗菁的錢墊付。坐在椅子上等著打針的溫岑突然喊:“冬稚。”
“嗯?”她轉頭。
溫岑招手讓她過去。她到了他的面前,他從兜裡掏出一張十塊錢的紙幣:“你幫我去隔壁買瓶水唄,我渴。”
“噢,好。”冬稚應下,沒接他的錢,說,“我有。”
說完她轉身出了診所的門。
沒多久,冬稚拎著一瓶水回來。她把水遞給溫岑,他接了,隨口道:“謝謝啊。”
她轉身去藥櫃前準備取藥,看了手機一眼,苗菁還沒回消息。她剛想給苗菁打個電話,護士已經把藥裝好,將藥往她面前一丟:“吃多少,怎麼吃,都寫在盒子上了,照著吃就行。”
冬稚一愣:“那個,藥錢……?”
“不是已經給了嗎?”護士說完,走開去忙別的事。
冬稚轉身看向不遠處坐著的溫岑,他在玩手機。護士配好打針的藥,探頭叫了一聲,他立刻起身。
“我去打針,你等一會兒。”他朝她看過來,不說別的,只打招呼,說完就進去了。
冬稚站在藥櫃前,苗菁終於看到消息回復:“要多少錢?我現在過來?”
冬稚抿了抿唇,過了許久,回道:“沒事,不用了。”

學校每隔一周開一次晨會。因為上禮拜開過晨會,所以他們這週一不必大清早趕到學校,全校人烏泱泱地站在操場上聽訓。
冬稚照常早起。早飯是米粥配醬菜,她滿足地吃下一碗,背了包,立刻蹬上自行車出門。
她到了巷子口。這裡有一家早點攤生意極好,幾層高的大籠屜隨便揭開哪層,熱氣裹挾著滿滿的香味撲面而來。
冬稚停在攤前,招呼老闆:“要一個大燒賣,一袋牛奶。”
“好嘞。”老闆用塑料袋先裝了燒賣,再拿一個透明袋子,將牛奶和燒賣一同放進去,“三塊八。”
她掏兜,摸出一張五元的紙幣。老闆接了,找了錢,遞還到她手裡。
冬稚把早餐放進自行車籃子裡,就聽身旁傳來嘎吱一聲急刹車的聲音。
陳就騎著車在她身邊停下:“冬稚!”
冬稚扭頭看清是他,嗯了聲,輕輕地道:“早。”
“你買早餐?”陳就朝她籃子裡瞥,見裡面裝著燒賣和牛奶,“怎麼不坐下吃?”
“不用了。”冬稚說,“我趕著去學校,先走了。”
“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冬稚騎上車,已經走遠。
老闆瞅他一眼,催促:“你買不買?擋著後面的人了。”
陳就回神,忙道:“對不起,我這就走。”
騎上車,他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他趕是趕不上冬稚的。就算趕上了,她也會故意和他分開。
陳就頂著冷風想,他們已經多久沒有一起上學?除了在家,其他時候她也總是不願意和他扯上關係。
這種狀況有很久了吧。大概從他十三歲那年起,她就開始疏遠他。

溫岑一向是三個人裡來得最晚的。說三個人,是因為冬稚的同桌從來不參與他們的任何聊天兒或是娛樂項目,關係不錯的,也就是他、冬稚和苗菁三個人。
冬稚和苗菁先後到了。溫岑不見蹤影,直到快打早讀鈴,才姍姍來遲。
老班幾乎全程盯著溫岑進門的背影,繃著張臉,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班上的學生和別班的學生打架,被主任逮了個正著,他身為班主任,要負起主要責任。
老班能給溫岑好臉色就怪了。
溫岑一坐下,冬稚扭頭小聲對他說:“桌子底下。”
“什麼?”他一愣,慢半拍才反應過來。
冬稚背著手,從桌子底下往後遞給他一樣東西,是薄薄的一張紙。
溫岑接了,拿起來壓在書本下一看,是一份檢討書。他往桌前湊,沖著她的後腦勺壓低聲音:“給我的?”
冬稚沖斜下方回答:“嗯,我幫你寫好了,怕被認出字來的話,就再抄一遍。”
溫岑饒有興趣地細細看起那份檢討。
冷不丁老班從走廊進來,站在第一組前,沉聲道:“溫岑,跟我來辦公室!”
“好的好的,老師我馬上來,我先交下作業。”溫岑站起來抬手沖他比畫一下,坐下開始掏書包。
班上各人發出低低的笑聲。
老班氣不打一處來。這時候他這麼勤奮好學,惹事的時候不注意點兒?老班偏也不能說不行,冷聲丟下一句:“我在辦公室等你,快點兒!”
他說完甩手走了,早讀秩序交由班長維持。
溫岑把幾本練習冊交了,嘴上沒閑著,嘀咕:“月考還要做作業,累死人……”
冬稚沒忍住回頭:“你少說兩句。”
“嘿!”溫岑差不多收拾好,“你罵我幹嗎呀。”
“沒罵你。”冬稚撇了下唇角,背貼住椅子,又從桌子底下遞過去東西,“桌子底下,拿去。”
溫岑半好奇半疑惑地伸手,摸到一個塑料袋,不算太沉。他拿到面前一看,裡面裝著一個燒賣和一袋牛奶。
冬稚說:“你揣口袋裡,要是罰站很久,餓的時候吃。”
苗菁湊過來,伸指戳了戳冬稚的肩膀:“你怎麼不給我帶早點?”
“他臉上傷成那樣。”
“就是,我傷成這樣。”溫岑拿著手裡的小早餐,忙不迭地插了一句。他一邊樂呵呵的,一邊把燒賣和牛奶合著透明塑料袋裝進外套的兜裡,優哉遊哉地起身,去辦公室聽訓。

