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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寵(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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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寵(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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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39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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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晉江文學城新生代人氣作者綠藥霸道暖心古言力作,網絡原名《給前任他叔沖喜》。
2、本書單平臺32億積分,章均66萬點擊,29萬收藏!實體書一套雙冊,網絡版全收錄。
3、家族失勢的第一美人顧見酈 X 病入膏肓的王朝權臣姬無鏡。低谷相遇,巔峰並肩,狠毒乖戾的男人立在她身側,於萬人之上予她唯一的尊寵。
4、她真誠地許願,願自己今生永遠不會被情字所擾,永遠冷靜自持、優雅體面。
5、“我姬昭聲名狼藉,京中無人敢嫁,偏偏嗜美如狂,只想要天下最美的女人。”“你可美?”
6、本書裝幀精美+流沙燙金工藝、獨特的外封設計,隨書附贈主角定親婚書、精美海報、書簽等多種贈品。

 

她是名動京城的第一美人,家族一朝落勢,被罷爵抄家。未來婆家得宮中之人指點,將她扔給了她未婚夫將死的五叔——那個大姬王朝名聲最臭的半死男人——只待五爺咽了氣,令她陪葬,一了百了。
曾忌妒顧見驪的錢、權、臉的人,如今搓著手等著看好戲。她們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到跪在顧見驪的腳邊,連直視她的資格都沒有了。
而那個狠毒乖戾的男人立在她身側,於萬人之上予她唯一的尊寵。

作者簡介

綠藥

晉江文學城新生代人氣作者,擅長撰寫古代架空題材的言情小說,文筆流暢,情節生動自然,筆下角色往往具有兩面性,既強大又有一種殘缺之美,形象立體,令人印象頗為深刻。
代表作有《尊寵》《宦寵》。

名人/編輯推薦

1、
神經病男主與落難美人的愛恨糾葛真的很好看,掩藏在陰晴不定的表像之下的深情實在讓人動容,為了女主,姬無鏡學繡技,為女主親繡嫁衣,兩個人雙向奔赴,女主值得!會永遠記得這本書,期待作者的下一部作品。
——摘自讀者id:離離
2、
綠藥大大的文筆一直都很有保障,從《宦寵》就一直在追大大的所有作品,果然不讓人失望,姬無鏡的深情和顧見酈的理智我都好喜歡,期待實體書!
——摘自讀者id:姬無鏡唯愛顧見酈

目次

第一章 聖上賜婚
第二章 五爺醒了
第三章 我是你的妻子顧見酈
第四章 她殺人了
第五章 她做噩夢了
第六章 “被一隻貓吵醒了”
第七章 侄兒求您放了她
第八章 覺得委屈就哭
第九章 姬昭的女人
第十章 買糖吃
第十一章 回家
第十二章 吃虧是福
第十三章 回府
第十四章 聘禮
第十五章 朋友
第十六章 上門女婿
第十七章 我的小夫人
第十八章 奉旨入宮
第十九章 星河燦爛
第二十章 圓房
第二十一章 回伯府
第二十二章 你怎麼還在生氣
第二十三章 星漏被打
第二十四章 姬昭,你欺負人
第二十五章賠禮道歉
第二十六章 妻子的責任
第二十七章 百花宴
第二十八章 嫁得不好
第二十九章 喜歡他對我好
第三十章 遺願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聖上賜婚

一大早,顧見驪在當鋪門外等了好久。她手裡捏著一支雙蝶流蘇步搖,也不知道是因為過分用力還是因為天寒,纖細嬌嫩的手指白生生的。
寒冬臘月折膠墮指,枯寒街巷裡,她玉軟花柔。一陣寒風刮過,她單薄的襦裝緊貼細腰,柳嚲花嬌,娉婷嫋娜,勾得街頭巷尾裡一雙雙眼睛望過來。
“吱呀——”當鋪沉重的木門從裡面被拉開。
顧見驪捏著母親留給她的遺物,細步邁過門檻,雖然萬般不舍,但是父親還在等著救命的藥。
街頭巷尾中有了議論聲。
“武賢王可是咱們大姬唯一的異姓王,昔日多風光啊,如今……被罷爵、抄家、打入天牢,要不是正好趕上太后喜壽大赦天下,早就……”男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另一個人笑嘻嘻地接話道:“如今他也是吊著口氣,早死晚死有什麼區別?”
幾個人幸災樂禍,似乎忘了當年武賢王得勝歸來時,他們也曾喜氣洋洋地跪地叩拜,高呼戰神。
“可惜了‘安京雙驪’……”男人歎了口氣。
武賢王的一雙女兒因名中皆有“驪”字,且貌美,並稱“安京雙驪”,名動天下,是永安城的男人們不可企及的蒼穹皓月。
“聽說已經出嫁的姐姐顧在驪三年無所出,如今趕上這件事,不知道會不會被休。妹妹顧見驪和廣平伯府的三郎早先有婚約。這樁婚事原先是破落宗親高攀武賢王,可如今看來,恐怕要吹了。”
另一個人質疑道:“不能吧?這樁婚事可是聖上賜的!”
顧見驪沒有聽見那些人的議論聲,也不在意。這三個月,這些話她已經聽夠了。
她在當鋪換了錢,又去藥鋪抓了藥,忍著各種不懷好意的目光,匆匆趕回家。
顧家四口如今住在忠僕讓出來的一處簡陋的農家小院裡。那院落是真的小,甚至沒有顧見驪曾經的閨房大。這裡一共有兩間屋子,父親、繼母和弟弟三個人擠在一間,顧見驪自己住一間。她住的那一間是曾經的廚房改的。
顧見驪剛走到巷口,就聽見嘈雜的爭執聲從家中傳來,繼母陶氏的嗓音格外刺耳。
顧見驪一手抓緊藥,一手提著裙子,疾步往家趕去。
“你們廣平伯府一窩子又又壞的勢利眼,怪不得落魄到這步田地。你們當初眼巴巴地求著咱家姑娘嫁過去,現在跑來落井下石!你們欺負我男人躺在床上,會遭報應的!”陶氏哭喊道。
趕到家門口的顧見驪聽見陶氏的話,心裡一驚。難道是廣平伯府的人來退親了?
顧見驪目光微凝,然後黯淡下去。她咬唇,淡粉的唇瓣上顯出月牙形的印子。
小院門口堵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院門關著,看不見裡面的情景,他們就一個個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見顧見驪回來,他們都讓開了一些。
顧見驪剛打開院門,看熱鬧的人就伸長了脖子往裡面望。
坐在地上的陶氏一骨碌爬起來,端起身旁的一盆污水朝門外潑去:“看什麼熱鬧?再看挖了你們的眼!”她又罵了兩句,抓著門口的掃把趕人,一直趕到巷口。
廣平伯府來的人是宋管家,後面跟著兩個小廝,抬著兩個用紅綢纏繞的箱子。
顧見驪望著那兩個箱子上的紅綢,有些不解。
宋管家對顧見驪行了個禮,皮笑肉不笑地道:“見過顧二姑娘。”
顧見驪還記得宋管家上次見她時諂媚的臉。
“顧二姑娘,老奴是來送聘禮的,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到時會有花轎來接您。老奴提前祝您和五爺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顧見驪猛地抬頭,瀲灩的秋眸中滿是震驚之色。
她垂首低眉時已是美如畫,抬眼望著人時又是另一種驚豔之美。
宋管家愣住了。他自然知道“安京雙驪”的美名,可顧見驪不過十五歲,還沒完全長開。宋管家一直認為顧見驪遜于其姐,今日方知大錯特錯。倘若再過兩年,顧見驪骨子裡屬�女人的媚意流出,不知是何等傾城之貌。
如今顧家淪落至此,顧見驪早就做好了被退親的準備。她原以為廣平伯府的人是來退婚的,怎麼也沒想到是給姬五爺送聘禮的。
姬五爺……顧見驪垂在身側的手忽然顫了顫。
她沒見過姬五爺,可是知道這個人。整個大姬王朝無人不知姬五爺。那是一個雙手染滿鮮血的惡鬼。
顧見驪難以置信地向後退了一步,問:“這是什麼意思?”
宋管家的聲音軟了幾分,他低聲道:“顧二姑娘,老奴給您說句實話。如今您家這個情況,說不定哪日陛下再追究,那可是連累九族的罪。我們三郎怎麼還敢娶您?”
顧見驪臉色微白,忍下心裡的難受,問:“何不退婚一了百了?”
“那可是聖上賜婚。”
顧見驪不解,他們不能退婚卻能換嫁?這不同樣是抗旨?
宋管家笑了:“五爺名昭,三郎名紹。聖旨上不知怎麼滴了一滴墨,遮了左半邊。”
“私改聖旨同樣是死罪……”顧見驪的聲音微微發顫。但她望著宋管家臉上的笑容,忽然就懂了——這恐怕是宮裡的意思。
陶氏回來了,兩步沖進小院中,把顧見驪拉到身後護著,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指著宋管家,憤憤地說道:“誰不知道姬五爺熬不過這個冬天,連棺材都做好了?你們這是等著拉我們二娘陪葬呢!我們二娘死了,日後便牽連不到你們,你們還保了顏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廣平伯府不敢抗旨,我顧家敢!回去給那一窩勢利眼送個話,今日是我們二娘休了姬玄恪那個渾蛋!”
陶氏又哭又笑:“都是蛋,全都是!”
顧見驪從最初的震驚中平復下來,蹲下身,打開箱子,裡面是兩塊布、一袋米、一袋面,還有五十兩銀子。
若顧家還是昔日光景,廣平伯府不管是給姬五爺還是給姬三郎提親,斷然不會只送來這些東西。他們還真是故意羞辱人。
不過顧見驪心裡出奇地平靜。她摩挲著銀子,心想:這人早兩天過來就好了,那她就不用當了母親的遺物。
這門等於賠命的親事——顧見驪點了頭。
“麻煩宋管家回個話,這門親事我答應了。”
“不行,你個糊塗的!”陶氏氣得把顧見驪拉起來,擋在繼女身前,擼起袖子,打算罵個痛快。
“母親。”顧見驪輕輕喊了一聲。
陶氏一愣,半天沒反應過來。她嫁來顧家七年,知道兩個繼女都不喜歡她,這是頭一遭聽到這個稱呼。這三個多月,她所有的體面都沒了。她像瘋了一樣硬撐著,此時心裡卻窩了一汪水,又酸又澀。
宋管家臉色變了又變,對顧見驪的態度感到意外。猶豫片刻,想起老夫人交代的話,他堆起笑臉,說:“這就對了。如今這境況,有了今日未必有明日,能撈一個是一個。”
顧見驪眉目不動,神色疏離淡然,沒有接話的意思。
宋管家訕訕。
趁著陶氏愣神兒的工夫,宋管家帶著兩個小廝匆忙離開。
狹小的院子裡一下子冷清下來。陶氏忍了淚,說:“你這是何必?廣平伯府這麼做就是故意羞辱人,等著咱們主動抗旨拒了這樁婚事。咱們家如今背著死罪,也不在意多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我知道你這孩子是急著用錢救你父親,可是生錢的法子多的是,何必用命來換?你繡繡帕子,我拿到鋪子裡賣也能賺錢……”
顧見驪垂著眼睛,聲音有些低,卻帶著執拗之意,道:“都說人證、物證俱在,可是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逼我們抗旨的不是廣平伯府,而是宮裡。若我們抗旨悔婚,才是中了計,那樣我們就活不到父親洗刷冤屈的時候了。五十年是活,十五年也是活,我寧肯自己一個人死了,也不願整個顧家擔著汙名活著。”顧見驪哽咽一聲,拼命忍住眼淚,“再說父親的傷不是用廉價藥能醫好的,更何況我們連買廉價藥的銀子也沒了。繡帕子賺錢太慢,這五十兩銀子倒是能暫時應急。”
陶氏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確實愚笨,竟沒看透這裡面的彎彎道道。
牆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似有磚塊掉落。顧見驪和陶氏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腦殼從牆頭一點點冒出來。原來是街頭趙家的趙二旺爬上了牆頭。
“聽說你們家現在缺救命的錢?”趙二旺垂涎的目光掃過顧見驪,“陪哥哥一晚,三百文錢,幹不幹?”
“我砸死你個髒癩子!”陶氏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直接朝趙二旺砸去,追過去罵道。
石頭正好砸到趙二旺的腦袋。趙二旺尖叫了一聲,直接從牆頭跌了下去。他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後悔了隨時來找我!”
顧見驪淡粉的櫻唇微合,極淺極淺地歎息一聲。一絲淺笑掛在她的唇畔,她輕聲說:“即使留下也沒什麼好結果。”
陶氏心裡“咯噔”一聲,不再想著追趙二旺,回頭望向顧見驪。就算穿著農家破舊的粗布衣裙,顧見驪也未失半分麗色。她的母親當年便驚豔眾人,她的姐姐嬌妍而綻,如今她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真乃花容國色。
她的這張臉就是禍害。
陶氏從腳底開始發寒,寒意迅速蔓延全身。她隱約明白自己再怎麼用潑辣的外表撐著,如今恐怕也沒能力護住這個孩子了。
陶氏心裡憋得慌,為如今的境況,也為人性醜陋。想起顧敬元犯的罪,她心裡更憋得慌。
顧敬元犯的罪是姦淫驪貴妃。

晚上,陶氏給顧敬元掖被角,聽見顧敬元說囈語。她湊過去,隱約聽見一個“驪”字。陶氏知道他在念他的髮妻。
顧敬元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崇拜的英雄,是她不管不顧地硬要嫁給他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顧敬元對髮妻有多深情。她萬分信任顧敬元的人品,篤信他做不出欺淩女子的惡行。
可是……驪貴妃是顧敬元髮妻的妹妹,她們的五官、輪廓極為相似。陶氏心裡一顫,忽然又不確定了。
她不能多想,也不敢再多想,抹了眼角的淚,推開里間顧見驪的房門。
顧見驪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擱在膝蓋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她偏著頭望向陶氏,然後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請陶氏過來坐。
陶氏忍下心酸,挨著顧見驪坐下,努力擠出笑容,一邊觀察著顧見驪的臉色,一邊用試探且討好的口氣說:“我就是想過來跟你說說話,不會吵著你吧?”
面對外人的時候,陶氏沒在嘴上吃過虧,可一面對顧家父女三個,就變得有些口拙,大概是自認為身份低微,有些自卑。
顧見驪將手放在陶氏的手背上。陶氏望著交疊的兩隻手,有些不自在。
“謝謝您。”顧見驪說道。
陶氏慌慌張張地道:“這……這說的是什麼話?”
顧見驪含笑搖頭,溫聲細語:“見驪小時候不太懂事,對您不夠敬重……”
“沒有的事,胡說!”陶氏連忙打斷顧見驪的話。陶氏很理解兩個繼女,誰又能發自內心地喜歡繼母呢?更何況這兩個繼女往年只是對她冷淡疏離了些,談不上不敬重。
母女二人相視一笑,有些話也不必再說了。
陶氏寬慰顧見驪,說:“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沖,這病就好了。我們見驪從小到大運氣都不錯,幾經波折,最後陰錯陽差地嫁給了姬五爺,也未必不是一種緣分。說不定你真的能沖去姬五爺身上的病氣,嫁過去的第二日,姬五爺就生龍活虎了!”
顧見驪是不太信這種說法的,只是陶氏安慰她,她也不想讓陶氏過分擔心,所以順著陶氏的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承您吉言了。不過,我只盼姬五爺一直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的,可千萬別生龍活虎的。”她眉心微蹙,帶著一股小姑娘的嬌憨之意。
陶氏一怔,問:“你這是怕他?”
顧見驪反問:“有人不怕他?”
“這……”
想起廣平伯府裡這位半死的五爺曾經幹的行當,陶氏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勸顧見驪。別說顧見驪,就算是她面對面見著姬五爺,也是要兩腿打戰的。
顧見驪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打了個寒戰,聲音裡也帶著一絲顫意:“我聽說殺人太多的人,死後是要被惡鬼纏著的。他殺了那麼多人,若死了,我被拉去陪葬,豈不是一併要被無數惡鬼纏著?”
顧見驪臉色越來越白,全身發顫,全然沒了先前那冷靜自若的姿態。
陶氏知道顧見驪是個行事無畏的人,可偏偏怕鬼。她正想著怎麼安慰顧見驪,忽然發現顧見驪又舒了口氣。
“我怎麼忘了?他殺過那麼多人,死後也會變成最凶的厲鬼!其他惡鬼定然不敢纏上來……”顧見驪聲音低了下去,語氣裡帶著猶疑和恐慌之意。
“見驪,別亂說了。這世上根本沒有鬼!”
顧見驪沒吭聲,還陷在自己的想像中。
陶氏急忙開口,阻止她胡思亂想,道:“見驪,咱們還沒到絕境,只要還活著一日,就有希望。別說姬五爺未必會立刻病逝,就算他病逝了,你也未必要跟著陪葬。路是人走出來的,法子也是人想出來的。咱們顧家人永遠都不會垂頭喪氣,失了鬥志。”
顧見驪不想讓繼母再為她操心,便點了點頭,可是心裡一直在胡亂猜想。
不管怎麼說,她也算嫁給了姬五爺,在他死前還會照顧他一段時間。等他們到了陰曹地府,他看在她曾照顧他,又為她陪葬的分上,興許會罩著她,不讓那些惡鬼糾纏她。可是她轉念一想,像姬五爺這麼冷血陰鷙的人,真的會感謝別人嗎?
顧見驪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見自己身陷險境,周圍全是恐怖醜陋的惡鬼。她跑啊跑,一不小心摔倒了,抬頭就看見了三頭六臂的姬五爺。姬五爺把她拎起來,張開血盆大口,“哢嚓”一聲把她給吃了!
顧見驪驚醒,冷汗淋漓,濕了衣衫。
她雙手合十,誠心祈求姬五爺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可也別醒過來,最好一直這樣半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
顧見驪輕輕咬唇,又有些自責,自己盼著姬五爺不要恢復健康實在有些不善良。可一想到姬五爺的凶名,她咬咬牙,自私地原諒了自己。

三日一晃而過。
顧見驪坐起來,瀲灩的鳳眸裡一片澄澈,毫無半分剛睡醒的困倦。這一夜,她幾乎沒睡。
她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地從枕下拿出一封信箋,慢慢展開。
天還沒亮,她又捨不得點蠟燭,屋子裡漆黑一片。顧見驪雖看不清信箋上的字,但對內容早已爛熟於心。
她用纖細的手指撫過紙面,雙唇翕動,無聲地念著信箋上的詩句。
這是她與姬玄恪訂婚的第二日,姬玄恪悄悄送過來的。
顧見驪長久地出神。這三個月,她見多了人情冷暖。就連親戚也在此時落井下石,而她與姬玄恪並未成為夫妻,他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有什麼好記恨和介懷的呢?
顧見驪釋然地微笑起來,點燃蠟燭。
暗黃的火苗逐漸吞噬信箋,吞噬了信箋上的字字句句,也燒掉了關於姬玄恪的一切。

