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紅利積點抵現金,消費購書更貼心
別為他折腰2(全2冊)(簡體書)
滿額折

別為他折腰2(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定價
:NT$ 390 元
優惠價
87339
庫存:1
下單可得紅利積點:10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晉江金榜作品,高口碑破鏡重圓催淚追妻文《別為他折腰》高能完結篇。
江攸甯×沈歲和,雙律師、雙向成長。
十年暗戀成真,衝破原生家庭束縛,摒棄戀愛腦,先成長再相愛。若愛人,先悅己。

對江攸寧來說,這是個既浪漫又曲折的故事。
雨天初見時,幫她的沈歲和很善良;上學時,她的沈學長很優秀;再次相遇,她仍舊難掩心動……匆
匆跟他離婚,她也從未後悔過——即使她苦苦暗戀他十年,因他險些落下傷殘、與夢想擦肩而過,隱忍頗多。
而在她離開後,他才遲遲懂得怎樣愛她,終於掙脫枷鎖,鼓足勇氣,向她飛奔而去。

也許,他們的結合和分離都太過潦草。
還好,他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容煙

新晉言情作家,喜歡理想化的美好愛情,又熱衷於為甜甜的故事增添現實感,酷愛閱讀與獨自旅遊,喜歡感受各地的風土人情,並將之融入創作中。其作品感情細膩動人,筆下的人物形象立體鮮活,深受讀者歡迎。代表作:《別為他折腰》。

目次

上冊
第十一章 站在光的暗處 1
第十二章 讓我陪著你吧 49
第十三章 若離婚不自由 100
第十四章 對的,是愛 148
第十五章 歲歲平安 214
下冊
第十六章 暗夜來信 269
第十七章 一切都恰好 326
第十八章 彼時年少 377
第十九章 暮暮朝朝 397
第二十章 刺蝟之愛 451

書摘/試閱


第十一章
站在光的暗處
今早“歲歲平安沈先生”上熱搜的時候,辛語第一眼把這個詞條看成了“沈歲和……”,她的第一反應是沈歲和這麼出名嗎?輸個官司就上了熱搜?於是她做好嘲笑沈歲和的準備點開了詞條,結果讀到的是個網絡寫手暗戀別人多年的故事。她本要退出去,但在退出的一瞬間,手一滑點開了昨晚發的那條微博。
暗戀、日記、官司、沈先生……將這一切連起來,辛語心念一動,立馬截圖問路童。兩人一合計,“歲歲平安”必定是江攸寧了,但這一次辛語特別沉得住氣。
辛語,一個連語文課文都背不下來的人,愣是硬著頭皮在網上把江攸寧十年的心路歷程讀了一遍。她讀到中途幾度想哭,但一想到那是江攸寧,就沒能哭出來。辛語看完之後對路童瘋狂地吐槽:“那是沈歲和?江攸寧筆下的人是我認識的沈歲和?她到底對沈歲和有多厚的濾鏡?”
而路童早已經看完了。作為一名優等生,她已經看了兩遍,還給辛語畫出了重點:雨天初遇,沈歲和很善良;上學期間,沈歲和很優秀;再次相遇,江攸寧仍舊難掩心動;離婚以後,江攸寧也從未後悔過。
辛語想,是自己不懂江攸寧了。
直到晚上,兩人合計了一番才在微信群裡找了江攸寧,然後三人打了一通巨長的視頻電話。
辛語第一次在面對這個話題時變得沉默,並且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聊到最後,她忽然問:“當初我勸你離婚的時候,你是不是非常想和我絕交?”
江攸寧:“沒有。”
“說實話,江攸寧!”辛語說。
江攸寧笑著搖頭:“因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所以我沒有怨過你。”
江攸甯知道辛語說得對,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樣的堅持或許是沒有意義的,但真要脫身出來,又很難做出決定。
江攸甯自幼就聰明,但正因如此,她在理智和感性之間進行博弈的這個過程就顯得非常痛苦。
現在她從這段痛苦的情感中走了出來,開始覺得那會兒根本不需要糾結。已經變成了“辛語心態”的江攸寧,現在能很容易地做出決定。但她想了想,如果處在當初那個時間段內,她還是一樣會糾結。
她想,站在時間的這一端批判那一端的自己是沒有意義的。
那當初她是怎麼想的呢?
在她堅持愛沈歲和的第十一年,她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點兒希望。如果在那一刻放棄,她會覺得之前十年的堅持是毫無意義的。
十年……將近十一年,不是十一天,也不是十一個月,在她眼裡,似乎她只有跟沈歲和有一個很好的結果,才能不負這麼多年的堅持。到了最後,她執著不放的好像已經不再是沈歲和,而是自己的堅持。後來她看到了一句話:“沉沒成本不是成本。”這句經濟學上很著名的話用在人生路途上,普通人總要走很多彎路才能明白其含義。
臨掛視頻電話時,辛語鄭重地對江攸寧說:“對不起,甯寧,當初是我不懂你,我不應該在你如此看重的事情上說那麼多不好的話。”
“啊?”江攸寧笑了,“我接受了。”
路童打趣:“了不起,我們的辛語小朋友長大了,終於懂得認錯了。”
辛語翻了個白眼:“誰是小朋友啊?”
“你。”江攸甯和路童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就是看到網上有人說喜歡一個人那麼多年的人傻;還有人說是在編故事,我就很生氣。”辛語說,“我今天已經切換成小號與他們爭論一天了,然後就意識到了當初的我有多麼淺薄。”
江攸寧笑著說:“如果別人對我說這些事情,我也會當一個故事聽。”只是這個故事曲折離奇,有著夢幻一般的開頭、近乎喜劇式的過程和毫不留情的悲劇結尾。
“不說啦。”江攸寧說,“都過去了。”
路童附和:“對對對!都翻篇吧。”
辛語:“不聊了。今晚我一定要說服他們。”
江攸甯和路童在視頻上相視無言。
視頻電話掛斷後,江攸寧看了眼熱搜,她的名字已經不在上邊了,這個世界的更迭就是這麼快。能把她寫的虛擬世界和她的現實生活對上的,無非也就那麼幾個人,她沒有把沈歲和列入考慮範圍。因為沈歲和沒有微博,他幾乎拒絕使用所有社交類應用,也從不看熱搜,他覺得這些東西很無聊。
聞哥忽然給她發來消息:“甯妹,癡情。”
江攸寧發了一串問號過去。江聞說:“我記得你家不是有印刷出來的版本嗎?當初我還翻過,想不到你還是個名人啊!”
江攸寧:“你偷翻我東西?”
江聞立馬為自己辯解:“純屬意外,我就看了三頁,還以為是什麼網絡言情小說呢。”
江攸寧發了個“翻白眼”的表情過去,接著說:“別解釋了,以後再進我房間,我就和你絕交!”
江聞立馬換了話題:“你沒想過把這本書出版嗎?這本書是多好的紀念啊!多少人想要這麼熱烈的青春還沒有呢。”
江攸寧發了個“呵呵”的表情過去:“我懷疑你就是想嘲笑我,那就儘管來吧。”
江聞:“聞哥在你心裡就是這種人?”
江攸寧望著屏幕安靜了一會兒,仔細想過後才認真回答:“這本書以前就有出版社找過我,但都沒合作成,一直沒簽出版合同。跟沈歲和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出版也挺有意義的,但是現在我倆已經分開了,我覺得再出版像在嘲笑自己。”
江聞發了個“摸摸頭”的表情:“你這麼專情又可愛,讀者怎麼會嘲笑你呢?況且你還得到過,相比而言多少人只能暗戀,愛而不得。你現在放下也很灑脫,就當是給自己青春的紀念。哥看完了,這些故事裡又不只有沈歲和,還有你去參加辯論賽、參加模擬法庭,甚至是參加校運會的故事,每一件都讓我夢回大學啊!”
江攸寧受到了鼓舞:“真的?”
江聞:“比珍珠都真!”
江攸寧:“那再有出版社找我的話,我就試試吧。”
她被江聞的話打動了。是啊,她的青春裡不只有沈歲和,還有在熱烈、美好的18歲時發生的故事。
 
深海藍鯨樂隊是近年來勢頭最猛的樂隊,曾嘉煦是這個樂隊的鼓手,深受追捧。但樂隊中最出名的是主唱紀星河。他長得帥,有才華,獲得了“天才詞曲人”的美譽。他曾憑藉自己創作的一首歌橫掃各大榜單,拿到了金曲獎的“最佳新人獎”,之後便帶著大學時組建的樂隊出道,名為“深海藍鯨”。
深海藍鯨樂隊上過某電視臺的跨年演唱會,也在體育館開過幾十場演唱會,每場都座無虛席。樂隊的知名度也隨之節節攀升,演唱會的前排座位的票經常很快就被搶光。
江攸甯和曾嘉柔約好一起去看演唱會。演唱會晚上七點半開始,江攸寧六點就到了體育館門口。她剛把車子停好,一下車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本以為七點半開始六點來算早的,但是此刻體育館外人群已經排起了長龍,大家都在等著入場,甚至有人拿著小馬紮,還有人帶著充電寶和充電器。來排隊的人幾乎都是女生,人群中只有幾個不太明顯的男生,還有一些情侶。江攸寧放眼望去,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
距離江攸寧上次看演唱會已經過去了六年。今非昔比,她第一次看到這種大場面,立馬拍照發到了小群裡。
路童:“你去看演唱會了?”
辛語:“是誰的?”
江攸寧:“深海藍鯨,我驚呆了!人這麼多,現在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排隊!”
辛語:“你往隊伍裡一插,立馬就會有人提醒你。”
路童:“你小心點兒啊!是前排座位票嗎?要是山頂票(離舞臺最遠的票)的話,人會比較擠。”
江攸寧:“嗯,應該是有座位的那種。”
路童:“那就好。”
辛語:“你是怎麼弄到他們的前排座位票的?”
江攸寧:“沈歲和的表弟曾嘉煦送的,他是這個樂隊的鼓手。”
辛語:“曾嘉煦?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江攸寧:“誰知道呢?畢竟當初還一起吃過飯。”
接著,辛語發了一堆省略號,江攸寧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辛語的痛心疾首。
“後悔了!我最近迷上了這個樂隊的舞臺表演,成員都很帥。我本來想去看這次演唱會的,但現在前排的票有價無市。”辛語不住地惋惜。
江攸寧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票,心情複雜,最後還是決定忍痛割愛:“要不你來看?”
她發完以後又覺得這樣不好,於是改了口:“算了,我幫你問問還有沒有票。”
辛語:“不用了,我這會兒在醫院呢,陪我媽來做檢查,你自己看吧。我跟你們說,我剛才看見裴旭天和那個女人了。他真的好關心那個女人啊,裴旭天脾氣太好了,我第一次見這種人。”
江攸甯和路童的問號飄滿了屏幕。
辛語:“我不小心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好像是那女的肚子疼,裴旭天跑前跑後伺候她,但是那女的還沖他發火。他哄了半個小時,我的媽呀,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江攸寧笑著回復:“你們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路童:“我記得你不是說那女的出軌了嗎?”
辛語:“對啊,那女的跟她的雜誌社裡的一個實習生在一起了。實習生長得挺帥,但是人品不好,跟這個女的倒是挺般配。”
路童:“那裴律知道嗎?”
辛語:“估計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了脾氣還能這麼好,我敬他是條漢子。”
江攸寧猶豫著說:“要不還是告訴他吧。”
辛語果斷拒絕:“這種事情還是讓他自己慢慢發現吧。”
江攸寧:“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
辛語:“就算我現在過去和他說你女朋友感情不專一,你覺得他會信我嗎?”
江攸甯和路童一時無言。兩人都想,算了吧!還是不要摻和別人的事情了。
江攸寧不再和她們聊天兒,看著體育館外的長龍,趕緊給曾嘉柔打電話。打完電話不到兩分鐘,兩人就會合了。曾嘉柔便給曾嘉煦打電話:“哥,我現在進不去啊,外面那麼多人!”
“你一個人?”曾嘉煦問。
“還有甯甯姐。”曾嘉柔說,“她挺著個大肚子,等到排完隊估計得生了。”
曾嘉煦:“你要不要這麼誇張?”
“你少磨嘰,虧我還做了你的燈牌。”曾嘉柔說,“你出來接我們一下吧,我們先去後臺待著。”
“好,你們往體育館的南邊走,找個僻靜的地方,我去接你們。”曾嘉煦趕忙囑咐道。
曾嘉煦是悄悄出來的。他帶著江攸甯和曾嘉柔進了體育館,走廊裡一直有工作人員在忙碌。江攸寧沒有來過,看什麼都覺得新奇。剛走到後臺,曾嘉煦的電話就響了,他看了屏幕一眼,忽然心口一緊,下意識地看向江攸寧。
曾嘉柔探過頭來看了來電顯示一眼,然後看看曾嘉煦又看看江攸寧。
江攸寧立刻懂了:“沈歲和?”
兩人瘋狂點頭。
“接吧。”江攸寧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曾嘉柔忙說:“甯甯姐,我陪你去!”
“今晚開演唱會?”沈歲和問。
曾嘉煦乖巧地應答:“嗯。”
“我訂了花。”沈歲和說,“人就不去了,走不開。”
曾嘉煦:“好。”
他們樂隊每次開演唱會都會給每個成員三張票,他很早以前給了沈歲和一張。要不是沈歲和現在提起,他都已經忙得忘記了。
“哥!”曾嘉柔忽然走過來問,“洗手間在哪兒?”
“那邊兒。”曾嘉煦指了個方向。
“好。”曾嘉柔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掛斷電話。曾嘉煦皺起眉,略顯委屈。他現在已經很尷尬了,但又不能顯得太著急,以免讓沈歲和聽出破綻。
“柔柔也去了?”沈歲和問。
曾嘉煦:“嗯。”
“玩得開心。”沈歲和說,“祝演出順利。”
他的聲音一向冷漠,即使說祝福的話也是一樣的。曾嘉煦立馬道:“謝謝表哥!我還要去排練,先……”
“等下。”沈歲和忽然問,“她最近有去你家嗎?”
曾嘉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試探地問道:“姑媽?”
“嗯。”
曾嘉煦低咳了一聲:“好像很久沒去了,上次在我們家,似乎集體……鬧掰了。”
“知道了。”沈歲和說,“你忙吧。”
但在掛斷電話的瞬間,沈歲和好像聽到了江攸寧的聲音:“小心!”
那聲音裡好像帶著幾分驚恐,沈歲和內心一動:“江攸寧也在?”
曾嘉煦那邊沒有回應,電話也沒有被掛斷。沈歲和聽到那邊有些嘈雜,依稀還能聽見江攸寧的聲音。他連忙“喂”了好幾聲,但電話那邊已經聽不到響動。此刻天色已晚,辦公室外面亮起了燈,風把樹枝搖得亂顫,辦公室裡只有從窗邊透進來的微光。沈歲和又給曾嘉煦打了電話。
沈歲和緊張地聽著聽筒裡的聲音,對面始終沒有人接聽。
沈歲和的眉頭皺得極緊。電話鈴聲不停地響,他的心也跟著揪緊。他很確定剛剛就是江攸寧的聲音,為什麼沒人接聽電話呢?難道江攸寧出事了?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在腦海裡便無法被遏制,他的腦海裡甚至出現了江攸寧挺著孕肚倒在血泊之中的畫面。想到這裡,他急忙起身往外走。
辦公室裡太暗了,他走得又急,一不小心腳磕到了桌子。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骨骼跟桌角碰撞的聲音,他的腳踝處立刻變得又麻又酸。但他顧不上這些,繼續快步往外走去。沒走兩步他又折了回來,從抽屜裡翻出了那張演唱會門票。沈歲和開門出去時正好和來找他的裴旭天撞個正著。他一句話沒說就往外走,剩下裴旭天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
沈歲和開車前往體育館。在去體育館的路上,他的腦子裡很亂,手心也汗津津的。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就是想快點兒,再快點兒。從律所到體育館是半個小時的路程,他趕到的時候,體育館外的歌迷已經開始進場了。
沈歲和站在館外給曾嘉煦打電話,給曾嘉柔打電話,甚至給江攸寧打電話,但是都沒有人接。
十分鐘後,他終於打通了江攸寧的電話。
“喂?”江攸寧率先開口,平靜地問,“什麼事?”
“你沒事吧?”沈歲和問。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時聲音是顫抖的。
“沒事。”江攸寧說,“是柔柔的腰扭傷了,剛剛被道具撞了一下。”
“哦。”沈歲和放鬆了下來,“嚴重嗎?要去醫院嗎?”
“他們這邊有隨行醫生,已經處理好了。”江攸寧說,“我掛了。”
江攸寧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直接掛斷了電話。
沈歲和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忽然煩躁地抓了把自己的頭髮。他莫名地覺得很煩,煩到想砸東西。
他背過身,從兜裡摸出煙,但拿煙的手指在抖。他不得不進行幾次深呼吸,之後才勉強點上煙抽了起來,然後倚在車邊看人流。此時歌迷基本上都已經進場了,工作人員在互相喊著收拾東西。
沈歲和看了一眼自己的票,果斷地走了過去,驗票進場。能夠容納萬人的體育館這會兒又熱又悶,他看著這麼多人,竟然生出了幾分畏懼,看了眼票上的座位號後,徑直往最前邊走去。
在前排,他看見了江攸寧。前兩排擺放著椅子,江攸寧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沈歲和一眼就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此刻江攸寧正坐在那兒喝牛奶。
江攸寧的這個習慣還保留著。沈歲和見狀忽然平靜了下來,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曾嘉柔在江攸寧的身側坐著,還在不斷地揉著自己的腰,看見沈歲和時不禁一愣:“哥?”
江攸寧聽到後轉過頭來,看見他時眉頭微皺,只一瞬間便又舒展開來。她只朝他微微頷首,目光便又回到臺上。
沈歲和的位置挨著曾嘉柔,正好與江攸寧的位置隔開。
場內燈光暗了下來,歌曲前奏開始響起。在燈亮的瞬間,江攸寧在看舞臺,沈歲和在看江攸寧。
沈歲和覺得江攸甯似乎永遠溫和,這種溫和能夠安撫人的煩躁心情。
他想起以前工作累了回到家,好像總能看見她溫和的笑容。沈歲和覺得她沒有變,但好像又變了。
沈歲和思緒紛亂。舞臺上的音樂聲很大,他卻拿起手機給江攸寧發消息。
“明天是產檢的日子。
“我陪你去吧。”
消息被分成了兩條發送,這跟江攸寧的語言習慣很像。
他好像變了,但自己並沒有察覺到。

深海藍鯨樂隊的音樂風格多樣,樂隊的每個成員都長得很帥,因此在個人秀技術的時候,全場樂迷發出了一輪又一輪的尖叫聲。起初曾嘉柔因為沈歲和在旁邊而有些克制,但沒過多久也開始了尖叫。
演出開場唱的是一首快節奏的歌,第二首換成了舒緩風歌曲。兩首歌唱完,全場的氣氛被調動起來。曾嘉柔拉著江攸寧在台下大喊。
偌大的體育館內人聲鼎沸,尖叫不止,江攸寧逐漸被氣氛感染。她雖然挺著肚子,但仍舊和曾嘉柔一起拿著熒光棒在台下揮舞,並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晃動身體,不一會兒便出了汗。在兩個半小時的演唱會中,她的情緒始終高昂。
在演出結束音樂聲戛然而止的那個瞬間,曾嘉柔朝著舞臺大喊:“曾嘉煦,你真棒!”
此時音樂聲剛好停止,曾嘉煦聽到了她的聲音,於是特意朝著台下眨了一下眼。鏡頭正好拍到他的臉,這個動作引發了樂迷新一輪的歡呼。樂隊的主唱紀星河難得調侃道:“妹妹你只喊一個人,其他哥哥怎麼辦?”
“紀星河你也很棒!”曾嘉柔立馬補充道。
曾嘉煦在臺上幫曾嘉柔說話:“我親妹妹自然得先誇我。”
演唱會就在成員們的調侃中結束。
江攸寧把手邊剩的牛奶喝完,在昏暗的燈光中回頭向出口望去。樂迷開始戀戀不捨地離場,不時意猶未盡地回頭看看舞臺。江攸寧覺得等這麼多人走完,大約要二十分鐘。
她回過頭來,正好跟沈歲和的目光撞上。他的眼睛裡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但江攸甯無意深究,便把目光轉到了已經全暗的舞臺上。
散場之後的體育館跟之前比起來,寂靜了許多。曾嘉柔此刻才感覺到尷尬,她坐在一對離了婚的夫妻中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她拿出手機,飛快地戳著屏幕:“哥!救命!”
曾嘉煦估計正在忙,沒有回復。她只好假裝在微信上聊天兒,不敢向兩側看。

江攸甯看見了沈歲和的消息,但沒有回復,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喊曾嘉柔:“走吧。”
曾嘉柔看了沈歲和一眼,然後跟著站起身來:“好。”
兩人挽著胳膊往體育場外面走,沈歲和就跟在她們身後。他沒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襯衫,由於場館內太熱,還把最上邊的扣子解開了。他的頭髮略長,表情仍舊冷峻。
只是他走路時腳有些跛。也許是出門前撞的那一下有些嚴重,他如今走路時,腳踝處傳來陣陣疼痛。
三人一直走到體育館外,曾嘉柔才注意到他的腳:“哥,你怎麼了?”
“沒事。”沈歲和活動了下腳腕,“不小心碰了一下。”
“不要緊吧?”曾嘉柔問。
沈歲和搖頭:“沒關係。”
他說話時自始至終都在看江攸甯,而江攸寧只是朝他的腳瞟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沒過問一句。
直到曾嘉柔給曾嘉煦打電話時,江攸寧才輕聲開口:“產檢的事,聞哥之前就約好了,我跟他去,你就不用費心了。”
沈歲和:“哦。”
兩人距離不遠,沈歲和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江攸寧的頭頂。他目光下移,只見她神色恬淡。
“如果你要去的話,”江攸寧補充道,“下個月吧。”
沈歲和:“好。”
“我那天看到一個母嬰課程。”沈歲和接著問,“你要去上嗎?我幫你報名。”
“不用了,我之前上過了。”
“嗯?有些課需要寶爸陪同,你怎麼上的?”
“聞哥陪我去的。”江攸寧說,“而且大部分課程一個人就能上完。”
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聞哥就給她報了名。她趁著閒暇去上了一些課,目前只剩一些理論類的課程,一個人慢慢上就行。
沈歲和不知道應該再問些什麼,便沉默了下來,周圍也逐漸安靜。
隔了一會兒,江攸寧問他:“華峰的案子,二審還是你負責嗎?”
“嗯。”
江攸寧仰起頭看他,頓了下後溫和地說:“加油。”
沈歲和忽然笑了,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嘲:“江攸寧,我現在這麼弱嗎?”他的尾音隨著風聲上揚。
“沒有。”江攸寧說,“客氣罷了。”
“那天宋舒的母親把兩個孩子帶走了,”沈歲和說,“抱去找華峰要錢。”
江攸甯聞言眉頭忽然皺起,緊緊地盯著沈歲和:“什麼時候的事?”
“兩三天前。”沈歲和刻意模糊了時間,“從華峰這兒拿走了兩百萬。”
江攸寧:“哦。”
“你為什麼這麼執拗地想把撫養權爭給宋舒呢?”沈歲和說,“她真的一點兒也不適合帶兩個孩子。”
“難道華峰就適合?”江攸寧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嚴厲起來,“我建議你好好瞭解一下你的當事人。”
談到案件,她頓時敏銳了起來。兩人看上去劍拔弩張,氣氛比在法庭上還緊張。
“華峰起碼能給兩個孩子良好的教育環境。”沈歲和平靜地說,“如果孩子跟著宋舒,以後的教育怎麼辦?她養活自己都費勁,更不要說培養兩個孩子了。”
“這點我想沈律師就不必擔心了。”江攸甯神情堅毅地說,“一切都在法庭上見分曉吧。孰是孰非,適不適合,法官自會判定。”
沈歲和碰了個軟釘子,不禁眉頭微蹙:“江攸寧。”
“嗯?”
“你非得這麼跟我說話嗎?”
江攸甯看向他:“不然呢?”
“我在認真地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沈歲和說,“今天宋舒的母親能把兩個孩子抱到華峰那裡要錢,以後就能做出更極端的事情來,你為什麼不及時止損呢?”
“我也很認真。作為代理律師,我們不應該在這種環境下談論案情,更何況我不想從你的口中知道這個消息,我的當事人會告訴我的。”江攸寧目光堅定,“沒有一個母親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孩子。”
“星星和閃閃從出生開始就一直由宋舒撫養,現在就因為沒有錢而讓她放棄撫養權,你考慮過宋舒的感受嗎?考慮過星星和閃閃的感受嗎?如果你認為經濟能力能決定一個家庭支配權的歸屬,那沒有經濟來源的全職主婦是否永遠都不能選擇離婚這條路?既然如此,那女性又為什麼要結婚呢?”江攸寧雖然聲音不高,但說到最後也難免情緒激動。她緊緊地盯著沈歲和,像是在示威。
沈歲和聞言沉默不語。
“身為律師,我能理解你作為華峰的代理律師想要為他爭奪撫養權的想法,你必須為你的當事人負責,這是你的職業素養。”江攸寧堅定地說,“但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經濟能力在一個家庭的支配權歸屬中占主要因素嗎?如果是這樣,我們為什麼會離婚?是因為缺錢嗎?是你缺還是我缺?”
“不是……我沒有。”沈歲和忽然卡殼。
“咱倆離婚是因為……”沈歲和想解釋。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江攸寧打斷了:“因為什麼不重要,反正我們已經離了。”
“我沒有認為經濟能力在一段婚姻中占主要因素。”沈歲和解釋道,“只是他們兩人之中,明顯華峰是更適合撫養孩子的人。”
“那說明你的眼睛有問題。”江攸寧篤定地道。
“宋舒出軌了你知道嗎?”沈歲和換了個話題。
江攸寧皺著眉頭看向他:“然後呢?”
“她還虐待過星星和閃閃。”沈歲和說,“在她精神狀態不佳的時候。”
“所以你想說什麼?”
“證據我會提交給法院。”沈歲和說,“誠如你所說,法庭上見分曉。”
江攸寧:“好。”
“不過,”江攸寧抿了下唇,思考了兩秒後道,“我建議你先調查一下你的當事人。”
“具體哪方面?”
“他濫用藥物。”江攸寧說。
沈歲和眉頭皺起:“宋舒說的?”
“你知道這件事?”江攸寧不答反問。
如果沈歲和知道了這件事還仍然堅定不移地站在華峰的立場上,那她對沈歲和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
“不知道,”沈歲和說,“是宋舒在污蔑華峰吧?”
江攸寧:“我也是這樣懷疑的。”
沈歲和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江攸寧忽然笑著問:“如果你知道了他這樣,還會為他辯護嗎?”
沈歲和:“有確鑿的證據嗎?”
“如果有呢?”
“不會。”沈歲和不假思索地說。
沈歲和盯著她:“江攸寧,我在你心裡這麼壞嗎?”
江攸寧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看他。兩人四目相對,江攸寧的眼裡似有星河在流動。
“我不是個好人。”沈歲和忽然轉過身去,只把背影留給江攸寧,他的聲音也飄散在風裡,“我也從未掩飾過這種不好。”
“可我真的……”他頓了頓,“從未想過害你。”
江攸寧:“哦。”
“從未想過”和“從未做過”是兩個概念,但江攸寧不想和他爭執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發現了華峰濫用藥物的證據,我希望你說到做到。”江攸寧說。
“嗯。”沈歲和問她,“我送你回家吧?”
“我開車來的。”江攸寧說,“我先走了,你跟他倆說一聲吧。”
江攸寧說完便轉身離開。

晚上十一點半,沈歲和開車回到家。
沈歲和從“蕪盛”搬出來之後,就搬到了離律所較近的家。這個家也是位於高層,和“蕪盛”的格局相似。
沈歲和站在玄關處,沒有開燈。外面的昏黃燈光照進家裡,客廳裡有微弱的光線,家裡空無一人,這場景與晚上演唱會場館裡的熱鬧情形形成了鮮明對比。冷清、淒涼、孤獨,這就是一個人生活的感受。
沈歲和脫掉了鞋,順勢脫下襪子,但右腳踝處突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低頭看去,原來是之前磕到的地方流出了血,皮肉粘在了襪子上。他扶著玄關處的鞋櫃,皺著眉頭把襪子脫了下來。
沈歲和打開了燈,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他隨意地掃視了一圈,家裡跟平常沒有什麼區別,但他從那樣熱鬧的環境裡回來,只覺得這裡越發淒涼,一點兒煙火氣都沒有。
他低頭看了眼腳踝,紅腫的部位很是醒目。他眉頭微皺,便去沙發旁的茶几裡找醫藥箱,但翻了兩個抽屜才想起來,這個家裡沒有醫藥箱。
“蕪盛”的家裡有,“君萊”的家裡也有,醫藥箱都是江攸寧放的。他一直都沒有在家裡放醫藥箱的習慣。從前他和曾雪儀一起住,家裡都有保姆,他需要藥時隨時都有人去買,而且他只要發燒就會被曾雪儀逼著去醫院。
其實他很討厭醫院那種地方。可曾雪儀不一樣,雖然也討厭醫院,卻近乎自虐般要去那裡。
江攸甯和曾雪儀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江攸寧會把藥分門別類地放在醫藥箱裡,其中的藥有治療感冒的、退燒的、去火的,還有消食的。
剛結婚時,沈歲和不太適應這種生活方式,他每次都是去樓下藥店買藥。但是疾病不會一直那麼湊巧地來,他有時應酬多了,第二天就會有些低燒,這時江攸寧總是很快地就給他拿過藥來。他慢慢地體會到了這種便利。
他的很多習慣都是在和江攸甯結婚後形成的,但也僅僅限於江攸寧在身邊的時候被保持著。後來他離開了江攸寧,沒了給他準備東西的人,他的習慣忽然就消失了。
搬出“蕪盛”之後,沈歲和經常夜不能眠。起初他在想曾雪儀,想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可怕,想她為什麼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後來他開始想江攸寧,只要閉上眼睛,他的耳邊就會響起江攸寧那天的哭聲。她的哭聲跟浴室裡的水聲夾雜在一起,聽上去帶著哀慟和絕望。
那一個月他沒有接案子,夜裡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白天自然很難打起精神來做事。慢慢地,他和曾雪儀離得遠了,又時常見不到江攸寧,他的狀態才好了一些。
如今他已經過了五個多月的獨居生活,但仍舊沒有習慣,偶爾甚至覺得家裡有人,這個人或是在廚房做飯,或是在客廳看書,或是在陽臺小憩,但其實家裡空蕩蕩的,並沒有人。
他忽然想,當初是用了多久習慣婚後生活的呢?他從那個家出來,跟江攸寧生活在一起。雖然偶爾曾雪儀會來挑刺兒,但總體來說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剛結婚那會兒,因為曾雪儀在,他不太敢幫江攸寧做家務,只能儘量買點兒熟食回家,並把家裡的用具換成智能的,這樣儘量減輕江攸寧的負擔。他知道曾雪儀不好相處,所以每天儘量趕在江攸寧到家之前回去。他自然而然地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
而曾雪儀搬走之後,他和江攸寧的生活節奏越發契合。他每天會在七點準時醒來,而江攸寧定的鬧鐘是七點五十分響起。等江攸寧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烤好了麵包,熱好了牛奶。兩人一同吃飯,一同出門,然後各自開車上班。
兩人大部分時間是在家裡吃飯。他的手藝極差,能做的東西有限,而江攸寧做的蔥油拌面特別好吃。他記得自己曾經吃了整整一個月的蔥油拌面,以至於懷疑江攸寧只會做這個,於是帶著江攸寧去外邊餐廳吃了兩天。第三天時,江攸寧就換了別的菜。她會做的菜式很多,做各種家務也都很拿手。
那時,他每天下班後都會準時回家,除非偶爾有應酬,但無論回來得多晚,家裡都會亮著一盞燈。起初江攸寧會坐在沙發上等他,有一次他半夜兩點才回來,看到江攸寧坐在沙發上拿著書睡著了,從此便在有應酬時給江攸寧發消息,讓她早點兒睡。
其實他更想讓江攸寧等著自己,因為回到家的那一刻,他的心裡會忽然安定下來。那盞昏黃的小燈不僅發出光亮,還讓人感到溫暖。
結婚之前,曾雪儀也會在他應酬時坐在沙發上等著,但他推開門時感受到的不是溫暖,而是窒息。因為曾雪儀的目光太過冷厲,沈歲和覺得似乎下一秒她就會斥責自己。
他26歲以前從未有過自由。他的交友被限制,婚姻被限制,一切都必須在曾雪儀的掌控之中。26歲那年的末尾,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選擇。
江攸寧是他選擇的結婚對象,她的長相不算是世人眼中的那種漂亮,但她的性格很溫和,這溫和尤其由那雙鹿眼傳遞出來,眼眸裡盛滿澄澈溫柔的光。無論做什麼,江攸寧都不緊不慢,很少有慌亂的時候。
只要有她在,沈歲和就會覺得平靜許多。江攸寧坐在沙發上等他的時候,投來的目光永遠是充滿關懷的、心疼的,這使得他偶爾會趁著喝醉黏著江攸寧。
他覺得與江攸寧相處讓人感覺非常舒服。可後來,他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婚姻裡再也沒有了江攸寧,自己也再沒有了自由。
咚……咚……旁邊世紀公園裡午夜的鐘聲響起,沈歲和的思緒才慢慢收回。他一不小心發了那麼長時間的呆,這一點跟江攸寧越來越像。江攸寧以前就喜歡發呆,尤其喜歡坐在陽臺上發呆。
他望向陽臺,那裡空蕩寂靜,只有風吹過。風把陽臺上那幾盆已經枯萎的花的花瓣吹得落了下來,他想看來明天得清掃陽臺了。他發現,一個人住以後,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做,原來一個人做家務真的很麻煩,自己做的蔥油拌面也很難吃。
他隔著玻璃望向天空,今夜的星星格外多,這預示著明天有著很好的天氣。可他卻不想明天到來。
客廳裡寂靜無聲,他看了會兒窗外,忽然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什麼都不想做,竟然慢慢地躺在了地板上。
他想去遠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在荒無人煙的角落裡,孤獨地死去。