第一節課快開始了,老師一翻教案,拍了下腦袋:“陳就,你去辦公室,把我辦公桌上的那疊卷子拿來。”老師的後半句話是對全班學生說的:“月考卷子明天才能改完,今天我們先做點兒小測驗的題。”
班上鴉雀無聲,除了翻書的聲響別無其他聲音,靜得很。
陳就應聲而起。他不是第一次替老師跑腿,不管重要的還是不重要的事情,老師們總喜歡交給心儀的學生去做,所有人都已經習慣。
陳就人高腿長,沒用多久就到了辦公室。辦公樓附帶一個小院子,高二教學組在一樓。
他進了拱形門,抬眼就見廊下站著個人。
陳就的步子一頓。
溫岑叼著一袋牛奶,聽見動靜朝他瞥去一眼,手上拆小塑料袋的動作沒停。袋裡的燒賣已經涼了,但不妨礙他填飽肚子。
陳就將目光停在他手裡的牛奶上,過後再到燒賣上,停了許久。
溫岑沒理會他的打量,兩三口吃了燒賣,吞咽乾淨,叼著牛奶袋小口小口地嘬。溫岑站得挺直,但就是身上那股吊兒郎當的勁兒看著沒有半點兒罰站的樣子。
陳就提步進了辦公室。老師們都不在,上課的上課,開會的開會,這時候屋裡是空的。
陳就拿到老班要他拿的試卷,把它抱在手裡。他出來時在門邊停了一下,看向廊下罰站的人。
溫岑的牛奶喝到一半,感知到被盯著,他轉頭看過去,咬著袋含糊不清地說:“幹嗎?”
陳就比他高一點兒,看他的時候視線輕垂,帶著少見的嚴苛:“罰站的時候可以吃東西?”
溫岑一口吸完剩下的牛奶,反詰:“有規定不能吃?”
他走到院子裡的垃圾桶邊,把牛奶包裝扔進去,又大搖大擺地走回來。
溫岑站著,昂起下巴看屋簷外的天。陳就抱著厚厚一疊試卷,目光沉鬱。
大概有那麼幾秒鐘,誰都沒說話。
陳就先收回視線,抱著試卷離開,高挺的背影在拱門外漸遠。溫岑站在原地,始終是那個姿勢,下巴上的弧度一絲不變。

下午放學後冬稚回家吃飯,冬勤嫂在忙,家裡沒有人。冬稚停好車,自己去廚房熱東西吃。
正門突然被打開了,有人進來。她從廚房探出頭一看,頓了頓,道:“陳就?”
陳就出挑的高個頭兒讓她家昏暗的客廳顯得更加逼仄。
他掩上門,拿著本書走進來。
冬稚擦乾手走到廳裡:“你來幹嗎?”
“這本教材你拿去。”陳就把教材遞給她,“上面有我做的筆記,還有一些題目,重要的題型都圈起來了。”
冬稚稍顯猶豫。
陳就蹙了下眉,直接把教材塞到她手裡。
“嗯。”她用拇指摩挲著封面,道,“謝謝。”
陳就垂眸看她,話鋒一轉,忽然問:“你早上買的早點是給那個人的?”
冬稚一頓,沒說話。
“他不會自己買嗎?”陳就的聲音有點兒低沉。
“老師要找他談話。”冬稚說,“他平時也經常不吃早餐,所以……”
“我聽說了,他跟人打架。這關你什麼事?你管他幹嗎?”
“本來就關我的事。”冬稚迎上他的視線,“鄭揚飛一路跟著我回家,是他幫了我,不然他也不會和鄭揚飛打起來。因為我,鄭揚飛才找他麻煩。”
氣氛一時有些僵滯。
“鄭揚飛跟你回家,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陳就的氣息稍稍不平。
“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冬稚說,“而且是突然發生的事情,溫岑剛好路過幫我解圍。”
陳就忽然不知道說什麼。
冬稚的視線低垂,盯著他的鞋尖。
他們就這麼沉默著。
許久後,她歎了口氣:“你回去吧,我要吃飯了。”
陳就覺得有種說不清的煩躁,那股火氣橫衝直撞,想發洩。他不喜歡看她這副表情,更不喜歡她總是說這麼幾句相同的話,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我一來就趕我走?”
冬稚抬眸直視他:“不然呢?你媽在家吧?她要是找你找不到,發現你在這兒,又該不高興了。”
“那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要來找你了?上學放學你不想和我一起走,在學校裡你不想和我接觸,現在在家裡,你也不願意和我多待。你乾脆就明說‘下次別來找我’好了。”
陳就扭頭走人。
冬稚扯住他的衣袖。
陳就抬手要掙開——卻看不出他使了勁兒。
冬稚攥著他的衣袖,慢慢地抓住他的兩根手指,握著不放。
“陳就。”她的聲音極輕。
話音輕飄飄地落地,砸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陳就背對著她長舒一口氣,沒有再掙扎,慢慢蜷起修長的五指,漸漸握成拳。
分不清是誰攥住了誰,他和她的手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緊緊握在一起。
她的手涼涼的。陳就知道她手背的皮膚很薄,血管清晰分明,她這幾根捏著他手的手指,細瘦嶙峋。
“我沒說你以後不要來找我。”她說。
他沒吭聲。
“你別這樣。”她晃了一下他的手,“陳就?”
門虛掩著,光透過縫隙照進來,餘暉落在地上,黃得有些發舊。
他的聲音也和昏黃的太陽光一樣落下,比空氣中的灰塵還輕。
“我沒生氣。”陳就轉過身來,鬆開手。他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烤紅薯,塞到她的手裡:“回來的路上給你買的,還熱著,你焐焐手再吃。”他垂下眼,“你的手都是冰的。”
 
