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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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就這麼根留在這片山地,直到終老吧,
變成哪個國家的國民都無所謂。
請讓我再一次
親眼目睹高山上的日出,
還有月光映照在美麗的山湖上。
讓我,在這群山的懷抱裡安歇。
方 梓|甘耀明|何致和|高炳權|班與唐
雪 羊|謝旺霖|應鳳凰|簡 白|蘇偉貞
――感動推薦
2023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得主 朱和之
獻給臺灣山林最深情的真摯祝福――
人們都說戰爭結束之後,人也自由了,神也自由了,鬼也自由了。然而臺東廳關山郡的人們仍渾然不知,不久遠方的暴風將帶來一場令人嘆息的災厄……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清算者號於沖繩起飛,本應是一趟為戰俘們平復創傷、慰藉心靈的返鄉之旅,最終卻成為令全機二十五人魂喪臺灣高山的死亡航行。儘管處在權力交接的空窗時期,臺灣仍由島內日、漢、阿美、布農等族群組成一支搜救隊伍。眾人必須趕在接連的下一個風暴來襲前,開拔前往哈因沙山,完成救援。
半輩子生活在臺東霧鹿的日警城戶八十八,經過一場天翻地覆的戰爭之後,終於恍然明白自己早已離不開臺灣;他不但對此地生出依戀,更長出了根。城戶嘉雄未曾有過像父親那般的體會,他只渴望飛行,渴望飛離這個家,找尋一份能夠撫平孤獨的溫暖。
漢人潘明坤一生輾轉於不同的家庭,生父、繼父和岳父,一個個脾性各異的父親為他指劃著不同的人生方向,然而何處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屬?布農少年海朔兒一心傳承祖父的遺願與部落傳統,卻也好奇同學嘉雄口中那能如老鷹般翱翔的飛機,迷惘地徘徊在文明與傳統之間的罅縫。
戰爭結束,讓臺灣島上所有生民全都回復為平凡而純粹的人,卻仍止不住生命的殞落。一場因天災而起的空難,繼而引發搜救隊死傷慘重的山難,照見多種族群對臺灣的深刻情感;無論是惶然、迷茫,又或者不捨,凡墜入泥土中的,大地盡皆擁抱。
—本書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出版—
作者簡介
本名朱致賢,一九七五年生,臺北人。
為國內罕見榮獲三座百萬小說大獎的得主。2016年以《樂土》獲得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為該獎創設六屆以來第一位首獎得主,2023年再度以《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獲得同一獎項首獎。2020年以《南光》獲得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
入選2022年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
著有長篇歷史小說《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南光》、《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逐鹿之海──一六六一臺灣之戰》、《樂土》、《鄭森》,歷史隨筆《滄海月明──找尋臺灣歷史幽光》,小說《夢之眼》、《冥河忘川有限公司》,音樂人物傳記《指揮大師亨利‧梅哲》,編著有《杜撰的城堡──附中野史》。
序
小說的起點常常來自於某些幽微線索,暗示著背後隱藏著一個廣大世界,卻又充滿未解的疑惑。
一開始接觸三叉山事件這個題材,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時間的特殊性,這是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後、中華民國接管臺灣前的空窗期,無論政治、文化、身分和社會都即將發生劇變而一切又還混沌未明;其次,清算者號上的罹難者有美國、荷蘭與澳洲軍人,搜索隊中犧牲最多的是阿美族人,另外有日本、布農、閩南、客家、平埔和一名卑南族人,幾乎是當地人口組成的縮影,非常具有象徵性。
讓我覺得疑惑的是:這些人為什麼要上山?