翌日,沈歲和到達律所時已經十一點了。他很少來得這麼晚。從電梯間到辦公室的一路上,他的遲到都在吸引眾人的目光,但大家噤若寒蟬。等到沈歲和一進入辦公室,外面眾人立馬炸開了鍋,各種議論聲響起。
“我們的沈Par(即partner,合夥人)最近精氣神好差啊,不會真的被那場官司打擊到了吧?”
“你們看到他的黑眼圈了嗎?天哪,男神的顏值要下降了嗎?”
“那個女的到底是誰啊?為什麼一夜之間就在律圈出名了?我的好多同學都在問我她是誰。”
“你贏了沈Par,你也紅。”
“一個從來沒輸過的人突然輸了,肯定難過得要死,但沈Par應該不是那種一蹶不振的人吧?他今天竟然遲到了,看來真的被打擊到了。”
“應該不是吧,他怎麼可能……”
眾人的話還沒說完,大家突然看到外面走進來一個人,趕忙噤聲,臉上也立刻換上了標準的微笑,同時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以表示自己認真的工作態度。
來人目不斜視地走向沈歲和的辦公室,幾秒之後走了進去。眾人瞬間松了口氣,又開始了討論,但聲音比之前低了許多。
“你們說今天裡面還會吵架嗎?”
“我猜會的。”
“我也猜會的。”
“……”
“你怎麼來了?”沈歲和進入辦公室還沒有一分鐘,剛把西裝外套掛在衣架上,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他想都沒想就喊了“請進”。
沈歲和抬頭看去,沒想到來的是意料之外的人——曾雪儀。
“我來看看。”曾雪儀在待客的沙發上坐下,伸手在面前的茶几上抹了一下,手上都是灰,不禁皺起眉頭,“官司輸了你就連辦公室都不清掃了嗎?”
沈歲和坐在辦公椅上,儘量平靜地說:“不是。”
這裡是公司,他不想跟她吵架。
“聽說你官司輸了?”曾雪儀單刀直入。
“嗯。”沈歲和沒有隱瞞,反正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輸給了誰?”曾雪儀問。
沈歲和看了她一眼,忽然嗤笑著道:“你連我輸了都知道,還不知道我輸給了誰嗎?”
不等曾雪儀回答,沈歲和就補充道:“江攸寧啊。”
他說這個名字的時候,聲調刻意比之前高了一些,尾音上揚,聽上去帶著幾分得意。
曾雪儀皺緊了眉,眼神瞬間變得銳利:“你為什麼會輸?”
“這涉及當事人的隱私,我不能告訴你。”沈歲和說,“你如果不想我被吊銷律師職業資格證的話,就別問。”
曾雪儀:“你是故意讓著她嗎?”
沈歲和的語氣仍然平靜:“心服口服。”
曾雪儀站了起來,走到沈歲和的辦公桌前,不可置信地重複了那幾個字:“心服口服?”
沈歲和點頭:“對,她很厲害,我輸得心服口服。”
曾雪儀的怒火瞬間被點燃,她“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吼道:“沈歲和!”
“這裡是律所。”沈歲和眉頭微蹙,“你不要太過分。”
“你說,”曾雪儀卻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想要複婚?”
沈歲和與她對視著,忽然笑了,這笑裡帶著幾分戲謔和嘲弄,是對曾雪儀的,也是對自己的。
沈歲和開始低頭整理自己桌上的資料,淡淡地說:“如果你來就是為了問這件事的,那我無可奉告。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輸給了江攸寧。但她贏得光明正大,這中間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
“你!”曾雪儀怒不可遏,緊緊地盯著沈歲和的動作,忽然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件,準確地說是來自醫院的快遞。
沈歲和手指微抖,正想將其放進抽屜,無奈曾雪儀手疾眼快,搶先一步拿在手上,問:“這是什麼?”
沈歲和:“快遞。”
曾雪儀看了眼發件地址,是醫院沒錯。
她瞪了沈歲和一眼,直接撕開了包裝。沈歲和伸手去搶:“你做什麼?這是我的隱私。”
曾雪儀根本不聽,飛速地拿出了裡面的東西,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
沈歲和瞟了一眼便背過了身。他已經看到了診斷結果。曾雪儀卻將診斷結果讀了出來:“初步診斷該患者患有輕度雙相情感障礙。”
她機械性地讀了兩遍,然後問:“沈歲和,這是什麼意思?”
沈歲和做了兩次深呼吸,才回過身低著頭把那張紙從她手上抽走,然後扔進了碎紙機裡,整個過程中沈歲和始終一言不發。
“歲歲,這是你的診斷報告?”曾雪儀頓時有些慌張,慌張到換了對沈歲和的稱呼。
“是。”沈歲和說。
曾雪儀問:“你得了什麼病?嚴重嗎?”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沈歲和儘量保持冷靜。
“是不是因為江攸寧?”曾雪儀大聲問道。
沈歲和不禁惱了,音量忽地提高:“你為什麼事事都能扯上江攸寧?這些事跟她有什麼關係?我就是病了,單純地病了,這病跟誰有關係,難道你不知道嗎?”
曾雪儀:“我……”
“還是說,你在揣著明白裝糊塗?”沈歲和進一步質問道。
他患了輕度雙相情感障礙。那天去精神科檢查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個結果。醫生給出的詳細書面診斷報告是沈歲和讓醫院快遞過來的,沒想到這麼巧,正好被曾雪儀看到。
那天醫生給他開了藥。在他身上,躁狂和抑鬱發作的頻率相近,所以醫生開的藥都是小劑量的,醫生讓他先吃一段時間慢慢觀察。他這幾天都在按時吃藥,但藥效不太明顯。他覺得和以前的狀態相比好像也沒什麼差別。
就像現在,曾雪儀站在他的面前,他很想越過曾雪儀把茶几上的杯子全都摔碎,他的腦海裡不停地循環著這一想法,但他盡力克制著。
“你走吧。”沈歲和說,“這裡是律所,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這證明他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這到底是什麼病?”曾雪儀問。
沈歲和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說啊!”曾雪儀站到他的面前,“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病?”
“不嚴重,”沈歲和說,“我在吃藥,慢慢就會好的。”
他克制著,不想發火,也不想在辦公室裡摔東西。
“那你先告訴我是什麼病!”曾雪儀忽地拔高了聲音,“難道你還在為那個女人跟我生氣嗎?我還是不是你媽?你怎麼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
沈歲和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克制。但是,突然空氣中傳來“啪”的一聲,是木質日曆被他扔到地上與光滑的瓷磚相撞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沈歲和再也克制不住,大聲喊道:“你是我媽!但我要怎麼跟你說?我應該說什麼?這是什麼病你自己不會查嗎?”
“你這個自私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為什麼在我得病以後還要一次次地來問我?你自己查一下很難嗎?”
緊接著,桌上的筆筒和一些小擺設也都被他扔到了地上,其中的某個玻璃製品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格外清脆。
“你!”曾雪儀被他突然的變化嚇到了,只見沈歲和猩紅著眼,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爆裂。
“你……你……”曾雪儀磕巴了一陣兒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盯著沈歲和看了一會兒,忽然放緩了聲音,“那你要怎麼樣才會好?”
沈歲和呼吸急促。他盡力調勻自己的氣息,想讓情緒平穩下來。但這無濟於事,只要看到曾雪儀他便覺得氣血上湧。
“你走吧。”他顫著聲音說,“讓我靜靜。”
曾雪儀神情恍惚,茫然地應了聲“好”。
她後退了兩步便轉身往外走,但走到門口想起來還沒有拿包,便又走回來從沙發上拿起包。她看著沈歲和,抿了下唇,艱難地開口:“是因為江攸寧嗎?”
“不是她,不是她。”沈歲和煩躁地搖頭,“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的病和她沒關係!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遇到問題就把責任推在她的身上!”
曾雪儀冷冷地說:“果然你就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的!”
“就算是又如何?”沈歲和紅著眼睛盯著她,“你想怎麼樣?”
曾雪儀忽然愣住,眼前的沈歲和讓她感到非常陌生。她有一瞬間甚至懷疑沈歲和想要殺了自己,頓時感覺脊背發涼。
“你……你想做什麼?”曾雪儀緊張地問,仍舊緊緊地盯著他,想要以眼神嚇退他,但這種眼神的殺傷力並不大,因為裡面藏了懼怕。
“我不想做什麼,”沈歲和說,“我會對你做什麼嗎?難道你覺得我會殺了你嗎?是給你的牛奶裡放安眠藥還是往你的枕頭下藏針呢?”
“你……”曾雪儀忽然語塞,放大的瞳孔裡藏著恐懼,但仍舊在幾秒後嗤笑道,“你都知道了。”
“你不愧疚嗎?”沈歲和盯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你不害怕嗎?你不會做噩夢嗎?為什麼你在做了這麼多事後還能如此理直氣壯?你的世界裡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和我爸?我爸死了之後,你就開始肆無忌憚,覺得誰都管不了你,而你能管得了任何人,是嗎?”
沈歲和從來沒有如此質問過曾雪儀,即使在發現她給江攸寧的牛奶裡放安眠藥的時候。他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快逃!江攸寧快走吧,這裡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自己真的保護不了她。
沈歲和當時就想質問曾雪儀,可那時的曾雪儀目光渙散,在他面前好像瘋了一樣。他無法質問她,所以他把情緒全藏了起來,藏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他晚上經常睡不著,睡著了就開始做噩夢。夢裡是無窮無盡的困境,有著無論如何也打不破的枷鎖。
“你往江攸寧的枕頭裡藏針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沈歲和一步步逼近她,“你往她的牛奶裡下安眠藥的時候又是怎麼想的呢?你為什麼會那麼做?我過得好不好,全部由你來定義嗎?那你現在看看,我過得好嗎?我現在的生活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沈歲和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我跟死不過只有一步之遙。”
他說完之後,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睛裡掉了下來,眼淚落在地板上顯得晶瑩剔透。
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那雙眼睛紅得嚇人:“你告訴我,我應該變成什麼樣才能讓你滿意?如果我不能讓你滿意,那給你造一個智能機器人吧,他會聽你的話……”
“啪”的一聲,曾雪儀一巴掌打在了沈歲和的臉上,她的眼裡含著淚,手懸在空中。沈歲和沒有反應過來,疼痛感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他忽然笑了,笑得很癲狂,讓人毛骨悚然。
“沈歲和!”曾雪儀吼道,“你瘋了嗎?”
“還沒有,”沈歲和忽然變得平靜,“但是快了,你知道‘雙相情感障礙’是什麼嗎?”
沒等曾雪儀回答,沈歲和就補充道:“是精神病。”
沈歲和笑著說:“我,你的兒子,你最驕傲的兒子,以後可能會是一個重度精神疾病患者,怎麼樣?你還能驕傲得起來嗎?”
曾雪儀忽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茫然地往門口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沈歲和忽然開口:“如果你還不想讓我死,那所有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
曾雪儀腳步微頓,然後打開門快步離開。
聽到她的腳步聲慢慢消失,沈歲和才松了一口氣。他關上辦公室的門,轉過身背靠在門上大口呼吸,手緊緊握成拳,指甲掐著掌心,似乎只有這樣的疼痛才能讓他減緩一些心裡的痛苦。
等到情緒平緩下來,他緩緩地伸出手,只見掌心已經滲出了血。他沒有動,腦子裡一片空白。從曾雪儀離開這間辦公室之後,他的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該去哪裡。
他抬起頭隔著玻璃看著外面的天空,今天天氣很好,可他覺得有點兒冷。
他還是很想去遠方。

江攸甯和宋舒約了時間,拎著禮物去了宋舒家。星星和閃閃正在爬行墊上玩,看見她之後笑著打招呼,星星仍舊是那副害羞的樣子,而閃閃笑起來更甜。
江攸寧把禮物分給了兩個小朋友,然後坐在了沙發上。
宋舒給江攸寧倒了杯熱水,有些局促地坐下:“江律師,你都知道了啊?”
“嗯。”江攸寧說,“知道了一部分。”
“那我就直說了。”宋舒說,“我媽三天前騙著星星和閃閃去了華峰那裡,向他要了兩百萬現金,但在我媽走出他們的辦公大樓之前,我就趕過去了,把錢從我媽手裡奪了過去還給了華峰。那天我媽打我,我就跟她說斷絕母女關係。雖然這樣可能也沒什麼用,但我一定會保護好星星和閃閃的。”
“可是法院不看你的保證。”江攸寧無情地說出事實,“現在是在給星星和閃閃找最好的歸宿,從你和華峰中進行選擇。恕我直言,你的母親現在是個不確定因素。”
“你說這樣的情況,我報警行嗎?”宋舒問。
江攸寧搖頭:“報警在極端情況下管用,但你們畢竟有血緣關係,對於這種家庭糾紛,警察一般是勸和的。如果你想通過報警來實現脫離原生家庭的目的,應該不太可行。”
宋舒不禁犯了難:“那我該怎麼辦啊,江律師?”
江攸寧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辦法,總算想到了一個不太能拿上檯面的辦法。
“你去雇幾個保鏢。”江攸寧說,“如果你媽再上門來,你就讓他們把人扔出去。如果你爸跟你弟也來的話,你也用同樣的辦法。但是你千萬要注意分寸,不能傷了人,別從家庭糾紛弄成刑事案件,我不想幫你打兩次官司。”
宋舒笑了:“我懂了。”
“反正我也就想到了這個辦法,就看你能不能狠得下心了。”江攸寧說,“我的建議是你要打就把他們打怕,然後你給他們一筆錢,一來當作醫藥費,二來當成補償,好讓他們以後別再來找你。”
“好。”宋舒答應之後又有些遲疑,“這樣行嗎?要是他們報警怎麼辦?”
“如果他們被你的言語激怒,先動手了,那麼你只是正當防衛,不會被追究責任。你記得要全程錄像,保留證據。”江攸寧說,“這其實是下下策,跟自己的親人鬧成這樣……”
她沒再往下說,宋舒也苦笑了下:“是啊,誰願意對親人這樣做啊?江律師,不瞞你說,我從高中輟學以後已經給家裡補貼了好多錢了,每次都想著是最後一次,但每次都狠不下心不給。我給我媽買新衣服,給我爸買新手機,都落不著一句好。我弟學習成績特別差,即使只考了個職高也還是被他們捧上天。我就像是家裡的提款機,只要一次不給他們錢,他們就罵我是‘白眼兒狼’,所以我拼命想讓他們念我的好,但一點兒用都沒有……”
她說著掉下眼淚來,但瞬間又把眼淚抹掉了。
“我知道了。”宋舒調整了情緒繼續說,“我先拿這個辦法試試,俗話說得好,惡人還須惡人磨。我爸其實性子挺軟的。我媽看著潑辣,其實欺軟怕硬,和村子裡的人吵架,從來都是嘴上厲害,實際根本不敢動手。我家裡的人我清楚,但……”
她抹了抹眼淚:“畢竟他們還是家裡人,我有時候也討厭自己,不想再填這些無底洞,但有時候又看他們可憐,偶爾也會念起他們的好,畢竟是他們把我養大的。不過他們做的那些事,是真的讓人心寒。”
江攸甯遞了張紙巾過去,安慰道:“我能理解。”
其實她並不能理解。她自幼生活順遂,只在沈歲和的事情上栽了跟頭,所以很難理解宋舒的這種情緒,即使她將心比心地去想,也不理解宋舒為什麼不能及時止損。
“沒事。”江攸寧安撫她,“都會過去的。”
“嗯。”
“你記得跟他們簽一份斷絕關係協議書。”江攸寧囑咐說。
“江律師,這個有法律效力嗎?”
江攸寧搖頭:“我國法律不准許任何一方斷絕關係,因為子女需要承擔贍養父母的義務。但你簽這個是為了讓他們從心底明白你變了,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們不能再隨便欺負你了。”
“好。”宋舒答應。

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宋舒案的二審定在了八月中旬,那時江攸寧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估計忙完宋舒案的二審就得回家安心養胎了。
宋舒案的一審結束之後,方涵跟江攸甯談了正式入職的事情,邀請她進入金科律所成為初級律師。江攸寧已經答應並簽訂了勞動合同,成了金科的正式員工,目前手頭負責的只有宋舒的這一個案子。不過岑溪預料得不錯,在她一審贏了沈歲和之後不到一周的時間裡,來金科找她打官司的人就多了起來。但她只接了一個案子,也是個離婚糾紛案,那兩人的情況沒有宋舒和華峰的複雜,所以她很快就解決了。
江攸寧性格很好,因此做爭議解決的時候,跟雙方當事人都能建立起比較好的關係,案件最後都能獲得不錯的結果。
時間一晃就到了八月。這天江聞給江攸寧打電話,約她到“天香一品”吃飯。江攸寧沒有化妝,穿著平底鞋就去赴約了。這會兒她已經不適合開車了,所以叫了個出租車。司機把她送到樓下,然後她自己上樓。
江聞訂的包間是頂樓的888號房間,聽說很貴。江攸寧乘電梯上到頂層,出電梯後剛拐了個彎,突然看到了華峰。他正在吸食一種粉末狀的東西。
江攸寧頓時瞪大了眼睛,立馬拿出手機,將手機攝像頭悄悄地對準華峰,連拍了四五張照片,但往後退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走廊裡的花瓶。
聽到“哐當”一聲,華峰頓時警覺:“誰?”
“哐當!”江攸寧聽到身後又傳來一聲巨響,回頭看去,只見漂亮的青色瓷釉花瓶和乾淨的地板碰撞在了一起,花瓶頓時四分五裂。空氣中飄散著泥土的味道,沈歲和半蹲下身子,面露痛苦地說:“江律師,你來得正好,麻煩先給我搭把手。”
江攸寧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見沈歲和已經把他的手機往不遠處一扔,強硬地拉過她的手,並且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佯裝在攙扶自己。
“你這是……”江攸寧想問他要做什麼,話還未說完,拐角處已經出現了華峰的身影。沈歲和的表情越發憂愁。他眉頭緊皺,倒吸了一口冷氣。
“沈律,”華峰快步走過來,“這是怎麼了?”
沈歲和儘量克制著自己的聲音:“過來的時候低頭看手機,不小心撞到了花瓶,就成這樣了。”
他說著伸出了自己的手,手心裡滿是碎瓷片,已經滲出了血跡,這場景讓人觸目驚心。
“我讓人送你去醫院包紮吧。”華峰說。
沈歲和搖頭:“不礙事,我去衛生間處理一下傷口就行。”
說完,他佯裝疑惑地問華峰:“華總,你怎麼在這兒?”
華峰說:“我出來抽根兒煙透透氣,聽見這邊有動靜就過來了。”
沈歲和點了點頭,然後站起來,客套地對江攸寧說:“謝謝江律師。”
江攸寧神色冷漠:“不客氣,順手而已。”
她走到一邊,稍一彎腰撿起了沈歲和的手機,走過來遞給他:“沈律師以後記得看路,這次撞花瓶,下次說不準就撞路燈了。”
沈歲和訕笑:“沒有下次。”
江攸寧沒再搭話,抬起手看了眼手錶:“我和人有約,要遲到了。你們聊吧,再見!”
她說著就往前走,步子邁得很小,儘量避開了地上的碎瓷片。
她懷孕已經好幾個月了,正是豐腴的時候,但穿著寬鬆的孕婦裝倒也不顯胖,除了肚子明顯凸起。她轉過拐角看了眼門牌號,又淡定地回頭問:“對了,888號房間在哪裡?”
“拐過去走到頭,然後右拐第二間。”沈歲和說。
江攸寧:“哦,謝謝。”
她轉過拐角,步伐穩健。
沈歲和的手仍舊在流血,血順著掌心的紋路落到地板上。他倚著牆,借力支撐著自己的腿,前些天小腿碰到桌角的地方還隱隱有些疼,剛剛一時情急又用了那條腿,這倒是給這場“意外”增添了可行性。
沈歲和的手機防窺膜被摔出了幾道裂痕。他低頭瞟了眼手機,對華峰說:“華總先回吧,我去衛生間處理下傷口。”
華峰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想不出來。
沈歲和轉身往衛生間走去。華峰忽然問道:“沈律和那位江律師好像關係很近啊?”
沈歲和頓住腳步:“曾經挺近的。”
“嗯?”華峰疑惑。
沈歲和說:“她是我前妻。”

“你別報警。”
“我來。”
收到這兩條短信的時候,江攸寧剛在888包間給警察打完電話。她匿名舉報在天香一品飯店頂樓666包間內有人進行違法犯罪活動,建議警察來帶人去做血液檢查。
電話也就打了一分鐘。掛斷電話後,江攸寧的心跳仍舊沒有恢復過來。她倚在門上,看了眼短信,回:“我已經報警了。”
沈歲和:“你跟誰約的?”
江攸寧:“聞哥。”
沈歲和:“回去的時候讓他送你,千萬不要落單。”
江攸寧:“好。”
江攸寧收起了手機,摸著胸口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甯兒。”江聞喊她,“怎麼了?”
“讓我靜一靜。”江攸寧說。
她站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進行深呼吸來調整狀態。等到情緒穩定下來,她才緩緩走過去落座。之前的驚嚇讓她的心跳差點兒停止,如今才恢復過來。
“聞哥。”江攸甯坐下後跟江聞打招呼,然後看了眼旁邊,旁邊坐著的分別是童瑾、辛語,還有一個眼熟的人。她警惕地看向那個人,江聞忙介紹道:“我朋友,許枳。”
“哦,你好!”江攸寧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
江聞又補充道:“他是在《風起時》裡演陳玨的那個人,之前我給你看過。”
聽江聞這麼一說,江攸寧才有了些印象。但由於剛才發生的事情太過驚險,她這會兒看見以前喜歡的角色也沒什麼熱絡的心思,又客套地應了一聲。
“江小寧,你怎麼了?”辛語問,“你剛才打電話說的那事……”
“是華峰。”江攸寧堅定地說,“我看到了。”
辛語知道點兒內情,皺眉道:“想不到他這麼沒有底線。”
江攸寧點了點頭,一側的童瑾給她倒了杯熱水。水還冒著熱氣,江攸甯伸手摸向玻璃杯,杯子有幾分燙,便朝著童瑾微微頷首:“謝謝。”
“那你剛剛……”江聞問。
“我下意識地去拍照。”江攸寧深呼吸了一次,端起水杯抿了口水,說,“差點兒被華峰發現,但沈歲和給掩飾過去了。”
“沈歲和?”辛語問,“他來做什麼?”
“應該是跟華峰約好的。”江攸寧說,“距離二審開庭也沒多久了。”
辛語和江聞繼續安撫她。江攸寧搖頭道:“我緩過來了,吃飯吧。”
辛語擔心地問:“你這麼舉報,不會被華峰盯上嗎?”
“不清楚。”江攸寧說,“被盯上也沒辦法,我總得找證據。”
江聞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擔心,這幾天我接送你上下班。”
江攸寧也沒客氣:“好。”
江聞喊童瑾來,是想讓江攸甯和辛語認識一下童瑾,順帶親自解釋一下那天的熱搜,而許枳是單純跟來蹭飯的。
童瑾本人比電視上還要漂亮,她的膚色雪白,身材纖細。剛剛她給江攸甯遞水的時候,江攸甯看到她戴的手環是某牌子的最小號。童瑾的手背上筋絡分明,兩條腿又細又長。
江攸寧的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懷孕以後,她的身材逐漸變得臃腫。她原來穿腰圍一尺九的褲子,如今得穿二尺三,緊身的衣服全被束之高閣,換來的是寬鬆的孕婦裝。不得不說,童瑾給她的視覺衝擊有些大。
“你好!”童瑾朝江攸寧伸出手,“我是童瑾,你哥的假老婆。”
江聞有點兒無奈,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你怎麼不說自己是個假人?”
童瑾瞪他:“你會說話嗎?你才是假人,我的臉是原裝的好不?”
江聞:“那你說是我的假老婆?這是什麼奇奇怪怪的詞?”
“不然呢?”童瑾說,“要是真的,你還讓我來解釋什麼?你要是會說,來,你來。”
江聞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往後一倚,做了個請的手勢。
童瑾言簡意賅地對江攸寧說:“反正就是我家裡有點兒事,我需要一個臨時的結婚對象,你哥心地善良,就幫了我這個忙。我們本來打算等我家的事處理完就悄悄地去離婚的,但那天我看他突然上了熱搜,一時著急就……”
“你那是一時著急嗎?”江聞打斷了她的話。
童瑾瞪他:“你還讓不讓我說?”
江聞依舊做了個請的手勢:“說。”
“就是這樣。”童瑾總結道,“反正我倆沒感情,估計過段時間就會去離婚。”
“但我小嬸……”江攸寧低咳了一聲,然後看了江聞一眼,見他沒反應便直接道,“今年中秋節,我小嬸說如果看不到你,聞哥以後都不能進家門。”
童瑾愣了一下,瞪了江聞一眼:“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江聞:“說什麼?”
“我是那種不講義氣的人嗎?”童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有我在,我是不會讓你進不去家門的。”
江聞敷衍道:“你真厲害!”
江攸寧聊過之後發現,童瑾的性格並沒有網上傳的那麼不堪。童瑾為人直爽,說話有些不經大腦,但人不壞。而許枳作為來蹭飯的角色,全程充當了背景板。
他們聊了一會兒才聽到走廊裡的動靜。最後,666包間的人被警察全部帶走,江攸寧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十點三十五分,沈歲和被裴旭天從公安局保釋出來,兩人回到沈歲和住的地方。
一路上,沈歲和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假寐,一言不發。
到家之後,沈歲和先去廚房倒了杯水,把水一飲而盡,然後拿出手機把碎裂的防窺膜撕掉,露出了原本乾淨的手機屏幕,便撥了個號碼出去。
鈴聲響了兩次之後,電話接通了。
“沈歲和?”對面是江攸寧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聽起來有些乾澀。
“你沒事吧?”沈歲和問。
江攸寧:“沒事,聞哥送我回來的。”
“華峰的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沈歲和說,“因為他是第一次,小劑量,警方只給了他罰款的行政處罰,不過法院能夠調到華峰留案的記錄,這算是關鍵性證據。”
江攸寧:“哦。”
頓了幾秒後,沈歲和說:“華峰的案子,我已經推掉了。”
“嗯。”江攸寧的反應都很冷淡。沈歲和不知道該說什麼。
“今天的事,謝謝你。”江攸寧說。
沈歲和:“不用客氣。”
“還有事嗎?”江攸寧問。
沈歲和:“沒了。”
“那我掛了。”江攸寧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沈歲和盯著回到主屏幕的手機,有幾分恍惚。
裴旭天倚著廚房門,調侃他:“老沈,撞牆頭的感覺如何?”
沈歲和睨了他一眼:“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了。”
裴旭天:“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不過,咱們商量一下賠付華峰違約金的事吧。”
“還用賠他?”沈歲和語氣平靜,言辭卻鋒芒畢露,“起訴他吧。”
裴旭天震驚:“要做得這麼絕嗎?”
“不然呢?”沈歲和說,“給他留機會報復我嗎?”
裴旭天忽然懂了:“你是怕他報復江攸寧吧?”
時間太晚了,裴旭天便留在沈歲和家過夜。直到晚上十二點多,兩人都沒有睡意,於是開了瓶酒,坐在客廳裡聊天兒。
酒到濃時,裴旭天的話匣子打開來:“你說一個女人不想跟你結婚是為什麼?”
裴旭天繼續問:“明明她是愛你的,但就是不想結婚,是因為她恐婚嗎?”
“她愛你說不準是你的錯覺。”沈歲和一語道破。
裴旭天瞪他:“胡說,阮言不愛我?你想什麼呢?”
“她愛你。”沈歲和說,“但她更愛她自己。”
“我倆這是第八年了。”裴旭天歎了口氣,“我總不能跟她談一輩子戀愛吧。”
“那就分手吧。”沈歲和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建議,“她總這麼耗著你也不是事,你試著逼一逼她,看她是什麼意思。”
“我逼了。”
“然後呢?”
裴旭天:“無疾而終。”
“我幫不了你。”沈歲和說,“我這兒也一團亂。”
“對了,我聽說你媽來律所了,你倆還吵了一架,是真的嗎?”裴旭天好奇地問。
沈歲和點頭:“律所都傳開了?”
沈歲和在律所一向嚴厲,大家都比較怕他。但裴旭天為人隨和,大家有什麼八卦消息都樂意對他說。
“是。”裴旭天猜測,“是因為你輸給江攸寧那事?”
“她覺得我在故意讓著江攸寧。”
“啊?”裴旭天頓了下,還是說了後半句,“這太過分了。”
“嗯?”沈歲和挑眉,“誰?”
“你媽啊。”裴旭天說,“這本來就不是你擅長的領域,你臨時接下這案子,做不好也情有可原。況且江攸寧也不差啊,你媽是不是對她的偏見太大了?”
“是。”沈歲和不想提這些事,只是跟裴旭天喝酒。家裡的這些事,就是一團亂麻。
“對了,”裴旭天喝多酒之後,他的話也格外多,“之前說要登門給江攸寧道歉的,一直都沒去。”
“哦。”沈歲和說,“那你記得有時間補上。”
裴旭天笑:“那會兒你不是說江攸寧狀態不好嗎?我怕給她添堵。後來你把自己的工作塞了那麼多給我,我都忙忘了,這會兒再去道歉總感覺怪怪的。不過,我讓你遞禮物給江攸寧,你遞了沒?”
沈歲和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裴旭天詳細地說了時間,也說了禮物,沈歲和仍舊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但沈歲和猛地想起一件事,立馬站起來道:“陪我去趟‘蕪盛’。”
夜裡十二點半,兩個喝醉了的男人打車去了“蕪盛”。
江攸甯之前已經把房子鑰匙給了他,只是房子還沒過戶。他開門進去,久未住人的房子裡全是灰塵。他揮手掃了下,然後打開了燈,客廳的陳設還和原來一樣,只是客廳空曠了許多。
沈歲和直奔向書房,兩排書架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閉上眼似乎還能看到書架上原本滿滿當當的書,其中有法律類的書、經濟學類的書、哲學類的書,還有江攸寧的小說,可現在書架上什麼都沒了。
他只掃了一眼便走到左邊的書桌。這個書桌之前是江攸寧在用,桌上曾經擺滿了東西,檯燈、書簽、筆筒等,如今空蕩蕩的。沈歲和半蹲下來拉開了書桌最下邊的抽屜,只見一個銀白色的盒子安靜地躺在角落裡,盒子上面已經覆了一層灰。
江攸寧沒有拿走這個盒子,也可能是沒有看到。
他把盒子拿出來,輕輕地對其吹了口氣,灰塵在空氣中飛揚。
裴旭天觀察著書房:“你們家格局不錯啊,家裡還有兩個書桌,你和江攸寧一人一個一起工作?”
沈歲和低聲“嗯”了一聲。以前他們倆有過一起工作的時光,剛搬來“蕪盛”的時候,江攸寧想換工作,看書特別認真。每到休息日,兩人就會在家裡看書。還有他請了一周假的那段時間,兩人也是每天泡在書房裡,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工作。說是工作,但他注意力經常不集中,總擔心江攸寧出事,所以時不時地往江攸寧那邊瞟,只一瞬便又把眼神收回來。他怕她覺得自己特殊對待她,從而導致她心理問題變嚴重。
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那時午後的陽光溫暖又美好。那時的他內心平靜,對未來充滿期待。他很喜歡那樣的生活,平靜、安穩、細水長流。跟江攸寧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能感覺到生活細水長流般的美好。她像是溫柔的水,無聲地浸潤著他的生活。
“這是什麼?”裴旭天盯著他手裡的東西問,“你給江攸寧留的臨別禮物?”
“不是,”沈歲和沒心情管地上髒不髒,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會兒又道,“也算吧。”
“到底是不是?”裴旭天直截了當地問。
“情人節禮物。”沈歲和低著頭拆開了禮盒,手上沾滿了灰塵,“當時放在這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的,後來就……”
“離婚了?”裴旭天皺眉,“老沈,你還真過分啊!”
“嗯。”沈歲和沒有反駁,“沒辦法。”
他沒辦法,當時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答應了曾雪儀要離婚,本想著再拖幾天以便給江攸寧一個緩衝,可不知道該怎麼給緩衝。而且,第二天他起床的時候,發現江攸寧的枕頭下邊被曾雪儀放了一根針,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放的。看著那根針,他脊背生寒。
曾雪儀有千百種卑劣的手段,他防不勝防,於是當天便把曾雪儀送走了。他向曾雪儀保證,自己會離婚的,一定會的。
他不能報警,不然警察問理由的時候該怎麼說,說因為自己的母親想讓自己離婚,所以她千方百計地想害死自己的妻子。這個理由聽上去多麼荒謬!
他是曾雪儀唯一的孩子,是能夠履行贍養義務的唯一人選。他是曾雪儀一手帶大的,無論承不承認,願不願意,哪怕寧願當初被曾雪儀棄養。但現實就是這樣,他被曾雪儀養大,所以要對她盡心盡力。
當時,他是真的無法保護江攸寧。為了不讓她被害死,也不讓她被傷害,他只能盡力去滿足曾雪儀的要求。
曾雪儀永遠能拿捏住別人的軟肋,也已經過分到觸碰人性的底線。可她,是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啊。
如果他真的冷漠無情,在曾雪儀第一次用自殺來威脅他的時候,他也就遂了她的意。
他曾是這個世界的棄嬰,只有曾雪儀勉為其難地把他“撿”了回來。他不能不管她,只好步步退讓,最終退到一無所有。
“什麼叫沒辦法?”裴旭天戧他,“老沈,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嗯?”沈歲和抬頭看他,眼眶泛紅,表情悲傷。他手裡拿著當初想要送給江攸甯的情人節禮物——一枚璀璨的鑽戒。鑽石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光,非常刺眼。
“遲來的深情都不如草。”裴旭天說,“你要真愛她就把她追回來,大半夜拉著我來這兒發什麼酒瘋。”
沈歲和把鑽戒收了起來。鑽戒內環還刻著四個字:吾妻攸甯。因為戒指的環很細,所以這幾個字特別小,小到得拿放大鏡才能看清楚。
“你們結婚的時候沒有買鑽戒嗎?”裴旭天問。
沈歲和搖頭:“買了,但她那些日子一直沒有戴。”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把戒指裝起來,繼續說:“我覺得她應該不喜歡那個款式,所以就買了個新的。”
裴旭天愣了幾秒,感覺好像沒有什麼問題,但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沈歲和關上書房的門,聲音低沉:“深情才不是我這個樣子。”
“嗯?”
沈歲和語氣平淡:“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
裴旭天越發疑惑:“什麼意思?”
“我就是忽然想起來這裡還有個東西,所以來看看。”沈歲和說,“你想多了。”
“我還是那句話。”裴旭天說,“愛呢,就去追;不愛呢,就放過彼此吧。”
沈歲和:“你成天說什麼愛不愛的,愛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懂嗎?”
裴旭天:“……”
“愛情,”沈歲和睨了他一眼,關上了房間的門,室內重新歸於寂靜,只有他低沉的聲音在走廊裡回蕩:“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二審很快到來。
華峰這次請來的是君誠的律師。新律師接手這案子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開庭當天,華峰本人並未到場。
江攸寧有過一次訴訟的經驗,對這個案件了然於心,應對臨時接手的律師,自然有勝算。
宋舒那邊採用江攸寧的方法對付了她家的那些人,她自己的短視頻事業蒸蒸日上,收益也與日俱增。華峰濫用藥物的證據擺出來之後,兩個孩子歸屬哪方便異常明顯。經過兩個小時的辯護,法院維持了原判。
江攸甯和宋舒總算松了一口氣。案子二審結束之後,基本不會再審,她們心中的這塊大石頭終於能落下了。
宋舒對她千恩萬謝。宋舒已經貸款買了一套房子,離辛語家不遠,邀請江攸甯以後常去她那裡做客。星星和閃閃看到宋舒發自內心的笑容,也跟著開心。
“江律師,你的預產期是哪天?”宋舒問,“到時候我去看你。”
江攸寧:“十月底,具體還不知道哪天,看小傢伙的心情吧。”
“好。”宋舒說,“你十月中旬就得住院待產了吧?”
“嗯,已經預約好床位了。”
“那月子中心呢?”宋舒問。
江攸寧點頭:“我哥也安排了。”
“那就好。”
跟宋舒話別之後,江攸寧便回了家。
這是很普通的一天。但晚上她坐在書桌前,心裡又有許多話想說,於是打開了電腦,用鍵盤敲下了第一句:“這是我第一次全程擔任代理律師,替我的當事人站在庭前爭取權利。我做到了很多年前夢寐以求的事情。”
…………
她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千字,寫的都是在案件過程中的感悟,寫完後發在了自己的微博上。很快就有人來評論區留言了。
“哇,平安成長了!”
“是我羡慕的‘律政佳人’啊,恭喜恭喜!”
“離開了沈先生的平安也很快樂呀,平安晚安!”
“平安真棒!為平安加油!你一定會是個好律師的!”
…………
江攸寧挑了幾條回復了一下,然後關掉手機睡覺。
翌日,她很早就醒了,跟父母一起吃了早飯,還去華師的操場散了個步。回家以後她打開微博,發現私信和評論增加了很多。她隨意地點開了幾條,突然看到了一個很顯眼的名字:新芽出版社-洛奇奇奇。
她點開私信,只見對方寫道:
“歲歲平安大大:您好,我是新芽出版社的編輯洛奇,請問您這本《寫給沈先生》的實體書版權還在嗎?我們出版社想要出版您的作品,如果您有意向的話請回復我一下,我們詳談,非常感謝。”
新芽出版社是目前國內數一數二的小說類出版社,做得最暢銷的兩個題材類型是溫馨治癒系言情文和驚險暗黑系懸疑文。
以前也有出版方找過江攸寧,但雙方條件沒談好,終止了合作。如今面對新芽出版社的邀請,江攸寧還是有幾分猶豫。這本書一旦出版,“歲歲平安”這個筆名就會被更多人知道,但她和沈先生後來的故事並不算好,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尾。
她思考了一會兒,回復道:“請問貴社想要出版哪一部分?”
對方很快就回復了:“從‘初遇’到‘重逢’的部分,如果您想要分享您的婚後生活,我們後續可以再簽訂合同。”
江攸寧:“好的,我考慮一下。”
江攸寧考慮了一天,決定將實體書版權賣掉。她在私信和評論裡看到了很多和暗戀相關的心酸故事,而自己的這段心路歷程可以感染和鼓舞很多人。
她跟出版社協商,出版內容能否到她大學畢業後出國跟沈先生歲歲不相見時停止,出版社同意了。她還想要加上兩篇後記:一篇是她在這段感情中的感悟,另一篇是她最終決定放下這段感情的心路歷程。
這些內容完美地契合出版社的要求,於是她加了編輯的微信,兩人在微信上協商了一番,商議好了見面時間,就定在本週五上午十點,見面可以直接簽合同。
洛奇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兒,看上去年齡不大。交談時,江攸寧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問她自己的書會不會積壓著一時半會兒出版不了。洛奇讓她不要擔心,說只要加快節奏,半年內這本書一定能面世。還說因為有前些時候離婚的關注度加持,這本書會很好賣。
跟洛奇簽訂合同的當天,江攸寧發了一條微博。

錦離-歲歲平安:經過慎重考慮,《寫給沈先生》還是簽約出版實體書了。雖然我與沈先生的婚姻關係已經結束,但從前的那些感情是真實存在過的,那些曾照亮我生命的微光是真實存在過的,我不能因為一段關係的結束就殘忍地否定過去的一切。但是用這本書來賺錢,我也做不到。在此我做出承諾,本書的所有收益都將用來資助貧困地區的女孩兒上學,希望所有的女孩兒都能見識更廣闊的世界。

江攸甯在決定出版時就有了將錢捐出去的想法。起初她想捐給貧困地區的兒童,但後來看到在貧困地區很多重男輕女的家庭不願意讓女孩兒上學,許多女孩兒僅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便需要打工掙錢,甚至有的女孩兒連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江攸寧想將這筆錢捐給這些女孩兒,資助她們學習,見識更為廣闊的世界。
這條微博剛發出去沒多久,就有粉絲在下面評論。
“我終於可以擁有這本書的實體書了嗎?太好了,沈先生永遠是我的白月光。”
“平安真的好棒!你的過去那麼好,為什麼要否定?能遇到沈先生,我想你應當不曾後悔過吧。”
“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愛過,但平安你愛了一個人這麼多年,這份愛轟轟烈烈,是你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支持你!”
“我會買的,到時候買十本,給我的小姐妹一人送一本。”
…………
以前就有很多讀者私信江攸寧,問為什麼找不到這個故事的實體書,問江攸寧會不會考慮出版。如今她終於簽了約,大家對此反響都很好,都說要多買幾本,還希望江攸寧能多簽名,想要簽名珍藏版。江攸寧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鼓舞。 
在合同簽完的第二周,洛奇給江攸寧彙報最新進度。出版社開過會後,決定加快步伐出版她的這本書。這本書會儘快面世,只是現在書名需要更改。洛奇讓江攸甯重新思考一下,並想了四個書名讓江攸寧選擇。江攸寧一眼就看中了那個名字——《站在光的暗處》。
沈先生是光,但自己永遠站在光的暗處,註定不會被看見。
在確定了書名之後,洛奇還讓江攸寧寫一下序言。序言是放在著作正文之前提綱挈領的文章,寫什麼內容完全由作者本人決定,有些作者寫得很有趣,有些作者寫的是自己的創作歷程,自由度很高,而江攸寧是第一次寫序。
以前看書的時候,她很少把序當作有意思的東西,這會兒想回憶看過的書的序言內容,腦海裡卻完全沒有印象。洛奇給她提供了幾種思路,江攸寧都沒有想法,不知道該寫什麼。幸好這事也不急,便暫且擱置。
如今她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在辦公室裡坐著也會覺得累,便將辦公時間縮短了許多。而且她怕長時間對著電腦對寶寶不好,便將文件打印出來在紙上勾畫。
在解決完宋舒的案子的這一個月裡,江攸寧解決了三起案子,都是不算複雜的離婚案。其中有一對複合,另外兩對沒有上法庭就將財產分割和孩子的撫養問題商議好了,成功離婚。
和江攸寧一起做過爭議解決的律師在評價她的風格時,總會用到一個詞:溫柔。之前和她在法庭交鋒過的趙律師在評價她的訴訟風格時,也用“溫柔一刀”來形容。
江攸寧是溫柔的,但這種溫柔永遠帶著鋒芒,像水,可隨萬物變幻,但永遠有自己的形態。她的溫柔看似殺傷力不大,但蘊藏的力量不容小覷。
“江攸寧”這個名字,逐漸被更多的人知道。

