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命的姑娘（簡體書）

本書收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短篇小說8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世界文學史上是屬於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這一偉大行列的。他的中短篇小說和他的長篇巨著一樣，都是世界文學寶庫的珍寶。本書的特色之一是收入《小英雄》《新年晚會與婚禮》《在基督身邊過聖誕節的小男孩》《農夫馬列伊》《認命的姑娘》等青少年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描繪底層青少年悲慘的人生際遇，揭示他們的夢想與希望一步步被社會所蠶食、吞沒的命運，而在他們身上瞬間所展現出的人性微光，卻通過作者的筆永遠留存了下來。它們也是作者生前最為喜愛的作品。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19世紀俄國文壇上一顆璀璨的明星，是享有世界聲譽的一位小說家，與列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齊名。他所走過的是一條極為艱辛與複雜的生活與創作道路，是俄國文學史上最複雜、最矛盾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死屋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地下室手記》等。

譯者：臧仲倫

臧仲倫，當代著名翻譯家，江蘇武進人。所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尤多，如《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死屋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地下室手記》等，其他譯作有《驛站長》《欽差大臣》《塔拉斯·布爾巴》及《往事與隨想》（與巴金合譯），以及列夫·托爾斯泰的中短篇杰作、亞·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劇《大雷雨》、屠格涅夫的《文論》等，影響廣遠。

認命的姑娘（節選）

求婚

我打聽到的關於她的“底細”，一言以蔽之：父母雙亡，而且早已去世，已經有三年了，留下她一個人，跟著兩個過得一團糟的姑姑過活。也就是說，說她們倆過得一團糟還嫌不夠。一個姑姑是寡婦，拉家帶口，有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另一個姑姑是個老處女，又老又可惡。兩人都很可惡。她父親是個小官吏，不過出身錄事，頂多是個非世襲的貴族——總之，一切都很合我的心意。我的身份似乎應屬於上流社會：畢竟是某個顯赫團隊的退役上尉，世襲貴族，上無老下無小，無牽無掛，等等，至於放債開錢莊，那她那兩個姑姑對此只會肅然起敬。她在她的兩個姑姑家做牛做馬幹了三年，但畢竟在什麼地方通過了考試——居然考上了，從每天繁重無情的勞動中能抽空準備，居然能夠考上——就她這方面而言，畢竟說明了什麼，說明她奮發圖強，力爭做個高級的上等人！可是我想娶她又究竟為了什麼呢？不過，關於我，先不去管它了，以後再說……而且問題也不在這裡！她教姑姑的孩子們讀書，替他們縫制衣服，到末了，不但做衣服，而且，盡管她肺部有病，還要擦洗地板，說白了，她們甚至還打她，責罵她光吃飯不幹活。到後來，她們竟打算把她給賣了。不提這些骯臟的細節也罷，提了都叫人惡心！後來她把一切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我。她家隔壁有個胖老闆，觀察了她整整一年，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不過這人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闆，而是一個開了兩家食品店的小老闆。他已經把兩個老婆都毒打致死，現在正在尋找第三個，於是就看中了她，說什麼“為人文靜，在窮苦中長大，而我之所以娶她，是為了那幾個沒娘的孩子”。他還真有幾個沒娘的孩子。於是他上門求親，開始跟姑姑們談判，再說——他都五十歲了；她感到恐怖。因此她才一再光顧敝店，想在《呼聲報》上刊登求職啟事。最後，她只好求她的兩個姑姑，先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好好想想。她們還真給了她一點時間，但是就這麼一丁點，此外再不給了，硬逼她：“沒你這張多餘的嘴，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上哪找嚼裹哩。”這一切我全知道，當天晨禱以後，我就打定了主意。那天晚上，那掌柜的來了，從鋪子裡拿來了一俄磅價值半盧布的糖果；她陪他坐著，而我就把盧克裡婭從廚房裡叫了出來，我讓她去悄悄告訴她，我在大門口等她，有非常要緊的事要告訴她。我對自己這樣做很得意。總的說來，這一整天我都非常得意。