日本軍警遵從命令上山搜救比較容易理解,但臺灣各族群已不再是被殖民者,沒有非得配合官方動員的義務,然而最後仍有近百人加入前後兩陣搜索隊,朝著陌生的高山地帶與最終的悲劇命運前進。
因此這起空難複合山難事件,簡直像是一場為戰爭結束所舉行的獻祭―當我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念頭時,不禁大受震動,產生了用小說來探索的願望。
奇妙的是,當這個寫作計畫公開後,陸續發現有好幾組人在彼此不知情的狀況下同時以這個題材進行創作。其中最受注目的當然就是小說家甘耀明後來在二○二一年出版並獲得極高讚譽的《成為真正的人》,此外也有電影製作團隊、新聞記者和前輩軍史作家分別用不同形式切入這個曾被人們遺忘超過半世紀的冷門題目。
我強烈感覺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想要讓這個故事被說出來。
這並非訴諸神祕主義的靈異感通,而是說,沉寂已久的三叉山事件重新在人們的視野中浮現出來,背後必然有什麼對當下臺灣社會的集體無意識引發共鳴,喚醒與這段歷史對話的契機,也促使我更加投入這趟探索的旅程。
這部小說的完成有賴許多人幫助,也因此牽繫起幾段美好緣分。一九九九年,我剛畢業時曾短暫在公共電視《我們的島》節目擔任攝影助理,因而與布農族傳奇獵人林淵源(Nas Qaisul Istasipal)大哥相遇,從他那裡第一次認識布農,以及山上的老人家的事。我把這部小說中的布農少年命名為海朔兒(Haisul,郡社群發音),作為對林大哥的紀念。
特別感謝甘耀明老師,當我們一連絡上,他立刻毫不藏私地分享好幾份獨家史料,是我無法取得也無從回報的。二○二○年十一月,耀明、布農作家沙力浪(Salizan Takisvilainan)和我組成一支隊伍,前往三叉山地區踏查兩處美軍墜機殘骸現場,得到最直接的體驗與感悟。沒有他們帶領同行,我無法獨自抵達。
謝謝記者劉煥彥慷慨提供從美國取得的珍貴資料,他對此事件的研究熱忱也感染了我;承蒙鹿路電影高炳權導演、徐國倫監製和陳嘉蔚編劇分享他們前往九州大牟田市訪問高齡九十歲的城戶嘉雄先生的收穫,嘉雄先生曾加入特攻隊的經歷,後來成為這部小說的一條重要軸線。
感謝印刻文學的編輯林家鵬,在我對拙劣失敗的第一稿感到徹底絕望時,指出這個故事的核心關懷所在,讓我得到近乎救贖的鼓勵;謝謝作家七堇年對初稿透澈而中肯的建議,小說人物因而得以從內在湧現動能;作家謝旺霖對三稿細膩懇切的評析,讓幾個關鍵意象變得豐厚飽滿。
為了增加敘事的真實性與層次感,我請東布青夥伴謝博剛老師與邱夢蘋(Langus Lavalian)老師審定關於霧鹿空間環境與拉伐里昂氏族的描述;老同學、資深機長和作家伊森校正關於飛航的細節;並感謝沙力浪先生、張維斌先生、黃耀進先生、鄭玠甫先生的協助;書中若因文學性考量,或者出於疏漏而造成與事實不符的描述,當然都由我負完全責任。
謝謝國藝會贊助本書寫作與發表;謝謝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對這部作品的肯定,尤其是評審老師們以寬廣的胸襟視野接納這樣一部頗不典型的﹁歷史小說﹂,格外令人感心。
謝謝印刻文學總編輯初安民先生與副總編輯江一鯉小姐長久以來的溫暖支持和協助。
感謝撫養我長大的外公潘承烈先生和外婆潘劉金滿女士。很遺憾小時候不懂得多探詢他們的生命故事,我在這部小說中借用了他們的若干經歷,試著透過書寫去揣摩那個時代臺灣人可能的樣子,以此致敬。並謝謝支持我寫作的母親潘玉燕女士、大舅潘宗仁先生和照顧我的家族長輩們。
最後謝謝共同創作夥伴P君,一如以往,她創造了這份書寫中許多美好的靈光,並阻止或者優化我各種愚濫粗礪的發想。多少時刻,我們沉浸在故事中,捕捉虛構世界裡閃現的真實美麗光彩,一起編綴成這本小說