秋末的雨有一種刺骨的寒意,連著下了幾天雨,空氣中泛著潮氣。
蕭靜然輕敲兩下門,一手端著茶杯,另一手推開書房的門。
陳文席端坐在書桌後,放下手裡的東西,往後一靠,柔軟的皮椅靠墊被擠壓,面上被擠出的褶皺泛著一層光。他透過眼鏡看向門口處,平時不戴眼鏡,只備在書房裡,偶爾看東西時才戴。
蕭靜然把茶杯放在他的手邊:“歇一歇。”
陳文席經常在外面,有時和朋友應酬晚了就直接在外過夜,蕭靜然難得能白天在家見著他。他摘掉眼鏡,端起茶杯抿一口。
“這是什麼時候的茶?”他放下杯子,皺起了眉頭。
“前陣子楊太太送我的呀。”
“別弄這些,喝不慣,還是換我常喝的好。”
蕭靜然嗯哼地應一聲,倚著皮椅一側,將手臂放在他的肩上。
陳文席剛把手裡的書翻過一頁,瞥她:“幹什麼?”
“過兩個禮拜是什麼日子呀?”蕭靜然挑眉,笑著暗示他。
“什麼日子?”陳文席說,“你的生日嘛,當我老糊塗不記得了?”
“沒忘就好。”她在他的太陽穴虛虛地一戳,盤算起來,“我生日那天,咱們在家裡吃還是去外面吃?”
陳文席皺著眉頭:“在家吃什麼?不知道的人以為咱家差那兩個錢。城中區新開的君華大酒店不錯,我讓人訂幾桌位子。”
“你請朋友嗎?”
“請。叫上老劉、老周他們,常來往的人都請,別得罪人。”他說,“要麼直接開兩個廳,你們女人家一起,也好方便你招呼你那些朋友。”
“我那些朋友你哪個不認識?”蕭靜然嗔道,“知道了,都聽你的。”
她給陳文席理了理衣領:“我下樓去讓他們燉個蟲草湯。”
說著她出去了。
陳文席叫住她:“等一下。”
蕭靜然停住,回身:“怎麼?”
“你平時多給兒子點兒零花錢。”
“嗯?”
“我看他最近好像缺錢花。”陳文席說,“剛剛上學前管我要五百塊錢,我給了他一千。他從來沒跟我開口要過錢,是不是哪裡錢不夠?”
“怎麼會?他每次出門,我都問他錢夠不夠。夠也會給他一百兩百,零花錢也每月都給,從來沒少過。”蕭靜然皺眉,隨即把眉舒展開,“可能是給同學買禮物,或者同學聚會花錢了吧。”
“嗯。”陳文席點點頭,“反正你多上點兒心。他也不是亂花錢的人,他要錢你就看著給。”
蕭靜然說了聲好。
她走了兩步,陳文席又叫她:“別燉湯了,晚上老周請吃飯,你跟我一塊兒去。”
蕭靜然應了,回房挑出門穿的衣服。她想了想,琢磨晚上得很晚才回來,不放心陳就,從包裡拿出錢夾,提步去陳就的房間。
這孩子哪裡都好,聰明乖巧,一表人才,有出息又讓人省心,從不去做讓大人頭疼的頑皮事兒。他讀書也不需要人釘著,成績出眾。他到了這個年紀,別說叛逆,連跟她吵架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打小兒開始就聽話,像他爺爺在時給他備的存摺,連摸都沒摸幾下,轉手就交給了她。每年過年的壓歲錢和過生日收的禮錢,他全都存在存摺裡頭。
這麼好的兒子,認識的人沒有一個不羡慕她的。
陳文席說陳就的錢不夠花,蕭靜然哪兒能不上心?錢嘛,這東西你還是得親手摸著才踏實。她的錢夾也總是滿滿當當的。
除了晚上睡覺,陳就不管在家不在家,基本不鎖房門。他不防備父母,蕭靜然只覺得萬般貼心,平時也不去翻他的東西。
她推門進去,屋裡一塵不染。雖然房間不需要他打掃,但床鋪是他整理的,被子枕頭被疊得整整齊齊,書桌上的東西也被有規矩地擺放著。
蕭靜然走到書桌前,從錢夾裡拿出五六張百元紙幣,想拿本書把錢夾在裡面,又不想弄亂兒子的書桌,便拉開抽屜。
她把幾張紙幣放進去,剛要關抽屜,動作一頓。
她撇開自己放下的錢,見有一個白色的信封,隨手拿起看了看。信封裡裝的也是錢,一張張的都是一百塊錢,她估摸著有一兩千。
陳就攢錢幹什麼?
蕭靜然皺著眉翻了翻,瞥見他桌上的檯曆,這個月有一個日期被圈了一個圈,旁邊寫了一個“媽”字。
確實,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蕭靜然愣了一下,唇邊的笑意禁不住溢出。
“這孩子……”蕭靜然欣喜地歎了一聲,不想讓兒子的心思白費,只好把那幾張紙幣取出來。要是他回來發現抽屜裡有錢,那不就知道她開過他的抽屜,看到他的信封了嗎?
蕭靜然把抽屜裡的東西按原樣規整好,將錢裝回錢夾,像沒來過一樣離開。

下午第一節課結束,陳就去辦公室幫老師抱練習冊回教室。他在路上遇見趙梨潔,兩個人同路走了一段,到各自班門前散開。
練習冊由各組的組長分發下去。
陳就坐回位子上,背後的一個男生拍了拍他。
陳就一轉頭,聽到男生問:“晚上打遊戲不?”
“不了。”陳就說,“晚上回去已經很晚了,沒時間。”
“你在學校不就能把作業做完嗎?”
“回去得看書。”
男生歎氣,道:“唉,算了。”
陳就這個後桌,是班上出了名的愛玩遊戲的人。他天生腦子好用,雖然比不過陳就,但也總是佔據成績排行前五名的位置。他經常在放假的前一天發瘋一樣趕完所有作業,就為了放假時可以痛痛快快地玩遊戲。
而陳就對遊戲沒有太大興趣,只是無聊時偶爾玩一玩,並不沉迷。
陳就轉回頭。
這時班門口有人叫他。他抬眼一看,是趙梨潔,起身過去。
趙梨潔來找他聊廣播站下一期稿子的事。
沒過多久,陳就談完回座位。
後座的男生看著窗外跑走的趙梨潔,用筆帽戳了戳陳就的後肩:“哎,趙梨潔是不是喜歡你啊?”
陳就一轉頭就聽到這話,一頓,皺著眉說:“沒有。我們都是廣播站的,她是站長,我是副站長,她找我聊的都是正事。”
“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兒有那麼多正事天天聊。”
陳就皺著眉:“這樣說對女孩子不好。”
“你別不信。”後座的男生信誓旦旦,“我敢跟你打賭。”
陳就還沒說話,上課鈴響了。他沒作聲,轉回頭去。

下午放學,趙梨潔來找陳就。
“一起走?”她用一雙笑眼看著陳就。
陳就正站在門邊,手臂被撞了一下。後座的男生經過,朝他投來一瞥,帶著點兒含有深意的笑。
陳就蹙著眉,說:“不了,今天我不回家吃飯。”
“啊?那我們一起吃?我剛好也不是很想回去。”趙梨潔又道。
陳就婉拒:“可能不太方便,我還有別的事。”
趙梨潔笑裡帶了些許惋惜,說:“這樣啊,那下次吧。”
陳就跟她告別,取了自行車,騎上它出了校門。
他一直騎,轉過幾個街角,離學校漸遠。
十幾分鐘後,他停在一家琴行門口。陳就把車停在樹下,推門進去。
琴行的店員是個男生,斯斯文文,一見他就笑了:“您好。”
“您好。”陳就沖對方頷首。
“來看之前看的那把琴嗎?”
陳就沿著一排貨櫃走過,稍做猶豫,道:“再貴一點兒的吧。”
“比上次看的那把琴再貴一點兒?”
“對。”陳就說,“看三千塊錢的,兩千多的不看了。”
店員道聲好,領著他去看三千元價位的小提琴。
陳就比前幾次更快地敲定下來,付給對方訂金。
“我週五晚上來拿。”
“好的。”店員笑著遞給他一張小票,“您憑票來取,到時候再付剩下的錢。”

