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殿下想要什麼?”“很簡單,待在我身邊,永遠陪著我就夠了。”
2、晉江古代言情小說高人氣作者九月流火傾盡心力之作!傾情奉獻宅鬥×宮鬥大戲!
3、大家閨秀 侯府嫡女 × 隱姓埋名 太子殿下
程瑜瑾 李承璟
4、名滿京城的侯門閨秀慘遭退婚。從侯府內宅到深宮後院,她寄人籬下,步步為營,事事謹慎。
上輩子循規蹈矩,卻成了被人唾棄的惡毒女配。大夢初醒,她決定先發制人!
5、17萬+收藏,19億+積分,2萬+評論,9.5讀者評分!晉江VIP強推佳作!
6、全文無刪減,收錄最全番外!
她是宜春侯府長孫女,美麗端莊,冷靜理智。
他是流落民間的當朝太子,端方持重,清冷克制。
她待在他身邊,一心想著挑一個得太子賞識的青年才俊嫁了,實現人生夢想。
可她沒想到,最後竟將自己搭了進去。
“我做不到,所以我從來不相信,別人會為我做到。”
她不相信有人會捨命救她,也不相信有人會將她奉若珍寶。
是他將她冰冷的心焐熱。
對李承璟來說,程瑜瑾就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共享命運、共度餘生的人。
作者簡介
晉江文學城簽約作者,擅長寫古風言情小說,文筆優美,人物形象刻畫細膩且生動出彩,故事情節不落俗套,具有一定的個人寫作風格,深受讀者喜愛。
人氣作品:《拯救黑化仙尊》《謫仙》《拯救美強慘男二》《錦衣殺》《我給前夫當繼母》《宮鬥不如當太后》《朝天闕》《玉佩裡的太子爺》
名人/編輯推薦
啊啊啊啊二刷了九叔萬福,看完了——
我真的好喜歡程瑜瑾,她清醒克制,對待感情最開始不值一提,她就是很有衝勁,有目標也有毅力,感覺她和我好像啊,就是對感情很冷漠,只對自己好,因為我想像不到我對一個人很愛的情況,我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追星也是,沒有什麼比自己更重要,我不能理解那些戀愛腦的女生,就像程瑜瑾一樣,很清醒,克制,她也很努力,因為被人拋棄獨自成長,她知道別人靠不住,也不去奢求別人,我好喜歡她!嗚嗚女主很苦啊啊啊。
還有程元璟,就是李承璟,嗚嗚絕世好男人,就是說很穩重,長得好!反正一般男主都是比較完美人設,什麼婚後只寵愛一個人,但是他給我感覺就是很穩重,會尊重程瑜瑾,聽她的話,印象很深的就是,東宮合不合格看的是太子,又不是太子妃,太子妃就是給她的享受,反正印象很深,還有娶程瑜瑾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那句反正就很好!
我真的對純古代、重生、清醒克制的女主,還有男女主的關係非常愛!毫無抵抗力了簡直!蕪湖真的很愛!文筆也很好,我最感動的就是婚後還有男主在自己院子裡暗戳戳的吃醋,那時候女主還在勾搭林主編,哈哈哈哈哈。
但是這本書我不太喜歡最開始穿書的這個設定,我不喜歡這種書裡面人物覺醒這種,感覺本質上還是書中小紙片人的感覺,我更喜歡於嫁紈絝那種一夢驚醒的前世,但不是書裡面,而是活生生的人,這本書本來也是做夢夢到前世,但最後點了是穿書,就不太喜歡。我就自己忽略掉了算了,美中不足了,但是我還是好喜歡!——歲減故人情
重生、甜文、爽文、古言權謀,心機深沉大小姐&假九叔真皇子,侄女&九叔,年齡差五歲。甜文+爽文,女主和雙胞胎妹妹雙重生。
這個作者大大寫家宅權謀真的是牛哇!很爽!——柚子救星-
人間清醒•貴女模範•美麗端方程瑜瑾
寵妻明明白白•愛得清清楚楚李承璟
“你喜歡錢財權力,就是喜歡我”
太子殿下真是狂得有資本。——源點喵
最近連著看了九月流火的三本小說,謫仙、拯救黑化仙尊和九叔萬福,都好好看,聽說謫仙還要影視化,突然期待起來了。——辛辛同學-
七刷《九叔萬福》,這本真的是我心中的古言top,大概率也是言情top,男女主,劇情,完全都是我的favourite。七刷完還是很想立刻看第八遍,真的太喜歡了,每次刷這本都會通宵,大通宵,很難不愛,很難停止。
我的理想化就是程大姑娘,完美的自私,永遠清醒,也能擁有愛情。——芒果烏龍搖搖凍
目次
第二章 燈 會 037
第三章 正 妃 070
第四章 女 官 101
第五章 大 婚 134
第六章 閑 趣 166
第七章 小 產 197
第 八 章 側 妃 229
第 九 章 除 夕 262
第 十 章 水 患 299
第十一章 危 機 332
第十二章 龍 鳳 363
第十三章 滿 月 399
第十四章 奪 權 434
第十五章 大結局 459
番 外 一 盛 世 470
番 外 二 前 世 479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團 圓
大姑娘呢?
經過程元璟一問,壽安堂裡的人才發現程瑜瑾不見了。
許多人咦了一聲,程敏這才想起來好長時間沒看到程瑜瑾了。程敏站起來,左右張望:“我記得剛剛瑾姐兒就站在這裡,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程敏轉了一圈,發現程瑜瑾真的不在,蹙眉將丫鬟召過來問:“大姑娘什麼時候出去的?”
守在門口的一個丫鬟上前回道:“大姑娘剛才帶著人出去了,說老夫人這裡的廚房忙不開,她回去取些東西。”
“多久了?”
丫鬟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地說:“大概有一刻鐘了吧。”
程敏聽到後,越發生氣:“大小姐走了這麼長時間,你們怎麼不來稟報?”
小丫鬟低頭聽訓,不敢辯駁。她心裡也覺得委屈,大太太、二太太和姑奶奶談得正歡,她怎麼敢上前打擾?
然而,這些話小丫鬟不敢說,二姑奶奶風頭正盛,在宜春侯府便是金字招牌,自己怎麼敢說程瑜墨不對?
程元璟隔著一道落地罩,靜靜地看著裡面這些披金戴銀的貴婦,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怒意。
程瑜瑾離開了一刻鐘,不光沒人注意,有人說出來後,慶福郡主和阮氏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就連程瑜墨也只是掃了一眼,並不著急。顯然,她們都覺得內宅裡沒什麼危險,程瑜瑾又謹慎,一個人根本不會有事。
反倒是程敏這個做姑姑的,將整個屋子找了一圈,還找來丫鬟質問。相比之下,程瑜瑾的生母、養母、兄弟姐妹,對她冷漠得仿佛一塊石頭。
程元璟想到往常家族聚會,程瑜瑾都是到他身邊看書說話,原以為是她不耐煩和人客套,來他這裡躲清靜。現在他再想想,恐怕多半兒是因為家族聚會裡面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程元璟心裡仿佛有一團火落在乾草上,轟地燒了起來。他又急又怒,最後,內心卻湧上對程瑜瑾的濃濃的心疼。
這樣的她是如何度過整個新年的?莫非這兩天,她一直是這樣孤零零的嗎?
正如程元璟所想,慶福郡主和阮氏都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就連程老夫人也見怪不怪。女眷們隨意討論了兩句,本來想回到之前斷掉的話題,然而一回頭看到程元璟的神情,頓時都噤了聲。
程元璟沒有刻意施加威壓,只是看著剛才發聲的那個丫鬟,不帶情緒地問道:“她走時帶了誰?朝哪個方向走了?”
程瑜瑾說回去取東西,但程元璟不信。程瑜瑾場面話一套一套的,信五成都算多的。
丫鬟皺著眉想了想說:“姑娘帶了杜若,好像是朝西邊去了。”
那確實是回錦甯院的路,程元璟多少放心了些。他轉身就要離開,剛出門,正好遇到程元賢等人。
程元賢、程元翰領著霍長淵、徐二爺進了院子,他們一抬頭就看見了程元璟,都愣了一下。
“你怎麼回來了?”程元賢看見程元璟時內心毫無準備,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他說完後覺得不對,趕緊補救:“你怎麼今日才到?這段時間去哪兒了,連初一給母親拜年都忘了?”
程元璟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程元賢被他這個眼神看得有些慌,不敢等程元璟回話,趕緊自顧自地說道:“雖然外面忙,但也不能忘了家裡。你趕路回來也不容易,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霍長淵看著程元賢將自問自答這一套熟練地順下來,全程不需要別人接話,自己就表演完了“驚訝、質問、找理由、圓場”等一系列操作,可謂行雲流水,可見以前這樣的操作他做過不少次。
霍長淵非常無語,程元賢哪裡有侯爺、長兄的樣子,在自家弟弟面前竟然卑微成這個模樣。程元賢到底是他曾經的岳丈,霍長淵不忍心看下去了:“程元璟,聽說你今年過年都沒回來?是公務上出了什麼事嗎?”
霍長淵一說話,話題立刻轉移到了公務上,為程元賢解了圍。程元璟被他們堵著,只能忍著不耐煩回了一句:“不是。個人私事。”
這下連霍長淵都覺得臉面有些掛不住了,程元璟還真是惜字如金。霍長淵只好又主動道:“私事我不方便打聽,不過人回來了就好,老夫人和大伯父私下提到你好幾次了。你如今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他們終於能放心了。”
霍長淵說完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剛才覺得程元賢自問自答,還要替程元璟找理由太過卑微,但現在自己不也在幹同樣的事情嗎?
霍長淵的表情瞬間不好了。
程元璟沒有接話,一時間冷場了。霍長淵算是體會到剛才程元賢的感受了,可惜此時沒有替自己解圍的人。
程元翰還一臉不滿地瞪著霍長淵。霍長淵這個小子怎麼回事?自己這個正經泰山還在這裡呢,這小子倒好,一口一個大伯父叫著,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元賢才是他的岳丈呢!
幾個男人堵在門口,一時誰都不想說話。幸好這時候程瑜墨聽到聲音,從里間走了出來。
程老夫人的屋裡燒著地龍,十分暖和。屋裡的窗戶都半支著以便通風散熱,以免屋裡的主子熱出病來。程瑜墨走到正堂後,正好從半開的窗戶往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程瑜墨都顧不上披斗篷,掀開簾子就往外跑。出門後,冷颼颼的風凍得程瑜墨全身顫抖,程元翰看到她後,連忙喊道:“墨兒你還穿著單衣呢,快回去加衣服!”
程瑜墨才不管,快步跑到霍長淵身邊,親昵地抱住霍長淵的胳膊:“侯爺,您來了!”
霍長淵身上披著斗篷,此時又不能當著程家人的面將程瑜墨推開,只能順勢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圈在自己的斗篷內。
剛剛反應過來的丫鬟們大呼小叫地跑出來,一出門見到這個場景,都停在門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阮氏聽說程瑜墨沒穿外衣就跑到了外面,被嚇了一跳,連忙追出來。阮氏手裡搭著程瑜墨的斗篷,然而等她看到外面的場景,先是怔了一下,隨後立刻笑了。霍長淵當著眾人的面接住程瑜墨,沒有呵斥她失儀,還用自己的斗篷將她裹住,可見有多麼寵愛程瑜墨。阮氏十分得意,頓時也不急著給程瑜墨送斗篷了,而是說:“二爺、長淵,你們可算談完了。剛才母親還說要擺飯了呢,你們正好回來了。快進來吧,外面冷。”
屋裡的丫鬟們此時都趴到窗戶上看,看到霍長淵和程瑜墨二人的情形都捂著嘴偷笑,就連程家幾個男子也露出怪異的眼神。霍長淵在這樣的目光中覺得十分尷尬,其實並不習慣程瑜墨在眾人面前對自己的親密動作,私下裡她黏著他覺得受用,可大庭廣眾之下還拉拉扯扯就覺得丟人了。
然而程家畢竟是程瑜墨的娘家,當著岳父岳母的面,霍長淵不能直接將人家女兒推開。他眼看阮氏笑呵呵地站在臺階上,壓根兒沒打算將程瑜墨的披風送過來,甚至巴不得他們多抱一會兒。霍長淵無奈,停頓片刻後將自己的斗篷解下來,披在程瑜墨身上。
兩邊又傳來小丫鬟的說話聲和偷笑聲。程元璟被人在眼前秀了恩愛,以前自己掃都懶得多掃一眼,現在卻覺得扎眼。
他們有什麼可秀的,程瑜瑾也披過他的衣服,還不是斗篷,而是外衣。
這樣一來,程元璟更想見程瑜瑾了。他在外面忙忘了,直到除夕,終於在近侍的提醒下想起。然而那時候已經來不及趕回程家了,程元璟只好趕快將手裡的事情收尾,之後立即往宜春侯府趕。
他回程家,並不是顧及程元璟的身份,也不是演戲給外人看,只是想見程瑜瑾。
程元璟自有記憶以來,就沒有和家人真正過個年。他的母親在他兩歲那年就死了,他也“死了”。從前他不覺得新年和其他日子相比有什麼特殊的,但今年不知道為什麼竟再也忍受不了獨自過年。
等他回到程家,已經是大年初二了。程元璟一回府就來找程瑜瑾,卻莫名其妙被霍長淵秀了恩愛,程元璟就更想儘快看到程瑜瑾了。
此時屋裡的女眷都知道霍長淵來了,甚至徐家那幾個表姐妹擠在窗前,爭先恐後地看外面的場景。她們來得晚,沒看到霍長淵抱著程瑜墨的那一幕,但僅是看到程瑜墨披著霍長淵的衣服就已經夠了,徐念春幾人捂著嘴,激動又羞澀地圍在通炕上嬉鬧。
程敏也跟出來了,笑著說:“知道你們小夫妻感情好,快進來吧。母親早就念叨你們了。”
霍長淵如釋重負,率先往前走。程元璟趁勢往外走去。霍長淵覺得奇怪,問旁人:“他這是去哪兒?”
丫鬟在一旁回答:“九爺要去找大姑娘。”
霍長淵一愣:“大姑娘不在屋裡?”
霍長淵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似乎有失望,也有氣憤。程家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大團圓的日子,一家人都圍在一塊兒說笑,唯獨程瑜瑾不在?
霍長淵那一瞬間甚至也想出去找程瑜瑾,可他被人團團圍著不得脫身。院子裡的事早就被婆子繪聲繪色地轉述給程老夫人了,現在程家的女子們都笑著看向他,個個眼中又是調笑又是得意。霍長淵沒法解釋,一愣神的工夫,程元璟就走出去了。
二房可謂大大長了臉,阮氏正得意呢,說話一點兒都沒有壓低音量。阮氏看到程瑜墨手腕上換了個新鐲子,故意問道:“墨兒,你那個羊脂玉手鐲呢?那是你祖母賜的,你怎麼摘下來了?”
程瑜墨的聲音夾雜在女子的喧鬧聲中,她說:“我生辰時侯爺送了我一對新鐲子,我不忍拂侯爺的意便把之前的換下來了。”
原來程瑜墨的這對是霍長淵送的。周圍的女子又發出一陣豔羨的驚歎。程元璟馬上就要走出大門了,鑒於他耳力好,聽到這句話,生生停了下來。
“你說什麼?”
程瑜墨冷不防聽到程元璟這麼一句,見他定定地盯著自己,才確定是在問她。程瑜墨有些惶恐道:“我說前些日子是我生辰,侯爺送我的生辰禮物……”
程元璟的眼神更冷了,他果然沒有聽錯,程瑜墨說的是生辰。
程瑜墨和程瑜瑾是雙胞胎,程瑜墨過生辰,那程瑜瑾呢?
程元璟眸光沉沉地問她:“什麼時候?”
“啊?哦,九叔問我生辰嗎?是臘月二十。”
此時將壽安堂鬧得人仰馬翻的程瑜瑾,正坐在花園旁的小閣樓裡,一邊烹茶,一邊和林清遠聊天。
她完全不知道外面為了找自己已經折騰成什麼樣子,更不知道程元璟已經回來了。程瑜瑾臉上帶著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林清遠。
這樣近距離看,林清遠越發眉清目秀。程瑜瑾越看越滿意,臉上的笑容也愈加真誠。
林清遠正在談自己今日所看的書,一抬頭撞到程瑜瑾看自己的眼神,接下來的話也未出口。
程大小姐儀態萬千,端方美麗,但他為什麼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對勁?
她像一位老農含笑看著養了一冬天的豬,也像老母親看著終於金榜題名的兒子。
林清遠生生被自己的聯想驚出一身雞皮疙瘩。
正好這時水開了,程瑜瑾熟稔地撇去茶壺裡的茶沫,倒入第二撥生水。烹茶講究的就是靜、慢、雅,而這一套動作由程瑜瑾做下來,又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她纖細白皙的手仿佛帶有魔力,林清遠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程瑜瑾的手上,再也移不開。程瑜瑾一邊烹茶,一邊問:“林大哥學識淵博,瑜瑾大開眼界。林大哥學問這樣好,竟然還如此勤奮,連過年都不鬆懈。”
程瑜瑾的問話終於將林清遠從那種似玄非玄的境界中拉出來。他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竟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姑娘的手,十分尷尬地低頭咳了一聲,耳朵不由得染上熱意:“大小姐過獎了,官假有限,我來不及回家鄉,便只能留在京城看書。這幾天同僚都陪家人團聚,我找不到漫談學問的人,便想碰碰運氣來找景行。可惜,景行也不在。”
“九叔出門訪友,想來過幾天就回來了吧。”程瑜瑾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還笑眯眯地誘惑獵物,“若是林大哥著急,不妨留下話,等九叔回來了,我立刻派人去林府告訴林大哥。”
林清遠非常感激,拱手道:“多謝大小姐。程大姑娘熱心好客,幫了我許多,倒讓我不知該如何回報了。”
程瑜瑾低下頭,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微微顫動著:“舉手之勞,哪用得著林大哥回報?若是林大哥當真過意不去,不如教我些詩文?”
詩文,這個林清遠擅長。他生性豁達,沒有多想,隨口就應承下來:“這有何難?儘管包在我身上。”
程瑜瑾抬頭,對林清遠抿嘴笑了笑。林清遠被她那一笑晃得眼暈,連忙移開視線,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了。最後,茶壺裡的水又咕嘟起來,林清遠像找到救星一般,連忙說:“大小姐,水開了。”
“嗯。”程瑜瑾應了一聲,抬手往壺裡澆了第三道生水。水汽氤氳,茶葉被沸水沖得舒展開來,清淡綿長的茶香在屋子中彌漫。
程瑜瑾的聲音和著茶香響起:“林大哥,你孤身一人在外過年,家裡不擔心嗎?”
林清遠歎了口氣,難得生出些落寞來:“家父家母當然是不放心的。他們寫信催了我好幾次,但忠孝難兩全,我既入翰林,總要以聖命為先。”
程瑜瑾點頭,放下水,歎道:“林大哥說得是。然而可憐天下父母心,林大哥這樣,恐怕家中長輩更不能安心。林大哥為什麼沒想過成家?若是你身邊有妻子照料,想必長輩也不會這般憂心。”
話題不知道怎麼就變得私密起來,林清遠呼出一口氣說:“家母和祖母都催過我,但我總覺得還不到時候。”
“不到時候?”程瑜瑾挑眉,問道,“這是怎麼說?”
林清遠沉默了片刻,然後悵然搖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按理這是人倫天常。可我總覺得還沒到必須成婚時,現在我沒找到那個人,不想貿然成婚。”
程瑜瑾聽到這裡挑了挑眉,顯然又意外又震驚。林清遠對婚姻的認真,遠超程瑜瑾想像。她長這麼大,身邊的勳貴子弟哪個不是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吃紅利,成日走馬遊街,眠花宿柳,等到了年齡,便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閨秀當妻子。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和紅顏知己廝混,他們要做的只不過是給正妻體面,不要讓若干紅顏美妾的地位越過正妻。
程瑜瑾亦習慣了這樣的夫妻相處模式,她的父母,她的姑姑、姑父,甚至她的兄弟姐妹們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妾不過是家族財產的一部分,不要讓她們生出庶長子,不要讓夫婿寵妾滅妻,這就夠了,誰會和妾較真呢?
至於男人喜不喜歡自己、願不願意娶自己根本沒人考慮過,像林清遠這樣沒有遇到心儀的女子便拖著不成親的簡直是異類。
程瑜瑾呆了許久,然後低頭笑了笑:“真是羡慕林大哥未來的妻子,能得林大哥這般認真對待,是何等幸運!”
程瑜瑾一天都在笑,可唯有現在才是當真笑了。然而諷刺的是,她是苦笑。
程瑜瑾不無落寞地想,能被一個男子這樣傾心相待,會是何等幸福舒心呢?她總是鄙視霍長淵和程瑜墨的感情,可程瑜墨上一世亦是被霍長淵真心愛護的。唯獨她的一生,始於利益,終於利益。
林清遠被程瑜瑾說得臉紅了,看了程瑜瑾一眼,隔著水霧她的臉看不清晰,然而霧裡看花更美。林清遠突然有些結巴:“其實……我不過是一個俗人,大姑娘不必如此想。”
程瑜瑾抬頭,對林清遠粲然一笑:“怎麼會?林大哥對自己也太沒有自信了吧。”
林清遠未來的妻子當然值得眾人羡慕,因為那個人就是她啊!如此幸運兒,舍她其誰?
這樣一個癡情人,程瑜瑾怎麼能放他去尋找自己的真愛?程瑜瑾當然要耍手段攔截下來呀。
程瑜瑾看林清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塊肥肉。她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露骨了,趕緊低頭咳了一聲說:“小女無狀,讓林大哥見笑了。”
林清遠聽到程瑜瑾說“怎麼會”那三個字,臉更紅了。他不敢看程瑜瑾,一直看著地上,再聽到程瑜瑾說話,才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是我不該和大姑娘說這些話才是。唐突了大姑娘,是我不對。”
程瑜瑾笑著說:“林大哥太客氣了。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你願意信任我,和我說這些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唐突?”
林清遠怔了一下,然後抬頭看向程瑜瑾:“大姑娘……”
“林大哥對未來的妻子誠心誠意,處處為她考慮,未來的林夫人委實是天下一等一的幸運人!”程瑜瑾歎了口氣,看起來有些悶悶的,“我雖然是長女,但眾人都知道我是被過繼的,這些年我雖然衣食無憂,可總是沒法真正和母親親近起來。而二嬸那裡也有妹妹,並不需要我。我時常覺得自己沒有地方可去,像今日二妹回家,眾人都圍在她的身邊說話,我被退過婚,不適合久待,便悄悄退了出來。幸好在半路遇到了林大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林清遠哪裡遇到過這種陣仗,頓時蒙了:眼前的少女美麗素雅,低下頭輕聲歎息,她展示在眾人面前的一直都是聰明、大方、善解人意,誰能知道,她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呢?
林清遠的心頓時碎了一地。他都不敢大聲說話,輕聲勸道:“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無論是大太太還是二太太,她們能有你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兒,肯定都十分欣慰。或許只是她們沒有告訴你。”
程瑜瑾含笑搖頭。她雖然笑著,但神情卻讓人心疼。程瑜瑾望著外面說:“林大哥不必安慰我,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都明白的。我就是羡慕那些被人期待、被人妥帖安置的女子罷了。二妹從小就惹人疼,她身體不好,多災多病,家裡人都小心護著她。如果不是我在娘胎裡搶了妹妹的養分,或許二妹從小就不會生病了。”
林清遠聽不下去了,君子不說人是非,但程家長輩的做法委實過分了。孩子出生後身體好壞都是先天的,將二姑娘的體弱多病怪到大姑娘頭上算什麼?
林清遠不忿,看著眼前的女子越發憐惜:“大姑娘,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二姑娘體弱委實遺憾,可這些都與你無關。”
程瑜瑾輕輕笑了笑,面上難掩蒼白:“謝謝林大哥。我小時候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害二妹生病,可等長大了也就不那麼在意了。現在二妹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靖勇侯對她一心一意,奉若珍寶,她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林清遠聽著她這話感覺難受,他的記憶力不知道怎麼了,突然變得特別好,幾乎立即想起來,靖勇侯原本是程瑜瑾的未婚夫。
這……自己原本的未婚夫娶了妹妹,還對妹妹百依百順,難怪程瑜瑾在正房裡待不下去。換成他,這種事也沒法用平常心對待。
林清遠覺得程家人的做法極為不妥。大姑娘這樣聰明懂事,放在林家必然是全家的掌中寶,眾星捧月都不為過。結果,她在程家從小就承受著不是她的過錯造成的自責與內疚,長大後將婚事讓給妹妹。現在妹妹、前未婚夫和自己家人其樂融融,她竟然還要主動避開。林清遠被氣得不輕,簡直恨不得將程瑜瑾帶到自己家,省得她受這種閒氣。
林清遠心裡突然一驚,將程瑜瑾帶到自己家?
程瑜瑾繼續說:“其實我對靖勇侯沒什麼執念,反正他也不喜歡我,既然妹妹喜歡他,他亦喜歡妹妹,那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最好的,我橫在中間算什麼呢?能成就一段佳緣也挺好,只不過我之後的路有些難走。”
林清遠被自己過分的念頭驚得渾身僵硬,現在心臟還怦怦直跳。他覺得自己簡直太失禮了,怎麼能對程大小姐起這樣唐突的念頭?可想法總是不跟著理智走,這個念頭一旦起了,林清遠竟然再也無法控制。
他不停地想,母親明裡暗裡催過好多次,讓他趕緊成家,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也盼著他娶妻生子。他的父母都是士林世家出身,最喜歡知書達理、溫柔大方的女子,宜春侯府雖然不是書香門第,可程大姑娘卻飽讀詩書、性情柔和,母親見了她,一定會喜歡的。
林清遠發現自己越想越過分,趕緊勒令自己不要再去想。正好這時程瑜瑾說話了,林清遠鬼使神差地問道:“有什麼難走的?”
“林狀元郎怎麼糊塗了?”程瑜瑾笑道,“我被退過親,哪還能再說到好人家?我一輩子孤獨終老無所謂,卻不能拖累家族,若是我一直住在府裡,以後的侄女侄子,該如何說親?所以祖母給我找了個鰥夫,喪妻一年,尚未續娶。祖母說雖然對方年齡比我大,兒子也不小了,但畢竟嫁過去是做正妻的,我的情況擺在這兒,再挑下去連填房都做不成。而且對方已經有兒子了,我的壓力就能減輕許多,左不過是換一個地方活著罷了。”
林清遠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什麼?程家竟然委屈程大小姐去做繼室?對方死了妻子,連兒子都不小了,這男人年齡得有多大?林清遠下意識地想像出一個四五十歲、大腹便便的男人形象,眉頭皺得更緊了。
程瑜瑾背著人肆意抹黑翟延霖,一點兒心理壓力都沒有。反正她又沒說假話,他確實比她大,兒子也不小了,七歲了呢。
林清遠並不知道程瑜瑾口中的鰥夫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國公,自然更不知道這樁婚事雖然是續娶,其實蔡國公一點兒都不比霍長淵差。
他腦補了一場猥瑣老男人強娶落難千金的戲碼,都把自己氣到了。林清遠氣憤不已,替程瑜瑾不值:“大姑娘,你聰穎體貼,知書達理,天下男兒能娶到你該是多大的福分,一個年老無能、只會仗勢欺人的男子,怎麼配得上你?你竟然受這等侮辱,真是豈有此理!”
要不是程瑜瑾逼著自己入戲,她險些撲哧一聲笑出來。林清遠這些話罵得好,翟延霖活該被罵。
程瑜瑾聽得暢快,忍住笑,繼續拿捏著情緒,戚戚然地道:“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祖母畏懼他的權勢,不敢拒絕。他越發咄咄逼人,說過兩天便要讓人上門提親。我自然是不願意的,可我總不能不顧程家。若是我要死要活地不嫁,真死了倒輕省,可我的父母該怎麼辦?”
林清遠氣憤又心疼,緊緊握著拳頭問:“大姑娘,此人是何人?朗朗乾坤,哪能由著他橫行霸道,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了。”
程瑜瑾搖頭,不肯說出對方的姓名:“林大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不要問了,我不能給你惹麻煩。”
林清遠愕然半晌,最後陡然失去了力氣。他剛才熱血上頭,說得慷慨激昂,可很快就冷靜下來。林清遠並非不諳世事的少年,這幾年的官場生涯早就將他的天真熱血磨掉了。京城中臥虎藏龍,即便是任何一家公侯家的公子,他也不能貿然得罪。程瑜瑾的祖母是侯府老夫人,就這樣的身份都被對方拿捏住了,他不過一個小小的六品官,拿什麼給程瑜瑾討回公道呢?
林清遠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茫然地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也不是沒有。”程瑜瑾低著頭,睫毛輕輕顫動,“對方即便勢大,也不能強搶民女。若是我和別人有婚約,他再猖狂也無可奈何。但我已被退婚,去哪裡找未婚夫呢?”說著,程瑜瑾歎了口氣,神情悲戚,“是我妄想了,這個法子根本行不通,不說也罷。”
林清遠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遲疑地道:“其實,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程瑜瑾抬頭,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天真又無邪。林清遠和別人辯論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口舌不伶俐。耳後不由得漫上熱意,他突然鼓起勇氣,說道:“程大小姐,你看……”
程瑜瑾在林清遠開口時,眼睛便亮了。做戲做了這麼久,魚兒終於上鉤了,她嘴角不由得微微彎起,此刻的神情和剛才柔弱的程大小姐全然不同。
程瑜瑾意識到自己露餡了,但又覺得一切已成定局,這點兒小破綻林清遠不會注意。程瑜瑾微笑著、期待著,等林清遠將話說完。
林清遠還真沒注意到程瑜瑾細微的表情變化。他現在緊張又激動,哪有心思注意其他的。他本來想說“你看我怎麼樣”,然而剛說完“看”字,房門突然被推開了。
林清遠吃了一驚,把即將脫口的“我”字頓時吞回了肚子裡。程瑜瑾也沒料到這時候會有人來,立刻站起身前去查看,才走了兩步,就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黑衣繪金,革帶束腰,眼如寒星。
不知道程元璟來了多久,他的目光緩慢地掃過屋內,倏地輕輕一笑:“看來,我來得不巧?”
林清遠愣怔片刻,猛地站起身,又驚又喜:“景行,你回來了!”
林清遠被意外的驚喜刺激,哪還記得自己剛才要說什麼。他也沒注意到,程瑜瑾比他先站起來,比他先往外走,甚至她此刻的表情完全不像溫婉柔弱的大小姐。
林清遠朝前迎去,拉著程元璟說話。程元璟並沒有看他,而是越過他看向屋子中央的程瑜瑾。
程瑜瑾足足愣了五六秒。那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用力眨了眨眼,見眼前的人影沒有消失,於是更加用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蒼天顯然聽不到她的心聲,程瑜瑾再一次睜開眼,見那個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此時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哪。
程瑜瑾頭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降頭”,程元璟不是在忙回歸東宮的事嗎?他怎麼突然回來了?
她不會這麼倒黴吧,就今天遇到了林清遠,結果程元璟正好今天回來。他哪怕再晚一盞茶的時間,事情就解決了!
不對,程瑜瑾猛地反應過來,林清遠馬上就要說出最關鍵的那句話,正好被程元璟打斷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程元璟什麼時候來的?他來了多久?他聽到了多少?
程瑜瑾不由得狐疑地看向程元璟,然而才抬眼就和程元璟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程元璟也正在看著她。
程瑜瑾一腔懷疑、生氣、悲憤等複雜的情緒頓時如被紮漏的氣球,癟了下去。她默默地垂下腦袋,只露出毛茸茸的後腦勺。
她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程元璟最恨別人騙他。程瑜瑾當初答應過他,甚至還發誓,保證這一年安心守孝,不亂動嫁人的心思。
誰知道他今天回來呀?但凡程元璟提前說一聲,程瑜瑾肯定換場子了,何至於被逮個正著?
程元璟被氣得狠了,反而面部表現得非常平靜。他靜靜地掃了程瑜瑾一眼,雖然她乖巧地低著頭,顯得十分溫順,可程元璟非常確定,她完全沒有悔過之心,甚至已經盤算著下次還這麼做。
這簡直好極了。
程元璟一言不發,不緊不慢地走到屋子裡。程瑜瑾聽到他緩慢平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腿肚子都軟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然後抬起頭,用畢生的演技對程元璟笑道:“九叔,您回來了!”
程元璟看著她也笑了下:“前天沒來得及,今日特意趕回來給你封壓歲錢,沒想到大侄女倒讓我好找啊。”
程瑜瑾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直跳。程元璟和她並無血緣關係,私底下程元璟從來都是直接喚她的名字,只有他生氣時才會威脅性地叫她大侄女。程元璟哪怕冷著臉都好,這樣不冷不熱,反而讓她更加害怕。
完了,這次太子殿下真怒了。
程瑜瑾像泄了氣的皮球,灰溜溜地跟著程元璟坐下,坐好後一抬眼,好傢伙,程元璟坐在了她剛才坐的位子上。
茶爐還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程元璟垂眸瞥了一眼氤氳的霧氣道:“你們倒是好興致,坐在這裡烹茶。”
程瑜瑾眉心一跳,趕緊讓杜若將已經燒好的水撤下去。程瑜瑾坐在程元璟身邊,抬頭乖巧地對程元璟笑道:“九叔,這茶煮很久了,茶葉已經老了。九叔文武兼備,風姿絕世,我從心裡欽佩九叔,怎麼能讓九叔用次等的東西?杜若,換新水來。”
杜若也被嚇得不輕,趕快拿著東西出去,換了水。程瑜瑾重新試火、燒水、澆茶,態度之認真,手法之專業,比剛才上了好幾個檔次。
兩次差距顯而易見,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才是程瑜瑾的真實水平。一個是認認真真盡善盡美,一個是輕鬆了事差不多就行了。
林清遠此刻才知道,原來剛才程瑜瑾壓根兒就沒有認真烹茶。他看了一會兒,酸澀地道:“果然內外有別,有景行在,程大小姐才肯拿出最好的東西。”
程瑜瑾悄悄瞥了程元璟一眼,眼睛都不眨地拍馬屁:“那是當然,我最敬仰九叔了,他的東西當然都要和別人的不一樣。”
林清遠聽得嘖嘖出聲,幸好知道他們是親叔侄,不然他雞皮疙瘩都要被酸出來了。
程元璟聽到“內外有別”,心情稍微好了點兒。
程瑜瑾一直關注著程元璟的表情,說完這話後見對方不搭腔,就知道他還在生氣。她憂愁地歎了口氣,嫺熟地封茶、分杯,然後將第一杯茶捧給程元璟。
程瑜瑾抬頭,眨眨眼喚道:“九叔。”
她的聲音刻意放柔了,兩個字裡仿佛轉了九九八十一個彎。程元璟本來決意晾著她,可看到她的眼神,到底不忍心在外人面前拂她面子。
程元璟伸手接過茶,程瑜瑾著實松了口氣。之後,她才倒了第二杯茶,遞給林清遠。
從程元璟進來後林清遠就覺得芒刺在背,渾身不舒服,但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程瑜瑾的區別對待讓林清遠有些在意,可隨後他一想程元璟乃是程瑜瑾的叔叔,又覺得完全能理解。
自家人總歸要親近些,林清遠比不過也正常。
其實林清遠很想繼續剛才的話題,但鑒於程元璟在這裡,那些話他不方便再說。而且很多話過了當時的語境,再說出來就變味了。林清遠有些遺憾,只能暫且不提。
程元璟在這裡,林清遠不好直接和程瑜瑾說話,只能問程元璟:“景行,你為什麼離家這麼久?發生了什麼要緊事嗎?”