目次
第一章 潘明坤
第二章 城戶八十八
第三章 海朔兒
第四章 騷動
第五章 日子
第六章 飛行帽
第七章 恩賜菸
第八章 神明不在
第九章 天火
第十章 那一天
第十一章 颱風
第十二章 清算者
第十三章 自由
第十四章 迷霧
第十五章 月光
第十六章 歸宿
尾聲
後記
書摘/試閱
當那股香氣悄悄瀰漫進關山庄時,人們並未立刻察覺。
那不是凡間的氣息,幽幽隱隱,清雅高貴,只應該是天上神明渾身散發的淡淡芳芬,但奇怪的是其中卻又突兀地摻雜著火燎焦灼。
每個人都正忙碌著,庄內從戰爭末期的沉悶蕭條裡乍然活轉回來,家家戶戶都有做不完的事。驛前商會人潮洶湧,像摔散一包原本是管制品的砂糖般瞬間吸來整窩螞蟻,不由分說搬走各種剛送到的貨物,有時候連綑紮的繩子都還沒拆就急著要貨。
人們累壞了,卻又都亢奮不已。身體裡兩種力量在交戰,想狠狠睡一覺但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想狼吞虎嚥卻總是消化不良,想狂聲放歌但喉嚨已忘了如何歡唱。
終於,人們感受到有些不尋常,轉過脖子張望像群多疑的貓,但察覺不出所以然。低下頭繼續手邊的事,又分明有某種氣息籠罩全身,四周空氣也都被翳上一層厚實的質地,隱約暗示著有事情正要發生。
人們發現自己正在抽鼻子,努力辨識空氣中的淡薄訊息。那氣味逐漸濃郁起來,過分甜鬱,同時夾藏著令人警戒的燻嗆。抬頭看時,街上已是人頭攢動。
難道是空襲失火?豔陽下人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猜測,又一起搖頭,說戰爭已經結束好幾天了。確實最近敵機都沒有再出現,也沒聽到空襲警報的蜂鳴聲和召集青年團救火的急促鐘聲。然而誰知道呢?戰爭畢竟是這麼不講理的事情,聽說有日本軍官不甘心,揚言二十萬臺灣軍完好無缺,要徹底抗戰玉碎,會不會是真的又打起來了?
風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落葉,發出乾枯而斷續的搔刮聲,寥寥落落。人群裡心思細密的留意到這騷動,會想起秋天來了,天氣還是很熱但時序確實已經入秋,對啊,明天都中元了,往昔這是最熱鬧的時候。風忽然使勁猛颳,滿地嘩啦嘩啦亂響,四周樹木也吶喊助陣,那氣味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卻也令人更加感到複雜而疑惑。
ひのき!有人喊道。
每個鼻子都朝向天空,抽動鼻翼嗅聞。是檜木的味道沒錯,但怎會飄得滿庄都是?
是媽祖婆!一個老阿媽驚喜感動,雙手合十說,今天媽祖金身要回駕返庄,這一定是婆的神靈到了!
不,還是很像火燒厝。幾個年輕人向氣味的來源拔腿狂奔,沒幾步路到了庄尾,就看見山邊里壠神社的方向熱氣蒸騰。大家奮力跑上一段緩坡,筆直參道盡頭的神社本殿果然正在熊熊燃燒,嗶剝有聲,四面八方撲送出濃嗆的檜木氣味。
本殿前面聚集大群穿著正裝的日本人,由宮司領頭,從關山郡守、關山庄長、三名警部以下,郡內所有頭面人物都到得齊全,也有許多日本婦女和服盛裝,好像葬禮似的肅穆落寞。這麼稀奇,自從米軍開始空襲之後,官員和警察怕被當成掃射目標,一概穿著便服出勤,連日本人最重視的體面都不要,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盛大場面。
漢人們站得遠遠看熱鬧,也不避諱日本人聽見,反覆議論,說阿本仔降伏以後,怕他們的神明被臺灣人報復破壞,或遭到即將要來的中國人褻瀆,寧可自己先把神社撤銷。稍早舉行過昇神之儀,把御靈代上的神明請回天上,然後將本殿燒掉。
幹伊娘,咱臺灣人才不像他們那麼敢死,神明都收去燒!