作為金科的正式員工,江攸寧的產假從十月份開始,一直休到第二年的二月份。在休產假之前,她要處理完手上的最後一件案子,但沒想到對方的代理律師是裴旭天。
接到裴旭天的電話時,江攸寧愣了幾秒。如果不是聽出了裴旭天的聲音,她大概想不到這世上的事竟有這麼湊巧。
這一次的案子涉及的是理財糾紛,雙方當事人曾是朋友,因為投資理財鬧了些矛盾。現在裴旭天的當事人希望江攸甯的當事人將當初理財的款項退回來,並且拿到理財應得的收益一千萬元。
裴旭天需要為他的當事人爭取更多的錢,而江攸寧需要據理力爭,把損失降到最低。雙方當事人都不大願意上法庭,這樣的爭議解決屬�比較好做的類型,只要錢談到位了,一切就解決了。 
裴旭天打電話就是要和對方的代理律師約時間見面洽談,一上來便直接問道:“你好,是林女士的代理律師嗎?”
江攸甯聽著對方的聲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好,我姓裴,是王先生的代理律師。”裴旭天說,“不知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可以約出來談談。”
“裴旭天?”江攸寧這才喊出了他的名字。對她來說,把裴旭天的聲音從記憶裡抽絲剝繭地拉出來,也算是一件挺難的事情。
江攸寧說完之後,裴旭天也聽出了她的聲音:“江攸寧?”
江攸寧輕咳了一聲:“是我。”
電話那頭是幾秒的沉寂,然後裴旭天的聲音變得輕鬆了一些,笑道:“你明天有時間嗎?要是方便把這事談一下?”
江攸寧直接定了時間和地點:“明天上午十點,在我們律所見面。”
裴旭天答應了,但又帶著幾分戲謔道:“江律師不來我們律所看看嗎?”
“你覺得讓懷胎八個多月的孕婦去你那裡合適嗎?”
裴旭天:“我明天準時到。”
掛斷電話後,江攸寧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轉念一想,北城就這麼大,律所也就這麼多,既然大家從事同一個行業,那遇上的可能性也不算小,這只是湊巧吧。
江攸寧比約定的時間早十分鐘坐在位置上,這裡是金科專門用來做爭議解決的小辦公室。不到一分鐘,裴旭天便拎著公文包走了進來,看上去精明幹練。他比沈歲和還高幾釐米,穿著一身灰色的西裝,看上去很年輕。事實上,和這個行業的大多數人比起來,裴旭天確實年輕有為。
她對裴旭天的印象一般,只對他的女友阮言意見很大,不過兩人無須深交,意見大小自然也就無所謂。
沈歲和的朋友很少,其中江攸寧能叫得出名字的也就裴旭天一人。不過和沈歲和結婚那會兒,她與裴旭天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江攸寧那時覺得,在裴旭天眼裡,自己不過是沈太太,是沈歲和的附屬品罷了。如今她和沈歲和離了婚,和裴旭天自然也沒什麼交集,但裴旭天看到她時還是很熱情。
“好久不見,江攸寧。”裴旭天朝她伸出手,笑著開口,“或者現在該叫你江律師。”
江攸寧點頭:“裴律師好!” 
“沒想到會跟你遇上。”裴旭天笑著坐在她的對面,一邊說話一邊打開了公文包,取出電腦和文件。
江攸甯作為東道主,給他倒了杯水並放到他面前:“我也挺意外。”
“你什麼時候休產假?”裴旭天問。
江攸寧:“初步定在了十月份,不過做完這個案子,我就能回家養胎了。”
“啊?”裴旭天笑,“那我肩上的擔子還挺重啊,我們爭取今天就談成。”
“我也想呢。”江攸寧看他,“但你的當事人要的錢太多,我方不可能出那麼多錢。”
裴旭天喝了口水,水還略有些燙。他便放下杯子看向江攸寧:“這就開始了?”
“時間緊,任務重。”江攸寧半開玩笑道,“我一會兒還想早點兒去吃飯。”
“成吧。”裴旭天也迅速切換到工作模式,把資料遞給了江攸甯,“這是王先生跟林女士之前簽訂的一份協議,上邊注明了如果任意一方想要退出理財,那另一方應當以三天后的市值來終止交易。”
他飛快地把對己方有利的證據擺了出來。不得不說,裴旭天的工作能力真的很強。他全程只說了十幾句話,沒有一句是廢話,每一句的信息量都很大。他把所有的證據列了出來,說明每一項證據可能引發的後果,然後設身處地從江攸甯的當事人的視角來看這個事件,整個陳述條理分明,邏輯清晰。
江攸寧聽他說完之後,第一反應是這完全可以當作爭議解決的教科書模板。不過,江攸寧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很充分。
面對裴旭天提出的問題和質疑,以及他所說的一切後果,江攸寧都不疾不徐地予以了反擊,並且幾乎是用如出一轍的方式來表達己方的訴求。兩人都站在了各自的立場上來考慮這個問題。換句話說,兩人就是在談判,用所有可以依靠的證據來談判,為了最後商量出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中間數額。
兩人經過近一個半小時的拉鋸之後,最終談妥的數額是六百萬。因著是熟人,裴旭天也就沒有說平常收尾那一套虛情假意的場面話,如“我方當事人其實不太能接受這個價格,但顧念對林女士的信任以及多年的友情才勉強接受”之類的。
談攏之後,兩人分別給當事人打了電話,約好時間簽訂合同,這才算是正式結束。一結束,裴旭天瞬間放鬆了下來,毫不吝嗇地誇獎道:“江律師,你很厲害哦。”
“謝謝。”江攸寧低頭收拾手邊的資料,“比起裴律來,我還差得遠呢。”
她的語氣很敷衍,聽上去只是在客套。
裴旭天笑道:“過分自謙可是在自誇了啊。”
“啊?”江攸寧佯裝驚訝,“這都被你發現了啊,裴律。”
江攸寧語氣輕鬆,辦公室的氣氛也變得和諧起來。
裴旭天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問道:“去吃飯嗎?一起去吧。”
江攸寧已經猜到了他要請自己吃飯,畢竟案子圓滿解決了,兩人也算是熟人,為了維持表面的客氣,裴旭天也會這麼提。
“好。”江攸寧沒有拒絕,只是道,“我請你吧。”
裴旭天詫異地看向她,然後笑了:“也成,畢竟是我到你的地盤上了。”
江攸甯只是溫和地笑。
她選了離律所不遠的一家中餐廳。江攸寧把菜單遞給裴旭天。裴旭天卻把選擇權交給了江攸寧:“我不挑食,你看著點吧。”
這是一家很普通的餐廳,裝修格調一般,但勝在乾淨。
“委屈你了。”江攸寧點完菜後說,“我們律所附近沒有什麼好餐廳,這裡算是最好的一家。”
“沒關係。”裴旭天說,“我們樓對面的餐廳也很一般。”
江攸寧笑:“你理解就好。”
兩人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如果江攸寧沒有離婚,還能用沈歲和來展開話題。但如今她已經離婚,兩人坐在一起多少有些尷尬,但裴旭天畢竟年長一些,閱歷也多,倒也不會冷場。
裴旭天起身去拿了餐具,仔細地幫江攸寧擺好。他給自己點了冰可樂,而江攸寧不能喝冷飲,這家店裡又沒有熱飲。裴旭天便去隔壁的奶茶店打包了一杯熱牛奶回來,放在江攸寧的面前,笑道:“聽說你愛喝牛奶,沒買錯吧?”
“沒有,謝謝。”江攸寧笑著把頭髮綰起。服務員已經開始陸續上菜。
這家店的菜很便宜,量也足。江攸甯有時和岑溪來吃,點兩個菜就足夠了,但今天她點了五個菜,還有個湯。
她點菜的時候,裴旭天說兩個菜即可,但江攸寧說自己每個都想嘗一嘗,便點了五個。她想,總不能帶人家來了一個檔次較低的飯店,還吝嗇地只點倆菜吧。
裴旭天的吃相很文雅,他拿筷子的姿勢像是刻意訓練過的。他的坐姿挺拔,哪怕是在吃飯,他的肩背也是挺直的,整個姿勢令人賞心悅目。
“你最近跟小楊有聯繫嗎?”裴旭天突然問。
江攸寧錯愕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自從她的慶功宴結束,兩人就沒有見過,也沒有聯繫。如果不是此刻裴旭天提起,她都快忘掉這個人了。這個認知讓江攸寧震驚了一下,她是楊景謙世界裡的狂風暴雨,而楊景謙不過是她世界裡的微風,風吹過便散了。
“沒有。”江攸寧說,“怎麼了?”
“沒事,我很久沒聯繫上他了。”裴旭天說著打開了手機,“他的微信像是停用了,我給他發過幾次消息,他都沒回;我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接;我給他爸打電話詢問,他爸說他還在北城。我總感覺他有事,但他的同學裡我就認識你一個人,正好遇上了就問問。”
江攸寧搖頭:“我們很久沒聯繫了,我也不知道。”
“哦。”
“你預產期在什麼時候?”裴旭天換了個話題。
“十月底。”江攸寧說,“但也不確定,聽我媽說如果是男孩兒的話日期比較準確,女孩兒的話可能會稍遲幾天。”
“你比較期待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裴旭天順著話茬問。
江攸寧搖頭:“沒想過,順其自然吧。”
現在醫院一般不會告知胎兒的性別,而江攸寧本人對這個問題也不怎麼在意。
她是第一次懷孕,第一次做母親,于她而言,如何做好一個母親比知道胎兒的性別更重要,但沈歲和好像很期待是個女孩兒。
她和沈歲和原來很少聊與孩子相關的話題,發現有孩子時已經是離婚以後了,自然無從討論。那天他們從法庭出來後,沈歲和自然而然地說這是女兒,辛語也表示疑惑,問她是不是查過了,她淺淺一笑:“我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
她只能認為,沈歲和潛意識裡更喜歡女兒。
“確實,這種事情順其自然就好。”裴旭天輕聲道,“不過以防萬一,你還是儘早住院吧,穩妥些好。你找好月子中心了沒有?還有月嫂,你找的時候不要從招聘網站上找。”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我認識一個開月子中心的,那兒的月嫂服務都不錯,需要幫你聯繫一下嗎?”
江攸寧搖頭:“謝謝,不用了,我哥已經幫我聯繫好了。”
“那就好。”裴旭天說話很有分寸,語氣也很真誠,江攸寧覺得和他聊天兒確實比較舒服。而且他在江攸甯面前,完全避開了與沈歲和相關的話題。
江攸寧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抿了抿唇,眉頭微蹙,思考了一會兒開口道:“裴律師,我有個問題一直很想問你。”
裴旭天:“嗯?”
江攸寧語氣很嚴肅,真誠地問:“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很差呢?”
“啊?”裴旭天非常錯愕,“我沒有啊。”
“之前我們在中洲國際那邊,你知道我法考是495分的時候,你的表情比現在還要誇張。而且,你跟沈歲和在廚房裡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江攸甯平靜地說起以前的事,那時覺得令人難過的事情,如今可以非常平靜客觀地表達出來了,“你覺得我是個花瓶,所以每次都不叫我的名字,只喊‘沈歲和老婆’‘你家江攸寧’,仿佛我不是個獨立的個體,只是沈歲和的附屬品。”
裴旭天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聽完之後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解釋。而且這個問題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江攸寧說的那些是事實,是他一直都忽略了的事實。
江攸寧用如此嚴肅的語氣把這些事情說出來,說明這些事情在她心裡一直是過不去的坎兒。也就是說,她很在意這些事情。但裴旭天不覺得這些問題很大,或者說從未認為這些會是問題。不過既然江攸寧如此嚴肅認真地問了,裴旭天覺得非常有必要認真予以解答。
他喝了口冰可樂,先儘量平靜地跟江攸寧說:“你等我想一下從哪裡開始解釋。”
“好。”江攸寧的語氣又恢復了以往的溫和,“我只是很想知道這個答案,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很差呢?雖然沒有做律師,但我也有工作。從客觀條件上來說,我並不比沈歲和差,但為什麼從你的主觀感受上來看,我就是很差?”
“沒有。”裴旭天立馬否認,“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差,這是真的。”
裴旭天總算理清了思路,開始認真解答江攸寧的問題:“首先,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你都不差,甚至非常優秀。我聽到你法考那麼高分時的驚訝表現只是正常反應,無論聽說誰考了那麼高分,我都會很驚訝。其次,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用那些稱謂喊你只是覺得那樣會顯得比較親切。因為從我的角度來看,你是沈歲和的妻子,這與你是不是附屬品沒關係。我喊你小名不合適,喊大名太疏離,至於江女士、江小姐這樣的稱謂又顯得很奇怪,所以在稱呼裡加上沈歲和,覺得這樣比較親切。就像你的朋友們如果稱呼沈歲和,也會是‘你家老公’之類的,因為對各自的朋友來說,這個人是中間的維繫,我個人認為這種稱呼很正常。如果有人喊我‘阮言老公’‘阮言男朋友’,我不會覺得有問題。但你和沈歲和都覺得這樣的稱呼有問題,這樣稱呼像是在剝奪你的姓名權,我以後會注意這個問題。”
既然開始解釋,裴旭天索性把之前堆積的問題一併解釋完。
“第三,那天我喊你去,並不是讓你去當陪聊。只是阮言太心高氣傲,看不上圈子裡的那些女生。我覺得你性格好,本以為你們能夠聊到一塊兒,所以才讓沈歲和邀請你。我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些事情,如今也不再說是不是誤會,但阮言那天肯定有問題。後來沈歲和也因為這件事罵過我,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來著,但那段時間特殊,我一直沒顧上,後來就忘記了,這是我的問題,這件事我必須道歉。”
裴旭天一共解釋了這三條,涵蓋了所有的問題。他沒有說那段時間特殊在哪裡,給江攸寧留了體面,並且鄭重其事地給江攸寧補上了道歉。
江攸寧把杯子裡的牛奶喝光,用纖長的手指摩挲著杯壁。
裴旭天的解釋合情合理,站在他的角度看,他的看法和行為確實沒有問題。他從未輕視過她,甚至,她總能聽到他勸沈歲和“對你家江攸寧好點兒”。他是個紳士,可能是她之前太過敏感吧。
那時的她,主動把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所以做什麼都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卻忘了世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刻板印象。她也會有,身邊時常有人在秀恩愛時說“我家××”,他們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樣稱呼顯得親昵,但在她這個婚姻不幸的人聽來,像是一種諷刺。
至此,她的一切心結都解開了。她站在時間的這個刻度上回望,原來彼時的自己有過太多奇怪的想法。
江攸寧想了一會兒,最終笑了,那笑容燦若驕陽:“裴律師,謝謝你。”
“沒事。”裴旭天總算松了口氣,“解釋清楚就好。如果你不提,我們之間可能會一直存在著這些誤會,以前我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
江攸甯只是溫和地笑。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但又不能明說,只好旁敲側擊地問:“你快要結婚了嗎?”
“啊?”裴旭天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臉上,他搖頭道,“還不確定。”
“怎麼了?”江攸寧問。
“阮言可能害怕結婚。”裴旭天說,“我還在等她。”
“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不是害怕結婚呢?”江攸寧問的時候儘量語氣委婉,不讓裴旭天覺得不舒服,但這話本身就可能會冒犯到裴旭天。她很想給裴旭天提個醒,但又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說那些事情,否則不但裴旭天不信,兩人之間也可能再生隔閡。
她雖然不在意和裴旭天的關係好不好,但也不想插手別人的感情。結局只會落得費力不討好,裡外不是人。
裴旭天愣了幾秒,然後苦笑道:“你們夫妻倆還真是如出一轍啊。”
江攸寧:“嗯?”
“說話都挺刺耳的。”裴旭天說,“但說的是實話。”
他不知道阮言愛自己比愛他多嗎?當然知道。只是,他認准了這個結婚對象,戀愛也談了八年,對她好似乎成了一種生活習慣。這會兒讓他放棄她再慢慢從頭瞭解一個人,太累太難。他能做的,好像也只有等。
江攸寧看他的表情帶著幾分苦澀,想必他被這段感情折磨得挺慘。她想起辛語說阮言因為肚子疼對跑前忙後的裴旭天很凶,而裴旭天還在柔聲細語地哄她,殊不知阮言已經背叛了這段感情。她想,阮言對不起對她這麼好的裴旭天。
“裴律,你能接受一段感情中有背叛嗎?”江攸寧想了想,還是決定給裴旭天提個醒。
裴旭天搖頭:“感情中一旦有了背叛,這輩子都回不到感情原來的狀態了。”
“那……”江攸寧的話還沒有說完,裴旭天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裴旭天跟江攸寧示意了一下才接起電話。
“嗯,我在外面。”裴旭天的聲音比尋常低,聲音中帶著幾分笑意,溫柔而繾綣。“在工作。晚上?只要你喊我,我都有時間。
“你想吃什麼?日料?好。我安排。你今晚不加班?那我七點去接你。
“知道,我開車一定慢。懂。你好好工作。你掛吧。”
江攸寧自始至終沒有聽到對面說了什麼,但能通過裴旭天的回答猜出來。
“阮言?”等裴旭天掛了電話,江攸寧才輕聲問了句。
裴旭天點頭:“是。”
他知道江攸甯跟阮言性格不合,便沒再多說一句。而江攸甯也適時保持了沉默,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隔了一會兒,裴旭天才重新接過話題:“你剛剛想說什麼?在我接電話之前。”
江攸寧盯著他看。
裴旭天坐下之後,仍然很高,江攸寧很難和他平視。但裴旭天見她看過來,會刻意放鬆下肩膀,儘量和她的目光處在同一高度。而且他眼神真誠,像是在溫柔耐心地等待著江攸寧的回答,給予了她足夠的尊重。
他說話的聲音也很舒緩,跟剛才接電話的聲音不太一樣。
幾分鐘後,江攸甯溫和地道:“沒什麼,只是隨便聊聊。”
她放棄了,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裴旭天,很難開口。
她和辛語不一樣。辛語遇到這種事情,會千方百計地找來電話號碼,非常魯莽地打過去告訴當事人這個殘忍的事實。辛語說這種事情不能姑息,所以見一次就要說一次,只要有一個人能從中解脫,她就算沒白做壞人。但是辛語做這種事只憑藉自己的喜好,通俗來說就是有著雙重標準。她不喜歡阮言,連帶著也不喜歡裴旭天,所以選擇了明哲保身,裝作不知道。
江攸甯並不適合做這些事。她做不到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最殘忍的話,還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但放任不管,她又覺得有幾分愧疚,於是繼續旁敲側擊道:“有些感情拖太久,說不準會遭遇背叛。”
裴旭天愣了兩秒,然後眉頭皺成了“川”字。一個危險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他下意識地想說些什麼,但又及時止住了話頭兒。
很多話如果他問出來可能會傷到人。反正大家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那就各自安好吧。
裴旭天把剩下的冰可樂一飲而盡,歎了口氣道:“或許吧。”
江攸寧:“那就看開些。”
裴旭天:“嗯。”
江攸寧:“人生這麼長,沒有必要非在一個人的身上浪費時間。”
裴旭天:“說得對。”
裴旭天語氣真摯,看向江攸寧的眼神中甚至帶著幾分憐愛,而江攸寧望著他的目光中卻帶著幾分無奈。
兩人又隨意地聊了一會兒,直到江攸寧的上班時間快到了,她才站起了身。
裴旭天緊隨其後,跟她隔了半個肩膀的距離,走到門口時,伸手幫江攸寧推開了門。
江攸寧朝他點頭:“謝謝。”
裴旭天的車停在樓下的路邊。江攸寧目送他開車遠去才上了樓,還有工作要收尾。
電梯緩緩上升,她腦子裡仍舊回憶著裴旭天剛才的話。她想,他可能明白了,或者原本就知道,但裴旭天說一段感情是容不得背叛的,即便他是個紳士,應該也不會大度到容忍女朋友出軌。
他應當能想到,江攸寧想。

第十二章
讓我陪著你吧
黑色的保時捷轉過路口,後視鏡裡豐腴的身影邁入辦公樓,消失不見。路上車流如梭,路邊人影交錯。裴旭天仍舊對剛才的消息感到震驚,只是這種震驚沒有顯露在臉上,其實這會兒他的心跳都有些加快。這樣的狀態不適合開車,於是他看准一個停車位,將車停了進去,並熄了火。
車子的轟鳴聲消失的瞬間,他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毫不猶豫地點開了跟沈歲和的會話框。
“老沈,你也太不是人了!跟你認識這麼久,我怎麼沒發現你是這種人?!三年啊!三年就很久了嗎?你竟然能做出這種事,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虧我還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呸!你簡直刷新了我對你的認知。你如果肯承認自己做錯了事,我還敬你是條漢子。但你竟然不認,我差點兒以為是江攸寧對不住你呢!結果你太讓我失望了。”
修長的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戳著,裴旭天不一會兒就打完了一大段話,然後把消息發送了過去。消息占滿了一整個屏幕,但一秒之後,他又點了“撤回”。
江攸寧說得那麼隱晦,應當是不願再提起,那他發這麼多話來譴責沈歲和也沒什麼用,還會讓沈歲和覺得江攸寧在背地裡跟人告狀,顯得她人品不好,那樣的話就太對不起江攸寧了。
裴旭天在駕駛位上坐了五分鐘,將車窗放了下來。風順著窗沿吹進車內,他逐漸冷靜了下來。
幾分鐘後,沈歲和發來了消息:“撤回了什麼?”
裴旭天:“發錯了,呵呵。”
沈歲和隔著屏幕感受到了他的陰陽怪氣,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且他向來會無視那些話,並將其歸類為無聊的信息。
沒等裴旭天緩過情緒,沈歲和又發過來了好幾個問句:“你什麼時候回來?江攸寧的狀態還好嗎?你問她什麼時候開始休產假了嗎?聯繫月子中心了嗎?我跟你說的那個地方你有沒有推薦給她?”
裴旭天盯著屏幕,這一長串消息讓他有點兒發蒙,以往他和沈歲和的聊天兒消息都特別簡短。
沈歲和回消息一般不會超過十個字,如果超過十個字的就會選擇發語音。但自從知道了自己跟江攸寧代理同一個案子後,他總時不時地轉發一些公眾號文章過來,偶爾也會在半夜發一連串的話過來,如昨晚再三叮囑他記得給江攸寧推薦月子中心。
昨晚,他還覺得沈歲和肯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做得如此卑微,想聯繫江攸寧只能通過他這個靠巧合得來的“機緣”。
但現在,裴旭天覺得沈歲和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虛偽,換成四個字就是虛偽至極!
裴旭天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虛偽的人,沈歲和的狐狸尾巴都已經藏不住了還在裝。
他死盯著屏幕看,就是不回復消息。沈歲和又轉發了一篇公眾號文章過來,標題是:最新的疼痛等級你掌握了嗎?產婦分娩時疼痛可達十級!
沈歲和:“生孩子真這麼疼?”
裴旭天:“沒生過,你試試?”
沈歲和:“沒子宮。”
裴旭天:“做一個人造的。”
沈歲和:“目前技術不成熟。”
裴旭天:“那就等技術成熟時再當爹吧。”
沈歲和反應再慢也發現了不對勁:“你有病吧?”
裴旭天:“閉嘴吧你!”
兩人的聊天兒至此結束。
裴旭天往上翻他們的聊天兒記錄。
沈歲和曾在淩晨四點給他發過一條消息:“江攸寧會死嗎?”
裴旭天那會兒沒睡醒,迷迷瞪瞪地回:“是人都會死。”
沈歲和:“生產的過程好可怕。”
裴旭天:“活著也很可怕。”
“我國的MMR(“Maternal Mortality Rate”的縮寫,即孕產婦死亡率)是萬分之一點五。”
裴旭天:“MMR是啥?”
“孕產婦死亡率。”
裴旭天發了個極度狂躁的表情包:“你每天看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產前知識。”
這種奇奇怪怪的對話經常發生在深夜,而且發生過很多次。
沈歲和常常會問:“江攸寧會死嗎?”
裴旭天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讓江攸寧死還是不想讓她死,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病?江攸寧得罪你了嗎,你每天都盼著她死?”
沈歲和:“胡說,我是怕她死。哪怕我死,她都不能死。”
兩秒之後,他把消息撤回了,但裴旭天還是看見了。
裴旭天一直都覺得沈歲和很焦慮,這種焦慮甚至影響到了日常生活,還想著帶他去上幾節產前心理輔導課。
現在看來,沈歲和上什麼課都沒用。裴旭天想,就讓沈歲和去焦慮吧,他活該!
沈歲和在辦公室裡,看完公眾號文章之後坐立難安,偏偏這時候裴旭天不回消息。
沈歲和手頭緊要的工作都做完了,只是乾巴巴地坐在那兒,下意識地又打開了公眾號。公眾號上的文章看似危言聳聽,仔細想來好像又很有道理。他想關掉,但已經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整篇內容。
這就是他近期的日常。最初他只是想查一下哪個醫院更好,哪裡的月子中心比較靠譜,想給江攸寧提前預訂,但查著查著就關注了很多發佈孕期知識的公眾號。公眾號上每天發佈的內容都是這種,內容看似科普,實則驚悚,他忽然就陷入了焦慮。
有時候,他睡著了會做噩夢,夢裡的場景是江攸寧倒在血泊之中。他總擔心江攸寧會死,被噩夢驚醒之後就不再想睡,然後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醫生給他開了藥,不斷調整他的精神狀況,醫囑裡邊有最重要的一條“早睡早起”,可他根本做不到。每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子裡都是江攸寧,尤其是在看完一些分娩紀錄片之後,江攸寧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然後他越發焦慮。
他打開電腦,強迫自己開始工作,但電腦上的一個字都不能完整地進入他腦子裡。
他想,還是算了,便拿著手機直接去了裴旭天的辦公室。裴旭天還沒有回來,他便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距離江攸寧的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兩天后是江攸寧產檢的日子,上次他見江攸寧還是一個月前。
兩人除了每次產檢時能見到,其餘時間從不聯絡。江攸寧跟他說要少聯繫,聯繫多了會拉黑他,所以沈歲和幾乎不給她發消息,只在產檢前一天約好時間去接她,叮囑她要帶好相關的東西,兩人聊天兒從不超過五句。
他們維持這種客氣又疏離的狀態已經很久了。
沈歲和想,要是沒有孩子的維繫,江攸寧可能從此就消失在他的世界裡了。
江攸寧看似溫柔,實則堅韌,認准了的事情就不會再動搖。似乎離婚之後,沈歲和才對江攸寧的性格有了完整的認識,也是在離婚之後孤枕難眠的日子裡,才會頻繁地想起江攸寧。
有時他會忽然喊江攸寧,問她飯做好了沒,或明天還要不要去上班,抑或今天想吃什麼。他問的都是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往往喊完之後發現沒有人回答,房間裡空蕩蕩的,才會恍然想起他們離婚了,江攸寧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之後他的心中便會產生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和悵然的情緒。
他大概用了半年的時間才慢慢地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會想起江攸寧。
尤其是陪著江攸寧產檢的那些天,他看著她挺著大肚子走路不便的樣子,心頭酸澀,但又幫不上什麼忙。對江攸寧來說,或許他少出現在她的面前就是幫了她最大的忙。
“呵。”裴旭天推開門進來,把西裝外套搭在衣架上,看都沒看沈歲和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後打開公文包,把資料分門別類地整理好,頭都沒抬。
“談得怎麼樣?”沈歲和問。
裴旭天:“還行。”
“我讓你問的事問了嗎?”
“問了。”
“然後呢?”
裴旭天面無表情:“沒有然後。”
沈歲和終於很直觀地意識到了不對勁。
“你怎麼了?”沈歲和問,“又跟阮言吵架了?”
裴旭天睨了他一眼:“別什麼都往我跟阮言身上扯。”
沈歲和一臉“不然呢”的表情看向裴旭天,把裴旭天看得直翻白眼。
“老沈,”裴旭天嚴肅地看著他,“我問你件事,你得跟我說實話。”
沈歲和:“說。”
“你跟江攸寧,到底為什麼離婚?”
“你問這些做什麼?”沈歲和倚靠在沙發上,回答顯得漫不經心,“不管為什麼,我們都離了。”
裴旭天:“那你為什麼讓我問她?”
沈歲和:“她懷著孕呢,我關心一下不行?”
裴旭天:“那你是關心她還是關心孩子?”
沈歲和忽然沉默了。
他關心誰?這問題好像有點兒難回答。他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答案是江攸寧,但他現在好像連關心江攸寧的立場都沒有。
“我兩個都關心,不行嗎?”沈歲和仍舊是那副慵懶的態度,聲音冷漠,“你突然問這些做什麼?”
“隨口一問。”裴旭天懶得搭理他,言語之間帶上了怨氣,語氣很沖,也很敷衍。
“你真跟阮言又吵架了?”沈歲和盯著他,不想錯過他每一個微表情。
裴旭天瞪他:“你整天關心我這點兒事幹什麼?有時間不如多關心關心自己那點兒破事,想想自己到底幹了什麼不要臉的事。”
沈歲和:“我怎麼了?”
裴旭天看他一臉無辜,不禁來氣,乾脆轉過了椅子,背對著他:“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清楚。”
沈歲和:“……”
他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了。
“江攸寧跟你說了什麼?”沈歲和問,“你怎麼這麼狂躁?”
“胡說。”裴旭天越發暴躁,“我不想跟你說話。”
沈歲和:“你在阮言那兒受了氣也別撒我身上啊。我早就說了,分手解決一切問題,你這隔三岔五就吵一架,離分手也不遠了。”
裴旭天直接起身:“你倒是分手了,不對,離婚了,但你解決問題了嗎?”
沈歲和:“……”
“你再詛咒我跟阮言分手,我跟你急。”裴旭天說。
沈歲和見他這樣,也有點兒口不擇言:“我不是詛咒,就你現在跟她這樣拖著,她都不是言言,是你爺爺。”
於是裴旭天蠻橫地把沈歲和往辦公室外推:“滾滾滾,你活該單身!”
“我讓你問的事,你到底問沒問?”沈歲和還不放棄。
裴旭天:“沒有,想知道就自己問去。”
沈歲和:“老裴你還能不能行?”
“跟你沒關係。”
“你瘋了嗎?”沈歲和站在辦公室門口,不可置信地看向30多歲了還像一頭奓毛的獅子一樣的裴旭天,“就出去一趟怎麼這樣了?”
“用你管?”裴旭天瞪了他一眼,粗暴地關上了門。他的聲音在沈歲和耳邊回蕩。他義正詞嚴地說:“好好找找你自己的原因吧。人渣!”
沈歲和不知道裴旭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茫然地站在裴旭天辦公室的門口,兩分鐘都沒緩過神來。
沈歲和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自己怎麼就成人渣了?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沈歲和怎麼都想不明白,最後只得出兩個結論:一是裴旭天瘋了,二是裴旭天幼稚。裴旭天都30多歲的人了,連話都說不清楚,真沒用!
沈歲和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的材料堆積如山。他瞟了一眼,只見所有的材料都已經用各種顏色的便利貼分好了類別,只是便利貼上寫的不是材料的類型和名稱,而是時間。
自從他變得容易焦慮以後,他的拖延症也越來越嚴重,不是緊要的任務都不會提前完成。所以他改變了從前的分類方式,員工們交到他這裡的資料需要全部按照時間排序,然後他會挑最重要的看。
但此刻,他什麼都不想看,拿起手機點擊著屏幕,想給江攸寧發短信,又覺得沒有必要,最後思來想去,跟他的主治醫生約了個時間。