“沒有。”程元璟語氣淡淡的,“私事而已。”
程瑜瑾聽到後撇撇嘴:私事,能影響天下大勢的私事而已。
程元璟說是私事,林清遠就不方便再問了。而且林清遠莫名地信任程元璟,總覺得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交到程元璟手上,就不會有什麼大礙。林清遠緊繃的心神放鬆下來,漸漸說起了一些生活瑣事。
程元璟聽林清遠說了一會兒話,不緊不慢地問:“正值年節,即便林家祖籍不在京城,恐怕這幾天迎來送往也不少。你怎麼想起來程府了?”
林清遠哦了一聲,毫無防備地回答:“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在家待著無聊,便想來你這裡借書。聽到你不在後我打算出府,正巧在路上遇到了程大小姐。”
程瑜瑾的頭埋得更低了,程元璟含笑瞥了程瑜瑾一眼道:“可真巧。”
“對啊,真巧。”林清遠心大,並沒有注意到對面微妙的氣氛,而是大咧咧地說道,“我來尋你借《臨淵詩集》和《九齋雜談》,大姑娘說正好這兩本書放在她那裡。她已經讓丫鬟回去尋了,等時幹坐著無聊,大姑娘便烹了茶。”
程瑜瑾想阻止林清遠繼續說下去又沒法阻止,偏偏林清遠還是個心大的,有什麼說什麼。等林清遠說完,程瑜瑾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她心如死灰,悄悄看了程元璟一眼。程元璟的手指摩挲著茶杯,嘴邊甚至帶著笑意:“《臨淵詩集》和《九齋雜談》?”
程元璟說著便看向程瑜瑾,眼中含笑:“這兩本書放在你那裡?”
顯然不是,程瑜瑾只是隨口胡謅。她打發丫鬟回去找書,當然是找不到的。然而書這種東西為什麼要找到呢?她說記錯了,然後借給林清遠一本自己的書,等林清遠來還時,自然又要找她。這樣一來二去的,他們之間就能有故事了。
程瑜瑾抬頭,眼神無辜又可憐:“九叔。”
程元璟一腔怒火,壓抑得越來越難受,可低頭看到程瑜瑾無辜的眼神時,又覺得滿腔怒火無處安放。
程元璟知道她是裝的,她圓滑、狡詐、慣會耍手段,最擅長的便是迷惑男人,其中便包括她此時對著自己撒嬌又乖巧的情態。
程瑜瑾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的親近討好,也都是另有所圖罷了。
他當然知道,可那又能怎麼辦?
對著她這樣一雙精緻漂亮的眼睛,他能怎麼辦?
程元璟從程老夫人院裡出來後,立刻往錦寧院走去,到了那裡才發現程瑜瑾不在。他吃了一驚,最後冷靜下來,讓侍從打聽後,才知道今日林清遠來了。
程元璟站在外面,聽程瑜瑾拐彎抹角地打聽林清遠的婚事,聽她裝可憐說她在程家的不容易,聽她說程老夫人做主要把她嫁給一個鰥夫。
程元璟不同于林清遠,才聽了一會兒,就根據鰥夫、有個兒子、程家中意這三個條件推斷出這個人是蔡國公翟延霖。
翟延霖被程瑜瑾如何抹黑程元璟一點兒都不關心,他只在意翟家近日要上門提親。
翟延霖並沒有把他當初的警告放在心上,程元璟早有準備,可當他猝不及防地從程瑜瑾的口中聽到這件事,還是生氣不已。
為什麼她不和他說?為什麼她寧願求助於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男人,都不來求助於他?他在程瑜瑾心裡就這樣一文不值嗎?
翟家、林家都不是問題,他們無論誰來提親都不會成功。可程元璟卻十分在意程瑜瑾的態度。
程元璟站在外面一言不發,侍衛們跟在程元璟的身後,大氣都不敢出。直到程元璟聽到林清遠即將表白的話,忍無可忍,才推門而入。
他原本下定決心,這一次絕不姑息,勢必要好好晾晾她,然而此刻低頭看到程瑜瑾的這雙眼睛——形狀美麗、黑白分明,其中眼神無辜又討好,程元璟竟然狠不下心來。他甚至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追逐利益乃是本能,程瑜瑾並不知道他的打算,她積極為自己尋找出路,似乎也無可厚非。
程元璟自己都覺得無奈。他自認賞罰分明、冷靜理智,現在卻給程瑜瑾之前的行徑找起理由來。
程元璟沉默半晌,到底拿她沒辦法。他很無奈,恨鐵不成鋼。
程瑜瑾的腦子怎麼這麼不好使?她對他這個太子視而不見,卻鉚足勁兒地吸引林清遠的注意。林清遠即便前程再好,做到頭不過是一介文臣宰輔,怎麼比得上他?
程元璟無法理解程瑜瑾的想法。但上位者不能直接表露自己的想法,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大多數時候就靠下面人去意會。混得好的臣子,無一不是揣摩上意的高手。
程元璟從小就接受嚴格的儲君教育。他不好直接告訴程瑜瑾,讓她把目標換成自己,而程瑜瑾的腦袋跟生銹了一樣,遲遲不明白他的意思。程元璟十分無奈,對一個自己不捨得打、不忍心去冷落的人,他無計可施,只好將矛頭對準其他男人。
程瑜瑾為什麼老是惹他生氣,還不是因為外面那些男人不成體統,成日在她眼前晃,干擾了程瑜瑾的判斷。這件事對太子殿下來說就簡單了,礙眼的男人全部鏟走就是了。
林清遠便是黑名單第一位。
程瑜瑾是什麼人,隱約察覺到程元璟似乎被自己軟化了,之後好話不要錢一樣往程元璟耳朵裡灌。她此時面對這個男人既沒有原則也沒有立場,也就是九叔說什麼都對。林清遠見此嘖了一聲,知道今日是程家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程瑜瑾和程元璟還有事,再加上實在受不了程大姑娘對程元璟一副無腦吹捧的模樣,便拿著桌上的書趕緊告辭。
程瑜瑾的目光掃到那兩本書上,小心翼翼地瞄了程元璟一眼。察覺程元璟發現後,程瑜瑾立即收回了視線。
程元璟派人將《臨淵詩集》和《九齋雜談》取來了,程瑜瑾特別怕他當著林清遠的面揭穿她,好在他看起來很大度,沒有在林清遠面前提起。
然而林清遠一走,程元璟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情,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程瑜瑾也不用在外人面前維持自己的顏面,立刻跪坐著挪到程元璟身前,討好地拽著程元璟的袖子:“九叔,我錯了。”
程元璟穩如泰山,眼風都沒給她一個:“侄女將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何錯之有?”
程瑜瑾聽到這話後更加乖巧地拉著程元璟的袖子,眨巴眨巴眼睛說道:“都是我的錯,九叔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我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迎接九叔。除夕那天我等了九叔一宿,明明打定主意要第一個向九叔說新年好,結果沒等到你人,初一也沒等到。今天二妹他們都回來了,我不想在主院見到霍長淵,就避出來散心,沒想到竟然錯過了見九叔。”
程元璟本來就是假裝著生氣,雖然冷著臉,其實內心不捨得將程瑜瑾怎麼樣,現在聽到她說除夕那天她等了他一宿,心就更軟了。
至於此話真假,程元璟不想去深究。這些話只要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就已經夠了。
程元璟心情轉好,只是臉上還帶著冷意:“那我問你,你錯在哪裡?”
程元璟控制表情的功力一流,程瑜瑾沒看出來他已經不生氣了。她見他冷著臉,以為他還沒消氣,於是認起錯來十分認真,不敢摻水:“我不該避開眾人來這裡,不該錯過九叔,不該說那兩本書在我這裡……”
程瑜瑾看著程元璟的臉色說話,見他臉色始終冷冰冰的,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認錯,聲音越來越低。
程元璟卻沒有絲毫放過她的意思,問道:“只是這些?”
程瑜瑾暗暗咬牙:程元璟這樣不留情面嗎?莫非要她親口說出不該打林清遠的主意?
她咬咬牙說:“我還不該停在這裡和林編修說話。林編修是外男,我見到外男理應回避,不該為了打聽九叔的消息而單獨留下外男。”
程元璟心想她還真是會編理由,說得一套一套的,這樣說來,她和林清遠獨處還是為了他?
程瑜瑾見程元璟沒有立刻表態,便湊近了握住他的衣擺,輕聲喚道:“九叔。”
她的聲音婉轉悅耳,聽完讓人酥軟入骨。程元璟歎了口氣,冷著臉看著她:“下不為例!”
“嗯。”程瑜瑾頓時喜笑顏開,眼中迸發出奪目的光芒。程元璟失神了片刻,直到聽到她笑著脆生生地道,“九叔,新年快樂!您在新的一年裡,一定會諸事順遂,心想事成。”
程元璟回神,失笑道:“你還記得。”
“那是當然。”程瑜瑾見程元璟已經消氣,不再維持規規矩矩的正坐姿勢,而是身子一歪,斜倚在茶桌上。程瑜瑾和程元璟坐在同側,程元璟依然正襟危坐,而她的胳膊撐著桌沿,姿態隨意,腰身窈窕,她像模像樣地歎道,“可惜我不是第一個給九叔賀新年的人,等以後我一定要做第一個給九叔拜年的人。”
程元璟看著程瑜瑾笑了。他有光風霽月之姿,之前一直像仙人一樣沒人氣兒,現在看著她笑,眼中帶著程瑜瑾看不懂的幽深意味,終於有些人間煙火氣了。
程瑜瑾看不懂程元璟那個眼神的意思,他的話落在耳邊似乎有些意味深長:“以後機會還有很多,總能實現的。”
辭舊迎新,要想第一個給別人賀歲,距離遠了肯定不行,但如果是枕邊人,那機會就大多了。
程瑜瑾看著程元璟似有所指的笑容,本能地生出一股危險感,脊背不自覺地繃直。程元璟聽到了今年以來最舒心的話,心情大好,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程瑜瑾的頭髮說:“別鬧了,先把正事說完。你剛才的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瑜瑾還在分析程元璟的笑是什麼意思,結果迎面撞上“別鬧了”三個字。程瑜瑾愕然,連程元璟伸手弄亂自己的頭髮都沒顧得上追究:“正事?我們剛才說的難道是玩笑嗎?”
程瑜瑾整個人都不好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把太子殿下心裡的氣捋順了,結果太子竟然說“別鬧了”?
程元璟微微正色,問道:“續娶是怎麼回事?”
程瑜瑾聽到後表情一怔,也坐直了,抿嘴道:“沒什麼!程家的小事,不必勞煩九叔操心。”
“是翟延霖?”
程瑜瑾本來不想說,可他一張嘴就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她張了張嘴,最終無奈地歎道:“是。”
程元璟看著程瑜瑾的神情,良久後也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手覆在程瑜瑾的頭髮上:“既然你現在還叫我一聲九叔,我自然要盡叔叔的義務護著你。你面臨這麼大的危機,寧願和林清遠說都不和我說?”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程瑜瑾連忙反駁他,但一接觸到程元璟的眼神,最終無奈地歎氣,“只是這種事並不風光,我還想在九叔那裡保持個好形象,實在不想用這種事打擾您。”
“無妨。”程元璟以公謀私,借機摩挲程瑜瑾的頭髮,果然手感極好,表面上還正氣凜然地說,“既然我知道了,就不會置之不理。你有難處,儘管說就是了。”
程瑜瑾並沒有注意到程元璟手上的小動作。她從小偶像包袱極重,最不能接受像小孩一樣被人摸頭。程元璟君子端方,此刻說出這樣正直的話,她心中感動,便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我上次在花園裡管教翟小世子,正好被蔡國公看到,九叔當時也在,想必清楚那時的情形。”
程元璟點頭。程瑜瑾繼續說道:“後來,在香積寺時翟老夫人來和祖母說閒話,正好遇到我,說起他們家缺一個管教世子的人,而我正合適。我沒有定親,翟老夫人便想娶我回去給蔡國公做繼室。之後我在花園外面偶然遇到了蔡國公,因不想蹚翟家的渾水便主動和蔡國公說明了此事。我以為已經說清楚了,沒想到蔡國公還是向祖母表明了求娶之意。祖母覺得這門親事很合適,等我從母親那裡得知消息再去勸祖母時,祖母已經聽不進去了。”
因為面對的人是程元璟,程瑜瑾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情願和程家的盤算。程元璟聽到後眯了眯眼,她在香積寺遇到了翟延霖,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看來,他得給程瑜瑾的身邊加派人手了,而且翟延霖這個人實在是欠收拾。
程瑜瑾一股腦地將自己的煩惱說完,果然覺得心裡鬆快了些。她咬著牙,抱怨道:“蔡國公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那天在香積寺,我明明把事情都和他說清楚了——我所求的他沒有,他要求的我也做不到,他倒好,竟然直接到我祖母那裡要求娶我。”
程瑜瑾被氣得牙癢癢。程元璟聽到後沉默不語,手指在她的鬢邊流連,輕輕地撥弄著她的碎發。
“瑜瑾,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講道理就可處理的。”程元璟看著她,話中意有所指,“尤其是男人。所有的男人都自私,他們看到美好的事物,只會想著掠奪、擁有、霸佔,即便你搬出上百個不合適的理由,都抵不過他們的私心。”
程瑜瑾怔怔地看著他。程元璟亦注視著她,忽而一笑:“無一例外!”
男人都自私,無一例外,包括他。
這裡面的區別只不過是,他比翟延霖權力更大一些。
程瑜瑾聽完之後,沉默了許久。
她知道是自己太天真了,以為拒絕了翟延霖,他就會知難而退,可他如果不退呢?翟延霖的權勢比宜春侯府大,話語權也遠大于程瑜瑾這個門面上的大小姐。他撕破臉面一定要娶程瑜瑾回去當苦力,她就算不願意又能怎麼辦?
強弱差距實在讓人無可奈何,更何況她那樣做還可能適得其反。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很可能讓他惱羞成怒,故意娶她報復呢。等結婚後,一個男人想讓一個女子過得不好,有太多方法。
程瑜瑾從慶福郡主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就隱隱察覺到自己失策了,現在聽程元璟說完越發覺得自己天真可笑。她竟然覺得靠自己可以說服蔡國公,在絕對的強者面前,哪有什麼公平和道理可言?
見程瑜瑾不說話,程元璟多少能看出她的消沉,輕歎了一口氣,將她的發簪扶正:“你不必自責,你還小,不瞭解男人的劣根性,很正常。”
程瑜瑾搖頭說:“歸根結底還是我太弱了。我什麼都做不了,即便打聽到消息,也沒有辦法。”
程元璟默然片刻,然後道:“其實,你可以告訴我。”
程瑜瑾還是搖頭,想都不想便回復道:“九叔是何等身份,我哪能事事都來麻煩您呢?總歸是我想岔了。”
程元璟的笑容變淡,他面色陰沉地看著她,忽地說道:“為什麼不行?”
程瑜瑾被嚇了一跳,抬頭看著程元璟,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了。程元璟盯著她的眼睛,良久後,才無奈地道:“罷了。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來解決。”
程瑜瑾皺眉,顯然有點兒不太相信:“真的?”
“再讓你想辦法,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程元璟說完,特意點了點程瑜瑾的眉心,“不許再想亂七八糟的主意,乖乖待著,我來解決這一切。”
太子出手,顯然要比程瑜瑾自己有力量得多,她欣然同意。此時距離程瑜瑾悄悄從壽安堂出門已經過去了很久,算算時間也到了擺飯的點了。程瑜瑾提醒程元璟後,兩人雙雙起身。程元璟出門時,狀似無意地說:“你很在意男子比你年紀大?”
程瑜瑾以為程元璟指的是翟延霖,立即點頭道:“當然。有些男人明明年齡很大了,卻還想娶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明明他的年齡當人家的長輩都沒問題,結果竟卑劣地趁著姑娘年輕不知事,騙人家嫁給他,甚至有時候都不是騙,而是強迫。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程瑜瑾自認為說這些就和翟延霖劃清界限了,本以為這會讓程元璟放心,然而抬頭卻見程元璟神色淡淡的,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怎麼了?她說得不對嗎?
程元璟本是隨口試探,沒想到卻試探出這麼一個結果。他比程瑜瑾大了五歲,雖然他們的年齡差得不是很多,但因與程老侯爺的關係,乃是實實在在比程瑜瑾大了一輩。
程瑜瑾方才的話每個字都正中程元璟的靶心。程元璟知道程瑜瑾是這樣想的,心情複雜難以言表,周身的氣場越發低沉。
程瑜瑾不明所以,試探地問道:“九叔,你怎麼了?”
“沒事。”程元璟語氣淡淡的,“先去吃飯吧。”
“哦。”程瑜瑾低低地應了一聲,不知道自己怎麼又惹他生氣了。程元璟面對她時似乎格外沒有耐心,總是容易生氣。果然,沒人喜歡被麻煩,她總向太子殿下求助,是件很惹人嫌的事。
太子雖然讓程瑜瑾有事去找他,但她還是儘量和太子保持距離,不要麻煩人家了。
走了一路,他們都沒說話,兩人穿過一道道拱門,走過一重重回廊,走上甬道時,一陣風撲面而來。甬道細窄,穿堂風力道很大,將程瑜瑾的披風都吹起來了。她連忙壓住兜帽,側身避風。程元璟看到後,身形一動便擋在了風口。
程瑜瑾整理好衣領,低聲說:“謝九叔。”
程元璟等她整理好了,才往前走。兩人走了幾步,程元璟問道:“臘月二十是你的生辰?”
程瑜瑾頓了一下,然後驚訝地道:“是。”
程元璟沉聲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程瑜瑾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怔然片刻後,啞然失笑:“這等小事,哪裡值得特意說。九叔,您是從何處得知此事的?”
程元璟知道她不想聽到霍長淵的名字,便略過不提,隨意地道:“方才聽人提起的。府裡為你慶生了嗎?”
“沒有。”程瑜瑾搖頭,不甚在意地說,“一個普通日子罷了,又不是什麼特殊的節日,只不過有些象徵意義,沒必要興師動眾。我現在還在守孝,相比於過生辰,還是日後的孝順名聲更重要。”
程瑜瑾並不喜歡過生辰,因為有記憶以來,每一年的生辰都要和程瑜墨一起過。她的身份本來就敏感,又比不上程瑜墨有親生父母、兩個弟弟捧著,所以兩人一同過生辰,程瑜瑾總是被對比得很慘的那一個。時間長了,程瑜瑾對生辰就興致寥寥,沒人喜歡做什麼事都有另一個人跟著學。相比之下,還不如像今年這樣,清清靜靜,不擺酒席,她拿了生辰禮物就走。
“怎麼不重要?”程元璟似乎歎了口氣,“這是你降生的日子,一年裡獨屬�你的節日,如何不重要?我先前不知道,錯過了你的生辰,你想要什麼禮物?我補給你。”
程元璟之前並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在臘月二十,要不然,無論如何都會趕回來。現在他說什麼都晚了,只能在禮物上彌補她一二。
程瑜瑾有些受寵若驚:“不必了吧。”
“無妨,說吧。”
程瑜瑾想到程元璟的生辰。他出生在五月初五,所謂的惡月惡日。在世人眼裡這是極其不祥的生辰,甚至因為這個生辰,他被楊太后斷言活不長,還殃及了他的母親鐘皇后。
程瑜瑾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程元璟從五歲起就流落在外,恐怕沒人記得為他慶生。每年端午家家驅邪除惡時,他該如何自處?
程元璟自己從不過生辰,所以才想補償她吧?
程瑜瑾想到這一點,有點說不出話來。程元璟早就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粗粗一掃,便猜到程瑜瑾在想什麼。程元璟早就不在意楊太后當年的話了,他們都說他活不長,可惜他還不是活到了今日。
程元璟覺得程瑜瑾怕是想多了,瞥了她一眼說:“不必想東想西,也不必顧及我的面子,你想要什麼就說。你的一個生日願望,我還不至於做不到。”
程瑜瑾對這話不太信,故意使壞,抬頭狡黠地看著程元璟:“九叔,我想要什麼您都能實現?”
程元璟由著她放肆:“你說便是。”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以後事事順遂,兒孫滿堂,諸事無一處不順心,無一人逆我的心意。”
程瑜瑾這是故意讓他給自己開“空頭支票”,這些話根本沒有實形,哪能辦得到?偏偏一個敢說,另一個竟然真敢應。程元璟笑了笑,又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她:“這有何難?”
他又來了!程瑜瑾總覺得他的目光怪怪的,卻想不通哪裡奇怪。幸好此時到了壽安堂,她松了口氣,就要往裡面走。
跨上臺階之際,程瑜瑾聽到身邊有人說:“以後不許再叫林大哥。”
程瑜瑾腳步一頓,停在臺階上。而這個工夫,程元璟已經越過她往前去了。兩人的身高本來就差很多,現在又加上臺階的高度,身高差更大。程元璟發現這個高度特別適合摸程瑜瑾的頭頂,於是也不客氣,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腦袋。
程瑜瑾反應過來,異常嫌棄地躲開他的手。他覺得有點兒可惜,但知道程家人就在不遠處,亂了程瑜瑾的髮型她就要急了。於是他也不強求,順勢收回手說:“你叫我叔叔,卻叫他哥哥?以後不許叫了。”
程瑜瑾不太願意,程元璟又不是她的親叔叔。程瑜瑾要想嫁給林清遠,就要潛移默化地改變林清遠對她的定位,要從好友的侄女變成年輕美麗的女子。
世界上還有比哥哥妹妹更適合當掩護的稱呼嗎?程瑜瑾都打算好先叫林大哥,之後是清遠哥哥,最後含糊成清遠,如此宏圖霸業,到底是哪裡礙了程元璟的眼?
程瑜瑾掙扎道:“可我和林編修年齡相仿……”
這話程元璟就不愛聽了:自己和程瑜瑾的歲數也沒差多少,她可一心將自己奉為長輩的。她都沒叫過自己哥哥,憑什麼便宜林清遠?
“不行。”程元璟一句話便斬斷了程瑜瑾的退路,“大家族裡輩分最重要,我如何,他如何。明白嗎?”
程瑜瑾低頭,有氣無力地應下:“我明白了。”
程元璟垂眸看著她,心裡知道她根本不明白。
這個毛茸茸的腦袋怕是榆木做的吧。
程元璟想著便伸手敲了敲程瑜瑾的腦袋。程瑜瑾捂著頭,憤怒地瞪著他:“你做什麼?”
“聽個響。”
程瑜墨和程敏都回娘家了,正巧今日程元璟也回來了,程家難得人聚得這麼齊,比除夕還熱鬧。程老夫人看著滿屋子的人很高興,眾人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團圓飯。
酒酣飯飽,睡意襲人。程老夫人到里間睡覺,徐念春也被程敏打發去睡覺了。程敏將徐念春安置在碧紗櫥裡,親自替女兒關了門,才輕手輕腳地朝外面走去。
正房裡稀稀拉拉地坐著些人,現在沒有長輩和小孩的打擾,他們的精神都很放鬆,更適合聊天。徐二爺、程元翰和霍長淵坐在正堂說朝堂中的事,程瑜墨被阮氏拉著坐在次間的通炕上,說著這些日子的瑣事。
程敏將五間正房繞了一圈,發現少了許多人。程瑜墨看程敏繞來繞去,似乎在找什麼人,問道:“姑姑,你在找二表兄嗎?”
程敏搖頭,也跟著側坐在通炕上說:“這倒不是,他都那麼大的人了,有什麼可擔心的,我是在找瑜瑾。她吃飯點才回來,我去碧紗櫥給念春鋪被褥,才一會兒沒注意又不見她了。”
程瑜墨笑容淡了些說:“原來姑姑在找大姐姐,剛才九叔回來了,現在姐姐一定在九叔那兒。”
“哦,是嗎?”程敏遲疑片刻後,道,“瑾姐兒什麼時候和九郎這樣相熟了?”
隨侍在旁的一個丫鬟接話道:“姑太太有所不知,這一年大姑娘和九爺十分投緣。老太爺還在世時,讓大姑娘繡了一幅九爺的字,姑太太應當知道,正是送到宮裡的那一幅。”
程敏點頭:“這我知道。”
“那就是了,為了這個繡品,大姑娘和九爺學了近兩個月的字,之後屏風繡好了,大姑娘也時常去九爺院裡借書,現在想必也在那裡呢。”
程敏一年回不了幾次娘家,對宜春侯府的近況並不瞭解,以前印象中的程瑜瑾總是跟在程老夫人身邊,這次才知道原來程瑜瑾和程元璟那麼親近。
程瑜墨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抬手用帕子掩了下嘴,狀似無意地說道:“不光如此,今天我們正在說話,突然找不到大姐姐了,還是九叔出去找的。自從九叔回來,大姐姐很少和別人待在一起,基本只跟在九叔身邊。他們總是同進同出,我難得回娘家,卻許久沒有和姐姐說過話了。可能是九叔學識高,大姐姐才願意跟九叔待著吧。”
阮氏在一旁應和:“沒錯呢!惹得下人都說閒話,說什麼他們倆老是單獨坐在外面,從不和大夥湊在一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才是一體的呢。”
程敏看了程瑜墨一眼。程瑜墨垂下頭,白淨柔潤的臉上看不出神態變化。程敏到底什麼也沒說,笑著道:“孩子大了,總會有自己的主意。再說了大姑娘從小就懂事,念春還和皮猴一樣時她已經知道幫大嫂管家了。讓她和念春坐一塊,估計也沒什麼共同話題,我們談論的事又不適合她一個姑娘家聽,要不是九郎在,恐怕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幸好九郎回來了,九郎和她年紀相近,閱歷卻比她多,這兩人才有話談。我年紀大了,跟不上年輕人的喜好,索性讓他們自己去玩吧。”
程瑜墨臉色平淡,略略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道:“姑姑說得是。是我沒注意大姐姐的處境。”
程敏親切地笑著,將話題扯開說旁的去了。程瑜墨和阮氏說起霍家的事,程敏看著曾經天真柔弱的二侄女三句話不離霍家,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
孩子們都在長大,曾經怯怯地躲在大人身後的程瑜墨也會拐著彎給自己的姐姐上眼藥了。程敏歎息不已,倒不是說程瑜墨的做法不對,只不過就是覺得心裡不太好受。
她們是雙胞胎,一個被過繼給別人,一個留在阮氏身邊,種種原因讓大夥提起她們時總會將她們放在一起比較。前十五年,程瑜瑾以絕對的優勢搶了眾人的目光,程敏憐惜她的處境,總是忍不住偏心她些,而且她也確實做得很好。
程敏原以為這對姐妹花被教育得十分好,姐姐沉靜端莊,妹妹天真活潑,彼此之間也相互友愛,並不像其他人家那樣明爭暗鬥。
可事實給了程敏沉重的一擊,她以為的姐妹守望相助只是幻想。這對雙胞胎姐妹的命運在十四歲時走向不同的方向,最終結果可謂大爆冷門。程瑜墨嫁入高門,反而是被眾人寄予厚望的程瑜瑾被退婚,遲遲找不到好夫家。程瑜墨嫁到霍家才四個月,便暗暗給長姐上眼藥,在姐姐身上找優越感。
孩子爭奪家族的資源和注意力是常事,但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裡,程敏的心情有些複雜。這還只是四個月,日後程瑜墨在霍家站穩跟腳,生下長子,而程瑜瑾因為被退婚定不到好親事,姐妹兩人的差距越來越大,這還了得?
程敏不停地歎息,不忍讓程瑜瑾面對這些,但想起自己家裡那個混世魔王,還是什麼都沒說。
徐之羨也不知道怎麼了,前段時間神魂顛倒,程敏身為母親大致能看出兒子的想法。她本以為先前放下的那樁婚事有了轉機,結果沒過多久徐之羨參加完程瑜墨的婚禮,回家後整個人變得很消沉,程敏再提起程瑜瑾,徐之羨只是搖頭,什麼都不說。
程敏看出來這次兩人的事沒希望了,偏偏無論她怎麼問,徐之羨都不肯說。程敏除了長歎一口氣,也沒辦法。
孩子們都長大了啊。
程敏正在長籲短歎,突然聽到程瑜墨叫她,回過神見程瑜墨穿著一身錦繡華服,如京中常見的少奶奶一般裝扮。程瑜墨矜貴又溫雅地笑著說:“姑姑,你想什麼呢?我喚了你好幾聲都沒應。”
程敏看到程瑜墨的神情,心中那種莫名的失落更重了。然而她畢竟是公府的二太太,頃刻間便調整好表情,笑道:“我在想你二表哥那個混世魔王呢。墨兒你剛才說了什麼?”
程瑜墨抿抿唇,頰邊露出一對酒窩:“我和娘親正在說上元節燈會的事情呢。上元節三天京城不宵禁,侯爺難得有假期,說要帶我去街上看看。但靖勇侯府人丁少,婆婆懶得出門,人少了沒意思,所以我想著,要不和姑姑一家一起走?昌國公府少爺、姑娘們多,我嫁去霍家後才曉得晚輩多是件多熱鬧的事。侯爺也喜歡昌國公府人丁興旺,所以我們兩家一起走,姑姑看如何?”
程敏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過望。霍長淵如今炙手可熱,而昌國公府這些年不上不下,全靠送進宮裡面去的娘娘撐門面。昌國公府也想過和靖勇侯攀關係,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眼前這個機會,徐家上下當然求之不得。
程敏一口答應下來,程瑜墨是她的侄女,這個消息由程敏帶到徐老太君面前,無疑會給程敏大大長臉。
程敏隱約察覺到程瑜墨是故意的,畢竟自己一直更喜歡端方懂事的程瑜瑾,這種對人的喜好掩飾不了。程瑜墨現在這樣說,是有意和程瑜瑾爭高下,告訴程敏這些年她看錯人了。
程敏倒十分希望是自己想岔了,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程瑜墨。可程瑜墨如今水漲船高,妻憑夫貴是不爭的事實。
程敏也不得不向二侄女低頭,瞧了瞧阮氏問:“能和侯府一起看燈,我們當然樂意。不過墨兒你難得見二嫂一次,不和二嫂一起走嗎?”
阮氏歎氣,接話道:“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可母親先前說了,上元節燈會她自有安排,讓我們不要隨意應承。墨兒現在畢竟是霍家的人,我不好違逆母親的意,只能托姑太太看顧墨兒一二。”
程敏自然一口應下。說起上元節,女子們的興致都來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不光程敏、程瑜墨,京城中的女子,無論未婚的還是已婚的,無論貴族小姐還是平民百姓,大概都盼著上元節這一天。
上元節三日不宵禁,皇上和百姓普天同慶,眾人都上街看燈,平日裡管控格外嚴格的男女大防此刻也鬆動了。沒有幕籬也沒有行障,郎君、小姐們三五成群,路上遇到了,眉眼一動都是春意。
換言之,上元節乃是不折不扣的情人節。
正月十三時,丫鬟們就開始騷動了。等到了正月十五,她們都換上新衣,歡歡喜喜,熱鬧非凡。杜若和連翹更是鉚足了勁兒將程瑜瑾打扮成天仙一般,今天是一年中難得沒有任何限制的時候,她們的大姑娘務必要豔驚四座,俘獲未來姑爺的心,最好一開春就將婚事定下來。
程瑜瑾反倒沒多少熱情,這幾天一直在煩惱著蔡國公府的事。程元璟說這件事交給他解決,之後就再無動靜。她簡直抓心撓肝,特別想知道他到底怎麼解決。
在熱鬧中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宜春侯府的家眷們今日早早便用了晚飯,然後慶福郡主和阮氏帶著各自的晚輩、一眾丫鬟,一同坐車去外面看燈。
其實程家未出嫁的女子只剩下程瑜瑾了。程瑜瑾一想到一會兒慶福郡主和阮氏兩雙眼睛都盯著她一個人,就覺得生無可戀,一點兒興致都沒有。
然而還不止這些,她一下車,都沒走兩步,就見慶福郡主左右張望,隨後驚喜地沖一個地方招手。
程瑜瑾一見對方馬車上的標誌,臉色便冷了下來。
又是蔡國公府,她不必多想,這必然是程老夫人的安排。
翟二太太其實早就看到了宜春侯府的馬車,但她別過臉假裝沒看見,現在慶福郡主直接沖她招手,翟二太太再也避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程大太太、程二太太,真巧,在這裡遇到了。剛才人多,我都沒看到。”
慶福郡主沒想其他的,熱絡地上前與之說話。阮氏看到蔡國公府的人,眼睛也亮了,立刻跟著慶福郡主上前寒暄。
唯有程瑜瑾,還站在原地,冷淡地看著前方那夥人。
翟二太太臉上笑著,心裡卻一直很鬱悶,抬起頭一瞥正好看到程瑜瑾站在不遠處,映著滿城燈火,靜靜地注視著她。
翟二太太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隨即想起出門前婆婆交代的事,更愁了。
當她知道婆婆看中了宜春侯府的大小姐時,心裡是一萬個不願意。然而蔡國公府畢竟是婆婆和大伯兄當家,翟二太太一個弟媳婦怎麼反對得了?她只能垮著臉聽婆婆和大伯哥商量娶新婦的事。
蔡國公只是續弦,但聽他們的安排,倒比娶原配正妻還要隆重!翟二太太被氣得不輕,想到新國公夫人一過門自己就要將管家權交出去,更是氣得心肝肺都疼。翟二太太私下打聽了程大小姐的風評,許多夫人一提到她就是一陣稱讚,評語全是大方得體、上得了檯面、聰明能幹等。
翟二太太聽著,心裡就更堵得慌了。
翟二太太本來覺得,讓一個小丫頭騎在她頭上已經夠添堵了,沒想到這還沒完。
大伯兄某天從外面回來後,臉色陰沉,府裡的女眷都被嚇了一跳。婆婆連忙追問,翟延霖只是搖頭,並不說話。翟延霖是蔡國公府的天,他的臉色不對,全府都跟著惴惴不安。
之後的事情翟二太太也不清楚,只知道翟延霖和婆婆單獨說了會兒話,婆婆出來後臉色也極其複雜。再然後,婆婆便讓翟二太太出門,趁著上元節人多不惹眼,客客氣氣地將程家的婚事推掉。
上元節出門不是問題,蔡國公府本來就和程家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燈。但,退婚她可以理解,客客氣氣卻是什麼意思?