眾人想起幾年前兩百多尊神明被強制集中在臺東街海山寺焚燒,說什麼要讓寺廟神昇天,無論媽祖婆、上帝公或元帥爺都被日本警察粗暴地潑上煤油燒掉,相較之下,現在日本人還能用莊嚴的儀式送神,太便宜他們了。
報應!有人看得解恨,眼中流動快感。也有人雖然討厭日本人,但看到這般落魄光景也有幾分唏噓。一人肆無忌憚笑說,剛才送神上天的時候,宮司發出喔──的呼聲,音調一直拔高上去,我還以為是空襲警報呢!
喔──喔──
他怪腔怪調大聲模仿。
火勢愈發盛大,薰香與焦嗆更加濃烈,翻翻滾滾的熱氣逼得後方山巒躁動扭曲不已。隨著蒸騰的煙霧,那些讓人始終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神靈的大國魂命、大己貴命和少彥名命全都飛昇而去,永遠離開這片土地。人們雖然看不見那些神靈,但確實在瞬間感受到肩頸上忽然一鬆,某種重壓跟著熱氣飛走了。
本殿完全沐浴在火光之中,不辨形影。關山郡守似乎不忍再看,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而去,參禮眾人也陸續鞠躬散去。
忽然劈里啪啦一陣爆響,彷彿機槍掃射,所有人都熟練地縮起身體閃避,又立刻意識到那並非槍聲,質地輕盈太多,而且帶著某種歡快情緒,那是已經好久不曾聽到的,被總督府禁止施放的鞭炮聲。
神社旁邊的小徑上,一道嗩吶聲破空而出,那樣張揚高亢,那樣堂皇直率。緊接著鑼鼓齊響,竟是一列陣頭和神駕昂揚而過,氣派的鑾轎上端坐媽祖金身―那本該是被日本警察下令「整理」銷毀的神像,卻被人們偷偷藏起來,直到今天才聖駕歸返,前面甚至還有七爺、八爺兩尊大型神偶大搖大擺開路。
日本人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曾預知漢人在背地裡計畫了這一切,也無法想像這麼齊全的陣頭道具是從哪裡變出來的。
婆回來了!漢人們蜂擁離開神社,歡天喜地加入陣頭行列。鞭炮沿路施放不停,火光、爆響和硫磺硝煙的氣味將神明御路上的魑魅魍魎盡皆驅逐,並把平安福慧帶回關山庄的每個角落。
家家戶戶門口擺出供桌,焚香燒金,拿出所有食物供奉祭拜。戰爭期間連半兩也求之不得的豬肉被大塊大塊擺上來,短缺已久的白米成包堆疊,還有雞鴨魚羊、酒盞果物,潮水般氾濫在街道上。
從神社奉燒式回來的日本人恍如隔世,彷彿誤闖進一條支那街,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東西平常都藏在哪裡,怎麼躲過警察每日嚴密搜索?小東西也就算了,豬和羊那麼大的動物,還要餵食,到底怎麼辦到的?