桌子上放著大紅的喜服。
顧見驪摸了摸粗糙的料子,換上後走到外間。繼母和弟弟都在院子裡,外間只有父親躺在床上。
顧見驪安靜地坐在父親的床邊,目光中帶著不舍和難過。她長久地凝望父親,目光捨不得移開一瞬。
聽見外面的聲音,顧見驪握住父親的手,彎下腰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父親,見驪要出嫁了。您給女兒準備的嫁衣被人搶了去,您快醒過來幫女兒搶回來。”
顧見驪並沒有注意到父親放在身側的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陶氏進來,將一碗面塞到顧見驪的手裡,熱氣騰騰的麵條上躺著一枚已經剝好的煮雞蛋。
顧見驪捧著燙手的麵條,不解地望著陶氏。顧見驪有些心疼錢,恨不得把錢都攢下來給父親治病。
“趕緊吃,長壽麵!”
顧見驪一怔,然後迅速低下頭,眼淚落進了面裡。她努力睜大眼睛,不再落淚,一口一口吃著面。
大姬王朝的女子普遍在十六七歲時出嫁,最小的十五歲,低於十五歲者是不被准許出嫁的。廣平伯府擔心姬五爺死得太快,不敢拖延,忍了三日,正是因為今日是顧見驪的十五歲生辰。
陶氏又往顧見驪的懷裡塞了兩錠銀子。
“應該用不到,您都留著吧。”顧見驪把銀子推回去。
陶氏在顧見驪的手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個沒出息的,還沒到心灰意冷的時候,我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顧見驪抿唇笑了笑,知陶氏是好意,也不再堅持。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父親,又拍了拍幼弟的肩,放下頭上的紅綢,邁過門檻。
“阿姊!”顧川忽然抱住她的腿。
弟弟從小頑皮,不太聽話。自從家裡出事後,他就變得異常沉默,整日不說一句話。他眼睛紅通通的,小聲又堅定地說:“你等我!”
顧見驪從紅綢下方看他,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川是男子漢了,要保護好父母。”
顧川使勁地點頭。
顧見驪轉身往外走,忍住沒回頭,毅然上了花轎。
花轎搖搖晃晃,逐漸走遠,跟在後面的呼喊聲也慢慢消失了。坐在花轎中的顧見驪“簌簌”落下淚來,眼淚越來越多,濕了花容面。
這三個月,她從雲端跌進泥裡,總是忍著淚,今日卻忍不住了,好在有紅綢遮面、花轎隔離,倒能無聲地哭個痛快。
昔日種種浮現在眼前,她淚水盈目,韶光裡的畫面已然看不清了。
哭得心裡舒服了,她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仔細擦了臉。被淚洗過的臉更顯瑩白如玉。她慢慢勾起嘴角,端莊優雅地微笑起來。
花轎是從側門被抬進廣平伯府的。廣平伯府冷冷清清的,沒有鞭炮聲也沒有什麼熱鬧的聲音。
“五夫人,該下轎了。”
從花轎中探出一隻手來,宋嬤嬤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宋嬤嬤扶著顧見驪邁進小院,忍不住解釋:“五爺身體不好,不能吵鬧,喜宴擺在前院。至於其他禮節,也一併從簡。”
顧見驪輕輕點頭,從紅綢下方望著腳下的甬路。
宋嬤嬤還說了些什麼,顧見驪沒怎麼仔細聽。隨著距離姬五爺越來越近,顧見驪心裡越來越忐忑。
她進了屋,房中的藥味兒撲鼻而來。
宋嬤嬤扶著顧見驪在床邊坐下。顧見驪腰背挺直,整個人繃著,一絲絲冷汗從額角沁出。
他……就在她旁邊?她不禁想起那個夢裡的姬五爺——三頭六臂壯如牛。藏在寬袖裡的手攥緊了帕子,顧見驪忽然用力,指甲斷了,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五爺的屋子裡不僅充滿藥味兒,還陰森森的,整個府裡的人沒誰願意往這兒鑽。宋嬤嬤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姬無鏡,畏懼地收回視線。
宋嬤嬤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顧見驪,心裡覺得有些惋惜。如果沒出變故,眼前這位一及笄就會被封為郡主。她那樣的家世,那樣的容貌與名聲,竟就要香消玉殞殉在這裡,真是可惜了。
不過這些事不是她一個奴僕能置喙的。她笑著說:“五夫人,您稍候。五爺院子裡的林嬤嬤一會兒會來伺候您。老奴要先去回稟老夫人。”
顧見驪這才知道林嬤嬤不是五爺院子裡的人,微微頷首:“有勞嬤嬤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顧見驪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從紅綢下方看自己的手指,斷了指甲的地方沁出血來。她一動不動地坐了近一個時辰,也沒等來伺候的人。她將斷了指甲的拇指送進紅綢下輕輕吮了一口,然後自己掀開了紅綢,入目便是一對喜燭。
房間裡很暗,窗口掛著避風又遮光的厚簾。
“劈啪”一聲清脆的炸響傳來,顧見驪循聲望向離床頭不遠的火盆。顧見驪的目光黯了黯,她做好心理準備後才一寸寸移動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姬無鏡。
顧見驪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
她心裡是有些怕的,第一眼沒敢莽撞,只輕輕地瞟了一眼,然後迅速低下頭。
姬無鏡給她的第一個印象是“白”。他沒有三頭六臂,也並非身壯如牛。相反,他有些消瘦,身量長。
姬五爺臥床四年,自然是消瘦與蒼白的。
顧見驪輕輕抿了一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輕顫,怯生生地望向姬無鏡。
姬無鏡合著眼,雙目輪廓狹長,左眼眼尾下有一顆淚痣,緊抿的薄唇勾勒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顧見驪一怔,顯然姬五爺的容貌與她所想的大相徑庭。她身子前傾,湊得近了一些,細細打量姬五爺的臉。
半晌,顧見驪緩緩搖頭。
這容貌長在男子身上,著實太漂亮了些。男子還是如父親那般器宇軒昂些更好。
顧見驪一綹綰起的烏髮忽然落下來,輕輕撫過姬無鏡的鼻樑,搭在他的眼窩上。
顧見驪一驚,檀口輕啟,訝然出聲。她驚覺自己距離姬無鏡的臉這麼近,著實失禮了些,雙頰不自覺地染上一絲極淺的紅暈。她慌忙坐直身子,將那綹闖了禍的烏髮掖到盤發裡,然後偷偷看了姬無鏡一眼。他一無所知,仍安靜地睡著。顧見驪將手搭在胸上,松了一口氣。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顧見驪猶豫了一下,沒有重新用紅綢遮面,大大方方地坐在這裡等著。
一個滿臉笑容的婦人走了進來,先是對顧見驪說了兩句賀喜的吉祥話,之後稱自己是六郎和四姐兒的乳娘,剛剛在哄四姐兒睡覺,因此來遲了。
顧見驪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林嬤嬤連忙解釋道:“忘了給夫人解釋,六郎和四姐兒是五爺的養子、養女。”
顧見驪一下子想了起來,五爺是有那麼一雙龍鳳胎的養子、養女。
說起來,姬五爺也曾定過一門親事。那門親事是他幼時由父母定下的,女方姓葉。後來姬五爺做起殺人的行當,在京中的名聲也日益不好,葉姑娘一心想退婚。四年前,姬無鏡出任務時中了慢性毒藥,後來又抱回來一對龍鳳胎。葉姑娘一口咬定冷血殘暴的姬無鏡是不會好心地收養孤兒的,這對龍鳳胎定然是他與外室的孩子,興許還是奸生子。葉姑娘要死要活,把這門親事給退了。後來姬無鏡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臥床四年至今,自然不會再議親。
顧見驪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那位葉姑娘當年鬧出來的動靜著實不小。當時顧見驪就依偎在姐姐的腿上,從丫鬟的口中聽說了這樁奇聞。
“五爺喜靜,院子裡的下人不多,平時都是長生在跟前侍候五爺。但是如今您嫁了過來,長生不方便再進內宅。等明兒讓他來給夫人請安。”
這位林嬤嬤長了一張圓圓的笑臉,瞧著十分喜慶。這三個月,顧見驪沒怎麼笑過,也沒見過幾張笑臉,猛地瞧著林嬤嬤這張討喜的臉,心情好了許多。
顧見驪的眉眼、唇畔也染上幾分笑意,她溫聲細語:“日後有勞林嬤嬤了。”
林嬤嬤笑著客套了幾句,又說:“咱們院子裡人少,夫人多擔待。”
顧見驪偏過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姬無鏡,擔心談話聲吵到他。
林嬤嬤看在眼中,引顧見驪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下的羅漢床上坐下,又簡單介紹了一下院子裡的情況。
林嬤嬤說五爺院子裡的人少,但顧見驪沒想到會這麼少。三個主人,一共才三個下人,除了兩個小主子的奶娘林嬤嬤和伺候姬五爺的小廝長生,只剩下一個丫鬟栗子。栗子腦子有些不好使,因為是長生的妹妹,才被准許留下伺候。
“夫人,要不要用膳?”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辰,顧見驪也沒剛進屋裡時那麼緊張了,如今林嬤嬤一說,頓時覺得有些餓了。
林嬤嬤急匆匆地去外間吩咐,等膳食被送上來後,扶著顧見驪繞過十二扇屏風去了外間。
膳食雖然簡單,卻是顧見驪自家中出事後不曾嘗過的。顧見驪小口小口地吃了一些。
香軟的水晶菱香餃入口,顧見驪忽然想起家裡的境況,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藏起眼裡的黯然之色。等再抬起頭時,她又是一副從容、溫和的模樣。
撤下膳食,林嬤嬤伺候顧見驪梳洗沐浴,之後就要趕過去照顧六郎和四姐兒。屋子裡又只剩下顧見驪一個人面對姬無鏡了……
剛剛沐浴過的顧見驪身上帶著一股柔和的濕意。大紅的裙擺曳地,她款步姍姍,行至床榻前,蹙眉瞧著姬無鏡。
猶豫片刻,顧見驪彎下腰抱起一床鴛鴦喜被。蓋在姬無鏡身上的被子被她不小心扯開了一些,她嚇白了臉,迅速將懷裡的鴛鴦喜被放在羅漢床上,又折回去站在床榻前。
顧見驪梳洗後,長髮已經放了下來。她將鬢髮別到耳後才壓下心裡的抵觸情緒,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給姬無鏡掖被子。
顧見驪不小心碰到姬無鏡的手背,驚得縮回了手。自七歲起,她謹遵男女大防,忽然與陌生男子相處,心裡總有些彆扭。
她垂眼去看姬無鏡的手,他的手並不寬,卻很長,手指的骨節格外分明。顧見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悄聲走向羅漢床。
她與姬無鏡自是不能同床而眠的,幸好正對著大床的屏風下擺了一張羅漢床。羅漢床雖不如床榻舒服,倒比她這三個月睡的木板好多了。
若是正常成婚,她自是不會任性到與新婚夫君分床睡的。她不願與姬無鏡同床而眠的理由實在有些難以啟齒。她……擔心姬無鏡半夜病逝,而她一覺醒來發現和一具屍體睡在一起。
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屋子裡燃著炭火,可炭火離羅漢床有些遠。顧見驪慢慢蜷縮起來,望著桌上的一對喜燭,有些失神。
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她記得父親曾大笑著許諾為她大辦及笄宴,宴上她將會被封為郡主。
今天亦是她出嫁的日子。長輩祝福、姐妹歡言、三拜九叩、交杯結髮……這些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可是,她想這些做什麼呢?她還不如想想怎麼治好父親的傷,怎麼給父親洗刷冤屈,怎麼應對眼下在廣平伯府裡的境況。
她在被子裡挪了挪身子,將下巴埋進被子裡取暖。臨睡前,她遙遙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無鏡。和一個隻剩半口氣的人同處一室實在有些讓她發怵,她索性把臉也埋到了被子裡。
這一夜,顧見驪睡得不太踏實。她沒有做關於鬼怪的噩夢,卻覺得有一雙狐狸眼一直盯著她。她不敢睜開眼,在被子裡縮成一團。

夜深了,二房的燈還沒熄。
二夫人皺著眉,又煩又愁。二夫人是姬玄恪的母親,若顧家沒有出事,顧見驪將會在來年夏季過門,成為她的兒媳。如今顧見驪做不成她的兒媳,竟成了她的妯娌。
“夫人……”心腹大丫鬟紅杏端上來一碗養胃粥,道,“這幾天真冷,夫人,您吃幾口暖暖胃。”
“怎麼就真的娶進府裡了?”二夫人越想越氣,“不是說這麼做是為了逼她主動抗旨退婚?”
二夫人愁的不是兒媳變弟媳後自己會尷尬,而是不知如何向姬玄恪交代。當時姬玄恪跪地相求,求家裡幫助武賢王。他們騙他去南安城接表親,許諾等他回來就為武賢王的事情走動。
他們本想支開姬玄恪,之後逼顧見驪抗旨,這樣既能依宮裡的意思除掉顧敬元,又能讓顧見驪主動退婚。等姬玄恪回來後,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可他們千算萬算都沒想到顧見驪寧肯陪葬送命也沒有抗旨。如今這種情況,等姬玄恪回家後發現未婚妻成了他的嬸娘,他能不鬧嗎?作為母親,二夫人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多執拗,也知道他對顧見驪有多深情。
想起顧見驪那張過分豔麗的臉,二夫人拂袖摔了小幾上的熱粥,怒道:“天生會勾人的狐媚東西!”
“夫人,您別急,五爺這次昏迷了小半年,比往常都久。奴婢還聽說五爺前天又咯血了。三郎歸家至少還要十日……”
二夫人目光微閃。
十日,他們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第二章 五爺醒了

翌日,天還沒亮的時候,顧見驪便醒了。
她是被凍醒的,身上的鴛鴦喜被不知何時落了地。顧見驪睡姿很規矩,經常睡時什麼姿勢,醒來時還是什麼姿勢,更沒有踢被子的習慣。但她沒多想,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塵,再把它放回床榻上——讓別人知道她昨晚睡在羅漢床上總是不好的。
桌上那對喜燭居然還沒有燃盡。
顧見驪忽然想起姐姐出嫁的時候,繼母曾說新婚之夜的喜燭一定要燃到天明,這樣夫妻二人才能百年好合、事事順遂。
她走到桌旁坐下,托腮望著晃動的火苗,好半天,眼睫才隨著火苗扇動一下。
她不敢再睡了。
顧見驪安安靜靜地坐在昏暗的房中等待天明,不由得想起了廣平伯府的情況。她原本是要嫁給姬玄恪的,對廣平伯府的事情也算有些瞭解。
廣平伯府的老伯爺歲數不小了,共有五子一女,前五子為原配所出,小女兒為繼室所出。那繼室也就是如今府裡的老夫人。這五位爺裡,大爺有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二爺、三爺都不大有出息,四爺夭折,五爺如今吊著一口氣。孫輩裡倒是有幾個有出息的,其中尤數姬玄恪出息大。
她怎麼又想起了姬玄恪?顧見驪微微蹙眉,側首看向床榻上的姬無鏡。
說起來,廣平伯府裡老老小小一干人中權力最大的人,竟是曾經的姬無鏡。他沒有品階官職,權力卻極大,讓滿朝文武畏懼。
當今聖上經歷奪嫡之役才終登九鼎,但坐上龍椅時朝堂局勢不穩,於是設立了玄鏡門。一些該殺卻不能在明面上殺的人,聖上便交給玄鏡門處置。
姬無鏡是玄鏡門的第二任門主。他及冠之年,由聖上欽賜“鏡”為他的字。
如果說玄鏡門是陛下的刀,那麼姬無鏡就是這刀上最利的刃。
姬無鏡殺過反賊,也殺過忠臣,斬過刺客,亦宰過親王。若姬無鏡只是為陛下當差,那他的風評也不會差到如此地步。
有人說姬無鏡是享受殺人的,還有人說他全身上下都藏著暗器,他若看向你,對你輕笑一聲,你恐怕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有一年聖上出行,百姓夾道跪拜,忽有膽大的刺客行刺,姬無鏡便當眾剝下了刺客的人皮。姬無鏡一身紅衣坐在馬上,用長劍挑起人皮,笑著說要回去做一個人皮燈籠玩玩。那一幕讓圍觀的百姓毛骨悚然。
還有一年番邦使者前來挑釁,姬無鏡仍是一襲紅衣,懶散地抱胸,斜倚廊柱嗤笑了一聲。聞此,使者叫囂,可話還沒有說完便已七竅流血而死。姬無鏡攤了攤手,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
昔日那樣的人物如今躺在床上等死,顧見驪有些感慨。許是想起同樣臥床昏迷的父親,顧見驪再看向姬無鏡時,目光裡便少了許多先前的畏懼之意。
也是,他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麼可怕的?至少去陰曹地府之前,她是不用怕的。