因為案子辦得比較順利,江攸寧在雙方簽訂合同之後就提前休了產假,原定於十月份開始休的產假提前到了九月二十號。
她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那天,岑溪一直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眼裡湧滿了淚花。
“以後辦公室裡又剩我一個人了。”岑溪說,“我太孤單了。”
江攸寧摸摸她的頭:“跟著涵姐好好做,我休完產假就回來了。”
“那小寶寶怎麼辦?”岑溪問,“誰幫你帶啊?”
“我媽,我爸,我哥,還有我的閨密。”江攸寧笑道,“主要是我媽吧,她今年退休,本來打算再做外聘的,估計也不做了。”
“哦。”岑溪點頭,“那也挺好的,在家帶寶寶可以年輕不少。”
“估計會很累,不過我們會請月嫂的。”江攸寧說,“我到時候可能就不會跟你一起加班了。”
岑溪:“沒關係,白天有人陪我就已經很不錯了。”
江攸甯和岑溪閒聊了一會兒。岑溪說她今年可能要結婚了,男友的父母出了一百萬,她的父母出了二十萬,再加上二人的積蓄,如今兩家已經基本把首付湊齊了,這會兒在考慮買哪裡的房子。江攸甯和岑溪平常上班時很少閒聊,大多時候都是圍繞著案子聊。這是江攸寧自入職之後,第二次聽到岑溪說買房的事情。
不過他們的進度也挺快,江攸寧上次聽到的時候,他們還在為買房發愁,現在已經基本湊夠了首付。
“你們打算在哪裡買?”江攸寧問。
岑溪說了幾個地方:“大範圍就是這些,但具體的就不太確定了,中介帶著我們看了好幾套房子,不是太貴就是裝修得不太好,我跟男友都傾向于買剛開發的小區,但現在北城的房價飆升,購買名額又少,剛開發的小區基本上一開盤好的戶型就被搶走了,剩下的就是些賣不出去的一層和頂層,我們又不想要。”
江攸寧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們要考慮一下‘柒新苑’的房子嗎?”
“柒新苑?是聚城路最南邊的那個小區嗎?”
“應該是。”江攸寧說,“反正在‘蕪盛’到咱們公司的路上。”
“那就是了。離‘蕪盛’不遠,離公司也挺近的,但那邊房價高,而且都是面積較大的房子,我們買不起啊。”
“有面積小的。”江攸寧說著,“你等等,我幫你問下。”
岑溪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她。
於是江攸甯給叔叔江河打電話詢問具體情況。她忽然想起來,叔叔上次還問她要不要在那兒給她留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那裡適合獨居。
電話撥通以後,江河說那邊的房子基本上賣完了,但給她留了兩套九十平方米的,如果她想在那邊獨居就選一套自己住,要是覺得不夠寬敞就把兩套打通。
“哦。”江攸甯說,“叔叔,那我想賣掉可以嗎?”
“那就賣唄。”江河笑道,“反正咱們也不缺房子,你快休產假了吧?”
“是。”江攸寧說,“今天開始休,我有個同事想買那邊的房子,但聽說已經賣完了,所以就問問您。”
“哦,你自己決定吧。那邊的房子只是簡單地裝修了一下,我們開盤時的價格是四萬一平方米,現在已經升到四萬五一平方米了,你自己看著賣吧。”
“好。”江攸寧忽然道,“我把兩套都賣了行不行?錢給您。”
“我不要錢。”江河說,“這兩套房子本來就是送給你的,那會兒想著能給小傢伙留一套。”
“他已經有好多套了。”江攸寧笑著說,“您之前送給我的,以後不都給他嗎?我又住不壞。”
“成吧,你自己看著賣就行。”江河又說,“你休假之後過來住幾天吧,你小嬸想你了,成天在我耳邊念叨著。”
“好。”江攸寧說,“我明天產檢,產檢完了就過去叨擾你們,正好讓我媽歇一歇。”
“那可真是太好了。”江河又跟她閒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那邊的房子是九十平方米的,你們按照市場價買吧。”江攸寧說,“四萬一平方米。”
“真的?”岑溪驚訝地道,“甯寧你也太厲害了吧。”
“正好是我叔叔開發的,所以……”後邊的話她沒再說,但岑溪懂了。
江攸甯幫岑溪解決了苦惱許久的問題,岑溪說什麼都要請江攸寧吃午飯。於是兩人去了一家西餐廳。江攸寧拿著菜單看向岑溪,無奈地笑道:“這一頓飯得花費你好幾天的工資。”
“沒事,你盡情地吃。”岑溪笑著說,“我沒錢了還有男朋友,他餓著也不會讓我餓著。”
“喲,秀男友啊。”江攸寧說,“你們快點兒結婚,我給你們包大紅包。”
“那我們可要努力了!”岑溪甜甜地笑著說。
之前江攸甯和沈歲和來這裡吃過兩次,這家店除了牛排好吃一些,其餘的菜品一般。她只點了兩份牛排,價格中等偏下。
“哎呀,你幹嗎給我省錢啊?”岑溪見她點的是便宜的菜,立馬拿過了菜單,“我請你吃這一頓又不會把我吃窮。”說完她就點了起來,一共點了三千多塊錢的菜。
江攸寧無奈:“你啊你。”
“甯寧。”岑溪笑著說,“你這樣說話,我總感覺你比我大好多。”
實際上,兩人的年齡差不多。
“我比你走在前邊。”江攸寧說,“你看,我娃都快生了,你還沒結婚。”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那孩子他爸呢?”岑溪知道她離婚了,律界對她好奇的人都知道她離婚了。她不知道消息是從哪兒傳出去的,反正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樣飛到了很多人的耳朵裡。岑溪一直沒問過她具體情況,但這會兒見江攸寧自己提了起來,便也順勢聊了起來:“他以後會負責養孩子嗎?”
“會吧。”江攸寧說,“就是不知道怎麼養。”
“嗯?”
江攸寧聳了聳肩膀:“如果我們還生活在一起,他倒是能在很多事情上幫上忙。但我們現在離婚了,我跟我爸媽住,他能負責的部分就很少,基本上只負責陪我產檢,也只有偶爾幾次。等我生產的時候,估計他也幫不上什麼忙。再之後的事情,除了錢的方面他能幫忙,其餘的基本做不了,但我也不缺錢。”
岑溪:“唉!單親媽媽好辛苦啊!”
“也很幸福啊!”江攸寧說,“我現在每天住在家裡,心態都變輕鬆了。”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兩人吃完飯,岑溪去結了賬。
“啊!”岑溪突然晃了晃手機,“我現在不僅能請你吃牛排,還能請你喝牛奶。”
江攸寧:“嗯?”
岑溪:“他發工資了,剛到賬。”
江攸寧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戲謔道:“我覺得我喝不下了,‘狗糧’都吃撐了。”
岑溪只是笑。
兩人起身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店裡忽然響起了“砰”的一聲,是杯子砸在地面的聲音,這聲音嚇得江攸寧打了個激靈。
岑溪立馬道:“沒事沒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江攸寧的心又忽地一緊,然後她才反應過來岑溪說的是另一個意思。兩人都看向了聲響的來源處,在最偏僻的角落,江攸寧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岑溪也看到了,驚訝地問江攸寧:“那是不是傳說中的大魔王沈律師?”
江攸寧面無表情地點頭。
“怎麼回事啊?”岑溪低聲道,“他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嗎?怎麼在公共場合就摔杯子?”
江攸甯遙遙地望過去,搖頭道:“不知道。”
沈歲和對面站著的是喬夏,兩人隔桌相對。
江攸寧和他們隔得太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江攸寧想,兜兜轉轉,沈歲和終於還是回到曾雪儀安排的路上了吧。
江攸寧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失落?談不上。悲傷?更談不上。她只是稍微有些不高興,但也只是稍微。
她拽了拽想要看熱鬧的岑溪:“我們走吧。”說著,她收回了目光。
但在那一瞬間,她跟沈歲和投過來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兩人四目相對,江攸寧轉過了身,懶得再看,他做什麼跟她又沒有關係。
岑溪也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挽著江攸寧的胳膊往外走。兩人剛邁出了一步,就聽見沈歲和突然喊“江攸寧”,聲音冷漠,語調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急促。
江攸寧想,這是喊賊呢?於是她頭都沒回,帶著岑溪離開了餐廳。
沈歲和從餐廳追了出來,環顧四周沒有看到江攸寧的身影,她離開得很快。
沈歲和拿出手機,想也不想便給她打電話,但沒有人接。他打第二遍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沈歲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對江攸寧解釋嗎?以什麼名義解釋?解釋些什麼呢?他好像沒有什麼可說的。
他掛斷了電話,忽然變得暴躁,同時又很茫然。這種狀態好像從上個月就開始了,他時不時就會產生這種情緒,提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
沈歲和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轉身回去結帳,但一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原地的喬夏。
她仰起頭,眼裡有淚光閃動,倔強地盯著他。
沈歲和也望向她,兩人四目相對。他眼神冷漠,眉頭緊蹙,滿臉寫著“不耐煩”三個字。
“沈歲和。”喬夏強忍著眼淚,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喊他的全名,而不是像以往那樣甜甜地笑著喊“歲和哥哥”。
沈歲和冷漠地說:“什麼事?”
“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看上過我?”喬夏瞪著眼睛,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裡不斷落下,看上去更加楚楚動人。
沈歲和壓抑著內心的不耐煩:“你確定要在這裡說?”
此時正是吃飯的時間,餐廳進進出出的人越來越多。俊男美女站在一起本就很能吸引圍觀的人的眼球,更別提兩人還是面對面站著,加之臉色都不算好。圍觀者自然覺得會有一場大戲,想看看是誇張的肥皂劇還是浪漫的偶像劇,所以周遭投來的好奇的目光越來越多。
沈歲和心底的暴躁也越發強烈。他不再看喬夏,直接越過她去櫃檯結了賬。
他結帳時在想,自己不過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頓飯,為什麼這麼難?他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如芒在背。
即便沈歲和討厭喬夏,還是給她留了幾分體面。當然,他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那些事情。他不是動物園裡的動物,不想被人免費觀賞,所以他去附近的商場找了個咖啡廳,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他自顧自地點了一杯冰的不加糖的黑咖啡,沒有管喬夏喝什麼,而喬夏說要喝牛奶。
聽到“牛奶”兩個字,沈歲和的目光輕飄飄地移過去,刹那又移了回來。他低著頭,面無表情,任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沈歲和。”喬夏抿了抿唇,最終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可能喜歡我?”
沈歲和皺眉:“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就是和我一起吃頓飯,也不行嗎?”喬夏問。
沈歲和回答得很堅決:“不行。”
喬夏的眼淚忽然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滑過了她的臉側。她今天紮了一個丸子頭,劉海兒微微卷起,眼睫毛刷得又細又長。她還搭配了一條杏色的長裙,看上去清亮秀麗。但沈歲和看著這身裝束,眼前總能浮現出記憶裡的人。
這個風格太像江攸甯了,完全是按照江攸寧的愛好搭配出來的。江攸寧很喜歡長裙,所以衣櫃裡有很多淺色系的長裙。她的頭髮很長,不好打理,所以她總是紮丸子頭。
以前沈歲和還仔細地看過她紮丸子頭的過程。她紮好馬尾之後隨手一盤,就是一個很漂亮的丸子頭。
當喬夏以相似的裝束出現在沈歲和面前的時候,他恍惚了一秒,心底只覺得厭惡。
“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喬夏看向他,小巧玲瓏的鼻子微微聳動,“我哪裡比不過她?她長得沒我好看,家世也不如我,為什麼你就不能接受我呢?和我結婚,你就能得到喬氏的股份和喬家的幫助,要是想往商界發展的話,也隨時都可以。”
沈歲和沒有說話。
服務員把黑咖啡和牛奶端了過來,兩杯飲品擺放在一起,看上去非常刺眼。
黑色和白色,永遠都不能相容。他最愛喝黑咖啡,江攸寧最愛喝牛奶。江攸甯嫌黑咖啡苦,他嫌牛奶膻。有一次江攸寧突然想喝他的黑咖啡,他便給她沖了一杯,結果當晚江攸甯失眠到淩晨四點。他聽著她輾轉反側,聽著她唉聲歎氣。
江攸寧好像總會嘗試一些新的東西,但他不會。他習慣了喝黑咖啡,就一直喝。黑咖啡雖然苦了點兒,但很提神,他喝到最後嘴裡也能留下點兒香味。
江攸寧好像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喝過他的黑咖啡,而他一直很少喝牛奶。只有偶爾看江攸寧喝,他才會有嘗試一下的衝動。
江攸寧吃東西的姿勢很優雅,她的坐姿永遠挺拔,但也有例外。趕上生理期肚子痛的時候,江攸甯總是連床也不想下,但沈歲和會做的飯實在太少,只好負責點外賣,點少辣少油的飯菜,點不加冰的飲料。
江攸寧覺得很難受的時候,便會將下巴搭在桌子上,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看。
這時沈歲和便忍不住想逗她,給她夾一筷子菜,像喂小孩兒那樣送到她的嘴邊,她便張開嘴吃掉。沈歲和覺得這樣很好玩,但這樣的情況在他們三年婚姻生活裡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
江攸寧不愛鬧騰,喜歡安靜,所以沈歲和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怕吵到她。江攸寧也不太愛出門,所以沈歲和出去一般也不叫她。
“沈歲和。”喬夏拔高了聲音喊他,這才把他從記憶的泥沼里拉了出來。
他竟然盯著一杯黑咖啡出了神。他伸手把黑咖啡拿到面前。他的黑咖啡和喬夏的那杯牛奶,看上去涇渭分明。
他想,自己真的是和江攸寧越來越像了,總是在發呆。之前他還不理解江攸寧為什麼總是在發呆,每天有那麼多事情需要沉思嗎?但他現在越來越喜歡發呆,發呆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放任大腦變空,不去想任何煩惱的事。
“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喬夏埋怨的語氣越發明顯,“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沈歲和用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杯壁,抬頭瞟了喬夏一眼。他的眼神銳利,氣勢也瞬間變得淩厲起來。喬夏忽然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膚,皮膚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喬夏覺得沈歲和剛剛看自己的那個眼神太兇狠了,狠到他好像對自己恨之入骨,可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尊重?”沈歲和用冷漠的聲音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的語速很慢,卻聽得人脊背發涼。他將目光落在喬夏身上,輕蔑地打量了她一番:“你配嗎?”
喬夏感到呼吸突然停滯。這樣的沈歲和讓她覺得陌生,陌生到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看到沈歲和的眼睛裡充滿深深的厭惡。 
他這個樣子和她初見他時不一樣,也和她認識的沈歲和不一樣。在她的印象中,沈歲和是個不苟言笑的男孩兒。他背著雙肩包走過馬路,見她跌倒還朝她伸出了手。
當時他帶著一個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兒,耐心地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找到了小孩兒的父母。當時他的眼神明亮、清澈、溫柔。他像初春的太陽,正好照在她的心上。
“沈……沈歲和。”喬夏磕巴著喊他,“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沈歲和依舊是那副樣子,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說著殘忍的話,“你不配得到尊重,甚至不配提‘尊重’這兩個字。”
“我尊重你的前提是你得尊重我,可是你尊重我了嗎?你尊重我的家庭、婚姻、妻子了嗎?你三番五次闖進我的生活,是尊重我嗎?”
沈歲和這次沒給喬夏留半點兒情面,字字句句都戳在了喬夏的心上。
“三年前相親時,我就和你說得很明白了。”沈歲和說,“我不喜歡你。為什麼你會認為三年過去了,我就喜歡你了呢?我們當時只是相了一次親而已,大家都體面一些不好嗎?你為什麼要一次次試圖插入我的婚姻呢?雖然我不知道我的母親向你承諾了什麼,但你一次次跟著她出入宴會、家庭聚會,甚至來我的家裡,不覺得羞恥嗎?你以為只要不說出來,大家就看不懂你的心思嗎?為什麼你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天真?”
沈歲和的語氣平靜,直到最後一句才有了些起伏。他平靜地直視著喬夏說:“你想做第三者,想不要臉地憑著你的家世捧高踩低,還配得到尊重嗎?”
“第三者”“不要臉”,這是多惡毒的詞啊!放在以前,沈歲和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對一個女孩兒如此惡語相向,會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匯當著女孩兒的面說出來。
曾雪儀只告訴他要成績好,要積極向上,遠離成績差的、吊兒郎當的人。她從未教過他該如何堂堂正正地做人,但沈立教過。
自幼沈立就告訴他要尊重女孩兒,決不能說任何下流的詞匯來侮辱女孩兒;跟女孩兒交流要有界限感,要保持距離;凡事多禮讓,尊老愛幼,尊重女性。
沈立說,這是男性應有的紳士品格。
他以前從未跟喬夏起過正面衝突。言辭最激烈的一次是在父親忌日那天,他嚴肅且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他知道,喬夏一直這樣做跟曾雪儀脫不了干係,是曾雪儀一次次地給了喬夏希望。
他沒有辦法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喬夏身上,他甚至不知道喬夏為什麼會做這些事。再加上喬夏畢竟是個外人,也沒有做出過任何對他們有實質性傷害的事情。
她和曾雪儀一樣,都是在道德和法律的邊緣反復橫跳。沈歲和對她們無可奈何,最後只能選擇把一切都擔在自己身上。
他的婚姻結束了,是因為他很差勁。江攸寧討厭他,也是因為他很差勁。甚至以後他無法經常見到自己的孩子,更是因為他很差勁。
但他到底差勁在哪兒?即使他真的很差勁,那就連安安靜靜地吃頓飯的資格都沒有了嗎?他只是想吃頓飯而已,為什麼還能遇到喬夏?
遇到喬夏的那一瞬間,他什麼胃口都沒有了。沒有人知道這是他兩天來吃的第一頓飯。
他吃著治療躁鬱症的藥,因此胃口極差。加上他經常一個人吃飯,很孤單,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甚至經常不覺得餓。今天他突發奇想,來到這家餐廳,坐在了以前他和江攸甯來時坐的位置上。牛排端上來,他剛吃了兩口,就看到喬夏站到了他的面前,露出那種甜甜的、虛假無比的笑。
他感到厭煩,突然就沒有了胃口。看著喬夏那張臉,他覺得非常噁心。
以前他覺得,只要和曾雪儀說清楚就好了,畢竟只是曾雪儀偏執罷了。但他現在看來,曾雪儀和喬夏就是串通好的。
他並不想當著喬夏的面說這些惡毒的話,但她真的太過分了。他必須把話說清楚,說得絕情一些,說到她無地自容。於是,他幾乎是報復性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狠狠地譴責著喬夏。
喬夏愣了好久,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但硬是沒掉下來。她隔著層層淚水看向沈歲和。他的話裡滿含輕蔑、不屑、嘲諷、鄙夷,甚至是侮辱。他把那些惡毒的詞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還說自己不配得到尊重。
可是,明明是她先遇到沈歲和的啊!
“我不是第三者!”喬夏哽咽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做第三者!”
“那你現在的行為是什麼?”
喬夏:“明明是我先遇到你,先跟你相親的啊,為什麼我是第三者?明明江攸寧才是!是她從我這兒搶走你的!”
“可我和你相親的時候就已經很明確地表示過不喜歡你了啊。”沈歲和說,“我說得非常明確,我就喜歡江攸寧那樣的。”
“可我喜歡你很久了啊。”喬夏說,“我20歲就遇見你了,那會兒你還不是沈律師,只是個學生。你在路上拉了我一把,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沈歲和搖頭。
受沈立的影響,他確實會對女孩兒友好一些。如果看到女孩兒跌倒,他一定會拉一把。他相信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這樣做,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和銘記的事情。
“無論你什麼時候遇到我,”沈歲和平靜地說,“我都不喜歡你,甚至非常厭惡你。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偏偏要來破壞我的家庭。”
“可愛情又不是選擇題!”喬夏忽然大哭起來,“我又不是沒跟別人談過戀愛,他們都沒有你好啊。我就是想嫁給你,有什麼錯?從小到大我喜歡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我做的工作是我喜歡的,學的專業是我喜歡的,為什麼到了婚姻上,就不能選擇我喜歡的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
喬夏徹底崩潰了,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點兒形象都沒有了。她繼續說:“你和江攸寧都得不到伯母的祝福,怎麼會幸福?你要是真的喜歡她,為什麼還能看著伯母那樣欺負她而一句話都不說?你就是拿江攸寧當藉口!你根本不想結婚!”
咖啡廳內只聽得見喬夏一個人的聲音。
沈歲和低著頭,聲音毫無波瀾:“你說錯了。”
一分鐘後,趁著喬夏哭泣的間隙,他平靜地說:“我只是不想跟你結婚。”
喬夏抽泣的聲音戛然而止。
“如果是和江攸甯,”沈歲和說,“我很樂意結婚。這就是你和江攸寧的區別。比起她來,你差得很遠很遠。她永遠不會這樣哭著質問我,永遠都知道給自己也給別人留一份體面,永遠都不會去當第三者,無論她有多喜歡對方。換句話說,她懂得如何尊重別人,如何尊重自己。你這種幼稚的、拙劣的喜歡別人的方式,我只在青春期的小女生身上見過。你這種瘋狂到不可理喻、不聽人勸的態度,我只在我母親的身上見過。你有著和她一樣的掌控欲和自以為是的傲慢,這些都讓我感到噁心。”
沈歲和說完站起了身,低下頭看喬夏,正好對上她迷茫的眼神:“無論別人的家庭有多不幸福,你都別妄想插入,這是一個好女孩兒該留給自己的尊重。”
喬夏:“我沒有……她才是。”
沈歲和瞟了她一眼,起身離開,背影決絕。但走到門口,他忽然頓住腳步,開口道:“‘愛情’這兩個字,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不受道德約束的理由。更何況,你的愛情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從咖啡廳出來,沈歲和到路邊開車。他開車的速度很慢,任由一輛輛車從旁邊超過,他的腦子裡很亂。
他想給江攸寧打個電話,但不知道該怎麼說,估計江攸寧也不想接他的電話。
不知不覺間車子開到了江攸寧家的樓下。他偶爾會來這裡,有時下了班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兒的時候,就開車到這兒來,但也不聯繫江攸寧,就在車裡坐一會兒,等這個城市的燈亮起時再回去。
這會兒正是下午。華師附近的人不多,來來往往的學生步履匆忙。過了一會兒,附近才熱鬧起來,大概是學生下課了。
沈歲和在駕駛位上坐著,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沒過幾分鐘,手機忽然響了,他瞟了眼屏幕,不由得心生厭煩。他任由手機鈴聲響著,直到快停止時才接起,但沒有開口。
“你做了什麼?”曾雪儀一開口便是質問,“是不是對夏夏有意見?”
“是。”沈歲和直接承認,並且反問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嗎?在我爸忌日的時候,我就說得很明白了,你是不是從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曾雪儀那邊頓時沉默。
“沈歲和,”曾雪儀喊他,“你越來越不把我這個媽放在眼裡了。”
“你都知道我是什麼情況,還讓她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就是因為你病了,我才想讓夏夏來照顧你。”曾雪儀說,“難道這有錯嗎?”
“我是臥病在床不能動嗎?還是說我是個殘疾人?我得了什麼病需要她一個千金大小姐來照顧?”沈歲和嗤笑,“是你天真還是她天真?她憑什麼照顧我?我是廢物嗎?”
“不是。”曾雪儀的聲音變得低了一些,“你……”
不等她說完,沈歲和便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當初離婚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希望你還能記得。我不會再結婚了。如果你用死來逼我,那我們就一起死。”
沈歲和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忽然變得低沉沙啞。
“就這樣吧。”沈歲和說,“我還有工作,先掛了。”
沈歲和說完便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電話,向車窗外湧動的人群望去。來來往往的人嬉笑打鬧著,氣氛一片歡樂。
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沈歲和低頭看去。
曾嘉柔:“哥,你在我們學校門口嗎?”
沈歲和:“嗯。”
曾嘉柔沒有再發消息。沈歲和正在疑惑,卻見有人小跑著過來敲車窗。他打開車窗,只見曾嘉柔笑道:“我就覺得是你的車,嘿嘿。”
“你不上課?”沈歲和問。
曾嘉柔聳肩:“已經上完了,我下午沒課,這會兒打算去……”
說到這兒,她忽然噤了聲。
“找江攸寧?”沈歲和問。
曾嘉柔眼神飄忽,支吾了幾聲,愣是連個“嗯”字都沒應。
她見沈歲和緊緊地盯著自己,壓力倍增,尷尬地笑道:“我的哥哥啊,你就不要難為我了好吧?”
“你去吧。”沈歲和說,“我還能不讓你去嗎?”
“哦。”曾嘉柔眨著眼睛,“你也來找甯甯姐啊?”
“不是,”沈歲和下意識地說,“隨便逛逛。”
曾嘉柔看著沈歲和一本正經的臉,忽然有點兒心疼:“對了,我要去給甯甯姐買水果,你要不要去?”
“啊?”沈歲和佯裝思考,幾秒後乾脆地說,“去。”
曾嘉柔想,表哥裝得一點兒都不像。
沈歲和下了車,和曾嘉柔走在一起。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地方,但沒有親自挑水果,都是讓沈歲和挑的。沈歲和皺著眉頭把箱子裡的水果翻來覆去地看,好像哪個都不合適,最後買了一些草莓、蘋果、香蕉和櫻桃,每種都挺多的,畢竟挑了半個小時。
沈歲和付了賬,拎著水果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曾嘉柔:“她還缺什麼?”
“應該沒了吧。”曾嘉柔說,“這些也是我覺得空手去顯得不好才要買的。”
沈歲和環顧四周,人逐漸多了起來,但店鋪裡賣的都是高熱量食物,如奶茶、炸串、麻辣燙等,他便放棄了。
沈歲和拎著水果把曾嘉柔送到江攸寧家的樓下,又把水果遞給曾嘉柔。
“哥,那我去了啊。”曾嘉柔小心翼翼地說。
沈歲和:“去吧。”
他望瞭望那道門,上次進入還是兩個月前。當時因為江攸寧拿的東西太多,他幫忙拎了一下,正好江洋和慕老師都在。兩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友好,和以前相比有天壤之別。
曾嘉柔拎著東西進去,時不時地回頭看沈歲和一眼。沈歲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就像堅守邊疆的戰士一般。他仰起頭望著上邊,就在那兒靜靜地站著。
曾嘉柔才不相信他是隨便逛逛呢,怎麼可能剛好隨便逛到這裡來?他就是不好意思開口。她想,這個男人真是口是心非啊!但她也愛莫能助,畢竟甯甯姐不太想見他。如果擅自把沈歲和帶上去 ,那自己以後也別想進甯甯姐家的門了。她歎了口氣,加快腳步進了電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江攸甯中午和岑溪吃完飯,去公司拿了東西就回了家。她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睡了一會兒午覺,醒來時正好三點。曾嘉柔給她發消息問是不是今天就休產假了,她便和曾嘉柔閒聊了會兒天兒。曾嘉柔說下課以後想過來看她,她便應允了。
江洋去劇場了,慕老師今天滿課,她一個人待在家裡也挺無聊的。曾嘉柔過來還能和她做會兒伴。她不說話,光聽曾嘉柔說也挺有意思的。
她又讀了幾頁書,曾嘉柔說已經下課,此時在路上了。於是江攸寧去廚房切了水果,放在茶几上等著曾嘉柔過來。
半個小時過後,門鈴才被摁響,她一開門就聽到曾嘉柔開朗的笑聲:“當當當當,我來啦,甯甯姐!”
她一來,家裡就顯得熱鬧了許多。
“我買了櫻桃。”曾嘉柔說,“一起吃吧。”
“好,我去洗。”
“不用不用。”曾嘉柔立馬搶過來,“我去,你坐著吧。”
“我都坐一天了。”江攸寧說。
曾嘉柔不敢硬搶,只好跟在她的後邊去了廚房。
江攸寧做事情一向心細,連聲誇讚道:“今天的櫻桃很新鮮啊!”
“嗯。”曾嘉柔點頭,“而且又紅又大。”
“看上去不錯。”
曾嘉柔在江攸寧的身後瘋狂點頭,心想可不是,你前夫蹲在那兒挑了半個小時呢。她是真佩服表哥的耐心,水果店老闆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但沈歲和不為所動。
江攸寧把洗好的櫻桃擺在茶几上,越看越喜人,想到已經很久沒有買到這麼精緻的水果了,便打算拍幾張照片發朋友圈。只是剛拍完照,電話就響了。
她看了一眼,不想接,於是掛斷了電話。但一分鐘後,電話又響起了。
曾嘉柔忍不住好奇:“誰啊?”
“你表哥。”江攸寧說。
江攸寧盯著屏幕,想到明天的產檢,歎了口氣還是接通了,單刀直入道:“什麼事?”
電話那邊的人沉默了兩秒,說:“我想上去。”
江攸寧一時間沒聽懂,但曾嘉柔聽到了,輕咳了一聲,引得江攸寧把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曾嘉柔做口型道:“他在樓下。”
隔了幾秒,江攸寧故作不懂地問:“你想上天嗎?”
“不是,”沈歲和認真地回,“我想上樓。”
“頂樓嗎?”江攸寧問。
沈歲和:“……”
她現在可真是一點兒情面都不給他留。
沈歲和輕咳,儘量用咳嗽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不是。”
他回答之後便是無盡的沉默,他又隔了一會兒才說:“我想去你家。”
江攸寧掛斷電話後,瞟了眼桌上的水果,然後把目光投向不敢看她的曾嘉柔,輕描淡寫地問:“他買的?”
雖然江攸寧沒有說名字,但曾嘉柔莫名心虛,立馬如搗蒜般點頭承認錯誤:“是。甯甯姐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只是在學校門口看到他的車,一時好奇,就去打了個招呼,然後我說要去買水果來看你,他就……”
曾嘉柔現在非常後悔,感覺自己怎麼做都不對。她當時就不應該發微信,不應該去打招呼,應該裝作沒看見徑直走開。她在心裡不斷自責,以為自己大方開朗人緣好嗎?不,只是簡單的愚蠢罷了。
曾嘉柔坐在那兒看似沒事,但“腦內小劇場”已經上演了一場曲折的戲。她根本不敢抬頭,但知道江攸寧在看她,便故作委屈地說:“甯甯姐,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就是……看他一個人待著可憐……”
她說到後邊又噤了聲,不禁想,沈歲和可憐什麼,自己現在才是弱小無助又可憐。她在心中無奈地感歎道:“做人好難。”
“那你怎麼當時不叫他一起上來?”江攸寧問。
曾嘉柔一陣沉默。
她想,做個好人真的好難。
幾分鐘後,門鈴響了。曾嘉柔坐在那兒探出一隻腳後又縮了回來,又探了一次,又縮了回來。
門鈴響了三聲,江攸寧才說:“你去開門吧。”
曾嘉柔覺得這個樣子的江攸甯莫名嚇人。
江攸甯安然地坐著,自從知道那些水果都是沈歲和挑的便再沒吃過,此時看著這些鮮豔欲滴的櫻桃也沒有了最初的喜悅。
沈歲和的腳步聲在客廳響起,江攸寧沒有扭過頭去看,只是淡淡地、單刀直入地問:“什麼事?”
“就是來看看。”沈歲和說。
江攸寧:“我家擺設有變化嗎?”
沈歲和:“沒有。”
“好巧。”江攸寧這才看向他。他此時的裝束和中午遇見時的一樣。當時隔得遠沒有細看,如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瘦了許多,眉眼間帶著幾分疲倦。即便如此,江攸寧還是淡淡地說:“你也沒有變化。”
沈歲和:“嗯?”
“看完了嗎?”江攸寧問。
沈歲和沉默。兩人隔著不到三米的距離,目光在空中對上。
沈歲和只是看著她。江攸寧仍舊表情冷漠:“看完了就走吧。”
他脫口而出:“我想解釋一下。”
江攸寧眉頭微蹙:“解釋什麼?”
“中午……”他只開了個頭便被江攸寧打斷。
她恍然大悟,道:“哦!沒有必要。”
江攸寧拉長音調後又戛然而止,顯得格外絕情。
“那個……”曾嘉柔在一旁小聲開口,“我舍友喊我去吃飯,我先走了啊。”
她一邊看著對峙的兩人,一邊迅速地拿起自己的書包:“你們慢聊啊。”
她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小得快要聽不見了,然後幾乎是逃跑似的離開了這個空間,只留下這兩個人在客廳裡。
“沒有人請你吃飯嗎?”江攸寧問,似乎意有所指。
沈歲和低下頭,漆黑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目光深沉:“沒有。”
“啊!”江攸寧又拉長了音調,卻在最高處戛然而止,“可惜了。”
“哪裡可惜?”沈歲和問。
江攸寧自動無視了他的話,不想回答便不回答了。
“中午是個意外。”沈歲和說,“我本來是一個人去吃飯的……”
江攸寧沒有聽他的解釋:“和我沒有關係。如果你是為了解釋這件事而上來的,我勸你還是回家吧。”
沈歲和:“……”
江攸甯表情平靜,全然沒有聽這件事的欲望,反而把話題引到了別處。
“‘蕪盛’那邊的房子儘早把過戶辦了吧。”江攸寧公事公辦道,“明天上午產檢,下午去過戶,你預約一下。”
沈歲和:“……”
“好了。”江攸寧說,“我的話說完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沈歲和:“……”
“沒事?那我打算下樓散步了。”江攸寧的言外之意就是:好走,不送。
沈歲和聽出來了,但只是問:“你去哪兒散步?”
“樓下、操場、附近的公園。”江攸寧說,“難道你也想去?”
沈歲和:“……”
江攸寧的習慣是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孩子月份還小的時候,她經常迎著晚風去華師的操場散步。後來肚子漸顯,她在滿是學生的操場散步就顯得格格不入。而且晚上華師的燈不夠明亮,夜跑的人很多,她跟以前一個人的時候不一樣了,這會兒比較脆弱,所以選擇去人更少的公園散步。
公園裡的氛圍和大學完全不一樣,在公園裡散步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大家的節奏要舒緩得多。公園裡有打太極的、練劍的、慢悠悠夜跑的,運動方式多種多樣。江攸寧身處其中,沒有感到絲毫不和諧。
江攸寧是一個人來散步的。沈歲和和她一起下樓後就開車離開了,也許是看出了她不太想見他,臨別時連“明天見”也沒說,仍舊是說那句不變的“照顧好自己”。
江攸寧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沒等他發動車子,便轉身離開了。
公園的環境還是那麼好,連空氣都是新鮮的。江攸寧走累了便坐在亭子裡歇息。秋風溫柔地掠過湖面,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夜晚昏黃的路燈泛著溫暖的光,照在湖面上,水面波光閃動。
她看了眼表,已經七點了,於是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剛路過兩盞昏黃的燈,拐過一個彎,就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歲和站在瓷白色的石欄邊,身形頎長,孤身而立,正望著水面發呆,安靜得像是一幅水墨畫。秋風吹亂了他的發梢,那一刻,江攸寧覺得他很孤獨,比多年前遇見的時候更加孤獨。
江攸寧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下,是出於生理反應的加速跳動。她始終相信一見鍾情,但也告訴自己中途要學會拐彎和放棄。
江攸寧沒有去想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可沒走幾步,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和她隔著適當的距離。他沒有上前打擾她,沒有跟她搭訕,但確實打擾到了她。
江攸寧忽然頓住腳步,沈歲和也頓住。
江攸甯回過頭,沈歲和的目光直直地望過來,那雙眼睛裡沒有半分神采。她竟莫名地心悸,心中產生一個念頭:沈歲和……好像病了。
她眉頭微蹙:“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也許是很久沒說話了,沈歲和的聲音有些晦澀,說話聲也被溫柔的晚風吹散,“送你回去。”
江攸寧:“不用。”
沈歲和沒有說話。
“我家離得很近。”江攸寧說,“我認識路。”
沈歲和繼續沉默。他站在那兒,身姿挺拔,但眼睛不知看向何處,雙手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縮了下,渾身傳遞出兩個字:頹喪。
沈歲和的這種毫無生機、不帶任何欲望的眼神,這種對整個世界感到厭煩倦怠的態度,令江攸寧感到很熟悉。於是她站在原地,放緩了聲音朝沈歲和招手:“沈歲和。”
“嗯?”
“你來。”江攸寧說。
沈歲和先是站在原地遲疑了下,眉頭皺緊,右腳先邁出了一步,又縮了回去。
“沈歲和。”江攸寧嘗試著把聲音放得更緩,“你過來吧。”
沈歲和抿了抿唇,搖頭道:“你走,我送你。”
他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有點兒克制不住,一切的變化似乎是從江攸寧的家裡出來之後開始的。他開車繞過華師,沒過五分鐘,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低落,心情也很煩悶,於是掉轉方向來到了公園。在看到水波粼粼的湖面之後,他越發沉寂,越發憂鬱。
他很想跳下去,順著水波無盡地漂流。但他沒有那麼做,只是靜靜地看著。
江攸寧盯著他看,沒有再說話,良久之後轉過身往前走,只是步伐比之前慢了一些。十分鐘之後,她到了華師門口,沿街擺攤的小販放著大喇叭,麻辣燙、燒烤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之中。江攸甯原本打算散完步去吃麻辣燙,但這會兒又有些猶豫。
沈歲和始終站在離她十米遠的地方,神色冷漠,雙眼無神,只是機械性地盯著她看。
江攸寧沒有問他,直接拐去了常去吃的那家麻辣燙店。最近她很少吃這些高熱量的東西,因為需要攝入充足的營養來保持寶寶的健康,但偶爾也會非常想吃這些路邊攤上賣的東西,今天正好是“偶爾”的一天。
這家店的麻辣燙類似關東煮,店主往中間沸騰的鍋裡放進成串的食物,香味便在空氣中彌漫,人們邊聊邊吃,氛圍很是熱鬧,也極具煙火氣。
來這家店的顧客很多,這會兒已經坐滿了三分之二的位置。江攸寧找了個位置坐下,問服務員要了小料,然後看向仍舊站在門口猶豫的沈歲和。他緊抿著唇,盯著江攸寧的方向看,來來往往的人從他的身側經過,他卻不為所動。
江攸寧拿出手機,給他發消息:“你吃嗎?”
沈歲和看了一眼手機,在屏幕上戳了幾下,但一直沒發送過來。
有兩個女孩兒要坐在江攸甯對面,江攸寧搖了搖頭,阻止道:“抱歉,這裡有人。”兩個女孩兒便另外找了位置。
隔了兩秒,江攸寧又發:“你不吃的話就走吧,看著礙眼。”
沈歲和最終還是走了過來,坐在了江攸寧的對面。
在江攸寧的印象中,沈歲和很少吃這類食物,連江攸寧很喜歡的火鍋都不怎麼愛吃。但他有一個優點,不挑食。即便是不喜歡的食物,他也會吃。
沈歲和陪著江攸寧吃過幾次火鍋。好幾次他們還沒怎麼吃,沈歲和就已經放下了筷子,然後忙著回復消息,或是幫江攸寧放菜、夾菜。
他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他們出去吃飯,他一定是負責開車、買單的那個人,但這種教養放在婚姻之中,有時會顯得不合時宜。
江攸寧低著頭,慢吞吞地吃著面前的食物。這家店的食物味道很好,但今晚的江攸寧頗有些食之無味的感覺。
吃到一半,江攸寧忽然輕聲開口:“你跟喬夏……”
“沒有關係。”沈歲和立馬道,“只是個意外。”
“不是,”江攸寧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我的意思是,你跟喬夏在一起的話,我不介意。我也不會讓孩子介意,你不需要為了我和孩子放棄你自己的幸福,我們的人生不會跟你捆綁在一起。你想和誰結婚就和誰結婚,當然了,和喬夏結婚的話,你的生活壓力相對會小一些,畢竟能夠得到家長的祝福。”
店裡人聲鼎沸,鍋中的湯在不斷沸騰著,濃濃的白色霧氣蒸騰而上。
沈歲和的筷子忽然落在桌上。他直直地盯著江攸寧,透過朦朧的霧氣,江攸寧看到他眼睛泛紅。
沈歲和嘴巴微動,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把所有的話咽了回去,只是盯著江攸寧看。
“你沒有必要硬挺著。”江攸寧繼續說,“如果你在這個環境裡感到痛苦,那就試著脫離這個環境。一個人如果一直做有責任感、有教養的好人,會很累的。如果把自己逼到了絕境,你的人生會一直好不起來的。”
她聲音溫和,雖然在嘈雜的環境之中,但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準確無誤地傳達到沈歲和的耳朵裡。
沈歲和聽到她說“你可以考慮跟她結婚”“我跟孩子都不會介意”,他的眼睛忽然又酸又澀,他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良久之後,他艱難地開口:“我是個東西嗎,江攸寧?”
沈歲和喊她的名字時,停頓了一下。他的手搭在了微熱的桌子上,手指不斷地蜷縮著。
江攸寧看著他,只是搖頭:“如果你對現在的生活感到痛苦,那就換一種生活方式。我只是不想你被我和孩子捆綁住,這不是我的本意。”
但是,這句話落在沈歲和耳朵裡就變成了“以後少來看我跟孩子”的意思。
“江攸甯,”沈歲和的嗓子乾澀,聲音中帶著不可言說的悲傷,“我不是個物件,不是你不想要了就可以推出去的物件。”
他站起來往外走去,在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過頭望向江攸寧,眼神複雜,但最終什麼都沒說。他孤零零的背影走出去,逐漸融于喧鬧的人群之中。
沈歲和離開之後,江攸寧的心裡也有點兒堵,最終敷衍地吃了兩口,便離開了。
她走到樓下時,沈歲和的車已經不在了。她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的出現對她來說永遠都像一場夢,一旦他離開,她就無法確定他是否來過。
他好像很痛苦。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江攸寧依稀能猜出來一些,應當跟曾雪儀有關。
結婚三年,如果說江攸寧看不懂沈歲和,其實也懂一些,但若說看得懂,又還差得遠呢。她不知道他的過去,無法理解他的糾結,也不清楚他的“有心無力”。
在江攸寧眼裡,面對曾雪儀的沈歲和總是這個狀態。她知道沈歲和是想保護自己,但在曾雪儀面前,他沒有什麼反抗的能力。他越是想保護自己,曾雪儀對她就越過分。
記得剛結婚那會兒,有一次沈歲和在外應酬喝多了,回家後抱著江攸寧低聲說了很多句對不起,說會讓曾雪儀離開。那是第一次,他抱她抱得那麼緊。
晚風夾雜著遙遠的記憶吹來,直到一道刺耳的喇叭聲響起,江攸寧才從記憶的旋渦中出來。 
沈歲和的突然出現使她的心裡又泛起了漣漪,她不自覺地就想了這麼多。江攸寧站在樓下深深吸了口氣,不疾不徐地上了樓。
當晚,她再一次失眠。夜裡十二點,她爬起來坐在電腦前,把拖了很長時間的序寫了出來。
她原本還沒有什麼靈感,但在遇到沈歲和之後,忽然想好了怎麼下筆。
“時隔很久再見沈先生,他的狀態不如我想像中好,但我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擔心他,甚至沒有關懷過他一句。因為我知道,我失去了去關懷他的立場,我們也失去了再寒暄的理由。”
序言有了開頭,後邊的便也好寫了。江攸甯寫了傍晚時的那一下心動,並在文章中憶及當初的那一眼。
“年少時的心動只需一眼,就像野草瞬間長滿整個荒原,放下卻要很長時間。人們在生活瑣事中積累了足夠多的失望,曾經的心動便會被一點點地摧毀,就像把星星捏碎在手心裡,刹那間,曾經所有的光芒消失不見,那之後天地之間好像從未有過這道光芒。我比誰都難過,但不得不這樣。
“跟沈先生閃婚是我做得最離經叛道的一件事,雖然他沒能對得起我這一腔孤勇,但我不怪他。因為愛情不能勉強,所以我不勉強了。
“曾經在我的心裡,沈先生是巍峨的山,是流淌的水,是燦爛的驕陽,是無瑕的月光,更是人間可望而不可即的精神寄託。
“我曾試著跳起來摘星觸月,但沒有想到,月色昏沉,星星墜落,星月皆避開了我。這才發現,高山流水註定曲高和寡,而我不過是世間庸碌的普通人,歲月不會事事優待於我。
…………
“如今,我回到我的軌道,沈先生也在他的路上堅定不移地走著。
“願我們,都不會回頭。
“我也祝沈先生,從此之後,歲歲平安。”
寫到最後,江攸寧竟濕了眼眶。十一年後再回顧,她也不免唏噓感慨。
江攸寧檢查了一遍有無錯別字之後,便將文檔發給了洛奇。沒想到洛奇還沒有休息,幾乎瞬間就接收了文檔。
洛奇:“哇!平安辛苦了!我等這個序言已經望眼欲穿了!”
江攸寧:“抱歉,讓你久等了。我最近一直沒有思緒,還忙著休假的事情,所以耽擱了,真的抱歉。”
洛奇:“沒事沒事!我只是單純地表達一下我的期待!你已經是交稿非常準時的作者了,竟然離截止日期還有十天的時候就交稿了,很多人經常超過截止日期十天了還沒有交稿,這讓我每次都很頭痛。”
江攸寧:“真不容易啊!”
和洛奇聊天兒,她莫名地會變得心情大好,而且保存了洛奇發的很多可愛的表情包。
洛奇:“算了,不說了,我先去看看你的序言!”
江攸寧:“好的。”
回完消息之後,江攸寧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她拉開窗簾望著外面,天色變得暗沉,大概要下雨了。現在每逢下雨,她的腳踝處還會傳來細密的陣痛,但和以前相比,疼痛已經好多了。
自從懷上寶寶後,她每天喝的藥的量就減少了很多,很多藥甚至都不再喝了,唯一堅持的就是每晚泡腳。
吳大夫說等生完寶寶她的腳就會好起來。其實腳恢復到現在這個程度,對她來說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江攸甯關了燈,重新躺到床上,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洛奇:“深更半夜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平安你寫得太好了,看得我好難過。”
江攸寧:“摸摸頭,別難過。”
洛奇:“你把自己揉碎了放進他的餘生裡,這一點非常打動我。我要極力推薦這篇序言,讓這本書儘早上市。這本書的內容如此感人,不能只讓我一個人這樣感動。”
江攸寧:“好。”她的回復都很簡短,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這些文字經由她的筆,寫出的是她的視角裡的沈先生,寫出的是她這些年的情愫。
從開始到最後,她都是一個人。因為故事裡的另一位當事人並不知情。她寫這些是放下,也是成全,雖然一個又一個人看哭了,但她不知該如何安慰。
幸好洛奇也不需要她的安慰,甚至沒時間繼續沉溺在悲傷的情緒之中。
洛奇:“我還得催其他的作者交稿,平安你早點兒睡吧,我明天一定要發個長文極力讚美你的這篇序言,還有你的書!你寫得太棒了!”
江攸寧:“好的。不過是誰這麼晚還沒有睡在寫稿啊?”
洛奇:“除了傳說中的祁蒙還能是誰?他的書三天后開印,而他現在還沒有寫完,你想想我有多慘!”
江攸寧:“洛奇加油吧。”
洛奇沒有再回復,估計是去催稿了。
江攸甯看著“祁蒙”這個名字,覺得有點兒眼熟,於是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了一下不遠處的書架,果然在第四排的位置看到了“祁蒙”這個名字。
原來祁蒙是一位寫懸疑類作品的優秀作家,專門寫揭露人性的作品。他的想像力非常豐富,作品風格偏暗黑向。
江攸寧很喜歡他的書封面上的推薦詞。之前去書店買書時,發現店裡在促銷他的書,但江攸寧買回來看了封面後,覺得還是等生完寶寶再看。因為封面是一水兒的黑色,書看著有點兒像靈異文,江攸寧怕影響到寶寶的健康成長。