但真正最讓他們震驚的是庄民們的樣貌,原本灰撲暗沉的國民服不見蹤影,全都換上鮮豔的臺灣人衣裳。人人滿臉明亮,對著神駕虔誠祭拜,一轉過頭便哄然歡笑。什麼謹身奉公、堅忍持久的皇民規範完全消散無蹤,而那種彷彿打從娘胎就帶來的憊懶順從也都一掃而空。
濃重的鞭炮硝煙極度刺激著日本人的感覺神經,那是他們曾經賤斥為粗鄙、野蠻而必須禁絕的味道,如今鑽入全身毛孔,嚴正地宣告他們就是那些要被驅趕的鬼怪。
在寺廟整理下被納入本願寺系統的關山寺瞬間恢復成天后宮,從肅穆冷傲的日本佛寺還原為熱鬧的臺灣廟宇,任由人們自在出入。廟埕上不知何時架好戲臺演起布袋戲,北管鑼鼓弦吹使勁奏演,圍觀人群看得嘴巴開開,跟著劇情鼓掌叫好。
空氣中焦嗆的味道已經消失了──人們是這麼記得的,整個庄頭沉浸在純然的檜木清香裡,而媽祖神駕乘著一片祥瑞薰芳緩緩通過街道,回鑾安座,重放神光。
入夜之際,家家戶戶在門口燒金紙燃成一盆盆火堆,屋簷下掛起一盞盞燈籠,上頭寫著陰光普照,供桌上換過一批普度供品,熱情招待被冷落許久的孤魂野鬼們前來享用。整條街道火光連綿,橙紅幽影搖曳跳動,照亮了多年燈火管制下的漫長黑夜。
這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過嗎?人們在往後三、四年裡反覆回憶、吹噓並且爭論不休。有人說媽祖坐的不是鑾轎而是臨時編紮的竹轎,也有人說媽祖沒有坐轎而是他親手捧在懷裡請回來的,有人則說當時不可能有七爺八爺的大仙尪仔,甚至有人說媽祖回鑾安座跟日本人燒神社根本就不在同一天……但關於這天的事情像是一場大家同時闖入的奇妙夢境,每個人都有只屬於自己的記憶痕跡,無法辨別究竟是真是假。
第一章 潘明坤
潘明坤趁夜色鑽進里壠商會後院的防空壕,偷偷埋藏自家神主牌。
白天看還不覺得,晚上暗漠漠,才發現防空壕真像墳墓。日本人做過實驗,說拱狀壕頂能提供最大的爆破抵抗力,提高生存率,但是加上覆土植草偽裝,看起來立刻變成一座大墓,門口阻擋爆風的水泥牆就是墓碑。
太平洋戰爭開打時,防空壕需求大增,挖掘業者漫天開價,還不一定請得到。里壠商會頭家林金堂透過人脈拜託,優先挖了這座深達四點五公尺的標準防空壕,覆土格外厚實堅固。倒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裡會變成明坤偷埋神主牌的地方。
明坤點著一根蠟燭走下階梯,彷彿走向陰間,不由得放慢腳步。他忽然聽見壕外好像有什麼動靜,緊張地吹滅燭火,瞬間陷入無邊黑暗。這下進退兩難,洞內一片幽冥,迴盪著可疑氣流聲,陰風慘慘,令人全身起雞母皮。但外界也不安全,若是被日本警察發現,神主牌遭到沒收燒毀,那他的罪過就大了。
他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確定外面沒有動靜,摸索出火柴重新點燃蠟燭。嚓的一聲好響亮,硝煙味濃重到會驚動整個庄頭,但這是鬼魂討厭的味道,頓時削減了來自黑暗的威脅。