待到天亮時,林嬤嬤趕來伺候顧見驪梳洗。
顧見驪這樁婚事雖然特殊,可是今日還是要到老夫人處請安的。林嬤嬤隨顧見驪一起。
路上,顧見驪有些不放心地問:“你跟我過來,六郎和四姐兒那裡可安排妥帖了?”
“夫人放心,奴婢出來的時候兩位小主子還睡著,栗子在一旁守著。”林嬤嬤補充了一句,“栗子這丫頭雖然笨拙了些,可吩咐她做些簡單的事情,她還是能做好的。”
顧見驪點點頭,說道:“等回院子了,我去瞧瞧他們。”
落後顧見驪半步的林嬤嬤瞧著她端莊挺拔的背影,覺得十分驚奇。林嬤嬤原以為會進來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主子,沒承想顧見驪竟如此沉穩淡定。她哪裡像等著陪葬的人?她不僅一滴眼淚沒落,還該吃吃、該喝喝。只是這樣就罷了,她竟然還會關心兩個小主子,禮節方面也沒什麼錯處,倒像是真打算好好過日子的。再想到她不過十五歲,林嬤嬤更是覺得驚奇。
宋嬤嬤挑起簾子向老夫人通稟五夫人到了,顧見驪邁入主屋。顧見驪的到來打斷了屋子裡原本的談笑聲。無數道目光投了過來,他們仔細地打量著顧見驪,想把她看透。
廣平伯府的女眷們,顧見驪幾乎都認識。
顧見驪無視各種看熱鬧的目光,款款走到老夫人面前,規矩地行禮。她從容得體,並無錯處。
“起來吧。”老夫人點頭,讓宋嬤嬤遞上了紅包。
顧見驪又與三位妯娌相見,依次喊了“大嫂、二嫂、三嫂”。
二夫人明顯有些尷尬。
顧見驪一切禮數都沒錯,偏偏屋子裡的氣氛古怪得很。
大姑娘姬月明開口道:“見驪,三個多月沒見,如今再見,世事大變,沒想到你沒成為我的堂嫂,反而嫁給了我五叔。”
姬月文和姬月真詫異地看向姬月明,本來就古怪的氣氛變得更加尷尬了。
顧見驪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玄恪這孩子不錯,日後必有一番作為。可你嫁給他,必要和他的家人相處。廣平伯府徒有皇室宗親的名頭,裡頭卻爛透了,那家人的做派恐怕你會不喜。”
顧見驪看向姬月明,姬月明忽然有些心虛。曾經整個京城的人都捧著顧見驪,他們想要接近顧見驪都沒什麼機會。如今顧家出事,顧見驪更是淪落到給別人沖喜的地步,姬月明那壓抑了許久的自尊心一下子膨脹了起來,便沒忍住挖苦了顧見驪兩句。
顧見驪臉上掛著淺淺的笑,說:“明姐兒,稱呼錯了。”
姬月明一怔,不可思議地看向顧見驪。
顧見驪卻已經移開了視線,看向大夫人,溫聲道:“若我沒有記錯,明姐兒兩三個月前已經及笄了。如今她也該懂些規矩了,免得在外面出錯。”
顧見驪的聲音本來就有些甜、軟,她溫聲細語的時候,更是給人特別舒服的感覺。她說的明明是指責的話,卻讓人十分受用。
大夫人這幾日正在愁姬月明的婚事,顧見驪的話忽然讓她有所觸動。她並非為顧見驪打抱不平,而是不喜女兒當眾表現得不夠得體,尤其是自己的女兒和顧見驪站在一起時,這差距……
她立刻拉長臉斥責女兒:“你沒大沒小的,像什麼樣子?你身為嫡姐,還不快帶著幾個妹妹喊五嬸!”
大夫人一個眼色把姬月明叫屈的話嚇了回去。姬月明咬咬牙,心不甘情不願地朝著顧見驪屈膝,道:“月明給五嬸問好。”
姬月文和姬月真一併起身,向顧見驪問好。
大郎姬玄慎也帶著幾個弟弟向顧見驪問好。府裡一共五位少爺,此刻除了姬玄恪,其他人都在。
顧見驪不動聲色,心裡卻忍不住想:姬玄恪是覺得尷尬,才故意避開了今日的場景嗎?
廳中還有老夫人的表親家的幾個孩子,不過老夫人並沒有讓顧見驪與這些親眷打交道的意思,只是揉了揉眉心,讓晚輩都退下。
老夫人說最近天寒,顧見驪不必日日過來請安,照顧好姬無鏡即可。
顧見驪了然。日後其他人是否來請安她不知,老夫人卻是直接不讓她登門了。
顧見驪臉上端莊的淺笑未曾變過,內心亦毫無波瀾。只是在離開的時候,顧見驪感覺到了一道分外直白的目光。
顧見驪回頭便對上了趙家表少爺不懷好意的目光。她蹙了蹙眉,心想:父親當初的話的確沒說錯。

回到五爺的院子裡,顧見驪沒回房,先去看望了四歲的六郎和四姐兒。兩個孩子居然還睡著,顧見驪沒吵醒他們,只是輕輕走過去看了一眼。
兩個小孩子都像雪團子一樣可愛,酣睡時的模樣更是討人喜歡。尤其是睡在外側的女孩兒,像只可愛的小奶貓,瞧著就讓人心裡軟軟的。
“夫人,您先回去休息吧,等小主子醒了,奴婢抱他們過去見您。”
顧見驪又看了一眼酣睡的兩個孩子,硬著頭皮轉身回房。她本以為陪兩個孩子一整天就不用回去單獨面對姬無鏡了,可惜他們睡得正香……
回了屋,顧見驪倚靠在窗前,隨意地拿了一本書來讀。讀書能分散注意力,讓她忘記屋子裡還有另一個人。
將手中的書讀到三分之二時,顧見驪微微轉頭,發現窗外天色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察覺有人走進屋中,顧見驪仍將目光落在書頁上,隨意地問道:“有什麼事嗎,嬤嬤?”
“五表嬸。”男人帶著討好的聲音響起。
顧見驪一驚,猛地抬頭。
趙奉賢往前邁出一步,顧見驪用力地將手中的書放在桌上,嚴肅地質問道:“這裡豈是你能隨意進入的地方?!”
趙奉賢顯然被顧見驪忽然提起來的氣勢給唬住了,不過也只是一瞬。他繼續朝顧見驪走去,笑嘻嘻地說:“五表嬸,早上沒能向您問好,奉賢心裡過意不去,現在親自過來給您請安。”
顧見驪之前絕對接觸不到這樣的人,或者說再卑劣的人在她面前都要擺出儒雅的模樣。而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她見過太多地痞流氓了。趙奉賢的言語和表情,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顧見驪抓起一旁的茶碗朝趙奉賢的腳旁摔去,冷著臉呵斥道:“出去!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趙奉賢仍舊嬉皮笑臉地說:“五表叔身體好的時候最喜歡死人,最討厭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沒人來,你喊不來人的。”他眯起小鬥眼將顧見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話鋒一轉,道,“再說了,您這是誤會奉賢了。奉賢仰慕五表嬸多年,只是想和五表嬸說說話,別的渾蛋事……不做。”
雖然姬無鏡的院子偏僻,可眼下乃白日,又近晌午,顧見驪穩了穩心神,沉著嗓音道:“賢侄想與我說什麼?”她不動聲色地端起桌子上的另外一隻白釉茶碗,抿了一口涼茶,放下茶碗後手指搭在碗沿上,輕輕轉動。
“奉賢是想告訴五表嬸,如今您不是孤單一人,若是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來找奉賢,不管是什麼事情,不管是白日還是夜裡……”他說到最後,聲音低了下去,語氣裡亦帶了些卑劣之意。
趙奉賢這張色眯眯的臉讓顧見驪作嘔,可顧見驪只能忍著怒意,冷靜地開口道:“你五表叔的院子的確偏僻,只是眼看著要到用午膳的時辰了,賢侄是想留下用膳嗎?若如此,我得知會廚房一聲。”
顧見驪甜甜的聲音入耳,趙奉賢大半個身子酥了。他笑眯眯地說:“五表嬸,您怎麼就不信奉賢的善意?奉賢今日過來只是瞧瞧您過得如何,想向您表表忠心罷了。”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瞥了一眼床榻,壓低聲音繼續說:“就在您嫁過來的前一天夜裡,五表叔咳了血,太醫來了府上,說五表叔活不到過年。如今距離過年可只有十日了,到時候府裡的人會怎麼對您,您心裡清楚。只要您點個頭,咱們合夥來一出狸貓換太子……”
接下來的話他沒有再說,可是顧見驪已經聽懂了——他是要以救命之恩讓她做他的外室。
“五表嬸,您好好考慮考慮。確實到用膳的時辰了,奉賢先走了。”他一步三回頭,目光流油,鬼鬼祟祟地離開了。
他從院子的偏門出去,見左右沒人,便大搖大擺地往正路上走去。他腦子裡仍舊是顧見驪的那張臉,心癢難耐,決定去花街柳巷裡快活快活。

房中,顧見驪挺直的脊背軟了下去。她有些疲憊地靠著玫瑰椅,望著摔在地上的瓷片出神。
倘若她毀了這張臉,是不是就會少去很多麻煩?
她能將趙奉賢來過的事情說出去尋求庇護嗎?可這廣平伯府的人分明盼著她早些死,免得被她牽連。她本就孤立無援。
小孩子的說話聲打斷了顧見驪的思緒。
林嬤嬤抱著姬星瀾來了屋外,姬星漏跟在林嬤嬤身旁。進了屋,林嬤嬤把姬星瀾放下,笑著對顧見驪說:“夫人,奴婢把六郎和四姐兒帶過來了。”
姬星漏自打進屋後就低著頭,妹妹姬星瀾一直往林嬤嬤的身後躲,有些驚慌。林嬤嬤把藏在身後的小姑娘推到身前,柔聲說:“這位以後就是你們的母親,快叫人。”
姬星瀾抬起頭,好奇地看著顧見驪,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小嘴微微張著,想要叫人,又有些猶豫。
顧見驪起身,腳步輕盈地走過去,蹲在兩個孩子面前。她揉了揉姬星瀾的頭髮,溫柔地說:“沒關係,不想叫暫時不用叫。”
姬星瀾歪著小腦袋好奇地瞧著顧見驪,覺得顧見驪好漂亮,聲音也好聽,不由自主地沖顧見驪笑了起來。
林嬤嬤又說:“瀾姐兒,喊人了。”
“母……”
一直低著頭的姬星漏忽然推了妹妹一把,顧見驪手疾眼快地抱住了姬星瀾。姬星瀾在顧見驪的懷裡轉過身,看向哥哥,委屈地撇了撇嘴。可是姬星漏一個眼神瞪過來,她立刻不敢哭了。姬星漏嗤笑了一聲,沒好氣地說:“我要吃飯!”
“這……”林嬤嬤看向顧見驪。
顧見驪點了點頭:“你去吧。”
林嬤嬤應了一聲,提著裙子疾步去往外間做準備。
顧見驪沒理姬星漏,直接將姬星瀾抱了起來。二人在窗前坐下,顧見驪用指腹輕輕碰了碰小姑娘的鼻尖,溫柔地說:“你叫星瀾對不對?”
“哇,你怎麼知道?”小姑娘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我不僅知道你叫星瀾,還知道你今年四歲了。”
姬星瀾點點頭,軟軟地說:“你知道那麼多呀,我是四歲啦!”說著,她伸出五根手指,想了半天,又縮回去一根。
顧見驪忍俊不禁,湊過去在小姑娘的臉蛋兒上輕輕親了一下。
“我們星瀾真漂亮!”
姬星瀾懵懵懂懂地看著顧見驪。她忽然踢了鞋子,抓著顧見驪肩膀上的衣料,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湊到顧見驪面前,在顧見驪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你也好看!”
小孩子一旦開了口,就“嘰裡呱啦”說個不停。姬星瀾有張討人喜歡的臉,加上軟軟的聲音,讓人喜歡得很。
站在原地的姬星漏看著她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完全當他不存在,就走到衣櫥旁踢了兩腳,故意製造聲響。
姬星瀾果然扭過頭來。但顧見驪輕易地重新吸引了姬星瀾的注意力,她們依舊當姬星漏不存在。
姬星漏生氣了。他走到被摔碎的瓷碗碎片前,蹲下來玩。他記得林嬤嬤每次看他這樣,都會大驚小怪地跑來抱起他,隨後說:“我的小祖宗喲,你可別傷著了!”
然而他玩了好一會兒碎片,坐在窗前的兩個人還是不理他。
顧見驪悄悄看了姬星漏一眼,無聲地說出他的名字:星漏……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她猜測這個孩子的名字應當是從這首詩裡來的。

午膳時分,姬星漏沉默地吃飯,而姬星瀾被顧見驪抱在腿上。
“我吃飽了!”姬星漏跳下椅子,一溜煙兒地跑了。
林嬤嬤“哎喲”一聲,提著裙子追了出去。看來這樣的戲碼已不是第一次上演。
姬星瀾吃了一根麵條,用小小的手摸了摸嘴角,仰頭望向顧見驪,吐字不清地問:“哥哥怎麼了?”
“哥哥吃飽了,咱們星瀾繼續吃。”
“我下午能來找您玩嗎?”姬星瀾嘟起肉乎乎的小嘴。
“當然可以呀。”
能照顧小孩子的話,她便可以不用一直單獨和姬無鏡相處了。當然了,姬星瀾這麼討人喜歡,對顧見驪來說著實是個意外的驚喜。至於姬星漏,顧見驪看得出來這孩子的教育出了問題,可這種因為環境而慢慢養成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過來的。
顧見驪親自抱著姬星瀾去睡午覺,恨不得留在姬星瀾的屋子裡同她一起睡。可是顧見驪還得硬著頭皮做一件事……
先前給姬無鏡餵食的是長生,如今長生不宜進屋,這件事就落到了顧見驪的頭上。早上,顧見驪因為要去主屋請安,躲了過去,現在是躲不了了。
顧見驪端著一碗粥進了裡屋,站在屏風旁望向床榻。直到瓷碗燙得手受不了了,她才挪步走過去,坐在床邊。
她將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又準備了帕子放在姬無鏡的枕頭上。在家的時候,她曾給昏迷的父親喂過東西,也算有經驗。
“別慌,若流出來,擦去就好,多試試,總能喂進去。他現在昏迷,不能打你,你便權當……當是給父親喂粥好了……”顧見驪自言自語了一通,終於端起碗來試了試溫度,隨後小心翼翼地喂給姬無鏡。
情況比顧見驪預想的要順利多了。
顧見驪忽然又想:如今只是餵食,但擦身子這種活兒日後是不是也是她的?顧見驪手一抖,湯匙裡的粥滴到姬無鏡的臉頰上。顧見驪一驚,急忙用指腹抹去,又慌慌張張地用帕子給他擦了一下。
等將一小碗魚粥喂盡,顧見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只是午膳,還有晚膳。
嫁過來的第二夜,顧見驪如昨夜一般,抱了一床被子歇在羅漢床上。
夜裡,顧見驪留了一盞燈才歇下。她屈膝側躺在羅漢床上,雖一動不動地合著眼,卻許久未能睡著。所以,當有人從窗戶跳進來的時候,她一下子就醒了。
“什麼人?”顧見驪坐起來,順手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五表嬸,你居然睡……睡在羅漢床上。嘿嘿,新婚宴爾,五……五表叔不能陪你,奉賢陪你怎……怎麼樣?”
趙奉賢一步三晃,全身帶著酒氣。
顧見驪暗道一聲“壞了”。白天時他尚能守些禮,可如今醉了,骨子裡的劣根性恐怕要暴露出來了。顧見驪一邊朝門口跑,一邊大聲喊:“林嬤嬤!長生!”
可惜她只是個小姑娘,跑不過趙奉賢。趙奉賢幾步追上去,比她先到門口,將後背抵在門上。
那一瞬間,顧見驪特別想父親。如果父親好好的,一定不會讓她受這樣的委屈。
“別……別跑了……”趙奉賢朝顧見驪撲過去,“五表嬸,奉賢……奉賢陪你……”
顧見驪握緊手裡的匕首,一邊後退,一邊冷著臉訓斥道:“我是你的長輩,你不能胡來!”
小腿撞上了什麼東西,顧見驪就勢朝後跌坐了下去。她轉頭看見床榻上的姬無鏡,才知道自己退到了屋子最裡面的拔步床邊。她慌忙地道:“你五表叔還在屋子裡!他今日醒過一次,你當著他的面動他的妻子,就不怕他醒來後找你算帳?”
趙奉賢“嘿嘿”笑了兩聲,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竟被絆倒了。他不急著爬起來,抬頭望向顧見驪,咧著嘴笑道:“五……五表叔快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脫了褲子往他的臉上撒一泡尿,他也……喀喀!”
趙奉賢臉上的笑僵在那裡,那雙醉酒的眼一點點恢復清明。一陣寒意襲來,趙奉賢一瞬間醒了酒,整個人開始發抖。
顧見驪蒙了,後知後覺地回過頭看向身側,便看見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狐狸眼。他雙眼狹長,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幾許風姿,那眼下的一顆淚痣給他再添了三分妖嬈的氣息。
“吵死了……”
姬無鏡嗓音本就偏冷,如今太久沒說話,猛地開口,聲音沙啞乾澀,陰森森的。他的聲音入耳,顧見驪感覺像有一條陰冷的蛇爬過脊背。
趙奉賢感覺額頭上的冷汗直往下掉,滴落在地面上。他瞪圓了眼睛,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隨後立刻趴在地上,脖子伸得很長。
“五……五表叔……”
“噓!”姬無鏡緩緩地抬起手,把食指搭在唇前。
房中只燃著一盞燈,光線不甚明亮,讓姬無鏡的臉色顯得越發蒼白。趙奉賢連喘氣聲都不敢再發出了。
一旁的顧見驪看著姬無鏡,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姬無鏡將手撐在床上,緩緩地撐起上半身,盤腿坐好,雙手隨意地放在腿間。他手長,腿更長,雪色的寢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側襟尚未系緊,露出些胸膛。
姬無鏡昏迷太久,手腳有些僵硬,這一系列動作做得很慢。顧見驪不由自主地向後挪,直到後背抵上床柱,退無可退。她看著姬無鏡的目光是驚愕慶倖的,也是擔憂畏懼的。
姬無鏡冷冷地瞥向趙奉賢,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那顆淚痣跟著微微上挑。
姬無鏡明明在笑,趙奉賢卻覺得毛骨悚然。
“把剛剛的話重複一遍。”
趙奉賢一骨碌爬起來,跪到床前,雙手死死地抓住床沿,顫聲說:“五表叔,奉賢錯了!奉賢喝醉了,剛剛在胡說八道!”
姬無鏡只是看著趙奉賢,似有若無地笑著,不氣不惱。
姬無鏡越是這樣,趙奉賢越是膽寒。趙奉賢仰頭望著姬無鏡,整個人僵在那裡,好半天才咽了一口口水。
臘月底,夜晚的寒風從窗戶灌進來,打在趙奉賢已經被冷汗浸濕的後背上,使他如墜冰窟。
姬無鏡懶得將話說第二遍。
“五……五表叔快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就……就……”趙奉賢硬著頭皮重複先前說過的話,說到一半便不敢說下去了。
“繼續說。”姬無鏡懶懶地瞥了趙奉賢一眼,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五……五表叔快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脫了褲子往他的臉上撒一泡尿,他也……”趙奉賢用盡力氣喊完先前說過的話,大哭著磕起了頭,腦門兒往地上撞得“咚咚”響,“五表叔,您饒了奉賢吧,奉賢再也不敢了!”
姬無鏡伸手撐著床,上半身極為緩慢地往前傾了一些,開口道:“還少了一個字。”
“什……什麼?”
趙奉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抬起頭,目光呆滯地看著姬無鏡,心想:什麼叫還少了一個字?
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他的大腦異常地清醒,繼續道:“五……五表叔快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脫了褲子往他的臉上撒一泡尿,他也……嗝!”趙奉賢在最後打了個酒嗝。
姬無鏡微微勾起嘴角,挑起的眼尾處堆出三分笑意,滿意地輕笑了一聲,說:“這下對了。”
姬無鏡笑了,趙奉賢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反反復複地喊道:“五表叔……五表叔……五表叔……”
“賢侄有句話說得不太對。”
趙奉賢哭著說:“是是是,五表叔說什麼都對……”
姬無鏡慢悠悠地開口:“比起活人,我確實更喜歡死人。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被我弄死的死人。”
趙奉賢打了個激靈,哭聲頓時停了。
“五表叔身體好的時候最喜歡死人,最討厭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沒人,你喊不來人的……”這是他上午偷偷過來威脅顧見驪時說過的話。
趙奉賢的鼻涕流得很長,他吸了一口氣,道:“五……”
姬無鏡皺眉,再看向趙奉賢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厭惡之意:“罷了,滾吧。”
“是是是……奉賢這就滾!”趙奉賢像是得了大赦一樣,又哭又笑地爬起來,慌慌張張地往外跑,邁門檻時一下子摔了個狗吃屎。他立馬爬起來,動作十分麻利。
“關門。”
姬無鏡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趙奉賢又低著頭跑回去,用顫抖的手把門關上,然後轉身就跑……
房間中,顧見驪後背緊貼著床柱,雙手緊緊握著匕首。因為過分用力,她斷了指甲的地方隱隱滲出血絲來,可是她完全不覺得疼。
逃過一劫,她本該喜悅。可是她怔怔地看著姬無鏡,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她整個身子緊繃著,雙肩微微發顫。
姬無鏡這才掀起眼皮看向她,用冰冷的目光掃了她一眼,沉著嗓音問:“你還拿著匕首做什麼?沒捅到爛狗,你打算拿我補一刀玩玩?”
他剛開口的時候面無表情,說到最後竟莫名其妙地露出了幾分笑意。
“不……不是……”顧見驪慌張地鬆手,匕首從她的手中掉落,重重地落在地上。
顧見驪整個人都蒙了。她的確想過或許姬無鏡真的會醒過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醒來時會是這樣的場景。
她告訴自己:冷靜,冷靜。她該說什麼?告訴他,她是他昏迷時廣平伯府給他娶進門的妻子?可這並非實情,其中的彎彎道道不是她一兩句話能說清的。
“我……我……你……”向來沉著冷靜的顧見驪第一次變成結巴。
她恍惚間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床角,局促地站了起來,顫抖著聲音道:“我去給你請大夫……”
她想逃。
可是顧見驪剛剛邁出一步,手腕忽然被姬無鏡握住。
他的手很涼。
他明明是剛蘇醒的病入膏肓的人,力氣卻不小。姬無鏡用力一拉,顧見驪身形一晃,整個人栽進了他的懷裡。她一條腿筆直地立著抵著床,另一條腿彎曲著,膝蓋搭在床沿上,纖細柔軟的身子弓著栽進姬無鏡的懷裡,下巴重重地磕在他的肩上。她的一隻手腕被姬無鏡擒住了,另一隻手懸在姬無鏡身側的半空處,不上不下地僵在那裡,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姬無鏡還是先前盤腿而坐的姿勢,紋絲不動,一隻手握住顧見驪,另一隻手搭在顧見驪的腰側摸了摸。
女人的腰真細真軟,即使她僵著身子也是如此。
顧見驪覺得姬無鏡的聲音陰冷似蛇,他的手也是。這條陰冷的蛇正爬在她的腰側。她拼命地忍耐,可是身子還是忍不住開始發顫。身體緊繃的時候,神經異常敏銳,她感覺到姬無鏡修長的手指滑進了她的衣襟裡。那一瞬間,顧見驪想到的絕對不是輕薄之舉,而是人皮燈籠。
姬無鏡忽然松了手。
顧見驪腳步略一踉蹌,整個人直接跌坐在姬無鏡身側。她雙手撐在床上,身子略微向後仰,無聲地喘了兩口氣,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姬無鏡。
姬無鏡將一方雪色的帕子抵在唇前,一陣輕咳。那方乾淨的帕子上逐漸染上了猩紅的顏色。鮮血漸次暈染,濕了大半的帕子。
那是顧見驪的帕子。
顧見驪一怔,這才明白姬無鏡剛剛拉她過去,只是為了取走她腰側的帕子。她慢慢冷靜下來,小聲問:“你……你怎麼樣了?”
姬無鏡止了咳,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跡,低下頭,盯著那方染血的帕子看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將帕子工整地疊好放在一邊,啞著嗓子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過年了沒有?”
“臘月二十一。”顧見驪小聲說。
姬無鏡動作微頓,幾不可見地皺眉,說:“早了。”
顧見驪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小心地坐直了身子,問:“你要水嗎?餓了沒有?我這就叫大夫過來。”
姬無鏡稍微活動了一下身子,轉頭看著顧見驪的臉,覺得眼熟,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
他伸手捏住顧見驪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又眯著眼睛問:“驪貴妃是你什麼人?”
顧見驪一愣,隨後說:“娘娘是我姨母。”
姬無鏡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顧見驪的下巴,思索了一下,問:“你是顧敬元的小女兒?”
“是。”
顧見驪的模樣像極了其生母,和驪貴妃也有些相似。
姬無鏡的指腹上有薄薄的繭,他輕微的動作就讓顧見驪的下巴上留下了紅印子。顧見驪的心懸著,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而顫動。
姬無鏡輕輕地“嗯”了一聲,恍然一笑,問:“你父親還活著嗎?”
“父親活得好好的!”提及父親,顧見驪的聲音稍微大了些,可她想到父親如今的境況,目光又是一黯。但很快顧見驪便愣了一下,隨後驚愕地看向姬無鏡。姬無鏡昏迷了小半年,如何知道父親出了事?
顧見驪想問,外面卻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林嬤嬤的聲音也跟著傳了進來:“夫人,出了什麼事啊?”
姬無鏡松了手,支著下巴說:“魚。”
“什麼?”顧見驪沒聽懂。
“我說我要吃魚。”姬無鏡懶懶地斜靠至一側,就勢想要躺下。
“好,我去吩咐。”顧見驪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剛好迎上準備敲門的林嬤嬤。
“五爺醒了,你去喊大夫來。”
林嬤嬤一驚,一拍大腿,說道:“太好了,我這就讓人請大夫過來!”
林嬤嬤喜滋滋地走了,顧見驪卻沒太多喜意。顧見驪抬起頭,望著簷下懸掛的燈籠,有些怔怔的。
一陣涼風吹來,她的後頸處有些發寒。她蹙眉摸了一下,那股涼意便從指尖傳遍了全身。