第二天去產檢,江攸寧起得有些遲。昨晚她兩點才睡,今早醒來時已經九點半了,這個時間比和沈歲和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她匆匆地起來,然後想到了昨晚發生的事,心想沈歲和今天應該不會來了。
她想,算了,還是約聞哥吧。
“聞哥,今天忙嗎?陪我去產檢吧。”
江聞秒回:“不是沈歲和陪你去嗎?”
江攸寧:“他今天應該……可能……忙吧。”
江聞:“麻煩你出了門再說話,好嗎?”
江攸寧:“……”
一大早的,聞哥就這麼暴躁,好像誰惹到了他一樣。
即便如此,她還是慢吞吞地起床,隨手把頭髮紮好,然後打開門出來。聞哥正在客廳坐著,旁邊還有慕老師。
“啊!聞哥你來了啊。”江攸甯向他打招呼,“你這不是有時間嗎?”
“我過來幫我媽取東西。”江聞晃了晃手裡的東西,“我媽想吃大伯母醃的菜了,所以派我過來取。”
“那你一會兒不送我去產檢嗎?”江攸寧問。
江聞瞟了她一眼:“樓下有人等著呢,你快洗把臉出門吧,別等會兒剛到醫院,醫生就下班了。”
“沈歲和在?”江攸寧問的時候語調微揚,有些不可置信,還以為沈歲和短時間內不會再出現了呢。
“是。”江聞說,“一個人在車裡坐著呢。”
江攸寧:“好吧。”
她已經習慣了慢節奏的生活,哪怕時間再緊迫都快不了,等她下樓時已經十點十五分了。正如聞哥所說,沈歲和在樓下等著。他一直坐在車裡,看到江攸寧出來才推開車門下來。
今天他穿了一身休閒裝,比昨天更幹練,但氣質不變。江攸寧能感覺出來,他在盡力克制情緒。
“上車吧。”沈歲和的聲音仍舊冷漠,沒有任何波瀾。他給江攸寧拉開車門,等江攸甯上車後又幫她關上。江攸寧仍舊坐在副駕駛位上。
和往常的產檢流程一樣,沈歲和負責拎東西,聽注意事項。江攸寧躺在床上做B超。如果沒有意外,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產檢。
在B超圖上,他們看到一團灰色的東西在江攸寧的子宮裡蜷縮著,這團東西比剛檢查出來那會兒大了數十倍。
醫生告訴他們哪裡是寶寶的頭,哪裡是寶寶的腳。沈歲和以前對這些東西一知半解,但在查了那麼多資料之後,已經基本能看懂B超圖了,甚至能判斷出胎兒的性別。
現在醫院不讓鑒定胎兒性別,他也沒問過醫生。對他來說,男孩兒和女孩兒差別不大,但如果可以選擇,他更想要一個女兒。女孩兒跟著江攸寧一起生活,會很愉快。
如果江攸寧生的是男孩兒……不知怎的,他有些排斥這個結果。他想,依照曾雪儀的性格,她很有可能去爭奪孩子的撫養權。畢竟在她的觀念裡,傳宗接代是很重要的事情。
而沈歲和只想讓孩子跟著江攸甯平安順遂地生活。他的生活已經苦不堪言了,他不想讓孩子和自己一樣痛苦,也不想讓江攸寧捲入他這一地雞毛的生活之中。
但他憑直覺感到,這個孩子是男孩兒的概率很大。沈歲和沒有和江攸寧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覺得對她來說,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
沈歲和等著江攸寧出來,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廊裡都是來產檢的准爸媽,夫婦間都很親密,或攬著腰,或牽著手。只有他們,疏離得像陌生人。
出了醫院,江攸甯很自然地坐在了副駕駛位上。車子不疾不徐地開著,駛到一半,江攸甯忽然問沈歲和:“你有去看醫生嗎?”
沈歲和握著方向盤的手忽然變緊,他用余光看江攸寧的表情。她十分平靜。
沈歲和感到她很篤定自己病了。但不知為何,他能在曾雪儀面前承認自己病了,能在裴旭天面前說自己病了,此刻面對江攸甯平靜的問話,他卻不想回答,或者說不想承認。他的沉默融於這本就寂靜的車裡。
江攸寧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再問。只是車裡的氣氛太過安靜,她便打開了車載音樂,音箱還連著沈歲和的藍牙。
舒緩的音樂聲響起,江攸寧聽著耳熟,直到第一句日文響起,她所有的記憶才被拉出來,歌名翻譯成中文是《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這首歌曾在她的耳機裡單曲循環了兩天,在她最悲傷、最難過的時候。那時,她整整兩個晚上都沒有睡覺。那是在沈歲和搬出“蕪盛”的前兩天,她的耳機裡都是這首歌的聲音,都是這個節奏。她聽過中文填詞版的,歌詞內容更加令人難過。
她看著正在開車的沈歲和的側臉,目光詫異。
“你……”她只說了一個字,沈歲和立馬關掉了音樂。
“沈歲和。”江攸寧喊他,“去看看吧。”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其實尾音在發抖。她的心底泛著漣漪,繼續說:“或者去旅遊吧。”
車子驀地停下,沈歲和抿了抿唇,沒有接她的話,只道:“我送你到樓上吧。”
他甚至沒有看江攸寧。
“不用了。”江攸寧拒絕,“我自己上去。”
她看向沈歲和的側臉,發現他比以前瘦了很多,現在的他看著甚至有些病態。
“我走了。”江攸寧朝他揮手,“再見!”
“好。”沈歲和摁下車窗,終於望向她的背影。
他深吸了一口氣,心想,這種情緒什麼時候才能好啊?他閉上眼睛,江攸寧那詫異的表情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確實病了,但有在吃藥,可現在發現吃藥的效果好像並不好。他仍舊整夜整夜地失眠,仍舊時不時地產生輕生的念頭。他清醒的時候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迷糊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昨晚,他回家以後站在陽臺上,只差一點兒,就真的跳了下去。如果不是陽臺上鄰居家的貓不停地在叫,把他叫醒,今天他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他有些絕望,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
沈歲和捏了捏眉心,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關上車窗,往律所開去。他剛拐出華師,就收到了裴旭天的消息。
“在哪兒?出來喝酒。”
如果是在以前,沈歲和一定會罵他:“大白天的喝酒,瘋了嗎?”但這會兒,他也想喝,正要問裴旭天在哪兒,裴旭天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沈歲和接起來:“喂?”
“老沈。”裴旭天喊他,“來銀輝,老地方。”
“哦。”沈歲和忽然頓了下,“你不上班?”
裴旭天:“你不也沒上?”
沈歲和想,就當放肆一下吧。
“怎麼大白天想起來喝酒了?”沈歲和一邊開車一邊問。
這話不知道哪裡觸到了裴旭天敏感的神經,他忽然大吼道:“大白天還能在辦公室裡上床呢!我大白天喝酒怎麼了?”
沈歲和:“誰?”
裴旭天那頭忽然沉默。
幾秒後,裴旭天那帶著哽咽的聲音傳來:“我和阮言分手了。”
沈歲和:“……”

白天的銀輝酒吧不似夜裡那般熱鬧,吧台前空無一人,只有調酒師在裡邊忙著把所有的酒歸類。
沈歲和途經吧台時,調酒師笑著向他打了個招呼:“沈哥,來了啊。”
沈歲和微微頷首:“給我調杯‘風月之吻’送進來吧。”
“好的。”調酒師應下。
沈歲和跟裴旭天常來這邊兒喝酒,所以兩人有固定的包間。
沈歲和一推開門,撲鼻而來的濃郁酒味讓他皺了皺眉。他瞟了眼沙發,裴旭天正耷拉著腦袋在上面坐著,比往常少了很多精氣神。
聽見門響,裴旭天微微抬頭,掃了一眼後便又垂下頭,他的聲音很悶:“來喝酒。”
“好。”沈歲和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兩人並肩坐著,默契的是,誰都沒問對方的事,只喝酒。
裴旭天一杯接一杯地灌著紅酒,嫌度數低喝著不刺激,又讓服務員拿了幾瓶度數高的白酒來。但裴旭天學會喝酒以後,喝的多為紅酒,很少去碰味道辛辣的白酒。此時,他一口白酒喝下去,被嗆得直咳嗽。
沈歲和轉過頭看他,看他彎著腰咳嗽,看他佝僂著身子幹嘔,咳得像是活不過今天了。
地上落了晶瑩的液體,不知道是酒還是裴旭天的眼淚,反正等裴旭天停止咳嗽抬起頭時,他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還好嗎?”沈歲和漫不經心地問。
他問完便喝了口酒,似乎根本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為了打破這無聊的沉寂,迫於無奈才問出這話。
裴旭天沒有回答,又灌了口酒。
兩人一次次地碰杯。裴旭天不止一次被嗆得咳嗽到彎腰幹嘔,但每次起身之後就又開始灌酒。他這架勢不像是不醉不歸,倒像是不要命了。
很快兩人的面前就擺了五六個空酒瓶,裴旭天裸露在外的皮膚已經沒有一塊是正常膚色了。沈歲和這才摁住他還想倒酒的手,淡淡地道:“差不多得了。”
沈歲和只喝了兩杯。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吃藥的時候要少飲酒,所以盡力克制著。他也很想喝,很想喝醉了之後好好地、不被噩夢驚擾地睡一覺,但他如果這會兒喝醉了,之後可能會一睡不醒。
他還不能完全地放下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還有應盡的責任,因此不能一睡不醒。
裴旭天抬眼看他:“差不多是差多少?”
“抬杠?”沈歲和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但他把目光所及之處的酒都放在了一邊,不再讓裴旭天喝。
“我抬什麼杠?”裴旭天苦澀一笑,“就是單純問問。”
“你怎麼了?”沈歲和問,“阮言……”
這個名字剛被提起,裴旭天就嘔了一聲,站起來匆匆地往門口走去,但沒有站穩就直接磕到了茶几上,身子也跟著往前一傾。沈歲和忙抬起胳膊來拉他一把,但還是遲了。
裴旭天徑直往前倒下,並順手從一側扯過一個垃圾桶,然後扒著垃圾桶開始吐。
沈歲和站起來,打開了包間的窗戶散味。
裴旭天吐了幾分鐘,然後起身去了裡面的衛生間,把垃圾桶也順勢帶了過去。
寂靜的包間內充滿水流的聲音,裴旭天仍舊在嘔吐。
隔了許久 ,裴旭天才走出來,上衣也濕了一半。
“你去洗了個澡啊?”沈歲和坐在沙發上,半眯著眼,隨意地調侃道,“現在連名字都不能聽了?”
裴旭天狠狠地吐了一通,又漱了口,洗了臉,這會兒他的意識比剛才清醒了許多。他甩了甩頭髮,發梢上的水跟著在空中轉了一圈,有些落在了沈歲和的臉上。沈歲和抹了把臉:“這是你吐的還是水?”
“水。”裴旭天再次坐下來,點了支煙。青白色的煙霧籠罩著他,使得他整個人顯得頹廢極了。他低著頭,沒再說話,安靜地抽完了那支煙。
包間裡透著幾分寂寥。
“還喝嗎?”沈歲和問。
裴旭天搖頭:“不喝了。”
“我還以為你要喝死在這兒呢。”
裴旭天抬眼看他,忽地自嘲道:“值得?”
沈歲和抿了下唇,沒有搭話。他想值不值得這事向來是當事人自己說了算。
裴旭天不再喝酒,反倒開始抽煙,但抽的時候,自覺地離沈歲和遠了一些。
裴旭天走到窗邊,將窗戶開了半扇。傍晚的紅霞開始在天空中蔓延,將整片天空染成了橙粉色,溫柔的風把煙霧帶走,飄向了遠方。
裴旭天抽了一支又一支。他單手插著兜,頭髮隨風揚起,濕了一半的上衣緊貼在身上,白色襯衫上添了許多污漬,此時的形象和平日裡的比相差甚遠。
隔了很久,沈歲和在他的身後淡然開口:“分手快樂。”
裴旭天微側過身子看他:“嗯。”
他好像喪失了表達能力,閉口不提阮言。
沈歲和能從他之前的隻言片語和現在的反應中猜出一些,但不確定是否準確。他也懶得問,畢竟不管多難過的路,裴旭天也只能一個人走。
裴旭天掐滅了煙,短短半個小時,已經抽了半盒。
沈歲和把他的煙扔在了一邊,淡然地說:“你這樣和自虐沒有區別。”
裴旭天說:“她不值得。”
“那你還這樣?”
“我是為自己不值得。”
裴旭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最後一杯。”沈歲和說,“我不想一會兒送你去醫院。”
裴旭天 :“……”
“盼我點兒好行嗎?”裴旭天只喝了一半便放下了。
沈歲和輕描淡寫地說:“你現在不太像正常的樣子。”
“我對她不好嗎?”裴旭天反問。
沈歲和:“那你得去問她。”
裴旭天瞪他,情緒不再像剛才那麼低落,但言語間仍舊帶著幾分苦澀:“八年啊。”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苦笑道:“我這八年的堅持就跟個笑話似的。”
“倒也不必如此悲觀。”沈歲和說,“你往後還有很多個八年。”
裴旭天翻了個白眼,隨意地踢了他一下:“你能不往我的傷口上撒鹽嗎?”
沈歲和一臉不可置信地看他:“我是在安慰你。”
裴旭天想,這算什麼安慰?還不如不安慰。
裴旭天往沙發靠背上一倚,悶悶地道:“我不需要安慰。”
“那你擺出這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是要做什麼?”沈歲和睨了他一眼,“演戲嗎?”
自己失戀了發洩一下都不行嗎?裴旭天感到一言難盡,看向沈歲和。
幾秒之後,裴旭天忽然問:“你是不是沒有失戀過?”
沈歲和頓了幾秒後答:“離過婚。”
“那你還在我的傷口上這麼蹦躂?”
沈歲和:“……”
裴旭天看到沈歲和那雙幽暗的眼睛裡像是明晃晃地寫著四個大字:這是安慰!
“你跟江攸寧離婚的時候不難過嗎?”裴旭天問。
沈歲和抿唇,目光忽然變得游離。他問自己,難過嗎?難過。但他沒有像裴旭天這樣情緒外現。他的難過是漸漸加深的過程。
在他覺得這件事情並沒那麼嚴重的時候,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時不時地恍惚,這些在提醒他:生活中突然缺失一個人,其實是很嚴重的事情。
他從小就不善於流露情緒,更不善於對別人表達自己的喜怒,這和曾雪儀的教育有關,也和他習慣了孤身一人有關。
遇到事的時候,他向來不知道向誰傾訴,最終都埋在了自己的心裡。他覺得壞情緒會惹得別人不開心,所以向來是獨自消化。但他忘記了,人的身體所能容納的壞情緒有限,那些無法消化掉的壞情緒堆積起來,總會在某一個點突然爆發,就像現在這樣。
沈歲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壞情緒,以往會選擇睡一覺,或是喝點兒酒、抽支煙,慢慢地忘掉那些事。
其實他很少會被無關緊要的事情影響到。他向來清心寡欲。他又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遇到不公平的事還會站起來抗爭。如今他已經成長為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但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事,一直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他習慣了第一次的不動聲色後,就可以永遠不動聲色。這樣下去,或許直到他死,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為何而死,這大抵就是成年人的悲哀。
沈歲和低著頭,目光投射在茶几上那杯映著燈光的葡萄酒上。他的表情仍然平靜:“也難過。”但是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聽起來不像個難過的人。
“你難過為什麼還要離?”裴旭天忽然想起什麼,“你一點兒都不會難過。”
沈歲和:“嗯?”
“你裝什麼情聖呢?” 裴旭天又踹了他一腳,這次帶上了幾分力道。沈歲和把腳縮了回去。
“你發什麼神經?”沈歲和罵他,“和阮言分手就朝我撒氣?是不是有病?”
裴旭天:“你才有病!對不起江攸寧的人難道不是你?你還要難過?你出軌的時候怎麼不難過?你們這些出軌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沈歲和感到疑惑。他怎麼就成了人渣了?他什麼時候出軌了?
沈歲和一頭霧水,只聽裴旭天道:“你們難過,難過個屁!我們才是被傷害的人,你們不配難過!你們都是人渣!”
沈歲和:“……”
“阮言出軌就出軌,你扯上我做什麼?”沈歲和伸腳踹回去,“我跟誰出軌?”
裴旭天:“我哪知道你跟誰出軌,反正江攸寧說你出軌了。”
沈歲和:“……”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出軌了?
“江攸寧跟你說的?”沈歲和問。
裴旭天點頭,然後又搖頭:“你家江攸寧怎麼可能說?她自始至終都在給你留臉面。那天我們聊起來,她就旁敲側擊地說了幾句,還問我會不會接受一段感情裡有背叛,我……”說到這兒,裴旭天忽然噤了聲,看向沈歲和。
沈歲和也看向他,眼神中帶著同情:“然後呢?你怎麼了?”
他漫不經心的語氣讓裴旭天聽了想撞牆。
“你真的沒有出軌?”裴旭天仍舊不可置信地問。
沈歲和:“我除了工作就是看病,我出什麼軌?”
“江攸寧早就知道了?”裴旭天仍舊不可置信,“她是在暗示我?”
沈歲和點頭:“應該是的。”
裴旭天坐在那兒平復了一會兒心情,越想越不對。江攸寧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是湊巧吧。”裴旭天開導自己,“她要是知道為什麼不明說?”
“為什麼要明說?你對阮言什麼態度自己不知道?她明說了以後你也不一定會信,說不定你們還會產生隔閡,何必呢?她能暗示你已經算盡到義務了。”
“那她是怎麼知道的?”
沈歲和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你給江攸寧打電話。”裴旭天說,“我問問她。”
沈歲和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快晚上八點了。手機上有江攸寧下午三點發來的一條未讀短信,問他還要不要去給房子過戶。
他不知道怎麼回,去過戶能見到江攸寧,但過了戶又沒什麼用,見到江攸寧也沒什麼用,反倒會使江攸寧感到厭惡。
沈歲和把手機收了回去,看都沒看裴旭天:“你不是有她的電話嗎?自己打。”
裴旭天翻出電話,但沒有勇氣摁號碼。他問了又能怎樣?昭告全世界自己被綠了嗎?這也太蠢了。於是,他又把手機扔到茶几上。
沈歲和注意到他的手機屏幕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了。
“又得換啊?”沈歲和問,“這次還是阮言給你摔的?”
裴旭天:“我自己摔的。”
他換手機非常頻繁。
阮言脾氣不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別人不知道的是,她還非常敏感。她經常查裴旭天的手機,查裴旭天的行程。裴旭天在她面前毫無隱私可言。
兩人爭論時,如果她有不滿意的地方,裴旭天的手機總是犧牲最快的那個。久而久之,裴旭天也習慣了。
當然,阮言冷靜下來以後也會道歉,會非常誠摯地給裴旭天買新手機,並保證自己下次不會了。但前提是裴旭天先服軟,這已經成了兩人相處的固定模式。在這段感情中,除了最初是阮言追的裴旭天,其餘時候都是裴旭天在妥協。
阮言出國追求夢想,裴旭天等她。阮言想先搞事業再考慮結婚的事情,裴旭天等她。阮言恐婚恐育,裴旭天等她。裴旭天等了八年,最後等來了阮言的背叛。
裴旭天無法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明明一直哄著她,就差給她立個牌位供起來了。
阮言是他的初戀。他當初談戀愛就是奔著結婚去的,而且吸取了他爸的教訓,對阮言百依百順。但他沒想到,這段戀情最後竟然是這個結果。
他唏噓感慨,憤怒悲傷,最終都化成了一聲聲歎息。
這八年,他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一片真心完全錯付。
“我對她不好嗎?”裴旭天又問了一遍。
沈歲和:“自我感動是沒有用的。”
“怎麼就自我感動了?”裴旭天說,“我給她的都是她需要的,每年的生日、節日、紀念日,我都記得一清二楚,給她發紅包,買禮物,甚至連在一起的666天、888天、999天這種日子都給她過,別人有的浪漫她一樣不少。她生病住院了,我陪著。她跟家人吵架了,一個電話打過來,哪怕是淩晨三點我也得爬起來去接她。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她要什麼我沒給過?我還要怎麼對她好?”
沈歲和盯著他看:“那又怎樣呢?”
裴旭天:“……”
“她不還是不愛你了?”沈歲和無情地指出事實。
裴旭天:“……”
“你到底有多愛她?”沈歲和忽然問。他的聲音不高,語氣很平靜,再配上獨有的冷漠聲音,聽起來竟然帶著幾分迷離。
裴旭天被問得一愣。
“願意為她死嗎?”沈歲和又問。
裴旭天恍惚。
“她會一輩子不背叛你嗎?”沈歲和繼續問。
裴旭天皺眉看向他,在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沈歲和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這位神正坐在那兒盤問世人愛是什麼,世人在愛什麼。
沈歲和只是單純地提問,但裴旭天根本無心回答。
以前裴旭天還能說上幾句,但現在只想罵一句:“去他的愛情!”
“你會一輩子全心全意只愛她嗎?”沈歲和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他只是單純地把問題拋了出來,“你能保證在新鮮感過去之後,一輩子對她好嗎?”
“愛情?到底什麼是愛情?”沈歲和接著問,“是至死不渝還是短暫心動?就算你們有愛情,結婚以後呢?生了孩子之後呢?你們能永遠不吵架、不離婚、不傷害小孩嗎?”
裴旭天被他說得有些毛骨悚然:“老沈你幹嗎呢?鬼上身了?”
沈歲和只是低著頭,不再看他,聲音越發低了:“大家都在歌頌愛,尋找愛,但我覺得,愛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裴旭天想了一會兒,還是附和道:“是挺沒用的。”
他為了阮言,頂著家裡的壓力,等了她八年。研究生畢業那年,他就想向阮言求婚,但一直等到現在,兩人事業有成、年紀漸長,卻只等到了她的背叛。他以為自己在追求真愛,最後呢?他什麼都沒得到。
沈歲和嗤笑了聲,唇角微勾,眼神中帶著一絲嘲諷:“我見過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愛情,你相信嗎?”
裴旭天看他:“誰?”
沈歲和沒有說話,情緒忽然變得很低落,渾身散發出頹廢的氣息。
他在心裡回答:當然是曾雪儀啊。曾雪儀為了愛情跟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私奔,並甘願放下一切,為愛洗手做羹湯,為愛割捨了一切。財富、親情,統統被她拋到腦後。她把一切都賭在了沈立身上,最後為愛瘋魔。甚至,她可以對自己的公婆和兒子說:“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對她來說,什麼都可以放棄,唯有愛情不行。
她甚至抱著沈立的牌位睡覺。誰聽了她的愛情故事不說一句“這愛真是轟轟烈烈”?可是然後呢?她愛得轟轟烈烈,愛得如癡如醉,愛到忘卻紅塵,卻不過落得傷人傷己的結局。她愛成了“瘋子”,也把沈歲和逼成了“瘋子”。沈歲和覺得自己不過是曾雪儀愛而未得、寄託情思的替代品,甚至不能算是個獨立的人。
包間內一片沉寂。
忽然,裴旭天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包間的沉寂,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過來。
裴旭天本不想接。沈歲和說:“接吧,萬一是客戶呢?”
他們幹這行得二十四小時待命,再不高興也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中。
於是,裴旭天深呼吸了幾口氣,接了電話。他的聲音中還帶著幾分沙啞,但他已經盡力將其恢復正常:“你好,哪位?”
電話那頭傳來了哭聲,裴旭天覺得很耳熟。
“裴哥,”阮言低聲哭道,“你聽我解釋。”
裴旭天:“……”
在從她的辦公室出來的路上,裴旭天已經把阮言的手機號拉黑了,沒想到她換了個陌生號碼。
“你用的誰的號?”裴旭天冷聲問。
阮言一怔:“這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裴旭天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情緒,“我說過了,分手後房子裡你的東西儘快搬走,我要賣房。”
阮言頓時沉默,就在裴旭天打算掛斷電話的時候,忽然喊他:“裴旭天。”
裴旭天儘量保持冷靜:“別提複合,我嫌惡心。”
“呵。”阮言嗤笑一聲,“噁心?這有什麼好噁心的?我不過是犯了你們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你為什麼不能原諒?”
沒等裴旭天說話,阮言繼續道:“大不了我以後不再犯了。”
電話掛斷後,裴旭天起身走到窗邊,點了一支煙。
你們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這句話可真是好用啊!裴旭天認為這種事情跟男女無關,這句話只不過是無恥之人為自己找的藉口罷了。
他抽完那支煙,把煙蒂扔進垃圾桶,從沙發上拿起外套往外走。
沈歲和問:“你去哪兒?”
“收拾東西,賣房。”裴旭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包間。

裴旭天和阮言住的房子是北城的高檔小區。因為阮言喜歡這套房子的格局,裴旭天當初便賣了名下的三套房而買了這一套,好在他當時沒有被愛情衝昏頭腦而寫阮言的名字,所以房子的所有權自始至終都在他的手上。
他本來是打算拿這套房子當婚房的,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不過買房的唯一好處就是不會虧本,這套房子的價格目前已經翻了好幾倍了。
他對這套房子倒是沒有多大感覺,房間又大又空,裝修奢華,處處透露著紙醉金迷之感。房子的裝修風格是阮言親自設計的,所以這裡處處留存著她的氣息。
裴旭天馬上把房型和房子所處的地理位置發給了中介,讓中介人員聯繫著把房子賣掉。這種房子價格較高,一般不好出手。
他和阮言在這裡住了不到一年,大多數時候還是他一個人在住。他原來另外有住的地方,但阮言嫌棄那兒不好,所以當初直接賣掉了。現在他名下的房產也只剩一處,那兒本來是想空著等升值的,他並不會去住,所以只是簡單地裝修了一下,但目前看來也只能搬到那兒去住了。他估計裝修也需要一段時間,暫時只能先在附近租個房,便又聯繫中介給自己租房,聯繫完畢才開始收拾東西。
他的東西還挺多的,不過阮言的更多。裴旭天年少喪母,家裡雖然有保姆,但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來做的。所以在跟阮言一起住的時候,基本上都是他做家務。
阮言很少做飯,最多是在他晚歸的時候給他煮一碗面,還是帶著脾氣煮的。即便如此,他當時也是覺得幸福的。如今看來,他真是自欺欺人。
裴旭天先從臥室開始收拾。阮言是雜誌主編,她的衣服比裴旭天的多得多,不過她有專門的衣帽間,所以臥室裡的衣服基本上是裴旭天的。
裴旭天把該扔的扔,該收的收。阮言給他買的衣服,他都放在了髒衣簍裡,粗略一看,不及自己買的衣服的十分之一。
他到家時是九點,收拾完東西時剛十點半。僅僅一個半小時,他就把一年來的記憶和生活痕跡全打包完畢,剩下的東西都是阮言的。
他拎著行李箱環顧四周,然後給沈歲和發了條消息:“你先收留我幾天吧。”
沈歲和:“好。”
裴旭天攏了攏大衣,便往外走去,沒想到出門時和阮言碰個正著。
阮言是一個人回來的,眼睛還有點兒腫,確實是哭過的樣子,但她的表情看上去並沒有很傷心。
“裴哥,”幾乎是瞬間,阮言便拽住了他的衣角,“你真的要走?”
她仰起頭,淚眼婆娑,聲音中帶著幾分哽咽:“你相信我啊,我真的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是他先勾引我的,我一時沒把持住才犯下這種錯誤。我第一次這樣做就被你看到了,以後肯定不會了。我……我跟你結婚,好不好?”
裴旭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比阮言高二十多釐米,平常是一伸手臂剛好把她攬到懷裡的高度差。他也很受用她偶爾的撒嬌。但如今,他看著阮言,忽然很想吐。他極力克制住,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將阮言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讓自己的衣角脫離她的手掌。
“阮言,”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沉重、嚴肅甚至帶著幾分厭惡地喊她的大名,“你讓我噁心。”
阮言的表情微變,但也只是一瞬:“裴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這是第一次啊,我以後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呵。”裴旭天嗤笑一聲,“你當我傻嗎?”
阮言一怔。
“需要我提醒你嗎?”裴旭天說,“你在扒他的褲子。”
“你的衣服是自己脫的,你的手在幫他。這是第一次?我看你很熟練啊。”裴旭天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面無表情地說著這些令人作嘔的話,甚至回憶著那個讓人想吐的場景,“怎麼樣?實習生比我帥比我好?不見得吧。”
“是偷情出軌這件事,讓你很有快感吧?”說到最後,裴旭天的眼睛泛紅。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濁氣,不再看阮言:“你……”
他的話剛出口就被阮言打斷:“裴旭天,你裝什麼?我就不信你沒有過。呵,天下的男人不都一樣嗎?出軌而已,憑什麼男人犯就行,我犯你就不依不饒?”
裴旭天皺眉:“你看到我出軌了嗎?”
阮言沉默。
“你要是看到我在辦公室裡那樣做,會砸了我的辦公室吧?” 裴旭天儘量平靜地道,“我給你關上門,沒有鬧到盡人皆知,這是給你留的最後的體面。”
“你說的這個錯誤,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犯。”裴旭天輕嗤,“是所有不識好歹、品行惡劣的人會犯。”
“而且,”他盯著阮言,一字一頓地道,“不分男女。”
阮言愣了幾秒,沒什麼底氣地質問裴旭天:“你敢說自己在這八年裡從來沒有出過軌?”
裴旭天勾唇嗤笑:“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把出軌當出差嗎?”
他繞過阮言往外走,邊走邊道:“儘快收拾東西離開這裡,我已經把這兒掛出去賣了,三天后如果你的東西還沒收拾走,我會讓人扔出去。”
“裴旭天!”阮言在他身後大喊,“八年啊!我和你在一起八年,你就這麼無情嗎?”
裴旭天頓住腳步,忽然將握著行李箱的手捏緊,他的手指被捏得生疼。
“我跟你在一起八年,”裴旭天說,“你對我有過情嗎?從你出軌的那一刻,你就不配和我談感情了。”
語罷,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在進入電梯那一瞬間,他看見阮言正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他閉上眼,沒有再看她。她脾氣壞,他可以寵著、受著。她想要的東西昂貴奢侈,他可以努力掙錢給她買。但她對這段感情不忠,他永遠都無法原諒。哪怕一次不忠,他也終生不會原諒。
他想,自己這八年,終究是錯付了。

江攸寧準時住院待產,在醫院裡的日子其實有些無聊,好在路童、辛語和江聞經常來看她。不過來得最多的還是辛語,畢竟辛語算是自由職業,時間充裕。每次她來,病房裡就會變得非常熱鬧。
江攸寧日常就是看書、散步、看電影,習慣了這種慢悠悠的生活節奏後,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沈歲和時常也會來看她,但每次都待不了半個小時。
兩人也沒什麼話說。江攸寧看書,他便在一旁坐著發呆。只要江攸寧開始打哈欠,他就會自覺地起身離開。
他越發沉默,也越發消瘦。
醫院告知他們預產期應該是在這個月的二十四號至二十七號之間,不出意外的話是二十四號當天。
江攸甯覺得國慶假期結束之後,時間就過得飛快。
知道預產期的具體時間之後,沈歲和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裡是江攸甯生產時大出血的場景,血汩汩地流,令人害怕。
次日一早,他就在裴旭天的辦公室裡守著。
裴旭天最近剛租到房子,陌生的環境導致他晚上睡得不是很踏實,上午十點到達辦公室的時候,還被沈歲和嚇了一跳:“你這是在幹嗎?”
沈歲和一臉嚴肅:“我要休年假。”
“你上次休過了。” 裴旭天說,“忘記了嗎?在你還沒離婚的時候。”
“但我去年沒休,前年也沒有休,還有大前年,大大前……”
“停!”裴旭天摁了摁眉心,“年假不累積,只能當年休。”
沈歲和:“哦。”
他起身就走。
裴旭天急忙喊住他:“你幹嗎去?”
“收拾東西,回家。”沈歲和說。
裴旭天:“……”
“我不休假。”沈歲和麵無表情地道,“我曠工,扣工資吧。”
裴旭天心想,你就是覺得大家拿你沒有辦法吧。而且你是領工資的人嗎?你是分紅的好吧!
“最近大家都忙得不得了,辦公室外邊那幫人天天都加班到十一點多,你忍心這個時候撂挑子嗎?”裴旭天見不能正面阻止,只好側面勸導,“你就不能等幾天再休假?現在離江攸寧生產不是還有十天呢嗎?你現在去幹嗎?坐在病房裡給她添堵嗎?”
沈歲和:“……”
自從失戀以後,裴旭天說話一點兒都不委婉了。
沈歲和:“我可以居家辦公。”
“胡說!”裴旭天說,“你手裡還有一個案子呢!五天后就開庭了,你準備好了嗎?難道打算輸?”
沈歲和:“準備得差不多吧。”
裴旭天:“……”
以往,這種詞從來不會出現在沈歲和的口中。甚至如果剛來的實習生說出“差不多”“應該可以”這種詞,沈歲和都會嚴肅地教育他們一番,從不留情。用他的話說,“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所以裴旭天從未想到,有一天“差不多”這個詞會從嚴謹的沈律師口中說出來。
“我勸你開完庭再請假。”裴旭天認真地說,“你現在去醫院也幫不上任何忙,如果真有心就晚上早點兒下班去陪陪她,開導一下她,幫她舒緩一下心情,而不是直接住到醫院。她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著你,難道不堵心嗎?”
沈歲和:“……”
裴旭天:“實話實說,老沈,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勁。”
沈歲和沉默,幾秒後忽然抬起頭:“我好像是產前焦慮。”
“孩子又不是從你的子宮裡出來,你焦慮什麼?”裴旭天無奈地說。
“我不知道,”沈歲和說,“就是單純地焦慮。”
他現在看不進去任何文件,之前還只是拖延,但起碼會在最後期限之前把事情做完,現在卻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的心態。五天后開庭的那個案子,他確實沒有像往常那樣做足準備應對,如果現在開庭,估計勝算不大。
“有問醫生嗎?”裴旭天問。
“問了,醫生說可能跟我的病有關。”沈歲和說,“但也確實存在產前焦慮的說法。”
“那你陪著江攸寧就能解決了嗎?”
“未必,但我在這兒也做不了任何事。”
裴旭天盯著他看,忽然歎了口氣:“你到底是在擔心江攸寧還是在擔心孩子啊?”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沈歲和以前的回答是“都擔心”,但這次他其實不太確定。
沈歲和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我不清楚。”反正他的心很亂。
沈歲和最後還是選擇了居家辦公,或者說是把辦公地點挪到了醫院。
其實江攸寧並不想讓他陪床,但想到慕老師和江老師畢竟年紀都很大了,聞哥他們又都有工作,而且和這個孩子關係最親密的還是沈歲和。江攸寧於是沒辦法拂了他這份心意,只能妥協。
只不過,沈歲和確實很安靜,安靜到待在病房裡可以被人忽略的程度。他忙著整理案子的資料,忙著為開庭做準備,只有臨近飯點時才會起身幫江攸寧弄好一切,然後迅速吃個飯,再繼續投入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江攸寧的錯覺,他很少和她有眼神的對視,似乎是怕她趕自己走,所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攸寧也沒有戳破,反正兩人註定是有牽絆的,就這麼沉默著當最熟悉的陌生人也好。
生產前的幾天裡,江攸寧的日子過得非常平靜。她很少會陣痛,醫生說這孩子看來比較乖巧,幾乎不鬧。
江攸寧也能感覺到,在懷孕初期,她嘔吐的程度就很輕,次數也少。在寶寶慢慢發育的過程中,一些孕婦可能經歷的腿抽筋、被小孩踢鬧這樣的情況,她也很少經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一直保持運動。她更傾向於是孩子比較安靜。慕老師說江攸寧當時就很安靜,一點兒也不鬧。
到了二十四號這天,眾人跟著緊張了一天。沈歲和幾乎坐立難安,隔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一次。江攸寧無奈地道:“你晃到我的眼睛了。”
於是他又坐下。
江攸寧卻笑著說:“你這麼想見孩子啊?”
沈歲和只是抿唇,沒有說話。
他只是擔心,越到這個關口越擔心,以前看過的那些紀錄片都在他的腦海裡湧現出來,鮮血已經在他腦海中汩汩地湧出,然後開始蔓延。他根本不敢閉上眼睛。
晚上十點,江攸寧仍舊沒有疼痛的感覺,醫生來巡房之後說可能要再等兩天。但這天夜裡,淩晨時,江攸寧忽然被疼醒,下意識地喊:“沈歲和。”
沈歲和一直沒有睡著,聽到聲音後立刻開燈摁鈴,動作一氣呵成。
這次的疼痛來得猛烈,江攸寧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鬢角都流下了汗,額頭上也汗津津的。她下意識地喊:“沈歲和。”
“我在。”沈歲和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不禁顫抖,“疼的話就掐我,捏我的手。”
他主動把自己的手塞到了江攸寧的手心裡,甚至忘記了之前給江攸寧備好的工具。他只是憑藉本能在行動,大腦幾乎一片空白。
“沈歲和。”江攸寧忽然叫了一聲,只覺得太疼了。她修剪整齊的指甲直接掐入沈歲和的手心,面目也變得猙獰。
沈歲和輕聲安慰道:“別怕,我在。”
“江攸寧。”他喊她的名字,語速極快,“你別怕,沒事,我一直在。”
幾乎是碎碎念一般,他不停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江攸寧的疼痛來得迅猛,沒過多久羊水就破了,之後是更劇烈的疼痛。
在她被推入產房的那一瞬間,沈歲和哽咽著說:“我要陪產。”在蒙矓間,江攸寧看到他眼睛泛紅,但還是拒絕了:“不用。”
沈歲和朝著她搖頭:“不行。讓我陪著你吧,江攸寧。”
他怕,怕她進去以後,再也看不到她。
之前裴旭天問他擔心誰的時候,他還不太確定。但現在看到江攸寧躺在這裡,他忽然明白,自己擔心的是江攸寧。
像他這樣冷漠無情的人,怎麼可能對一個未曾謀面的小孩兒有多深的感情?
自始至終,他怕的都是在這場生命浩劫中,江攸寧會離他而去。
他想陪著江攸寧,僅此而已。