溫度降得很快,冬天已經來臨,各人的校服裡面都加上了厚外套。
課間是閒話滋生的時間。
午休時,旁邊組的組長正收著模擬卷,才收到一半就停下來,站著和幾個女生一聊就是半天。
苗菁百無聊賴地喝著酸奶,聽著他們聊天,突然插話:“趙梨潔參加比賽?什麼比賽?”
聚在一塊兒聊得正歡的幾人回頭看她一眼,說:“就是小提琴的比賽啊,她不是學小提琴的嘛。”
“學校要辦比賽?”
“不是。”有知道的人說,“咱們學校哪兒會辦這類比賽,是我去辦公室的時候聽到老師他們在聊這個比賽,好像會借咱們的體育館做場地,然後說趙梨潔也參加了。”
苗菁哦了聲,點頭,接著聽,不亂插嘴了。
溫岑在紙上塗塗畫畫,專注得很。
而冬稚看著書,仿佛什麼都沒聽到。

下午,太陽撥開陰雲。同學們都趁著課間出去曬一曬太陽,走廊上的人不少。
冬稚不愛走動,沒離開座位。身旁的同桌去向別人請教題目,沒在座位上。溫岑身邊也同樣——苗菁在走廊上,是曬太陽大軍的一員。
他用筆帽戳了一下她的背。
冬稚回頭看了一眼:“嗯?”
溫岑趴在桌上,問:“那個你不是也會嘛。你參加比賽不?”
冬稚稍頓,明白他說的是其他人八卦的那件事。
“不了。”冬稚說,“我很久沒拉了,手生。”
“手生也試試啊,怕什麼。”
她沉默片刻,說:“我的琴小了,不太方便,沒換新的,估計拉不好。”
溫岑還想說什麼。她坐直,背不再貼著他的課桌前沿,枕著自己的桌子繼續看書。

週五晚上,陳就到家比平時晚。往常他回家都很準時,除非臨時有事。
蕭靜然一直等著,照例讓廚房預備了熱湯,在爐子上煨著。她剛從廚房出來,聽見動靜,知道他回來了,馬上迎出去。
“怎麼現在才到家?”她趿著拖鞋朝門口處走。
陳就手裡拎著一個大袋子,正在玄關處換拖鞋。
她一瞥,隨口問:“拿的什麼東西?那麼大。”
陳就抬眸看她一眼,只說:“我和朋友在外面逛了一會兒。”他三兩下換好鞋,提步就往樓上沖,“我先回房換衣服。”
“哎——”蕭靜然還沒說話,他跑得飛快,轉瞬就上了樓。她無奈,歎氣:“跑那麼急做什麼。”
陳就換好衣服下樓,兩手空空。
蕭靜然讓人盛好湯端到餐廳的桌子上。陳就拉開椅子坐下,蕭靜然在旁邊看著他喝。
他舀一口湯喝下,沖她笑:“好喝。”
“好喝就好。”蕭靜然笑盈盈地說,“媽讓人天天給你燉。”
陳就說:“媽,我回來晚了你就別等我,別跟著我熬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知道,你喝你的。”蕭靜然心裡熨帖,怎麼看他怎麼好。
蕭靜然想起剛才他拎回家的大袋子,張了張嘴,剛想問,又打住了。
他拎著東西跑得飛快,不就是不想讓她知道?
抽屜裡他攢錢的信封,他在日曆上圈起的她的生日,還有今天晚上他神秘兮兮的……她琢磨著,已然勾勒出事情的大致模樣。
蕭靜然壓下唇邊的笑,輕輕拍了拍陳就的肩:“媽去廚房讓人再給你煮點兒東西吃。”
“媽,不用了。”陳就忙抬頭。
蕭靜然沒有停下來,趿著拖鞋進了廚房,攔都攔不住。
陳就喝完湯,又吃了一碗餛飩,正好待會兒還要看會兒書,可以消消食。
等看書看到眼睛發酸的時候,差不多胃裡也消停了,陳就起身去洗漱。
他洗漱完上床就寢,入睡前收到趙梨潔的消息。
“休息日一起去圖書館嗎?”她問。
陳就關了房間的燈,手機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後座男生賊兮兮的笑在腦子裡一閃而過,陳就擰起眉,回道:“不了,我沒時間。”
她又問:“你有別的事要忙嗎?去幹什麼?”
陳就想了想,說:“我媽馬上過生日,我要給她買生日禮物,還沒挑好。”
她說:“這樣啊。”
他回了個“嗯”字,她沒再說什麼。
陳就一夜安眠。

隔天在學校,上午第二節課結束後的大課間,趙梨潔出現在陳就的班門口。
“陳就。”她叫他。
背著光,陳就看不清她的表情。
陳就起身,走到門口。趙梨潔叫他到拐角說話。
“什麼事?”他問。
趙梨潔沉默了會兒笑了,說:“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麼躲我?”
陳就一頓,說:“我沒躲你。”
趙梨潔不說話,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複雜。
“真的沒有躲我?”她自問自答似的低聲說著,“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好,你跟我說,一定要跟我說。”
她性子開朗,鮮少這樣。
要說陳就躲她,其實有一點兒。她本身太過敏感,被他婉拒了兩回,一下子就察覺了。陳就不知道該怎麼說,略微閃躲,動了動唇:“真的沒有。”
趙梨潔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展開遞給他,紙上寫著幾個店名。
“你說你要幫你媽媽挑生日禮物。這是我知道的幾家店,以前給我媽媽買生日禮物的時候去過,還有一些我媽媽經常去逛的店,現在正好上新品。你去看看,應該能挑到合適的禮物。”
陳就沒接,視線落在她的眼眶下,有一層淡淡的黑眼圈:“你昨晚熬夜弄這個了?”
趙梨潔不吭聲,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陳就接過那張紙,歎了一聲,說:“謝謝。”
她將唇角向下撇,低聲說:“我可能有的時候確實比較讓人煩吧。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以後我會少找你,你別為難。”
他手裡拿著的東西輕飄飄的,被風吹過,紙張發出輕輕的聲響。
“如果……”過了小半晌,陳就才說,“如果你不用太早回家的話,等休息日下午我挑完禮物,可以再陪你去圖書館。”
趙梨潔的臉上閃過詫異和輕微的喜意:“真的?”她說,“那……那我陪你一起給阿姨挑禮物好了!上次在你家和阿姨聊了幾句,感覺她人真的很好。”
陳就猶豫。
“我每年都給我媽媽準備禮物,我的審美還可以啦。”她說。
陳就想了想,最後道:“也行,那到時候再電話聯繫。”