 

第三章 我是你的妻子顧見驪


下半夜,廣平伯府一下子醒了過來,一盞又一盞燈籠漸次亮起。
顧見驪站在門口,看著廣平伯府的人進進出出,一張張臉上或顯著喜色或暗藏懼意。一時間,這府中最偏僻的院子裡變得熱鬧起來。
看著這些人,顧見驪忽然想起陶氏的話:“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沖,這病就好了。我們見驪從小到大運氣都不錯,幾經波折,最後陰錯陽差地嫁給了姬五爺,也未必不是一種緣分。說不定你真的能沖去姬五爺身上的病氣,嫁過去第二日,姬五爺就生龍活虎了!”
顧見驪苦笑,居然真的被陶氏說准了。
想起陶氏,她難免又想起父親,明明她離家才兩日,已然漫長如過了兩年。
府裡的人應該不知道今天晚上趙奉賢跳窗進來的事情。這樣也好,如今廣平伯府的人是盼著她死的,她將此事講出來也討不來什麼公正的結果,反而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惹上不清白的罪名,更何況……
顧見驪轉頭看了一眼裡屋,心想:更何況,趙奉賢的事,姬無鏡都知道。
老夫人扶著宋嬤嬤的胳膊走了過來,看著顧見驪,問:“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無鏡真的醒過來了?”
顧見驪垂著眼睛,溫順地回話:“是的,五爺醒過來了。父親和幾位兄長已經到了,您也進去瞧瞧吧。”
老夫人點點頭,邁過門檻。
府裡的幾位爺都在屋內。顧見驪沒去裡面,站在外間招待陸續過來的女眷。
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外間,她們是陪著夫君過來的。幾位爺進去看望姬無鏡,她們便暫時在外間候著。
下人通稟,大姑娘和二姑娘結伴過來了。
姬月明裹著一件毛絨斗篷,冷得搓了一下手。進了屋,她從丫鬟的手中接過暖手爐,略微抬起下巴看向顧見驪,問:“我五叔怎麼樣了?”
姬月文跟在姬月明後面,姬月真倒是沒見人影,可能是睡得沉,沒起來。
“醒過來了。”顧見驪只答了這麼一句。
姬月明忽然輕笑了一聲,將暖手爐遞給丫鬟,朝前走了兩步,拉住顧見驪的手腕笑著說:“我以前是不信沖喜這種說法的,沒想到五嬸真的這麼好運。我們家真是沒白娶你這個媳婦。”
大夫人看了一眼裡屋的方向,皺著眉阻止女兒胡鬧:“月明,休要吵鬧,小心擾了你五叔。”
姬月明本想頂嘴,但還是有些忌憚剛醒的那位,便暫時把挖苦顧見驪的心思收了收,不耐煩地道:“女兒知道了。”
姬月明回到座位旁坐下,饒有興致地盯著顧見驪的臉,希望看見這位昔日蒼穹皎月般的人露出憤怒與委屈的表情。可惜,姬月明沒能如願。顧見驪像是沒聽懂姬月明嘲諷的言語似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姬月明不高興地皺起眉,剛想再開口,卻見宋嬤嬤急匆匆地從裡屋出來,走到了顧見驪身側。
宋嬤嬤抖了抖臂彎裡搭著的斗篷,親自給顧見驪披上了。這一幕讓在外間待著的女眷和丫鬟都有些驚訝。宋嬤嬤是跟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何時親手照顧過別人?
顧見驪雖不知道宋嬤嬤輕易不伺候人,可是瞧見旁人的眼色,便猜了個大概。
像是知道一屋子人肚子裡的疑惑似的,宋嬤嬤笑盈盈地向顧見驪解釋,道:“五爺說外間冷,五夫人穿得單薄,讓奴婢給五夫人拿了件斗篷。”
顧見驪黑白分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她有些感激,但一想到姬無鏡那雙狐狸眼裡古怪且危險的笑意以及他全身上下散發出的冷意,她便什麼感激都忘了,只記得那種毒蛇爬在腰上的陰森恐懼感。
其他人都一臉驚愕,心想:五爺何時知道體貼人了?是,姬無鏡行事古怪,一時興起逗人玩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他不是剛醒過來嗎?他這麼快就接受了這個被塞過來的媳婦?
二夫人盯著顧見驪身上的斗篷,心裡不安起來——老五該不會真的不死了吧?那她要怎麼在九天內除掉顧見驪這個大麻煩呢?
大夫人和三夫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相同的神色。
管家在外頭行了禮,稟告宮裡來了太醫。宋嬤嬤立刻迎上去,又挑起簾子請太醫進裡屋。
顧見驪扯了扯肩上的斗篷,柔軟的料子擦著她的手心。今夜發生的事讓顧見驪將廣平伯府的情況弄得更明白了些。她原以為姬無鏡病重,府裡的人隨意將他扔到了這麼個偏僻的地方,連伺候的下人都不肯給。可瞧瞧深更半夜待在這裡的人,顧見驪才明白,恐怕真的是姬無鏡喜靜,自己擇了這個院子。
顧見驪依舊猜不透姬無鏡和府裡其他人的關係,猜不透這些人是盼著姬無鏡好還是盼著他死……顧見驪只看明白了一點,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敢惹姬無鏡。也是,他是那樣危險可怕的一個人。
老伯爺和老太太從裡屋走了出來,幾位爺跟在後面。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遍顧見驪,說:“老五讓你進去。”
顧見驪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不明白姬無鏡找她做什麼,表面上還是規矩地屈膝應了一聲,走進裡屋。
姬無鏡還是盤腿坐在床上,似乎一直保持著剛剛醒來時的姿勢。太醫正彎著腰開藥方。
顧見驪朝床榻的方向走去,經過太醫時,無意間瞟見桌上那方沾滿了鮮血的帕子。太醫可能會通過姬無鏡咳出的血分析病情。
此時,帕子上的血跡顏色極深,包含大塊大塊的黑色。可顧見驪分明記得,姬無鏡咯出的血是鮮紅色的……
顧見驪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問:“五爺,有什麼事情?”
姬無鏡看向顧見驪,問:“我的魚呢?”
顧見驪輕輕地“呀”了一聲,向後退了一小步,眸子躲閃似的快速轉動起來。
她忘了……
“我……我這就吩咐下去……”顧見驪輕輕咬了一下唇,又結結巴巴地辯解了一句,“你剛醒,外面很多人,我……我在招呼……”她有些心虛,聲音越來越低。
“算了。”姬無鏡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把長生叫進來。”
…………
折騰了大半夜,過來看望姬無鏡的人才一個個離開。顧見驪坐在羅漢床上,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吃魚的姬無鏡。
剛蘇醒的人不應該在飲食上十分講究嗎?他怎麼能如此大口大口地吃魚?他這麼喜歡吃魚嗎?
顧見驪努力挺直腰背,卻漸漸開始犯困。天都快亮了,她還沒有睡。不過,眼下顯然不是睡覺的時候,她只能這樣安靜、端莊地坐著。
“爺,您怎麼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長生剛說了一句,忽然想起顧見驪還坐在不遠處,立刻把接下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吵。”姬無鏡把一整條魚刺扔到盤子裡,又拿起另外一條魚。
顧見驪低眉順眼,卻豎著耳朵仔細地聽著不遠處的主僕的對話。
“有人跳窗都不知道,你皮癢了,嗯?”姬無鏡語速很慢,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什麼?怎麼會……?”長生瞪圓了眼睛,慌忙解釋道,“爺,您現在成家了,長生不方便入內宅守著,栗子又是個笨的……”
姬無鏡動作一頓,轉頭看向正規規矩矩地坐著的顧見驪。他差點忘了,一覺睡醒,自己多了個媳婦。
姬無鏡將手裡的魚隨手一丟,用帕子擦了擦手,支著下頜盯著顧見驪。
顧見驪知道姬無鏡在看她,可是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索性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直低著頭。
過了很久很久,就在顧見驪快堅持不下去了時,長生撓了撓頭,問:“爺,您要不要沐浴?”
姬無鏡沒將落在顧見驪身上的目光挪開,懶散地點了點頭。
長生收拾好碗碟後出去了,裡屋便只剩下了顧見驪和姬無鏡。顧見驪最怕的就是和姬無鏡單獨相處,簡直如坐針氈。
裡屋西邊有一個小側間,是他們平時沐浴的地方。沒過多久,長生便將圓木桶裡裝滿了熱水,氤氳的水汽繚繞在小側間內。
長生又將乾淨的衣物準備好,有些茫然地看了顧見驪一眼,猶豫地對姬無鏡道:“爺,那我先下去了?”
“嗯——”姬無鏡拖長聲音,懶散地應道。
一直像木雕一樣坐著的顧見驪猛地抬起頭來。長生下去了,那誰伺候姬無鏡沐浴?別說姬無鏡如今體虛,就算他好好的,也應當有下人在左右服侍。
顧見驪慢慢地轉頭看向姬無鏡。父親沉冤未雪,自己處境艱難,顧見驪覺得,所有擺在面前的機會都值得珍惜。
姬無鏡昏迷許久,估計不知道換嫁一事。廣平伯府的人推姬無鏡出來的時候,定然想不到他還有蘇醒的一日。或許,她可以利用這一點抓住生機。
姬無鏡似乎在想什麼,目光有些渙散。
顧見驪心裡掙扎了片刻,終於起身朝姬無鏡走去。
她行至床榻前,隨後緩緩地蹲了下來。她身上淺紅色的高襦裙層層疊疊的,像一枝綻放的紅色芍藥。
她眼睫輕顫,看著姬無鏡說:“五爺,我是你的妻子顧見驪。”
姬無鏡盯著顧見驪的臉看了一會兒,眼尾輕挑,露出幾分莫測的笑意。隨後他彎腰湊到顧見驪跟前,盯著她盈著一汪秋水的眼眸,不緊不慢地說道:“嗯,顧見驪,姬昭記下了。”
他湊得那麼近,幾乎貼著顧見驪的臉。顧見驪甚至聞到了魚的味道。
她輕輕抿了一下唇,忍住後退的衝動,那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地攥著,指節發白。她說:“這段日子你一直昏睡,府裡的長輩替你定了這門親事。你事先一無所知,是該不樂意……”
“我樂意啊。”姬無鏡打斷顧見驪的話,嘴角含笑,慢慢地道,“一覺睡醒,身側有美人相伴,為何不樂意?”
顧見驪有些錯愕,原本準備好的說辭頓時忘記了,慌亂地道:“因……因為大家沒問過你的意見……”
姬無鏡嗤笑了一聲,說:“我姬昭聲名狼藉,京中無人敢嫁,偏偏嗜美如狂,只想要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屈起的食指緩緩地滑過顧見驪香軟的雪腮,他含笑問,“你可美?”
顧見驪的臉頰上,他用食指滑過的地方麻酥酥的。顧見驪終於在姬無鏡的眼睛裡發現了戲謔之意。
他是故意的!
顧見驪胸口微微起伏,壓下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我與姐姐並稱‘安京雙驪’,世人皆言我們姊妹二人容貌優於京中其他女兒,所以我應當是美的。”
“呵……”姬無鏡笑了起來,略微低下頭,用額頭抵住顧見驪的眉心。隨著他的輕笑,顧見驪感覺額頭處正輕輕地顫動。她忽然紅了臉。
姬無鏡退開了一些,拍了拍顧見驪的頭,笑著道:“小孩子家家的,可到十四歲了?”
“我及笄了!”
“哦?”姬無鏡的目光掃過顧見驪不盈一握的腰。
“就昨天!”顧見驪用餘光看了一眼窗戶,發現天光大亮,發白的晨光從垂簾一側灑下,便改了口,“前天。”
姬無鏡但笑不語。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兩條大長腿一條彎著,一條屈起來,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
顧見驪瞧著他垂下來的手,心想:這只手輕輕一扭,就能把她的脖子擰斷……她偷偷瞧了一眼姬無鏡的臉色,鼓起勇氣試探道:“五爺可有什麼打算?若是不滿這樁婚事,不如及時給見驪一封休書,或者……嗯,我們就這樣湊合過了?”說完,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攥得越發緊了。
顧見驪明明膽戰心驚,偏偏裝出一副冷靜自若的樣子,就像小孩子學大人一般。姬無鏡覺得有趣得很。
他想笑,便真的笑了出來。顧見驪的眉頭卻一點點皺起來,心想:傳言姬五爺不僅心狠手辣,更是脾氣古怪,這話果真不假。
顧見驪話還沒說完,硬著頭皮繼續道:“不過府裡的人或許不准我留下來……”
顧見驪不能將挑撥離間這種事做得太明顯,覺得這樣說以後,姬無鏡應當會明白廣平伯府的人已經把他當死人看待了。不是都說姬五爺小心眼兒嗎?他興許會記仇。
顧見驪曾經想過,倘若姬無鏡醒來了,她便努力氣他,讓他將她休了。可是昨夜看見整個廣平伯府老老小小都趕過來看望姬無鏡,又看見太醫深更半夜趕來為他診治,顧見驪便改了主意。她想,或許可以借助姬無鏡的力量為父親洗刷冤屈。
姬無鏡當然明白顧見驪的言外之意。事實上,不用顧見驪說這麼一句,他亦早已猜到府裡其他人的態度。他覺得顧見驪一本正經耍小聰明的樣子挺有趣的。
姬無鏡忽然問:“你知道你父親平時怎麼稱呼我嗎?”
顧見驪感覺心跳了跳。她的確聽父親談起過姬無鏡。那一日,父親大發雷霆,一口一個“瘋子”地罵姬無鏡。但是,這件事她還是裝不知道吧。
“賢弟。”姬無鏡吐出答案。
顧見驪松了一口氣,姬無鏡和父親沒有過節兒就好,倘若有過節兒才是麻煩。
“所以啊,”姬無鏡燦爛地笑著道,“你這孩子該喊我叔叔。來,喊一聲聽聽。”
顧見驪的目光撞進姬無鏡狡猾的狐狸眼中,她又一次在他的眼裡看見了戲謔之意。
他是故意的!
姬無鏡“咦”了一聲,說:“你父親居然允許你嫁給我這個瘋子,他是被抓了,還是變傻了?”
“父親在牢裡受了傷,現在還沒醒過來……”顧見驪的眼神一瞬間黯了下去。
姬無鏡隨意地“哦”了一聲,隨口問:“這個冥頑不靈的老東西犯了什麼罪?”
“犯……犯……父親是被冤枉的!”顧見驪爭辯道。
姬無鏡無所謂地笑了笑,狐狸眼裡浮現了幾許興奮之色,慢悠悠地說:“等這老傢伙醒來,知道他的女兒嫁給了我,他還不被活活氣死?”
最近這三個月,顧見驪學會了很多東西,尤其是隱忍。可是關於父親的事情不行,她忍不了。她帶著一絲惱意瞪著姬無鏡,小聲說:“你該稱我父親為岳丈大人。”
姬無鏡恍然一笑,隨意地道:“這麼麻煩啊?那我還是把他的女兒退貨好了。”
顧見驪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蒙。她檀口微開,眸中蒙著一層錯愕和驚慌之色。
姬無鏡見此便想起了林中迷路的小鹿。他似正握著弓箭逗小鹿玩,逼得小鹿驚慌失措。可他若一下子將小鹿逼死,便不好玩了……
姬無鏡將手伸向顧見驪,顧見驪有些茫然。
“水要涼了。”姬無鏡說。
顧見驪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從一種驚慌跳到了另一種驚慌裡。她快速低下頭,別開眼,臉頰不由得染上了一絲紅暈。她站了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幾不可見地皺眉,隨後慢慢地挪了一下腳,扶住姬無鏡的小臂,將他扶下床。
姬無鏡從床榻上下來,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顧見驪的身上。他剛想邁步,忽聽低著頭的顧見驪小聲說:“等一下……”
姬無鏡側頭瞧她。
“我……我的腿麻了……”她剛剛蹲了太久,現在兩條腿發麻,挪不動步子。
顧見驪低著頭,等腿上的麻勁緩過去。姬無鏡饒有興致地近距離瞧著她的側臉。
顧見驪垂著眼睛,看上去溫順乖巧,可眼珠正不停地轉動。她恨時間過得太慢,著急雙腿上的麻勁怎麼還沒退去,怨姬無鏡就這樣盯著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真是的,這個人的眼睛真是討厭!
顧見驪一直等雙腿的麻勁退去了,才一本正經地說了聲“好了”,然後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扶著姬無鏡走進西間。
西間地方不大,整間屋子裡都是氤氳的水汽。顧見驪剛邁進去,雙頰就不由自主地紅了些許。
姬無鏡鬆開了顧見驪,將手搭在浴桶沿上,撐著身體站起來。
顧見驪小步挪到姬無鏡面前,低著頭,去解他身上雪色寢衣的系帶。顧見驪的手指又細又白,在姬無鏡腰側的系帶上掙扎著。
她第一次沒解開系帶,手有些發抖,之後便更解不開了。
顧見驪一時覺得有些窘迫。偏偏這時姬無鏡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像是看好戲似的,更沒有解圍的打算。
顧見驪小聲抱怨道:“五爺院子裡居然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有啊,但因為你來了,長生進不了內宅,所以這些事只能麻煩你了。”
顧見驪輕輕咬唇,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緊張之下,她剛剛反而將姬無鏡寢衣上的系帶打上了死結。
她忽然轉身,走到一側的櫃子前蹲下,在裡面翻了又翻,終於取出一把剪子。“哢嚓”一聲,她將姬無鏡寢衣的系帶剪開了。
搭在一側的前襟滑落下來,姬無鏡的胸膛露了出來。顧見驪飛快地垂下眼,不敢亂看。最後她索性閉上眼睛,雙手搭在姬無鏡的腰側摸索著腰帶。她很快摸到了兩根帶子,又摸索著去解。
姬無鏡悄悄伸出手,修長的食指穿進系帶中,將其輕輕挑開,免得系帶再次被顧見驪系成死結。
聽見姬無鏡的褲子落地的聲音,顧見驪也沒睜開眼睛,迅速轉過身去,避免看見一些不太好看的畫面。
姬無鏡想說什麼,瞧著顧見驪因為緊張而僵著的雙肩,略感無趣地閉上了嘴。他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撐著身子邁進浴桶內。
姬無鏡的手搭在顧見驪的肩膀上時,顧見驪覺得肩上仿佛有千斤重。而等姬無鏡松了手,顧見驪頓時松了一口氣。顧見驪聽著身後的水聲,臉頰上不由自主地又添了幾分紅暈。她小步朝前挪去,背對著姬無鏡坐下。
時間真難熬。
顧見驪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斷了的指甲,那裡一片烏青。她微微張開嘴,將手指含在嘴裡輕輕地吮了一口。
身後的水聲攪得她心緒不寧,她拼命去想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不知父親如今怎麼樣了,身體可好些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可有再欺負繼母和弟弟?……
想著想著,顧見驪顫了顫眼睫,而後緩緩合上眼睛。她一夜未休息,又經歷了那麼多事,瞌睡蟲悄悄爬了上來。她不知不覺地靠著椅背睡著了。
姬無鏡洗完澡,穿上乾淨的雪色寢衣,走到顧見驪身前。
顧見驪睡著的時候淡粉色的櫻唇微張,濃密的眼睫更顯纖長,在她的臉頰上投下兩道彎彎的月牙影。她本就雪膚瓷肌,氤氳的水汽在她的臉上蒙了一層濕意,讓她恬靜的面容更加出塵。
顧見驪醒來的時候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霧濛濛的,什麼都看不太清。她甚至覺得自己並沒有醒來,而是在夢裡去了仙境。
知覺一點點歸來,記憶也跟著一點點歸來,顧見驪一下子站起來,望向圓浴桶的方向輕輕地喊了一聲:“五爺?”
無人應答。
整個室內充滿了水汽,她什麼都看不清。
顧見驪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汽,摸索著朝浴桶的方向走去。離得近了,她才確定姬無鏡不在裡面。她走到窗前將小窗戶推開,屋內的水汽一下子跑了出去。
涼風一吹,顧見驪縮了一下脖子。她轉頭環顧狹小的浴間,確定姬無鏡沒有昏倒在某個角落,才提著裙子往外走。她剛走出去就碰見了栗子,栗子傻乎乎地對她笑,說:“吃早飯!”
顧見驪往空著的床榻上看了一眼,徑直朝外間走去。姬無鏡正在吃東西,臉上沒什麼表情。顧見驪悄悄看了一眼姬無鏡的臉色,才在他對面坐下。
顧見驪接過栗子遞過來的飯,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姬無鏡沒有開口說話,顧見驪更不會主動說話。
桌子上又是魚。
顧見驪發現姬無鏡在吃魚的時候似乎特別專注。他吃魚吃得很仔細、很文雅,用筷子挑去一根根魚刺的動作流暢又好看。
吃著吃著,顧見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動作慢了下來。她又胡亂吃了兩口便將筷子放下,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姬無鏡吃完。
姬無鏡知道顧見驪有話要跟他說,不過也不急,仍舊慢悠悠地吃著魚。他吃魚的時候,誰都不能吵著他。
姬無鏡終於吃完了,放下筷子,將沾了魚香的食指放在唇邊舔了舔,才抬起眼皮看向顧見驪,問:“有什麼話要跟叔叔說?”
顧見驪蹙眉,不去糾正他“叔叔”的說法,說起正事來:“今天是我回門的日子,我想回家去看看……”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歸寧這件事實在太尋常,只是顧見驪嫁過來的情況也實在是特殊得很,若姬無鏡沒有醒過來,她是斷然不能回去的。當然,即使姬無鏡醒過來了,顧見驪也沒想過拉他一起回去。
她繼續小聲地說:“昨日太醫說了,你不能行走太久,更受不得顛簸。所以我自己回去就好了,天黑前會趕回來的……”
姬無鏡支著下巴看著她,不鹹不淡地說:“替我問候顧敬元這老東西。”
顧見驪還沒來得及為他這樣說父親而生氣,眸色忽然一亮,心想:他這是同意了!她又說:“林嬤嬤要照顧四姐兒和六郎,我讓栗子跟我回去一趟行不行?”
姬無鏡看向蹲在門口玩石子兒的栗子,忽然嫌棄地瞥了顧見驪一眼,問道:“你顧家已經落魄到連個陪嫁丫鬟都沒給你帶的地步?”
顧見驪想要解釋,話還沒出口,目光微閃,壓下心裡的激動,努力地用平緩的口氣說:“我的陪嫁丫鬟家裡出了些事情,沒能及時過來。我這就給她修書一封,讓她辦完家裡的事情快些趕來。”
顧見驪小心翼翼地觀察姬無鏡的表情。
姬無鏡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拿起筷子,將吃過的魚刺擺著玩。顧見驪說完,他隨意地“嗯”了一聲,再沒別的反應。
“那我這就走了。”顧見驪知會了一聲,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她腰背筆直,步子仿若用尺子量過,規規矩矩,偏又身姿婉約曼妙。
姬無鏡瞧著顧見驪的背影,扯起嘴角古怪地笑了一聲。
顧見驪努力壓下心裡的狂喜,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今日能夠回家看望父親已是大喜之事,沒想到她還能將季夏重新叫回來。季夏是她的貼身丫鬟,與她同歲,和她一起長大。
顧家出事,家僕被遣散,季夏倒是想跟著顧見驪,偏偏當時顧見驪一家住在那樣狹小的地方,連個角落都不能給季夏。顧見驪便狠了心,讓季夏回了自己的家中。昔日落淚分別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如今,她可以喊季夏回來了……
顧見驪眯起眼睛望著暖融融的朝陽,身子跟著暖了起來。
當初顧見驪嫁過來的時候可以一切從簡,可如今姬無鏡醒了過來,府裡的人聽說顧見驪要回家,立刻準備了轎子,還備了禮,雖行事仍舊草草,倒也勉強像個樣子。
顧見驪急著見父親,不計較這些。