翟二太太心裡發苦,尤其是被慶福郡主熱情地拉著,聽到她滿嘴說的都是即將成為一家人的親近話,就更頭疼了。
翟二太太跟著慶福郡主看了五六個燈攤。慶福郡主滿心都是掛名女兒要攀上蔡國公府的興奮。翟二太太心裡惦記著退婚一事,哪有心思看燈呢。翟二太太心神不屬,糾結了一會兒,猛地下定決心,說道:“程大太太,我有話和你說。”
慶福郡主一臉笑意:“二太太怎麼還這樣客氣?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翟二太太幽幽地歎氣,掃了一眼跟在後面的程瑜瑾,雖然沒有明說,慶福郡主已經懂了。慶福郡主清了清嗓子,對程瑜瑾說:“大姑娘,我和翟二太太有些話要說,你先去隔壁那個攤子看看燈。”
程瑜瑾的目光靜靜地掃過慶福郡主和翟二太太。翟二太太看到她的目光,莫名屏息。好在程瑜瑾沒有多問,乖巧地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
翟二太太這才將那口氣吐出,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橫下心和慶福郡主說起了婆婆交代的事。
此時,程瑜瑾站在街對面另一個燈攤前,雖然眼睛看著燈,可表情裡沒有一點兒歡喜。
小攤主都被程瑜瑾看怕了,笑著走上前,問道:“這位小姐,您看中了哪盞燈?小的給您取下來?”
程瑜瑾哪裡是在看燈?她明白小攤主的意思,也不想站在這裡擋人家生意。她帶著杜若和連翹往前走了兩步,一旁忽地傳來一個將信將疑的聲音:“程大姑娘?”
程瑜瑾停下,側過身轉頭看去。對方發現程瑜瑾有反應,興沖沖地推開人群擠過來:“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程瑜瑾愣了許久,才回過神。
“林……編修?”
第二章 燈 會
燈火煌煌,程瑜瑾看著眼前的人,不知道這是不是天意。
林清遠其實隔著老遠就看到程瑜瑾了。她披著白色斗篷,站在一個燈攤前看燈,雖然只是背影,林清遠莫名其妙地覺得那人就是程瑜瑾。
林清遠試探地喊了一聲。今日是上元節,人群川流不息,他不確定程瑜瑾願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與自己見面。沒想到,程瑜瑾竟然真的回頭了。
林清遠立刻來了勁兒,撥開人群擠到她身邊,笑道:“剛才我還不敢確定,沒想到真是程大小姐。”
程瑜瑾一直沒有笑,也沒有動,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林清遠艱難地穿過街道,擠到她的面前來。直到最後,程瑜瑾才微微笑了笑說:“我看這裡的燈有趣,就過來瞧瞧。剛才人太多了,我沒有看到林編修,請林編修恕罪。”
林清遠聽到後連忙擺手:“你沒看到我很正常,街上這麼多人呢。程大姑娘你太客氣了,你我之間哪用得著如此。”
程瑜瑾聽到這句話,壓抑了一晚上的心情總算輕鬆一些。她心裡那根弦一放鬆,神態上也輕快起來。她這樣的變化,別人看到也跟著感到開心。
林清遠素來不拘小節,他在京城裡沒有多少親故,出來看燈純粹是湊熱鬧,現在遇到了程瑜瑾,想著難得遇到一個熟人,不妨一起去賞燈。林清遠這樣想,便說了出來:“程大姑娘,你接下來可有安排?我見前方有猜燈謎,我們不妨一起去看看?”
杜若和連翹聽到林清遠的話後臉色微微變了,京城權貴眾多,規矩也多,一個男子對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說出這樣的話,可謂十分冒失。
程瑜瑾卻不怎麼在意,林清遠並非京城人士,沒那麼多拘束。再說,林清遠本來就是一個豁達的性子,她笑了笑,並不在意他些許的言語出格:“好,有勞林編修了。”
林清遠聽到後喜出望外,自告奮勇地在前面給她帶路。程瑜瑾回頭朝後面望瞭望,慶福郡主和翟二太太站在一塊,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慶福郡主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反倒是阮氏又吃驚又高興,努力壓抑著臉上的笑意。
隔著這麼遠,程瑜瑾當然不可能聽到她們說了什麼,但看慶福郡主的表情,可見翟二太太說的事情並沒有踩到她的底線。也就是說,她們說的事情不太可能是退婚。
慶福郡主即便和程瑜瑾沒有多少感情,但畢竟是她的掛名母親,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退婚,慶福郡主一定早就爆發了,怎麼能好端端站在街上聽翟二太太說話。
不是退婚,莫非是婚禮或者聘禮上的條件讓慶福郡主不滿意?翟延霖是續娶,按禮法填房在原配面前是執妾禮,各方面必然不能越過原配,聘禮規格多半兒也要比原配低。可能翟家便是考慮到這個規矩,過來和宜春侯府談條件了吧。
程瑜瑾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看著眼前的燈火怔了一會兒,隨後自嘲地一笑。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竟然依仗起別人活著了。
天底下沒有人比她自己更上心這件事了,程元璟雖說了要幫忙,但他事務繁多,哪能方方面面都顧得上?說到底,這件事還得靠自己。
求佛、求人都不如求己,她七歲就明白的道理,怎麼現在還會犯糊塗?
林清遠往前走了一會兒,和程瑜瑾說了好多話,可半天不見有回音,一回頭才看見程瑜瑾還站在原地,正專注地盯著一個燈籠。林清遠納悶,只好又折回來:“程大姑娘,怎麼了?”
程瑜瑾從思緒中回神,意識到自己失禮了,忙低頭咳了一聲說:“沒事,我看到這個燈籠奇巧,不知不覺入神了,沒跟上林編修。”
林清遠一聽竟然是因為燈籠,立刻擺手:“沒事,程大姑娘不必向我道歉。我是帶著大姑娘去玩的,可不是讓大姑娘道歉的。只要大姑娘開心就好。”
程瑜瑾聽到這樣的話心中熨帖。林清遠是個正直坦蕩的人,有徐之羨的赤子之心,又比徐之羨有才幹。這樣的人,如果自己能嫁給他,日後一定會過得很舒坦吧?
程瑜瑾垂眸掩下心裡的想法,然後抬起頭說:“謝林編修。”
林清遠見程瑜瑾停在一盞燈前,便說:“大姑娘若是喜歡燈,前面還有好些新奇的樣式,大姑娘不妨到前面看看。”
“好。”程瑜瑾點頭道。街上人來人往,她回頭瞧了一眼,見慶福郡主幾人還在專注地說話,並沒有注意他們。
翟延霖此時也在遠遠地看著程瑜瑾。
正好這時路中間一輛馬車經過翟延霖面前,等馬車擠過去,程瑜瑾也不見了蹤影。
翟延霖皺眉,立刻朝前走了幾步,然而上元節街上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張望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她的身影。
翟延霖眉頭緊鎖,上元節街上魚龍混雜,程瑜瑾身邊只帶了兩個丫鬟,和眾人走散也太危險了。他本來想立刻朝程瑜瑾消失的方向沖去,然而才走了兩步,就想起前段日子發生的事情。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和同僚好友相聚,卻在獨自出門醒酒之際,被一個陌生面孔攔下。翟延霖見多識廣,一聽對方的聲音就知道來人是個太監。天底下只有一個地方有太監,翟延霖的醉意瞬間被嚇醒了一半,然而那位公公皮笑肉不笑、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大致意思是不要動不該動的心思,有些福氣他消受不起。
翟延霖徹底醒酒了。
翟延霖在寒風中站了許久,臉色從紅潤變成蒼白。他反反復複回想那個太監的話,這段時間自己並無出格之處,唯一不同的便是在計劃續娶。
翟延霖想到這裡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程瑜瑾竟然被“宮裡”看上了?這怎麼可能?
翟延霖哪還有什麼心思喝酒,讓跑堂的去酒桌上跟他人說了一聲,就自行回府了。翟延霖回家後的臉色極其難看,內心反復思索了許久,最後告訴母親暫且將程家的婚事放一放吧。
翟老夫人聽到是宮裡的太監來提醒翟延霖,被嚇得魂都飛了一半,哪敢放一放,直接讓翟二太太去退親。但退親他們也不敢得罪程家,只好客客氣氣,近乎是求著對方,說先前他們提到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吧。
宮裡還有皇子尚未娶妃,翟老夫人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和皇家搶人。
先前兩家正好約了上元節碰面,原本是兩家長輩想給二位新人製造機會,讓他們互相熟悉熟悉。其實說穿了,這是翟延霖的私心。然而現在他被宮裡警告,蔡國公不敢有任何想法,翟老夫人年紀一大把,不適合上街和眾人擠,就讓翟二太太出門,好聲好氣地和程家把話說清楚。
反正兩家也沒有正式定親,只要程家不說,翟家不說,便沒人知道這回事。這對程大姑娘的名聲好,對翟家的前程也好。
翟二太太苦著臉出門了,這種時候翟延霖顯然不適合見程瑜瑾了。可他到底心有不甘,遠遠跟著翟二太太的馬車,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見程瑜瑾從馬車上走下來。
她今日精心裝扮過,雖然在孝期,但她穿著一身純白色的斗篷站在燈火下,光影交錯,火樹銀花,仿佛漫天星辰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
翟延霖遠遠地看著,與那佳人恍若隔世。他縮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成拳頭,不甘心、驚訝、憤慨等念頭將他的胸膛灌得滿滿當當的。
之前在香積寺,程瑜瑾狠狠地打擊了他的自尊心,這是翟延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翟延霖被激起了佔有欲,越發想將這個女子據為己有。天底下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程瑜瑾不願意就能不嫁嗎?
那她也太小看他蔡國公府了。
翟延霖帶著私心,強行去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這段時間他春風得意,一直在想,等程瑜瑾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會是什麼表情呢?等她嫁入蔡國公府成了他的妻子,會不會放下身段來求他?
翟延霖光想想就覺得熱血沸騰。上元節的這次二人見面,也是翟延霖特意安排的。他想看看,程瑜瑾面對他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然而太監的話,毫不留情地在翟延霖的頭上澆了一盆冷水。明明是他安排的見面,最後他卻不敢露面,只能像一隻卑微可笑的老鼠,躲在人群中偷看程瑜瑾。
程瑜瑾此時是那麼的光鮮耀眼,讓人移不開視線。只不過翟延霖沒有料到,自己連見程瑜瑾的資格都沒有。
翟延霖眼睜睜地看著程瑜瑾帶著丫鬟去看燈。她在一個小攤前停了許久,什麼也沒有買。路上許多人在看她,程瑜瑾卻完全沒有注意,最後一個男子驚喜地擠到她身邊,兩人說了些話後,程瑜瑾就不見了。
翟延霖不難猜測,恐怕是這個男子領著程瑜瑾去看燈了。
他生氣、憤恨,這些情緒中又摻雜著不敢示人的嫉妒。然而最終,翟延霖只能用力折斷手裡的燈籠的燈杆,憤怒地轉身離去。
他的離去如來時一般,無人得知,無人在意。
翟二太太並不知道她的大伯哥剛才就在自己的不遠處。翟延霖內心不舒坦,翟二太太此刻也不好受。
蔡國公府先向宜春侯府提出結親的意願,結果這才過了沒多久蔡國公府又說都是誤會,請宜春侯府大人有大量,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見鬼的大人有大量,慶福郡主豈能受這種侮辱?
翟二太太心裡發苦,又不敢得罪程家,只能不斷地放低身段說好話。慶福郡主被翟家這一出給弄蒙了,他們主動說要退婚,按說兩家應該此後成了仇家啊!可翟家人的態度十分客氣,甚至說得上百般討好;可說繼續交好吧,翟二太太又一口一個不敢高攀,仿佛表態遲了會有禍事。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慶福郡主和翟二太太相互扯皮,她們都沒有注意到程瑜瑾不見了。
程瑜瑾跟著林清遠去猜燈謎。林清遠畢竟是書香世家、狀元出身,一路上引經據典,把程瑜瑾聽得也慢慢內心放鬆下來,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一個燈攤前圍了許多人。他們近前去看,發現這個攤子的燈又大又漂亮,明顯造價不菲。攤子前面還掛著一根線,上面綴滿了花燈。每個燈上都有燈謎,猜中了便可將燈拿走。攤主這麼大陣仗,自然不會賠錢,每個燈謎都非常難。若是有人猜不出來,可以直接去攤子上買燈。
程瑜瑾對民間的經營智慧歎為觀止,她本來就想“眼不見心不煩”,離慶福郡主那些人遠點兒,現在看到這麼多燈謎更來了興致,一個個仔細地研究起來。
程瑜瑾一邊看,一邊和林清遠交流,兩人說得極其開心。她越來越放鬆,林清遠給她講了個典故,惹得她撲哧一聲笑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劉義站在僻靜處,覺得今天夜裡的風越來越冷。他默默搓了搓胳膊,在眾人求助的目光中,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小心問道:“殿下,陛下那裡還等著呢,您看……”
程元璟負手站著,隔著一條河,沉默地看著對岸的情景。
河對岸搭了一個很大的棚子,棚子前圍了許多人在猜燈謎。劉義真是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自己為什麼要嘴欠,指著燈棚讓太子殿下看熱鬧。
現在好了,自己要成熱鬧了,劉義此刻覺得自己的人頭不保。今日是上元節,皇上與民同樂,親自登燈樓鼓舞民心。當然了,皇上所謂的與民同樂只是幌子,實際上是想趁今日人多作掩護,悄悄見程元璟。
程元璟和劉義一行人便是去見皇上。不巧的是他們正好看到一些不該看的,而這些亂子正是劉義造成的。
劉義悔得腸子都青了,蒼天可鑒啊!他當初真的只是想討主子歡心,想讓主子看看“民間百姓安居樂業”,彰顯主子治國有方嘛。誰知道程家大姑娘也在那個燈棚下猜燈謎。
程元璟看了一會兒後漸漸穩住情緒,決定先見皇上,再解決程瑜瑾的事情。他回過身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冷得嚇人。劉義幾人心提得更高,都低著頭假裝自己是啞巴,無聲地跟在主子身後。
他們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身後有喧嘩聲。劉義本來沒放在心上,上元節這麼多人,每年都會發生意外。可喧嘩聲越來越大,漸漸成驚恐之勢。
程元璟回頭,發現聲音的來源正是程瑜瑾所在的位置。他臉色一沉,立刻朝那個方向奔去。
雖然眼前的燈籠做得惟妙惟肖、璀璨亮麗,但程瑜瑾總是不能集中注意力。猜燈謎誠然熱鬧,耳邊全是眾人的說笑聲,可程瑜瑾總覺得這些熱鬧與自己無關。
旁邊的一對夫妻帶著兒女來看燈,見程瑜瑾在燈前站了許久,笑道:“這位姑娘,這個燈謎有些難吧?我們剛剛也猜了好幾個,都不對。”
他們以為程瑜瑾剛才一直在想燈謎,語氣帶著善意的調侃。程瑜瑾對他們點頭笑笑,並沒有多說。
林清遠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問道:“程大姑娘,怎麼了?”
“沒事。”程瑜瑾搖搖頭。這個地方安全又熱鬧,連翹和杜若難得出門,此刻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四周的熱鬧,她們伺候自己一年了,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程瑜瑾有心給她們放假,便沒有喊她們,自己悄悄地往河邊走去。
這個燈棚搭在河邊,此時河面上的冰還沒有融化,倒不怕有人因為擁擠而落水。每個攤位的面積都是規定好的,小攤主想多擺燈,乾脆將攤子從河岸延伸到冰面上,偷偷擴大了攤位面積。
不光這個攤主這樣想,其他人也都是如此。放眼望去,冰面上宛如一條銀帶在城中蜿蜒,兩側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花燈,猶如九天星火落入人間,美不勝收。
攤主要做生意,所以漂亮的花燈都掛在中央,那裡圍的人也最多,到了冰面上,便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燈籠,人數也逐漸減少。程瑜瑾走到河邊,身邊清靜了許多,也悄悄松了口氣。
心裡壓著事逛街,即便看到好東西,也總是漫不經心。程瑜瑾就是如此,只是覺得在陪人逛街,自己並沒有參與其中。
她盯著冰面上倒映的火光略略出神。相比之下,夏天那次她出府去看程老侯爺留給她的店鋪,一路走一路逛,倒比現在投入得多。可能視察自己的東西在心態上就是不一樣的,也可能是因為人不一樣。
程瑜瑾想到這裡突然覺得煩躁,深吸一口氣,想讓冰冷的空氣激一激自己的腦子。然而一抬頭,她突然發現一個小孩提著一盞老虎燈,跑向河中心去玩。
他家的大人可能是一時沒看住,或者覺得河水已經凍結實了不會有事,便讓孩子一個人在冰面上跑。可這個孩子漸漸跑到了河中央,那裡遠離河岸,河中央上的冰並沒有河岸厚。今年冬天京城沒下幾場雪,而過年這幾天天氣還變暖了。
程瑜瑾倏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而這時隱約看到冰層出現了一條細細的裂紋。
程瑜瑾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喊人。然而周圍聲音太嘈雜,眾人都圍著花燈猜燈謎,哪裡能聽到她的聲音?而那個孩子毫無危機意識,還在往河中間跑。
這個時節人掉入水裡,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程瑜瑾精於算計,幹什麼都要算三步,但關鍵時刻做決定也非常快。眨眼間程瑜瑾已經拿定了主意,立刻踩在冰面上,飛快地朝河中心跑去,同時試圖提醒那個小孩——那裡危險,不要往遠走了,快回來。
然而河岸上的人沒聽到程瑜瑾的話,河中心的小孩更是沒聽到。程瑜瑾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又往前跑了幾步,然後在冰面上蹦蹦跳跳。這場景看得程瑜瑾心驚肉跳,連忙又喊:“不要動!”
這時候兩邊的行人已經發現情況異常,他們看到一個穿著白色斗篷、衣著打扮十分貴氣的女子在冰上跑,緊接著就有人發現了河面上的不對勁。
“哎呀,河中心的冰沒有凍住,要碎了!”
停下來對河面指指點點的人越來越多,那個小孩也終於意識到不對了。他低頭看到冰面上細碎的裂紋,被嚇得不輕,頓時哭著往回跑。
即便是小孩,全力踩在冰層上的衝擊力也不小,更別說驚慌失措之下,他的動作跌跌撞撞。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眾人面前裂開……
程瑜瑾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她剛才跑下來是一時情急,要知道冬天救落水的人和夏天完全不同,救援的人最好不要下來,而要找長竹竿救人。要不然救援的人踩碎更多的冰面,很可能導致兩個人都出事。
但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後退的法子。若是原路返回,被她踩過一次的冰面誰知道會不會碎得更快。最重要的是,眾目睽睽之下她若是後退,圍觀的人才不管她是不是為了更好地找辦法救援呢,他們只會覺得這人貪生怕死。
正在這時,她的耳邊隱約傳來哢嚓聲,脆弱的冰層在小孩的用力踩踏之下,碎了。小孩瞬間掉入冰窟窿,被冰冷的河水凍得狠狠一激靈。
程瑜瑾心一橫,幾乎在小孩落水的一刹那也跳進了水裡。冬日的河水溫度極低,身體沒入冰水中的那一瞬間,程瑜瑾渾身一顫,頃刻間身體失去了控制……稍微緩解過來後,她試圖去拉那個小孩,發現自己的披風吸水後阻力太大,便哆嗦著將帶子解開,奮力朝小孩的方向遊過去。
幸好此時裂開的冰窟窿還不算大,小孩被冰水激得幾乎失去了掙扎能力。程瑜瑾將他拉住,轉身想找結實的冰面上岸,然而河中心的冰面都是薄冰,她遲遲沒有找到能承載兩個人重量的地方,更何況還要拖著一個孩子,此時她的體力正在迅速下降。
程瑜瑾立刻意識到,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一旦她體力不支,無法浮在水面上,那他們兩人就都完了。加之河面上都是冰,如果她在冰面下漂遠了找不到出口,就會死在裡面。上面的人隔著一層冰,即使想救她,恐怕也無計可施。
程瑜瑾只好嘗試著讓孩子先爬上冰面,小孩比她輕,冰面能承受住他的重量。程瑜瑾找到一塊不太透明的冰面,讓孩子兩臂撐在冰面上,努力托舉著讓他往上爬。
然而僅僅是兩人的這一番動作,這塊冰已經露出了細小的裂紋。這時候河邊的人全被這個變故吸引過來,連杜若和連翹都發現了,她們想沖下去救程瑜瑾,卻被林清遠拉住了。林清遠祖籍濟南,他見過冬天落水的悲劇,知道該如何救人,所以拉著兩個丫鬟不讓她們去,接著從攤子上取下一根長竹竿,指揮眾人去用竹竿拽河中心的兩個人。
小孩的家人也趕過來了。孩子的母親看到眼前的景象,被嚇得腿一軟,幾乎跪在了冰面上。眾人連忙學林清遠的樣子,從燈攤上取下長竹竿,拉住小孩讓他往回爬。等他爬到結實的地方,大人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將孩子抱起來。
相比之下,程瑜瑾這裡的情況就危險多了。剛才那個小孩是程瑜瑾耗費了大部分體力推到冰面上的。她自己體力嚴重流失,此時她的手腳僵硬,人也開始失去知覺。
杜若幾人奮力想伸長竹竿去救程瑜瑾,甚至冒險站到了冰上。但程瑜瑾無論如何都遊不過去。林清遠見勢不對說:“她剛才耗費了太多力氣,現在已經沒勁兒了。你們幫我拿著外衣,我下水去救她。”
林清遠解下外衣,頓時被凍得一哆嗦。鑒於林家的書童強烈反對,林清遠遲疑了一瞬間。就這一瞬的工夫,另一邊的河岸突然傳來有人入水的聲音,似乎有人喊著什麼,緊接著響起撲通、撲通……好幾聲跳水聲。
林清遠愕然回頭,隔著影影綽綽的燈火,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是程元璟的侍從,似乎叫劉義,林清遠這段時間出入程家,對劉義這人很熟悉。只不過此刻劉義像熱鍋上的螞蟻,又急又怕。
杜若和連翹兩個丫鬟不顧形象地尖叫,就差跳起來了:“是九爺!姑娘得救了!”
她們兩人喊著,然後急匆匆地往河對岸跑。這邊的人也伸長脖子,對剛才的意外指指點點。林家書童還緊緊地攥著林清遠的胳膊,見林清遠一動不動地盯著河中心,生怕少爺還想跳下去,連忙道:“少爺,冬天下水太危險了,你水性一般,不能冒險啊!”
林清遠面上卻浮現出一抹苦笑,神情黯淡地說:“不用了。”
“少爺?”
“這就是區別吧。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下水,而他在看到大姑娘的那一瞬間,就會跳下去救她。”
“少爺,你說什麼?”
林清遠搖搖頭,從書童手裡拿過外衣,不再說話了。
程瑜瑾漸漸覺得世界離她遠去,岸上的燈光似乎在眼前成了虛影。她不知道是不是體溫太低出現了幻覺,竟然看到了程元璟。
程瑜瑾自己都覺得荒唐,幻想神仙來救她都好,為什麼會想到程元璟呢?然而下一秒,她的胳膊被一個人握住,隨即整個人被一股力道牢牢抓住,她仿佛終於從虛空踩到了實地。
對方的手冷得厲害,可和程瑜瑾相比,還是如熱源一般。這股子熱量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的體內。
程瑜瑾盯了對方好半晌,不確定這是自己在極寒中出現的幻覺還是真的:“九叔?”
“別說話,保持體力。”程元璟跳下水後,另外幾個侍衛也立刻跟著他跳下水。此刻碎冰已經被清理出一條道,盡頭是一塊足夠結實的大冰坨。冰面上早有人接應,劉義看到程元璟沒事明顯松了口氣,一副自己腦袋重新長回來的表情。然而程元璟沒有先上來,而是將程瑜瑾托舉到安全的地方,自己才跟著躍出水面。
程瑜瑾感到冰水從自己身上淌下,同時寒風吹在身上……她這才意識到,真的是程元璟來了,自己脫險了。
杜若和連翹跪在冰面上,一見到程瑜瑾上來連忙拉住她。二人一直哭,連話都不會說了。杜若還忙著找披風呢,這時候一件黑色大氅從天而降,厚重又溫暖,將程瑜瑾包得嚴嚴實實。
杜若愣了一下,動作不由得一頓。這時候程元璟說:“還不快替她找湯婆子!她受了寒再吹風,撐不到回去就病了。”
杜若飛快地抬頭看了程元璟一眼,什麼也不敢說,照著他說的去做了。程瑜瑾現在腦子還不清楚,但身上猶帶著熱意的衣服給了她極強的安全感,接著手裡不知道被什麼人塞了個湯婆子……這時程瑜瑾終於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這塊地方在程元璟過來時就被圈起來了,看熱鬧的人都被遠遠地趕開了。他們只看到最先下水救人的公子帶著一個人上來,緊接著眾人的視線就被人牆擋住,什麼都看不到了。
冬天的衣服本來就厚,程瑜瑾被包裹住,身上的衣服沾了水雖然貼在身上,但並沒有走光。再加上有程元璟在,她連落水的狼狽之態都沒有被人看到。
她本來在想宜春侯府的馬車停得有點兒遠,若是這樣回去該如何向慶福郡主解釋。她還沒想明白呢,身體突然失重,連著寬大的大氅被程元璟整個打橫抱了起來。
程瑜瑾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叫程元璟:“九叔?”
程瑜瑾落了水,還在冰水裡凍了好半天,此刻聲若蚊蠅,混在嘈雜的背景中,顯得虛弱極了。可程元璟聽到了。他聲音低沉,吐字清晰又鎮定:“堅持一會兒,劉義已經叫了郎中,熱水和薑茶都已經備好了。”
後顧之憂都解決了,程瑜瑾的精神頓時有些支撐不住,昏昏欲睡。程瑜瑾許久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嗓音沙啞地問道:“我們去哪兒?”
“正陽門和崇文門都堵住了,回宜春侯府太慢,我帶你去另一處宅院。”程元璟以為程瑜瑾害怕,於是替她緊了緊她身上的披風,說,“不用怕,這處宅院沒有外人,不會影響你的聲譽。”
沒有外人?
程瑜瑾頓時明白了,這宅院可能是程元璟名下的私宅。而且很明顯,他置辦的私宅遠不止一處,這只是最近的一處罷了。
程瑜瑾精神不濟,頭也有點兒疼。她此時有點犯迷糊。
街道兩邊燈火交錯,喧鬧聲似乎離自己很遙遠,模糊的光影映在眼中,給程瑜瑾一種真實和虛幻交錯的混亂感,唯有身邊人的呼吸是那麼的真實。
程瑜瑾停了很久,問道:“為什麼?”
對方聽見她的這句話,身形似乎停頓了一瞬間,隨後抱著她的手緊了緊:“瑜瑾,你向來聰明,你說為什麼?”
程瑜瑾昏昏沉沉的,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靠在他身上合上了眼……臨睡前,她迷迷糊糊地說著什麼,聲音有氣無力,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做不到,所以從來不相信,別人會為我做到。”
等程瑜瑾醒來時,只見帷幔四垂……頭頂的帳子花紋是精緻的蝶穿牡丹,身下的錦被柔軟且溫暖。程瑜瑾動了下,丫鬟聽到動靜,輕輕撩開床帳:“姑娘,你醒了?”
來人是杜若。見到熟悉的面孔,程瑜瑾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想支著胳膊起身。杜若連忙上前扶住她。
“什麼時候了?”
“未時三刻。”
竟然過了這麼久,她這一覺睡得真久,都到第二天下午了。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程瑜瑾感到喉嚨疼,四肢無力,腦子也昏昏沉沉的。看來,她這次落水,要病一段時間了。
程瑜瑾在杜若的攙扶下坐好,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換了。
杜若察覺到程瑜瑾的視線說:“姑娘不必擔心,是奴婢和連翹給您換的。姑娘回來時已經暈過去了,九爺將您安置好,就讓奴婢二人給您擦身、換衣服,吩咐完之後他就走了。之後太醫也來了,替您把了脈,留下了驅寒的方子。現在連翹正在廚房盯著藥爐呢。”
杜若細細地將程瑜瑾昏迷後的事一一道出,給程瑜瑾在腰後墊了個軟枕,然後歎道:“奴婢本來還在驚訝太醫怎麼來得這樣及時?後來才知道太醫一早就在前院等著了,等奴婢二人給姑娘更衣之後,他才進來請脈。九爺真是能人,人還沒回來,院子裡的一切就已經安排好了。不然光等著燒熱水、烘地龍,就得耽誤一會兒,姑娘當時身上還穿著濕衣服,哪裡耽擱得起。”
經杜若這樣一說,程瑜瑾才發現屋裡暖烘烘的,目之所及並沒有炭盆,原來是燒了地龍。程家貴為侯府,也唯有程老夫人的院子裡鋪了地龍,即便是慶福郡主冬日取暖也要燒炭盆。程瑜瑾先前還感歎當老夫人真好,光取暖這一項就不知道比別人舒服多少,沒想到這麼快自己便有了程老夫人的待遇。
果然,太子的私宅就是不一樣,即使只是私宅之一,亦是奢靡不已。
程瑜瑾活動了一下手腕,舒舒服服地靠在軟枕上。屋子裡溫暖如春,身上的衣物也清爽乾燥,雖然腦子還昏沉沉的,但比昨天好多了。程瑜瑾打量著這間屋子,能看得出來這裡久無人住,一應物事嶄新但沒有人氣。
程瑜瑾打量之後,收回視線,問杜若:“外面怎麼樣了?侯府知道我的消息了嗎?母親和二嬸呢?”
杜若輕輕搖頭,低聲道:“奴婢不知。奴婢跟著姑娘進來後就一直守在姑娘身邊。衣物、熱水都是外面的人送來的,奴婢二人並不曾到外邊去。”
程瑜瑾又動了動,感覺自己身上有力氣了,說道:“先扶我起來換衣服吧,總穿著中衣像什麼樣子。”
杜若應了一聲,體貼地扶起程瑜瑾:“姑娘睡覺時,外面送來了衣物,一共有五六套呢,姑娘可以慢慢挑。”
程元璟名下私產裡的用具雖齊全,可絕不會準備女子衣物。中衣還好說,取一套全新的勉強能湊合,但外衣就不行了。
程瑜瑾想到這裡才發現不太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發現袖口有些長,肩膀處也寬鬆得不像樣子。
“姑娘您在看什麼?”見程瑜瑾低頭看衣袖,杜若問了一句,隨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也沒聲了。
程元璟名下的私宅裡,管事想來都會給程元璟準備幾套衣服……她身上穿的明顯是男子的中衣,這樣說來,這應該是程元璟的吧。
即便是全新沒穿過的中衣,也讓程瑜瑾和杜若兩人都鬧了個大紅臉。
程瑜瑾咳嗽了一聲,努力維持自己從容淡定的大小姐形象說:“先更衣吧。”
謝天謝地!程元璟沒打算讓她一直穿他的衣服將就,屏風後整整齊齊地放著幾套女人衣服,從中衣、鞋襪再到罩衣,各種款式,足有五六套。程瑜瑾心想當太子真好,連應急買衣服,都買這麼多。
既然程元璟準備好了,程瑜瑾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準備換上。但當她發現衣服裡面有小衣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杜若羞紅了臉,低聲說:“姑娘,您看這是雲衣坊的衣服。雲衣坊專門做女子成衣,這些應該是老闆娘給您挑的。”
“嗯,應該是。”程瑜瑾佯裝淡定地點頭。
這是老闆娘挑的,沒有其他人插手。
程瑜瑾換好衣服,連翹也端著藥回來了。她見內室沒人,嚇了一跳,等見到程瑜瑾和杜若從屏風後走出來,才松了口氣,驚喜地道:“姑娘,您醒了!”
程瑜瑾點頭,坐到榻上,見桌上已經擺了幾碟子酸梅甜點。程瑜瑾挑眉,連翹很有眼力見兒地接話:“這是劉義總管送過來的,說九爺擔心姑娘剛醒沒胃口,特意送來些開胃的東西,給姑娘提提嘴裡的味兒。”
程瑜瑾都要感歎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瞧瞧人家大內太監,果然伺候人的事還是這些人專業。程瑜瑾不太相信這是程元璟吩咐的,多半兒是劉義準備的,最後把功勞安在了自己的主子身上。
藥剛剛出爐,還冒著熱氣,程瑜瑾讓連翹將藥放在一邊,問道:“九叔呢?”
她的嗓音低沉喑啞。程瑜瑾說多了還是嗓子疼,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才舒服些。
該來的總會來,逃避並不是程瑜瑾的作風。
杜若和連翹對視一眼說:“九爺在前院。”
“昨夜多虧九叔救我,合該當面向九叔道謝。再說,我借住在九叔的私宅裡,現在醒了,總該和主人說一聲。你們去前面請九叔,就說我有話和九叔說。”
此刻前院裡,劉義也在和程元璟說這件事:“太子殿下,陳太醫說程大小姐病情已經無礙,再吃兩服藥祛祛寒就會醒了。陛下昨日沒等到您,只能先行回宮,剛剛……陛下還派人來問殿下因何沒去。”
程元璟昨天在燈會上救了程瑜瑾,之後直接回了最近的宅子,因一直擔心程瑜瑾,換好家居衣服後就立刻去程瑜瑾的身邊守著,直到快天亮時她的燒退下來才回去休息。沒睡多久,他又起來處理皇宮裡的事。
程瑜瑾受寒昏迷,程元璟也泡了冷水,劉義等人擔心他的身體,也忙著準備驅寒湯藥,這樣一來,皇上那裡自然是去不成了。
劉義歎氣,皇上差人來問了好幾次,眼看太子殿下沒心思關注其他的,劉義只能挑好聽的話告訴皇上。
這恐怕是皇上第一次被人放鴿子吧!估計也是唯一一次,他沒見著程元璟,生不生氣暫且不論,程元璟到底被什麼事絆住了,皇上還是要知道的。
劉義斟酌之後,委婉地轉述給程元璟,結果他的主子眼皮都沒抬,淡淡地應了一句:“嗯。”
劉義頭疼,只好再一次委婉地提醒:“殿下,聖上沒見著您不放心,原定的只在十五這天出宮看燈,剛剛又延長了一天。聖上很關心您昨夜為什麼沒有去。”
皇上在上元節這天出宮與民同樂,其實所謂的出宮也是在皇家自己搭的塔樓裡,與行宮無異。只不過規矩比宮內少了許多,門禁亦容易操控,所以皇上才能脫身,悄悄和程元璟會面。只可惜昨天程元璟沒去,皇上沒辦法,只好再“與民同樂”一天。
“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先不說皇上的這個臨時決定給下面的人帶來了多少麻煩,程元璟聽到後也是若有所思。
劉義低著頭,不敢打攪主子思考。過了一會兒,程元璟放下筆,蓋上自己的私印說:“我知道了,此事我自會去說。”
劉義明白這是不讓他多說的意思。劉義不知不覺出了一頭汗,幸好,他時常跟在太子身邊,多少能揣摩出太子的心意。陛下派人來問時,他只說殿下受寒,並沒有提及程大姑娘。現在看來,他竟無意間撿回一條命。
劉義心情複雜,看到桌子上已經快涼的藥,小心提醒:“殿下,您該喝藥了。”
程瑜瑾昨天回來後直接病倒了,程元璟倒還好,然而伺候他的太監們誠惶誠恐,生怕主子有一點兒不好。程元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得小心腦袋了。
所以,程元璟這裡太醫也留了驅寒藥,可程元璟覺得自己身體沒有大礙,懶得喝。劉義費盡心思,變著法兒提醒程元璟喝藥。
果然,程元璟聽了這話一副不在意的模樣,絲毫沒有喝藥的打算。劉義十分頭疼,還想再勸,忽然耳朵一動,聽見外面有聲音。程元璟也聽到了院外的說話聲,沉聲問道:“何人?”