我把她叫出來，她已經感到十分驚訝了，而且我還在大門口，當著盧克裡婭的面向她說明，我認為這是幸福，也是榮幸……其次，為了不使她對我這種做法感到驚奇，我說：“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我研究了全部情況。”我說自己愛直來直去，並沒有說謊。唔，先不說它。我說這話的時候不僅彬彬有禮，也就是說表現出我是一個有教養的人，而且說得不落俗套，而這是最主要的。怎麼，難道直言不諱地承認這點有什麼罪過嗎？我想對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先作個判斷，而且我也正是這麼做了的。我應該有自知之明，說說自己的pro 和contra，而我也是這麼說了的。即使後來，我想到這事，心裡也是美滋滋的，雖然這很蠢：當時我直截了當地說，一點也不害臊，首先，我不特別有才，不特別聰明，也許，甚至也不特別善良，我是一個相當平庸的利己主義者（我還記得這個說法，這話我還在半道上就想好了，而且感到很得意），而且，我在其他方面可能還有許許多多令人非常、非常不愉快的東西。這一切我都是以一種特別的自尊說出來，大家都知道，這話應當怎麼說。當然，我這人還多少有點心計，不會冠冕堂皇談了一通自己的缺點之後，而不痛痛快快地講一點自己的優點：“但是，除此以外，我還有如此這般的優點。”我看到，當時她還非常害怕，但是我絲毫也沒有緩和語氣，非但沒有緩和，看到她害怕，反而故意加強語氣：我直來直去地說，飯是能夠吃飽的，至於穿著打扮，出入劇園，參加舞會——這一類一概都免，除非以後我達到了目的。這種嚴厲的口吻簡直使我感到神往。我又補充道，而且也是盡可能捎帶著說到，我之所以幹這一行，即我之所以開這個錢莊，我只有一個目的，因為似乎有這樣一種情況……但是，要知道，我有權這樣說，因為我的確抱有這樣的目的。且慢，諸位，我頭一個恨這放債的錢莊，恨了它一輩子，但是說實在的，雖然對自己說這種莫測高深的話未免可笑，可是要知道，我還當真在“報復社會”，真的，沒錯！因此，她今天早晨挖苦我似乎在“報復”，是不公正的。就是說，你們知道嗎，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是的，我就是在報復社會。”她非哈哈大笑不可，就像今天早晨那樣，還當真會變得十分可笑。唔，可是旁敲側擊，說一些莫測高深的話，倒可以調動她的想象，使之有利於我。再說，當時我已經什麼也不怕了：我知道，這胖老闆在她眼裡無論如何比我更討厭，我雖然站在大門口，卻是讓她超脫苦海的救星。要知道，我明白這道理。噢，一個人對卑鄙齷齪的事大凡都了解得很透！不過，這樣做卑鄙齷齪嗎？哪能這樣來評價一個人呢？難道甚至在當時我不是就已經在愛她了嗎？

且慢：不用說，關於積德行善，當時我對她只字未提；相反，噢，恰恰相反，我說：“應當感恩戴德的是我，而不是您。”以至我還真的這樣說了，我忍不住，也許這樣說顯得很蠢，因為我看到她臉上掠過一絲細微的皺紋。但是整個說來我贏了，贏了個滿貫。且慢，既然提到所有這些骯臟事，那乾脆把最丑惡的事也順便說一下吧：我站著，腦子裡卻在琢磨：你高高的個兒，勻稱的身材，而且有教養，最後，最後，不是吹牛，你一表人才，人也長得不錯。這就是盤旋在我腦子裡的想法。不用說，她當時就在大門口對我表示了願意。不過……不過我應當補充一句：她當時站在大門口，在說願意以前想了很久。她沉吟良久，想得我都想問她了：“唔，怎麼樣啊？”——甚至忍不住，還故作瀟灑地問：“唔，怎麼樣啊，您哪？”——後面還加了個“您哪”。

“等等，讓我想想。”

她的臉是那麼嚴肅，嚴肅得我當時就應該能夠看清楚才是！可是我卻生氣了，我想：“難道她想在我和那商人之間挑一個嗎？”噢，當時我還不明白！當時我還什麼，什麼都不懂！直到今天都不明白！記得，盧克裡婭緊跟著我跑了出來（當時我已經走了），在半道上攔住我，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先生，您要是娶了我家的這位好小姐，上帝會給您回報的，不過您現在別把這話先告訴她，她很傲氣。”

是啊，傲氣！我就愛心高氣傲的姑娘。傲氣的姑娘才特別有味兒，只要……唔，只要你毫不懷疑你有駕馭她們的本領，啊？噢，我這個卑鄙而又冥頑不靈的人啊！噢，我當時有多麼得意啊！你們知道嗎，當她沉思地站在大門口，想對我說願意而我感到驚訝的時候，你們知道嗎，很可能當時她腦子裡在這樣想：“既然嫁誰都是不幸，還不如乾脆挑這個最糟的，即那個胖老闆，讓他喝醉了酒快點把我打死！啊？她會不會這樣想呢，諸位高見？”

而且到現在我都不明白，到現在都莫名其妙！我方才說，她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在兩個不幸中挑一個最糟的，她肯定就會挑那個商人嗎？對於她，當時誰更糟——我，還是那個商人？那個商人，還是我這個會引用歌德詩句來收當放債的掌柜呢？這還是個問題！什麼問題？如果你不明白：那答案就在桌上躺著指人都死了，她就在桌上躺著，孰好孰壞，還用問嗎！你還說是“問題”！再說我算老幾！這事根本不在我……順便說說——這事在於我或者不在於我——現在對於我又有什麼意義呢？正是這問題我壓根兒解答不了。還不如躺下睡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