農家小院十分偏僻,前巷狹窄,連轎子都進不來。
轎子在街角停下,顧見驪下了轎子就腳步匆匆地往家裡趕去。什麼不能輕易抛頭露面的忌諱,她早就在先前的三個月裡拋了個乾乾淨淨。
“你們陳家這樣做,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還沒有走近,顧見驪便聽見了陶氏的聲音,心裡頓時一驚。
陳家是姐姐的夫家。這三個多月以來,落井下石的親朋實在太多了,難道姐夫家也……?明明姐姐和姐夫琴瑟和鳴,為整個永安城的人所羡慕啊!
顧見驪咬唇,提著裙子疾步往家趕去。家門口仍舊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這場景與幾天前何其相似。
栗子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傻乎乎地朝顧見驪笑。
顧見驪顧不得其他,急忙推開家門,並拋下一句話:“栗子,把外面的人都趕走。”
“好——”栗子拉長了聲音應下,朝看熱鬧的人群亮起拳頭。圍觀的人看她一個小姑娘,又似乎腦子不太好使,根本沒把她當回事。可栗子一拳頭砸過去,頓時把人嚇得四散逃離。
“見驪,你回來了?”陶氏一愣又一喜,急忙迎上來。
顧見驪看了一眼站在院子裡的秦嬤嬤。秦嬤嬤是陳家的管事嬤嬤,顧見驪認識。
“先不說我的事情,姐姐怎麼了?”
陶氏氣得發抖,指著秦嬤嬤怒道:“他們陳家的人欺負你姐姐!”
秦嬤嬤上下打量了顧見驪一眼,笑著開口說:“顧二姑娘,不對,現在該稱呼您姬五夫人了。您母親脾氣不大好,我還是與您說說。您應當勸勸您姐姐,這夫妻之間可不能有一方太跋扈。您姐姐成婚三載無子已不像話,我們陳家再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如今你顧家如此情景,等過了年恐要被重新降罪。我們夫人給您姐姐在府外置辦了舒服寬敞的院子,不過是先避避禍……”
顧見驪狹長的眼睛裡滿是驚怒之色。
“你們陳家這是要把正妻當外室養著,府裡再娶新婦?”顧見驪邁出一步,逼近秦嬤嬤。
秦嬤嬤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她略顯心虛地解釋道:“所謂休妻不過是權宜之計,要不然我們夫人也不會在府外安排了院子。一切都是暫時的……暫時的……”
“你們陳家休想!”陶氏怒不可遏,“是誰提攜了你們陳家?是誰給你們陳家還了債?當初又是誰跪著發誓,說會對我們在驪好?如今我們顧家一出事,你們就要和我們撇清關係,但又捨不得這口天鵝肉,要拘著我們在驪當外室。就沒有你們陳家這麼噁心人的!等我們爺醒了,沉冤昭雪,絕對饒不了你們陳家!”
秦嬤嬤“哎喲”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沉冤昭雪?顧夫人,這天下也就只有你們自家人才相信這是冤案了……”
涉及顧敬元的清白,陶氏更是大怒,指著秦嬤嬤的鼻子呵斥道:“你這刁奴再給我說一遍!”
顧在驪猛地推開房門,表情平靜地出現在門口。她緩緩地走向眾人,表情冷冷的。
“麻煩秦嬤嬤將這封和離書帶回去。”顧在驪把一封信塞進秦嬤嬤的手中,“從此我顧家與你陳家再無關係。”
“這……”秦嬤嬤看了看手裡的和離書,有些猶豫。
顧見驪看見姐姐轉身時飛快地落下了眼淚。
秦嬤嬤想要去追顧在驪,被顧見驪側身攔住了。不似陶氏那般憤怒,顧見驪語氣冷淡地道:“請回。”
秦嬤嬤看看走遠的顧在驪,看看怒氣騰騰的陶氏,再看看面前的顧見驪,歎了一口氣,欲轉身離開。就在這時,屋子裡的顧川忽然尖叫了一聲,顧見驪和陶氏一驚,急忙小跑著進了屋。
秦嬤嬤的目光閃了閃,她也想追進去看看,但栗子拎著她的後衣領,直接把她從小院門口丟了出去。
顧見驪在屋子裡喊:“栗子,去請個大夫過來!”
“好!”栗子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去請大夫了。
“快一些!”顧見驪的第二句話傳來,栗子步子一轉,像一隻兔子一樣沖了出去。沒過多久,她就拎著一個大夫的後衣領,把人“請”了回來。
顧在驪斜靠著床頭,看著妹妹和陶氏一臉擔心的樣子,扯起嘴角笑了笑,說:“不礙事的。”
“不礙事怎麼會忽然昏倒?”陶氏不贊同。
顧見驪詢問大夫:“我姐姐怎麼樣了?”
大夫診了許久的脈,終於松了手,拱手道:“恭喜,這位夫人是有孕了。”
屋子裡的幾個人卻同時愣住了。
顧在驪雙唇顫動,難以置信。她試過很多方子,在過去的三年裡一直沒能懷上孩子,這個時候卻懷上了?
顧見驪看了一眼姐姐的臉色,再次詢問大夫:“可確定了?”
“確定,確定!”
一片寂靜裡,顧在驪輕歎了一聲,平靜地說:“大夫,麻煩您開一服墮胎的藥。”
“啊?這……”大夫看了看顧在驪的臉色,又看了看顧見驪的臉色,心下了然。
顧見驪蹙眉,想勸姐姐,又不知道該怎麼勸,更不知道該不該勸。她拉起姐姐的手,溫聲問道:“姐姐,你可想好了?”
顧在驪輕輕地頷首,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陶氏張了張嘴,想勸,又生生地將話憋了回去。陶氏瞭解這兩個繼女,或者說瞭解顧敬元養育孩子的方式。顧敬元會告訴子女走不同的路會有不同的結果,卻將最終的選擇權交給子女,就算他不贊同什麼事也不會阻止。於是,這兩個自幼失去生母的姑娘從小便能自己拿主意,自立得很。而且這兩個姑娘都有些執拗,自己認定的選擇,別人是不能阻撓的。顧家的人也都習慣了——對自己負責,不干涉別人的選擇。