蕭靜然生日當天,天氣不錯。
冬稚不記這些日子,但冬勤嫂一大早就去了陳家。冬稚上完半天的課回來,下午休息,家裡空無一人。
前頭陳家正熱鬧著,一堆人還在忙著。
陳家從早上就開始大掃除,中午陳就的父母都在家裡吃的飯。現在剛過中午,陳就的爸爸出門見朋友,預備晚上在酒店裡招待客人。陳就的媽媽在家和一堆朋友喝下午茶,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會動身。
冬稚在房裡看書,天色未暗前,借著窗戶外透進來的那一點點光也能看清楚。
她放在桌角的手機突然振動。
她拿起一看,是苗菁發來的消息:“晚上一起去看電影?”
冬稚奇怪地道:“怎麼突然想去看電影了?”
苗菁道:“新上了一部片,我想看。今天我家來親戚了,我估計下午四點前是出不去了,待在家裡好無聊,晚上出來唄?我請你看電影,你就當陪我嘛!”
冬稚想了想,應下:“好,幾點?”
“看七點多的吧,看完逛一逛,到家差不多十一點。可以嗎?”
“行。”
苗菁又道:“我問問溫岑來不來,叫上他一起。”
不多會兒,苗菁道:“溫岑也來。這下有男生在一起,走夜路也不怕。就這麼說定了,我買三張票。”
冬稚回個“好”字。
冬稚繼續看書,翻了幾頁,手機又響,仍然是收到新消息的振動聲。
冬稚以為是苗菁,拿起一看,卻是陳就。
“晚上你別太早睡,在家等我。”
陳就站在能看到冬稚家小院的窗前,撩開窗簾的一角,給她發了條消息。
天冷了,冬稚沒在外面,大概在房間裡。
他很快收到回復。
冬稚:“幹什麼?”
他說:“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
“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記得,別太早睡,等我回來。”
她發來一個字:“嗯。”
陳就提醒她:“一定要等我回來。”
冬稚再三說好,他才放心。
院子裡空空如也,莫名有幾分蕭瑟。
陳就回房穿上外套。他臨出門前,打開藏小提琴的櫥櫃,把大袋子拿出來檢查了一遍,琴盒還好好的在袋子裡。他正要把櫥櫃門關上,瞥見袋子裡的小票,趕忙把它拿出來。
他給冬稚送琴的時候,小票可不能給她看到。她要是看到價錢,肯定就不願意收了。
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蕭靜然叫他:“兒子——”
陳就忙把小票塞進外套的口袋裡,關上櫥櫃門,回頭應道:“我在換衣服。”
蕭靜然沒推門進來,在外面道:“換好衣服快點兒下來啊,我們準備走了,樓下的阿姨們都想跟你聊會兒天兒呢。”
陳就朗聲說“好”。
蕭靜然是主人,不能把客人晾在樓下太久,門外的腳步聲漸遠。
很快,陳就帶好手機等隨身物品,背起書桌上裝有禮物的包,出了房間下樓去。
 
君華大酒店一層最大的兩個廳被包下。
不管陳文席的朋友是親是疏,平日有來往的人都被邀請了。他給太太過生日,客人自然也都帶著老婆來,加上蕭靜然自己的朋友也來了,一整晚,就見觥籌交錯。夫妻倆應付完這桌應付那桌,忙得像對花蝴蝶。
他們歇下來的時候,蕭靜然和相熟的朋友們坐一桌。
她是今天的壽星,話題都圍著她轉。
“我說你呀,氣色越來越好了。以前上學的時候皮膚就好,這麼多年了,還是跟個小姑娘一樣!”
“那是日子過得好啊,省心,人不煩當然就年輕。”
“我看你都不用護膚品吧……”
蕭靜然忙嗔道:“你們少拿我取笑,年輕什麼年輕,都一把年紀了。”
“哪兒呢,你跟你兒子站在一起就像姐弟倆,不說誰知道是媽媽跟兒子!”
滿桌都笑了。
蕭靜然也樂:“你這話說的,再說我都不好意思見人了。”
這些人把話題順著這兒聊,些微一轉就聊到陳就身上。
有個人道:“你有福氣的嘞。你家陳就真是好啊,我越看他越喜歡,真恨不得帶回我家去。”
蕭靜然樂得合不攏嘴:“哎喲,我兒子跟個悶葫蘆似的,我還羡慕你家那個呢!你趕緊帶走,帶走!”
“我是想,就怕你捨不得。”
“那不會,我正好偷幾天懶,度假呀旅遊呀,也出去玩去……”
一群人正說說笑笑,另一個廳來人叫:“切蛋糕了,壽星呢?壽星在哪兒?”
那些人一聽,挨個兒起身,眾星捧月般圍著蕭靜然往隔壁走去。
服務員推進來一個巨大的蛋糕。陳文席和陳就站在蕭靜然身邊。
她說:“一把年紀了就不唱生日歌了。”
他們便只陪她許願,吹蠟燭,切蛋糕。
朋友送的禮物早就被歸置在廳裡的一側,切完蛋糕才到父子倆的重頭戲。
陳文席送了她一對手鐲,金貴得很。在朋友們打趣的羡慕聲中,蕭靜然讓陳文席給她戴在手腕上。
陳就的禮物盒稍大些。她拆開一看,是一條項鍊。
他一個半大的男孩兒,買也買不起多貴的東西。況且誰沒見過首飾,貴重的是這份心意。
在場的女性個個都誇陳就。
“陳就真懂事。”
“陳太太好福氣!”
“這孩子好,有出息,還孝順……”
蕭靜然眼睛彎得只剩一條縫,陳文席帶著褶的臉上也露出笑意。
他們祝完壽,聚會繼續進行。
陳就被陳文席帶著去和他的朋友說話。蕭靜然讓服務員幫自己把首飾盒收到一旁,遞過去盒子,忽然想到什麼,停頓了一下。
服務員問:“您怎麼了?”
“沒事。”蕭靜然笑著松了手,讓他把盒子拿走。
她還以為陳就給她買了什麼大物件,那天他拎個那麼大的袋子回家。
蕭靜然摸摸脖頸上的吊墜,略覺奇怪,但沒多想,轉身繼續招呼朋友。
酒過三巡,氣氛正好。
陳就端著飲料,跟著他爸給一眾叔叔伯伯敬酒。蕭靜然從隔壁廳過來,看他們有說有笑,陪著聊了一會兒,拍一下陳就的肩,叮囑:“不能喝酒啊。”
陳就臉熱得有些紅,攬了攬她的腰:“媽你去休息吧,多吃點兒。”
蕭靜然笑著走開,他們一幫大老爺們兒鬧哄哄的。她繞過一圈,經過陳就的座位,見他掛在椅子上的外套正好落地,就把它拿起來,朝放置物品的桌子走去。
她把衣服折起來前隨手摸了一下口袋,一邊沒東西,另一邊摸到一張紙。蕭靜然順手拿出來一看,愣了愣。
是一張購買小提琴的小票,花了三千多塊錢。