第十三章
若離婚不自由
江攸寧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平時以為經期時的小腹墜痛可能是女性經歷的最殘忍的痛,但生孩子比經期時要痛數十倍。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拽著她的肚子,不停地拉扯,令她痛不欲生。
但這種痛不是持續的,時而舒緩,時而猛烈。江攸寧不知道哪個時間點會突然來這麼一下,所以一直提心吊膽著。
江攸寧選擇了無痛分娩。雖然前期開宮口的時候疼痛難熬,但等宮口開到兩三指時,會有麻醉醫生在她的腰椎間隙進行穿刺,注入鎮痛藥物,大約十分鐘後就會產生藥效。即便如此,她還是需要用力。
江攸甯形容不上來這種感覺,疼痛感不明顯了,但身體也沒有太大知覺,只是在醫生的引導下無意識地完成每一步動作。
她想,以後再也不要生了,真的好疼。
她的鬢角、額頭全都是冷汗,臉色蒼白,唇上一絲血色都沒有,整個人的狀態是沈歲和從未見過的疲累,但她仍頑強地睜著眼睛,一步步地跟著醫生的引導來做,甚至後來都很少尖叫。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哭,只是緊抿著唇,眉頭緊緊皺起。那雙漂亮的鹿眼此刻透出緊張和防備,還有一絲堅韌。
“江攸寧。”沈歲和輕聲喚她的名字,並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江攸寧。”
他什麼安慰的話都不會說,只能一遍遍地呼喚她的名字。他坐在江攸甯的床邊,腿不自覺地抖,連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
在手術室明亮的燈光下,沈歲和那雙澄澈的眼睛跟江攸寧對上了。
“江攸寧。”沈歲和顫著聲音喊她,“別怕。”
江攸寧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她別過臉,不再看沈歲和。
身體的無力感還在繼續,江攸寧感知不到身下的宮口開到了多大,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在發生什麼。她唯一知道的,是這個病房裡的忙碌,是耳邊醫生的叮囑。
“再用力點兒。
“呼吸,呼氣,吸。
“用力,孩子的頭……頭出來了!
“加油!穩住呼吸。
“……”
醫生不停地說著,江攸寧感覺自己已經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怎麼都動不了。
但醫生說:“還有一半,再努努力!產婦別放棄!別睡!”
精疲力竭之際,江攸甯聽到沈歲和在耳邊說:“江攸寧,你別放棄。江攸寧,別丟下我。”
她的手背上忽然增加了幾分重量。江攸寧手指微動,剛好能摩挲到輪廓,是沈歲和的臉。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並滑過她的指縫,她好像聽見了沈歲和說話時的哽咽。
他一次次地說:“江攸寧,別丟下我。”
江攸寧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聽。她想聽得再清楚一些,但真的太累了。
“孩子馬上就出來了!”醫生說,“再用點兒力!”
江攸寧憋著所有的勁,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之後,她的意識一片模糊。
在她昏沉之際,產房裡忽然響起“哇”的一聲,隨後響亮卻有幾分刺耳的啼哭聲便不斷在房間內回蕩,護士將孩子抱到江攸甯面前,高興地說:“恭喜,是個男孩兒。”
江攸寧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眯著眼看了下嬰兒,便昏睡了過去。

早上江攸甯醒來時,病房裡已經擁進來了許多人。
慕老師、江老師、聞哥、辛語、路童、小叔、小嬸、小舅都在,唯獨少了沈歲和。
睡了一覺後,江攸寧感覺精神恢復了一些,但身體內仍殘留著陣痛,只不過和昨天開宮口時的疼痛比起來,不值一提。
“爸、媽。”江攸寧啞著聲音打招呼,一說話感覺聲帶像被撕裂般地疼,“小叔、小嬸……”
“行了。”慕曦打斷了她禮貌的喊人儀式,“都不是外人,你身體還沒好,歇著吧。”
“嗯。”江攸甯低低地應了聲。
沈歲和應當是去看孩子了,江攸寧猜。昨晚手背上那溫熱的觸感肯定是她的錯覺,眼睫掃過她的手背也是她的錯覺。沈歲和擔心的也不是她,只是孩子罷了。
“你們看過孩子了嗎?”江攸寧問。
“看過了。”慕曦說,“我們淩晨三點來的,那會兒你正睡著,我們就去看了一下。”
“七斤六兩。”小嬸笑著接茬道,“是個大胖小子。”
“健康嗎?”江攸寧問。
“健康。”小嬸說,“唇紅齒白的,眼睛特別大,和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江攸寧:“真的嗎?”
她問這話的時候把目光投向了辛語。在這群人中間,只有辛語是最不擅長說假話的人。
辛語跟她的眼神對上,略有些尷尬地甩了下頭髮:“我又不記得你小時候什麼樣,看不出來。”
“我想看看孩子。”江攸寧說。
“等下午吧。”慕曦對無痛分娩瞭解得稍微多一些,“等你身上的痛勁稍微緩解點兒了再過去看。這會兒孩子正睡著,一直抱著他容易把他弄醒,到時候哭起來就不好哄了。”
“哦。”江攸寧有些小失落,但也知道慕曦說得在理,便沒再堅持。
聞哥見她醒了便松了一口氣,坐在那兒笑著問:“怎麼樣?疼得厲害嗎?” 
江攸寧:“還行,能堅持。”
大家在病房裡來來回回說的話題怎麼也離不開孩子。孩子雖然不在這裡,但仍舊是話題中心,不知是誰把話題繞到了孩子的名字上面。江攸寧笑著道:“已經起好了。”
“叫什麼?”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江攸寧說:“江一澤。”
“跟你姓?”慕老師溫和地問道。
江攸寧點頭:“是。”
“有跟那誰商量過嗎?”江洋嚴肅地問。
江攸寧搖頭:“他不知道,但孩子是我生的,應該能跟我姓吧?”
慕曦和江洋同時點頭:“能,但……”
“爸、媽,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江攸寧不等他們說完便插嘴道,“寶寶跟媽媽姓是少見,但也不是沒有。況且我和他都離婚了,孩子以後要跟著我生活,和我一個姓不是理所應當的嘛。”
“是。”江洋無奈地笑道,“我們也沒說什麼啊,只是覺得你應該和他說一聲,畢竟他也是孩子的父親。”
“我知道了。”江攸寧說。
病房裡沉寂了幾秒後,江攸寧說:“寶寶的大名叫江一澤,小名叫漫漫吧。”
“哪個慢?”聞哥最能跟得上她跳躍的思維,立刻接話道,“慢吞吞的慢嗎?”
“不是。漫遊的漫,水向四面八方流。”
澤是包容寬廣,如水般溫柔;漫是開放流淌,溫柔、善良皆有鋒芒。
“都聽你的。”江聞說,“你拼了命生下的,叫狗蛋兒、臭蛋兒都行。”
江攸寧睨了他一眼:“你就不會說句好聽的?我怎麼感覺你在嘲笑我?”
江聞立馬叫屈:“我哪有?蒼天可鑒,我是心疼你。”
江攸寧:“……”
不管怎麼說,名字總算是定下了。
江攸寧坐了一會兒便又開始犯困,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眾人心疼她夜裡生產,於是紛紛離開了病房,但正好和從外面回來的沈歲和撞了個正著。
沈歲和的手上拎著兩大袋子飯,他的眼底也帶著濃重的烏青。
沈歲和看到眾人,下意識地喊了聲:“爸,媽。”他喊完之後才反應過來,表情略有些不自在。
他低咳了聲,自覺有些尷尬。幸好慕曦和江洋都給他留了幾分面子,尤其是江洋,沒有再像之前他喊“爸”時那樣直接杠回去,而是別過臉輕嗤了聲。
“你們要走了嗎?”沈歲和問。
一時間竟沒有人接他的話,還是江聞上前從他手中拎過了一袋飯:“你去買飯了啊?”
沈歲和點頭:“嗯。”
他說完之後覺得這聲回答似乎有些單薄,便又加了句:“大家半夜趕過來,一直都沒睡,肯定也餓了,我就出去買了早飯。”
原本大家已經商議好去外面吃的,正好給江攸寧留一點兒休息的時間,現在看著沈歲和手上那兩袋東西,不禁面面相覷。
辛語最是心直口快:“我們去外邊吃,不用準備了。”這已經是她能說出來的最委婉的話了。
路童看沈歲和尷尬,便打圓場道:“謝謝沈律一番好意,這些東西我們帶走去吃。”說完便把他手上的另一袋飯拎了過來。
慕承遠招呼著眾人:“走吧。”眾人便點頭往前走。
每個人途經沈歲和身側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多看他幾眼,從上到下地打量他。只有辛語幹脆利落地路過。
打量的目光終於消失,眾人的腳步聲也逐漸走遠,沈歲和總算松了一口氣。
江聞走在最後邊,想了想還是回頭喊他:“喂。”
沈歲和沒有回頭,根本沒有意識到江聞是在叫他,腳步動也沒動。
隔了幾秒,江聞又喊:“沈歲和。”
沈歲和這才回過頭:“怎麼了?”
江聞:“你吃過早飯了嗎?”
沈歲和搖頭:“我不餓,你們去吃吧。”他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江聞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然後歎了口氣:“那我們走了,你照顧好我妹。”
“嗯。”沈歲和木然地應允。
江聞轉過身後,小跑了幾步追上去,恰好眾人在討論沈歲和。
“我看還不錯的一個孩子啊,怎麼就離婚了啊?”江聞的媽媽歎了口氣,“當初一聲不吭要結婚,這會兒一聲不吭就離婚,年輕人的世界我是真看不懂了。”
慕老師笑著道:“那就不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擔心再多也沒有用。”
“這倒也是。”
“沈歲和有點兒反常啊!”辛語低聲跟路童嘀咕,“你覺不覺得他像換了個人似的?原來不是高冷范兒的嗎?怎麼這會兒走起了憂鬱王子路線?”
路童無奈地搖頭:“我也不知道,但聽說他這半年好像就上過三次法庭。”
“什麼意思?”辛語問。
“沈歲和以前是個工作狂,一年起碼要上七十多次法庭,一案接著一案,但今年後半年,他的工作量突然減少了。我們律所的人都猜他是因為輸了那次官司之後一蹶不振了。”
辛語:“難道不是嗎?”
路童翻了個白眼:“你看他那樣,分明是把精力放在甯甯和孩子身上了啊。” 
辛語:“世界第八大奇跡誕生了。”
江聞進了電梯仍在想沈歲和剛才的表情。沈歲和看上去很寡淡,甚至可以說無欲無求。江聞和他不過一周沒見,卻覺得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不少,整個人仿佛耗盡了精氣神,變得木訥呆滯。江聞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裡不對勁。

上午溫暖的陽光從乾淨的玻璃窗上投射進來,斑駁的光影落在江攸寧的臉上。
江攸寧正閉著眼睛小憩。沈歲和進來後輕輕地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他躡手躡腳地走近,在床邊坐下,百無聊賴,於是開始發呆。
他直勾勾地盯著江攸寧的臉,以前也曾仔細看過,但這會兒覺得她似乎比以前還要好看幾分。
江攸寧的睫毛很長,但是不算翹,陽光灑落下來,把睫毛的陰影悉數投落在眼瞼下方。她的眉毛顏色有些淡,頭髮也不算多。生完孩子之後,她出了很多汗,這會兒頭髮都貼在頭皮上,看上去非常憔悴。
這是最真實的江攸寧。她沒有化妝,從臉色到唇色都有些白,只有右臉頰挨近鼻頭的地方起了個紅色的小痘痘。
她此刻睡得並不安穩,似乎是夢到了不好的事情。
沈歲和輕輕地抬起手,隔著被子拍在她的手背上,像敲催眠曲的節奏一樣輕輕地拍打,直到她的眉頭舒展。
此時,房間裡陽光正好。沈歲和忽然勾唇笑了,很突兀地笑了。他的眼睛裡仿佛有了光。這一刻,他好像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這一幕如此平和、溫暖,是他理想中的生活模式。
江攸寧恬靜地睡著了。沈歲和在看著她發呆。
病房裡靜悄悄的,只有沈歲和刻意放輕的呼吸聲。沈歲和將江攸寧有些淩亂的頭髮別到耳後,然後將她的被子往裡掖了掖。
畫面在此刻定格。

江攸甯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她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外面氣溫還有些高,她蓋的被子又厚,出了很多汗,身上很不舒服,但此時偏偏還不能洗澡。
慕老師說,起碼得再等兩天去了月子中心後才能洗頭髮、洗澡,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
在很多人看來,坐月子是一件神秘且充滿禁忌的事情,這段時間產婦好像什麼都不能做:吃得不能太油膩,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不能洗頭髮、洗澡,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不能被涼風吹,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不能太熱,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兒。
…………
反正一切都要把握好度,不然產婦很容易落下病根兒。
江攸寧在生產之前就聽慕老師“科普”過一次了,這會兒雖然覺得頭髮油膩膩的,渾身難受,卻不敢伸手去摸。她想去洗澡、洗頭髮,但只能絕望地乾瞪眼。因為此刻沈歲和正摁著她的肩膀,義正詞嚴地阻止她:“不能洗。”
“我就洗個頭髮。”江攸寧說,“水溫高一點兒,沒事。”
沈歲和不說話,只是搖頭。
“洗個頭髮沒事的。”江攸寧說,“不然我這樣就睡不著了。”
沈歲和:“你剛睡了一天,睡不著是正常的。”
兩人大眼望小眼,病房裡氣氛膠著。
江攸寧無奈地說:“你管得可真寬。”
“慕老師說過不能洗。”雖然沈歲和聲音溫和,江攸寧卻感到很煩躁。她原本洗頭髮的欲望不是很強烈,但被沈歲和這麼一阻止,變得非洗不可。
江攸寧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麼心態,可能是產後叛逆吧!
但沈歲和寸步不讓。
“我要洗。”江攸寧說。
沈歲和:“不能洗。”
“頭皮癢的人是我不是你。”江攸寧非常生氣,“你當然無所謂。”
沈歲和:“……”
“你別生氣。”沈歲和說,“慕老師說剛生產完不能生氣。”
江攸寧聽完覺得更生氣了,乾脆坐起來,掀開被子就打算下床。沈歲和堅決地攔住她:“不能洗。”
“我就洗。”江攸寧說得篤定。
沈歲和:“……”
“你攔我,我就生氣。”江攸寧說,“不攔我,我就簡單地洗個頭髮,反正都是對身體不好,你看著辦吧。”
沈歲和:“……”
江攸寧:“以前也沒見你這麼聽慕老師的話啊。”
“你等等。”沈歲和把她抱到床上,又給她蓋上被子。
江攸寧生氣地問:“你幹嗎?”
沈歲和:“幫你想辦法洗頭髮。”
幾分鐘後,沈歲和從衛生間端來了一盆熱水,還拿來了洗髮水。他拎過來一把比床低一些的椅子,將其放在床邊,然後把熱水盆放在椅子上,伸手試了試水溫。
江攸寧看著他一系列的操作,陷入了迷惑。
“你要幹嗎?”江攸寧問。
沈歲和:“你不是要洗頭髮嗎?”
江攸寧:“所以呢?”
“我幫你洗。”沈歲和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像極了理髮店的洗頭小哥。他挽起白襯衫的袖子,看向江攸寧:“這樣應該就沒事了。”
沈歲和還把病房的空調開了,這會兒屋子裡熱得像個蒸籠。
江攸寧生氣地說:“我要自己洗。”
沈歲和:“要不別洗,要不我幫你洗。”
“腿長在我身上。”江攸寧說,“你管我?”
沈歲和:“我會告訴慕老師的。”
江攸寧:“……”
如果這件事被慕老師知道了,那她這一個月就要和慕老師朝夕相對了。江攸寧仔細一想,還不如和沈歲和一起,起碼沈歲和的存在感低。
沈歲和剛來醫院陪產的時候,江攸寧是不適應的。但等他待了一周之後,江攸寧逐漸接受了他的存在。畢竟沈歲和只會幫忙做事,從來不多說話。
以前江攸甯很討厭沈歲和總不說話這點,這會兒竟覺得這簡直是個大優點。因為她已經不需要他再多說話,不期待跟他有交流了。
“幹啥啥不行。”江攸寧氣呼呼地說,“告狀第一名。”
即便如此,她還是妥協了。江攸寧橫躺在床上,沈歲和幫她固定好位置,將她的腦袋托在掌心裡。
“你不要把我的頭扔到盆裡。”江攸寧警告道。
沈歲和:“知道了。”
這還是第一次,沈歲和幫江攸寧洗頭髮。
江攸寧沒有任何喜悅,只覺得膽戰心驚。而且他的手法並不嫺熟,他的手時不時就會揪到江攸寧的頭髮。
江攸寧的發量本來就不算多,平常還得靠墊發根兒來使頭髮顯得蓬鬆。這會兒她剛生完孩子,正是頭髮脆弱的時候,所以一根頭髮都不想掉!
“你小心一點兒。”江攸寧說,“都揪到我的發根了。”
江攸寧脾氣有點兒暴躁:“別扯!別拉!”
“哎喲!”江攸寧實在忍無可忍,“還是我自己來吧。”
怕沈歲和又要反對,她還在末尾加了一句:“行嗎?”
沈歲和:“……”
他的手心裡確實有兩三根頭髮,但好像也沒有江攸寧說得那麼誇張。於是,他向江攸寧保證:“我會慢點兒。”
江攸寧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心裡只剩下絕望感。
不過,她此刻平躺著,而沈歲和彎著腰,因此她正好能看到沈歲和倒過來的臉。
她已經很久沒有仔細地看過沈歲和的臉了。記得以前失眠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她總會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子,借著外面微弱的光線看沈歲和的側臉。
他左臉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小痣。他的鼻樑很高。他的嘴巴在睡著時會微微張開一些。
他們共同生活了三年,她幾乎知道他所有的小特質、小習慣。
她將自己藏在黑暗裡,默默地關注著他。
如今,她這樣再看沈歲和還是會有絲絲心動。他認真的表情永遠都是迷人的。但她不再是偷偷地看他。她可以直視他的眼睛,可以直視他的臉。因為她不再把自己放在那個卑微的位置,所以變得勇敢起來。
“好看嗎?”沈歲和總算是給她洗完了頭髮,見她發怔,忍不住調侃了一下。
江攸甯在毛巾包住頭髮的那一刻立馬坐了起來,擦著頭髮,聳了聳肩:“一般。”
江攸寧在生產之前剪了頭髮,所以這會兒她的頭髮剛能及肩,再加上發量少,所以幹得很快。頭髮總算是不再那麼黏膩,她的心情也好了一些。於是,她問沈歲和:“漫漫呢?我想看看他。”
沈歲和忽然一怔:“漫漫,是誰?”
她忘記了今天給孩子起名的時候,沈歲和不在。於是,她言簡意賅地向他解釋了一遍,末了還總結道:“就是這樣。”
沈歲和想,行,漫漫就漫漫吧,也很好聽。
沈歲和說:“他應該還睡著,我讓護士抱過來吧。”
江攸寧點頭。
五分鐘後,護士抱著睡得正熟的漫漫走了進來,然後告訴江攸寧該怎麼抱孩子。
七斤六兩,聽起來挺重,但江攸寧將漫漫抱在懷裡的時候覺得只有小小的一團,甚至他的臉還沒有江攸寧的手大。
江攸寧皺著眉看了看沈歲和,又看了看漫漫,忽然歎了口氣:“我有這麼醜嗎?”
沈歲和:“……”
“他長得……”江攸寧頓了下,“有點兒一言難盡。”
剛出生的小孩兒皮膚都皺在一起,幾乎沒有眉毛,再加上還沒有脫皮,所以看上去都偏黑。但漫漫已經屬�比較白的小孩兒了,而且他的五官綜合了江攸甯和沈歲和的優點,鼻子和嘴巴都很好看。
漫漫此時還在睡著,嘴巴輕輕地嘟著,看上去很可愛。
江攸甯初看時覺著孩子有點兒醜,但仔細看確實能從漫漫的臉上看到沈歲和的影子,因為他的嘴巴和耳朵都很像沈歲和,尤其是嘴巴。而鼻子的輪廓應該是更像江攸寧一些。眼睛……漫漫還沒睜開過眼睛。
據說他從出生哭了幾嗓子後就一直在睡,只偶爾睜開眼睛看看這個陌生的世界,然後繼續睡。他大概是嬰兒室所有小孩兒裡最能睡的,也是最乖的,甚至都沒有因為餓而醒過來哭。
考慮到江攸寧現在還沒有母乳,護士便趁著漫漫醒來的那一會兒,給他喂了一點兒羊奶。漫漫只喝了一點兒,然後又睡著了。
聽護士講完以後,江攸寧盯著懷裡的漫漫,頓時覺得這是人間天使。她雖然喜歡孩子,但也很怕孩子哭鬧。
懷孕期間她曾擔心過,如果生一個愛哭愛鬧的孩子,自己可能一天都睡不了幾個小時。還好,漫漫是個熱愛睡覺的乖孩子。
江攸寧抱著漫漫看來看去,越看越覺得不錯,漫漫也不像初看時那樣醜了。
江攸寧看著漫漫,而沈歲和看她和孩子,甚至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燈光落在江攸寧的身上,她還有點兒豐腴,此刻正含著笑看向懷裡的孩子,剛洗過的頭髮低低地垂下來,一切顯得平和又美好。
這是沈歲和經常用在江攸寧身上的詞——美好。只要和她同處一個空間,沈歲和的心就不至於那麼空。
沈歲和正發著呆,卻聽江攸寧喊他:“你抱一下嗎?”
沈歲和的思緒被拉回來。他看向皺巴巴的小團子,搖了搖頭:“不了吧。”
他怕抱不好。漫漫的整個身子還沒有他一條胳膊長,況且剛出生的孩子身體較軟,抱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可能傷害到孩子。
江攸寧卻看出了他眼神裡的躍躍欲試,鼓勵他說:“試一試。”
沈歲和抿唇,試探性地伸出胳膊。江攸寧把漫漫放到他的懷裡,讓他僵硬的胳膊托住漫漫的身體,但也不敢鬆開自己的胳膊,只離他稍遠一些,隨時準備接過來。
沈歲和第一次抱這麼小的孩子,感覺有些神奇。他很難想像漫漫以後會長得跟自己一樣成為大人,而且漫漫睡著的樣子非常平和,氣質跟江攸寧很像。
沈歲和仔細地盯著漫漫的眉眼看,又不時地抬頭看向江攸寧,低聲道:“他長得像你。”
江攸寧:“哦。”
沈歲和時而看看江攸寧,時而看看懷裡的漫漫。
江攸寧好奇:“你幹什麼?”
“感覺生命很神奇。”沈歲和說。
他說這話時是微笑著的,是自然的微笑。
漫漫忽然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新生兒的眼睛非常明亮,眼珠仿佛晶瑩的黑葡萄,又大又亮。漫漫和沈歲和四目相對,忽然笑了,嘴巴咧開,眼睛彎起來,看著特別喜慶。
“江攸寧。”沈歲和立馬彎下身子,不自覺地笑了,“他笑了。”
江攸寧探過身子去看,看見江攸寧的那一刻,漫漫笑得更開心了。
也許是睡夠了,漫漫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他還不會太多動作,甚至連轉頭都困難。躺在嬰兒床裡的時候,他將兩條胳膊展開,兩條小短腿也蹬著,此刻臉上已經恢復了嚴肅。
沈歲和坐在嬰兒床旁邊,伸出手指勾了勾漫漫的手掌心,漫漫把手縮回去,隔一會兒再伸出來。沈歲和就又逗他,兩人樂此不疲。
江攸寧坐在那兒看著他們玩,莫名覺得沈歲和很幼稚,但這一幕又讓她覺得很溫馨。

漫漫雖然屬�比較乖巧的孩子,但對母乳還是有強烈的需求。江攸寧的母乳並不算多,而且喂母乳真的很疼,是一種持續性的疼。
新生兒雖然沒有牙齒,但會用牙床來撕咬。漫漫吮母乳的時候,如果高興了還會使勁咬兩下。江攸寧疼得仿佛被咬下來了一塊肉。如果此時輕輕地在漫漫的屁股上拍一下,他就會立馬收斂笑意,然後飛速地吃完這一餐。
江攸寧覺得漫漫的變臉速度和沈歲和挺像的。
江攸寧按時住進了月子中心,有專業月嫂給做飯和帶娃,再加上有慕曦的幫襯,她的生活還算舒適。而律所工作忙,沈歲和在江攸寧住進月子中心後開始正式上班。但他下班之後不回家,而是直接到這邊來。
江聞訂了一個大套間,沈歲和把日用品都放到了這邊,上班時從這裡走,下班後回這裡。在早十晚六的上班時間內,他幾乎分秒必爭。
他每天都在江攸寧面前晃,但存在感真的不強。除了在江攸寧需要幫忙的時候出現,其餘時候幾乎一言不發,甚至不會在房間裡敲鍵盤,偶爾會和漫漫玩一會兒。這就是沈歲和的日常。
而江攸寧的日常就更簡單了,除了和孩子玩就是看書。她已經開始恢復正常的工作節奏。岑溪給她發了一些案例,有需要她幫忙的就會來諮詢。
其間岑溪來看過她一次,拎了一大堆東西,還給她遞了請帖,時間正好是她產假快結束的時候。
裴旭天也來過,和沈歲和一起來的。他笑著向江攸寧打了招呼,把買來的禮品放下,然後禮貌地問了江攸寧的身體狀況,這才去看漫漫。
漫漫看見裴旭天,竟然哭了出來。
裴旭天立馬解釋:“我什麼都沒做。”
沈歲和走過去,熟練地把漫漫抱起來:“你醜到我兒子了。”
他的聲音不高,混在漫漫的哭聲中甚至都不太能聽清楚,但奈何裴旭天離他較近,所以一字不差地聽到了。
裴旭天:“……”
只見沈歲和輕輕地拍打著漫漫的背部,來回搖晃著漫漫,但漫漫還是不停地哭。
隔了幾分鐘,沈歲和把漫漫抱給江攸寧,然後轉身推著裴旭天就往外走。
裴旭天一臉茫然:“嗯?”
沈歲和淡定地說:“他餓了。”
裴旭天:“……”
於是,裴旭天還想厚著臉皮向江攸甯預訂一個乾爹席位的事情也就此終結。
裴旭天站在走廊裡對沈歲和說:“你兒子還挺好看的。”
沈歲和毫不謙虛:“基因好。”
裴旭天瞟了他一眼:“你沒跟江攸寧提過複婚?”
沈歲和沉默。
“你未娶她未嫁,兒子都生了,你這是鬧哪樣?”裴旭天無奈地搖頭,“搞不懂你是怎麼想的。要說不喜歡,你之前班都不上天天往這兒跑;要說喜歡,你是怎麼說出‘離婚’這兩個字的?是不是瘋了?”
沈歲和微微抬眼看他,忽然嗤笑一聲:“你以為我想啊?”
“不想就把人追回來。”裴旭天歎氣,“本來我還想預訂個乾爹席位的,這下倒好,親爹都沒地位,我這個乾爹就更別提了。”
沈歲和:“……”
走廊裡只有他們兩人,很寂靜。良久之後,沈歲和忽然說:“她不會等我的。”
裴旭天:“嗯?”
“我這裡爛事太多了。”沈歲和的手指緊緊地摁在身後的牆上,摁得指甲蓋都泛白了。他苦澀地笑了下,“我配不上她。”況且他覺得也追不回來了。
彼時的裴旭天還不懂沈歲和的意思,只是嗤笑:“你個貨。”但當後來他看見沈歲和跟母親對峙時的無奈和絕望,才真正明白了這一刻的沈歲和,是咽下了多少心酸和委屈才說出了這幾個字。
而沈歲和偏還笑著回應:“是挺的。”
他說這話時,眼睛泛紅,看著令人心疼。

江攸寧如期從月子中心回家,正趕上辦孩子的滿月酒。恰逢慕老師期滿退休,所以滿月酒是由慕老師一手操辦的。
他們一共也沒有邀請多少人,不過江聞在小嬸的逼迫下竟然帶了童瑾過來。
童瑾一直盯著漫漫看,看了一會兒喊江聞:“江聞,你看他跟你還有點兒像呢。”
眾人一怔。
沈歲和直接看向江聞。江聞翻了個白眼:“養兒多像舅,你沒聽過嗎?”
童瑾:“沒有。”
江聞:“沒文化。”
沈歲和卻盯著漫漫看了一會兒。他暗想,漫漫還是像自己多一些,還像江攸寧。
沈歲和自然來了漫漫的滿月酒。不僅如此,曾家人也來了,除了曾雪儀。
曾寒山早就知道江攸寧生了。曾嘉柔還去看望了江攸寧一次,回去以後給父母繪聲繪色地描述漫漫的長相,什麼鼻子就像顆蠶豆一樣大,眼睛和黑葡萄似的,臉小得還沒她的手機大,總之眾人聽她說得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
漫漫算是曾家的第一個孫輩。如今曾家就只剩了曾雪儀跟曾寒山姐弟兩人,沈歲和是獨生子,曾嘉煦進了娛樂圈,至今沒有結婚的打算。
曾寒山早就盼著江攸寧生子了。知道江攸寧生產的那天晚上,他都沒能睡著覺,生產第二天就把老爺子立的遺囑拿了出來,然後在股份轉讓書上簽好了字。
一直等到了現在,他才見到江攸寧跟漫漫。知道漫漫是跟江攸寧姓之後,曾寒山也沒有其他的反應,只是笑道:“這個名字好聽。”
曾母也是看著漫漫笑:“長得真漂亮,像甯寧。”
趁著江攸寧進廚房,慕曦低聲問她:“怎麼只有你婆婆沒來?”
江攸寧沉默了一會兒,糾正道:“媽,我離婚了,那是前婆婆。”
慕曦:“是。但他們都來了,就她一個人沒來……”
江攸寧搖了搖頭:“沒事,舅舅他們也是喜歡漫漫才來的。至於沒來的,我們就別管了吧。”
慕曦便不再問了。
當初江攸甯和沈歲和離婚,慕曦雖然沒有過問原因,但隱約覺得跟江攸寧那個不太好相處的婆婆有關係。慕曦這會兒看江攸甯和沈歲和兩人相處得如此融洽,這種懷疑便更重了。不過江攸寧不想說,慕曦便也不問。
曾寒山一家是極有分寸的,一言一行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甚至,大家都會選擇性地忽略這是沈歲和的親戚,下意識地覺得這家人和江攸寧是親近的,所以大家也不會覺得尷尬。曾家人得體的行為讓這頓滿月酒的氛圍很融洽。
午飯結束後,曾寒山拿出了給漫漫準備的小金鎖、小金鐲等禮物,把這些全送給漫漫後,便把江攸甯跟沈歲和喊到了一邊。
江攸寧見他有事要說,便把他們帶到了書房。
一進書房,曾寒山便歎了口氣:“甯甯,是我們曾家對不住你啊。”
他語氣沉重,聽著還帶有幾分心酸。
江攸寧搖了搖頭:“舅舅,您不用這麼說。”
“你們兩個的事,”曾寒山說,“我都知道,但也管不了,只能說看緣分吧。孩子總歸是你們兩個人的,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你們以後若有緣分,自然能走到一起;若沒緣分,分開了也要好好對孩子。”
江攸寧點頭:“嗯。”
曾寒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股權轉讓書還有曾老爺子的遺囑,把前者交給了江攸寧:“這是我爸在生前就立好的,我家沒有重男輕女這一說,所以財產基本上都有我姐的一份,只是我姐……”
說到這兒,曾寒山頓了下,沒再往下說,而是直奔主題道:“我爸怕有意外,所以臨終前把曾氏4%的股份留給了歲和的孩子,4%留給了孩子的母親。而我姐手裡拿著的,原本有曾氏11%的股份。”
他說得隱晦,但江攸甯和沈歲和都聽懂了。
曾老爺子大抵是太瞭解自己的女兒了,所以給她留了曾氏11%的股份,但怕她對沈歲和的孩子不好,所以一旦有了孩子,就要從她的11%的股份中各分4%給孩子和孩子的母親。一旦孩子出生,遺囑立即生效。
而曾雪儀大概並不知道這份遺囑的存在。
曾氏集團的財務流水一年有很多,就算只有1%的股份,每年也有不少。
這數額確實有些大,江攸寧現在又和沈歲和離了婚,因此並不想要,正要拒絕的時候,只聽曾寒山說:“這是我爸留給你的,就是你應得的。我爸說的是留給孩子的母親,並不是留給歲和的妻子。”言外之意,他不會用財產來捆綁江攸寧。
江攸寧只得收下。