侍衛站在門外,恭聲回道:“稟主子,是程大小姐的丫鬟。”
劉義發現程元璟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柔和了下來,也跟著松了口氣說:“讓她進來。”
杜若低著頭進來了,根本不敢抬頭看上面的人,規規矩矩地行完禮後說:“稟九爺,姑娘醒了,想當面向您道謝。不知九爺方不方便?”
其實太子殿下是不太方便的,劉義默默地想著,皇上還等著呢,太子殿下也有一堆事情要處理,要是現在出去這些事情又要往後推……可劉義知道,程大小姐有事,太子殿下一定是有空的。
果然,聽到程瑜瑾醒了,程元璟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大步朝外走去:“她醒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有立刻來稟報?”
程瑜瑾靠在榻上攪著碗紅豆銀耳羹,嘴裡還含著一粒梅子。她才嘗了兩粒,程元璟就來了。
程瑜瑾放下碗碟,站起來鄭重地朝著來人行禮:“九叔。”
程元璟看到她已經下地,眉梢輕皺。他抬手示意程瑜瑾不用麻煩,程瑜瑾微微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規規矩矩地行了全套禮節。
“謝九叔救命之恩。”
程元璟垂眸掃了一眼落空的手,定定地看著程瑜瑾沒有說話。程瑜瑾也不急,依然維持著最端正的禮儀姿勢,恭敬地等著。
程瑜瑾不負虛名,大病未愈,維持行禮的動作這麼久,身體晃都沒晃。程元璟到底不忍心讓她受累,她的病還沒好,她自己不在意,程元璟卻非常在意。
“起來吧。”
“是。”程元璟率先坐下,程瑜瑾應了一聲,這才不緊不慢地直起身。她此時對程元璟的態度,和在程家時完全不同。
或者說,這才是他們之間正常的距離。
下人們見勢頭不對,早就退出去了。屋門一關,屋內只剩下程瑜瑾和程元璟兩個人。
程元璟見程瑜瑾微微垂首,規矩地盯著地面,對自己溫順又恭敬。程元璟不覺來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臣女的本分。”程瑜瑾垂下睫毛,掩去眸中的複雜神色,低聲道,“太子殿下。”
屋中安靜了好一會兒,程元璟才說:“你決意如此?”
程瑜瑾低著頭,說道:“殿下誤會了,並非臣女有意如此,而是恢復了本來該有的禮儀罷了。臣女先前無狀,仗著殿下住在程家,暫時需要程家的掩護,便當真像對待親叔叔一樣叨擾殿下,委實是臣女的過失。殿下乃天皇貴胄,臣女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身份,便理當以君臣之禮對待殿下,更何況昨日幸得殿下搭救。殿下既是儲君,又是臣女的救命恩人,臣女自然要畢恭畢敬。”
畢恭畢敬?程元璟笑了一下,而眼中寒芒畢露:“哦?那你先前在程家,為什麼不想著對我敬而遠之,反而如今才意識到?”
程瑜瑾心裡歎氣,果然程元璟的勢並不是那麼好借的。與虎謀皮,皮還沒謀到,她就沒法脫身了。
程瑜瑾壓根兒沒想過程元璟會動這方面的心思,故而她一心想著在未來君王面前刷好感,替自己謀取福利,最後挑一個得太子賞識、日後前程無量的潛力股男人嫁了,實現人生夢想。
但昨日程元璟跳下水救她,無疑在程瑜瑾的腦門上狠狠拍了一板磚,讓她有點兒找不著北。其實他們之前有許多界限模糊的親昵舉動,放在普通男女身上有些太近了,但那一聲“九叔”實在太有迷惑性,程瑜瑾叫久了也漸漸被蒙蔽,覺得親人之間親昵一些很正常。
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叔侄關係。如果兩人誰都不提,等程元璟離開後,那些事情誰都不會知道。可誰知道程元璟並不打算到此為止,竟當著她的面捅破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程瑜瑾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嚴峻事實:她在太子殿下面前刷好感,刷過頭了。
程瑜瑾是真的沒想到,太子殿下會看上自己。她潛意識裡已經把這種可能性排除了,挑夫婿時壓根兒沒把他放在備選項裡,所以自然而然地覺得他也是如此。
畢竟程瑜瑾之於他,和先前的寒門學子鄒誠之于程瑜瑾並無差別。
他們倆都是個人能力出色,然而背後的家庭處處在拖後腿。考慮到程元璟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宜春侯府拖後腿的程度比鄒家還嚴重。
程瑜瑾很欽佩鄒誠,對他們一家人相互扶持的感情也覺得感動,但絕對不會嫁給鄒誠,給鄒誠當跨越階級的高門妻。她完全可以在同階層中挑一個家庭背景好、個人能力稍遜色的人,比如徐之羨,甚至拼一把選擇家庭背景和個人能力都好的林清遠。
她腦子到底有多大坑才會嫁給鄒誠。
她和程元璟之間同樣面臨如此情形。
如果說平民和士林隔著一道坎,普通官宦家族和公侯門第又隔著一道坎,那公侯門第和皇室就是地和天的距離。
公侯世家的權力與財富都是世襲的,他們的子孫不需要科考,不需要自己博出路,起點就比參加科舉的寒門學子高太多了。然而這些公侯子孫在皇親貴胄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區別在於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記,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記這一類。京城裡公侯遍地都是,一個小小的、毫無建樹的侯府,算得了什麼。
至於太子的顯貴身份還要遠超諸多王爺,他從來都不是程瑜瑾能接觸的階層。朝中形勢日漸複雜,而程老夫人連奪嫡之爭都不操心,由此可見程家在京中的地位。
被上位者注意到的家族才會擔心到底站哪隊,程家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程元璟雖然缺席了明面上的皇家之爭十多年,但太子之位至今還在他手裡,可見皇上分明屬意於他。等程元璟恢復了身份,有的是高官名門願意向他示好。他分明可以輕鬆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樣樣不差的高門之女。有強勢的妻族助力,對他抗衡楊家有多大好處,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麼呢?她只有名不副實的出身、光鮮好聽實際卻沒什麼用處的名聲,以及一張漂亮的臉。
程瑜瑾處處以利益至上,不困於情,所以也一向這樣忖度別人。程元璟的理智遠勝於她,只不過他從不表現出來罷了,這樣的人程瑜瑾不信他會放棄現成的聯姻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舉動就漸漸指向另一個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鄒誠和程瑜瑾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娶三妻四妾。如果可以,她也想選林清遠為正室,再養一個鄒誠。
程瑜瑾的喉嚨漸漸發幹,她昨天在冰水裡待了許久,現在那種熟悉的冰冷的無力感又回來了。
程瑜瑾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正常:“九叔,您出身尊貴,天縱之才,可能一輩子都不需要懂得生存艱難。有些事對您來說是一時新鮮,可對我來說,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後半輩子的指望。”
或許是太子殿下看她長得好看,一時興起想把她養在身邊。這對程元璟來說是一時興起,可對程瑜瑾來說就是一輩子。
正妻和妾所隔的豈止是鴻溝?哪怕皇家的妾,也是妾。
程元璟目光深沉地看著她,不錯過她臉上一丁點兒的神色變化。她又叫他九叔,這是在變相對自己示弱呢。可這樣的示弱,程元璟聽起來卻刺耳極了。
“一時新鮮?”程元璟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程瑜瑾低著頭,似乎在想如何回話。程元璟坐著,而她垂頭站著,露出一截細長白皙的脖頸。
程元璟的目光先是落到那截脖頸上,然後慢慢上移,在她臉上流連……程瑜瑾當真有一副極好的容顏,明眸皓齒,亭亭玉立。她靜靜地站著不說話時,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讓人驚歎,更讓人想擁有。
程元璟想起她剛才的話,笑了笑:“既然你想劃清界限,那我問你,何為事君之禮?何報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被嚇了一跳,眼睛睜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雖然她努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但眉心還是略微皺起暴露了情緒。這樣的話太過強勢,程元璟以前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顯露過,程瑜瑾便下意識地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
程瑜瑾從來沒想過,程元璟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強權相逼,挾恩求報。
程瑜瑾頓時說不出話來。她可以壯著膽子和他講道理,但這一招說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翟延霖都可以逼她就範,更何況是程元璟呢。
程元璟看到她臉色都變了,伸出手道:“過來。”
程瑜瑾遲疑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性,一直伸手等著。
他有耐心,卻也不容拒絕。
程瑜瑾沒辦法,無聲地歎了口氣,上前兩步,試探著將手放在程元璟的手心裡。
她的手指剛剛接觸到他的掌心,便被對方的大掌一把包住。隨後一股大力傳來,程瑜瑾被拉到了坐榻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這座椅本來是可以容納一個人的,現在多了一個人,驟然空間逼仄,程瑜瑾幾乎是貼著程元璟坐下的。她全身僵硬,程元璟卻仿佛沒感覺到一般,先試了試她額頭上的溫度,又翻過她的手腕給她摸了一會兒脈說:“好多了,多養些日子就行了。”
程瑜瑾動都不敢動,但也不敢不說話。若是她一直乖巧地任人施為,誰知道一會兒會發生什麼?程瑜瑾眼神飄忽,然後問道:“殿下竟然會把脈?”
“久病成醫,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見多了慢慢就會了。”
這個話題涉及宮廷鬥爭,程瑜瑾不敢隨便接,頓了一會兒,保守地選擇拍馬屁:“殿下果真聰慧。殿下如今文武雙全,實在看不出來幼時身體不好。”
想來類似的話他經常聽,程元璟沒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會兒,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歎了口氣,好好和他說話:“是。殿下剛才那樣說,我沒法不怕。”
程元璟不置可否,把完脈後並沒有放開程瑜瑾的手,而是繼續將它握在自己掌中慢慢地把玩著。程瑜瑾想抽出來卻不敢,只能僵硬地待著。他撥弄著程瑜瑾的每一根手指,忽然說:“你昨天見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起這個,如實回道:“是!昨日我和母親、二嬸出門看燈,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話單獨和母親說,母親便讓我隨意看看兩邊的燈攤。後來……後面的事,殿下就知道了。”
“原來你沒聽到她們說了什麼。”程元璟了然地道,“怪不得!”
“什麼?”程瑜瑾不懂他什麼意思,疑惑地看向程元璟。
程瑜瑾就坐在他的臂彎內,那雙眼睛程元璟近了看,越發覺得長得漂亮。他看了一會兒,突然特別想對其做一些更親昵的舉動,只是鑒於他們如今還未成婚,甚至都沒訂婚,這些舉動太過越界了。
程元璟接受儲君教育十多年,終究忍住了自己對她的不軌之心。何況這也是出於對程瑜瑾的尊重。
程瑜瑾只覺得程元璟看自己的眼神讓她心生警惕,然後他移開了視線說:“翟家去見慶福郡主不是去談判的,而是去道歉的。”
程瑜瑾皺眉,下意識回道:“怎麼可能?如果他們想退婚,態度怎麼會……”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程元璟像是早就料到了,含笑看著她:“所以,我說他們是去道歉的。”
這個道歉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退婚對不起女方而道歉,程瑜瑾已經見識過了,比如霍家毫無誠意的道歉;二是因為惹了不該惹的人,害怕對方日後算帳,忙不迭地上前道歉。
蔡國公府是不可能怕程家的,翟家這樣做只能是因為程元璟。
她和翟延霖的婚事只是口頭約定,知道的人不多。翟家客客氣氣地退了婚,程瑜瑾名聲上沒有損失,還得到了蔡國公府一堆賠罪禮,簡直是最理想的情況。程瑜瑾先前最好的打算也不及此。
程元璟之前說她不用擔心,他會替她解決,竟然是真的。
程瑜瑾說不出話來,自己信息閉塞,昨夜不知道翟二太太到底說了什麼,所以鋌而走險,冒死賭林清遠的人品。如果林清遠跳下水來救她,她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嫁給林清遠;如果林清遠不下來救她……那她看清楚林清遠這個人,免得自己下半輩子遇人不淑,也不虧。
如果再晚一天,程瑜瑾得知來自翟家的危機已經解除,就絕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但她當時不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那一瞬間必須做出決定。
程瑜瑾良久沒說話,最後長長歎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落子無悔,沒什麼好說的。”
程元璟輕笑了一聲,將她的食指從上到下捏了一遍,聲音不疾不徐:“你不信我。”
“因為你不信任我,才會大冬天跳入河水裡,逼人來救你。但凡你對我有一絲信任,都不會如此。”他接著說道。
程瑜瑾沉默不語。她當初救人是真的,但後面看到冰面裂開,也生出些其他的主意。她跳入水中,一半是為了救人,一半是順勢而為。
她騙過了所有人,就連跟她最久的杜若也認為她當時是急於救人,沒辦法才跳下去的。其實要不是當時林清遠在那裡,程瑜瑾扭頭退回岸上也沒什麼,名聲重要,但她的命更重要,侯府有的是身強力壯、經驗豐富的護院小廝,她何必自己去冒險?
但程元璟一眼就看出來了。或許他當初跳下來救她時,就已經明白她想做什麼了。
程瑜瑾歎氣,問道:“您既然已經知道,當初何必還下來救我?冬日的河水到底不是鬧著玩的。”
“我不去救你,又該怎麼辦?我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力氣用盡,還是看著另一個男人去救你?”程元璟的語調不疾不徐,明明語氣並不強硬,但程瑜瑾聽起來卻說不出的嚇人,“你為了一個男子,竟然不顧自己的性命。你就那麼喜歡他嗎?為了嫁給他,連命都不要了?”
程元璟生氣了。這次不同於之前刻意板著臉嚇她,他是真生氣了。
他越生氣,表現得就越平靜。
程瑜瑾許久沒有回話。手還被握在程元璟的掌心,程瑜瑾突然毫無預兆地反手握住程元璟的虎口。
她的眼睛亦瞪得大大的,不閃不避,毫無犯上的顧慮,直接看著程元璟的眼睛:“九叔一出生就是嫡長子,很小就是太子,自小想要什麼就去拿,行事光明磊落,是不是看不上我這種機關算盡、一心只為攀附的人?”
程瑜瑾不等程元璟回答,自己繼續說下去:“如果我是男子,也看不上自己。想過人上人的生活,那就自己成為強者,總想著嫁給一個強大的男人算什麼?”
“你以為我不想嗎?”程瑜瑾的眼睛清澈如水,漂亮得讓人著迷。她這樣近距離地定定地看著程元璟,程元璟都能在裡面看到自己縮小的身影。
“如果我是男子,但凡我有其他選擇,我會做這種事情嗎?你以為練習儀態比科考更簡單?一遍一遍地練習同一個動作,將每一步都落在剛剛好的位置,比挑燈夜讀、背書寫字容易嗎?”
“我背誦詩文比家中所有兄弟都快,寫字功底也毫不遜色,如果我能參加科舉,自會潛心閉關,一心只讀聖賢書,也會日日琢磨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好。但我沒有機會。”
程元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看到眼淚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打轉,倏地掉落下來。
程元璟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仿佛被那滴眼淚燙傷了。過了一會兒,他抬手覆在程瑜瑾的臉上,像是怕碰壞什麼易碎的珍寶一樣,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別哭了。”
程元璟拭去她的眼淚,無奈地歎息一聲:“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即便為了轉移話題,也不要往我頭上扣帽子。”
程瑜瑾的眼淚還在撲簌撲簌地往下掉,根本就不看他。
程元璟有點兒明白為什麼古人說女子難養了,只要她們拿住了男人的弱點,當真一試一個准。就算程元璟知道程瑜瑾這是在有意示弱、以退為進,但看到她的眼淚,還是拿她毫無辦法。
明明是老掉牙的招數,可誰讓程瑜瑾這招有用呢:“太子殿下出身不凡,自然不覺得普通人有多難。”
程元璟挑眉,她這麼說可就毫無根據了,誰說他不懂民間疾苦?但程瑜瑾此刻情緒激動,不管她給他安上什麼罪名,他都一口應下:“好,是我冤枉你了。先別哭了,你還生著病,當心嗓子疼。”
程瑜瑾剛才情緒上頭,突然覺得特別委屈,別人質問她就算了,程元璟怎麼能質問她?現在那股勁兒過去了,程瑜瑾再回想剛才的事才覺得十分尷尬。
程瑜瑾這些年自然不容易,可人生在世,誰活得容易?不必說自己有多麼努力,因為這世上但凡成功之人,都很努力。
她將這些情緒傾瀉給程元璟,其實是很沒道理的,這些關他什麼事呢?問題是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情緒失控,好像他說她為了嫁人不擇手段,她突然就委屈得受不了了。
程元璟被她安了一個好大的罪名,但一點兒都沒惱,依然好聲好氣地順著她說,連程瑜瑾這種厚臉皮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程元璟見她慢慢收住了眼淚,顯然冷靜下來了,才說道:“哭出來也好。這些話想必在你心裡壓了很久,說出來總比一直壓抑著好。”
程元璟知道,如果不是程瑜瑾生病了,身體虛弱、感情脆弱,那她是絕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便是溝通,以程瑜瑾的性格,十句話裡有九句半都是場面話,現在程元璟陰差陽錯地知道了她是如何想的、她有哪些委屈,倒也算好事。
至少現在程元璟知道,程瑜瑾並不是多喜歡林清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自己打算。知道了這件事後,他心裡就舒服多了,剛才的怒火也不知不覺地散了:“你先前選擇林清遠,是因為他是你能力範圍內的最佳選擇。如果出現更好的,你怎麼辦?”
這句話的暗示太明顯了,程瑜瑾想了又想,斟酌著說道:“天底下的好是無窮無盡的,唯有能拿到手裡的才是自己的。”
程瑜瑾一直偷偷看著程元璟,見他沒什麼反應,才大著膽子繼續說:“就比如我們家,我曾聽說父親有一個妾室,貌美乖巧,是金陵商戶的女兒。從商戶之女變成侯門之妾,按世人的觀點來看她是撞了大運,可她到程家後不懂侯門禮儀,後宅潛在的規矩也不懂,幾個月後父親的新鮮勁兒過了,她就失寵了。她得寵時十分張揚,後來落到了我母親手中,都不消母親出手,其他妾室便給了她許多教訓。我隱約聽說,她懷了胎兒,都沒到兩個月,便流產了。”
程瑜瑾假裝無意地說道:“所以要我說,侯府對於商戶來說當然是好的,可這些好處拿不到自己手裡,便是無用。她的孩子流產了,委實可惜,可就算她生下了孩子,恐怕也輪不到她養。最後,孩子不會叫她‘母親’,日後不會給她養老,兒媳婦也不會承認她為自己的婆婆。從一開始她的命運就註定了,中途再怎麼努力,又有什麼用?遠不如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切都能自己做主。‘甯做寒門妻,不做侯門妾’,這話終究是有道理的。”
程瑜瑾說完又去偷看程元璟的反應,他聽完之後許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看了程瑜瑾一眼,表情耐人尋味。
“你覺得我想納你為側妃?”程元璟十分費解,在程瑜瑾心裡他到底是什麼形象?
程瑜瑾一副想承認又不敢承認的模樣,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程元璟算是明白為什麼剛才程瑜瑾的情緒那麼激動了,她先是批判他只是圖一時新鮮,後面又搬出程元賢的事,隱隱譴責程元璟貪圖美色,想強納她為妾室,程瑜瑾可真是……程元璟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好了。
程元璟忍了忍,然後說道:“你可真是會想,看在你還生病的分上我先不和你計較,等你好了再和你算帳。”
說完之後程元璟皺了皺眉:“以後你不要聽那些亂七八糟的閒話,什麼妾,什麼流產,這些是你該聽的?”
程瑜瑾不服,忍不住開口道:“本來就是事實,只許你們男人做,不許別人說嗎?”
程元璟一不留神就被貼了個“你們男人”的標簽,忍著氣說:“誰說我是這樣?”
程瑜瑾的瞳孔放大,定定地看著程元璟,等著他後面的話。程元璟接連被拉到和程元賢一樣的做男人的水準上早就忍夠了,本來打算等旨意出來後再告訴程瑜瑾,可現在再不說明白,程瑜瑾就要把自己當成昏聵好色、不負責任的人了。
程元璟和程瑜瑾對視良久,然後說道:“我從沒有想過讓你當側妃。準確地說,要不是你提醒,我就沒想過納妾。我昨天從水裡救了你,自然也不是白救的,更不是因為你現在還算是我的掛名侄女。我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瑜瑾,自古救命之恩要如何報答,你知道嗎?”
程瑜瑾還是愣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
程元璟等著程瑜瑾的反應。程瑜瑾想了很久,不知道是自己的腦子被水泡了不靈光,還是程元璟的腦子不靈光。程瑜瑾一時沒法分清他倆誰的腦子進的水多一點兒,沉思片刻,試探地說道:“殿下……”
幾乎是同時,屋外也傳來了劉義的聲音:“主子。”
程瑜瑾準備好的話被打斷了,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噌地站起來,連連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離程元璟五步遠的地方才站定。
程元璟眼睛微眯,喜怒不辨地朝門口掃了一眼。他本來不想理會外面的人,可劉義沒聽到主子的回應,竟然又說了一遍:“主子,屬下有急事稟報。”
劉義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這樣說顯然是真的有要緊事。程元璟壓下情緒,問道:“何事?”
劉義頓了頓,如果他沒記錯,程大姑娘還在屋子裡。劉義見程元璟似乎沒有避諱程大姑娘的意思,只能繼續說:“主子,外面的人已經等久了,剛剛又派人來問主子什麼時候到。”
程瑜瑾開始也覺得劉公公稟報急事她旁聽不太好。然而這本來就是自己的屋子,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只好硬著頭皮聽下去。
程瑜瑾有些疑惑,劉義打斷程元璟和她的談話過來稟報,她還以為是什麼大事,現在看來劉義似乎也沒什麼要緊事。
外面的人……程瑜瑾下意識地回味這幾個字的意思,突然想到程元璟乃是太子,能派人來催他,還讓劉義急成這樣的人,還會有誰?
程瑜瑾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記得程元璟剛來時就換了出門的衣服。程瑜瑾剛才見他一點兒都不急,還坐下來和她說了這麼許久,便以為他要出門見朋友,稍微耽誤一會兒也沒事。可他要去見的人是皇上呢?
程瑜瑾臉都白了,自己竟然耽誤了聖上的時間,還又哭又鬧地讓程元璟等了這麼久。程瑜瑾只想讓程元璟趕緊出門,哪裡還記得自己剛才要說什麼。
“九叔,我不知道有人在等您。事不宜遲,您趕緊去吧。”
程元璟心情極其鬱悶,他和程瑜瑾的事馬上就要說開了,劉義什麼時候來不行,偏偏這個時候來。他回過頭,見程瑜瑾一臉急切的神情,恨不得將他推出門去。
這個小沒良心的。
程元璟在心裡歎了口氣,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劉義見程元璟出來了,長長地松了口氣。
然而劉義這口氣還沒吐出來,就見身前的太子殿下又停下腳步,轉過頭對後面的程大小姐說道:“我去去就回,等我回來再繼續和你說剛才的事。”
程瑜瑾站在門口目送程元璟離去,見他突然停下來……程瑜瑾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立刻應下:“是。”
程元璟也知道自己該走了,看著程瑜瑾似乎百般不放心:“程家那裡我已經讓人傳話了,這段時間你不必搬回去了,安心在這裡養病。”
程元璟已經派人和程家說好了,程瑜瑾還能怎麼樣,只能點頭道:“好。”
皇上自從登基以來,已經不知道等人的滋味了,尤其是昨日他等了許久,然而太子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了。今天皇上三番五次派人去催,才得到太子已經出門的消息。
皇上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求著見程元璟呢。皇上從太監那裡知道了程元璟的行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藉口更衣,從摘星樓走出來。
皇上走後,原本專心看燈的楊皇后忽然將視線轉過來,看著皇上離去的方向,細長的柳眉慢慢擰起。
不光楊皇后,隨行看燈的妃嬪們都知道皇上走了。昨天皇上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段時間,今日臨時加行程要出宮看燈,這一晚上皇上雖然毫無異樣地和人說笑,可在座的妃子都是人精,她們早就察覺,皇上似乎心神不屬。
現在,皇上聽太監耳語了兩句,沒過多久就找藉口離開了。前後跡象聯繫在一起,楊皇后和眾位娘娘難免多想。
她們倒沒有往太子那方面想,太子已經失蹤十五年了,前朝後宮早就默認太子不在了,娘娘們就算有七竅玲瓏心,也不會想到這一層。楊皇后,包括眾位妃嬪,都懷疑皇上可能是看上了某個民間女子,這兩天借機和她見面呢。
楊皇后臉色微沉,雖然花燈依然華麗,雜耍戲團的表演依然精彩,可臉上再無笑意。楊皇后如此,其他娘娘即便有心湊趣,也都收斂了說笑聲。
費盡心思討好上面的大太監不明所以,這是他特意找來的雜耍戲團,本以為自己能趁機大賺一筆,怎麼主子們突然不高興了?摘星樓上,壓抑的氣氛一點點地蔓延,而此刻閣樓偏房裡面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皇上沉住氣問:“你昨日怎麼了?聽太監說你還叫了太醫?”
劉義和眾多太監一樣候在牆邊,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程元璟不緊不慢地說:“路上遇到有人落水,我將她救起來後衣服濕了,不好來面聖,便先回府整理儀容。臣不敢讓陛下等太久,就請陛下先行回宮了。”
“救人?”皇上聽了後一頭霧水,“你救什麼人?就算救人,你身邊的太監、侍衛呢,竟然讓你親自涉險?”
跟隨在程元璟身邊的太監、侍衛聽到這話全部跪下了。在御前伺候的太監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地看著地面。侍從們被嚇得不輕,程元璟倒毫不在意,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而是說:“陛下,臣有一事,想請您恩准。”
皇上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原本安排好的事,從昨天程元璟失約後就仿佛脫了軌。皇上十分沉得住氣,問道:“何事?”
“請陛下為臣賜婚。”程元璟撩開衣擺,對皇上行了標準的跪拜禮,“請陛下為臣和宜春侯府長女程瑜瑾賜婚。”
第三章 正 妃
程元璟說完後,偏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皇上臉色沉了下去,隔了一會兒,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臣失蹤已有十五年,驟然說找到了,即便有陛下做證,恐怕仍有許多人不信。如果臣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其他人更會覺得這是騙局。就算一部分老臣信了,見臣已二十歲卻尚未娶妻,恐怕也不放心。不如將臣歸位的旨意和賜婚的旨意一起頒佈,有了太子妃,外面的人才會安心。”
成家立業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即便是投降的俘虜,歸降多年只要沒有成婚,上位者就不會真正放心。唯有他們有了家室之後,才算是真正紮了根,才能讓朝廷放心。
程元璟雖然不是歸降之人,可太子之位不是鬧著玩的。太子失蹤了十五年,突然冒出來一個人說自己是太子,誰能放心?要不是皇上一直知道太子還在世上,恐怕他也不會輕易相信。
娶妻成家,確實是安定人心、緩和矛盾的方法。再說太子本來就失蹤了很多年,朝廷為了繼承人的事吵過好多次,太子歸位後確實要趕快生個子嗣來穩定人心。
皇上原本打算宣佈找到太子後,緩一兩個月就下詔為太子選妃。如果程元璟有中意的人,只要合適,皇上遷就遷就長子也可以。但,無論怎麼說,太子妃人選必然要出身清白、門第高貴,父兄都是朝中高官,這對社稷安穩有利。
程家顯然不夠格。
程家這些年有功,皇上當然會賞,但並不包括讓程家女當太子妃。太子妃事關國本,為天下女子垂範,皇上早就想過許多次,豈能如此草率地定下?
皇上沉住氣問:“這是程家說的?他們竟敢挾恩求報!”
“並不是,臣豈是這樣好被拿捏的人?”程元璟已經站了起來,站在皇上下首,說,“宜春侯一生小心翼翼,臨死前都保守著秘密,他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程家其他人更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挾恩求報,無從談起。”
程元璟說完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接道:“真正挾恩求報的,是臣。”
皇上皺緊眉頭:“什麼?”
“昨夜有個孩子不慎落入河中,程家大姑娘為了救人也跳了下去,是臣將她救起來的。”程元璟說,“這樣說來,臣對她也算有了救命之恩,所以讓她做太子妃,正好應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句話。”
皇上先是了然,隨後震怒。什麼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皇上說道:“你的太子妃人選事關重大,不必急於一時。等你回到宮中後,我自會下旨為你選妃,到時候名媛淑女雲集,你可以慢慢挑。”
“臣知道。臣這幾年就在京城,京城裡有哪些待嫁女子,臣都知道。”程元璟說,“正好臣已經挑好了,不必再大動干戈,省得勞民傷財,陛下一同下旨就好。”
皇上的怒火越燒越旺,臉上已經漸漸浮現出不滿。皇上勉強克制著說:“你和她畢竟擔著叔侄的名分,公佈之後,如何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那些都是假的。”程元璟不緊不慢地道,“何況,給臣和她賜婚,不正好能證明臣並非程家人嗎?”
“你!”皇上氣極,“叔叔娶侄女,你覺得這個名聲好聽?”
“她又不是真的,有何不可?”
皇上被氣得不輕,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罵道:“荒唐!”
皇上算是看出來了:程元璟雖然和程家沒有關係,可這些年畢竟寄居在程家,一來二去便看上了人家的大姑娘。然而天下女子何其多,他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壞了自己的名聲,甚至堵住日後帝王的路?
皇上原本打算讓程元璟離開京城,消失一段時間後再以李承璟的身份回歸皇家。對外就說皇上派出去的人秘密尋找他多年,終於在民間找到了太子,而程元璟這個人自然永遠“死”了。
一個人的長相騙不了人,等李承璟回來後,之前認識他的人肯定能猜出是怎麼回事。但有些事情大家可以心照不宣,皇家卻沒必要昭告天下,畢竟百姓很少見到太子,也不認識什麼程家第九子。既如此,皇上為何不找一個大家都有面子的說法?
皇上日後會補償程家,然而這必然是許久以後的事情,明面上太子必須和程家毫無關係。可一旦程元璟娶了程家大姑娘,就會和程家永遠綁在一起。皇上再厲害也沒辦法堵住每個人的嘴。
到那時,皇上所謂的歷盡艱辛從民間找回太子的說法,便再也站不住腳了。
這自然是皇上不願意看到的。皇上深吸一口氣,壓住內心的怒氣重新坐下。為君二十年,他隱忍的功夫十分了得。皇上的聲音喜怒不辨,他問道:“你若是執意娶程家女,那身份的事怎麼辦?你也知道,這種事情根本堵不住悠悠眾口,總會有人發現你就是程元璟。”
程元璟眉目低垂,慢慢地道:“瞞不過,那就不瞞。”
皇上皺眉:“你說什麼?”
“臣是程元璟的事,朝中眾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何必自欺欺人,讓眾人陪著臣演戲呢?陛下曾在香積寺見過程元璟,由此生疑發現程元璟就是失蹤的太子,也無不可。臣直接以程元璟的身份歸位,不比重新安排一套說法更令人信服?”
如今楊家未倒,皇上和程元璟絕對不能承認過去十五年是在做戲。
最好的辦法便是人為製造一場偶遇。皇上在香積寺內遇到了一個人,覺得很似當年的太子,可能冥冥之中父子血脈相連的緣故,派人查訪之後,發現這個人正是失蹤的太子。
這是程元璟和皇上給朝臣交代的相認理由,日後楊家、朝臣再查,也只能查到這裡。後面的事,皇上和程元璟就有了分歧。
皇上覺得失蹤的太子竟然在京城長大,這些年一直在楊太后、楊甫成眼皮子底下生活太過挑釁,所以想“拋棄程元璟”這個身份,換一個從民間找回太子的說法。楊家一定能查到太子就是程元璟,可皇上金口玉言,文武百官就算心知肚明,也不得不配合皇上演戲。
這樣一來,大家都能將場面圓過去。太子沒改姓,而且楊家也不至於在天下人面前被打臉。
但程元璟不這樣想。他已經放棄過一次自己的身份,再放棄自己在京城的成長經歷、進士出身的仕途履歷,以一個長於民間、毫無所長的太子身份回歸東宮,天底下的人誰還會信服自己?知道真相的人畢竟只是少數,生活在京城之外的百姓才是他立身的根本。
他們父子的立場並不是完全一致的。
多年前皇上還是不受寵的康王時受制于楊家,登基以後還是受制于楊家,多年來習慣了和稀泥,習慣了顧及楊家的顏面。要是讓楊太后、楊甫成知道他們找了多年的人一直住在京城,而且還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考中了進士,這絕對是在楊家的臉上扇巴掌,是對楊太后的極大挑釁。皇上不想節外生枝,便想委屈程元璟,給楊家留些臉面。
然而程元璟覺得給楊家留臉面,便是向楊家示弱。一場戰役還沒開始他便示弱了,還有什麼資格開戰。
程元璟一直不太同意皇上的計劃,但也沒必要和皇上對著幹,相比於看不到摸不著的面子,當然是實際利益更重要。他完全可以順著皇上,皇上自知虧欠,以後一定會補償他。
如果不是因為程瑜瑾,去年冬天程元璟出門“訪友”,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怕她一個人在侯府孤零零地過節,才特意趕回來。程元璟這個人自然也沒“死”成!