燭光幽微,磚塊縫隙被刻得好深又不住搖晃。卻是在如此微光中,明坤頭一次仔細端詳防空壕內情景,如同在看自己百年後的歸所。
他輕手輕腳,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挖掘,當小鏟子碰到石塊就用手去掰,一下就弄得滿頭大汗。
不知怎麼,小心翼翼跪地挖土時,他想起人生中最初的記憶。
那是他四歲的時候,在阿母家的佛公廳跪著,手裡被塞了三炷香。阿公在他身旁祝禱,向神明和潘家列祖列宗報告,從現在開始,明坤仔從姓張改為姓潘,是我們潘家的長孫了,將來繼承潘家香火,請神明和祖先保庇他平安健康,乖乖大漢。
對祖先拜拜,阿母說。小明坤學著大人使勁上下搖晃香炷,連連鞠躬,接著大人把香取走,安插在香爐裡。他並不理解這一切的意義,只是興味盎然地觀看灰白色香煙不斷往上飄升,從燒紅的香頭上噴湧得那麼快,又忽然頓下來矯健迴繞,然後平平四散開去,像是某種瞬息開謝、即生即死的活物。
以後你就叫潘明坤,不是張明坤了,知道嗎?阿公慎重交代,小明坤懵懵懂懂點頭。末了阿公卸下心頭重擔說,這樣以後就有人替我捧斗了。
說來奇妙,往後初一、十五拜祖先,阿公跋桮問祖先吃飽了沒,經常連連得到陰桮,說還未還未,換成小明坤來跋卻都一下就得到聖桮,阿公總愛笑說這是祖先疼孫,家有男兒萬事足。
稍微懂事一點他才明白,阿母是和多桑離婚回家的。那時阿貴舅舅死了,阿公找多桑商量,想讓明坤過繼給阿貴傳續潘家香火,多桑倨傲回絕,不歡而散。原本感情就差的父母趁勢大吵了幾架,阿母帶著姊姊和自己回阿公家,從此他變成潘明坤。
他對於在多桑家的幼年生活完全沒有印象,但人是認得的。他不喜歡多桑,每次這位穿著巡查補制服的男人出現就代表一場激烈而無意義的爭吵。多桑經常藉口到家裡來執行官廳命令,一下子確認清潔衛生,一下子宣傳國民精神總動員,或者到處翻找有沒有違法的闇市商品。連小明坤都看出來,多桑只是故意勾纏,宣示他作為明坤父親的身分,並且宣洩對前妻離異的不滿。
「看到多桑不會叫啊,你阿母是怎樣教你的?」張阿土總是劈頭對著明坤教訓。
「我們家跟你已經沒關係了,你別一天到晚來亂。」阿母看到他就厭煩。
「爸仔囝就是爸仔囝,就算坤仔改了姓還是得叫我一聲多桑!」張阿土和阿母吵了半天,照例都會搬出這句,「反正大家遲早都要改日本名,姓張姓潘改來改去,了然啦!」
「若是這樣,當初你幹嘛不讓坤仔改姓潘?」
「那是兩回事,我張阿土的兒子當然要跟我姓,就算我改日本姓,我兒子也要跟著我改!」
「連祖宗都可以拋棄,沒天良!」阿母最後都會朝著張阿土揚長而去的背影罵道,「你要做四隻腳的自己去做,別把我們牽拖作伙。」
不久之後阿母再婚,招贅繼父郭在進門,明坤叫他「阿叔」。那是個像貓一般的男人,白天總是在某個地方曬太陽睡覺,對外界任何譏諷或斥罵充耳不聞,連張阿土都拿他沒辦法。然而一到晚上精神就來了,即使在戰爭最激烈、物資最缺乏的時候,也總是能從不知什麼地方變出一小瓶酒來,喝了便極其豪爽地笑,露骨地拉著阿母親熱。
明坤稍微長大一點之後曾問阿母為什麼要嫁給這樣沒用的男人?