藥是顧在驪自己煎的。
她端起碗,平靜地喝下了藥。
苦澀的湯藥入口,她想起這三年來喝下的無數助子藥,忽然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
這三年來,她一心求子,為的是什麼?並不是單純對子女的歡喜、期待。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幾乎囊括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女人必須順從,母憑子貴,女子這一生的意義仿佛被定在了傳宗接代之上。生出兒子來,你衣食無憂;生不出孩子或者生了女兒,你就要忍受流言蜚語,若夫君說一聲“無妨”,便要感激涕零。
這多可悲。
這三年來,她苦心求子所為的不過是少一些夫家的苛責,少一些閒言碎語,少一些對地位不穩的擔憂,少一些本不該有的愧疚。三年蹉跎,已經磨掉了她最初只是想要一個可愛的孩子的初衷。
將最後一滴苦澀的湯藥飲盡,顧在驪唇角輕翹。
還好,這一切都結束了。
顧見驪拉起姐姐的手,笑著說:“姐姐等我,等我也和離了,從廣平伯府逃出來,天天和姐姐在一起。”
“好啊。”顧在驪看著妹妹笑了起來,“這世間的男兒都是那麼一回事,不敵我妹妹半分好。”
“嗯嗯!”顧見驪誠心應著。
陶氏看著這姐妹倆,無言以對。
顧見驪和姐姐面對面躺在床上,手拉著手說話,就像小時候一樣。她們說著曾經的趣事,說著許多未來的祈盼和打算。顧見驪與姐姐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只可惜到了傍晚,她便不得不回廣平伯府。
回廣平伯府的路上,顧見驪將頭靠在轎子上,隨著轎子輕微的顛簸,輕輕地晃動著。可她渾然不覺,想著家裡的事情,想著父親的冤屈,想著繼母的不易,想著姐姐日後的生活,惋惜著幼弟近期無法上學。
“見驪!見驪——”陶氏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顧見驪急忙喊停了轎子,詫異地下了轎,迎上去問:“怎麼追過來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見驪已經走了很久,陶氏一路跑過來,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臉上也是一片漲紅。
陶氏拉住顧見驪的小臂氣喘吁吁地說:“今天只顧著你姐姐的事,都忘了仔細問,你在廣平伯府可有受委屈?”
顧見驪鼻子一酸,努力壓下喉間的酸澀,說:“您剛剛問過了,我也和您說了一切都好,都好。”
陶氏搖頭,說:“我怕你這孩子報喜不報憂!”
“沒有。”顧見驪微笑著搖頭,“一切都好。我若是真的過得不好,今日也不能回來不是?”
陶氏這才點了點頭,把懷裡的一雙鞋子塞給顧見驪,說:“今天早上剛做好,你這孩子怕冷,這鞋裡墊著絨墊,暖和。”
顧見驪點頭,攥緊陶氏給她做的鞋子,在陶氏的催促下上了轎子。
轎子重新被抬起來,顧見驪垂眼望著手中的鞋子,簌簌落下的眼淚滴在藕色的鞋面上。

 

第四章 她殺人了


顧見驪捨不得離開父親,也擔心姐姐。可如今的境況,她任性不得,於是踩著落日的餘暉回了廣平伯府。
她還沒走進小院,就看見裡面有很多人,小丫鬟的腳步十分匆忙。
“這是怎麼了?”顧見驪心裡一沉,提著裙角快步走進去。
“喲,五嬸終於肯回來了。”姬月明站在門口,身上披著一件紅通通的毛絨斗篷,手裡捧著個熱乎的暖手爐。她看著顧見驪的目光裡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之意。
顧見驪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沒理姬月明,疾步進了屋。
廣平伯府的女眷們都坐在廳中候著。
這個場景多麼眼熟,和昨天夜裡姬無鏡醒來時,這些人趕過來看望姬無鏡的情形太像了。
顧見驪問:“出了什麼事?”
大夫人開口道:“五弟忽然昏倒,宮裡的太醫已趕過來醫治。他暫時還沒醒過來。”
顧見驪慢慢地看向裡屋,姬無鏡那雙狐狸眼猛地浮現在她眼前。那個討厭的人又病倒了?明明今早她離家的時候,他雖面色蒼白,卻十分清醒。
二夫人看了顧見驪一眼,開口說道:“你剛嫁過來,不清楚五弟的病情。”她似乎是在告訴顧見驪,別以為姬無鏡昨天醒過來就萬事大吉了。
拉顧見驪過來給姬無鏡陪葬是整個廣平伯府的意思,眼下,二夫人更是希望如此——因為她顧慮著如何跟自己的兒子交代。
顧見驪驚訝過後,目光逐漸平靜下來,只是靜靜地望著裡屋的方向。
姬月明也走了進來,笑了笑,走到顧見驪身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昨兒就說了,你真的能沖喜。你一來,我五叔就醒了過來。可如今你離開府裡一日,我五叔就又昏過去了。你說說,這是不是怪你?”她嘲諷地輕笑了一聲,“不對,也許昨天五叔只是迴光返照呢?”
顧見驪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打了下去。
姬無鏡生死未蔔,這裡的人一個個沉著一張臉,廳裡聚滿了主子、奴僕,可一點嘈雜之音都沒有,襯得這“啪”的一聲耳光聲異常響亮。
姬月明被打蒙了,腳步踉蹌了兩下,跌向一側。她跌倒時撞倒了三角高桌,桌上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就算是幾位經歷過不少事的夫人也一時沒反應過來。顧見驪那一巴掌雖打在姬月明的臉上,卻好像把一屋子的人都打蒙了。
姬月明捂著生疼的臉,不可思議地扭頭看向顧見驪。
顧見驪站在原地,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姬月明,說:“明姐兒,你平時不懂禮數、目無尊長便罷了,你年紀小,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今日你拿你五叔的病情胡言亂語,這成何體統?你五叔再如何,也不能任由你這個晚輩拿他的性命開玩笑!這一巴掌是我替你五叔打的,倘若你再咒他半句,我一份禦狀告到聖上面前,揚你不孝不敬不慈不善之名!”
顧見驪剛及笄,聲音甜美溫柔,可是訓斥人時氣勢驚人,駭得眾人一時怔住了。
情勢所迫,顧見驪隱忍了很久,可她也不必什麼事都忍耐。尤其像姬月明這種蠢的人,自己把臉送上來,她要是再忍,豈不是跟姬月明一樣蠢了。
“你……”姬月明伸手指著顧見驪,氣得身子發顫,“你這是拿我五叔當藉口羞辱我!”
“月明!”大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休要再胡言!”
女子的名聲太重要了,姬月明的婚事本就進展得不順利,她不能再背著這樣的惡名。
“外面在吵什麼?你們是不是不知道老五不能受吵鬧?”老夫人扶著宋嬤嬤的胳膊走出來,目光掃過眾人,皺起了眉。
廳裡的一個嬤嬤趕緊迎上老夫人,將剛剛的事情敘述給老夫人聽。
顧見驪垂著眼,藏在袖子裡的右手輕輕握拳又鬆開,最後重新握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打人耳光,不懂技巧,手好疼……她不由得想起了季夏,季夏若是回來了,就不用她親自動手了。
感受到姬月明仇恨的目光,顧見驪大大方方地回視。其實顧見驪想不明白姬月明為什麼要處處針對她,姬月明這樣的舉動已經不是單純地看她不順眼了。難道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緣由?
老夫人聽著嬤嬤的話,目光在顧見驪和姬月明身上來回打轉。
顧見驪嫁過來後,昏迷小半年的姬無鏡便醒了過來;顧見驪今日離開了一陣子,姬無鏡又不大好了。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雖說邪門,這卻是事實。
府裡的幾位爺都不是老夫人親生的,她和哪個關係都不遠不近的。她只想讓自己的日子好過。顧家的事情她不敢過問,而姬無鏡能不死還是不死比較好……畢竟老夫人還記得前些年姬無鏡未病時府裡的風光。
“見驪,你要好好照顧無鏡,多費些心。”老夫人開口道。
“是,兒媳定當盡心盡力。”顧見驪溫順地回話。
老夫人又不悅地瞪向姬月明,說:“日後不要再過來吵你五叔了,回你自己的院子裡去!”
“母親……”大夫人想給女兒說好話,老夫人一個眼神把她想說的話堵了回去。
姬月明不甘心地瞪了顧見驪一眼,憤憤地轉身。
若不是顧見驪,她的婚事不會這樣難辦,偏偏顧見驪還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真是可氣得很。姬月明雙手絞著帕子,在心裡把顧見驪罵了無數遍。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姬月明獨自一人胡亂地走著,走到一座假山旁時,瞧見兩道人影鬼鬼祟祟的,看身形,有些像趙奉賢和宋管家的兒子宋寶運。
姬月明好奇地悄聲走了過去。
“就這些錢,不能再多了!”這是趙奉賢的聲音。
宋寶運笑嘻嘻地說:“表少爺,您那天晚上醉酒後幹的事可不是什麼小事,傳出去可不咋好聽……”
姬月明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枝,脆響聲暴露了她。

府裡的人都走了,小院內再次安靜下來。
栗子將剛煎好的藥遞給顧見驪,樂呵呵地說:“煎好了!”
顧見驪猶豫片刻,問:“栗子,你能給五爺喂藥嗎?”
栗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縮著脖子,有些畏懼地指了指裡屋,然後連連擺手:“不讓進!”
姬無鏡不讓栗子進裡屋?
“那你把林嬤嬤喊來。”
栗子還是搖頭:“也不讓進!”
顧見驪蹙眉,栗子笨了些,不能進裡屋伺候可以理解,怎麼連林嬤嬤也不能進?沒辦法,顧見驪只好自己硬著頭皮端藥進屋。
姬無鏡還是如她初見時那般臉色蒼白,似乎醒來只是假像。
“你該不會真的只是迴光返照吧?”顧見驪喃喃自語,“早知如此,不如趁你清醒時討一封休書……”
顧見驪側過臉,忍不住一陣輕咳。
她喂完藥,放下碗,將手背貼在額上,果然有些熱。今天早上她在水汽彌漫的西間裡睡著了,醒後推開窗戶,猛地被冷風吹了一下,似乎著涼了。
夜裡,顧見驪又抱著鴛鴦喜被睡在羅漢床上。因著涼了,她腦袋沉沉的,而且身上發冷。取暖的火盆被架在床頭,離她有些遠。顧見驪總不能和一個病人搶火盆,只好將整個身子縮進被子裡取暖。
若是平時,屋裡有些響動,顧見驪一下子就會醒來。可今晚,直到趙奉賢走到她跟前,拉開她的被子,涼意襲來,她才醒過來。
“趙……”
趙奉賢捂住了顧見驪的嘴,讓她不要叫出聲來。
一片黑暗裡,顧見驪睜大了眼睛瞪著趙奉賢,清楚地看見趙奉賢眼裡的堅定——他沒有喝醉,是清醒且有預謀的。
顧見驪胡亂掙扎起來,一腳踹在趙奉賢的身上,又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趙奉賢吃痛地低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顧見驪飛快地向後退,可還沒等她呼救,一柄冒著寒光的匕首便抵上了她的玉頸。
“叫啊!你要是叫,我立刻捅你的脖子!”趙奉賢低聲威脅。
顧見驪胸口起伏,憤然質問:“趙奉賢,你怎麼還敢來?你忘記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了?”
趙奉賢嗤笑了一聲,嘲諷道:“昨天是我一時糊塗,被姬昭這個虛張聲勢的狗東西騙了!太醫三番五次說過他活不到過年,他昨兒不過是迴光返照。哼,昨天我就不該走!他醒過來又能怎麼樣?不過是一個廢人!就算我當著他的面吃了你,他又能奈我何?”
說到這裡,趙奉賢忽然變了臉色,由陰鷙狠辣變得色眯眯。他垂涎的目光掃過顧見驪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纖細的腰,手中的匕首又逼近顧見驪幾分,緊緊地貼著她的脖子,威脅道:“我的小娘子,你好好想想,整個府裡根本沒人在意你的死活,就算有人聽見你呼救也不會來多管閒事,說不定還會有人再啃你一口。你乖乖地聽話,我會好好疼你的……”
顧見驪慢慢抬起手,搭在腰側的系帶上。
趙奉賢咽了一口口水。
黑暗中銀光一閃,不是趙奉賢手中匕首的光,而是顧見驪從被子裡拔出的匕首的光。她身子後仰,堪堪躲開抵在喉間的匕首,又用盡全力踹向趙奉賢。
趙奉賢“哎喲”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顧見驪身嬌體軟,力氣小得很,應該是不能踹倒趙奉賢的。偏偏趙奉賢精蟲上腦,滿腦子都在想入非非,根本沒有料到嬌弱如顧見驪會反抗,這才吃了虧。
顧見驪跳下羅漢床,大聲喊:“栗子——”
沒錯,沒人在意她的死活,甚至有人盼著她死。她連林嬤嬤和長生都不會信任,可是栗子不一樣。栗子單純如白紙,不懂算計和陰謀,興許會是她的希望。
“不知好歹的東西!”趙奉賢爬起來,輕易地抓住了顧見驪的手腕,將她拉回來摔在羅漢床上,而後撲了上去。
顧見驪握緊手中的匕首,不再猶豫,朝趙奉賢的脖子刺去。
趙奉賢叫了一聲,推開顧見驪。他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的血。只可惜顧見驪的力氣實在太小了,趙奉賢脖子上的傷口並不深。
顧見驪又趁機大聲喊了幾遍“栗子”。
趙奉賢齜著牙指著顧見驪道:“我心疼你才讓著你,你再不聽話,別怪我粗魯了!”
見傷口這樣淺,顧見驪眼中浮現一絲失望之色。
脖子不行,那哪裡行?眼睛!父親曾說:“倘若知道前方無路,已是必死的局,束手就擒遠不如玉石俱焚。”
不等趙奉賢再撲過來,顧見驪握著手中的匕首奮力地朝他刺去。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便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你發什麼瘋?!”趙奉賢連連後退。
他手裡也有匕首,可是不捨得劃破顧見驪嬌嫩的身子,那樣就不完美了,享受程度也要大打折扣啊……
趙奉賢只想逼迫顧見驪,並不想傷她。顧見驪握著匕首亂揮,他只好退了又退。直到他的手臂和臉上落下兩道劃痕,他才終於反撲。在手被顧見驪劃出一道很深的傷口後,他拉住了顧見驪的手腕,奪了她手裡的匕首。
匕首落了地。
“我真是小瞧了你!嘖,看上去嬌嬌弱弱的,沒想到……”趙奉賢擒著顧見驪的手,將她逼到牆角。
屋子裡很暗,顧見驪後退的時候腳步趔趄,趙奉賢下意識地垂眼看去。顧見驪忽然拔出發間的簪子,鴉色長髮落下。
趙奉賢驚訝地抬眼的瞬間,顧見驪手中的簪子狠狠地刺進了趙奉賢的眼眶裡。鮮血瞬間噴了出來。
“啊——”趙奉賢慘叫一聲。他吃痛地後退,被腳下的小杌子絆倒,跌坐在了地上。
顧見驪飛快地撿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沖上去就朝趙奉賢的身上刺。
顧見驪不知道心臟在哪裡,只是一刀又一刀地刺著。趙奉賢伸手去擋,她就刺他的手,能刺哪兒就刺哪兒。最窮困潦倒時,她寧肯當了母親的遺物,也沒有賣掉父親給她的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
顧見驪也不知刺了多少刀,渾渾噩噩地重複著刺與砍的動作,直到趙奉賢再也不能動了。手中的匕首落了地,顧見驪跌坐在地上,望著血泊裡的趙奉賢,全身發抖。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剛才生出的勇氣煙消雲散,只剩下巨大的恐懼感。
她殺了人……漆黑的夜裡,她顫抖著身子,無助地啜泣著。
突然,她身後傳來一陣咳嗽聲,駭得顧見驪魂飛魄散。她僵硬地轉過身子,驚愕地望向姬無鏡。
姬無鏡用小臂支撐著身子勉強坐起來,立刻吐出了一口黑血。他並非徹底昏迷,一直有意識,可以從半眠的狀態中蘇醒,但這到底傷身體。
有什麼東西從他的指尖射出來,屋裡的幾盞燈忽然被點亮。姬無鏡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屋內,最後他看向淚水漣漣的顧見驪。
姬無鏡本不想醒來管顧見驪,她是死是活與他無關,他沒宰了她都是因為嫌麻煩。可是這個小姑娘居然能殺人,有趣。
“給我倒杯水。”姬無鏡嗓音沙啞地道。
顧見驪反應過來,木訥地從地上站起來,渾渾噩噩地倒了一杯水遞給姬無鏡。她全身都在發抖,遞到姬無鏡身前的杯子裡已經灑了大半的水。
姬無鏡喝了一口水,抬起眼皮看向顧見驪,問:“害怕?”
顧見驪六神無主,眼神有些渙散,沒回答。
姬無鏡把杯子遞到顧見驪面前,說:“喝下去。”
顧見驪看著姬無鏡,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接過杯子,小口小口地把杯裡剩下的水都喝了。涼水入腹,顧見驪打了個寒戰,空洞的眼中逐漸恢復神采。
“冷靜下來了?”姬無鏡問。
顧見驪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姬無鏡又是一陣咳嗽,隨後握住顧見驪的手腕。他的手很涼,像顧見驪喝下的涼水那樣涼。姬無鏡用力一拉,顧見驪腳步踉蹌了兩下,被姬無鏡拉到床榻上坐了下來。姬無鏡伸出雙臂摟住顧見驪的腰,在她的背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他一邊把玩著顧見驪發僵的手,一邊貼著顧見驪的耳朵低聲說道:“咽喉、心臟、眼睛,都不是最好的下手部位。”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姬無鏡陰冷低沉的聲音擦過她的耳朵,也在她的心上擦過。
姬無鏡握著顧見驪僵硬的手,反復揉捏,終於將她的手揉捏得柔軟、溫暖起來。
“想知道男人的弱點嗎?”姬無鏡漫不經心地說道。
顧見驪整個人都蒙了,剛剛柔軟下來的手又僵了。
姬無鏡握著顧見驪的小手,說:“有一個地方,只要你輕輕一捏,男人就會渾身無力,丟盔棄甲,再無還手之力。如果像這樣轉動一圈,男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噝——”顧見驪手上的動作讓姬無鏡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咬住顧見驪的耳朵說,“我在教你,不是真的讓你捏。”
顧見驪收回手,想掙開。姬無鏡卻握住她的手沒放,在她的耳邊問:“學會了沒有?”
顧見驪慌忙點頭,姬無鏡這才鬆手。他低頭去看她的臉,狐狸眼裡似笑非笑,道:“我在教你怎麼防身,你可不能胡思亂想。”
他拂過她臉頰的氣息讓她心頭輕顫。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隨後姬月明氣勢洶洶地道:“沒想到五嬸竟然趁著五叔病重與表哥私通!”
浩浩湯湯的人擁進來,看見地上的屍體,一時呆住了。
“這……這是……?”
姬無鏡扯起嘴角,陰鷙地笑道:“很久沒殺人了,手癢。”
顧見驪猛地轉過頭,怔怔地看著姬無鏡。
姬無鏡這句話讓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他……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怎麼能隨意殺人?可這句話偏偏是姬無鏡說出來的……
滿屋子的血腥味兒熏得人腦子發昏。姬月明望著趙奉賢的屍體,愣在原地了。今天她還見過、說過話的人,如今就這麼死了?恐懼的感覺襲來,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著,動作僵硬地抬起頭,看向床榻上的兩個人。
姬無鏡盤腿坐在床上。顧見驪一頭長髮披在身上,靠在姬無鏡的懷裡,兩個人看著十分親密。
一群人沖進來,顧見驪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姬無鏡卻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動。兩個人身上都沾了很多血跡,明顯顧見驪身上的血跡多一些,尤其是她那雙手,幾乎被鮮血染紅了。姬無鏡手上的血跡倒像是握著顧見驪的手時染上的。
姬月明再看了一眼地上慘不忍睹的屍體,瞳仁猛地一縮。趙奉賢真的是姬無鏡殺的嗎?難道是……?這怎麼可能?姬月明看向顧見驪,發現姬無鏡正瞧著自己,心中一緊。
一片詭異的寂靜氣氛中,老夫人最先開口:“無鏡,你醒過來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闖過這一關。咱們好好調理,身子會越來越好的!”
死人橫在大家眼前,老夫人仍舊能笑盈盈地關心繼子。可惜姬無鏡並不買帳。他嗤笑了一聲,道:“哦?我還以為你們都盼著我早些死。”
老夫人心頭一跳,硬著頭皮道:“你說的是什麼話?咱們家誰不盼著你康復?!”
姬無鏡陰冷的目光掃過堵在門口的每一個人,被他看過的人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所以大半夜闖進來關心我?”
姬無鏡喜靜,不准閒雜人等進他的屋子,這是老早便立下的規矩。此時,沖進來的人不管是主還是僕都恨不得原地消失。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姬無鏡會醒過來啊!
老夫人有些發怵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硬著頭皮說:“無鏡,母親是聽說……”
“奉賢!”二夫人這時匆匆趕了過來,看見躺在血泊中的趙奉賢,嚇白了臉。趙奉賢是她妹妹的兒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二夫人聲音尖厲,帶著哭腔。她妹妹前些年去世了,所以她對這個外甥很是照拂,幾乎將他當成半個兒子來養。
顧見驪垂著眼睛,手指輕顫。
人是她殺的,她是要賠命的。可如果時間倒流,她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時,顧見驪聽見了姬無鏡不鹹不淡的聲音:“他夜裡潛進來,意圖對見驪不軌,被我殺了。”顧見驪眼睫輕顫,搭在膝上的手攥緊了裙子。
二夫人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道:“那你也不能殺了他啊!”
“二嫂是打算將我送去大理寺?”姬無鏡輕笑出聲,這一笑,便帶出一陣咳嗽。
整個屋裡只有他的咳嗽聲,氣氛越來越壓抑。
顧見驪轉過身來,擔憂地看著他。她檀口微張,想說些什麼,可是像有什麼堵住了她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唯有攥著裙子的手越發用力。
老夫人回過神來,急忙吩咐奴僕去請大夫來,又讓人將趙奉賢的屍體抬出去,清理屋裡的血跡。
“夜深了,都回去歇著吧。無鏡也不能再受吵鬧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老夫人直接道。
得了老夫人這句話,早就想離開的人頓時松了一口氣。
“慢著。”姬無鏡開口道。
那一顆顆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姬無鏡止了咳,將顧見驪的手腕抬起來,用她的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跡。顧見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臉色蒼白,動作不急不緩。姬無鏡低著頭,沒看任何一個人,用低啞的聲音緩緩說道:“不要再把我這裡當成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不管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慢慢抬眼,眼底一片猩紅。
這樣的人,似乎即使死了,也能變成惡鬼來索命。
當著一眾小輩的面,老夫人勉強扯出笑容,說道:“是是是,你身子弱,不能受吵鬧,母親會吩咐下去的。你好好歇著,我們這就走,不吵你了。”她又看向顧見驪,囑咐了一句:“見驪,好好照顧無鏡。”
“是。”顧見驪垂著眼睛,溫順地答道。
來勢洶洶的一群人離開的時候卻各個面色難看,六神無主。
二夫人為她的外甥哭號著,差點哭昏過去。兩個嬤嬤攙扶著她回去了。
姬月明才十五歲,是第一次見到死人,此時顯然被嚇著了。
“月明,下次把事情弄清楚了再來說!”老夫人在姬無鏡那里弄了個灰頭土臉,只能把火氣撒在姬月明身上,“我看你最近實在不安分,回去把佛經抄個十遍!”
姬月明委屈地低下頭,小聲道:“月明知道了……”
老夫人帶著慍意狠狠地瞪了姬月明一眼,扶著宋嬤嬤的胳膊大步往回走。
姬月明站在原地,既害怕又委屈。她今日無意間聽見了趙奉賢和宋寶運的對話,趙奉賢竟然想輕薄顧見驪,而且被宋寶運撞見了。宋寶運跟趙奉賢要封口費。姬月明得知趙奉賢喜歡顧見驪後,動了歪心思,暗示趙奉賢姬無鏡沒幾日可活,又明說了整個廣平伯府的人都盼著顧見驪死,趙奉賢根本不必有顧慮。
姬月明一方面鼓動趙奉賢強佔顧見驪,另一方面又到老夫人面前冤枉顧見驪和趙奉賢私通。若是等他們趕到時看見顧見驪和趙奉賢兩個人衣衫不整的樣子,老夫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顧見驪除掉。至於趙奉賢,他是府裡的表少爺,大不了挨一頓板子。
姬月明把一切計劃得多好啊,可是……一陣寒風吹來,姬月明的後脖子處感受到一陣寒意。她打了個哆嗦。
趙奉賢死了,死狀淒慘。是她……是她害死了趙奉賢……
姬月明臉色慘白,差點跌倒,幸好身後跟著的丫鬟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老伯爺並沒有去“捉姦”,可姬無鏡院子裡發生的事很快便傳到了他的耳中。他急忙起身,披了件衣服等老夫人回來。見老夫人回屋了,他連忙問:“如何了?是不是惹到無鏡了?”
老夫人點了點頭,挨著老伯爺坐下,將剛剛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了。
聽老夫人說完,老伯爺沉默了半晌,歎了一口氣:“這可如何是好?”
“不如我們把實話告訴老五吧!他以前是替陛下做事的,能明白咱們的苦心。”
老伯爺搖頭,說:“如果換一個人,必然能理解咱們的做法,可是無鏡錙銖必較,討厭之事眾多。他才不會理解別人,只會覺得咱們利用他的病,利用他的死!他為什麼護著顧見驪?還不就是因為他厭惡被利用,故意跟咱們作對?”
老夫人抱怨道:“他怎的不知遠近,不識分寸呢!”
老伯爺苦笑:“這個逆子才不知什麼遠近,誰遠誰近全憑喜好。老頭子我和他院子裡那個傻子同時出事,這個畜生一定會救那個傻子!我就怕……他把那個女人圈在了領地裡,決意一護到底!”
老夫人忽然眼睛一亮,說:“那個女人曾經是準備說給三郎的,他們郎情妾意的……”
“她和咱們玄恪……?”
老夫人點頭:“您忘了玄恪為了她在大雪裡跪了三日?咱們是把玄恪支開了,才順利地將她送到了老五的屋裡。這……沒有哪個男人不介意妻子和別的男子有染。”
老伯爺摸了摸鬍子,問:“玄恪什麼時候回家?”
“應當是臘月二十九。”
老伯爺沉吟片刻,道:“在玄恪回家之前,咱們先將事情暗示給無鏡。當心了,咱們只是讓無鏡別管那女人的死活,可千萬別讓無鏡遷怒于玄恪。玄恪是咱們家的希望。”
“我知道,牽連不到玄恪。”老夫人答應下來。她思索著讓誰將事情透露給姬無鏡最合適,想來想去,最終覺得二夫人最合適。二夫人險些成為顧見驪的婆婆。