滿月酒辦完之後,日子就像插上了翅膀過得飛快。
沈歲和沒有像之前在月子中心那樣一下班就來,但也隔三岔五就會到江家來,看漫漫,也看江攸寧。
他仍舊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江攸寧如今並不需要他的陪護。沈歲和的登門會讓她覺得不自在。於是等沈歲和再來時,她嚴肅地問:“你到底是來看我還是來看漫漫?”
“如果是看漫漫的話,我沒有阻止你的權利,但你來得確實有些太頻繁了。”江攸寧的聲音仍舊溫和,“如果是來看我的話,我覺得沒有必要。說實話,我不太想看到你,因為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那些不愉快的過去。我們已經離婚了,不是必要情況的話,不要經常見面了。”
沈歲和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天他走的時候,心情有些失落。但等到他下一次來,剛一進門,慕曦就告訴他:“漫漫在甯寧隔壁的房間裡,你想看的話就直接去吧。”
沈歲和:“……”
他推開門進了房間,果然裡邊只有漫漫。漫漫正躺在小嬰兒床裡睡覺,而他則盯著漫漫看。
沈歲和的心情有些複雜。
“哇……”響亮的哭聲在房間裡響起,漫漫還沒睜開眼睛便開始哭。
沈歲和已經養成了習慣,下意識地去看江攸寧,但環顧房間四周後才發現江攸寧不在這裡,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拍了拍漫漫的肩膀,但漫漫不吃這一套,仍舊在哭。
這麼大的孩子如果哭個不停,不是因為餓了就是因為尿了。漫漫這會兒還沒睜開眼睛,沈歲和便扒開他的紙尿褲看,果然,漫漫幹了壞事。
他把漫漫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拆下紙尿褲。這些事情他已經做得很熟練了,在月子中心時,漫漫的紙尿褲也基本是他給換的。漫漫有時晚上格外清醒,沈歲和怕吵到江攸寧睡覺,便把漫漫抱到他的房間裡去。只有漫漫號啕大哭時他才會去找江攸寧,但這樣的事情也極少發生。
沈歲和本來想去找江攸寧要新的紙尿褲,但發現江攸寧把所有漫漫用的東西都放在了這個房間裡,物資齊全,應有盡有。這代表江攸甯擺明瞭自己的態度:看孩子隨意,看我就算了吧。
沈歲和終於從她的言行之中讀懂了這個意思,並且對江攸寧的認知又深了一層:在正經事上,江攸寧從不會開玩笑,嚴肅地說完之後,一定會付諸行動。
這是江攸寧的態度:離婚之後,不該牽扯的不要牽扯。
沈歲和知道這樣是對的,這樣的態度完全沒有問題,但總覺得心裡堵得慌,尤其是在習慣了一抬眼就能看到江攸寧的生活之後。
自從江攸寧生產完,沈歲和便意識到自己不想失去江攸寧。有她溫和的說話聲,有嬰兒的啼哭聲,這才是真正的煙火人間。而不是當他一回到某個空間,他要麼感到冷清寂寥,處於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的環境中;要麼是面對無休止的爭吵和說教。
他真的厭倦了那樣的生活,但煙火人間的生活,他已經失去了享有的資格。這是事實,令人絕望的事實。
不過江攸甯還算善良,給了他看漫漫的機會,而沒有直接把他拒之門外。只是沈歲和不滿足於只有這些。
他想要的是溫暖的家,是能讓他感到平和的人。但這個人,他在選擇放手的那一刻,就永遠地失去了。
沈歲和給漫漫換好紙尿褲後,漫漫終於停止了哭聲,睜開了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沈歲和看,時而笑一下。
沈歲和找了個玩具逗他。漫漫被逗得直樂,甚至伸出湯圓般的小手與沈歲和互動。玩了一會兒之後,漫漫累了,便又睡著了。這過程沒有超過半個小時。
漫漫睡得很平靜。沈歲和忽然歎了口氣。
他盯著漫漫看了一會兒,沒忍住拿出手機給漫漫拍了張照,然後,又拍了一張……
以前他覺得在朋友圈曬娃的人都是閑得沒事幹,但這時候竟然很想發到朋友圈炫耀一下自己的娃,不過還是忍住了。
他只是把照片發給了裴旭天,一連發了七八張。
裴旭天馬上回復了一個問號。
沈歲和:“他變白了。”
裴旭天:“看得出來,我乾兒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沈歲和:“這是形容女孩子的。”
裴旭天:“你不是一直想要女兒嗎?就把他當女兒養吧。”
沈歲和:“這不一樣。”
在孩子沒出生的時候,他是更想要女兒,但現在已經接受了現實,而且覺得嬰兒的可愛不分男女。
漫漫挺可愛的,尤其是朝沈歲和笑的時候,眼睛眯起來,兩個小手握成拳頭在空中亂揮,兩隻腳還翹起來,整個人像是白嫩的奶團子。
沈歲和:“以後他長大了還能陪我喝酒。”
看到這沒頭沒尾的話,裴旭天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不禁調侃道:“你都已經想這麼遠了嗎?”
沈歲和:“不然呢?而且我覺得還是不要生女兒了。”
裴旭天:“嗯?”
沈歲和:“她結婚的時候,我可能會很悲傷。”
裴旭天發了一連串省略號過來,甚至懷疑沈歲和是在炫耀。
裴旭天:“我勸你好好做人。”
沈歲和:“當爸爸的心情你不懂。”
裴旭天發了個微笑的表情過來:“所以你不來上班給你兒子掙奶粉錢嗎?”
沈歲和:“……”最近他上班的時間越來越短,接案子也沒那麼頻繁了,整個人好像對工作喪失了興趣。
美好的家庭生活使人喪失工作的欲望,所以沈歲和沒有再回裴旭天消息。
他打開手機相冊翻閱給漫漫拍的照片,起初只是想偶爾拍一兩張留個紀念,但這會兒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都想多拍幾張,還想在其中選幾張漂亮的收藏。
原先他的相冊空空如也,如今倒也有近百張了。他往下翻時看到了保留在相冊裡的那幾張被他標了星號的照片,這幾張是當初江攸寧發給他的。
他們倆站在皚皚白雪之中,天地間一片素白,她眉眼帶笑,他眼神冷漠,只是唇角微微揚起,神色帶著些許僵硬。
兩個人顏值都不差,即便神情有些不自然,拍出來也很好看。他心念一動,將這張照片設成了手機壁紙。
他的手機用了這麼多年,壁紙都是用自帶的,多以風景照為主。他之前習慣了淡雅的風格,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此刻換完壁紙,回到桌面,看到另一個風格,只覺眼前一亮。
漫天大雪中,江攸寧很溫柔地笑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帶著幾分誠摯的喜歡。
那雙漂亮的鹿眼裡,只有他。
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合照。他記得那天的江攸甯很高興。他們牽手在馬路上漫步。那天的太陽很和煦,風很溫柔,連雪都是暖的。
沈歲和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感覺在房間裡待著有些無聊,於是起身離開。
客廳裡空無一人,原本在廚房忙碌的慕老師這會兒估計去了書房。
已經十一點多了,往常他會待到十二點以後,慕老師會很客套地留他吃飯,而他會很識時務地離開。但今天,慕老師沒有做飯。
他去敲了敲江攸寧的門。
“誰?”江攸寧問。
沈歲和:“我。”
房間裡沉默了兩秒,江攸寧的聲音再度響起:“有事嗎?” 
“沒。”沈歲和下意識地說,但又補充道,“我看過漫漫了。”
“哦,那就回去吧。”江攸寧的語氣跟往常沒有太大差別。她淡定地趕客。
沈歲和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那我走了。”
江攸寧:“嗯。”
沈歲和:“我明天再來。”
江攸寧:“嗯。”
沈歲和:“……”
他看得出來江攸寧真沒打算見他,便慢吞吞地拖著腳步離開。臨走之時,他又看了一眼江攸寧的房門,緊閉的房門似乎也在向他揮手說再見。
沈歲和的心情異常複雜。

慕曦聽從江攸寧的話,在沈歲和來之前把漫漫放到了嬰兒房裡,然後去忙碌家務。等到沈歲和來了,她便原封不動地轉述了江攸寧的話,最後回了書房看書。
等沈歲和走後,她才從書房裡出來,正好跟從房間裡出來的江攸寧撞個正著。
慕曦輕聲問:“人走了?”
江攸甯朝嬰兒房走去:“走了。”
慕曦低聲說:“這樣合適嗎?”
“合適。”江攸寧坐在漫漫的嬰兒床旁邊,看到房間裡有被換下的紙尿褲,漫漫的衣服也被換過,髒了的舊衣服也已經被洗過了。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沈歲和嚴謹的態度還是有一定的好處的。他洗的孩子的衣服,非常乾淨。
江攸甯伸手勾了勾漫漫的小手指。漫漫咂巴了一下嘴。
陽光投射在江攸寧的身上。她看向還想說些什麼的慕曦,輕聲道:“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無非就是覺得我和他有了孩子,他的品性也不錯,想趁著這個機會看能不能複婚。”
慕曦被戳破了心思。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還不是看你還喜歡他?”慕曦無奈地歎氣,“如果你倆之間無牽無掛的,倒也算了。你慢慢地走出來,以後不見他就好。但現在有了漫漫,你和他之間註定有牽絆。如果當初離婚不是因為原則性問題,以後可以再觀察觀察,能複婚也是比較好的選擇,畢竟他是漫漫的父親。以後如果你再找到相愛的人,漫漫也一定會是需要考慮的因素,你得考慮對方對你的接受度,還有對方對漫漫的接受度,需要考慮的問題太多了。”
“我知道。”江攸寧說,“你說的這些問題我都想過,可我以後必須要結婚嗎?”
慕曦愣了一下:“不然呢?”
“我不想結婚了。”江攸寧搖搖頭,“或者說不會在短時間內結婚。”
慕曦盯著她看。江攸甯的眼神看上去溫和但異常堅定。良久之後慕曦歎了口氣:“倒也不是不行。”
“媽,”江攸寧放鬆了身體,靠在後邊的床上,輕聲喚慕曦,“我在他的身上耗了將近十一年,不想再耗下去了。無論他的品性有多好,如今你看到的好也不過是責任感的驅使,可我不想要他這份責任感。”
她曾經想要的是愛,是和她一樣熾烈的愛,哪怕比她少一些也行。而她如今想要的,是自由,是可以自主選擇人生的自由。
其實在和沈歲和相處的這些日子裡,她考慮過複婚這件事。但只要想到複婚以後,她會再次陷入那段令人糾結的感情生活中,需要去考慮曾雪儀的感受,考慮沈歲和的感受,最終她會再度活得沒有自我,便覺得還是放棄複婚的想法比較好。
她覺得那就是個牢籠,如今好不容易逃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再進去呢?這也是她下定決心不再跟沈歲和牽扯的原因。
他想要的,江攸寧給不了。江攸寧想要的,他也給不了。兩人註定無法在同一條軌道上行駛,不如彼此放手。
如果以後時機合適,她想談戀愛了,那時會重新考慮愛情和婚姻。但那個人,不會是沈歲和。
“婚姻裡面責任感很重要。”慕曦語重心長地道,“新鮮感和愛意會在雞零狗碎的生活之中被消磨,但責任感不會。”
江攸寧仍舊搖頭:“如果是開始一段將就的婚姻,那責任感確實重要。但如果是從愛情開始的婚姻,責任感在其中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沈歲和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但他的責任感在婚姻之中讓江攸寧覺得窒息。
江攸寧能感覺到他很負責,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他都會去做,但他不會注意婚姻裡的任何細節。他是個好人,但這種好和婚姻無法並存,甚至和愛情相悖。
所以江攸甯在那段婚姻中掙扎迷失,最後落得遍體鱗傷的結局。
慕曦見無法說服江攸寧,便不再勸解,離開了房間。
房間裡只剩下江攸寧一個人,她盯著嬰兒床裡的漫漫發呆,良久之後,輕聲道:“我相信,你不會怪媽媽的。”
“因為我是你的媽媽,我很愛你。”江攸寧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但我也是江攸寧,也應該愛自己。”

在家裡無所事事的日子過得飛快。北城的冬天猝不及防地到來了。初雪一落,天氣逐漸變冷,元旦過完,春節也悄然而至。
今年春節江攸寧什麼都不需要忙碌,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好處就是可以永遠做個小孩兒,儘管江攸寧已經是小孩兒的媽了。
今年的元旦和春節江攸寧都過得比往常熱鬧。跨年夜,她是和辛語、路童一起過的,三個人在江攸寧的房間裡一起為迎接新年倒計時。
那天晚上,三個人圍著漫漫的嬰兒床拍照。
辛語發朋友圈:我真羡慕漫漫小朋友,小小年紀就可以和三個大美女合影。
路童和江攸寧點贊。
江攸甯發朋友圈:漫漫,你慢慢地長大,而我,永遠年輕。
路童和辛語點贊,還有楊景謙也點了贊。
時隔五個月,江攸甯收到了楊景謙的微信消息。
他說:“江同學,新年快樂。”
江攸寧笑著回他:“楊同學,新年快樂。”
他終是退回到了朋友的位置,江攸甯也深感欣慰。
而春節就更熱鬧了。往年家裡只有她和沈歲和,除夕夜兩人也不怎麼出去,就待在家裡看春晚。但春晚一年比一年無聊,大概是他們的審美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吧,總之每年春節兩人都過得很無趣。
只有去年除夕夜,兩人的朋友在他們家聚了一次。但江攸寧也沒有玩盡興,因為第二天她和沈歲和還得去給曾雪儀拜年,不能起遲了。而且在去見曾雪儀的前一天晚上,江攸寧就膽戰心驚,怎麼也睡不好。
但今年不一樣了,江攸寧不需要擔心那麼多問題。只要漫漫不哭,她就可以睡很久。
而且,路童家和辛語家都離聞哥家不遠。她們除夕夜是去聞哥家的大別墅過的,而聞哥今年在小嬸的極力催促下還帶了童瑾回家。
大家本以為童瑾和辛語會互不相容,但沒想到兩人聊得非常融洽,大概是因為美人和美人會惺惺相惜吧。
除夕夜,他們玩麻將玩到了淩晨四點。四個女生湊了一桌,江聞坐在江攸寧的身後看。
童瑾那哀怨的視線一直往江聞的身上瞟。江攸甯乾脆把聞哥直接推了過去:“別來看我的牌。”
江聞:“……”
漫漫在嬰兒房裡睡得異常香甜。
深夜十二點,江攸甯收到了沈歲和發來的短信:“江攸甯,新春快樂,平安喜樂。”但那會兒她正忙著打麻將,沒有看到。
與玩得開心的江攸寧比起來,沈歲和的元旦和除夕夜就顯得冷清了許多。
他不怎麼過元旦,對跨年夜也不關心,對他來說,這些不過是時間的更迭。以往江攸寧會打開電視看跨年演唱會,他便跟著看,以打發時間。結婚以前,他從來不看這些節目,結婚後看了三年倒也養成了習慣。今年沒有江攸寧,他自己竟然也打開了電視,只是由於身側少了個人,電視也看得沒滋沒味。
正好裴旭天給他發消息:“孤寡老人,出來喝酒吧。”
這話侮辱性極強。
他給裴旭天發消息:“你說話就像青蛙叫一樣。”
裴旭天:“嗯?”
沈歲和:“除了孤寡孤寡(咕呱咕呱),不會說人話。”
裴旭天:“……”
兩個單身漢互相傷害。
最後,沈歲和拎著外套去了“銀輝”。
那天晚上,他們喝到了淩晨一點。他拿出手機給江攸寧發微信:“新年快樂!”
但是他看到了紅色的感嘆號,才想起江攸寧已經把他的微信拉黑了,只勉為其難地給他留了一個手機號。即便如此,那個手機號也只能用於緊急聯繫。
江攸寧說如果他聯繫得多了,會把這個號也拉黑,所以沈歲和每次給她發消息都要提前斟酌語句。
除夕夜,沈歲和是回“駿亞”和曾雪儀一起過的。往年有江攸寧在,他只需要初一回去過年就好。今年他孤身一人,曾雪儀早早就打電話讓他回家過年。
兩人的關係早已在律所那次事件之後降到了冰點。曾雪儀偶爾會打電話來問一下他的病情,有時會問幾句孩子的事情,但基本被沈歲和以“跟我們沒關係”這種理由搪塞過去了。沈歲和不希望漫漫和曾雪儀扯上一絲一毫的關係。
幸好,曾雪儀對漫漫也並不太關心。
除夕夜回去之後,沈歲和的臉色並不好看,甚至像是在報復似的,他在晚飯時就把要吃的藥擺在了一旁。曾雪儀問:“這是什麼?”
他神色很冷漠:“治病的。”
曾雪儀便不再說話。
吃完飯後,曾雪儀本想喊他一起看春晚,但沈歲和放下筷子就回了臥室。
外面燈火通明,而他孤身一人。臥室的門隔開的是他和曾雪儀之間早就疏遠的心。
這天夜裡,他在臥室裡幹坐到淩晨兩點。深夜十二點時,他給江攸寧發了“新春快樂,平安喜樂”的短信。
他記得,往年一到十二點,江攸寧就會在他的身側說一句“新春快樂”,他也會回一句“新春快樂”。
今年,他給江攸寧發了消息,但石沉大海,沒有回復。
他很想念那一句“新春快樂”,很想說“江攸甯,新春快樂”。但是年年有新春,他再無江攸寧。

漫漫的百日宴是在正月初八,正好趕上了岑溪的婚禮。江攸寧沒有辦法去參加婚禮,於是托人捎了份子錢過去。
百日宴是曾寒山訂的飯店,客人和滿月時來的一樣,唯獨沒有曾雪儀,大家默契地沒有提及這件事情。
到了抓周環節,漫漫在琳琅滿目的物品中抓了一遝錢,被大家戲稱為“小財迷”。
而在百日宴當天,漫漫學會了翻身,眾人光是逗他翻身就逗了半天。
漫漫已經會“阿巴阿巴”地說話了,其實也不算說話,只是咿咿呀呀地發聲。
他的皮膚已經去黃,顯得又白又嫩,十分招人喜愛。他的眉眼越發像沈歲和,尤其是漫漫繃著臉不笑的時候。
百日宴過完,也就意味著江攸寧的產假結束。慕老師正式退休後和漫漫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所以江攸寧可以放心地去上班。
上班第一天,江攸寧剛到辦公室,岑溪就拎著豆漿和油條進來,有江攸寧的一份。
她雖然在這裡上班的時間還沒休假的時間長,但還是想感歎一句:“這熟悉的職場生活!”
岑溪照舊是狼吞虎嚥地吃完早餐,然後打開了電腦。近期律所不算忙,她不需要整天加班,吃完早餐後還有時間和江攸寧聊天兒。
“你真的瘦了好多。”岑溪說,“仿佛沒有生產過。”
江攸寧低頭看了眼,自己還沒有瘦到生孩子以前的體重,但和以前也相差無幾。
她原本偏瘦,懷孕之後才慢慢地變得豐腴了一些,但只有腰和腿相對豐腴,其餘地方變化不大。她懷孕時也有鍛煉,看起來不算太胖,而且照顧新生兒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儘管漫漫多數時候比較乖巧,但淘氣起來也時常讓江攸寧感到崩潰,所以她這會兒比月子裡要更瘦一些。
江攸寧笑道:“可能是帶孩子累的。”
她又和岑溪聊了幾句之後,才進入工作狀態。
方涵一進辦公室看到她,還笑著打趣了幾句。
江攸寧休完產假,人們對於她之前的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
江攸寧贏了律屆“大魔王”沈歲和,成為眾人口中熱議的焦點。但在她回歸以後,這些事情逐漸被人們遺忘了。而她憑藉這個案子成了金科的正式律師,逐漸有案子找上門來,雖然比休假之前的案子數額小,但總體還算不錯。
女性休產假意味著要在別人的視野中消失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人們會很快把你忘記。
宋舒案勝訴之後,“江攸寧”這個名字在律圈被議論紛紛,但等休完產假,江攸寧又變成了平平無奇的小律師。
急流勇退需要勇氣。她既然選擇了重新開始,就一定要鼓起勇氣面對。
對她而言,在法庭上贏過沈歲和就意味著贏過了自己,所以今後無所畏懼。
三月一過,北城的春雨如約而至,淅淅瀝瀝地落在地面上,天色霧濛濛的,顯得格外淒涼。但一場春雨一場暖,天氣隨之逐漸暖和了起來。
江攸寧的生活步調非常有節奏,上班認真工作,下班回家帶娃。和別的同事相比,她可以加班的時間很少,所以必須在上班時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幸好,在這個行業她屬�有天賦的那一類人。
江攸甯白天在公司忙完,晚上回家照顧漫漫,等漫漫睡著以後,再看書或看案卷,每天夜裡十二點左右才能睡覺。而漫漫會在半夜三四點醒一次,她起來喂了漫漫之後再睡。漫漫早上七點會準時醒,順帶把她也哭醒。
她有時也會惱,漫漫這煩人的生物鐘竟和沈歲和莫名相似。但哄完漫漫之後,她可以有時間繼續看書以及研究案卷。
孩子並沒有把她的工作時間壓縮,只是把她的時間變得零碎,所以她需要把碎片化的時間拼湊起來。最後算下來,現在和以前比她用來工作和學習的時間反而更多了。
江攸寧幾乎連軸轉地在工作,隨著上法庭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積累的經驗也越來越豐富。
她和沈歲和一樣,從未輸過。她找到了自己的優勢所在,接案子的時候就會衡量勝算有多大。在法庭上,她永遠能四兩撥千斤。誠如當初趙律師所言,她的風格就是“溫柔一刀”——看似溫柔,但暗藏鋒芒。她就像一把開了刃的寶劍,無往不利。
可風頭過去了便過去了,她現在接的這些案子太小,根本引不起眾人的注意。“江攸寧”這個名字不會再像當初那樣被人好奇地提起,直到她代理了一個女明星的案子,才再次一戰成名。
女明星很有話題度,原本和丈夫在熒幕前表現得非常恩愛,但女明星突然將丈夫告到了法院,因為發現丈夫在夜店,行為不檢點。
這件事國民關注度很高,借著江聞這層關係,女明星請了江攸寧來打這場官司。
這又是一個很難找證據的案件,而且男方的代理律師是崔明。江攸寧沒想到之前錯過了,這次竟然又和他對上了。
可江攸寧早已退去了當初辦案時的青澀,如今找起證據來遊刃有餘,而且總能從細節入手找到案件突破口。在法庭上,她的證據或許不是最有效的,但在雙方證據都不充足的情況下,她一定能從某個角度以最柔和的態度引起所有人的共情。
最終,江攸寧贏得了訴訟,女明星成功離婚。
“江攸寧”這個名字,再一次被人們記住。前有沈歲和,後有崔明,天合律所仿佛成了江攸甯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這個案子結束以後,江攸甯再度成了律圈熱議的人物,甚至有好事者在公眾號寫了題為《江攸寧專克天合律所》的文章。
路童把這篇文章轉發給江攸寧的時候,江攸寧正忙著梳理下一個案子的案卷事實。她打開鏈接掃了一眼,然後一笑置之。如今的她不是在和任何人比較,只是想把過去遺失的時光找回來,包括那些本應屬�她的讚美和榮光。

“啊!”裴旭天坐在沈歲和的辦公室裡,再一次感歎,“太強了!太強了!”
沈歲和從堆積如山的案卷中抬起頭:“這已經是你說的第五遍了。”
自從知道江攸寧勝訴之後,裴旭天就坐在沈歲和的辦公室裡以每五分鐘一次的頻率來說這句話,沈歲和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我這不是感慨嘛。”裴旭天嘖了聲,“她贏你這個門外漢也就算了,竟然能贏崔明,非常可以,很強!”
沈歲和抬起頭淡淡地瞟了眼裴旭天:“你不是說她爭議解決也做得很好嗎?怎麼看到她贏崔明就這麼驚訝?”
“你不驚訝嗎?”裴旭天問。
沈歲和搖頭,然後又點頭:“有一點兒。”
其實主要還是崔明在這方面太權威了。當初他們請崔明到律所的時候,可謂用盡了辦法。去年崔明趕上事情,不得不讓沈歲和接手他的案子。得知沈歲和輸了以後,崔明一直很瞧不上沈歲和,尤其在知道沈歲和還將華峰起訴了之後,崔明更覺得沈歲和這人有問題,已經多次在開會時對沈歲和百般挑剔了。
沈歲和這半年多來接的案子雖不多,但勝率仍舊是百分之百。他只要不碰婚姻方面的案件,就永遠不會輸。
即便如此,崔明仍舊不服沈歲和。這次崔明輸給了江攸寧,估計對他打擊不會小。
“沈先生。”裴旭天忽然調侃道,“請問你的前妻在離開你之後事業發展得如此之好,你有什麼看法呢?”
沈歲和翻了個白眼,低下頭繼續看案卷。
自從和阮言分手之後,裴旭天說話就變得陰陽怪氣的。
“老沈,”裴旭天笑道,“你別避而不談啊,說說你的感想。”
沈歲和:“跟你有什麼關係?”
裴旭天笑得更加囂張:“嘖,你就是羡慕、嫉妒、後悔。”
沈歲和隨手拿了支筆扔在他的身上:“我看你是太閑了!”
裴旭天笑著說:“就是來看看你心情如何。”
“挺好的。”沈歲和說,“如果看不見你,心情會更好。”
裴旭天:“……”
最終,裴旭天離開了辦公室。
沈歲和沒有再看案卷,而是坐在寬鬆的辦公椅裡,往後一仰,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的感想?他其實有點兒酸澀,但更多的是驕傲和自豪。
江攸寧離開他之後,成為閃閃發光的江律師,成為能夠在法庭上和崔明對峙的厲害人物。
他又想起了去年在法庭上和江攸寧對峙的那一幕。那會兒江攸寧還懷著漫漫,沈歲和看到她站在那裡,就覺得她是屬�法庭的,她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訴訟律師。
但他沒有想到,江攸甯的成長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令人咂舌。
其實他也算是見證了她的成長。他每一次去江家看漫漫的時候,都能看到江攸寧在伏案看書,看得非常認真,偶爾江攸寧會問他一些問題,除此之外便對他避而不見。
江攸甯能夠贏崔明,沈歲和相信她一定付出了比崔明多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江攸甯很適合做這份工作,她的勤奮也彌補了經驗上的一些不足。
沈歲和記得她當初問自己她能不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訴訟律師時,她的眼神裡充滿了不確定。但就是在那種情況下,沈歲和否定了她。可如今江攸寧用事實證明,她可以做到。
沈歲和想,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對那時候的江攸寧說“你很棒,你一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訴訟律師”。但他沒有時光穿梭機,錯過的便永遠錯過了。
他忽然意識到,當初那些話對江攸寧造成的傷害有多大,幾乎滅掉了江攸寧僅存的希望。
沈歲和確實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尤其是和人日常相處時。他覺得對親近的人應該說實話,不應該用謊言來掩飾,可他忘記了有時實話會傷人。
時隔很久,儘管知道無用,他還是給江攸寧發了一條短信:“江攸寧,對不起。你很棒,你是一名優秀的訴訟律師。”
若是放在以前,沈歲和就算知道當初做錯了也不會在這個時間點道歉。因為他認為錯了就是錯了,就算道歉也無法彌補之前造成的傷害,這是沒有用的行為。而他從來不會做沒有用的事情。
但他此時發短信是因為想到了江攸寧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做不做是你的事,聽不聽是別人的事。”
江攸寧認為,這件事有沒有用,應該交給對方來判定,而不是自己擅自判斷。

江攸寧收到這條信息時,覺得莫名其妙,所以沒有回復,但晚上下班回到家看到了沈歲和,他正在客廳陪漫漫玩。
漫漫已經會爬了,大人和他說話,他也能隱約聽懂。
沈歲和坐在專門給漫漫鋪的爬行墊上,和漫漫玩“騎大馬”的遊戲,漫漫坐在他的脖子上咯咯地笑。江攸寧對這一情形已經見怪不怪了。
自從有了漫漫,沈歲和的高冷形象就蕩然無存了。他仍舊很少說話,但陪著漫漫玩的時候幾乎有求必應。有一次,漫漫直接順著他的身子往上爬,他就把漫漫抱起來騎到自己的脖子上。漫漫可以拽他的手,揪他的頭髮,漸漸地,這就成了漫漫最愛的遊戲。
後來漫漫竟然想順著江攸寧的身子爬到她的脖子上。江攸寧把他抱了下來,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非常嚴肅地說:“媽媽的頭髮少,不要揪媽媽的頭髮。”
漫漫因為需求得不到滿足,便哭了起來。他的哭聲響徹房間,但江攸寧不想妥協。於是,漫漫變得喜歡起沈歲和來了,每次看到沈歲和,都會笑得眯起眼睛。
聽到開門的動靜,沈歲和回過頭看江攸寧。
漫漫也看著她,還歪著頭咯咯地笑,估計是太開心了,使勁揪著沈歲和的頭髮。沈歲和疼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氣。
即便如此,他依然緊緊地拉著漫漫,生怕他掉下來。
“你回來了。”沈歲和禮貌地向她打招呼,但還是略有些尷尬。
江攸寧只敷衍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自從她回來,沈歲和的目光便黏在她的身上,但也不敢看得太過分。等漫漫玩累了,睡著了,江攸寧便從他的懷裡接過漫漫,放到了嬰兒床上。沈歲和就站在門口看著。
房間裡靜悄悄的,沈歲和背靠著門,忽然道:“對不起。”
他的聲音還是很冷漠,但比以往多了幾分溫度:“以前,是我輕易地否定了你。”
江攸寧微微地抬眼看他,終於知道了他今天發的短信是什麼意思。
她盯著沈歲和看,正好和他的目光對上。許久之後,她笑著道:“已經過去了。”
沈歲和說:“我知道遲來的道歉沒有用。但你說過,有沒有用這件事應該交給當事人評判,所以我欠你的道歉,現在還是要說出來。”
江攸寧用舌尖抵著口腔,下意識地反問:“你欠我的僅僅是一個道歉嗎?”
房間裡的氛圍瞬間到達冰點。
江攸寧的語氣雖然很溫和,但話裡暗藏鋒芒。沈歲和一時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頓了幾秒後說:“我……”
可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兒,便被江攸寧打斷了:“沒事。”
她轉身離開房間,途經沈歲和身側時,輕輕地說:“都過去了。”
江攸寧想,說再多也沒有意義,過去的已經不能重來,他們也不會重新開始。

江攸寧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休完產假後重新步入職場的過程有些艱難,幸好有方涵幫襯,再加上江攸甯平時的積累,她終於在女明星一案勝訴後再次聲名鵲起。
案件勝訴後,江攸甯成了各大公眾號的“寵兒”。總有人在剖析她的私事,比如針對單親媽媽的身份,十個公眾號裡有九個會評價她是“為母則剛”。她看了都是一笑置之。
這些關注度給她帶來的不只是虛名和眾人異樣的眼光,還帶來了越來越多找她代理案件的客戶。江攸寧的選擇越來越多。
四月底,江攸寧約見了一位當事人,在與其見面聊過之後決定接下這個案子。
當事人今年46歲,和丈夫結婚已經有23年,育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今年20歲,正在國外留學,二兒子今年18歲,剛考上華北師範大學管理系,和曾嘉柔在同一個學校。
她向丈夫提出離婚,但丈夫不同意。所以她想要起訴,向法院申請訴訟離婚。
她的婚姻中沒有出現家庭暴力,也沒有出軌等事件,但她就是覺得這樣的生活過得非常令人絕望,所以等到兩個孩子都成年後,便向丈夫提出了離婚。可今年已經50歲的丈夫覺得她是小題大做。
這位當事人平時喜歡跳廣場舞、打麻將,丈夫則喜歡看書、下棋。家裡所有的家務都是當事人在做。當事人如果因為跳舞回家晚了,就會被丈夫嘮叨一番。他不會罵人,也不會動手,只是不斷地絮叨。這是一種可以算作關心,也可以算作嫌棄的行為。
事件的導火索是當事人和好姐妹們通宵打麻將,回來之後被丈夫不停絮叨,擾得她不能睡覺。於是她直接提出了離婚,而且越想越覺得應該離。在和兩個孩子商議時,孩子們都覺得母親是有錯的一方,讓母親不要賭氣,還在父母中間說和了半天,但當事人打定了主意要離婚。
她對江攸寧說:“我22歲和他相親,23歲嫁給他。這麼多年來,他沒洗過一個碗,沒有收拾過一雙筷子,所有的家務都是我在操持,我做了23年的全職太太。年輕的時候,我們過年去他家,他的姐姐妹妹都在沙發上坐著,只有我和他媽媽在廚房忙碌。他從來都沒有體諒過我。因為有兩個孩子,我幾乎從未和他吵過架。所有的事情,但凡我能做的都做了。他下棋時喝的茶水都是我泡的。我真的是伺候了他大半輩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兒興趣愛好,他不但不支持我,反而覺得我是在和他作對。
“這樣的生活我過膩了,我不想一直這樣跟他生活下去。我今年46歲,就算只能活到70多歲,也還有三十年。我不想一輩子都在伺候他。”
而當事人的丈夫在所有人的眼中都稱得上是完美的結婚對象。
他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每個月工資七千五百元,加上獎金,年薪在十萬元以上。他們的家庭條件也不錯,所有的收入都由妻子來保管和支配。當事人的丈夫平常一到下班的點就回家,這麼多年從未和其他異性有過不正當的關係。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當事人的這段婚姻都是極其幸福的。所以當她提出離婚時,所有人都反對,甚至連她70多歲的母親都說她蠢、傻、瘋了,總之沒有一個人贊同這個決定。
當事人卻沒有因此而動搖,說不在乎能拿多少錢,只是想和丈夫離婚。
兩個孩子已經長大了,有了他們自己的人生,所以她不需要再委曲求全,繼續這段眾人眼裡完美的婚姻,幸不幸福,只有自己知道。
江攸甯和當事人的丈夫見面的時候,發現對方並沒有請代理律師。
對方是一個俊朗的男人,儘管如今已經50歲了,臉上已爬上了皺紋,但依然能看出,年輕時應當是個清秀的帥哥。
他說話是極儒雅的,但只要一聽到“離婚”兩個字,表情就會變得不耐煩。而且他一口咬定妻子出軌了,不然不會這麼堅定地要離婚,還說江攸甯如果執意代理這個案子,就是助紂為虐。
他認為這麼多年的家庭生活是和諧穩定而且有愛的,和江攸甯的當事人對婚姻的感受的描述完全不一樣。
最終,雙方談判無果。
對方氣得找了律師,開庭時間定在了六月初。
如今江攸寧已不再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大大小小的案子也經歷了一些,但這個案子又很特殊,雙方沒有過多的家庭糾紛,無須分割太多的家庭財產,矛盾點在於一方認為兩人的婚姻和諧美滿,另一方卻認為兩人的婚姻無可救藥。
這樣的案子如果搬到民事法庭上,法院的做法一定是“勸和不勸分”。因為雙方有二十多年共同生活的基礎,離婚原因不涉及原則性問題,再加上育有兩個子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段婚姻似乎都不應該結束。
在等待開庭的日子裡,江攸甯帶著當事人和她的女兒見了一面。
大女兒雖然在國外留學,但觀念還是很傳統。女兒起初聽到母親想離婚,她的第一反應是父親是不是對母親動手了,在瞭解清楚事情的緣由後,便覺得是母親小題大做。當事人在江攸寧的開導之下,終於把堆積多年的心事向女兒訴說了。
這個家裡有三個人覺得家庭關係是幸福溫馨的,只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勁,就一定是那個人的問題嗎?
答案當然是“不”,因為所有的苦都由那一個人咽了下去,其他人自然覺得是幸福的。
這個家裡沒有爭吵,不過是因為母親一個人默默地做了所有的事,咽下了所有的苦,但這並不代表她要一直把這些苦咽下去。
當事人和大女兒聊了半天,最終大女兒理解了母親的這個做法,並且決定支持母親離婚。但直到開庭前,江攸寧也沒有太大的把握取勝。這種案子很少見,而江攸寧見過的類似案子裡,幾乎沒有判離成功的。

六月的北城正入夏,空氣中彌漫著熱氣,熱氣包圍著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為了慶祝天合律所又贏了大案子,裴旭天請眾人吃飯、唱歌。
臨近下班,沈歲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你去不去?”裴旭天推開他的門,“這半年你就沒有參加過律所的集體活動,這次再不去有點兒說不過去了吧?”
沈歲和從堆積如山的案卷中抬起頭:“那這麼多東西你來處理?”
“明天再處理吧。”裴旭天說,“也不急在這一時。”
沈歲和盯著他看,最終決定妥協:“去吧。”
誠如裴旭天所說,沈歲和已經半年沒有參與過律所的慶祝活動了。大家本就對他沒什麼深刻的印象,慢慢地,他都快要消失在大眾的視野裡了。
好歹沈歲和也是個合夥人,不能太過於我行我素。
他換了衣服出門,和裴旭天並肩離開律所,走到車庫準備開車時才想起來問:“地方在哪兒?”
“賢合居。”裴旭天說,“知道你完事還要去看兒子,我專門挑了個離華師近的地方。”
沈歲和點頭:“謝了。”
沈歲和在這種慶祝活動上向來扮演的是買單的角色。但因為他太久沒有出現在這種場合,也不能買了單就走,怎麼也要說幾句客套話鼓勵一下員工。
他們律所大大小小的律師和實習生加起來有三五十人,但這次來參加慶祝的只有負責那個案子的團隊,一共十二個人。
加上沈歲和與裴旭天,一共十四個人,人不算多。
沈歲和坐在人群中,一言不發,看上去和大家格格不入。他勉強吃完了飯,本來打算吃過飯就走,但裴旭天硬是拽著他去了KTV,說讓他待一會兒再走,免得讓大家失望。
其實沈歲和始終想不明白,有自己在場大家根本玩不痛快,裴旭天為什麼不讓他買單後直接走人,大家盡興玩,這樣起碼能夠達到讓員工放鬆的效果。
他也不理解裴旭天說的“員工容易失望,工作沒有動力”是什麼意思,心想只要工資和提成給到位,無論他這個合夥人來不來這種場合,說不說場面話,都沒什麼要緊,但這好像是每一個合夥人的必修之課。
沈歲和疲於應酬,但又不得不去應酬。這似乎是大部分成年人的常態,無論努力地坐到了多麼高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完全隨心所欲。
到了KTV後,沈歲和坐在角落的位置,沒有人敢起哄讓他唱歌。裴旭天倒是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和大家聊天兒開玩笑,好不熱鬧。沈歲和就坐在那兒喝酒,偶爾和來律所時間比較久的男律師碰個杯。
終於有人開始唱歌了,包間裡的氣氛熱鬧起來。
有兩個人在唱歌,其餘的人便開始聊天兒。
沈歲和的斜右側坐著四個女生,都是來律所不滿三年的律師。四個女生湊在一起聊一些無傷大雅的話題。
起初,沈歲和對她們的聊天兒話題並不感興趣,直到突然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江攸寧。
江攸甯風頭正盛。因為她不久前贏了崔明,這次又創下了離婚案件的先例,此刻正是眾人喜歡討論的對象。
沈歲和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他很想聽聽別人口中的江攸寧是什麼樣子。
“天哪!”一個年紀比較小的實習生說,“她真的太厲害了,打這種案件的官司都能勝訴,真是神人。”
“以前這種案件,全部會被判駁回離婚申請,但這次法院竟然同意離婚。”另一個女生說,“我真沒想到她能贏。”
“能贏也正常,你們不知道她在法庭上都創造金句了嗎?”組裡的實習律師秦鷗拿出了手機,翻開一個公眾號指給大家看,“據說她就是憑藉這句話打動了審判長。”
“哪一句?哪一句?”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若離婚不自由,則婚姻無意義。”坐在最旁邊的林珊珊把這句話背了出來,“她真的好厲害!據說在場旁聽的很多人都被感動得哭了,最後法院同意了離婚。”
“天哪!”一個女生說,“這真的是金句啊!我聽著好感動。”
“不過你們聽說了嗎?她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娘家。”有人突然神秘地說,“聽說還是懷著孕的時候離的,她到底做了什麼事才會被離婚啊?”
“這就不知道了。”秦鷗說,“人家的私生活,咱們還是少打聽吧,只要記住她是咱們青年女性律師學習的榜樣就行了!”
林珊珊立馬附和道:“對!”
她說完向坐在角落裡的沈歲和瞟了一眼,正好跟他的目光對上。林珊珊立馬轉過臉,對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別說這些了吧。”
但沒有人看得懂她這一委婉的暗示。
既然有人提起了江攸寧的私生活,那大家能聊的事情便多了起來。之前誰還沒看過幾篇寫江攸寧的公眾號文章啊!於是,這會兒大家談起來都是繪聲繪色。
“她好像出軌了。”
“不是吧?我看的文章裡沒有提這個。我倒覺得可能是她太強勢,丈夫受不了。”
“也是,男人都喜歡小鳥依人型的,她那麼厲害……”
“對啊!我之前看過一次她的庭審,天哪,看著那麼溫柔的人,在法庭上卻好有氣勢。她都快把對方的男律師說哭了。雖然看著解氣,但生活中估計很多人都受不了她這個性子吧。”
林珊珊立馬咳嗽了幾聲,大家關切地問:“姍姍你怎麼了?”
“沒事。”林珊珊搖頭微笑,“就是嗓子疼。”
她在心裡瘋狂地呐喊:“別說了啊!你們看不到那邊沈律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嗎?不知道江律師是沈律的老婆嗎?不對,是前妻。”
大家對江攸甯與沈歲和都不太瞭解,因此不知道江攸甯和沈歲和的關係,但林珊珊知道。林珊珊之前和同事去看庭審,第一眼看到江攸甯時就覺得眼熟,直到最後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之前年會上和沈律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嗎?!
眾人沒有接收到她的信號。其中一個女生頓了幾秒後繼續道:“我要是個男人啊,也不敢要這樣的老婆,動不動就把人往死裡懟。”
“那不是職業操守嗎?”林珊珊說,“我就不信你們上了法庭不這樣。”
“那也不至於把人給罵哭吧。”一個女生歎了口氣,反駁道,“她那會兒懷著孩子還拼命出來工作,可見家裡肯定很辛苦。”
另一個人立馬接茬:“應該是吧。不過也是,誰能受得了家裡有那麼個母老虎啊?”
“砰!”突然不遠處傳來了酒杯落桌的聲音,隨之沈歲和的眼神淡淡地瞟過來,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
林珊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不住地在內心祈禱:“沈律千萬別發飆啊!”
只見沈歲和淡漠地起身,聲音仍舊冷漠,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然後轉身離開。
沈歲和離開之後,很長時間內包間裡鴉雀無聲。
剛才正好趕上一首歌唱完的間隙,沈歲和那一聲簡單又帶著幾分情緒的“我”飄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而他在說完那個字後,不帶任何情緒地突然離開,這態度也弄得眾人一頭霧水。
這個猝不及防的小插曲使得眾人的心裡都生出了疑問,其中一個比較機靈的女生問:“你們剛剛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啊。”秦鷗聳了聳肩,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我們就在這裡聊了一會兒八卦消息,沈Par突然就生氣了。”
“聊八卦消息?”裴旭天忽然警覺,“聊的誰的?”
林珊珊已經癱坐在了沙發上,緊皺著眉頭,帶著一副哀怨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向裴旭天:“裴Par,你讓沈Par別往心裡去吧。”
裴旭天:“所以是誰?”
“聊的是江攸甯,江律師。”林珊珊說,“可能說了一些不好的話,其中還提到了江律師的前夫,以及……她的孩子。”
她儘量委婉地解釋了一下,但任誰都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幾分不對勁。
在場的各位律師和實習生雖然還沒有成長為“人精”,但也算是高智商的代表人物了。
聽完林珊珊的話,剛才一起聊天兒的幾個女生開始回想剛剛說過的話,思考著沈歲和的那個“我”字是怎麼說出口的。
幾秒後,一個女生脫口而出:“所以沈Par是江律師的前夫嗎?”
林珊珊絕望地看向裴旭天,在場眾人的目光也紛紛投向了裴旭天。
裴旭天站在那兒,仿佛成了射擊場裡的靶子,不由得摁了摁眉心:“具體情況等沈Par跟你們說吧。”
他說完之後又覺得不太行,於是改口道:“這種事情屬�家務事,我勸各位還是珍愛生命,遠離八卦消息。”
“可……”一個女生心虛地說,“可江律師不是咱們律所的對手嗎?現在那些公眾號上的文章只要一誇江律師就貶低咱們律所,她簡直是踩著咱們律所出名的。所以我們就好奇地討論了一下。那些事也都是公眾號上寫出來的,而且我們就私底下說說,應該也……”
最後的“沒事吧”三個字卡在了她的喉嚨裡,她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在眾人審視的目光下,她更加緊張,緊張到眼淚直接掉了下來,害怕地說:“怎麼辦啊?我不會被開除吧?”
眾人也是不知所措。
“沒事,沒事。”另一個女生安慰道,“沈Par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你別怕。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沈Par從沒有把工作和私事混淆在一起過,明天上班不會單獨找你算帳的。”
女生聽完更害怕了。原本她只是單純地覺得分享一些小道消息更容易拉近與同事的關係,其實內心對江攸寧還挺佩服的。她剛剛講的話,尤其是後邊那幾句,只不過是話趕話地聊到了那兒,原本並無惡意。
誰能想到,她們一直在聊的就是沈Par的前妻啊。要是知道,她肯定把江攸甯誇成花。
在場的人基本也有一樣的想法,只是比她年紀稍長,情緒沒有外露。眾人安撫了女生幾句,她的情緒才漸漸地平復。
“沒事。”裴旭天安慰大家,“大家就當不知道這件事,一切照舊。”
眾人點頭,但眼神裡多多少少都有些震驚。
曾經的律界訴訟“大魔王”是被自己的前妻拉下寶座的,而且那會兒前妻還懷著孕。還有,他的前妻真像那個女生說的那樣,幾乎是踩著天合律所聲名鵲起的,這難道不是來復仇的嗎?
眾人雖不言語,但已經腦補了許多復仇相關的情節。
不過最讓大家震驚的,還是沈Par剛剛的那句話。
沈Par平常在律所,惜字如金,從不談論私事。“鐵面無私”是他的代名詞,“話少”是他的標簽。他從來不會參與大家討論的任何私人話題。尤其是大家一直覺得他跟妻子是商業聯姻、沒有感情,不然怎麼結婚三年了都沒帶妻子來過律所?結果……他說自己能受得了江攸甯這樣強勢的女人。
雖然沈歲和就說了一個字,但這個字隱含的信息量巨大。
包間內的氣氛看來無法活躍了,大家只好各懷心事地離場。
裴旭天喝了酒,便叫了代駕送自己回家,在車上給沈歲和發消息。
“大家都知道你和江攸寧的事情了。
“幾個女生被你嚇得不輕。
“你怎麼突然起了情緒?最近藥還吃著沒?”