電影散場時是晚上十點多,冬稚三人在街上逛了一會兒。
溫岑請她們喝奶茶。雖然兩個女生一個說不用,一個想喝又擔心會胖,還是一人被塞了一杯奶茶。
“暖手也好嘛。”他說。
冷風吹得人清醒許多。苗菁和他倆不走一個方向,挑了個折中的地方打車。
“我坐出租車回去。”苗菁道,“溫岑你陪冬稚走一段唄?時間有點兒晚了。”
冬稚剛說“不用”,溫岑笑嘻嘻地應下:“好,你回去吧。”
出租車載走一個人,溫岑二話不說接過冬稚的車:“行了,別看了,走吧。”
冬稚猶豫:“我可以自己騎車回去的,要不你回家吧,等會兒就太晚了……”
“沒事。”溫岑說著嘖了聲,“苗菁不讓送,你也不讓送,在你倆這兒我怎麼這麼不像個男的。”
冬稚沒辦法,在他的催促中,坐上車後座。
溫岑騎了一會兒,剛過路口,忽然停下。
“怎麼了?”
“戴著手套不太方便。”
他用腳撐著地,冬稚怕不穩,從車上下來。
溫岑把手套摘了,要摸兜,突然想起穿的這件衣服是沒口袋的外套。
冬稚伸手:“給我吧,我幫你拿。”
他應了聲,順手把手套塞給她。
冬稚把手套裝進口袋,重新坐上車。這回溫岑騎得不快,因為速度慢,風刮在臉上也沒那麼疼。
他仍舊把她送到她家附近的路口。冬稚道了謝,從溫岑手裡接過自行車。
“你打車回去嗎?”
他說:“我去搭末班公交車。”
他擺擺手,和她往反方向走。
冬稚騎上車,騎了不遠的一段路,很快就到家門口。
她剛推著車進院子裡,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溫岑打來的電話。
她邊停車邊接:“喂?”
“我的手套是不是落在你那兒了?”
“啊。”冬稚這才想起來,摸摸兜,“是在我這兒。”
“你明天……算了。我沒走多遠,現在來拿吧。你方便走出來嗎?”
冬稚想了想,說:“好。你到剛剛的路口等我,我馬上來。”
冬稚掛了電話,先進屋放下東西。她正要出門,手機又響了。她以為是溫岑的電話,結果是陳就打來的。
她一接聽,他就問:“你睡了嗎?”
冬稚說:“沒有。”
“你到小門這裡來!”
他說的小門,是從陳家的後廚旁直通她家院子的那扇門。
冬稚猶豫:“我……”
“快點兒,我現在下樓了!”
走過去就幾步路,冬稚只好先去找他。
她走到門邊,站在階下的石板上,敲了敲鐵門,就聽見響起擰鎖的聲音,門從裡邊被打開。
陳就揚著笑臉:“冬稚。”
“你找我什麼事?”
“這個。”他拎起手裡的東西。
“這是……?”
“我……”
他的話沒說完,直接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你大晚上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兩人猝不及防被嚇得一怔。
陳就回頭,臉色登時微變:“媽……”
蕭靜然鐵青著臉,顯然早就在這裡等候多時。

陳家的客廳裡燈火通明。
還沒回家的幫傭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冬勤嫂被叫來時一頭霧水,待蕭靜然狠狠罵了幾句才慢慢咂摸過味兒來。
冬勤嫂見冬稚垂頭不語,氣不打一處來,上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
冬稚腳下踉蹌一步,忙站穩,背後又是接連挨了許多下。
“勤嬸!”陳就提步就要過去攔。
蕭靜然扯住他:“沒你什麼事!”
他掙了掙,蕭靜然死死地拉住他,狠力把他往後一拽:“站著不許動!”
冬勤嫂邊打邊罵:“你長本事了?!
“你敢攛掇著少爺給你買小提琴?這麼花錢的東西你也敢要?
“我讓你要小提琴!小提琴!就知道小提琴!”
冬稚被打得站不穩,忍不住辯解:“我沒叫誰給我買……”
“你是沒叫誰給你買,那我兒子都巴巴地給你買琴,給他的錢全買東西送你了,你要是開口了還得了?!”蕭靜然氣得不行,轉臉叱駡冬勤嫂:“勤嫂,我們家待你們可不薄,從我公公那輩開始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你們現在這樣打我兒子的主意!你們要是這樣,那真是好心沒好報,我可不敢再留你們了!”
冬勤嫂連連賠不是,說著又動手打冬稚。
陳就看不下去:“勤嬸你別打了,跟她沒關係!”他扯蕭靜然的胳膊:“媽!冬稚真的沒叫我給她買東西,她根本不知道,是我自己想給她買……”
“閉嘴!”蕭靜然氣過頭了,沒忍住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要氣死我?不聽話了是吧?為了外人跟我頂嘴?你想氣死我是不是?是不是?”
“媽——”
“你想氣死我,你就說!”蕭靜然眼圈紅了,快要流下眼淚。
陳就左右為難:“我沒有,媽你別哭……”
蕭靜然指著沙發上的琴,對一旁的幫傭說:“明天讓人拿小票去把這東西退了!”
“媽!”
“這個家我和你爸說了算!”蕭靜然紅著眼喝止陳就,“我給你錢是讓你給自己用的,不是讓你拿去給別人造的。你又不拉小提琴,要這東西幹什麼?誰要誰自己去買!”
陳就想爭辯,蕭靜然已經讓幫傭把琴和小票一起拿走。
“這次就算了。”蕭靜然扭臉對冬勤嫂母女道,“下次我絕沒這麼好說話!”
冬勤嫂連聲說是。
蕭靜然盯著冬稚看了幾秒,沒好氣地說:“年紀不大,心思倒是多,自己沒個樣子,還帶壞別人家的孩子。”
冬勤嫂扯了冬稚好幾下,要她低頭認錯。但任冬勤嫂怎麼拉扯,冬稚就是一聲不吭。
“夠了夠了,趕緊走!”蕭靜然不樂意再看到她們,揮手讓她們出去。
冬勤嫂忙拽著冬稚走了。
陳就下意識地動了動腳,才走了一步,就被蕭靜然一把拽回來。