在京城待的每一天他都頂著眾多壓力,上元節已經是回歸的最後期限了。過了上元節,他就不得不離開京城,改頭換面回歸皇族。但現在,程元璟改主意了。
他早就有所打算,等真正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才覺得神清氣爽,仿佛加在自己身上的無形枷鎖被頓時解開了。程元璟微微垂眸,並不直視皇上。這乃是面聖的規矩。皇上和程元璟雖是父子,但他們首先是君臣。
程元璟說:“陛下,臣願以程元璟的身份回歸,並求娶程家長女,以證明自己並非程家血脈。”
皇上看著程元璟,良久沒有說話。他的預感果然是正確的,這一樁樁一件件,沒一樣是順心的。
皇上沉聲問道:“你已下定決心?”
“是。”
“你知道你這樣做,放棄了多少助力,又給自己添了多少麻煩嗎?”
“臣知道。”程元璟低垂著眼眸,在睫毛的掩蔽下,其他人看不清他眸子中到底存著什麼樣的神色。程元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身上的冷硬氣場稍微柔和了下來,“臣的妻子將與臣‘生同衾,死同穴’,二人在一起這麼久的時間,如果枕邊人都不是自己真正信任的那個人,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皇上本來按壓著火氣,聽到他說的這些話,神情突然一怔。
“生同衾,死同穴”啊,當初鐘氏還在時,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當年只是不受寵的康王,連封地都說不上廣袤。鐘氏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一旦隨他藩屬,基本就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她這輩子恐怕再沒有和父母相見的機會了。但鐘氏陪他背井離鄉,陪他離開繁華熱鬧的京城,從頭到尾都沒有怨言。
當年在康王府時,鐘氏一臉期待地規劃著他們的未來。他也有過一生一世陪一人到白頭的念頭。
她陪他走過了低谷,卻死在苦盡甘來的前夕。
皇上明明可以命令長子聽從父母之命,由自己為他挑一個各方面都合適的太子妃,但一想到早逝的髮妻鐘氏,皇上竟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皇上想了許久,最終只剩歎息:罷了,終究是他對不起鐘氏母子。
皇上最後長長歎了口氣:“你想好了?”
程元璟低著頭,聲音堅定:“是。”
“你已經大了,凡事也有自己的主意,這些事情朕不好再管。罷了,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去做吧。”
程元璟跪下長拜:“謝陛下。”
皇上還想說什麼,而這時太監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提醒:“萬歲,皇后娘娘已經在樓上問了。”
皇上的神色瞬間一變,朗聲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皇上雖然這樣說,其實已經站起身來要往外走。他走了兩步,想起長子還在這裡,有些猶豫地停下了。
早在太監來時,程元璟就已經起身立在一邊了。察覺到皇上停下了,程元璟見怪不怪地說:“謝陛下恩典,臣恭送陛下。”
皇上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程元璟字字句句恭敬有禮,可自入門以來,一直以臣自稱,從沒叫過他“父皇”。
程瑜瑾從小到大很少生病,沒想到這次一病卻很嚴重。雖然已經不發燒了,但連續幾天她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
大冬天在河水裡泡了那麼久到底不是鬧著玩的。程瑜瑾病懨懨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院子裡的下人不敢打攪程瑜瑾養病,說話、走路都儘量避免發出聲音。
過了七八日,程瑜瑾的精神頭兒慢慢變好,院子裡才有了人氣兒。
程瑜瑾這幾天生病,吃什麼都沒胃口。杜若和連翹兩個丫鬟在小廚房裡變著法兒地做吃的,菜肴一日一變,想方設法讓她多吃些。今日程瑜瑾一起來覺得神清氣爽,連成日感到乏累的身體也輕鬆了許多。丫鬟們察覺到程瑜瑾的變化,喜不自勝,小廚房的人更是每隔一個時辰給她送來一碟吃食,恨不得將程瑜瑾前幾天落下的飯全補上。
程瑜瑾抱著湯婆子,倚在羅漢床上喝杏仁薏米粥,這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頓飯了。程瑜瑾就一邊喝粥,一邊讓丫鬟給她講最近幾天發生的新鮮事。
她連著七八天不問世事,倒是與世無爭。最開始是程瑜瑾精力不濟,後來是懶得管。好幾天都沒見著程元璟了,他不來她也不問,專心養病。
說是養病,其實程瑜瑾這幾天過得非常舒心,宅院裡的人都圍著她轉。她想吃什麼只消說一聲,不一會兒工夫小廚房的人就將東西送來了。她不需要和任何自己不喜歡的人打交道,不需要打起精神應付長輩和訪客,想做什麼事也不需要和其他人報備。
這是在她過往的人生中絕沒有過的待遇。她在程家雖然有獨立的院落,可一舉一動基本沒有秘密可言。她是被過繼過來的長女,沒有親生母親為她擋著,也不敢像女兒跟母親撒嬌那樣肆無忌憚地跟慶福郡主“要東要西”。程老夫人和慶福郡主給她安排的人,程瑜瑾明知道是眼線也只能收下,還要安置在自己身邊要緊的位置。
她能信得過的唯有杜若和連翹了。其實她倆原先也不是她的人,只不過時間長了,心就向著她了。
只要有一口氣在,程瑜瑾就得應付自己那幾個心思各異的兄弟姐妹,還要去程老夫人、慶福郡主那裡謝恩,一不留神兒還會成為阮氏攻擊慶福郡主的工具……程瑜瑾這些年根本不敢生病。
但在程元璟私宅住的這幾天,她終於感受到什麼叫寵溺。這些自然都是程元璟的人,但程元璟不在,一切都是程瑜瑾說了算。程瑜瑾難得有如此舒心的日子。
手裡的粥慢慢變得溫熱,剛剛適合入口,程瑜瑾舀了顆杏仁放進嘴裡,一邊吃一邊聽丫鬟們說話。丫鬟們故意說笑話逗程瑜瑾開心,程瑜瑾沒忍住掩唇輕輕笑了笑。丫鬟們大喜過望,正要繼續加把勁兒,外面忽然傳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
爆竹聲不小,屋裡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就連程瑜瑾也放下碗朝外望去。院外的管事十分生氣,聲音尖厲地嚷嚷道:“正月都快過完了,是誰在外面放炮?一驚一乍的,打擾了姑娘養病,你們誰擔當得起?”
這個管事只是普通的男子打扮,程瑜瑾之前也沒往深處想,可此刻他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宮廷腔。程瑜瑾假裝不知道這個管事的身份,問道:“外面怎麼了?”
“不知道,可能是哪家有喜事吧。”杜若也不清楚。
程瑜瑾卻覺得不像:“我聽著似乎不是一家在放爆竹。今兒又不是黃道吉日,不至於這麼多人一起辦喜事。”
程瑜瑾說著喚連翹過來,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瞧瞧發生什麼事了。”
“是。”
連翹領命離開。程瑜瑾以為這就是一個來回的事,結果過了許久她才回來。
她回來時,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說驚訝吧不盡是,說恍惚吧仿佛又摻雜著巨大的歡喜。
外面到底怎麼了?
程瑜瑾這樣想著,便問道:“怎麼了?我看你快連話都不會說了。”
連翹沒有貧嘴,湊到程瑜瑾身邊,眉宇間顯露出壓抑不住的激動神色:“姑娘,這回可真不怪奴婢少見多怪,外面發生了兩樁大事!”
“嗯?”
“失蹤十五年的太子殿下剛剛被宣佈找到了!聖上大喜,大赦天下,下旨免除今年的賦稅。”
程瑜瑾還真驚訝了,竟然是這件事,怪不得外面的百姓放爆竹慶祝。程瑜瑾一時失神,幾不可聞地喃喃道:“這麼快?”
這話細究就犯忌諱了,皇太子流落民間,十五年不知所終,被找回來乃是天大的喜事,合該普天同慶。她的意思像是太子找回來得太早了。
程元璟昨天還派人來問過她的病情,一夜之間他就變成了太子殿下。
當然,他現在不再是程元璟,應當稱呼他的本名李承璟。
連翹興奮得臉都紅了,故意沒有說最要緊的事,然而憋了許久,都沒等到程瑜瑾的追問。連翹十分失望地說道:“姑娘,您怎麼不問太子殿下是誰呢?”
“能是誰啊?”程瑜瑾也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連翹,“皇太子名李承璟,乃宮中嫡長皇子,還能是誰?”
其實若換一個人或者連翹再聰明些,就會發現程瑜瑾說太子的名諱時毫不避諱,似乎早就知道了。太子真名要避諱,而且他失蹤了十五年,程瑜瑾一個深閨女子,怎麼可能想都不想就對太子的名諱脫口而出?
然而連翹並不懂這些,轉而放棄賣關子,忙不迭地將聽到的八卦分享給眾人:“姑娘,你猜太子在哪兒找到的?”
程瑜瑾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連翹接下來也忍不住說出了答案:“正是我們府的九爺呢!”
向來行事沉穩的杜若聽到這個消息後都狠狠地吃了一驚,良久才回過神來:“這……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我們在香積寺那次,陛下在花園巧遇靖勇侯和二姑奶奶,發現二姑奶奶的娘家人,也就是九爺看著眼熟。皇上回去一查,發現竟然是失蹤多年的太子。皇上後來私下見了九爺,詢問九爺小時候的事,還有這些年的經歷。九爺失蹤時還小,不大記事,只記得下雨迷路,再醒來時被一位好心的婦人收留。婦人見太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便收他為義子,把他當親生兒子對待。之後那個婦人隨著夫婿搬入京城,太子也跟著進京,記在宜春侯府程家名下,成了程家第九子。”
連翹說話像竹筒倒豆子,其他人根本插不上話,可見是真的憋狠了。察覺到程瑜瑾的表情變化,連翹用力點頭,印證程瑜瑾想得對:“沒錯,那個好心的婦人正是老侯爺的外室小薛氏。哦,現在已經不是外室了,聽說侯府已經將小薛氏抬為貴妾,可以埋在老侯爺的身邊。”
程老夫人多仇視小薛氏眾人皆知,然而這事情一出態度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程瑜瑾懶得理會上一輩的爛帳,發現如今的情況和她在夢裡看到的前世完全不同!
至少前世她非常確定,九叔程元璟在外地不小心染病去世,太子殿下是在民間被暗探找回來的。現在為什麼不一樣了?
程瑜瑾最開始還懶洋洋地半躺著,現在已經坐直了,態度極其認真:“連翹,你將你聽到的從頭到尾詳細說一遍。”
連翹見程瑜瑾的神情嚴肅,也不敢大意,連忙按聽來的說了一遍。程瑜瑾仔細聽著,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發問,最後她已經理清了事情的大概脈絡。
按朝廷放出來的說法,前半部分和程元璟經歷的完全一樣,只不過說太子年紀小不記事,當年發生了什麼已經全忘了。程瑜瑾覺得他就是在睜眼說瞎話,看他的表現分明記得一清二楚。
之後事情在香積寺那裡發生了轉折……
朝廷尋找多年的皇太子,竟然一直住在京城,還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考中了進士,入仕做官,政績斐然。這簡直比民間戲摺子還離奇。百姓對此津津樂道,半天的工夫這件事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程瑜瑾反復琢磨前後兩世的不同之處,發現程老侯爺喪禮之前,一切都是相同的。只不過前世程元璟回京後住在府外,和程家來往不多。程老侯爺死後,程元璟調到外地,很快就“病逝”了。
之後過了半年,暗探在民間找到太子,恭迎太子回京。
但如今,太子卻以程元璟的身份回歸,全天下都知道程家第九子便是太子。這兩世間的差距委實太大了。
按照前世的說法,太子是流落在外的小可憐,世界上根本沒有程家的收養之恩,就連程家的出嫁女,也不知道太子和九叔是同一個人。如今,太子不知為何沒有避諱程元璟的經歷,這樣一來,天下人都知道程家和太子的關係,這兩者再也不可分割。
程瑜瑾突然覺得不對,或許程元璟並不是沒有試圖割裂兩者的關係。程元璟在香積寺偶遇之後也出門了,只不過理由是訪友並非調令。可能是皇上和程元璟父子二人就回歸這件事產生了分歧,所以選了一個折中的理由。按道理,程元璟應當就此淡出京城眾人的視線,可在初二那天卻風塵僕僕地回了程家。
然後,他在上元節救了她。最後,皇上昭告天下,程元璟就是太子。
程瑜瑾想到這裡愣了許久,長長歎息。若是非要比較,顯然這一世太子的出場要耀眼得多,科舉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太子高中進士,這一點讓百姓,尤其是讀書人,對他都極有好感;而他為官幾年,表現亦可圈可點,這又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這可比前世不聲不響地被暗探找回來強多了。
當然了,他贏得了天下人的好感,就得犧牲些其他的,比如楊家的臉面。現在,恐怕宮裡的楊太后心情不會太好。
但這兩方本身就是仇敵。太子和楊家一開始就註定了只能剩下一方。被敵人討厭和非常討厭,其實沒太大的差別。相比于太子在這次運作中得到的民心,楊家的態度簡直不值一提。
程瑜瑾長歎,無論如何,都要恭喜他得償所願。
連翹見程瑜瑾的面部表情先是驚訝,然後變得嚴肅起來,接著整個人陷入沉思……連翹靜靜地站著,突然想到大姑娘聽到太子被找到的消息時先是驚訝,但得知失蹤的太子是程府的九爺時,卻一點兒都不驚訝,仿佛這一切就該這樣。
連翹不由得想起老侯爺還在世時,程瑜瑾曾跳老侯爺的窗子進屋偷聽老侯爺和九爺說話,是不是大姑娘早就知道了什麼呢?連翹想到這裡連忙打住思緒,不敢再想下去。
程瑜瑾想完這整個事情之後,突然覺得程瑜墨的命可真是好,這輩子太子承認了程家,想必程瑜墨之後的日子又可以過得非常舒心了。不過自己日後也能享受到太子帶來的紅利,她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倒不至於眼紅程瑜墨。
連翹見程瑜瑾又低頭喝粥,自己剛才故意隱瞞了一個超級八卦,憋了許久見她沒有再問的意思,只能委屈地說:“姑娘,奴婢剛才說帶回來兩個消息,您就一點兒都不關心第二個嗎?”
“啊?”程瑜瑾十分意外,“以你的性子,竟然能憋這麼久?我還以為沒事了。”
連翹露出委屈卻又得意的表情,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你不問一定會後悔”的濃重意味。程瑜瑾只好捧場,問道:“還有什麼事?”
程瑜瑾說完,又低頭去攪杏仁粥。連翹看了不無牙疼地想,今天到底是誰熬了這碗杏仁粥,姑娘就這麼喜歡喝嗎?
但連翹的興奮勁兒還是壓過了一切,她興沖沖地說:“姑娘,還有一道賜婚旨意是跟大赦天下、免賦稅的旨意一起頒佈的!兩道聖旨被一起送出宮,幾大城門旁邊貼得到處都是,聖上賜您為太子妃,擇日完婚。”
連翹說完,杜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連翹對杜若的反應十分滿意,眼巴巴地盯著程瑜瑾,期待著她的反應。
然而程瑜瑾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她哦了一聲,將有些涼了的粥送入嘴裡。她心想,果然程元璟,哦不,李承璟恢復身份後,就要選太子妃啊。楊家沒有適齡的姑娘,但備選的公侯小姐還有很多,不知道李承璟選了誰?
程瑜瑾都沒意識到自己其實很討厭這個話題,連帶著注意力都不集中了,就沒有及時捕捉到連翹話裡“您”這個關鍵詞。片刻後,她猛地意識到不對。
等等,她剛才聽到了什麼?
程瑜瑾突然咳嗽起來,米粒嗆到了氣管裡,嗆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卻根本沒時間理會,抓住連翹,在咳嗽的間隙艱難地問道:“你說誰?皇上給誰賜婚?”
程瑜瑾聽熱鬧冷不防地聽到自己身上,這可太刺激了。
程瑜瑾不停地咳嗽,兩個丫鬟都被她嚇了一跳,連忙上前給她順氣。
程瑜瑾實在沒想到!
連翹和杜若對視一眼,低聲說:“賜宜春侯府嫡長女程氏瑜瑾為太子妃,與太子擇日完婚。皇榜都已經貼出來了,現在全城百姓都在看呢。”
杜若到底比連翹穩重,雖然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也十分震驚,但之後想想,竟也不覺得意外。九爺對姑娘一直嬌慣,姑娘也黏著九爺。除了九爺,杜若沒見過姑娘對任何一個男子,甚至任何一個人這樣上心過。
如果九爺不是程家人的話,那和姑娘結為夫妻,也是挺好的事。
而程瑜瑾就沒那麼容易冷靜下來了,怔了很久,滿腦子都亂糟糟的。
連翹雖然愛玩鬧,但並不是不知輕重的性子,再說天底下恐怕沒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這得多不想活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該震驚程元璟選擇了一個毫無助力的太子妃,還是該震驚自己成了太子妃。
最開始得知程元璟是太子時,程瑜瑾非常吃驚,但從來沒打過他的主意。她刻意接近、小心討好他,一切都是為了日後能得到太子的照拂,卻從沒想過借這個機會上位做太子妃。
她從來不考慮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便覺得天下人都如她這樣的。何況婚姻乃人生大事,太子的婚姻更是關係到國家大勢、朝堂穩定,沒人會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
程元璟不是為了兒女情長而耽誤正事的那種人,程瑜瑾內心裡篤信“打他主意”這種情況不可能實現,也就從來沒把二人的關係往男女之情上想。後來她落入水中,被程元璟救起來,才驚覺自己太大意了。
她不想,不代表別人不想。
她生病那幾天,內心比較脆弱,一時激動之下和程元璟說了許多氣話,還當著他的面哭了。程瑜瑾現在再回想當時的情景,覺得自己簡直太丟臉了。不過,她隱約記得,程元璟好像說了什麼,還矢口否認“讓她當側妃”這個說法。
程瑜瑾睡了一覺後,好些話都記不清了,之後連著幾天都沒有見到程元璟,就漸漸忘了這件事。這幾天他一直在準備恢復身份和賜婚的事情嗎?
今日聖旨已下,君無戲言,這下便再無轉圜的餘地。聖旨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擬好的,找到太子這麼大的事,顯然也不是皇上一個人說了算的。
這幾天想必外面並不平靜,在眾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太子和楊家、內閣,甚至皇上都已經過招好幾個回合了。今日眾人看到的,只是幾方“廝殺”過後的最終結果。
程瑜瑾怔了很久,雖然這件事對她的衝擊很大,但一切已成事實,眼下只能嘗試接受。何況,她不覺得這是壞事,只是不敢相信天上真的能掉餡餅,還正好掉到了自己的頭上。
她頭一次審視起太子妃這個角色。太子這些年雖然一直住在京城,可這幾天才算真正“複出”。他出場的動靜並不小,其之前的經歷可比狸貓換太子離奇多了,戲文都不敢這麼寫。可以想像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是文武百官,甚至百姓關注的焦點。
太子妃這個角色在這個時候被一同推到台前,相比於從小就有家族鋪路的其他熱門人選,程瑜瑾這個准太子妃無異于橫空殺出的一匹黑馬。太子還沒被找回來時,二皇子就是內定的儲君,不少人私下還議論過,不知道二皇子的正妃會花落誰家?甚至有人在想,楊家已經出了一位太后、一位皇后,不知道會不會出第三位後宮之主?
楊家這一輩沒有適齡的女子可與二皇子匹配,可楊皇后的姐姐楊妍,膝下有一女,名竇希音,年齡和二皇子正合適。但也有人覺得楊家連出了兩位後宮之主,皇上哪怕脾氣再好也不會無限制地繼續容忍下去了,絕不會讓楊家再占著二皇子的正妃之位……所以買股買反,反倒是其他女子的勝算大一點兒。
京中從不缺公侯望族,也不缺野心家,不少公卿從小就給女兒的名聲造勢,想反其道而行之,取代楊家成為下一任國丈。
然而無論冒險分子如何想,相比于外人楊家當然更中意竇希音。而且竇希音和二皇子乃是表親,又時常被楊太后、楊皇后接到宮裡住,和二皇子相處的機會也多,起點不知道比其他熱門候選閨密高了多少。
竇希音對此極為得意,在外做客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拿自己的優勢出來炫耀。和竇希音競爭的閨密們被氣得不輕,可又無計可施。
現在好了,無論是竇希音還是想投機的閨密們的算盤都落空了。因為失蹤多年的太子回來了,太子妃也落在了程瑜瑾的頭上。程瑜瑾都能想像到,這道聖旨會把京城中的不少人氣得砸爛花瓶。
程瑜瑾當然知道竇希音,京城就這麼大,楊家的外甥女誰不知道?只不過程瑜瑾和竇希音不太熟。竇希音每次出場都是眾星捧月,身邊也自有一個小圈子,圈子裡都是一些名門閨秀,一個個優越感極強。
程瑜瑾從來不白費心思,以前不覺得自己和竇希音會有交集,自然也懶得浪費時間融入她的那個圈子。但如今程瑜瑾成了太子妃,還正巧擋了竇希音的道,以後恐怕和竇希音的摩擦不會少。
然而說白了,竇希音只是個家族拿來爭權奪勢的工具罷了,不過是個普通三品武官家的小姐,敢張狂成這樣……說到底竇希音只是個小卒,程瑜瑾真正的對手乃是楊太后和楊皇后。
一想到楊太后和楊皇后,程瑜瑾默默歎了口氣,看來她的婚後之路不太好走啊。
可如果讓程瑜瑾用太子妃之位換小家小戶的輕鬆婚後生活,她還不幹呢。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小戶人家的婆婆、小姑子未必就好伺候,既然一樣要步步為營,不如選一個權勢更大的,程瑜瑾覺得這筆買賣很值。
而且太子直接以程元璟的身份回歸,程家無論願不願意都已經牢牢綁在太子的這艘船上了。日後若是太子贏了還好說,若是輸了,等待程家的也將是舉族覆滅之禍。與其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不如程瑜瑾親自上陣。
程瑜瑾突然充滿了鬥志,身上的萎靡之氣也一掃而光。她很小時就為自己做好了規劃,包括十二歲嶄露頭角,十四歲成為模範閨秀……靠著自己的好名聲找一個有錢有勢的夫婿嫁了。之後,她依然是模範當家夫人、模範兒媳婦……每一步、每一個階段都規劃得很完美。
直到被霍長淵退婚,但她並未在人生大事上消沉,而是想換一個潛力股絕地反殺,可誰能想到突然就成了太子妃。
程瑜瑾完全不排斥太子妃這個身份。連翹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跟中邪一樣變得神采奕奕,問道:“姑娘,您怎麼了?”
“我沒事,我好得很。”程瑜瑾說著就站了起來,“我還沒在這個院子裡逛逛呢,都不知道它的全貌。”
程瑜瑾雖然在這個庭院裡住了十來天,可很少出門,更別提在院子裡轉悠了。她原來覺得這是太子的私人產業,和自己沒關係,就不想到外面亂走,還怕不小心撞到什麼不該看的。
但現在程瑜瑾的心態不一樣了。這是太子的私宅,日後便是她的財產。程瑜瑾至少要知道這個庭院的大致狀況。
連翹和杜若見程瑜瑾要出門,都大吃一驚:“姑娘,您怎麼突然想起要散步了?外面風大,您病還沒好,當心吹了風。”
“不,我的病已經完全好了。”程瑜瑾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可眼神閃亮,眉宇間鬱氣盡散,看著果然和前幾天的虛弱狀況完全不同。連翹和杜若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但主子要出門她們拗不過,只能給她系披風,戴暖套,拿熏手爐。
根本沒有什麼能阻擋程瑜瑾對財產的熱情,生病都不行,何況寒風。眾人都小心伺候著程瑜瑾讓她養病,聽說她要出去散步都如臨大敵,將她圍了一層又一層,最後還是宮裡的那些公公辦法多,他們在風口扯了一條錦帳替程瑜瑾擋風。
程瑜瑾一出門就看到了那條錦帳,十分無語。
在宮裡混的人,果然在討好主子這一點上,無人能出其右。
程瑜瑾順著遊廊將後面兩重院落都走了一遍,默默估算著這座宅子的價格。連翹見程瑜瑾不像是散步,更像是在參觀屋子,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也慢慢放下心來。
她要被程瑜瑾嚇死了,以為姑娘受了刺激,要在大冬天吹冷風散心。今天這麼大的風,姑娘吹上一會兒那還了得?
裝扮成小廝的太監們見程瑜瑾並不像是要在花園裡傷春悲秋,只好收了帳子。程瑜瑾興致勃勃,一口氣看完了後面兩重院子,都沒有露出疲憊之色。她朝前院掃了一眼,有些遲疑不決。
專職看眼色的小太監瞧見了,立刻上前問道:“姑娘,您怎麼停下了?”現在程瑜瑾跟太子殿下還未成婚,他們不能稱她為太子妃,然而這些太監都不傻,聖旨都下來了,她便是板上釘釘的東宮娘娘,不趁現在討好太子妃,還等什麼?
程瑜瑾問道:“前院還沒看過,我方便去嗎?”
“怎麼不方便?”小太監一臉諂笑地說道,“整個院子都是姑娘的。姑娘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哪還能不行?”
程瑜瑾挑了下眉,聽他這意思,這個院子過戶到她名下了?程瑜瑾轉瞬就明白了,之前她和太子名義上是叔侄,那待在叔叔的院子裡養病沒問題,但現在身份變了顯然就不行了。
男女大防嚴苛,即便是未婚夫妻也要避嫌,而且他們兩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准太子妃,都不能讓自己的名聲受損,所以太子乾脆將這個三進的庭院送給了她。程瑜瑾住自己的房子,外人就不能說什麼了。
程瑜瑾十分羡慕他這種將一座三進宅院說送就送的大手筆,但同時她也確定了,太子真的有很多私宅。
程瑜瑾雖然笑著,眼睛卻微微眯了眯。
既然太監這樣說,程瑜瑾也就沒什麼可顧忌的,徑直朝前院走去。住宅前後有別,女子只能止步二門,但現在也無須顧忌這些,因為避嫌她沒有進書房和正房,只在遊廊上打轉,默默估算著整個宅子的面積,以及日後出手能賣多少錢。
這裡靠近京城最繁華的主街,地段一流,房子向來供不應求,而且這個宅邸分前後三進,主房、偏房、後罩房、廚房、花園一應俱全,不愁賣。程瑜瑾在心裡默默盤算著,忽然就聽到身後有聲音。
同時,下人們的問好聲也一齊響起:“給太子殿下請安!殿下千歲!”
程瑜瑾慢了半拍,待回頭看時,正好和來人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程瑜瑾回頭看到來人時,愣了一下。李承璟一進門就看到了程瑜瑾,先是意外,隨後皺眉:“你的病還沒好,怎麼出來了?”
程瑜瑾沒想到會突然在此看到太子。她雖然接受了太子妃這個身份,但在自己的意識裡,太子和程元璟是割裂的,太子妃和某個人的妻子也是割裂的。
她完全沒想過,自己即將嫁人,還要和自己曾經的九叔共度一生。
幸虧她被人簇擁著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才沒被他發現自己臉紅了。程瑜瑾下意識地要喊他“九叔”,很快就意識到不對,於是斂眸屈膝,標準地行萬福禮:“參見太子殿下。”
李承璟一揮手,其餘人便識趣地退下。他腳步不停地朝程瑜瑾走去,伸手就將她扶了起來:“外面風大,進去說吧。”
“是。”程瑜瑾確實不想在外面被人圍觀,便跟著李承璟走進屋內。屋內地龍一直燒著,溫暖如春,程瑜瑾頓感熱氣撲面而來。她拽了拽自己綴著白狐狸毛的圍脖。
李承璟看見了,自然而然地伸手來解她的披風:“先把披風解下來,你大病初愈,小心一冷一熱,病更重了。”
程瑜瑾趕緊後退一步,抬頭驚訝又羞惱地瞪了他一眼。李承璟見狀歎了口氣說:“好吧,你自己來。”
跟隨的丫鬟都被他趕到門外去了,程瑜瑾只能自己動手。她圍著毛茸茸的圍脖,外面還披著寬大的披風……之前是丫鬟們幫忙穿衣服的,現在要她一個人脫下這些衣服,就格外麻煩。
她先是摘下一隻胳膊上的袖套,另一隻手還握著手爐……有點兒無所適從。李承璟見狀,不緊不慢地接過她的袖套,示意她將手爐遞給他。
她讓太子殿下給自己打下手?可這時李承璟已經十分自來熟地將東西接過去,程瑜瑾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去解身上的保暖衣物。
兩人一個遞,一個收,倒也十分默契。不多時,程瑜瑾身上的衣服就全在李承璟手裡了。他隨手摸著她披風上毛茸茸的領子,還順手拽下兩根毛來。
程瑜瑾欲言又止,最後想到這衣服也是李承璟買的,他想拽就拽吧。
李承璟倒沒在意這些,示意程瑜瑾坐下,然後自己坐到她的對面,問道:“身體好些了嗎?”
“謝殿下關心,今天已經好多了。”
“我今天出宮時還遇到了宜春侯,他特意問起你,我說你在養病,不方便人來探視,他就沒有跟著一起過來。”
程瑜瑾眉梢微動,太子說的應該是程元賢,程元賢成了宜春侯?
似乎是看出了程瑜瑾的疑惑,李承璟說:“對,宗人府的文書已經辦好,你的父親已經是新任宜春侯了。”
程瑜瑾暗暗咋舌。程家這些年家道運勢不上不下,連靖勇侯府當年因為世子年幼,爵位都被壓了好幾年,更何況程家。程家想承襲爵位,恐怕少不了四處打點。原先程老夫人和慶福郡主覺得,能在三年守孝結束後承襲爵位都算是早的。
誰知道,這才幾天宗人府竟然將此事辦好了。
程瑜瑾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賜婚的事情太過突然,程瑜瑾雖然理智上接受了,其實還沒有對此事所帶來的利益有什麼真實感受。直到聽說程元賢承襲爵位,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要成為太子妃了。
太子妃的父親怎麼能是個半吊子世子呢?這都不需要太子和皇上說,下面的人早就看風使舵將事情辦妥了。
李承璟提起程元賢,本來就是起個話頭,真正要說的是後面這些話。他說:“今日聖旨正式昭告天下,雖然還沒有進行六禮,可你已經是公認的太子妃。這幾日有人聽說你病了,給宜春侯府送去了拜帖,原先你病還沒好,我不讓他們打擾你,也沒讓程家的人來。今天宜春侯又過來找我說,想接你回去養病。”
程瑜瑾先是疑惑,後來明白了,怪不得這幾天她這裡這麼清靜,原來並不是沒人來找她,而是都被李承璟擋下了。程瑜瑾立刻點頭說:“我的病已經無礙,是該回去拜見祖母和父母了,好讓長輩放心。”
李承璟仿佛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好。”
他說完之後,又特意補充了一句:“你如果身體不舒服,不必勉強。這裡雖然小,但很安全。你大可慢慢修養身體,不必著急。”
“沒事,我的病基本好了,並不妨礙。我來時只帶了一身衣服,也不需要收拾什麼,今天下午就能走。”程瑜瑾回答得十分乾脆,不想給主人家添一點兒麻煩。
李承璟又看了程瑜瑾一眼,最終什麼也沒說,淡淡地道:“你自己安排就好。”
正事說完之後,兩人陷入了沉默。程瑜瑾有些尷尬,仿佛自己的手腳放哪兒都不自在。以前他們兩人也經常互不說話,各幹各的事情,但並不覺得尷尬,今日卻不知道怎麼了,程瑜瑾極其不自在。
李承璟除了最開始那天守著發燒的程瑜瑾,之後並不在這裡留宿。程瑜瑾除了剛醒來那一次,就再也沒見過李承璟。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親人,男女大防不得不注意。而且李承璟若是真的想以正妻之禮娶程瑜瑾,就更要注重她的名聲。
所以他雖然不舍,但還是得讓程瑜瑾儘早回程家。侯府畢竟有長輩看著她,無論名聲還是行事,都要比留在外面好得多。
這回一走,恐怕直到成婚前,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時候李承璟很慶倖,幸好他年紀到了,皇上和禮部都想讓他早點兒成婚。所以婚期定在今年七月,等程瑜瑾一出孝就成婚。如果慢悠悠地走六禮,走上一兩年,他恐怕受不了。
兩人相對無言。程瑜瑾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自己的披風:“殿下,您不要再拽了,毛拽光了會很難看的。”
程瑜瑾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風口浪尖上,太子妃本來就難當,明明沒有皇后的實權,但對這個身份的要求卻比皇后還多。對於程瑜瑾來說,壓力比其他人更大。
之前被退過一次婚,于名聲受損,所以程瑜瑾如今更要謹慎,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她見過李承璟後,立刻讓丫鬟收拾行李,同時派太監通知程家,套車來接自己。
其實程瑜瑾的壓力大,李承璟也比她好不到哪兒去,他是半路殺出來的太子,面對的各方質疑可比女眷多得多。今天聖旨正式下達,可想而知李承璟該有多忙,饒是如此,他還是專程出宮來見程瑜瑾一面。
她今天才知道賜婚的消息,李承璟于情於理都有義務和她解釋一二。不過看起來,程瑜瑾進入角色非常快。
他一點兒都不意外。果然,這才是程瑜瑾,遇事能屈能伸,適應力極強。
如果是之前,李承璟必然要親自送程瑜瑾回去,但現在未婚夫妻婚前不好見面。李承璟要避嫌,只好留下許多侍衛,讓他們護送她回家。等走到外面後,李承璟怎麼想都不放心,又讓劉義專門去了一趟程家,讓程元賢親自來接程瑜瑾。
就是這樣,李承璟都不放心,整個下午都在關心著這件事。等劉義回報說程大姑娘的馬車順利駛入宜春侯府,李承璟才終於放下心來。
劉義忍不住腹誹,才多長一段路,太子妃怎麼可能出意外?京城這麼多女眷莫非不出門嗎?
與此同時,宜春侯府的小廝取下門檻,程瑜瑾的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入了宜春侯府,停在二門前。
除了接程瑜瑾回家的程元賢,程家其他人此刻都站在二門前,看到程瑜瑾回來,一個個興奮難耐。程老夫人用力敲了一下拐杖,他們才勉強收住腳步。
然而他們雖然腳上沒動,眼神卻一個比一個炙熱,緊緊地盯著車門。程瑜瑾系好披風,在杜若的攙扶下剛走出馬車,便看到了這般盛況。
阮氏再也忍不住了,立刻迎上前來,親熱地握住程瑜瑾的手:“大姑娘回來了!可憐見的,還生了病,你病好些了嗎?頭還疼嗎,還發熱嗎?”