「女人總要有個歸宿,否則死後沒有神主牌仔可以去,只能當孤魂野鬼。」阿母理所當然說。
「但是阿叔是招贅進來的。」
「招進來他就是咱潘家的人,我也就有歸宿了。」
明坤不懂,阿母自己姓潘,死後卻不能成為潘家祖先,得招贅一個沒有潘姓血緣的丈夫,才有資格歸入自家神主牌仔。當然他很快明白這是因為只有男人能承繼香火,那怕阿母萬分能幹,整個家都是她在撐持,而阿叔再怎麼散仙,阿母還是得靠他才算有歸宿。
「你阿叔也有他的好處。」阿母說,「總是笑面笑面,念他也不會回嘴,相伴比較輕鬆。不像你那個多桑喔,講起來就讓人一肚子火︙︙」
阿母充滿幹勁,又有股不服輸的倔強氣,日子再清苦也都能撐過去。唯獨她愛賭四色牌,輸多贏少,家境始終無法改善。後來阿母生養太多孩子,實在應付不來,等明坤讀到公學校三年級就叫他輟學去幫人放牛放羊或帶鴨子去池邊吃草,再大一點以後開始搬貨做粗工,賺錢貼補家用,拉拔弟妹長大。
幾年後阿公病了,勢頭凶猛,一倒下就再也離不了眠床。阿公反覆叨唸,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收回明坤這個長孫幫他捧斗,臨終時特地把他喚到跟前,氣若游絲地交代要良早娶妻,多生幾個兒子把潘家香火傳下去。明坤得把耳朵貼著阿公嘴邊才勉強聽得清楚,阿母則在一旁反覆答應,會啦會啦,阿爸你放心啦。
明坤十九歲時,長輩們商量讓他娶姊姊的小姑,也就是姊夫的小妹劉滿,所謂姑換嫂,親上加親。但他覺得自己太窮,學歷又低,怕以後在岳家抬不起頭來,遲遲沒有回答。
某天明坤偶然在路上遇到多桑,想迴避已來不及,看到張阿土向他招手,只好過去。
「跟你講一個新聞,實在很笑詼。」張阿土擺出一貫的萬事通姿態說,里壠商會頭家林金堂的太太最近一直生病,看庄內的兩光公醫看不好,去鹿野請神田先生看也看不好,從天后宮求香灰來吃也沒用,後來他早夭的女兒紅緞來託夢討婚,才知道是這個原因―未嫁女兒死後不能歸入自家神主牌,只能變成無主孤娘,所以年紀到了常會討婚。當然這並非吉祥光彩的事,所以女家都會備一份大禮給願意迎娶的「姑爺」。
「林仔正在找對象,若是找不到,可能就得用老辦法丟個紅包在路頭,看誰貪心手賤去撿了,你要小心別亂撿東西啊。」
「那個紅包會很大嗎?」明坤問。
「林仔是咱關山庄最有錢的人,他包的紅包,絕對夠人另外娶個活的新娘還有剩!」
「多桑,我甘願娶那塊神主牌!可不可以請多桑替我出面?」明坤平常並不想跟張阿土多有牽扯,但聽到這個新聞毫不猶豫衝口就說。他年輕鐵齒,根本不怕忌諱,而且恨透了貧窮的鬱卒厭氣,連結婚都不敢,眼前掉下一個大紅包,不拿白不拿。
「本気か?」張阿土狐疑地打量他,盤算道,「我看你條件也是真剛好,娶那塊神主牌仔,不只是賺一個紅包爾爾,以後就跟他們林家有關係了。你若是有認真,我替你出面去講。」
「多桑,我是認真的!」
張阿土似笑非笑說,「事成的話,媒人的禮數我還是要拿喔。」
等多桑走遠,明坤滿腔衝動退去才感到有些不安,自己真的要娶一個女鬼為妻嗎?後來他才想起自己其實曾看過林紅緞,那是少年時去里壠商會搬貨打零工,偶然看見一個女孩子,只覺異常白皙,不愧是生意人的千金,並非窮人家小孩可比。
雖然她身形單薄還未發育,少年明坤心裡卻浮出一個念頭,不知將來能否娶到像這款的女孩子?當然這只是妄想,自己不可能高攀得上,不久後卻聽說她忽然亡故了,明坤很快就忘記世上曾有這個人。
張阿土果真立刻開始活動,林家那邊跑了幾趟之後談成了,劉家這邊卻當然不歡喜,如此一來劉滿等於嫁做細姨,還要認一個女鬼當大房大姊,差點翻臉。
阿母認定一切都是張阿土亂出主意,打壞兒子好事,氣得尋上門去吵架。張阿土好整以暇拿出一紙半仙精批的明坤八字,說兒子命有兩妻,若不先娶冥妻恐怕對活妻不利。阿母質疑張阿土從來不記得兒子生辰月日,又是怎麼批的八字?張阿土竊笑說那半仙違反攤販管理規則被他抓過好幾次,八字要怎麼批就怎麼批,事到如今,有個說法顧全大家面子就行了。
最後潘家請能言善道的媒人好說歹說,畢竟是現成有一大筆安家費這點,終於讓劉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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