院子裡涼風颼飀,冬勤嫂抓著竹條冷喝:“跪下!”
冬稚不動。
“你喪著臉給誰看?喪著臉給誰看哪?”冬勤嫂用力戳她的額頭,“我養你容易嗎?”
冬稚被戳得往後退,站回來,又被戳得後退。
“跪下!”冬勤嫂指著面前的地,“跪不跪?不跪是吧?好,不跪,我讓你不跪……”
冬勤嫂轉身往屋裡走去:“你的那把琴呢?我給你砸了,我看你以後還會不會惦記。”
冬稚一驚,拔腿就沖過去,在房門口拉住她:“媽!”
“走開!別攔我,今天我一定要砸了它——”
撲通一聲,冬稚抱著她的腿跪下:“媽你別砸我的琴。我跪就是了……那是爸爸給我買的琴,求你了……”
冬勤嫂踢了踢腿,沒甩開她。
冬稚抱著她的腿,想說話,咽了咽口水,眼淚先掉下來。
冬勤嫂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冬稚,忍著淚罵:“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家是什麼條件?這些東西是你能碰的嗎?是你要得起的嗎?啊?你托生在我們家,沒那個運道就是沒那個運道!是什麼人什麼命就做什麼事,不該是你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冬稚無聲地哽咽,沒有回答。
冬勤嫂別過頭:“去院子裡跪好,今晚不許睡!”
冬稚被趕到門口。
門狠狠地被關上,冬勤嫂連燈都沒給她留。
冬稚跪在水泥地上。風吹在臉上,像在扇她巴掌。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看也沒看一眼,摸出手機來直接掛斷。
半分鐘後,手機又響。那聲音鍥而不捨,響了半天也沒停。
冬稚把手機拿出來,摁下接聽鍵,沒看屏幕——其實想看也看不清。
她淚眼模糊,用力吸了一口氣。
“喂?”她的淚珠子啪嗒地掉下來。
“喂?你在哪兒?我在這個路口。
“喂?冬稚?”
冬稚長時間地沉默。
那邊的人頓了一下:“你哭了?”
冬稚哽著喉嚨,說不出一個字,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她滿臉淌淚,只能緊緊地捏住手機,像是要把它捏碎。
月亮被遮在雲後。
黑漆漆的夜裡,只有她啜泣著喘不上氣的哭聲。

路燈薄黃的光驅不散濃夜,除了馬路對面亮著的便利商店,各處都黑了。
冬稚坐在路口屋簷下的階梯上哭,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往下掉眼淚。
溫岑跑過馬路,買回來兩包紙巾。他本來只買了一包紙巾,怕不夠,又多買了一包。他抽出紙巾遞給她,看她擦眼淚,半天才勸:“別哭了,臉上都是眼淚,風一吹多冷啊。這晚上的風跟刀子一樣。”
冬稚不言語,鼻尖紅紅的,眼睛也紅腫著。
溫岑沒見過她這副頹喪的模樣,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廢話。他站了半天,忍不住蹲下:“我搞不懂,陳就給你買琴,為什麼挨打的人是你?”
冬稚搖頭,說不出話。
“他可真是個事兒特別多的人,淨給別人招事兒。”溫岑低低地說了句。
他本來是找冬稚拿忘在她口袋裡的手套,到了路口,一等就是半天。他打電話給她先被她掛斷,第二個電話打過去她接了,就聽見她在那邊哭得快沒氣。
等冬稚邊哭邊走到路口給他送手套來,他一追問,結果聽到這麼個讓人撮火的事兒。
冬稚和陳就兩家住得近,從小一起長大。她這麼說,溫岑就這麼聽著,多的也不去問。
“不哭了。”溫岑默默歎氣,抽出張紙巾遞給她,“真別哭了,仔細等會兒臉疼。我不騙你,眼淚幹了臉上多疼啊……”
他一張張地遞,冬稚一張張地接過來拭淚,攥了一手的紙團。
“給我吧。”溫岑看她漸漸緩過來了,要過她手裡用過的紙,起身去路邊,扔進垃圾桶裡。
他再回到她的面前,問:“那你等下怎麼辦?”
“回家。”她說。
“回去跪著?”
她默然。
“我說你別那麼傻啊。”溫岑皺著眉蹲下,“這大晚上的,冷得要死,跪一整晚明天你的膝蓋還要不要了?你聽我的,能蹲就蹲一會兒,最好是坐著……家門口有椅子沒?反正沒人看著,寧願坐到天亮也別跪。”
冬稚不說話。
他又問:“聽到沒?”
她這才點頭。
“我回去了。”冬稚嗓音沙啞,站起身。
溫岑跟著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
“你眼睛都腫得睜不開,我哪兒放心讓你一個人走,萬一掉坑裡或者絆倒摔跤了算誰的?我陪著你也好有個人給你從泥裡撈起來啊,是不是?”溫岑說,“要是怕被認識的人看到告訴你家長,你就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這黑咕隆咚的,萬一有壞人出來遛彎兒剛好碰上你,那你一個人不就完蛋了嘛。”
冬稚覺得嗓子疼,哭這麼久也累了,不想說話。她知道他是好意,沒再堅持,疲憊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
冬稚在前面走,溫岑在後面走。
這條路上只有沙石被鞋底踩過的聲音。
她放慢速度,回頭看。溫岑兩手插兜,跟著她的步子一如往常那樣散漫,那雙眼睛卻發亮。
他沖她擺手,示意她安心往前走。
她轉回頭,繼續走,於是沙石摩擦鞋底的聲音又響起。
回家的路還是那條路,只是今晚變得格外長。