阮氏說著用帕子拭淚,殷切地說:“上元節那天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到人群散場,都沒見到你,可把我急得不輕。後來回家我才知道,原來你落水了,被九爺接去養病。當然了現在不該叫九爺,該叫太子殿下。我心裡那個疼啊,簡直恨不得代你受罪。我本來想過去親自照顧你呢。你生著病,丫鬟們都粗心,根本顧不到細節,身邊沒有長輩照顧你怎麼行?可太子說不便打擾,我只好忍著,如今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
慶福郡主見阮氏率先跑出去,心裡直罵,等聽到阮氏說這些噁心的話,更是氣得牙根疼。被阮氏搶了先,慶福郡主也不甘示弱,沒有理會擺長輩架子的程老夫人,亦以一副正牌母親的模樣迎了過去。
“大姑娘,你可算回來了,這些天可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好等。”慶福郡主格外咬重了“母親”這兩個字。這讓阮氏的臉色一僵,慶福郡主借機將她擠開,自己站在程瑜瑾身邊,“讓母親瞧瞧你怎麼樣了,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為娘親自給你煲了雞湯,一直在灶上溫著呢,一會兒你跟娘回家喝。”
阮氏最聽不得“回家”這兩個字,這個惡婦竟然如此花言巧語矇騙自己的女兒。阮氏又急又氣,想趕緊上前提醒程瑜瑾不要被慶福郡主騙了,可慶福郡主的丫鬟婆子都圍在自己前面,有意無意地將她擋在外面。
阮氏三番五次都沒有擠進去,頓時被氣得眼淚汪汪:“大嫂您這是什麼意思?大姑娘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此番大病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這比在我身上割肉都疼。我想好好看看她,大嫂攔著我是什麼意思?”
“呸!”慶福郡主忍無可忍地啐了一聲,柳葉眉豎起,瞪著眼睛罵道,“什麼叫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二弟妹平時腦子不靈光就罷了,對大姑娘說話可過過腦子吧。大姑娘分明是我的女兒,我將她從小一直養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無論族譜還是事實,她都是我的女兒,二弟妹湊上來幹什麼?敢情當年養孩子時你比誰躲得都遠,等大姑娘有造化了,你倒過來認親。你哪來這麼大的臉啊?”
程瑜瑾剛下馬車,一句話都沒說,就被慶福郡主和阮氏這兩個人圍著又哭又鬧。她輕笑了一聲,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剛剛被賜婚,慶福郡主和阮氏就爭著上前來搶奪母親的身份。可在她年幼無依、無力自保時,這兩個人又在哪裡呢?
程瑜瑾心中哂笑,輕輕掙開慶福郡主的手,在眾人的目光中後退一步,完美得體地給慶福郡主、阮氏行了問好禮:“母親,二嬸。我先前生病,在外面住了好幾天,沒法來向母親請安,請母親恕罪。”
慶福郡主有些失望又有些得意,連忙說道:“大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們親母女,我還會和你計較這些不成?”
“母親不怪我就好。”程瑜瑾笑著說道。
她的禮儀姿態完美得無可指摘,可她卻避開了慶福郡主的手,頭也不回地繞過這群人,上前給程老夫人行禮:“孫女給祖母請安。”
被晾了好一會兒的程老夫人臉色終於好看些了。她拄著拐杖,親自上前扶起程瑜瑾說:“回來了就好,你還病著,吹不了風,快進來說話吧。”
慶福郡主和阮氏聽到後,臉色都訕訕的,程老夫人這話在說誰,再明顯不過。
程瑜瑾笑著應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向壽安堂,壽安堂的下人似乎早就得了信,此刻全站在外面,一見到程瑜瑾就爭先恐後地給程瑜瑾請安。
問好聲此起彼伏,一時間程瑜瑾的風頭竟然蓋過了程老夫人。程瑜瑾想想自己之前來時,再對比如今,實在是感觸頗深。
眾人進屋後,丫鬟們殷勤地給程瑜瑾搬座椅、上茶。程瑜瑾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大丫鬟笑容滿面地從外面端著熱茶過來,在即將進門時被一個府裡得臉的婆子攔住,將上茶這活給搶走了。然後就看到那婆子笑得一臉褶子,諂媚地將茶水放到自己手邊:“大姑娘,今年最新鮮的毛尖,您嘗一嘗。”
而那個被搶了活的大丫鬟,恨得在門口絞帕子。
程瑜瑾沒有動手邊的茶,而是看向程老夫人說:“祖母,這段時間孫女沒能在您面前盡孝,還勞煩長輩擔心,實在是孫女的罪過。”
周圍一片“大姑娘太見外了”“大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就連程老夫人也搖頭道:“無妨,你生了病,當然是養身子最重要。你今日回來,身體可大好了?”
“謝祖母關心,已經好多了。”
“我就知道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大姑娘為了救人自己不慎落水,現在京城裡已經把大姑娘的義舉傳遍了。”阮氏說著推了程元翰一下,並且用力地給兩個兒子使眼色,“你們大姐姐德行這般好,你們還不快去向姐姐請教一二?”
程恩慈、程恩悲早就被提點過,聞聲走上前,給程瑜瑾作揖:“大姐姐安好。大姐姐德才兼備,實乃我等楷模!”
程瑜瑾笑著嗯了一聲。沒聽到他們意料之中程瑜瑾的謙虛之詞,程恩慈和程恩悲都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這時,慶福郡主將程恩寶抱來,仗著兒子年紀小,將兒子放在地上輕輕推了一把:“你大姐姐回來了,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念叨想念姐姐嗎?你姐姐就在這裡,還不快去?”
程恩寶想起母親昨天夜裡的交代,甜甜地喊了一聲“姐姐”,然後手腳並用就想往程瑜瑾身上爬。
程瑜瑾眼睛一眯,笑著喚了一聲:“恩寶。”
這兩個字簡直有魔力,程恩寶聽到她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腔調,反射性地腿軟,於是揪著程瑜瑾的衣服不敢再往上爬了。
然而大人們並沒有看出來,程恩寶揪著程瑜瑾的衣服站在她身邊,二人這關係顯然比程瑜瑾與程恩慈、程恩悲的關係親近多了。阮氏又氣又恨,氣自己兒子和木頭一樣,只曉得她教什麼他們說什麼,也恨慶福郡主竟然仗著兒子小就讓其去這樣黏著程瑜瑾。
程老夫人故意不說話,將機會留給三個孫兒。雖然她不知道程瑜瑾為什麼成了太子妃,她這個太子妃能當多久,但既然聖旨已經下了,那讓程瑜瑾提攜提攜娘家兄弟,也是應該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太子妃即便再不受寵,提拔三個兄弟,不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嗎?
何況,兄弟們得了好官位,程瑜瑾這個太子妃才能坐得更穩。所以這件事並不是程家占程瑜瑾的便宜,而是雙方互惠互利。
程老夫人很滿意地看著眼前程瑜瑾和自己的孫兒其樂融融的畫面,假咳了一聲說:“好了,大姑娘剛回來,還要仔細將養,你們有什麼話,以後慢慢說。”
屋裡的人都站好,一齊應了聲:“是。”
程老夫人見時間差不多了,將兩房的人都打發走了。程瑜瑾看到程老夫人只留下自己,基本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了。她也不急,於是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
果然,她放下茶杯,程老夫人就問道:“大姑娘,現在沒有外人,我也不講究虛禮了,有什麼說什麼。太子殿下竟然被寄養在程家十來年,這是我們程家的福分,而你最有福氣,被朝廷封為太子妃。你知道為什麼嗎?”
程瑜瑾就知道程老夫人會來套話,她溫柔又孝順地搖頭:“我也不知。”
“太子是小薛氏帶回來的,你祖父當年是不是知道什麼?”
程瑜瑾依舊搖頭:“祖父的事情,祖母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程老夫人有些急切,上半身都忍不住朝前探去:“那程家先前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對太子的關照多有疏忽,殿下不會在意吧?”
程瑜瑾還是笑道:“揣測上意是大罪,太子如何想,我也不知道呢。”
一問三不知,程老夫人歎了口氣,不再抱希望了。程老夫人皺眉想了一會兒,看著面前安靜喝茶、漂亮得像畫一樣的程瑜瑾,突然想起一件事。
程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程瑜瑾:“大姑娘,這裡沒有外人,你和祖母說心裡話。你與太子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程瑜瑾的眼神冷了冷,臉上的神情不變:“祖母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並不是質問。”程老夫人緩慢地解釋,但話鋒一轉,說道,“可之前,全家就數你和九郎走得最近。”
程老夫人仔細盯著程瑜瑾的表情。程老夫人很想知道,太子到底為什麼要娶程瑜瑾?
太子是和程老侯爺達成了什麼協議,是對程家有所圖謀,還是單純看上了程瑜瑾這個人呢?
程老夫人當然希望是最後一種。因為前兩種只是一時之好,最後一種才能源源不斷地給程家生財。若是程瑜瑾能生下嫡長子,他們程家說不定能一飛沖天,讓老大當上國丈。
最後那個結果,程老夫人光想想就覺得心潮澎湃,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敢想這種事情。程元璟剛回來那天,他和程瑜瑾兩人並肩站在滿堂綺羅紅軟中,程老夫人就覺得這兩人看起來有點兒像夫妻,並不是說他們長相相似,而是這兩人給別人的感覺就是太相配了。
他們都長得好看,雖溫文爾雅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後來程老夫人想到這兩人是親叔侄,還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然而誰能想到他們真的要成夫妻了?
太子在程家的這些日子,就程瑜瑾和他走得最近。兩人無論在什麼場合都是一同出場,一同離開,連吃飯都會坐在一起。
程老夫人還聽說,程瑜瑾時常往太子的院子跑,兩人或讀書或寫字,一待就是一下午。即便是親叔侄,這兩人的舉動也太過親密了,已經超出尋常人家叔叔和侄女的關係。等後來知道程元璟並不姓程,程老夫人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
是呢,拋開叔侄這層關係,若將這兩個人當成年輕男女來看,一切違和之處就都有了解釋。他們之間的舉動根本不像長輩和侄女,更像是互生情愫的戀人!
他們不至於暗通款曲,可太子和程瑜瑾日久生情,或者說太子單方面對她日久生情也是極有可能的。
程老夫人原來覺得和程元璟一個剛剛回歸家族、沒什麼外族根基的外室子走得近並無任何好處,程瑜瑾一向最看得清形勢卻為何頻繁地往他那裡跑?可笑程老夫人最開始還暗歎程瑜瑾不聰明,現在看來分明是她自己蠢透了。
程瑜瑾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和最後的贏家。
程老夫人得知程元璟就是太子李承璟之後,就懷疑程瑜瑾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麼,所以才提前接近太子。程老夫人暗暗試探,程瑜瑾回答時眼神堅定,不像撒謊的樣子。程老夫人有些拿不准了,不知道是程瑜瑾道行太深,還是她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程瑜瑾看著程老夫人,忽然輕輕一笑:“所以,祖母在懷疑我和太子殿下私相授受?”
程老夫人臉色微變,就算她真的懷疑也不能承認。私相授受並不是好名聲,程瑜瑾可是板上釘釘的准太子妃,往太子和太子妃身上潑髒水,自己是瘋了嗎?
程老夫人連忙道:“當然不是,太子光風霽月,太子妃德才兼備,你們兩位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太子妃誤會老身的意思了。”
“是誤會就好。”程瑜瑾笑眯眯地說,“我得知九叔是太子,也十分震驚。我何德何能會被聖上看重,賜封為太子妃?然而服從君令是我們的本分,所以即便不懂,我也斷不能辜負聖上的信任。宮裡這樣說,我們便只管照著做,問太多,恐怕會有不忠之嫌。祖母,您說是嗎?”
程老夫人臉上的表情漸漸僵硬,勉強笑了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是老身疏忽了。”
程瑜瑾的意思非常明顯,無論太子寄養程家、程瑜瑾被賜婚有沒有隱情,都不是程老夫人該問的。現在一切塵埃落定,朝廷給出的說法,無論有多少人懷疑,程老夫人等人跟著鼓掌就行,其他的不必再問。
她到程瑜瑾跟前套話,這更是逾矩。
程老夫人這些年一直是別人順著她,從來沒有人敢當面給她臉色,誰能知道,她竟然被一個小姑娘警告。程老夫人心中惱火,可又不得不忍著,好聲好氣地跟程瑜瑾說話。
程瑜瑾聽著程老夫人嘴裡不重樣的好聽話,笑而不語。她抬眼朝外面瞅了下天色,程老夫人會意說:“瞧我,見著你太開心,都忘了時辰。太子妃還在生病,合該多加靜養,我讓下人送太子妃回去。”
“祖母留步,不必送了。”程瑜瑾站起身,按住程老夫人的胳膊,道,“祖母是長輩,我怎麼敢使喚長輩的人手?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我現在身為病體,不敢往祖母跟前跑,等改日我病好利索了,再來給祖母請安。”
程老夫人笑著點頭,坐回軟榻上,沒有執意送她。程瑜瑾接過丫鬟遞來的手爐,整理了下裙角,忽然對程老夫人笑道:“對了,祖母,我現在尚未被冊封,並不是太子妃,等禮部送來冠服金冊後,才能以太子妃相稱。祖母勿要記錯了。”
程瑜瑾這話是在提醒程老夫人不要說錯話。程老夫人保持著笑容目送程瑜瑾出門。程瑜瑾來時陣勢極大,走時也浩浩蕩蕩。等徹底看不到程瑜瑾後,程老夫人的笑容突然收斂了,這些年養尊處優,自己處處拿捏著老祖宗的架勢,還沒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擺譜,程瑜瑾的架子未免太大了。
然而隨即程老夫人想到,這還只是開始,如今程瑜瑾和太子沒有正式成婚,一切從簡,等成婚後,她的儀仗隊怕是足足有一條街了。
程老夫人頭疼地撫了撫額。早知今日,她當初何必放棄程瑜瑾,徹底惹惱了程瑜瑾?程瑜瑾和程瑜墨不同,程瑜墨天真,雖然看著敏感易使小性子,會記仇、會抱怨程老夫人,但程老夫人知道,這樣的人用親人恩情最好拿捏。
如果今天的事發生在程瑜墨身上,程瑜墨一定會甩臉子、拿架子,擺足了太子妃的威風,質問程老夫人多年來對自己的不公。然而程瑜瑾呢?她從進門以後,一直笑著,溫聲軟語,細心周到,仿佛生母、養母多年來對她像踢皮球一樣的疏忽、被退婚後家族犧牲她捧程瑜墨的偏心都不曾存在。
困頓不見頹唐,得勢不見驕狂,這樣的人會在乎家族情分嗎?程老夫人光想想就脊背生寒。
而且程老夫人和程家的那兩個兒子當初動輒就對程元璟擺臉色,生生得罪了太子,早知道……
然而世間沒有早知道。
第四章 女 官
程老夫人免了程瑜瑾的請安,第二天程瑜瑾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雖說是自然醒,但程瑜瑾多年來對自己要求嚴苛,作息也十分規律,所以到了平常起身時,她就醒了。
程瑜瑾只躺了一會兒,就起身梳妝。她預料到自己這幾天可能不會過得太安生,然而,她還是低估了這些人。
她的發簪才戴了一半,外面就傳來了喧鬧聲。程瑜瑾的院子規矩極嚴,根本沒有人敢大聲吵鬧,聽到外面的聲音,內室眾人面面相覷,表情都不太好。
程瑜瑾比對著簪子,從鏡子裡淡淡地瞥了一眼。連翹了然,主動站出來說:“姑娘,奴婢出去瞧瞧。”
連翹說著便出門了,沒等她回來,外面嚷嚷的聲音就已經傳到了屋內。
“大姑娘起了嗎?老奴奉太太的命,來給大姑娘送雞絲粥。”
程瑜瑾歎了口氣,這個聲音她知道,是慶福郡主身邊很得勢的婆子在說話。畢竟是慶福郡主的人,程瑜瑾總得給慶福郡主顏面,便站起身朝次間走去。
“原來是劉嬤嬤,請嬤嬤進來。”
劉嬤嬤不等丫鬟指引就走入了西次間,連翹跟在她後面進來,臉色不太好看。程瑜瑾裝作看不到劉嬤嬤的失禮,笑著問:“劉嬤嬤是稀客,怎麼一大早就過來了?”
劉嬤嬤搓著手說:“早就聽聞大姑娘仁厚慈和,老奴一直想來大姑娘跟前伺候,只是太太那裡走不開,這才一直沒機會。今兒好容易找到機會,老奴聽到太太給姑娘準備了早膳,便自己請纓來給姑娘送吃的。”
劉嬤嬤說著將手裡的食盒提上來,覥著臉笑著說道:“姑娘,這是太太的一片慈心,您快嘗嘗吧。”
連翹瞧著劉嬤嬤竟然想自己端東西放到姑娘身前,眼皮子跳了跳,連忙上前奪過食盒,嘴裡連珠炮般說道:“這些事我們來做就好,嬤嬤歇著吧。”
劉嬤嬤嘿嘿直笑,還在吹噓雞絲粥多麼有營養,慶福郡主對程瑜瑾多麼盡心。二房的盤芝進門,聽到屋裡有人提到“大太太”,眉頭一皺,趕緊走進來。
劉嬤嬤見程瑜瑾的目光朝門口看去,也跟著回頭,正巧撞上盤芝的視線。兩人視線相對,眼中都閃出仇恨的火花。
劉嬤嬤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喲,原來是二太太身邊的大紅人盤芝呀,一大早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盤芝也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太太畢竟和大姑娘母女連心,大姑娘大病未愈,二太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昨夜二太太半宿未睡,今兒一早就醒了,親自給姑娘煮了山藥蘿蔔粥。可憐天下父母心,二太太的心意實在是聞者動容。”
盤芝故意當著劉嬤嬤的面說“母女連心”,可見是有意和劉嬤嬤唱對臺戲。程瑜瑾低頭咳了一聲,抬頭笑著說:“原來是二嬸親手做的。長輩的心意我自該收下,但不巧,劉嬤嬤送來的也是粥。我一個人斷喝不了兩碗粥,這該如何是好?”
連翹心說姑娘可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這兩個人明明就杠上了,姑娘還要在旁邊點把火。
果然劉嬤嬤和盤芝一點就著,劉嬤嬤瞪著眼睛,指著盤芝叫嚷道:“我們太太是大姑娘的母親,論親疏當然比你們一個隔房嬸母強。而且太太的雞絲粥先送來的,你們瞧見太太送東西來了,才有一學一,也不嫌害臊!無論是從親疏還是從先後順序來說,都該用我們太太的!”
盤芝也不甘示弱,回嘴道:“姑娘受寒本來就脾胃弱,哪能用大魚大肉這些東西?瞧瞧你那碗粥上的油星子,不得把姑娘膩噁心了?”
劉嬤嬤哪受得了這種氣,擼起袖子就大罵盤芝。盤芝在阮氏身邊這麼多年,不知道踩下去多少競爭對手,敵弱我強,敵強我更強,一見劉嬤嬤吐唾沫星子大罵,她嘴巴一張,破口大駡起來。
兩人越吵越凶,按說在主子面前哪有下人吵架的道理,可程瑜瑾坐在一邊不吭聲,劉嬤嬤和盤芝都不是善茬,越罵越來勁,完全忘了自己來幹什麼。最後,劉嬤嬤罵不過盤芝,氣得狠狠推了她一把。
這一動手就壞事了,盤芝不甘示弱,兩人很快扭打在一起。連翹見狀心裡一喜,立刻上前罵道:“你們做什麼呢?在大姑娘面前,膽敢放肆!”
錦甯院的丫鬟婆子接到指令,也一哄而上,將兩個人分開。盤芝和劉嬤嬤被拉開時頭髮都亂了,衣冠不整,十分狼狽。她們瞧見連翹橫眉怒目,而程瑜瑾淡淡地坐在上首,喜怒不辨,都被嚇到了。
劉嬤嬤冷靜下來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她心裡拔涼,腳下的地磚冰冷又堅硬,那股涼意幾乎讓她半個身子都失去了知覺。
劉嬤嬤不敢直視程瑜瑾,只敢虛虛地看著腳踏和地磚。程瑜瑾坐在靠窗的羅漢床上,劉嬤嬤打量著腳踏,腳踏是黑雞翅木的,木紋整齊,被丫鬟擦得乾乾淨淨,上面堆疊著大姑娘的裙角,隱約在裙子正中看到一雙流雲鞋,前面綴著珍珠,纖塵不染。今日大姑娘的裙子是銀藍色的,雖然散落在腳踏上,但依然整齊優美,自然堆疊出來的褶子如山巒又如流水,連綿起伏。膝蓋處有一圈三寸寬的銀色花紋,似乎繡著祥雲山河,順著山河向上,劉嬤嬤看到一雙白皙纖細的手,交疊搭在膝蓋上。
劉嬤嬤猛地醒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逾矩了,趕緊收回視線,慌忙低下頭。
程瑜瑾不緊不慢地說:“當著我的面打架,可見你們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你們是長輩的人,我管不了你們,拿著你們的粥各回各院吧。你們送來的東西,我消受不起。”
盤芝頓時急了,抬頭道:“大姑娘,這是二太太親手煲好的粥。奴婢做錯了事,您要打要罵都可以,卻不能辜負二太太的心意啊。”
“放肆!”連翹站在一邊大喝,“姑娘面前,哪有你一個奴婢接話的份兒?”
盤芝被噎住,臉色變來變去。程瑜瑾伸手撫了撫裙子上的褶子說:“二太太親手煲粥,這份心意讓人感動。可二太太派來的人卻當著我的面和其他院的人打架,我幾次出言阻止都沒用,大概是覺得我不配喝這碗粥吧。兩位太太的好心我不敢承受,來人,送劉嬤嬤和盤芝出去。”
說著,程瑜瑾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內室走去。劉嬤嬤嘴裡發苦,但又知道面前這位是准太子妃,不敢辯解,怕惹煩了程瑜瑾。
劉嬤嬤委實冤枉。她真的沒聽到大姑娘說話啊,要不然,借她三個膽也不敢無視大姑娘的命令。劉嬤嬤辦砸了差事,不敢回慶福郡主跟前覆命,也不敢繼續留在程瑜瑾的屋子裡討嫌,於是在院外找了個地方跪著。說不定她在冷天裡跪一會兒,大姑娘就心軟了。
劉嬤嬤這樣做了,盤芝也跟著照做。程瑜瑾回內室,繼續將剩下的幾根簪子挑完,然後坐到飯桌前,舒舒服服地用了早膳。
程瑜瑾在洗手盆裡洗手,連翹捧著毛巾在一邊伺候,低聲說:“姑娘,那兩人還在牆根下跪著呢。”
“跪著唄。”程瑜瑾仔細地洗淨了手上的灰塵,接過連翹手裡的毛巾,將手上的水吸幹,漫不經心地說道,“讓她們換個地方跪著,別影響丫鬟當值。”
連翹忍住笑,幸災樂禍地應了聲:“是。”
她們指望大姑娘心軟,還不如找塊風水寶地投胎呢。
連翹揚眉吐氣,說不出的得意。她早看這些人不順眼了,以前她們主僕的處境艱難,程瑜瑾對下面這些刁奴也是客客氣氣的,倒放縱得這些人無法無天了。他們真以為自己是太太身邊的人,就可以無所顧忌了。
杜若見了連翹的行為,悄悄提醒了她一句:“不要得意忘形,小心給姑娘惹麻煩。”
連翹睨了杜若一眼:“我知道,我還能連這點兒分寸都拿捏不准?”
那兩個人沒跪多久就灰溜溜地回去了,程瑜瑾安心在自己屋裡繡嫁妝,沒一會兒,慶福郡主和阮氏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了。
劉嬤嬤和盤芝不敢說自己辦砸了差事,於是都拼命往對方身上潑髒水,千錯萬錯都是對方的錯。慶福郡主聽了簡直咬碎一口銀牙,才趕到院門口,就正好遇到了阮氏。
兩人對視一眼,都目光不善。
程瑜瑾聽到丫鬟稟報,放下針,笑著走出來:“母親,二嬸,你們怎麼來了?”
她的目光朝下一瞥,見程恩寶和程恩悲也在,他們身後還跟著小廝,懷裡抱著文房箱子。
程瑜瑾看戲的心情頓時一路急轉直下,她不喜歡麻煩別人,也最討厭別人麻煩她。她看慶福郡主和阮氏的意思,莫非還打算長線作戰,免費讓她看管她們的孩子?
程瑜瑾忍住發飆的衝動,告訴自己吵架最重要的就是要佔據道德制高點,一定要讓對方打響第一槍。所以她依然和和氣氣地笑著說:“二弟和三弟也來了,快進來吧。”
程瑜瑾讓丫鬟上茶,請慶福郡主和阮氏上座。慶福郡主飛快地掃過羅漢床上的針線簍,布角是紅色的,上面繡了金線,可見這是程瑜瑾的嫁妝了。
金線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普通人家即便買得起,用了也是僭越之罪。
慶福郡主心裡頓時生出難以言喻的感覺。她一直沒把程瑜瑾當回事,這些年來周圍人都捧著她,慶福郡主理所當然地對自己的身份充滿優越感。她是郡主,是皇族的人,是程家最高貴的人。程瑜瑾過繼到她名下,人人都說程瑜瑾走運,占了天大的便宜!可現在,程瑜瑾一躍成為太子妃,地位要比慶福郡主還高,或者說是遠超慶福郡主。
說到底,慶福郡主只是個長在藩屬的郡主,和當今聖上的血緣已經很遠了,放在普通家族都是要降為旁支的。只不過他們家姓李,甯王只要不犯錯,王位可以一直傳下去。要不是慶福郡主嫁入京城,可能她這一生只能在甯王那一畝三分地上作威作福,一輩子進不了京城。
慶福郡主嫁到程家後,程家外強中乾,所以舉家都捧著她這個高貴的兒媳婦。可反過來想,慶福一個嫡女郡主卻和程元賢聯姻,可見甯王在諸多藩王中著實平平。甯王平日裡不敢有半分差錯,生怕被皇上猜忌。同為郡主,慶福郡主這種遠親藩王之女和皇上的親侄女完全不能比,至於太子那就更沒法比了,把慶福郡主和太子放在一起比較,本身就是在折辱太子。
程瑜瑾成了太子妃,慶福郡主著實又酸又不甘。一直比自己強的人越走越高和本來不如自己、要靠自己施捨的人一朝飛升,其中的感覺可完全不同。前者慶福郡主根本不會嫉妒,但後一種,她便如鯁在喉般難受。
這正是如今慶福郡主面對程瑜瑾的心情。
慶福郡主維持著微妙的酸意,開口問道:“大姑娘,你剛才在繡嫁妝?”
程瑜瑾坦然地點頭,神態上毫無新嫁娘的嬌羞:“是。”
慶福郡主和阮氏一時都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阮氏笑道:“大姑娘果真秀外慧中,你剛生下來時不哭不鬧,眨著一雙大眼睛,就像能聽懂大人說話一樣。我就知道你必有福氣傍身。可見我當初的料想沒錯。”
程瑜瑾輕輕笑了:“借二嬸吉言。”
慶福郡主輕咳一聲,說起早上的事:“都怪下人愚鈍,連送粥都能說差了,明明是好意,被她們說出來就讓人誤會。劉嬤嬤回來後已經被我罵了一頓,現在還在院子裡領罰呢,大姑娘可不要往心裡去。”
阮氏聽到後也連忙解釋盤芝的事,為了表態,咬牙將對盤芝的懲罰說得極狠。慶福郡主一聽自己被比下去了,連忙也補充如何懲罰劉嬤嬤。兩人都被對方逼著,咬牙狠狠罰了左膀右臂一頓。
程瑜瑾笑而不語,時不時添一句,慶福郡主和阮氏之間的火藥味更甚。她們幾人一來一回地說著場面話,大人們坐得住,小孩卻不行。程恩寶被慶福郡主慣壞了,沒一會兒就左右扭動,眼神亂瞟,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凳子,很明顯不耐煩了。
程恩寶的表現無疑非常沒規矩,尤其是旁邊的程恩悲安安靜靜地坐著,對比之下程恩寶尤其沒正形。慶福郡主臉色沉了沉,阮氏目露得意之色,而程瑜瑾就像什麼都沒瞧見一樣。
慶福郡主呵斥了程恩寶一句,然後對程瑜瑾說:“大姑娘,恩寶被我慣壞了,總是靜不下心讀書。我三十多歲才有了他,這輩子估計再生不了其他孩子。我不忍心管教他,倒把他嬌縱得無法無天。他誰都不怕,唯獨怕你,這段時間你不方便出門,也清閒,不如替母親教一教你弟弟。”
阮氏聽到後,也連忙接腔:“正好恩悲也有空。恩悲早就說過仰慕大姐姐的才學,大姑娘和太子殿下學過字,筆墨想必是極好的,不如也順便抽空指點指點恩悲。恩悲這孩子勤奮安靜,不會吵到大姑娘的。”
清閒無事這種話理當程瑜瑾來說吧,幫忙教導熊孩子也是情分而不是本分,慶福郡主和阮氏的意思就是“反正你沒事不如來教一教弟弟”,這是什麼道理?
程瑜瑾清閒,能管好孩子,就該替她們管兒子嗎?
程瑜瑾心想,不給這些人點兒教訓,恐怕她們還意識不到她已經是准太子妃了。她們想讓她幫忙就得拿出求人的態度,少用一副“這是你應該做的”嘴臉來噁心她。
程瑜瑾笑著看向慶福郡主和阮氏:“我筆墨倒也還行,但我沒有教人的經驗,恐怕不如二弟原本的夫子。二弟既然勤勉又靜得下心,那就去和夫子學吧,想必能一日千里,跟著我才是浪費了二弟的天分呢。”
阮氏笑容發僵。她帶著程恩悲過來,哪是真的為了學寫字,分明是為了培養程瑜瑾和程恩悲之間的姐弟感情。畢竟,他們倆才是親姐弟,可比程恩寶這個隔著肚皮的親多了。程瑜瑾日後成了太子妃,不提攜親弟弟,還能提攜誰?
然而程瑜瑾卻仿佛看不明白一般,完全不理會。慶福郡主嗤笑了一聲,看笑話般瞥了阮氏一眼。可還沒等慶福郡主笑完,就聽程瑜瑾說:“至於三弟,他還小,學什麼規矩,就這樣天真可愛、無拘無束的才好呢。三弟不喜歡讀書,為什麼要逼他呢?反正他還小,玩就是了。”
慶福郡主的笑容也僵住了,阮氏覺得扳回一局,瞬間心理平衡了。
慶福郡主忙道:“可寶兒也不能一直玩下去,總歸還是要讀書上進的。你對他嚴厲些,好好拘著他讀書寫字。”
程瑜瑾一本正經地說:“母親,若是要嚴厲,你對他嚴厲去,我可不捨得。我對寶兒連說句重話都不忍心,怎麼能管住他讀書呢?要是母親真有心思,不如去外面找一個嚴格的夫子。”
慶福郡主想都不想就一口否決了程瑜瑾的提議。那種古板迂腐的夫子最惹人厭,寶兒背不會詩文,必然被打手心,這怎麼能行?
程瑜瑾見慶福郡主回絕,自己也搖頭:“那我就沒辦法了,我自己是絕對不忍心打罵寶兒的。若是母親放心,不如我出面去請一個嚴格的夫子回來吧。”
程恩寶聽到程瑜瑾溫柔地說“不忍心打罵寶兒”,竟然生生打了個冷戰。程恩寶用力地拉著慶福郡主的衣袖,堅決不肯留在程瑜瑾這裡。
慶福郡主內心極其無力。和程瑜瑾這種人交手最噁心了,軟硬不吃,套話套不過她,耍陰招耍不過她,連擺大道理都贏不了她,臨了她還能給你反扣一頂大帽子,生生把人逼成自閉。慶福郡主沉默了好一會兒,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體面的藉口,只能沒皮沒臉地說:“那就讓寶兒在你這裡玩吧,你過不了多久就要嫁人,讓寶兒趁現在多和你相處一段時間。畢竟,你們才是親姐弟。”
慶福郡主想,她現在完全不要臉面了,程瑜瑾應該沒轍了吧。只見程瑜瑾笑了笑說:“我要給太子殿下繡衣物,準備給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宮中諸位嬪妃的孝敬禮。給陛下和太后娘娘準備禮物何其重要,寶兒在這裡玩,母親覺得沒問題嗎?”
慶福郡主一噎,居然說不出話來。哪個未出閣的女子好意思將未來公婆、太婆婆掛在嘴上?程瑜瑾竟然面不改色地說出這些話,她的臉皮也太厚了吧?
慶福郡主比不過,支吾了兩聲,說不出話來。
阮氏見慶福郡主都敗北了,自己根本不抱希望了,但她又實在不甘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等程瑜瑾入宮,她們連見程瑜瑾一面都要遞牌子,像程恩悲這種半大男孩基本見不到程瑜瑾了。他們現在不和程瑜瑾搞好關係,以後她怎麼能記得要提攜哪個弟弟?
阮氏不甘心,試探著說道:“大姑娘,你看恩悲聰慧又聽話,絕不會吵到你……”
程瑜瑾都懶得聽阮氏說完,拿起繡了一半的盤龍錦囊,狀似無意般開口:“聽說太子大婚是國之重典,太子的聘禮單子是要進國史的,不知道太子妃的嫁妝單子用不用進國史?”
阮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剛剛想起,程瑜墨出嫁那會兒,她藉口時間緊、來不及,逼著程瑜瑾拿出嫁妝。
阮氏記得清楚,當時她們正在逼程瑜瑾,程元璟突然帶人進來了。
程元璟不就是太子嘛。
她現在想想許多事透著詭異,太子來得太巧了,簡直像是專門替程瑜瑾出頭的一樣。
細想極為恐怖,阮氏的脊背瞬間出了一層汗。慶福郡主也收斂了神色,身體不由得繃直了。
程瑜瑾將繡了一半的盤龍錦囊放到小茶几上,錦囊上的龍瞪著銅鈴大的龍眼正看著慶福郡主和阮氏。程瑜瑾看著她們,突然笑了笑說:“母親,二嬸,我要忙著繡嫁妝,既沒時間教弟弟,也沒時間和無關人等閒扯。以後,我不想大清早被人打擾,母親和二嬸不必再為我煲粥。對了,如果您二位能約束你們的下人,以後不要再來我的院子裡影響我繡嫁妝的心情,那就更好了。”
“母親,二嬸。”程瑜瑾含笑緩緩地掃過這兩個人的眼睛,“你們聽懂了嗎?”
從前程瑜瑾一直以柔克剛,凡事先示弱,慶福郡主和阮氏慢慢以為程瑜瑾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但現在她們知道她們想錯了。
程瑜瑾以前示弱,只是因為她沒有強大的後盾罷了。一旦有了後盾,她比誰都絕情寡義。畢竟她是准太子妃,絕對的權勢壓制下,她為什麼要怕兩個婦人?