沈歲和從包間裡出來之後也叫了代駕,只是讓代駕把他的車開回去,自己一個人在路上走著。
北城六月的晚風帶著幾分熱意,並裹挾著空氣裡的潮濕落在人們的身上,令人不太舒服。
沈歲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走過了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那些人說的話在他的腦子裡不斷地循環播放。他並不是生氣那些人說得不對或是怎樣。
因為她們沒有和江攸寧日常相處過,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更不知道江攸寧經歷了什麼。她們所知道的不過是媒體報道出來的冰山一角,就開始從結果倒推事實,有人覺得是他的問題,有人覺得是江攸寧的問題。但外人不知道,江攸寧的鋒芒畢露也只會在法庭上展現。
哪怕是離了婚,她私下裡也沒有真的朝沈歲和發過火,這和沈歲和一直以來的小心翼翼有關,更和江攸寧的性格有關。
沈歲和只是覺得,那些人口中的江攸寧一點兒也不真實,她們都不瞭解江攸寧。
沈歲和想不到,“母老虎”這三個字有朝一日竟然和江攸寧扯上了關係,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沈歲和的腦子裡亂哄哄的,暖暖的晚風吹來,卻把他的酒意吹得更濃了一些。
裴旭天那一連串的消息發來的時候,沈歲和正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低著頭看自己正在磨著地上的石子的腳。
他很無聊,心情也很低落,是莫名其妙、沒有來由的低落。這份低落或許也不是沒有來由,他好像意識到了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但同時意識到自己好像也不能做什麼,所以心情很低落。 
盯著屏幕,他也沒有回復消息的欲望,於是只發了個句號過去。
裴旭天:“什麼意思?”
沈歲和:“有吃藥。”
裴旭天:“情況有好些嗎?”
沈歲和:“時好時壞吧。”
裴旭天:“具體?”
沈歲和也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樣子。他多數時候能感知到自己可以控制情緒,但也會有失控的時候,總體來說比之前好了很多。
如果他不需要接曾雪儀的電話,不需要回那個家的話,他的情緒就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穩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討厭回那個家了。
他上次回去還是清明節的時候,也就是他生日那天。他和往年一樣跪在父親沈立的牌位之前,盯著“亡夫沈立”幾個字,第一次覺得心中有恨。
他恨父親走得那麼早,恨母親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恨自己沒有辦法過正常人的生活,這一切的源頭都因沈立的死。
那一刻他甚至在想,不管是當初沈立帶著自己一起死了,或者是自己在多年前從樓上掉下去時死掉,又或者是在當時煤氣洩漏時死掉,都好過現在這樣痛苦。
他想了很多事,但一句話都沒有說,仍舊像往年一樣完成了對沈立的祭拜儀式。
那是他的父親,旁邊是他的母親,但這兩個人,他竟一個也喜歡不起來了。
那天是他三個月以來情緒最低落的一天,低落到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難過得睡不著,他不得不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吹了一夜的風,情緒才好了許多。
現在,他的情緒又像那天一般低落了。他知道自己好像碰了一些不能碰、不該碰的東西,但又控制不住去碰,所以止不住地恐慌,止不住地悲傷。
他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這座城市依然燈火通明,車流如梭,看似溫暖,實則空蕩。
他坐著發呆,不一會兒電話鈴聲響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起來,聲音中透著幾分沙啞:“喂。”
“沈歲和,”江攸寧嚴肅地喊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沈歲和愣了一下,然後撒了個謊:“回家路上。”
他不想讓江攸寧知道自己此刻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街上遊蕩,這樣他會有挫敗感。
“你媽呢?”江攸寧有些急促地問道。
沈歲和有些發蒙:“在家裡吧?不清楚。”
距離他上次和曾雪儀打電話已經過去了一周,當然打電話時兩人也無可避免地吵了一架。曾雪儀讓他回家,他說工作忙。兩人說著說著就爭執了起來,最後以曾雪儀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為收尾。
那天掛斷電話後,他在家裡砸了很多東西,躁鬱症發作嚴重,之後吃了藥才克制住。
這會兒江攸寧問起來,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些事情,不禁皺起了眉頭,再次深吸了一口氣來調整自己的情緒。他怕對著江攸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江攸寧沒有感知到他的情緒變化,焦急地說:“你現在立馬去看,看你媽到底在哪兒。”
“怎麼了?”沈歲和問。
江攸寧那邊壓著怒氣道:“漫漫丟了。”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沈歲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今天傍晚我媽帶著漫漫去超市,一轉身的工夫,漫漫的嬰兒車就被推走了。”江攸寧飛速地說了經過,“通過調監控才看到是一個女人推走了車。”
“是……我媽?”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沈歲和的聲音都在顫抖。他整個人好像掉入了冰窟之中,感到冰冷徹骨。
“是!”江攸寧終於壓制不住怒火,“你去找!看你媽把漫漫帶到哪裡去了!我已經報警了!目前線索斷了,但是警察正在查。”
說到這兒,江攸寧已經哽咽。
沈歲和下意識地安撫她:“沒事,沒事,我去找,漫漫會沒事的。”
“狗屁!”江攸寧爆了粗口,扯著嗓子吼道,“你媽那個樣子,誰知道她會對漫漫做什麼?要是漫漫受一點兒傷害,我一定不會放過她的!還有你,都逃不過!”
沈歲和這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下意識地咬著自己的手背來分散內心的疼痛,從喉嚨裡又酸又澀地擠出幾個字:“我知道。
“我去找。
“你別擔心。”
他說得含混不清,江攸寧也不想聽他再說,直接掛了電話。
“嘟嘟”的聲音無休止地響起。
突然之間,沈歲和好像回到了那個夜裡。那晚,刺耳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醫院走廊裡響起,他的母親披頭散髮地在質問醫生,質問所有人。他上前去安撫,但換來的是一下又一下沉痛有力的巴掌。
他的母親說:“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啊?
“你才是個掃把星!
“好好的,非生在了清明,你爸也被你克死了!
“你滿意了嗎?怎麼死的人就不是你啊?”
熱乎乎的晚風裹挾著潮意吹過他的身體,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漫漫。”他站在路邊低聲喊漫漫的名字,但沒有人回應。
“沒事的。”他如是說,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漫漫會沒事的。”沈歲和快把手指咬破了,這樣才能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但是,怎麼會沒事啊?他是最瞭解曾雪儀的,不是嗎?她為什麼要帶走漫漫?她到底想做什麼?沈歲和什麼都不知道。
他開始絕望。啊!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沈歲和緊緊地咬著手指。他的心臟跳得比平常快很多,這會兒根本冷靜不下來。
忽然,電話響了,沈歲和立馬接起來,啞著聲音喊:“舅舅。”
“歲歲。”曾寒山說,“你媽發現了股權轉讓書,我怕她……”
不等曾寒山把話說完,沈歲和便道:“遲了。她把漫漫搶走了。”
此刻,他的嘴裡有一股血腥味,腦子稍微冷靜了下來。沈歲和快速地掛斷電話,沖到路邊打了輛車:“去‘駿亞’。”
在趕往“駿亞”的途中,沈歲和給裴旭天撥了電話。
裴旭天被譽為“律圈小公子”,家中略有些人脈,江攸寧那邊沒能查到的,或許裴旭天會有辦法。
“你在哪兒?”沈歲和問。
裴旭天愣了一下:“剛進小區,你怎麼了?”
沈歲和聲音裡帶著哽咽,聽起來像是在哭。
“沒事。”沈歲和深吸了口氣,“我需要你幫個忙。”
“你說。”裴旭天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沈歲和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沒事。
沈歲和沉聲道:“查我媽的行蹤。”

沈歲和回到了“駿亞”,輸入密碼進門。家裡空無一人,連客廳也十分冷清,沒有一絲煙火氣。他打開燈,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什麼都沒有。
只有曾雪儀給沈立設置牌位的那個房間仍舊上著鎖,鑰匙只有曾雪儀有。沈歲和記得她放鑰匙的地方,但翻過後沒有找到。
他找了個工具把鎖撬開了,這裡仍舊一片昏暗,唯有正前方供奉沈立牌位的桌子上點著蠟燭,燭火搖曳。房間裡看似什麼都沒有少,但沈歲和一眼就發現了問題——沈立的骨灰盒不在了。
那是一個黑色檀木的小盒子。當初沈立去世後,曾雪儀將其火化,然後把大部分的骨灰入土安葬,只留了一部分在外邊,這一部分一直放在沈立的牌位之後,如今骨灰盒卻消失了。這房間裡每一個物件的擺放都有極大的講究,從來沒有人能動得了這裡的一絲一毫,但如今……
沈歲和不敢細想,不斷撥打著曾雪儀的電話,鈴聲一直在響,但沒有人接。
鈴聲響了幾次之後,曾雪儀的電話變成了關機狀態。
從“駿亞”出來後,沈歲和直奔裴旭天發來的位置。
裴旭天先去了警察局,得到部分信息後又去了交警大隊,這會兒正在交警大隊查路況監控,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地排查。
沈歲和到的時候,正好在門口碰到江攸寧,她是由慕老師陪著來的。
夜深了,風有些涼,江攸寧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纖細的胳膊露在外面,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及肩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
沈歲和忽然怔在原地,不知道應該邁哪條腿。
江攸寧紅著眼睛瞪著他:“找到了嗎?”
“沒有。”沈歲和低聲回答,不敢去看江攸寧的眼睛。
“她到底在發什麼瘋?”江攸寧問。
空氣中一片沉寂,誰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要是漫漫有什麼三長兩短,”江攸寧握緊拳頭,“我……”
話到嘴邊,她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她能怎麼樣?她就算殺了曾雪儀,結果也無法更改。但她一定不會放過曾雪儀,還有沈歲和。
“不會的。”沈歲和低下頭看她,正好對上她的目光。
他的眼睛猩紅,嘴角還有幹了的血跡,觸目驚心。
他朝著江攸寧搖頭,眼睛裡閃著晶瑩的淚珠,重複道:“不會的。”
此刻江攸甯心裡滿是對漫漫的擔憂,無暇顧及他的情緒,聽他這麼說更是生氣,情緒再也壓抑不住:“怎麼不會?”
她站在那兒,仰起頭朝他吼道:“她有多瘋狂你不知道嗎?她有多不喜歡漫漫你不知道嗎?你怎麼就知道漫漫不會出事?”
“我……”沈歲和只說了一個字便噤了聲。
他知道曾雪儀有多瘋狂,但不敢去想。
漫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
他只能安慰自己:“漫漫不會有事的。”
還是慕曦拽了拽江攸寧的胳膊,輕聲打著圓場:“還是先找孩子吧,現在說再多也沒用。”
沈歲和:“好。”
江攸寧拉著慕曦快步進去,沒有再理會沈歲和。
沈歲和跟在她們的身後疾步走,一直盯著江攸寧的背影看,心底蔓延起無限的悲涼。
幾個人一同進了交警大隊,沈歲和簡單地向裴旭天打了個招呼。
他們通過詢問警察才得知,曾雪儀從超市出來之後,過了兩個路口就失去了蹤跡,所以現在只能大海撈針般地尋找。
北城這麼大,藏兩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警察通過網絡系統查了今晚所有酒店的入住信息,那沒有曾雪儀。而曾雪儀名下所有銀行卡的流水記錄顯示,最近的一筆消費是在昨天,她在天茂國際商場買了嬰幼兒的衣服。
沈歲和把曾雪儀名下所有車的車牌號報給警察,警察通過系統查詢,發現只有一輛車有今天的出行記錄,這輛車從北城高速出了城,之後一路向東,開到了壚縣。
沈歲和看到壚縣這個地名,忙給趙阿姨打了電話。趙阿姨是之前一直照顧曾雪儀的保姆,前段時間回了老家,他記得她的老家就在壚縣。
“趙姨。”沈歲和問,“你在哪兒?”
“我回家了。”趙阿姨說,“我兒媳婦快生了,我就回來了。”
“那我媽呢?”
“太太在家呢吧?”趙阿姨說,“昨天我還給太太打了電話,她說挺想你的,你也不常回去。”
說到這兒,趙阿姨歎了口氣:“聽阿姨的,母子沒有隔夜仇,你有空就多回去看看她。太太這個人是固執了些,但對你的心是好的。再怎麼說,她也把你養大了不是?現在你也是當父親的人了,應該能體諒她的辛苦,沒有父母不希望兒女過得好的。”
沈歲和抿唇,沒有和她爭辯這個話題,而是單刀直入地問:“你今天開家裡那輛保時捷了嗎?”
“對。”趙阿姨爽快地承認,“太太體諒我回家之後出行不方便,說家裡車庫裡閒置著好幾輛車,就讓我先用一輛。今天是我兒子把我帶回來的,等我兒媳婦生了,我回去的時候再讓我兒子給太太開回去。我們會小心用車的,決不磕著碰著。”
“那你今天來開車的時候見到我媽了嗎?”沈歲和問。
“沒有。”趙阿姨說,“太太把鑰匙留在了玄關那兒。我今天中午去取的時候,太太不在家。”
“知道了。”沈歲和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中午時,曾雪儀就已經不在家了,昨天還去買了嬰兒的衣服。
目前距離漫漫失蹤不到三個小時,她能去哪裡?沈歲和覺得毫無頭緒。
在北城毫無線索地尋找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焦慮的情緒彌漫在每個人的臉上,他們別無他法,只能苦苦地等待,等有關曾雪儀的最新消息出現,無論是路況監控還是銀行流水。
沈歲和與裴旭天重新去了今天慕曦去過的那家超市,憑藉監控裡的畫面把曾雪儀帶漫漫走的那段路重新走了一遍。他們在那個路口站了很久,仍舊沒有思路。
曾寒山也來了,但沒有用。
只要一個人想藏起來,就是有千百個人也找不到。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江攸寧坐在門口等消息。她不斷地掐著自己的手指,掐到掌心泛紅。
如果曾雪儀來看孩子,江攸寧可能會討厭,但不會害怕。因為曾雪儀光明正大地來,就不會做出傷害孩子的事情。但是如今她直接把孩子搶走,誰知道她會對孩子做出什麼事情來?
長夜無眠,沈歲和想不出曾雪儀會去哪裡,她在這個城市除了他們以外舉目無親。現在她還帶著漫漫,究竟能去哪裡呢?

第十四章
對的,是愛
沈歲和給很多人打了電話,甚至包括他爺爺奶奶那邊的親戚,曾寒山也聯繫了很多人,但沒有人在近期見過曾雪儀。
黎明過後,遙遠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眾人跟著熬了一夜,眼睛都有了血絲。江攸甯和沈歲和的眼睛幾乎紅得滴血。尤其是沈歲和,眼睛像是隨時都能流下血淚來。
他的眼神時而瞟向江攸寧,又一言不發地別過臉去。
氣氛越發緊張,裴旭天見他們如此,想緩和下氣氛,便道:“你媽還買了孩子的衣服,應該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吧?”
沈歲和看向他,目光中帶著哀傷和絕望。沈歲和一開口,聲音沙啞刺耳:“你知道什麼?”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掩飾不住語氣中濃濃的厭惡,包括對曾雪儀的厭惡,還有對自己的痛恨。他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永遠只能被動地承受這些。
裴旭天見他情緒不好,只好勸他不要太擔心:“那畢竟是你媽,也是漫漫的奶奶,可能她就是想看看孫子,享受一下天倫之……”
“樂”字還沒有說出口,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轉向了裴旭天,在帶著霧氣的清晨,這場景略有些嚇人。
裴旭天及時地閉上了嘴。他倒是知道沈歲和的媽媽不太好相處,之前見過幾次,印象裡她是比較高傲。大概是考慮到裴旭天是沈歲和的合作夥伴,當時曾雪儀對他態度還不錯。
因此,裴旭天總覺得眾人的反應有些誇張,似乎曾雪儀帶走漫漫就是想害死漫漫。
一直默不作聲的曾嘉柔忽然道:“哥,你仔細想想姑媽平常還會去哪兒?你們有什麼共同的回憶點嗎?”
沈歲和搖頭。昨天夜裡,他連沈立在北城的墓園都去了,那裡空無一人。直到現在,曾嘉煦還在那兒守著,怕和曾雪儀錯過。
但是幾秒鐘之後,沈歲和忽然抬起頭來:“我知道一個地方。”

沈歲和並不確定曾雪儀會不會去那裡,甚至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準確。
印象中他只去過那裡兩次,一次是某年清明節,曾雪儀帶他去那裡的廚房,給他做了一頓飯;還有一次是他考上了華政,他和曾雪儀來到北城時在那裡住了一晚。
沈歲和回憶起來的地方位於北城臨近郊外的一個城中村。沈歲和記得具體位置在進村之後的主街最裡邊的最高樓的頂層。沈歲和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過來,眾人也隨著他一起過來。
這條主街開車是進不來的,眾人只能步行。
清晨的霧氣剛散,路邊賣早餐的已經開了攤,熱氣在空中氤氳,停留了一會兒便逐漸散開。
眾人的衣著和這裡格格不入,神色看上去都格外著急,和這裡閒適的氛圍也不太協調。因此眾人的到來引得行人紛紛注目。
沈歲和帶著眾人一路疾行到街道最裡邊,憑藉著不太清晰的印象往前走。老舊的樓裡沒有電梯,眾人只好爬樓梯上去。
一直上到六樓,沈歲和盯著熟悉的門牌,眾人跟在後邊。沈歲和望了下邊一眼,正好對上正仰著頭的江攸寧的目光。
沈歲和用口型暗示說:“沒事的。”他不知道是在安慰江攸寧還是安慰自己。
沈歲和站在那兒抬手敲門,動作儘量輕緩,怕驚著裡邊的人。
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在幾秒的沉寂之後,裡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誰啊?”眾人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隨之落地。
江攸寧下意識地想說話,但沈歲和朝她搖了搖頭,輕咳了一聲,刻意把聲音變細:“是沈立先生嗎?這裡有您的信件。”他盡力克制著聲音裡的顫抖,使得其聽上去顯得自然一些。
他說話的時候,江攸寧仰起頭看著他,正好看到他的右邊側臉,還能看到他眼睛裡的淚光,晶瑩剔透。
曾嘉柔也看著沈歲和,心裡忽然一酸,轉過身看著曾寒山,忍不住落了淚。曾寒山輕輕地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並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裴旭天看著眾人各異的神色,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妥。相反,他覺得沈歲和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記得不能打草驚蛇,還能臨時想到這種藉口,這臨場反應能力絕了。
眾人只聽得房子裡邊安靜了兩秒,之後便是匆忙的腳步聲。
“咯吱。”老舊的房門被打開,曾雪儀出現在門後。看到站在門口的沈歲和,她下意識地想關門,不料沈歲和的動作更快。沈歲和一把推開了門,甚至推開了她。
曾雪儀被推得打了個踉蹌,卻也很快反應過來,朝著沈歲和快步跑過去,但還是遲了一步。
沈歲和已經抱起了漫漫。他在客廳裡逆光而立,高大頎長的身影顯得客廳越發逼仄。
漫漫睡得正熟,被沈歲和這一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下巴正好搭在沈歲和的肩膀上。漫漫意識到這是個熟悉的懷抱後,白嫩的小臉又在沈歲和的肩膀上蹭了兩下。
“沈歲和!”曾雪儀厲聲喊他,“你想做什麼?”
沈歲和看向她:“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到底想做什麼?”
曾雪儀忽然噤聲。
沈歲和的聲音不高,還有些沙啞,聽得人心裡發澀。他直直地看著曾雪儀,眼神冷厲。
江攸甯已經越過曾雪儀來到沈歲和的身側,堅定地說:“給我。”
也許是聽到了她的聲音,漫漫竟睜開了眼睛。他轉過臉,看到是江攸甯,立馬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並伸手要江攸寧抱。
沈歲和半彎下腰把孩子交給江攸甯,江攸甯抱過孩子,沒有絲毫留戀地往外走。經過曾雪儀的時候,漫漫忽然出聲道:“ne(奶)……ne(奶)……”
他還不會說話,但是對著曾雪儀在笑,笑得那麼燦爛。
曾雪儀也看向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江攸寧回過頭,猝不及防地對上曾雪儀勉強的笑容。
江攸甯上下打量著曾雪儀。曾雪儀比印象中老了許多,光是鬢邊的白頭發就多了不少,眼角的皺紋讓她的整個臉看起來都很憔悴。
一年多不見,曾雪儀看向江攸寧的目光裡雖然沒有了厭惡,戾氣卻絲毫不減。
“別來碰我的孩子。”江攸寧盯著她,聲音不高,卻無比清晰,“這是我的孩子,跟你……”
江攸寧頓了一下,目光投向沈歲和:“跟他,都沒有關係。”
“你!”曾雪儀瞪她,“你憑什麼不讓我看他?”
“就憑他姓江,不姓沈!”
這句話擲地有聲,一字一頓,重重地落在每一個人的心尖之上。
江攸寧說完沒有再看他們,而是抱著漫漫越過眾人往外走,慕曦緊隨其後。剩下留在這裡的人,除了局外人裴旭天,都是曾家人。
“姐,”曾寒山歎了口氣,“你這是做什麼啊?你想看漫漫,可以和我們說,甯寧又不是不講理,會讓你看的,你這樣……”
“你夠了!”曾雪儀瞪著他,“你在這裡裝什麼姐弟情深?你就是個叛徒!叛徒!你口口聲聲說因為我是你姐姐,你才對我好,但是呢?你背地裡把股權分出去,參加小孩兒的滿月酒、百日宴。你告訴我了嗎?曾寒山,你就是個叛徒!”
曾寒山一時間百口莫辯。
“我早就說過了,從我和江攸寧離婚的那一刻起,那個孩子就不是我的了。”沈歲和咬牙切齒地說,“你和那個孩子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去搶他?一個陌生人有什麼好看的?”
“陌生人?呵!”曾雪儀嗤笑一聲,“陌生人值得你這樣跟我大喊大叫嗎?你會每天準時去陌生人的家裡報到嗎?你會帶著一家人操辦陌生人的滿月酒和百日宴嗎?什麼陌生人,根本就是你拿來搪塞我的藉口!”
沈歲和緊緊地盯著她,覺得她越發陌生。
“姑媽,”曾嘉柔弱弱地開口,“我們沒有那個意思,參加漫漫的滿月酒和百日宴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提議去……”
“你閉嘴!”曾雪儀惡狠狠地盯著她,“我的好侄女,虧我平日裡對你那麼好,你就是這麼對我的?說什麼一家人,你們根本就沒有把我當成過一家人!”
“姐!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們怎麼叫你去?是喊你去了給人家難堪嗎?你當初是怎麼對甯寧的?不記得了嗎?”曾寒山忍不住開口指責她。
曾雪儀從未見過曾寒山如此,不禁錯愕了兩秒。曾寒山的聲音太大了,仿佛在用年長者的語氣斥責她。
“好啊你,曾寒山。”曾雪儀咬牙切齒地道,“果然,爸媽死了以後你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也沒有把我當成自家人,反而把江攸寧當成了自家人。”
“夠了!”沈歲和出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吵,淡淡地看了其他人一眼,平和地說,“你們先去樓下吧,我想和她談談。”
“歲和。”
“哥。”
“老沈。”
三人一同喊他,都看出來曾雪儀的狀態不太正常,怕他出事。但沈歲和只是搖頭:“都出去吧,這些事總要解決。”
他越過曾雪儀走到門口,等三人出去後關上了門。
這裡原來是曾雪儀和沈立住的地方。他聽曾雪儀講,她那會兒和沈立剛從曾家出來時就租住在這裡。
這裡只有一個臥室,一個客廳,衛生間和廚房都很小。她和沈立在這裡住了許久。她也是在這裡懷上的沈歲和。等到有錢之後,她把這裡買了下來,雖然不在這兒住,但偶爾會請人來打掃。
但是這裡很久沒有住人了,空氣中都是令人厭惡的灰塵的味道。
沈歲和站在門口和曾雪儀對視了許久,良久之後,像是泄了氣一般開口:“你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是要我和喬夏結婚嗎?”沈歲和唇角微揚,猩紅的眼睛裡盡是嘲諷,“是要我完全不能反駁你的意思嗎?”
“沈歲和!”曾雪儀憤怒地瞪著他,“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什麼做法,我就是什麼態度。”沈歲和說。
“你這是在對我表達不滿嗎?”曾雪儀看著他,不怒自威。
如果是以往的沈歲和,要麼選擇沉默,要麼皺眉搖頭。但今天他笑著,篤定地點頭:“是啊,我表現得這麼明顯,你看不出來嗎?”
“我就是……”他拉長了聲音,“在對你表達不滿,很不滿,非常不滿。你看看你做的有哪點是令人滿意的?”
曾雪儀忽然愣住了,一行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兩分鐘後,她哽咽著喊他的名字:“沈歲和。”
“嗯?”
“你爸在你7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你記得嗎?”曾雪儀的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戾氣,她只是平靜地敘述著,“你爺爺奶奶當初是怎麼對你的,你記得嗎?在那個家裡,沒有人看得起你。
“在那個地方,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如今的樣子。我為了你,一邊打工一邊陪讀,是我帶著你去朗州市,是我陪著你考上了華政,是我帶著你一步步成了現在令人豔羨的沈律師!你爸去世以後,沒有人要你,你記得嗎?你爺爺奶奶對你避之不及,你就像一團垃圾一樣被人扔在地上,沒有人撿!
“是我帶著你一步步從那個地方走出來的,我為了你沒日沒夜地工作,讓你讀最好的初中、高中,從沒讓你洗過一次碗、拖過一次地。為了你,我回了讓我傷心的北城,你就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沈歲和便打斷道:“所以呢?”
他略帶譏諷地看向曾雪儀:“我應該為這些負責嗎?為你的付出負責嗎?”
曾雪儀:“不需要!但是媽媽做那麼多不是為了讓你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更不是為了讓你站在這裡跟我對峙、頂嘴的!”
“那我應該怎麼樣?”沈歲和忽然拔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嘶吼,“我不是提線木偶,不能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去做什麼!”
“但你不能做那些不好的事情!”曾雪儀說。
沈歲和:“哪些事情是好的?哪些事情是不好的?我生活中所有好的和不好的事情都是由你來定義的,你難道要這麼管我一輩子嗎?”
“只要我活著,”曾雪儀一字一頓地道,“就不允許你這麼做。”
“那你允許我做什麼呢?都是些讓我不高興的事情。”沈歲和說,“你從沒問過我喜不喜歡,在我的人生裡,你從來都是問你喜不喜歡。”
“媽媽都是為你好!”曾雪儀理直氣壯地道,“我自己省吃儉用,也要讓你的吃穿用度不比別人差,在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從未如此落魄過。後來我孤身一人帶著你,在外遭受了多少冷眼,又……”
沈歲和兀自打斷她:“所以呢?難道我要因為你做的這些事情賠上一輩子的幸福嗎?要因為你的自我感動而失去這輩子的自由嗎?
“我不能成家,不能有自己的生活,甚至30歲了,你都能伸手朝我臉上打。如果不是因為念你的好,不是因為記得在沒有人要我們的日子裡,是你和我相依為命,不是因為知道這一路走來你為我付出了多少,我會從不反抗、處處忍讓嗎?”
沈歲和聲嘶力竭地吼道:“你還想讓我怎麼樣?我30歲了,只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家都這麼難嗎?我是不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做?”
狹小的客廳裡回蕩著他的聲音,沈歲和大顆大顆的眼淚猝不及防地落在地上。他那頎長的身形迎著初升的朝陽對著曾雪儀,神情絕望。
他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根本做不到。經歷了一晚上的提心吊膽,一晚上的胡思亂想,如今他卻還要面對這種局面。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悲傷、壓抑、難過,甚至感到絕望。
他垂在身側的手不斷地顫抖,腿也跟著打戰,這是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甚至,他僅僅是看著曾雪儀就想吐。
良久之後,曾雪儀忽然道:“那個女人就那麼重要嗎?重要到你和我這麼針鋒相對?”
沈歲和幾乎毫不猶豫地點了頭,第一次如此篤定自己的感情:“她對我很重要,只有在她那裡,我才像個人,像個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像你一直想讓我成為的那樣,是一台機器,一台沒有感情、只會服從命令的機器!”
“她的家裡每天都是歡聲笑語,我們家裡呢?只有無休止的爭吵和鞭笞!”沈歲和說,“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那個家嗎?和他們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快樂。但是和你在一起呢?你只知道告訴我要變得優秀,要成為你的驕傲,只能聽你的話。我在家裡只能感覺到壓抑和絕望,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沈歲和心中的話一旦說出便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完全無法阻擋。這些年來忍耐的種種,怕說出來傷人的種種,如今他將其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他就是討厭那個地方,討厭那個陰暗、冷漠、沒有人性的地方。
曾雪儀被震撼到說不出話來。她聽出了沈歲和話中濃濃的嫌惡,他在嫌棄自己。她表情錯愕,甚至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沈歲和最後總結道:“我人生中絕大多數的痛苦都是你帶來的。”
“我一直沒有怪你的原因是,”他頓了頓,繼續道,“我知道你人生中的大多數痛苦也都是我帶來的,所以我沒有權利去怪你。”
沈歲和聲音哽咽,有些話已經說不清楚了。他仍舊頑強地說:“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知道你生我養我,在所有人把我當垃圾的時候你撿起了我,並且很努力地把我培養成了現在這樣。但我不快樂,現在非常痛苦,痛苦到每天都想去死。”
最後一句話宛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在曾雪儀的身上,看似很輕,但落上去之後便有千斤之重。
曾雪儀此刻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兒子一直在嫌棄自己,甚至在恨自己,這麼多年來付出的一切仿佛只是個笑話。
她想要兒子成長得更好,變得優秀,從那個爛泥沼裡爬出來。為了這個目標,她什麼都可以做。她端過盤子,洗過碗,最窮的時候一天打四份工,只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別再被人看不起。
可如今她的兒子說,自己讓他感到痛苦,他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她帶來的。
他痛苦嗎?但誰不痛苦?她也不想在這樣的痛苦中活著。
如今她變得被家人孤立,此刻只想去找愛她的沈立。
曾雪儀後退了幾步,正好退到茶几旁,餘光掃到了一把水果刀。她不假思索地拿起刀子橫在自己的脖頸處:“如果你的人生都是因為我才痛苦,那我死了,你就解脫了。”
沈歲和的瞳孔在瞬間放大。他向前疾走了幾步,但曾雪儀已經開始用力,血慢慢地從脖頸處滲了出來,鮮紅的顏色刺痛了沈歲和的眼睛。
“但你記住,”曾雪儀朝著他笑,“是你逼死我的。”
“沈歲和,你逼死了你的母親。”曾雪儀重複道,“為了那個女人,你逼死了生你養你的母親。
“你永遠都不可能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就是個不孝的罪人。”
刀刃漸漸逼近她的喉嚨,她於是閉上眼睛感受那股冰涼。
但下一秒,她突然感到手腕處一陣酸麻,睜眼看那把刀已經被沈歲和奪走。
沈歲和的動作幅度太大,導致茶几也被踢翻在地。突然房門被推開,裴旭天等人站在門口關切地問:“怎麼了?”
沈歲和和曾雪儀都沒有理會。沈歲和只是盯著曾雪儀,那把刀在他手中轉了個圈,沾了血的刀尖正好對準了他的身體:“罪人嗎?”
“是。”沈歲和說,“我是有罪。我不應該顧及你所有的付出就任憑你為所欲為,更不應該一步步地退讓,給了你一定可以掌控我的人生的錯覺。”
話音剛落,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稍一用力,就將鋒利的刀尖對準自己的腹部紮了下去。
溫熱鮮紅的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染紅了他的白襯衫。他的眉眼間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痛苦,反而帶著解脫了的笑意。
“如果我們之間必須死一個才能結束的話,”沈歲和笑著說,“那我去。”
曾雪儀想去碰他,但手已經抖得不行了。
沈歲和朝著她搖了搖頭。他感到現在的心態竟然異常平靜,那些暴躁的情緒好像都隨著這把刀消失了。
人之將死,也就沒有了活著時掙扎的痛苦。
沈歲和語氣平和,帶著不再掙扎的絕望:“如果我這一生必須為你活著,那你不如當初不生我。這樣的人生太痛苦了。”
“哥!”
“歲和!”
“老沈!”
眾人緊張的聲音傳到沈歲和的耳朵裡。他別過臉來看向裴旭天:“老裴,遺囑我已經立好了,在我辦公室最下邊的抽屜裡。我死後,所有的財產都歸江攸寧。
“舅舅,如果以後江攸寧遇到困難,希望你能幫她一把。
“如果她不需要,別再去打擾她。
“誰都……別去。”
“沈歲和!”曾雪儀忽然發瘋似的尖叫,“你這是在逼我!”
“我沒有。”沈歲和虛弱地搖頭,聲音越來越低,開始站立不穩,卻仍舊努力站直,“我不會用死來威脅任何人。”
客廳裡充滿詭異的寂靜。
沈歲和盯著她,手上又用了幾分力氣,鋒利的水果刀往他的身體裡進了幾分,眾人仿佛聽到了刀刃割在皮肉上的聲音,血腥的場面令人驚悚。
沈歲和卻笑著,猩紅的眼睛落下淚來。
“媽,”他笑著說,“我再喊你這最後一次。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不想再遇見你。
“更不想……做你的兒子。”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87 339
庫存:1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