顧見驪反反復複地洗著手,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她總覺得這雙沾滿鮮血的手沒有洗淨,紅得駭人。晃動的水面上映出她的臉,她的臉上也沾了些血。她將一抔水潑在臉上,已經涼了的水讓她覺得寒得徹骨。
趙奉賢死時的畫面一直浮現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如果不是裡屋的姬無鏡一直咳嗽,顧見驪真的想一直洗下去。
顧見驪胡亂地擦了手,連臉上的水漬都沒擦,就急匆匆地走進裡屋。她從衣櫥裡翻出姬無鏡的寢衣,走到床榻前。
姬無鏡垂著頭,壓抑地咳著。
顧見驪攥緊手裡的寢衣,剛鼓起勇氣想開口,忽然一陣眩暈,頭重腳輕地朝一側栽去。姬無鏡伸手拉了顧見驪一把,她稀裡糊塗地跌坐在了床榻上。
姬無鏡看著顧見驪,她的臉很紅,眼底也是一片不自然的紅,手腕發燙。
姬無鏡抬起手,想要摸顧見驪的額頭,忽然發現自己的手上沾滿了血跡,動作一頓。他想了想,伸手摟住她的後腰,將她的身子推到自己面前。他湊過去,在顧見驪的額頭上舔了一口。
顧見驪一怔,愣愣地看著他。
姬無鏡舔唇,說:“是燙,發燒了。”
顧見驪目光懵懂,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收回視線。她撐著床榻起身,慌忙道:“我去打水,讓你洗手。”
顧見驪說完,也不等姬無鏡回應,便慌慌張張地轉身往外走去。她頭重腳輕,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顧見驪很快端進來一盆溫水,走到姬無鏡跟前。
姬無鏡將雙手放進水中,鮮血從他的手上散開。望著盆中的血水,顧見驪握著銅盆的手顫了一下。姬無鏡看了一眼她搭在盆沿上的手指,收回視線,抓起香胰子反反復複地洗著手。
姬無鏡剛洗完手,長生就站在門外稟告大夫過來了。
姬無鏡瞥了顧見驪一眼,才點頭准大夫進來。
府裡的人本來打算去請太醫,是姬無鏡令長生將人攔了下來,只請了時常來府裡診治的蘇大夫。
“先給夫人開一道治風寒的方子。”姬無鏡懶散地開口。
顧見驪頗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蘇大夫給顧見驪開了治風寒的方子後,像往常那樣給姬無鏡診了脈。他很快便皺起眉,許久才開口道:“五爺體內的毒已入五臟六腑,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三天醒過來兩回啊!
蘇大夫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胡說八道:“但是只要每日按時服藥,總是能有所好轉的。”
姬無鏡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有勞蘇大夫費心了。”
“哪裡,哪裡……”蘇大夫連藥方都沒給姬無鏡開,只說還是用先前的那道方子,便匆匆離開了。這深更半夜的,他往這兒跑一趟居然只是給顧見驪開了一道治風寒的方子。
長生送蘇大夫出府,栗子蹲在小廚房裡給顧見驪煎藥,屋子裡又只剩下了顧見驪和姬無鏡。
姬無鏡昏迷時,顧見驪已覺緊張局促,更何況他清醒地坐在那裡。顧見驪咬了一下唇,拿了一套寢衣走進西間換上。她的衣服上沾滿了血,血跡乾涸處硬邦邦的。
血跡難洗,這身寢衣是要不得了。
瞧著換下的寢衣,顧見驪蹙了蹙眉。她嫁得極為匆忙,家中又是那樣的光景,她帶過來的衣物極少,寢衣更是只有兩套。
顧見驪轉身回了寢屋,姬無鏡還是先前那樣懶散的坐姿,似乎沒動過。她為他找來的乾淨衣物放在原處,他沒動過。
顧見驪壓下心裡的抵觸情緒,硬著頭皮走過去,在姬無鏡面前彎下腰,去解他寢衣的系帶。她烏壓壓的雲鬢滑落,落在姬無鏡的膝上。
“能解開?”姬無鏡問。
顧見驪手上的動作一頓,咬了咬下唇,一本正經地說:“能的。”
姬無鏡輕笑了一聲,目光落在顧見驪的烏髮上。他饒有興致地挑起一綹頭髮,漫不經心地纏在自己的手指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顧見驪努力地讓自己忽略姬無鏡的動作,給姬無鏡脫衣裳。只剩他的右臂還在袖子裡時,顧見驪瞥了一眼自己被他纏在指上玩的頭髮,小聲說:“五爺,鬆手了……”
姬無鏡“哦”了一聲,有些眷戀地鬆開手,被他纏在指上的頭髮散開,慢慢地滑落下去。
顧見驪將姬無鏡的衣裳脫下來,順手將兩側垂落的長髮別到耳後,才拿起放在一旁的乾淨寢衣給姬無鏡穿上。
給他換完衣服,顧見驪又道:“五爺,您先起來一會兒可好?床褥髒了,得換一套。”
姬無鏡看了一眼床褥上蹭上的血跡,朝顧見驪伸出手。
顧見驪扶他起身。她低垂著眉眼,視線裡是姬無鏡細瘦發白的腳踝。他壓在她肩上的重量也是極輕的。
顧見驪收回視線,將姬無鏡扶到一側,轉身去拿乾淨的床褥,重新鋪了了床。
她跪在床上整理床褥,身上寬鬆的寢衣向下垂著。隨著她的動作,衣襟輕晃,薄薄的衣料貼著她的脊背腰臀,勾勒出嫋娜的線條。
姬無鏡懶散地斜靠著床頭,打量著顧見驪。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讓顧見驪不必回頭,都知道姬無鏡在打量她。她整理被褥的手一哆嗦,被子從她的手中滑落。
她悄悄舒出一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重新向床裡挪了挪,整理被褥。
隨著她的動作,她寬鬆的褲腿下露出一小截白藕般的小腿。她小腿下的腳踝細若皓腕,隱在藕色的鞋襪間。姬無鏡身上的白是一種久病的蒼白,她身上的白卻是泛著光的瑩白,像從窗櫺灑落進來的月光。
姬無鏡看著看著,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顧見驪嚇了一跳,慌忙轉身,驚慌的眸子如浸在一汪清潭裡。
姬無鏡動作緩慢地將顧見驪滑上去的褲腿向下拉,蓋住她的小腿,而後瞧著她受了驚的眸子,問:“你真的會鋪床?”
顧見驪撐著床榻的手悄悄地攥緊了身下的被子。她在萬千寵愛下長大,這些事情之前從未做過,就算過去的三個月做了些日常的活,到底不精於此,因此動作顯得笨拙了些。
她克制著驚慌的情緒,點了點頭,說:“會的,很快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腳踝從姬無鏡的掌中移開,快速地整理好床榻,從床上下來後,扶著姬無鏡上床。姬無鏡剛坐到床沿上,她便松了手,抱著換下來的被褥和姬無鏡的寢衣去了外間。明日,下人會將它們拿去扔掉。
重新回房之前,她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鼓起勇氣邁步進去。
屋內,她用餘光瞟見羅漢床上的大紅色鴛鴦喜被,不由得蹙起了眉。今天晚上她要睡在哪兒?
她檢查了窗戶有沒有關嚴實,又添了新炭,磨蹭著,總是不願走近床榻。她希望姬無鏡能儘快睡著,這樣她便可以睡在羅漢床上了。他醒著,她總不好獨自走開。
他睡了沒有?
顧見驪悄悄抬眼去看姬無鏡,驚訝地發現姬無鏡正歪頭打量著她,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他的笑總是讓她覺得冷。
顧見驪一驚,迅速低下頭。這麼躲著總不是事,她硬著頭皮看向姬無鏡,開口說:“五爺,已經很晚了,您再不歇著,天都要亮了。”說著,她朝床榻走去,蹲在姬無鏡面前,為他脫了鞋。
栗子在外面敲門,道:“風寒藥煮好了!”
“進來。”姬無鏡發話。
栗子縮著脖子進了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畏懼地偷偷去看姬無鏡的神色。
她害怕姬無鏡,將湯藥遞給顧見驪後,撒腿便往外跑。
顧見驪貼著床沿坐了個邊,看了一眼栗子跑開的方向,又垂下眼看了手裡黏稠的褐色湯藥好一會兒,才捏著湯匙攪了攪湯藥——有些燙。
她一直很厭惡湯藥的苦味兒,小時候每次喝藥都要父親哄著。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沒有使小性子的資格了。她也清楚自己是真的生病了,此時眼睛發澀,腦子發沉。她可病不起。
她端起湯碗喝藥,眉頭皺了起來,眼睛合著,眼睫輕顫,一股腦兒將一整碗湯藥喝了。
苦澀的味道徹底將她淹沒。
“你不該喊栗子。”姬無鏡忽然說。
顧見驪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姬無鏡是說今夜趙奉賢過來時,她喊栗子求救的事。顧見驪握著湯碗的手發緊,將關節捏得發白。
“栗子夜裡睡得沉,天塌了也聽不見。”姬無鏡又解釋了一句。
顧見驪微怔,捏著湯碗的手稍微松了松。
原來栗子沒有聽到嗎?
姬無鏡抬手戳了戳顧見驪的額頭,問:“聽見了沒?”
顧見驪“嗯”了一聲,捂著額頭小聲說:“聽見了……”隨後,她又用好似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囔了一句,“我不喊栗子還能喊誰?”
姬無鏡忽然湊到顧見驪面前,啞著嗓子說:“我啊。”
顧見驪抬頭對上姬無鏡的眼睛,在他的眸子裡看見了窘迫無措的自己。
“叫聲好叔叔,我就算死了變成厲鬼,魂魄也要闖過陰陽門,回來護你。”姬無鏡的狐狸眼眼尾輕輕挑起,那眼尾下的淚痣讓他看著似妖。
好半晌,顧見驪才識出姬無鏡眼底的戲謔之意。
他們距離這般近,顧見驪幾乎難以喘息,她慌忙將姬無鏡推開。
姬無鏡身形微晃,緊接著便一陣咳嗽。他轉過身,拿起床頭小幾上的一方帕子,抵在唇前,星星點點的血跡便落在了帕子上。
顧見驪看著姬無鏡,心裡莫名其妙地平靜了下來。待姬無鏡止了咳,她問:“等天亮睡醒了,你可還是好好的?”
姬無鏡抬起眼皮懶懶地瞧著她,問:“你希望我醒著還是昏著?”
“醒著。”顧見驪認真地說。
姬無鏡扯起嘴角隨意地笑了笑,沒接話。
顧見驪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鼓起勇氣說:“明天我下廚給你煎魚,可好?”
姬無鏡輕笑了一聲,舌尖舔過唇,懶散地打了個哈欠,躺了下來。他合上眼睡覺,沒回顧見驪的話。
屋內燭火搖曳,火盆裡的炭燒得發紅。
顧見驪起身吹熄了蠟燭,借著炭火的微光,走回床榻邊坐下。
她不打算睡了,只想守在姬無鏡的床榻旁,若他夜裡出了什麼事,她好及時照看。她以為自己可以撐到天明,可藥中加了助眠的成分,不多時,她就軟著身子伏在床側,睡著了。