即便一個是她的養母,一個是她的生母。
慶福郡主和阮氏被當眾駁面子,兩人都非常尷尬,同時也徹底死心了。她們這兩天對程瑜瑾抱有的幻想都太過天真,程瑜瑾是不會養弟弟的,更不會無怨無悔地供娘家吸血。
程恩寶也好,程恩慈、程恩悲也罷,他們只是她的弟弟,並不是她的兒子,程瑜瑾完全不覺得自己有責任提攜他們。
她們不被程瑜瑾算計就不錯了,哪來的勇氣算計程瑜瑾?
阮氏從沒這樣難堪過,頓時再也坐不下去,拉著程恩悲灰溜溜地走了。程瑜瑾覺得慶福郡主也該離開了,可看見慶福郡主明明都站起來了,竟然又讓奶娘將程恩寶抱出去,自己重新坐在了程瑜瑾對面。
程瑜瑾抬眸,笑道:“母親還想說什麼?”
“既然和你說情分沒用,那我們來談筆交易。”慶福郡主收回了曾經高高在上的嫡母姿態,露出勢在必得的神情,“我畢竟出身皇家,知道的消息比外人多得多。你既然野心勃勃想當好太子妃,最開始的亮相就非常重要。皇家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你若是不知道,一開始就會吃虧,眾人對你的第一印象就不會太好。我給你內幕消息,你以後護著寶兒,你看這個交易怎麼樣?”
不論感情,只論利益,這倒是乾脆。見程瑜瑾笑了,慶福郡主也露出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笑容,她就知道程瑜瑾抵抗不了這樣的誘惑,程瑜瑾終究還是有求於她。
然而程瑜瑾不緊不慢地說:“但我只和籌碼差不多的人談交易。母親說的這些,我完全不在乎呢。”
慶福郡主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母親向來以郡主身份自傲,但您所謂的皇家規矩,我遲早也會知道。您用一個有時間限制且我本來就擁有的籌碼換我一輩子護著程恩寶,這筆買賣母親算得真好。”
慶福郡主被戳中心思,心中不由得惱怒。程瑜瑾說得對,慶福郡主知道的那些潛規則,程瑜瑾很快也會知道。慶福郡主只是利用了這個時間差,想算計程瑜瑾一把,無論成與不成都沒有損失。這筆交易無本萬利,慶福郡主當然樂意極了,反觀程瑜瑾其實沒什麼好處。
但誰讓程瑜瑾不敢拿未來冒險呢!楊太后和楊皇后本來就不喜歡她,如果程瑜瑾剛嫁過去就因為不懂規矩而做錯了什麼事,對太子和程瑜瑾的處境可不太好。慶福郡主就是看准了這一點,知道程瑜瑾不敢冒一丁點兒風險,所以才敢跟程瑜瑾談判。
但程瑜瑾的話,卻讓慶福郡主意外了。
慶福郡主以為程瑜瑾被賜婚後飄飄然了,看不清局勢,心底嗤笑了一聲說:“大姑娘,你現在雖然被賜婚了,但你當真以為,以後就可以仗著太子妃的身份作威作福了?你只是太子妃,上面還有皇后和太后,離你真正做主時還遠著呢。而且焉知太子不會有其他寵妃?不是當了正室,就可以高枕無憂的。”
慶福郡主見程瑜瑾沒有說話,以為她被自己嚇住了,於是又說道:“大姑娘,你畢竟在我名下養了十五年,我把你當自家人,所以才和你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別看你被立為太子妃,但太子失蹤了十五年突然回來,哪裡有那麼容易服眾?而且二皇子勤勉好學,對楊太后十分孝順,太后和首輔都十分喜歡二皇子。二皇子一樣是嫡出,只比太子差了個‘長’字,歷朝歷代的君主有多少是嫡長子?這些話再說下去便犯忌諱了,但我的意思,大姑娘應該能聽懂吧?”
程瑜瑾點頭,慶福郡主這些話說得沒錯,李承璟的太子妃除非是楊家女,否則無論是誰,都是去受罪的,而不是享福的。
慶福郡主見程瑜瑾點頭,以為她聽進去了,於是志得意滿地笑道:“我就知道大姑娘聰慧,一點就透。朝堂畢竟是爺們的世界,我們只說內宮,光伺候婆婆這一點,門道就有很多。不說遠的,只說我們府上的姑奶奶,二姑娘嫁到靖勇侯府,我們家也是侯府,二姑娘還是平嫁呢,嫁過去之後還不是要被天天立規矩,大氣都不敢出。再說姑太太,從侯府嫁到公府,算是高嫁,卻也只是個次子媳婦,不管家,壓力比長媳少了很多,但你見過姑太太說在徐家過得輕鬆嗎?”
慶福郡主說完,喝口茶潤了潤嗓子,才慢慢說出了真正的結論:“公侯之家都是如此,規矩比天大的皇宮,又該是什麼樣呢?你去給皇家當兒媳婦,要伺候皇后、太后,遠沒有你想像得那樣光鮮。當太子妃,那可是很難的。”
程瑜瑾低頭不語,聽到這裡,輕聲接道:“對啊,當太子妃很難。”
慶福郡主神情一喜,隨後就看到程瑜瑾抬頭,對她溫柔地笑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更要我去當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自然沒有資格救世治國,為他人排憂解難卻是我應當做的。太子妃的擔子這麼重,處境這樣難,我怎麼能忍心讓別人去受這份苦呢?自然要我來。”
慶福郡主完全沒料到程瑜瑾會這樣說,整個人都被噎住了,瞠目結舌片刻,只能使出撒手鐧道:“皇家規矩和民間不一樣,你若是想借鑒程瑜墨、程敏等人的經驗,那就大錯特錯了。皇后娘娘貴為一國之母,怎麼可能親自動手做那些為難媳婦的事?她僅僅是派一個管教姑姑下來,就夠你受了。”
“我知道。”程瑜瑾笑得十分真誠,“皇后娘娘派姑姑來教我規矩,這是為了我好啊,我怎麼會不願意呢?”
慶福郡主沉下臉說:“你不要跟我裝糊塗,我好心來幫你忙,你休要和我裝傻充愣。深宮裡的那些嬤嬤手段非凡,不知道多少妃嬪宮女在她們手上吃了虧。你只要護我的寶兒一生無憂,那我就傾囊相授,助你避開宮中嬤嬤的整治。你當真不和我做交易?”
“母親,您自己生的兒子,那就自己去教!既然不捨得管教他,那就做好孩子一輩子走馬鬥雞、一事無成的打算。你將你為人父母的責任轉移到我的身上,這是何道理?”
程瑜瑾說完,直視著慶福郡主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願意。”
慶福郡主打心底裡升起一股怒意。她的寶兒活潑好動、虎頭虎腦,程瑜瑾竟然敢這樣說寶兒?但慶福郡主心底有另一個聲音無力又絕望地說道,這是真的,程瑜瑾說的都是真的。
她的寶兒,以後可能真的只會吃喝玩樂、走馬鬥雞,和他的父親程元賢一樣,一事無成。可程元賢有一個好爹和一個好女兒。前半輩子有爹為他鋪路,臨死將爵位交到他手裡;後半輩子又有女兒為他撐著,作為太子妃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會被人輕慢。
程元賢一輩子沒什麼能耐,唯獨命好。可慶福郡主的兒子要怎麼辦?宜春侯府的爵位到程元賢這兒就是最後一代,日後如果沒有聖上開恩,程恩寶連祖宗的功勞簿都靠不上。至於甯王,那更是別想指望。藩王不能進京,甯王這一輩子恐怕連程恩寶這個外孫都見不著,談何為程恩寶安排前程?
慶福郡主想來想去,發現她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程瑜瑾這個養女。世事真是諷刺,慶福郡主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是阮氏的女兒。
然而當慶福郡主拋下驕傲、拉下臉來求助於程瑜瑾時,程瑜瑾卻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程瑜瑾並不願意提攜程恩寶。
慶福郡主感到茫然。程瑜瑾她怎麼敢?姐姐不提攜弟弟,出嫁女不幫扶娘家,她怎麼能幹出這種事情?
程瑜瑾聽慶福郡主說了半天,早就聽煩了,端起茶杯說:“母親,人和人之間都是等價交換的,如果程家以後幫不到我的忙,那我也不想幫程家的忙。我們彼此都自求多福吧。”
端茶便是變相趕客之意,慶福郡主臉色僵硬,“噌”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快步朝外面走去。
阮氏和慶福郡主相繼灰溜溜地從程瑜瑾這裡離開了,之後好幾天果然再沒有人敢來打擾程瑜瑾。
沒過多久,程老夫人也知道了程瑜瑾的態度。程瑜瑾雖成了太子妃,但並無幫扶娘家的意思,甚至已經將話說得非常明白,程家幫不了她,那她也不會管程家死活。大家公平交易,誰也不要欠誰的。
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鐵石心腸。程家人的幻想破滅,一個個明顯安分了下來,再無人敢惹程瑜瑾。
真是可笑,程瑜瑾原本沒跟程家人撕破臉時,他們一個個無賴又理直氣壯地對著她索取,等她說出那般絕情的話後,這些人反倒更敬畏她。
這就是人性,諷刺又可笑。
宜春侯府難得度過了一段平靜安寧的日子,各房誰都沒作妖。
三月,春暖花開,禮部和鴻臚寺在宜春侯府舉行了隆重的納彩禮。從奉天門一直到程家的這段路上都是儀仗的隊伍,一路樂聲莊嚴,夾道都是觀禮之人。隨著皇家禮物一起送來的,還有四位宮廷女官。
楊皇后觀望這麼久,終於出手了。
宮廷規矩大,每個女人進宮前,宮裡都會派女官下來教她們宮中的禮儀。程瑜瑾身為准太子妃,代表的是皇家的臉面,也是天下女子的典範,對她的要求會比旁人更嚴格一些。
這個道理程瑜瑾明白,楊皇后明白,負責教規矩的女官也明白。
四位女官中以鄭氏為首,其實她才三十多歲,但知道的人見了她都要叫一聲姑姑。
鄭女官未曾婚配,終身侍奉宮廷,負責教導新進宮的秀女。她常年繃著臉,看著非常不好接近。她說出的話也一如她給人的印象,一板一眼,毫無感情:“程大姑娘,您是聖上欽定的太子妃,按理您是主,我們是奴。可奴婢等人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前來指導程大姑娘禮儀。為了避免將來太子妃丟了皇家的臉面,奴婢等人教導您規矩時,必盡心盡力,無有藏私。無規矩不成方圓,奴婢等人都是為了姑娘好,一會兒教起規矩來,姑娘可不要記恨奴婢們。”
程瑜瑾頷首:“我自然明白。謝皇后娘娘的恩典,臣女銘記在心,時時自省,片刻不敢忘。”
鄭女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就好。程大姑娘,我們這就開始吧。”
程瑜瑾欣然應允。鄭女官已經教導過四五批秀女,在她手下被整治的宮女不知道有多少,便是像程瑜瑾這樣的貴族小姐她也見過太多。妃嬪們剛入宮時,個個如程瑜瑾一般,自信驕矜,身上帶著被捧出來的小姐架子。她們都覺得自己的禮儀已臻完美,斷不會被女官挑出錯來,可惜,在鄭女官的戒尺下,還不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低頭。
教訓一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而已,鄭女官自信得很。而教訓的人是太子妃,這更讓她有成就感。
鄭女官不緊不慢,打算看好戲,然而三天后,鄭女官的心態變了。
程瑜瑾到底是什麼情況?這幾天她們四個女官眼睛都不眨地盯著程瑜瑾坐臥、行走、說話甚至睡覺,但她每個動作,竟然精准得像是有一把尺子比著,鄭女官即使存心挑錯都挑不出來什麼。
鄭女官入宮二十年,頭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若是太子妃現在禮儀如此規範的情況傳到宮裡,她必然會被楊皇后痛駡,以為自己收了程家的好處,故意放水。
鄭女官簡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真是對程瑜瑾盯得夠仔細了。然而就算如此,程瑜瑾的舉止都沒有絲毫不規範、不文雅的地方。
鄭女官大受打擊,忍不住懷疑人生。好在昨天晚上回房之後,和她同住的另一個女官臉色也很難看。兩人試探著交談起來,才知道她們的想法是一樣的。
對方也完全挑不出程瑜瑾的錯來。她的動作實在是太標準了,甚至換成這幾個女官,也做不到如此精確。
鄭女官找到了知己,內心的焦灼頓時少了。她們偷偷合計,都覺得是程瑜瑾知道宮裡要來人,特意臨時惡補,提前糾正過自己的儀態。但臨陣磨槍撐得了一時撐不了一輩子,她們慢慢等,總能等到程瑜瑾撐不下去的那一天。
於是四人更加仔細地盯著程瑜瑾的動作。鄭女官心想,人又不是木偶,只要是肉體凡胎,就總有鬆懈時。程瑜瑾還能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保持完美?
誰知道,程瑜瑾還真能做到。
人總有放鬆時吧,但程瑜瑾似乎不需要放鬆。她吃飯、喝水,甚至睡覺都規規矩矩的,儀態標準得仿佛是從禮法簿子上拓下來的。
鄭女官讓程瑜瑾練習行禮,特意讓她維持著半蹲的動作。四位女官則圍在她旁邊,手中的戒尺已經蓄力,就等她稍微晃動就立刻用力打上去。
這一招不知道整治過多少人了。除了楊皇后,其他的妃子可能都經歷過這個噩夢。鄭女官眼睛都不眨地盯了許久,程瑜瑾竟然一動不動,而且她臉上的神情還很輕鬆,似乎只要女官不喊停,她就可以一直這樣保持下去。
鄭女官沒辦法,只能讓程瑜瑾起來。她們挑不出錯,自然沒法指點程瑜瑾,宮裡整人的陰損招數,竟然一個都使不出來。
鄭女官又換了稽首、頓首……每一項程瑜瑾都做得極其標準。四個女官站在她兩邊,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話來。
鄭女官此刻心卻慢慢繃了起來。這個太子妃,似乎並不簡單。
這份耐力,別說楊皇后,就連以規矩傍身的鄭女官都做不到。
最開始眾人得知失蹤多年的太子被找回來時,可謂舉宮皆驚,連帶著那位尚未露面的太子妃,也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太子的事眾人不敢妄加議論,但對太子妃……
尤其是眾人聽說這個太子妃還被退過婚。女官們的心裡開始鄙夷這個家境普通、名聲普通,連宮門都沒進過的侯門閨秀,覺得太子妃的位置能落到她頭上全靠走運。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和時常在宮裡小住的竇小姐比?
鄭女官出宮時甚至懷疑,這個太子妃指不定還不知道宮禮要怎麼行,跪安時要先退左腳還是右腳呢。
但現在,鄭女官幾人被太子妃狠狠地打了臉,都繃著臉,誰都不想說話。
程瑜瑾自從被賜婚之後,不再每日去給程老夫人請安。但自從宮裡四位女官來了之後,她突然變得極其孝順,天天去給程老夫人和慶福郡主請安。今天也是如此,程瑜瑾在自己屋裡抄了會兒《內訓》後,逕自放下筆。
鄭女官在一旁盯著,見此立刻冷冷地說道:“程大姑娘,你今日兩遍《內訓》尚未抄完,不得出門。”
“我知道。”程瑜瑾放下筆,笑著看向鄭女官,“‘必也恪勤朝夕,無怠逆於所命,祗敬尤嚴於杖屨,旨甘必謹于餕餘。’我抄至這一節,心有所感,想去向祖母、母親請安。”
鄭女官緊緊皺著眉。程瑜瑾若是出門,路上一來一回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而且在外面,自己總不方便管教她。可程瑜瑾搬出《內訓》的內容,鄭女官若是說不行,豈不是和《內訓》對著幹?
程瑜瑾見狀,輕描淡寫地加了一段:“‘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無以復加損矣。’女子如何孝順父母,才能推斷出其出嫁後如何孝順公婆。女官阻攔我,豈不是攔著我向皇后娘娘盡孝?”
鄭女官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硬邦邦地說道:“程大姑娘伶牙俐齒,極會活學活用。但凡事要緊的是行為,您光逞口舌之能,恐怕會對未來不利。”
程瑜瑾哪裡聽不出鄭女官是在威脅她。大意是:現在程瑜瑾耍花招,進了宮之後,鄭女官只消和楊皇后提上一嘴,就有她好看的。但還是那句老話,仇恨值五十和仇恨值一百沒什麼區別。楊皇后本來也不會善待她,那她何必讓自己難受呢?
程瑜瑾笑著說:“我記住鄭女官今日的話了。我們之後的日子還長,有些禮法我研究得不透徹,以後有的是機會向鄭女官討教呢。”
威脅人,誰不會?鄭女官眉頭皺得更緊,她用楊皇后威脅程瑜瑾,程瑜瑾緊接著又威脅回來。程瑜瑾畢竟是太子妃,楊皇后明面上不會對程瑜瑾怎麼樣,可鄭女官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宮人,程瑜瑾想捏死她,還是非常容易的。
鄭女官被噎得不輕,偏偏程瑜瑾語言功夫極好,威脅之意盡在言外。鄭女官目光不善地瞪了她好幾眼,程瑜瑾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換衣服出門。
現在已經四月了,府中的人都換上了輕薄的裝束。府中各處花紅柳綠,清香陣陣,丫鬟們在花木中穿梭,瞧著就讓人心情愉快。程瑜瑾邁著工整的步伐,身後領著四個女官、眾多丫鬟,浩浩蕩蕩地朝壽安堂走去。下人們瞧見程瑜瑾,遠遠地就給她讓開道路。
程瑜瑾的陣勢極大,程老夫人一早就接到了下人的報信。程老夫人聽說大姑娘帶著那四個女官又來壽安堂了,頭疼得連水都喝不下去了。
那四個女官掌戒律,往那裡一站比怒目金剛還嚇人。雖然她們主要盯著程瑜瑾,但程老夫人等人和程瑜瑾共處一府,怎麼可能不受影響?程瑜瑾天天往這裡跑,搞得程老夫人這幾天也繃著神經,不敢吃不敢喝,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
程老夫人都如此,下面的眾丫鬟婆子更是如臨大敵。幾天下來,壽安堂上下都苦不堪言。這些人只是被波及到,就已經如此疲憊了,程瑜瑾每日處在旋渦中心,該有多難?
程家的女眷們越發覺得太子妃果然不是人當的。如今她們看向程瑜瑾的眼神,都滿是敬畏。
程老夫人雖然心疼程瑜瑾,但一點兒都不想跟著她受訓。慶福郡主還可以藉口管家、串門往其他的地方躲,而程老夫人作為侯府老太君,實在拉不下臉面對著女官避而不見。何況程老夫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還能躲去哪兒?
程瑜瑾進門後,笑吟吟地給程老夫人問好。四位女官跟四大金剛一樣站在她後面。程老夫人不得不挺直腰杆,坐得極其端正。而眾丫鬟婆子也不得不挺胸、沉肩、抬頭,收起嬉鬧之態,一個個拿出頭上頂碗的姿態。
程老夫人暗示程瑜瑾以後不必來了,可她卻非常孝順,表明每日晨昏定省是自己該做的,絕不會因為自己成了太子妃就疏忽孝道。
程老夫人簡直糟心透了。
程老夫人就這樣痛苦地享受著“天倫之樂”,好在沒過一會兒,下人前來稟報,姑太太回來了。
程老夫人精神一振。昨天程敏特意遞了話,說今日要帶著女兒回娘家,程老夫人從昨日起就盼著了。
程老夫人是母親,斷沒有出門迎接女兒的道理。從前都是程瑜瑾一早就等在二門,當時一來她是晚輩,二來也是為了討好程老夫人。但如今她也只是在聽到程敏進門的消息後,站起來對進門的程敏等人點頭示意:“姑姑,表妹。”從此以後,除了皇族的那幾個高位者,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讓程瑜瑾到門外迎接了。
程敏難得回娘家,見到程瑜瑾後又驚又喜,正要上前說話,但隨後就看到了屋子裡的那四個女官。程敏臉上的笑容收斂,腳步頓了頓。
程敏險些忘了,程瑜瑾已經快要成為太子妃,她的身邊自然是有教導女官的。
本來闔家團圓的場面,因為有女官在場,眾人都十分拘束。程敏這麼多年一直養尊處優,筋骨早就懶散了,哪能和小姑娘們一樣講究儀態?程敏彆彆扭扭地問好之後,不知道該說什麼。女官就在跟前杵著,她即便想問程瑜瑾一些私密話,也說不出口。
就連程敏和程老夫人說話也不自在起來。
這女官可是宮裡的眼線,她們怎麼敢當著宮裡人的面拉家常?程敏乾巴巴地說了會兒客套話,之後也不知道該起什麼話題,屋內不由得陷入冷場。她想了想,將她身後的昌國公府的姑娘們叫過來說:“你們這群皮猴快過來,早就讓你們多和大表姐學學,如今你們大表姐被欽定為太子妃,規矩才學都是一等一的好,你們還不過來向她取取經?”
這才是程敏今日來的真正目的。昌國公府的人得知宜春侯府出了位太子妃後下巴差點兒都被驚掉了。現成的門路不用白不用,徐家一找到機會,忙不迭地把程敏打發回娘家,讓她帶著府上的姑娘們,趕緊和太子妃混個臉熟。
除了程敏的親生女兒徐念春、二房庶女徐挽春,徐家大房的庶女徐顧春都跟過來了。
這是早就說好的,徐念春等人挨個給程瑜瑾問好。徐念春雖然被家裡養得嬌氣,但畢竟是國公府的正經小姐,時常在長輩面前請安,各府的大場合不知出席過多少回,請安、問好等禮儀早就駕輕就熟。然而此刻,她站在程瑜瑾面前問好,短短的一句話竟然說得磕磕巴巴。
徐念春這還算好的。徐家其他兩個庶女話都說不利索,聲音越說越小,後面乾脆聽不見了。
不能怪幾個姑娘失禮,實在是眼前的陣勢太過嚇人,鄭女官這四個人看面相就刻薄難相處。她們板著臉時,比徐府最古板的嬤嬤都嚇人。徐念春頂著這樣的視線,總覺得下一瞬間戒尺就要打到她身上,半個身體都是僵硬的,哪還能流利地說話?
程瑜瑾見狀暗歎,小姑娘們終究還是嬌氣,幸好這些女官是來盯著自己的,要是輪到徐念春頭上,這得吃多少苦頭?
程瑜瑾笑著拉起徐念春的手說:“我早就想見三表妹了,只可惜不能出府,一直沒見到。幸好你今天來了,近來徐老祖宗身體可好?”
有程瑜瑾帶著,徐念春放鬆了許多,跟著說道:“老祖宗一切都好,就是這幾日天氣變得快,她有點兒咳嗽。”
“換季就是容易上火咳嗽。我上次做了些枇杷膏,清熱解毒,效果尚可。之前我給祖母送了些,還剩下一罐不曾用過。一會兒我取了,表妹幫我帶給徐老祖宗。”
徐念春松了口氣,順勢問起枇杷膏怎麼做,程瑜瑾也不藏私,詳細地講給她聽。眾人拉起家常,一下子就將彼此之間的距離拉近了,這種話題即便聽不懂,總是可以提問的。徐家其他兩個庶女聽著,間或也能插一兩句。
屋子裡的氣氛終於和緩了些。徐念春也恢復常態,還不時妙語連珠,同時心裡默默地想,原來這就是她和瑾表姐的差距。她時常能說一些俏皮話,將長輩們逗得哈哈大笑。她也一直以此自得,可現在才發現,自己能說妙語,程瑜瑾卻可以讓其他人說妙語。
其中的功夫,徐念春不知比程瑜瑾差了多少。程瑜瑾的控場能力非常強,只要她想就可以讓任何人越說越開心,同樣也可以讓人醜態畢露。
徐念春歎氣,難怪程瑜瑾能做太子妃,這份功力她自愧不如。以前程敏誇程瑜瑾時,徐念春還不以為然,這次才真正見識到二人之間的差距。
眾人說了一會兒話,有婆子站在門外稟報:“老夫人、太太,二姑奶奶也到了。”
程敏回娘家,慶福郡主和阮氏聽到消息都陸續趕過來了。現在聽到程瑜墨也回來了,阮氏的眼睛亮閃閃的,恨不得立刻前去迎接女兒。
程敏笑著對程老夫人說:“娘,這是我和墨兒約好的,今天一起回來,人多熱鬧。沒想到她住得比我近,倒比我來得還晚,一會兒你們可不能饒了她。”
程家眾人都輕聲笑了,唯有鄭女官聽到後,眉頭皺了皺。
門口一陣叮叮噹當的聲音,程瑜墨進來了,屋內大多數人都探身往門口看,鄭女官卻站在程瑜瑾身前說:“大姑娘,您今日的《內訓》還沒抄完呢。”
屋內的歡聲笑語頓時停了下來。程瑜墨剛剛進門,聽到鄭女官這句話也停下腳步,和裡面的人面面相覷。
程瑜瑾心裡有些惱,鄭女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催她走,顯然是故意在折她的面子。如果因為女官一句話,她就從家庭聚會裡離開,程家人要怎麼想?程敏、程瑜墨回府後,徐家、霍家又要怎麼想?
如果是平時,女官這樣說,程瑜瑾順水推舟也未嘗不可。反正這兩遍《內訓》一定要抄完,她沒必要故意和女官們對著幹。但現在當著外人的面,程瑜瑾就一定要把臉面爭回來。
她丟什麼都不能丟臉!她可是京城閨秀的標杆、家族的楷模,怎麼能掉下神壇被人欺壓呢?她就算打落銀牙和血吞,臉面上也要好看。
於是程瑜瑾沒有動,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前說:“‘事親如事天。’侍奉公婆要像侍奉自己的雙親一樣,同理我如何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日後便會如何對待夫婿的。今日姑姑和二妹歸家,若我避之不見,日後見到宮裡的公主們,該如何?”
鄭女官聽到她的這些話,條件反射般覺得噁心。要像侍奉自己的父母一樣侍奉公婆,這本來是規誡女子的,現在反倒被程瑜瑾拿出來壓人,鄭女官還是第一次知道《內訓》能這樣用。鄭女官聽到程瑜瑾那些歪理後被氣得不行,偏偏她一口一句大道理,處處引經據典。如果自己反駁她就是反駁經典,鄭女官糟心得不行,忍著氣說:“程二姑奶奶是靖勇侯夫人,大姑娘見她恐怕不妥。”
這話一出在場的許多人臉色就變了。鄭女官暗指程瑜瑾曾經和靖勇侯有過婚約。皇家女眷見外人本來就敏感,而見的人還是來自曾經的婚約之家,這就十分微妙了。這種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不過碰巧見到臣子內眷,若是往大了說,能發揮成太子妃失德。
程家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這是能牽連全族的大罪,可不是開玩笑的。鄭女官掐著這一點,可謂又狠又毒。
程瑜瑾想都不想,反駁道:“二妹是靖勇侯府的霍家婦,我見自己的妹妹,有什麼問題嗎?”
鄭女官暗暗加重語氣:“大姑娘,那是霍家。”
“對啊,我二妹的夫家。”程瑜瑾無所畏懼地盯著鄭女官,“是霍家,又怎麼了?”
徐家的三個姑娘已經被這個場面嚇得完全不敢說話了。徐念春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看了一眼程瑜瑾,又悄悄瞅了一眼臉色黑得像鍋底的女官,內心越發對程瑜瑾佩服得五體投地。
鄭女官被氣得不輕。她的意思之前說得十分明白,程瑜瑾曾和霍家有過婚約,再見面恐怕會牽扯不清。但程瑜瑾仗著鄭女官不敢直說,卻在這裡裝傻充愣。
程瑜瑾脊背挺直,眼神如炬,不閃不避地看著鄭女官。鄭女官陰沉著臉,和程瑜瑾僵持著。
另一個女官看到這種狀況,瞧了程瑜瑾一眼,然後上前拉住鄭女官的衣袖:“既然程大姑娘這樣說,我等自當遵從。身為奴婢,遵從主子的命令才是頭等要務,我們雖然是來提點程大姑娘的,也不可犯忌。”
這個女官的意思很明顯,程瑜瑾畢竟是皇上親封的太子妃,無論太子出於什麼緣由娶程家女,只要程瑜瑾一日沒被廢,她就一日享受著太子妃的尊榮。敢說太子妃的私事,她們這些女官怕是嫌命太長了。這話要是傳到太子耳朵裡,她們四人沒一個活得了。
鄭女官被其他女官拉著,只好低頭賠禮道歉:“奴婢僭越了,請您治罪。”
程瑜瑾說:“四位姑姑專程來指點我規矩,我感激四位還來不及,怎麼會治罪?再說四位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人,皇后娘娘掌管六宮,統領內眷,賞罰自有章程。四位姑姑跟在皇后娘娘身邊,自然是最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鄭女官嘴角繃得緊緊的,低頭道:“姑娘說得是。”
這出短暫但火藥味十足的對峙暫告一段落,這時眾丫鬟婆子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
程瑜瑾和鄭女官說話時,程瑜墨一直站在門口,睜著一雙大眼睛,無所適從地看著眾人。直到此刻小插曲結束,眾人才顧得上她,忙搬來繡墩讓她落座。
即便女官已經退了一步,但眾人仍舊心有餘悸,沒人敢高聲說話。程瑜墨先被晾了半天,如今坐在繡墩上,渾身都不自在。
剛才女官發難便是針對霍家,程瑜墨兩頭為難,怎麼能好受?
鄭女官當著眾人失了顏面,便懷恨在心,之後一直想扳回一局。鄭女官突然眉頭一皺,發現程瑜瑾一個動作沒做對,立即跳出來:“程大姑娘,你剛才的敬茶禮儀不對。”
話一出口,眾人的說話聲頓時停了,屋子裡安靜得落針可聞。程瑜瑾不緊不慢地問道:“哦?是哪個動作?”
“姑娘剛才給程老夫人敬茶時,動作輕浮,有失恭敬。”
程瑜瑾哦了一聲,慢慢點頭,讓開位置:“姑姑恕我愚鈍,我不知錯在哪裡,請姑姑示範。”
鄭女官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想程瑜瑾想用這種伎倆拿捏她,也太小看宮廷專司禮儀的女官了。鄭女官當真不客氣地上前,接過端盤裡的茶盞,示範了一遍。
另一個女官嘴唇動了動似乎想阻止,但鄭女官接話太快,自己沒來得及阻止就看到鄭女官出去了。這個女官悄悄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
鄭女官做完後十分得意,覺得這次程瑜瑾可算落到自己手裡了。然而程瑜瑾突然說:“姑姑且慢,不要將手放下。”
鄭女官一愣,下意識地保持著動作。等反應過來後鄭女官大怒,程瑜瑾竟敢讓她停下動作!往常都是鄭女官讓別人停下,自己站在一邊指點,現在程瑜瑾竟敢讓她停下?
鄭女官被氣得不輕,程瑜瑾又繞著鄭女官走了一圈,輕歎了一口氣,似乎想說話,又顧及鄭女官的顏面不好意思說。
鄭女官心裡躥起一股邪火道:“程大姑娘有話不妨直說,歎氣做什麼?”
“既然鄭姑姑這樣說,那我就不客氣了。”程瑜瑾對鄭女官抿嘴一笑,當真用手指在鄭女官的手肘、小臂、脊背上點了點,說,“給長輩敬茶,進則趨,退則遲,眼睛要半垂,但脊背不能弓,脖子垂而不折,姑姑您彎腰低頭就很不好看。還有姑姑您的手,敬茶切忌手動而臂不動,您的手臂沒有抬到位,反而翹起手將茶杯放在長輩跟前,這是極大的不恭敬。”
鄭女官不可置信:“你指點我規矩?”
“對啊。”程瑜瑾輕輕一笑,回頭朝另外三人看了一眼,“三位姑姑,你們說我剛才的話對不對?”
另外三個女官欲言又止,最後有一人歎了口氣道:“程大姑娘所言甚是。”
鄭女官頓時面皮爆紅。她自命是教規矩的女官,對秀女們一向動輒打罵,卻不知有些動作自己做起來也不能盡善盡美。剛才並不是程瑜瑾做錯了,而是鄭女官以自己的標準衡量,以為程瑜瑾做錯了。
鄭女官丟了大面子,但畢竟是宮裡出來的,賠了禮後就退到了一邊,並沒有丟了皇家體統,但之後再不敢說話了。
徐念春跟在母親身後看得嘖嘖稱奇,端杯茶都有這麼多講究,不知道該說皇家真可怕,還是她的表姐真可怕。
瑾表姐竟然能給宮裡教規矩的姑姑指出錯誤!徐念春感到慶倖,幸好程瑜瑾只是她表姐,不是她親姐。如果家裡真有這麼一個完美的長姐全方位無死角地比對著,她還活不活了?
和徐念春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眾人對程瑜瑾的行為歎為觀止,不由得都向程瑜墨投去同情的目光。程瑜墨垂下眸子,臉上冷冰冰的沒什麼表情,內心卻煩躁極了。
這一刻仿佛噩夢重演,前世她一直活在程瑜瑾的陰影下,現在一切明明已經改變了,為什麼還是如此?
程瑜瑾到底不同於旁人,陪程敏、程瑜墨坐了一會兒,就回去備嫁了。
等程瑜瑾走後,眾人才敢大聲說話。
徐念春這才悄悄和程敏說:“娘,瑾表姐真厲害,宮裡來的女官也不敢對她怎麼樣,她說呵斥就呵斥,一點兒情面都不留。”
在徐念春眼裡,宮廷便是最厲害、最神聖的地方了。她的大姐是淑妃,每年上元節,徐家都能收到淑妃從宮裡賞下來的花燈,這是徐念春幾個姐妹一年的談資。宮裡的花燈遠比外面賣的精巧,富麗堂皇、金光燦燦的走馬燈便是徐念春對宮廷的全部印象。
因為淑妃,徐家人出門總是能挺直腰杆。有一個皇妃姐姐,足以讓徐念春成為同齡小姐妹中的核心人物,雖然淑妃在宮裡不太受寵。
但淑妃畢竟是妃位,這對徐家卻是一頂保護傘,所以昌國公府舉家供著淑妃也無怨無悔,徐大太太更是時刻找機會和楊家搭上話,想讓楊夫人在楊皇后面前替淑妃美言幾句,好讓自己的女兒淑妃在宮裡過得輕鬆些,可惜始終沒有跟楊家搭上話。
徐念春知道,昌國公府每個月都給宮裡管事的那些太監一大筆銀子。那些太監找上門來要錢,即使他們知道這些太監是在勒索,也不敢不給。畢竟,淑妃娘娘在宮裡啊。
一些無賴太監都敢在昌國公府上呼來喝去,那比太監地位更高,甚至有品級的女官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在徐念春看來不可侵犯的人物,程瑜瑾說冷臉就冷臉,連女官指點規矩也被她反擊回去了。
程瑜瑾真是厲害啊!徐念春原來並不喜歡程瑜瑾,覺得這個表姐又假又空,不像二表姐那樣親切、好相處。徐念春畢竟是徐家這一輩裡唯一一個留在府裡的嫡女,從小被嬌慣著長大,自然心高氣傲。一個沒比她大多少,卻處處搶在她前頭的表姐,她自然不服。
然而今日的事令徐念春徹底服氣了。只要是能進宮的人,都是徐念春的偶像,而程瑜瑾能將宮裡的女官治得服服帖帖,似乎比她大姐淑妃還要強一點兒。
程敏的內心也受到不小的衝擊,聽到女兒的話,又氣又無奈:“別瞎說!禍從口出,宮裡來的貴人們還在呢,你就敢說這種話!”