冬稚坐在屋簷下,院子裡漆黑靜謐。正門一直關著,她媽應該在房裡氣得哭過,現下大概睡著了。至於門,她不用試都知道肯定反鎖了,有鑰匙也進不去。即使可以進,她也不想。
冬稚坐了不知多久,口袋裡的手機嗡嗡作響。
溫岑給她發消息,說:“我到家了。”
他的下一句話像盯活兒的監工似的:“有沒有坐著?還是偷偷跪著?趕緊起來坐下,別讓人不省心。”
冬稚抿緊起皮的嘴唇,回復:“我坐著呢。”
“真的?”
“真的。”
“那還行。”他又問,“冷不冷?”
冬稚縮著肩,告訴他:“不冷。”
“你猜我信嗎?”他發來一個表情,“你就穿那麼點兒,我還不知道晚上這個溫度?”
她不言語了。
溫岑突然變得話多,一句接一句地和她閒聊。
冬稚問:“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嗎?”
他說:“睡不著。陪你聊一會兒,省得你無聊。”
“不用了。”她說,“你早點兒睡吧,要不明天起不來。”
“還有趕人睡覺的?我就不睡。”
她沒回復。
他不在意,開始自言自語。
“你覺得晚上的電影怎麼樣?
“我覺得還不錯。不過我以前很少看這類型的片子,沒想到還挺好看的。
“下回要是還有新片上映,我們仨再一塊兒去。
“邊喝奶茶邊看電影,多爽。
“要是作業少點兒就更好了,天天一堆作業,我都快煩死了。
“你高一的時候就是這幾個老師教你嗎?應該分科以後重新分班分老師了,對不對?
他發來的消息一句接一句,她仿佛能想像得到他說話的語氣,甚至是表情。
冬稚吸了吸鼻子,摁下待機鍵,手機屏幕啪地一下黑了。她抱住膝蓋,把臉埋在手臂之間。有一股酸意橫衝直撞,頂上鼻尖,闖入眼眶,肆意氾濫。

淩晨快三點的時候,冬勤嫂給冬稚開了門。
冬稚抱著膝坐在門口,正睡得迷迷瞪瞪。
冬勤嫂披著外套,面沉如水,呵斥她:“回去睡覺!”
冬稚睜開眼,站起身,兩條腿僵硬發麻,暈乎乎地踉蹌一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拖著沉重的步子,路過冬勤嫂的面前,走進房間。
早上六點多她起床上學,冬勤嫂做的早飯還是那些。冬稚比往常更沉默,洗漱,吃早飯,收拾妥當,最後騎車出門。
她們誰都沒跟誰交流。
冬稚一進教室,發現苗菁和溫岑都到了。
苗菁奇怪地道:“你今天居然來得這麼遲!”她感覺不對,皺著眉問,“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冬稚搖搖頭:“沒睡好。”
冬稚整個人懨懨的,看著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溫岑湊近,在冬稚的背後問:“著涼了?看你像發燒了。”
“沒有。”冬稚說,“我出門前摸了腦袋,不燙。”
“你……”
這時老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於是三個人噤聲,拿起書本早讀。
第二節課的大課間要集合做操,苗菁說:“要不你請個假在教室裡休息?”
“算了,還要體育委員寫假條給老班簽字。”冬稚不想找麻煩,“我沒事。”
苗菁不放心,挽著她的胳膊,一路陪著她走。
他們做完操,苗菁想和冬稚一塊兒回去。但是有不同班的朋友找過來,說有事和苗菁說,苗菁只能讓冬稚先走。
冬稚一個人走到教學樓,在拐角處被陳就攔住。她停了一下,提步就要繞開他走。
“冬稚!”陳就拉住她的手腕,一臉焦急。
冬稚不想聽他說話,想都沒想就甩開他的手。
“你聽我……”
“陳就、冬稚!”突然前面出現一個人影,笑吟吟地和他們打招呼。
他們轉頭一看,來人是趙梨潔。
陳就攔冬稚的動作微頓,就趁這麼個空當冬稚邁開步向前走,頭也不回。
“冬……”趙梨潔迎上來,剛要打招呼,冬稚徑直從她身邊過去,趙梨潔的笑意僵在臉上。趙梨潔轉頭看向陳就,不解地道:“冬稚怎麼了?”
陳就不語,忽然覺得喉嚨裡泛起苦味。

校外的奶茶店生意不錯,趙梨潔挑了個最裡側的兩人卡座坐下。時值午休,他們吃過中午飯在這兒消遣最合適不過。在她對面坐著的陳就,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有放鬆過。
“我覺得這也不能全怪你。”趙梨潔連歎兩聲,“你想送她禮物是出於好意,誰也想不到會鬧成那樣。”
陳就不說話。
趙梨潔勸他:“你別怪自己。你想想,你們只是住得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她可以說是很好了,對不對?我要是有這麼好的朋友,不知道得多開心。”她說,“阿姨發脾氣,估計也是怕你亂花錢。你沒告訴她呀,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知道你花了三千多塊錢給朋友買小提琴,她生氣也是正常的。”
陳就說:“你不懂。我媽對她……我媽說了很難聽的話。”
“阿姨是在氣頭上嘛。”趙梨潔說,“而且打她的人是她媽媽,她媽媽問題更大才對。你是好意,她媽媽……其實不是我說什麼,冬稚有的時候真的是自尊心太強了。”
她可以感受到陳就周身的低氣壓。
“別想了。”趙梨潔安慰道,“喝點兒熱的東西,吃點兒甜的,緩解一下情緒。等過兩天冬稚氣消了,你再好好跟她說,她肯定能理解你。”
她說罷,招手叫來店員,給陳就點了一份甜點。

冬稚沒有來過網吧,晚飯都不吃,放學了就直接到附近的網吧來,更是第一次。
這裡打遊戲的人很多,網吧裡飄著煙味兒,嘈雜聲不絕於耳。
她在角落找位子坐下,開機登錄後,點開一個網站,一步步按照提示操作。
她花了一分鐘左右,將所有信息填寫完畢,界面跳轉,出現幾個字:“報名成功。”
這幾個字下面是幾行內容,寫著初賽和決賽的時間與地點。
冬稚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關閉網頁,下機。
她退了錢,走出網吧。外面的空氣聞起來無比清新,天也藍澄澄的,像幅畫。
她沿著街走了一段,收到溫岑的消息。
“弄好了嗎?”他問。
冬稚輕輕地觸屏輸入文字,告訴他:“嗯。我報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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