“她們都跟著表姐走了,才聽不到呢。”徐念春噘著嘴,不服氣地和母親頂嘴。
程敏瞧著肆無忌憚和她頂嘴、還是一團孩子氣的女兒,無聲地歎了口氣。其實程瑜瑾今年歲數也沒多大,不過十五歲罷了,只比徐念春大兩歲。但程瑜瑾和徐念春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若是方才的事情放在徐念春身上,她指不定要受多大的委屈呢。可程瑜瑾卻能借勢為自己立威,敲打這群仗勢欺人的老油條。平心而論,即便是程敏,也不能做到程瑜瑾這樣。
“娘,你看著我歎氣做什麼?”徐念春趴在程敏的身上問道。
程敏回神,沒好氣地拍了下女兒的腦門:“多大人了,還坐沒坐樣。我也不求你大富大貴,以後找一個踏實溫和的夫婿,能時常回娘家看看,我就知足了。”
徐念春也到了少女懷春的年紀,聞言十分羞惱,捂著臉不肯抬頭。程敏看著鬧脾氣的女兒,心中感歎:若是將徐念春放在程瑜瑾的位置,恐怕也不會被立為太子妃。
她的大侄女終究不是凡人,不會走平凡路。
程瑜瑾走後,程敏帶著徐念春圍在程老夫人身邊說家常話。阮氏悄悄帶著程瑜墨走到外面,找了個安全的地方,也坐下來說體己話。
阮氏低聲問:“墨兒,你婆婆對你怎麼樣?”
程瑜墨的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佈滿愁雲。她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還不是老樣子。婆婆當了半輩子的寡婦,刻薄成性,哪能指望婆婆的性子三兩日就改了?”
阮氏歎氣,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問道:“那侯爺呢?”
程瑜墨咬著唇,最終堅定地道:“侯爺對我很好。”
阮氏聽到這句話才放心,意有所指地說:“誰家的婆婆都難纏,只要爺們的心向著你,日子就能熬下去。要是爺們的心不在了,任你娘家多強硬,任婆婆對你多偏心都沒用。畢竟,你總不能和婆婆生一個兒子出來呀。”
阮氏一邊說,目光還意有所指地朝正房瞥去。程瑜墨了然,阮氏指的是大伯母慶福郡主。無論程老夫人的為人怎樣,她對慶福郡主確實稱得上是一個寬厚的婆婆。她平時不用慶福郡主伺候,管家權也給了慶福郡主,但慶福郡主卻攏不住程元賢的心,入門多年一無所出,直到中年才艱難地生了個兒子。
慶福郡主就是阮氏多年來教導女兒的反面例子。每次說起為婦持家之道,阮氏就會提起慶福郡主,告誡女兒務必要攏住男人的心,這才是在後宅立足的根本。其他都是虛的。
阮氏照常說了一大通後,提醒女兒:“墨兒,你記住了嗎?”
阮氏剛才貶低慶福郡主太過癮,竟然沒注意到程瑜墨一直沒說話。程瑜墨的神情似痛苦似茫然,時不時還恍惚一下。
阮氏最後提醒了一句,程瑜墨才回神。她立刻將臉上不小心洩露出來的情緒藏起來,低頭說:“娘,我記住了。我和侯爺感情很好,並沒有第三者插足。”話剛說完,程瑜墨的內心一陣疼痛。其實第三者這個人是有的,只不過這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是前世的一個影子罷了。
程瑜墨最近慢慢發現,霍長淵似乎也斷斷續續地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只不過他一直不說,而她一天到晚都被霍薛氏絆住,和霍長淵相處的時間太少,也不知道如今他到底想起來多少。
阮氏越和她強調抓住男人的心的重要性,程瑜墨就越痛苦。要如何告訴阮氏,她可能也要走慶福郡主的老路呢?
程瑜墨只能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驕傲,忍著不說。
阮氏知道女兒和霍長淵的感情很好就放心了,仔細瞧著自己的女兒,弱柳扶風,我見猶憐,雖不是絕色之姿,但細看之後十分惹人憐惜,是男人最愛的那類女子。相比程瑜瑾這種模樣出眾但性格死板的女子,顯然程瑜墨更容易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程瑜瑾表面看著光鮮靚麗但肯定是那種不得寵的正室,和男人只有表面情分,程瑜墨才像生活幸福的小女人。
阮氏對程瑜墨太過放心,以至於都沒有想過小女兒會騙她。
程瑜墨心情煩躁,此時一點兒都不想談她和霍長淵感情的事。程瑜墨轉移話題問:“娘,你知道為什麼她成了太子妃嗎?是不是祖父和太子有什麼協議?”
別說程瑜墨,程家人也想知道。阮氏歎氣道:“娘也不知道。你祖母之前試探著問過,她卻說知足是福,讓我們不要打聽不該知道的事情。你祖母都問不出來,我壓根兒不去自取其辱。”
阮氏說著哼了一聲:“果然不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就是不親,還沒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我只不過讓她給恩慈、恩悲一些方便,向太子殿下求求情就辦成了,她卻不肯。我辛辛苦苦生她一場,最後卻給別人養了女兒。”
程瑜墨歎氣,看來從阮氏這裡是打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了。程瑜墨突然想起眾人私底下的傳言,有人猜測是程老侯爺救了太子,然後要挾太子娶程家女當太子妃。
要不然他們實在沒法解釋太子為什麼選擇程瑜瑾做正妻。
宜春侯府沒有權勢,在朝堂上不能給太子任何助力,而程瑜瑾本人還被退過婚,要不是程家沒有其他女兒,太子無人可選,太子妃怎麼也落不到程瑜瑾頭上。
這個說法是閒聊時大家胡亂猜測的,無根無據,聽一聽就算了。可程瑜墨卻像中邪了一樣,怎麼也忘不掉。
要不是程家沒有其他女兒,要不是無人可選……那是不是說,若是程瑜墨沒有嫁給霍長淵,太子妃的位置應當是她的?
程瑜墨不敢再想下去,明明知道這樣想是對霍長淵的不尊重,可……程瑜墨忍不住想知道,當初是不是真的有這種可能?
是不是她真的和太子妃的位置錯過了?
阮氏見程瑜墨的臉色不好,以為程瑜墨不甘心程瑜瑾嫁入東宮。那可是太子妃之位啊,程家人連宮裡娘娘都沒怎麼見過,徐家只是出了一個淑妃,就足夠程家羡慕了,可程瑜瑾卻成了太子妃。
在這之前,他們壓根兒想都不敢想,程家居然有這種造化。
阮氏安慰程瑜墨:“墨兒,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是嫁得高就能過得好。太子的情形……唉,那些話我也不敢說,但宮裡太后、皇后都在,二皇子的能力也一點兒都不差,最後誰是贏家還不一定呢。當太子妃是苦差事,太子敗,她跟著一起死;太子贏,她卻未必有什麼好處。那實在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位置,受盡後宮約束,最後卻未必能善終。哪像你,侯爺年輕有為,家裡人口簡單,你一過門就是侯夫人,自己獨門獨院,又有夫婿疼愛,不比什麼都好?等過兩年你生下兒子,日子就更好過了。”
阮氏說到這裡欲言又止,隱晦地瞟了一眼程瑜墨的肚子:“墨兒,你現在……”
程瑜墨搖頭。阮氏歎了口氣,難掩失望之情。但緊接著她又安慰女兒說:“沒事,你還年輕呢,子嗣的事不急。你現在年紀還小,過早生孩子對你身子骨不好,養兩年等長開了再生。”
這和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樣,程瑜墨只能點頭。阮氏見程瑜墨還是悻悻的,勸道:“你也別太急了,凡事順其自然。但你可一定要盯緊了女婿,不能讓他去別的房留宿。就算要去,事後也要給那人灌避子湯,即便是娘給你的陪嫁丫頭也一樣,你可不能心軟。”
程瑜墨點頭:“娘,我知道。”
阮氏看著女兒比待字閨中時還要尖的下巴,心疼得不行。阮氏摟住程瑜墨說:“女兒啊,女人這一輩子就是來受罪的,家裡千嬌百寵把你養大,卻要送到另一家去做牛做馬、受苦受累。你要恨就恨娘吧,都怪娘把你生成女兒。剛嫁人這一段時間都苦,娘當時也是一樣,等你生下孩子,就有盼頭了。而且你的姐姐畢竟成了太子妃,你婆婆顧忌著你姐姐,也不敢太過為難你。你以後務必要讓霍家人知道,你和大姑娘姐妹情深。你若是受了委屈,就騙你婆婆說進宮找太子妃評理,她肯定就不敢再刁難你了。”
剛才阮氏還說程瑜瑾進宮後一定過得不好,現在就想利用程瑜瑾的名頭辦事,程瑜墨聽了都覺得可笑。
程瑜墨自嘲地笑了,過了一會兒低不可聞地說:“娘,過幾天,她真的要嫁給九叔了嗎?”
“那是太子!”阮氏皺眉,連忙糾正道。
“我知道。”程瑜墨垂著眼眸,鬱鬱寡歡,看不清眼中的神色,“但那是一個人啊。”
阮氏似乎有點兒明白女兒的想法了,歎氣道:“沒錯,聽說最開始皇上想讓太子早些成婚,定在了六月。可太子在皇上面前周旋,改在了七月。那時候你姐姐正好出孝,可以風風光光地嫁人,無所顧忌。”
“七月。”程瑜墨抿唇,“那其實很快了。”
時間確實過得很快,一不留神就到了六月。程瑜瑾自從敲打過鄭女官,展示了自己的強硬態度後,女官們果然安分了好長一段時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程瑜瑾當眾翻了一次臉,女官們反而不敢再試探她的底線。
之後兩方相互制衡,倒也平安無事地到了六月。月底,程家舉行了隆重的除服儀式,程瑜瑾脫下身上的孝服,換上鮮豔的衣衫。緊接著沒過幾天,宮裡便派遣禮使、儀仗車輅隊伍從左順門出發,浩浩蕩蕩地穿過主街,停在宜春侯府的正門。
宜春侯府唯有婚喪嫁娶才開的正門,此刻掛著紅綢,面朝整個京城大敞四開。
第五章 大 婚
今日納征禮,代表皇家來給宜春侯府下聘的是遣禮使,有正使和副使兩人。即便副使也是朝中品階不小的官員。想想也是,太子大婚每一步都是要詳細記入國史的,露面的都不是無名之輩。
也就是說,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比程元賢的官位高。
程元賢真是既自卑,又莫名其妙地覺得自豪。
遣禮使進侯府送納征禮和制書,之後按照煩瑣的禮儀,在重重香案、帷幔前拜了又拜,將皇家的聘禮一一陳列在中庭。此刻宜春侯府門外圍滿了百姓,眾人對地上高大氣派的紅木箱子指指點點,豔羨聲、溢美聲不絕於耳。
遣禮使恭恭敬敬地將玉質制書奉在案上,然後太子妃的冠服先行,在一路此起彼伏的驚歎聲中被送入正堂,後面跟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儀仗隊,將正院塞得滿滿當當。正使當眾宣讀制書,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能參與這種大禮儀,顯然與有榮焉。
程元賢等人跪拜接旨後,太子妃的冠服才被女官送入程瑜瑾的屋子。程瑜瑾在自己院內換了全套冠服,由數名女官簇擁著,緩慢地走入正堂。
太子妃垂范天下,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祭祀、朝賀、元日……可以說天下禮儀,有皇上的地方就有太子,有太子的地方就有太子妃。
今日這種嚴肅的場合,程瑜瑾才是主角。
程瑜瑾露面的地方是在內院,這裡不會被外面的人看到。程瑜瑾戴著九翟四鳳冠,穿著深青色翟衣,外罩中單,腰束蔽膝、玉佩、朱綬,整套服飾繁複而莊重。
程瑜瑾的儀態完美,姿容絕麗,穿上整套禮服,簡直耀眼得不可對其直視。
這種寬袖衣服,讓袖子前後擺動是極其失禮的行為。程瑜瑾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出來,她的手掌隱於衣袖中,右手貼在左手背上,寬大的衣袖自然垂落,看著莊重又典雅。
頂著眾多或善意或不善的視線,程瑜瑾沒有絲毫慌亂,穩穩地停在香案前,在贊禮女官的指引下行四拜禮,然後跪下聽宣冊女官讀冊書。
這就是程瑜瑾正式的冊封旨意,乃是玉質的,是禮儀中最高級別的冊書。宣冊女官讀完之後,程瑜瑾雙手接過,跪在右側的女官見狀連忙膝行,恭敬地將手舉過頭頂。程瑜瑾將冊書放在右側的女官手中,自己在宮人的幫助下慢慢站起來,拿著玉圭又端端正正地行了四拜禮。贊禮女官終於道:“禮畢。”
滿院子人聽到後,立刻上前給程瑜瑾行大禮:“恭喜太子妃。”
程瑜瑾也不由得露出微笑,對眾人輕輕頷首。
之前雖然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太子妃,但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其他人稱呼她還是要用程家的身份。但從現在起,她正式被冊封為太子妃了。日後人人見了她都得恭敬地喚一聲“太子妃”。
監官從正門出去,走到外院,吊著長長的嗓子宣佈受冊禮畢。外面頓時響起一片恭喜聲,隨行的官員都上來向程元賢道賀,而正使和副使以及監禮太監沒寒暄多久就回去了,他們有任務在身,還得回宮裡覆命。
冊封之後,很快就是正式成婚的日子。這幾天,整個宜春侯府都忙得腳不沾地。程家從沒辦過這麼大的儀式,皇太子大婚和普通婚宴可不一樣。若是普通嫁娶,婚宴上出了什麼紕漏,頂多是在其他家族面前丟些臉。若在太子妃的婚禮上出了錯,那不是丟不丟臉的問題,那是丟腦袋的問題。
程家的家規算不上好,要不然也不至於祖祖輩輩都不思進取。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宜春侯府下人們的規矩也不怎麼樣。
程家眾人慌得不行,前段時間二姑奶奶大婚時,親迎時出了好大的亂子。霍家的人都到門口了,新娘房裡還沒安頓好,到最後險些連蓋頭都沒找到。要不是程瑜瑾在外面拖了很久,恐怕那天程家就要出醜了。
這一次,府裡再沒有人幫忙拖時間,就算有,恐怕親迎的人也不允許。
好在這種大典儀,宮裡安排了人,術業有專攻,沒有人比宮裡的人更熟悉這些繁文縟節了。程家人聽宮裡人的指揮,女官們讓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倒也有驚無險地到了正日子。
親迎這日,程瑜瑾天不亮就被叫醒了。其實這天誰都沒法睡覺,不光程瑜瑾這裡,壽安堂程老夫人的正房,萱華院慶福郡主和程元賢的正房,先後亮起了燈。
程瑜瑾先是沐浴、焚香、更衣,換上燕居服,然後拖著長長的正紅色大衫,隨著程元賢、慶福郡主兩人一起去祠堂前行禮、祭酒。此行是專程告訴祖宗,程家有女選做太子妃,今日便要入宮了。家女臨行前,特意前來告於祖宗。
長長的祝詞讀完後,程瑜瑾深拜,辭別程氏列祖列宗。
最外面的一個牌位,正是程老侯爺的。
當日程元璟從外地剛回來,身上猶帶著遠方的霜雪,快步走入程老侯爺的房間。沒過多久,程瑜瑾也跟著跑進來。兩人的緣分就從這裡開始了。
那時程老侯爺臨終前心願得償,看著眼前的一切十分欣慰。程老侯爺肯定沒想到,一年以後,跟著程元璟進來的那個小姑娘,又跟著程元璟走出了程家。
從祠堂回來後,程元賢和慶福郡主端坐正堂,程瑜瑾在女官的指引下對程元賢、慶福郡主深深四拜。程元賢看著眼前並非自己親生,但卻給他帶來榮耀的女兒,感慨萬千。
原本擔心父親死了,沒人替他張羅,他的爵位可怎麼辦?然而誰能想到,都不用程元賢費心思,這個爵位就穩穩地掉在了他的頭上。
畢竟太子妃的父親不上不下頂著個世子的頭銜算什麼?日後史官寫皇太子大婚典注,太子妃的出身不夠體面,史官怎麼下筆?
都不用李承璟說,下面的人就麻利地給程元賢辦妥了襲爵一事,一應手續完全不用程元賢操心。
在程瑜瑾的婚禮上,程元賢當真覺得自己命好。他前半輩子有父親鋪路,後半輩子有女兒鋪路。
程元賢清了清嗓子,努力露出莊嚴的模樣說:“爾往大內,夙夜勤慎,孝敬毋違。”
程瑜瑾應下:“女兒受教。謝父親。”
她又走到慶福郡主身前,慶福郡主也說:“爾父有訓,爾當敬承。”
“是。謝母親。”
程瑜瑾的時間非常緊張,每個時辰每一刻都有安排,程元賢和慶福郡主不敢耽誤程瑜瑾的時間,趕快讓她去進行下一步。
慶福郡主看著程瑜瑾走出正門,身後紅色的大衫在門檻上拖出流水一樣的弧線。慶福郡主低聲歎了口氣,即便不情願,也得承認自己後半生、程恩寶後半生,甚至整個程家的命運都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了。
程瑜瑾毫不在意地坦白自己的冷漠,之前那次慶福郡主和程瑜瑾已經基本撕破臉了。可那又怎麼樣呢?慶福郡主反而更要討好程瑜瑾。
程瑜瑾又去拜見了程老夫人,聽程老夫人的訓話。新婦出嫁,家裡的長輩都要給新婦指點,以告誡女兒去夫家的為人處世之道,務必孝順公婆,相夫教子。但有資格給新娘子訓話的都是直系長輩,換言之程元翰和阮氏是沒有資格的。
即便他們才是程瑜瑾的親生父母。
受醮戒結束之後,程瑜瑾回房,換下煩瑣的燕居服,又換上更加沉重的翟衣禮服。之後就沒她什麼事了,只要等著親迎的隊伍到來就行了。
她這裡得以輕鬆片刻,想來李承璟那裡應該忙得不行。
事實確實如此。皇太子是一朝國本,婚禮又事關傳承,尤其這是李承璟回歸太子身份後,舉辦的第一場大典禮,最能證明他的正統身份。種種原因疊加在一起,這次大婚最終有多隆重,就不必說了。
外面的事情程瑜瑾不得而知,不知道等了多久,聽到外面突然喧鬧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漸漸禮樂的聲音也能聽到了。程瑜瑾知道,李承璟來了。
這些流程程瑜瑾明明爛熟於心,甚至她連李承璟會在什麼時候到達程家門口都一清二楚,但這一刻真正聽到親迎的禮樂聲,內心竟然無端緊張起來。
她要嫁人了!她真的要嫁給李承璟了。程瑜瑾緊張之下竟然記不清李承璟的樣貌了,上次他們見面,還是正月裡她的病剛好那會兒。那時候她受到的衝擊太大,根本沒心情注意李承璟的長相,甚至從她知道他不是程元璟,而是宮裡的皇太子後,程瑜瑾就不怎麼敢直視他的臉了。
結果,程瑜瑾現在記憶最深的一幕,竟然是建武二十二年早春,風揚起隔夜的雪,導致她看不清對面的路,唯有他挺拔的身姿、大紅的曳撒格外醒目。
女官們聽到聲音後都在偷偷看著程瑜瑾。她們見太子妃端端正正地坐著,並沒有因為外面親迎的聲音而亂了儀態,都十分滿意。
程瑜瑾端莊地坐在床上,纖細的手指交握著掩於袖中。她的脖頸挺直,頭上的九翟四鳳冠晃都沒晃一下。太子妃在人前依然盡職盡責地擔當著禮儀典範,心裡卻在想,她記不清李承璟的臉,那他還記得她的樣子嗎?
外面敲敲打打的禮樂聲漸漸近了,他們已經進府了。今日程元賢要穿正式的朝服,他見到未來女婿,要先向太子下跪行禮,然後才聽到贊者在一旁說:“皇太子奉制行親迎禮。”
之後每一個步驟都是這樣,李承璟走在最前面,禮官跟上,然後才輪到程元賢。他們停在中堂,而這時候,程瑜瑾也在女官的指引下走到中堂,停在慶福郡主後面。
她人都到了這裡,可眼前還是隔著一扇屏風,不讓他們夫妻直接見面。其實程瑜瑾腦袋上頂著五六斤重的發冠,也委實沒心情去看人。她隱約聽到李承璟奠雁,贊者說了許多話,最後那個悠長的聲音說道:“禮畢,請皇太子出門。”
李承璟似乎也無語了,朝程瑜瑾所在的屏風那裡掃了一眼。禮儀官搞了這麼多花樣,一步一步麻煩極了,最後他連程瑜瑾的人都沒見到,就讓他出門?尤其是程瑜瑾就在自己不遠處,他都看到她的身形了。李承璟頭一次覺得這些古板煩瑣的禮儀討厭極了。
此刻正堂裡全是人,外面還有不間斷的奏樂聲,按道理喧鬧得很,可隨著李承璟的動作,竟然齊齊地安靜了一瞬。
最終李承璟還是什麼都沒說,率先朝外走去。程瑜瑾提著的心放下了,這時候才感覺有些好笑。她嘴角勾了勾,但很快就壓了下去,依然還是那個端莊的太子妃。
等程元璟走得看不見之後,女官才帶著程瑜瑾往外走。她在中門處上了鳳轎,鳳轎富麗堂皇,精巧至極,連抬轎子的都是女子。她坐上鳳轎後轎簾被放下,把裡面的人遮得嚴嚴實實。
程瑜瑾從頭到尾都沒看到李承璟的真容。
皇家的規矩,是真的很多。
今日太子大婚無疑是全城的熱點,一路上都有百姓隨行圍觀。大婚的儀駕穿過東長安門,浩浩蕩蕩地走至午門。護駕侍衛都在此止步,再往前就犯禁了。唯有程瑜瑾的儀仗隊繼續往前走,走進東順門。轎子剛剛落地,她就聽到轎門被叩響,隨行女官在外面輕聲提醒:“太子妃,請出轎。”
程瑜瑾馬上就反應過來剛才叩轎門的人是誰。她握著玉圭的手指緊了緊,隨後眼前驟然一亮,轎簾被掀開,只見李承璟穿著一身玄黑冕服站在轎子外,眼前五彩九旒輕輕晃動,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可程瑜瑾知道,他正在看著她。
未婚夫婦婚前不得見面,婚後卻要生時朝夕相對,死後同一個墓穴。
他們共享命運,共度餘生。
李承璟朝她伸出手,仿佛在邀請她進入他的人生。
程瑜瑾猶豫片刻,然後緩慢地伸出了手。
程瑜瑾伸出手的動作有些遲,但當手指觸碰到李承璟的手時立即被他反手握住。李承璟的手溫暖有力,程瑜瑾被他帶著走出鳳轎,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仿佛無論她有多少遲疑,只要願意邁出第一步,李承璟就會將剩下的九十九步帶她走完。
旁邊的女官們面面相覷,攙程瑜瑾出轎本來應該是她們要做的事,但現在被太子搶走了,按理現在禮還沒成,太子這樣做不合禮儀。
女官們悄悄去看李承璟的臉色……顯然,太子知道大婚每一階段的步驟是什麼,每一步該做什麼。
此時親迎隊伍已經進宮了,沒有百姓觀禮,女官們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程瑜瑾走出轎子後,試圖將手從李承璟手中掙開……東順門到慈慶宮的路還有很長,程瑜瑾手裡要拿著玉圭,如果一直被李承璟攥著一隻手可不行。
李承璟順勢鬆開了手。很快宮內的轎輦到了,他們二人上了轎輦,一前一後往東宮而去。
東宮並不是宮殿的名字,它只是太子居住宮邸的代稱,歷來建在宮苑東邊,故稱東宮。本朝皇太子居住的宮殿從先帝開始定名為慈慶宮,之後就一直沿用。
程瑜瑾聽到“降轎”的長長唱喏聲,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就是慈慶宮了,大名鼎鼎的東宮,未來許多年自己都要住在這裡。
轎門打開,程瑜瑾慢慢下轎。這一步邁下去,她就再不能回頭,以後是生是死,是落魄是榮耀,都歸於這片紅牆青瓦後了。
從程瑜瑾下轎起,女官就用帷幕為她撐出一片空間,不讓外人瞧見她的身形。這樣一來,程瑜瑾一路根本不知道宮裡是什麼樣。等到了室內,她跟隨內官的指引,又是拜又是坐,來來回回換了好幾個地方,折騰了許久,最後終於飲完合巹酒。程瑜瑾和李承璟互相對拜,然後各自由宮人、太監引導著去換衣服。
程瑜瑾直到這時,才終於松了口氣。
杜若、連翹僅是隨行都已經累得夠嗆,更何況程瑜瑾還要穿著厚重的禮服、戴著死沉的發冠呢。她們倆人一得空就趕緊圍到程瑜瑾身邊,低聲問道:“太子妃,您還好嗎?”
“我沒事。”程瑜瑾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朝著自己頭上的九翟四鳳冠示意說,“先卸妝吧。”
這頂發冠極其華麗,是用真金打造的,前面綴滿寶玉、珍珠,後面有四扇博鬢,只比皇后的發冠少兩翅,可謂榮耀之至。程瑜瑾粗略數過,僅這一頂發冠,上面就鑲嵌了一百多塊寶石、四千多顆珍珠。
別問程瑜瑾為什麼要數,她也不知道。
這個發冠好看是好看,但也真是重。
杜若、連翹和幾個宮女齊心協力將她的九翟四鳳冠卸下來。在發冠被拿走的一瞬間,程瑜瑾感到脖子驟然輕鬆。她揉捏著脖頸兩側已經僵硬的肌肉,簡直懷疑自己脖子都被這發冠壓短了。
連翹光和杜若抬了一下這個發冠就覺得手酸,一想到姑娘就這樣頂了它一整天,內心由衷地欽佩。杜若上前給程瑜瑾捏肩頸,其手中的力道不輕不重,每一下都正好捏在她僵硬酸痛的地方,這讓程瑜瑾不由得呼出一口氣,享受這難得的放鬆時刻。
連翹也十分有眼力見兒地上前來給程瑜瑾捶腿,一邊捶一邊說:“太子妃今日三更天就醒了,一整日下來恐怕累壞了吧。奴婢給您松松腿。”
程瑜瑾說:“少貧了,內官還在外面呢,你還不快去給眾女官、公公送謝禮。”
連翹恍然大悟,立刻跑回內室拿起早在宜春侯府就準備好的錦囊袋往外走。程瑜瑾歇夠了,站起來讓眾宮女給她脫衣服。翟衣繁複,程瑜瑾沒有他人幫忙,還真沒法自己穿、自己脫。
程瑜瑾平展手臂,端莊地站著。宮女們訓練有素,一組人跪在她身邊有條不紊地替她取下玉佩、蔽膝、朱綬等配件,另一組人端著紅託盤,次第上前接過配件,如流水般進進退退,忙而不亂。
翟衣被全部收起,程瑜瑾穿著輕薄的中衣,由杜若伺候著打散髮髻,輕輕梳理頭髮。這時連翹回來了,趕緊湊到程瑜瑾身前,壓低了聲音說:“太子妃,奴婢應您的命令出去打賞參禮的眾人,您猜怎麼了?”
程瑜瑾手中拿著梳子,握著一綹頭髮輕輕梳到尾端問:“怎麼了?”
“太子殿下已經派人打賞過了,還是以您的名義打賞的。奴婢不敢托大,又給他們各塞了一份。這樣算來,今日來東宮伺候的足足得了三份賞錢——太子殿下一份、殿下以您的名義一份、奴婢剛才送出去的一份。”
連翹掰著手指頭算,內心羡慕極了。程瑜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太子殿下身家豐厚,豈會在乎區區一份賞錢?太子如何做是太子的事,我們該出的打賞,一點兒都不能省。”
“奴婢知道。”連翹連連點頭。杜若在一旁托著程瑜瑾的長髮,聽到這裡,忍不住撲哧一笑:“太子妃,連翹哪裡是在說殿下出手闊綽,她分明想說殿下對太子妃十分用心。”
連翹也笑了,眨眨眼睛:“是呢,太子妃聰明善斷,料事如神,如今怎麼猜不到奴婢的真實意思呢?”
“還貧嘴。”程瑜瑾佯裝惱怒,瞪了連翹一眼,“明日還有正事呢,還不快去看水好了沒?”
連翹不敢再貧,唉了一聲趕緊溜了。
等程瑜瑾沐浴過後,換了家常衣服出來,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男女洗澡的速度完全沒法比,此時李承璟手裡的書都看了一半了。
聽到聲音,李承璟放下書,由衷地感歎:“這麼久?”
程瑜瑾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淨房裡水汽氤氳,她在裡面絞頭髮覺得不方便,所以只是大致擦了擦發梢的水,就先出來了。
東宮當然不會只有一個淨房,程瑜瑾和李承璟各自分開洗澡,誰也不打擾誰。有記憶以來程瑜瑾一直是自己獨自居住,剛才沐浴時沒人打攪,身邊伺候的也都是熟悉的人,導致自己下意識地以為還在家裡。她洗好之後,濕著頭髮就往外走,直到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才猛地反應過來。
她先是被嚇了一跳,以為屋裡進了男人,然後才慢慢想起來是自己嫁人了。現在,她不是在宜春侯府的錦寧院而是在東宮。
程瑜瑾反應過來,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暗惱杜若和連翹怎麼不提醒她,導致自己衣冠不整就出來了。然而程瑜瑾的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偌大的宮殿內哪裡還有丫鬟的影子?
宮人,包括程瑜瑾的陪嫁丫鬟,都被趕出去了。
攆他們的人,必然是李承璟。
程瑜瑾十分尷尬。她之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披散著頭髮、穿著寬鬆的家常衣服現於人前,尤其是頭髮還在往下滴水。
程瑜瑾轉身就想往淨房走。這時候李承璟已經走到她的身邊,察覺到她的動作,一把就將她拉住:“你做什麼?”
此刻他手上的力道和下午在宮門前時完全不同,程瑜瑾抽不開手,簡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臉捂住:“殿下,您先放手,我進去把儀容整理好再出來。”
李承璟似乎沒想到她居然是為了這個,挑了下眉,沒忍住笑了出來:“你瞧瞧外面的天色,都什麼時辰了,你整理儀容做什麼?”
程瑜瑾跟著他的動作往外瞅了一眼,宮裡門庭深,太陽落山後夜幕很快就壓了下來,到處都黑壓壓的,威嚴壓抑,看著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程瑜瑾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可笑,如果還在侯府,大晚上洗了澡才不會重新梳妝,又不是有病。但……現在有李承璟,這怎麼能一樣?
程瑜瑾欲言又止。李承璟卻不管,將程瑜瑾拉到他剛才的座位處,示意她過來坐下,然後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了塊乾淨的毛巾。他一回頭見她還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似乎看到了什麼不敢相信的事。
李承璟只能對她說:“先坐,我只是給你擦頭髮,又不是要做什麼,你何必這樣看著我?”
程瑜瑾嘴唇動了動,最後十分克制地說:“殿下,這……這怎麼能勞煩您呢?”
“叫我名字,不要用您。”程瑜瑾的話不知道戳中了李承璟的哪根神經,此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他見她還是不肯動,乾脆長臂一伸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程瑜瑾哪裡敵得過李承璟的力氣,被他猛地拽到榻邊,整個人即將撞到榻上時,卻被一隻手牢牢抓住。
李承璟單手握住程瑜瑾的手肘,這樣貼近了才發現程瑜瑾很瘦,幾乎一隻手就能將她完全攬住。他將她放好後,手沒有收回,而是就著扶她的姿勢,繞到她的背後將她濕漉漉的長髮順到手心,用乾淨的毛巾包住。
李承璟一邊替她搓頭髮,一邊說:“我是比你大,但不過五歲而已,還不至於用‘您’來稱呼吧?”
這就是他故意抬杠了!李承璟倒是比朝中的許多官員小,可在他面前哪個官員敢對他直呼“你”?
程瑜瑾隱約想起來,之前有一次李承璟問過自己對男子年紀大怎麼看,程瑜瑾那時候以為他指的是翟延霖,便鉚足勁兒罵“老男人”。現在她瞧他這耿耿於懷的勁兒,莫非當初他想說的是他自己?
程瑜瑾無語了,之前實在沒想到堂堂太子竟然如此無聊!依她看,最在意年齡的明明是李承璟自己才對!
程瑜瑾也不緊不慢地說:“畢竟叫了您好長時間的九叔,我一時轉不過來也是正常的。”
李承璟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瞧了她一眼。他那種眼神讓程瑜瑾的神經本能地緊繃起來。程瑜瑾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立刻警惕起來:“殿下讓陛下昭告天下,說您是從程家找回來的,想來並不否認程元璟這個身份。您之前確實是我的九叔,我隨口一提,殿下該不會生氣吧?”
“程元璟也是我,我有什麼可氣的。”李承璟語氣不鹹不淡的,眼神卻朝後面瞟了一眼。程瑜瑾好奇,跟著他的眼神方向回頭,發現後面除了一對紅彤彤的龍鳳喜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程瑜瑾想不明白,以為自己漏看了什麼,還在仔細打量時,卻聽李承璟手裡握著程瑜瑾的長髮,說道:“頭髮長,原來這樣難擰乾?”
程瑜瑾趕緊回頭,抬手搶過自己的頭髮,心疼地看了看。她氣惱地瞪了李承璟一眼道:“我剛才就想說了,長頭髮要仔細養護,不能用力搓,更不能擰!鬆手,我自己來。”
行吧,李承璟從小到大身邊不是男人就是太監,也不懂怎樣替女人擦乾頭髮,只好乖乖聽程瑜瑾的話鬆開了手。他側身見程瑜瑾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著自己頭髮,一下一下地在頭上抓……想來這就是她所說的長髮要仔細養護的手法。
這種手法外行人一時半會兒還真學不會。
李承璟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又去看燃燒的紅燭。算算時間,現在已經亥時三刻了吧。
程瑜瑾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今天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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