 

第五章 她做噩夢了

顧見驪夢見了趙奉賢。
在她的夢裡,趙奉賢七竅流血,身上有一個又一個血窟窿。他朝顧見驪撲過來,把顧見驪壓在羅漢床上,雙手狠狠地掐著她的脖子。他血肉模糊的臉湊得那麼近,腐爛的臭味兒熏得顧見驪直犯噁心。她驚恐地大叫,在身下摸出匕首,閉著眼睛朝著趙奉賢胡亂地刺去,一刀又一刀。
忽然,掐著她脖子的力道不見了,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換了一個環境。她所在的地方已從灰暗的房間變成閻羅地獄,無數鬼魂圍著她,朝她伸出手來。這些鬼一個比一個可怕,嚷嚷著要將她生吞活剝。
顧見驪拼命地跑,可怎麼也跑不過這些鬼怪,最後被飄浮的鬼怪圍住。她無助地蹲了下來,啜泣不止。
姬無鏡是被小小的哭泣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睛,轉過頭看向顧見驪。顧見驪坐在床邊,上半身歪倒在床沿上,背對著姬無鏡,雙肩微顫。
“顧見驪。”
回應姬無鏡的是顧見驪微弱的啜泣聲。
她做噩夢了?
姬無鏡緩緩起身,看向顧見驪。他夜間視力極佳,眯起眼睛時更是視線無阻。顧見驪的雪腮和玉頸泛白,如緞般的雲鬢潑墨似的散落在榻上。她皺著眉頭,眼角濕濕的。姬無鏡眼睜睜地看著一滴淚珠從她輕顫的睫下掉落,淚珠顫顫地滑過鼻樑,滑進她的另一隻眼睛裡,並著另一隻眼眸中的濕意,最後染濕了床褥。
她在發抖。
姬無鏡修長乾瘦的手指在顧見驪的後頸上摸索了一下,找到穴位後用力地一點。疼痛讓顧見驪顫了顫眼睫。不過下一瞬,她緊皺的眉頭便舒展開來,面容平靜,酣酣入眠。
姬無鏡支撐著起身,彎腰脫下顧見驪的鞋子,目光在顧見驪不敵他手掌大的玉足上停頓片刻,手臂越過顧見驪的腿彎,將她抱上了床榻。
顧見驪睡得很沉,毫無察覺。
姬無鏡支著下巴在顧見驪身側瞧著她的睡顏,半晌,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臉。她的肌膚嫩得過分了。
嘖,她是挺好看的。
姬無鏡修長的手指屈起來,動作緩慢地從顧見驪的雪腮上滑過。
姬無鏡動作一頓,狐狸眼的眼尾耷拉下來。瞧著顧見驪的臉,他略覺失望。
在她很小的時候,姬無鏡曾救過她。那個時候,她奶聲奶氣地說“謝謝叔叔”。如今她長大了,他再救她,她不僅不謝他,竟然連聲叔叔也不肯叫了。
姬無鏡覺得無趣,躺下準備睡了。
酣眠中的顧見驪翻了個身,面朝著姬無鏡。她將原本放在被子裡的手探出來,無意識地搭在了姬無鏡的小臂上。
姬無鏡瞥了一眼,將顧見驪的手扒拉開,轉過身背對著她睡覺。
顧見驪很久沒有睡得這麼香甜了。
她隱約記得自己做了噩夢,夢裡有很多可怕又噁心的東西纏著她。她拼命地跑,跑啊跑,一不小心跌倒了,抬頭便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怪物三頭六臂,似乎是姬五爺。
姬五爺沒有把她拎起來一口吃掉,反而舞動著六臂,抓起她周圍那些髒東西,一手一個扔了出去。接下來的事她便不記得了,只知道很久沒睡得這般踏實安心了。
翌日。顧見驪眼睫輕顫,終於睜開了眼睛。她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愣怔感,竟然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還在王府的閨房中。
她揉著眼睛轉過身,直到終於看清了躺在她身側的姬無鏡,才慢慢反應過來,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對,王府被封了,她的閨房被人砸了,他們一家人被趕了出來。父親昏迷不醒,她和繼母、幼弟相依為命,廣平伯府的人落井下石,將她扔給了姬五爺……
顧見驪猛地坐起來,心“怦怦怦”地亂跳。她怎麼睡著了?而且與姬無鏡同榻而眠。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衣裳,見寢衣規整地貼在身上,這才松了一口氣。下一瞬,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一下唇,怪自己多想了。她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鬢髮,湊到姬無鏡面前,彎下腰,去瞧姬無鏡的臉。
姬無鏡臉色蒼白。
他還活著吧?顧見驪心裡一緊,頓時有些驚慌。
“五爺?”她輕喚。
沒人回應。
顧見驪心裡更緊張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要摸摸姬無鏡身上涼不涼。手將要碰到姬無鏡的臉頰時,她又畏懼地縮了回來。
她咬唇,視線下移,落在姬無鏡的手上。
他的手搭在身側,本是放在被子裡的。可是顧見驪起身時一併扯開了姬無鏡身上的被子,這才露出了他的手。
顧見驪忽然意識到自己昨夜與姬無鏡蓋著同一床被子,頓時尷尬不已。她實在不記得昨天夜裡自己是怎麼鑽進姬無鏡的被窩裡的。
但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碰到姬無鏡的手背時,頓時縮了回去。她回憶著剛剛的觸覺,心想:五爺的手好像……是涼的!
顧見驪泛紅的臉頰一瞬間發白。
她重新顫巍巍地朝姬無鏡伸出手,柔荑一點點地覆在姬無鏡的手背上。
姬無鏡忽然轉腕,將顧見驪的手握在掌中。顧見驪一個不注意,身形一晃,身子伏在了姬無鏡的胸口上。姬無鏡很瘦,身上很硬,硌得顧見驪胸口疼。她“啊”了一聲,眉頭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
姬無鏡啞著嗓子懶懶地出聲,問:“像個小貓似的撓什麼?”
顧見驪抿唇,小心翼翼地起身,忍著揉胸口的衝動,悄悄去看姬無鏡的臉。姬無鏡仍舊合著眼。她只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視線,小聲說:“五爺醒了啊。”
“沒醒。”
顧見驪無聲地擺著口型:說謊。
她輕輕動了一下手腕,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不過失敗了。
“五……”她的聲音被肚子發出的“咕嚕”聲打斷,顧見驪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肚子。她有些蒙,轉頭看向窗戶的方向。窗前遮著厚厚的垂簾,仍舊有陽光灑進來,露進來的光線說明時辰不早了。
她檀口微張,想問現在是什麼時辰,忽然意識到無人可問,於是抿著唇把話咽了回去。
“剛過午時。”她沒問,他卻看懂了她的心思,直接說。
“午時?”顧見驪驚了。
她居然睡了一上午!
“我……我去煎魚!”顧見驪掙開姬無鏡的手,穿好鞋,起身走到門口。
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姬無鏡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又收回視線,匆匆去了外面。
顧見驪走到門口站著,冬日午後乾淨的風吹拂在她的臉上。
栗子正蹲在院子裡玩,見顧見驪出來了,丟了手裡的石子兒,跑到顧見驪面前傻乎乎地笑,說:“醒了!”
顧見驪輕輕地將栗子臉頰上蹭到的泥抹去,點了點頭,笑著說:“嗯,醒了。”
栗子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她瞧著顧見驪手指上的泥,嘴角咧得更大,開開心心地跑去給顧見驪打熱水。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顧見驪昨天答應了姬無鏡,要給他煎魚。她還打算多做幾道菜,雖然她的廚藝著實不怎麼樣。姬無鏡的院子裡有一個小廚房,不過平時不常用,只有林嬤嬤給兩個小主子做零嘴時會用一用。
顧見驪梳洗完畢,便急匆匆地走出屋子,打算去小廚房。
小廚房在後院。
她沒走兩步路就遇見了長生,長生給她見了禮,稟告她二夫人過來了,要見姬無鏡。顧見驪抬眼便看見二夫人帶著一個丫鬟候在影壁處。顧見驪垂下眼,繼續往後院走去,沒打算跟二夫人行禮。
她才走到通往後院的寶葫蘆門,長生已經從房中出來了,大步走到二夫人面前,彎腰說著什麼。
顧見驪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二夫人竟然帶著丫鬟走了。顧見驪的眼中不由得浮現一絲訝然之色,姬無鏡不見二夫人嗎?
姬無鏡確實不想見二夫人。長生進屋稟告姬無鏡,稱二夫人有事要與他說,姬無鏡的回應只有兩個字:“不見。”二夫人讓長生帶的幾句話,姬無鏡一句都沒聽。
後院隱隱傳來一些響動,像是有人剁著什麼東西。顧見驪攏了攏衣襟,免得寒冬的風灌進來,提步往前走去。
她遠遠就看見了姬星漏,姬星漏背對著她,彎著腰,不知道在做什麼,動作有些古怪。
顧見驪詫異地朝他走過去,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再瞧著姬星漏的動作,顧見驪隱約猜到了什麼。她站在姬星漏背後,猶疑地開口:“六郎?”
姬星漏直起腰,轉過身來。他臉上沾了一些血,頭上沾了一根雞毛,一隻小手拎著一把斧子,另一隻小手拎著一隻斷了脖子的雞。鮮血汩汩地從被砍斷的雞脖子處往外湧。
顧見驪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慌忙問:“星漏,你這是在做什麼?”
姬星漏不屑地白了顧見驪一眼,不耐煩地開口道:“殺雞。”
“你……你為什麼要殺雞?”顧見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姬星漏抬著下巴,古怪地看了顧見驪一眼,說:“吃啊。”
這個孩子不是才四歲嗎?顧見驪有些震驚。
就在這時,姬星漏已經轉過身,拖著剛殺的小母雞往小廚房去了。他身子小小的,那只母雞的雞屁股曳地,隨著他的走動,雞血灑了一路。
顧見驪盯著姬星漏小小的背影,好長時間沒反應過來。她轉頭去看栗子,栗子傻乎乎地笑著,臉上沒什麼意外的表情。顧見驪一時分不清是栗子愚鈍,還是栗子已對姬星漏的舉動習以為常。
“夫人,您怎麼過來了?”林嬤嬤站在小廚房門口,問。小小的姬星瀾扯著林嬤嬤的衣角,探頭探腦。
這裡的下人真的太少了,不夠用。
顧見驪款款走去,邊走邊說:“我打算下廚做幾道菜。”
林嬤嬤將人迎進來,笑盈盈地道:“今兒個是小年,夫人剛過門,五爺又醒了,我正想燒幾道菜呢,已經做好兩道了!”
顧見驪走進小廚房,順手摸了摸姬星瀾的頭,目光在小廚房裡搜尋。
廚房內,姬星漏站在一個小杌子上,伸手在鍋臺上的木盤裡洗手。那只斷了脖子的小母雞被他放在一側。
“要燉雞嗎?”顧見驪問。
“對,打算燉個雞湯。”林嬤嬤說著走過去,拎起那只小母雞。
姬星漏從小杌子上蹦下來,虎頭虎腦地往外跑去,跑到門口的時候還撞了姬星瀾一下。顧見驪連忙拉了一把,否則姬星瀾定要被他撞倒。姬星漏頭也不回,跑起來的樣子像只小牛犢子。
顧見驪望著姬星漏跑遠的背影,問:“星漏這孩子常做這些事嗎?”
林嬤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顧見驪說的是姬星漏殺雞的事,笑著說:“六郎從小就膽子大,像五爺。”
膽子大嗎?可是顧見驪剛剛隱約看見姬星漏洗手的時候,細細的手指在發抖,就像……就像她昨日殺了趙奉賢之後那樣。
林嬤嬤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悄悄看了一眼顧見驪的臉色,連忙說:“也不是說那種像五爺,哎,畢竟大家長期生活在一起。”
顧見驪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林嬤嬤的言外之意。畢竟這兩個孩子的身份不清不楚,林嬤嬤不敢亂說。雖然姬無鏡當初說這倆孩子是他從路邊撿的,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才不會那麼好心,這倆孩子一定是他的私生子,甚至是奸生子。
不過顧見驪根本不會在意這兩個孩子到底是不是姬無鏡親生的。她沒打算在廣平伯府過一輩子。她是早晚要離開的,要回家與姐姐做伴。
顧見驪垂著眼,看見姬星瀾一直仰著笑臉眨巴著眼睛望著她。顧見驪微笑著將姬星瀾抱起來,溫聲細語:“星瀾,廚房裡煙大,去和栗子玩好不好?”
“好!”姬星瀾點頭,口水從粉粉嫩嫩的小嘴邊淌了下來。姬星瀾連忙用自己的小手去擦口水,小手上便黏糊糊的。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顧見驪的臉,生怕在顧見驪的眼中看見厭惡之色。
顧見驪笑了笑,用帕子仔細地將她的小手擦乾淨,柔聲說:“下次不要自己亂擦了,要用帕子擦。”
擦乾淨她的小手後,顧見驪看著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眸子,將她遞給栗子,囑咐栗子好好照看她。
顧見驪剛轉身,就聽見姬星瀾“啊”了一聲。姬星瀾想叫她,又膽怯,沒有叫出口。顧見驪轉過身,姬星瀾咧著嘴角朝顧見驪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脖子,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小姑娘哪兒哪兒都軟,顧見驪的心忽然變得十分柔軟。
在廚房裡煎魚的時候,顧見驪就在想:倘若是心甘情願嫁過來的,自己定然會對這兩個孩子上心一些。可如今她日夜盼著離開,又怎麼願意給自己添事?
她本就起遲了,待忙完廚房的事,時辰著實不早了。顧見驪提裙,匆匆往前院走去,剛拐過寶葫蘆門,就看見姬無鏡坐在輪椅上,由長生推著出來了。他臥床太久,難得出屋。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更襯得他面色蒼白、身體羸弱。他身上竟然只穿著雪色的單薄寢衣,腿上搭了一條薄毯,雪色的褲腿下露出一小截纖細的腳踝,被冬日的涼風一吹,有些發紅。
顧見驪疾步趕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一邊將他的褲腿向下扯了扯,蓋住腳踝,一邊說:“怎麼穿得這麼少就出來?會冷的。”
姬無鏡沒回應。
顧見驪抬眼去看他,見他神情懨懨的,起身,轉而對長生說:“下次出來,記得給五爺加衣裳。”
“是是是,我給忘了……”長生連忙點頭。他有些迷茫地望了姬無鏡一眼,後知後覺五爺的身體已不如當年了。
顧見驪彎下腰,將蓋在姬無鏡腿上的薄毯取下來,搭在他的肩上,將他裹起來,又將薄毯的邊角掖到他身後。
姬無鏡抬起眼皮看她,語氣不鹹不淡地道:“凍不死。”
顧見驪有一種被揭穿的窘迫感,但面上不顯,假裝沒聽見姬無鏡的話,直接說:“午膳做好了,我們回屋吧。用了膳,你肚子裡暖暖的,再出來曬曬太陽。”
姬無鏡慢悠悠地問:“有魚?”
“有的,有煎魚、魚湯和糖醋魚。”
姬無鏡的眼尾這才堆出幾分興致。
這家裡好像誰都怕姬無鏡,用午膳的時候,姬星漏和姬星瀾挨著坐在角落,腰背筆直,低著頭大口又無聲地吃著飯,根本不敢抬眼去看姬無鏡。
顧見驪也怕姬無鏡。
而姬無鏡本人正專心地吃著魚,無視桌上其他人的神情。
姬星瀾一邊觀察姬無鏡,一邊悄悄地將碗裡的一塊香菇遞到了顧見驪的碗裡。顧見驪一怔,抬眼便對上姬星瀾求救似的目光。
姬星瀾不吃這個?顧見驪看了一眼姬無鏡,沖姬星瀾抿起嘴角。
姬星漏也不愛吃香菇,但他硬著頭皮,連嚼都沒嚼就把香菇吞了下去。
顧見驪想跟姬無鏡聊聊關於姬星漏的事情,可是瞧著姬無鏡除了吃魚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決定以後再找機會說。而且,她當著星漏的面說這些事也不大好。
吃過午膳,碗筷被收走,姬星漏和姬星瀾也被林嬤嬤帶了下去。顧見驪在衣櫥裡翻找著姬無鏡的衣服,打算推他出去曬曬太陽。
衣櫥裡的衣裳幾乎只有白色和紅色。想起姬無鏡蒼白的臉色,顧見驪給他拿了一套紅色的。
姬無鏡的目光在顧見驪手裡的紅衣上停留了一瞬,不過他什麼也沒說,任由顧見驪皺著眉頭給他換上。
天公不作美,顧見驪推著姬無鏡到門口時,外面飄起了雪。顧見驪望著徐徐落下的雪,有些失望。
姬無鏡轉動著車輪,出了屋。顧見驪一愣,急忙跟上,說:“下雪了,等明日天晴了再出來吧。”
姬無鏡沒回應,轉動車輪進了庭院。顧見驪便不再勸,跟在他後面。她想幫忙推,姬無鏡卻抬手阻止了她。
雪下得很急,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已從細細的雪末子變成紛紛揚揚的大雪。姬無鏡轉動著車輪,停在已經枯了的梧桐樹下。
一陣風吹來,吹落枝上懸掛的最後兩片枯葉。大雪落下,在姬無鏡的紅衣上落了一肩。
墨發紅衣,色冷卻妖。天地間一片白色,一身紅色的他隱約有了幾分當年鮮衣怒馬的肆意張狂之氣。
顧見驪小時候曾聽姐姐說過,世間無人可敵姬無鏡的美貌。那時顧見驪不懂,心想:男子的容貌能有多美?她初見姬無鏡時,只覺他漂亮得不似男兒,今日才明白如今的姬無鏡病弱枯槁,早已不復當年的容貌。
顧見驪忽然很好奇,當年的姬五爺是怎樣的風華絕代?
魚的腥味兒也遮不住姬無鏡胸腹間的腥甜氣息,他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前輕咳。陣陣咳嗽聲壓不住,他只好捏著疊好的方帕,接住星星點點的鮮血。
顧見驪遠遠看著他,心裡忽然生出幾許惋惜與心疼。
姬無鏡十六歲入玄鏡門,兩年後成為玄鏡門門主。在後來執掌玄鏡門的五年中,他的所作所為,樁樁件件令整個大姬王朝膽寒,因而名聲大噪、風光無兩。只可惜一朝發生意外,他便如那棵雪中的梧桐一樣枯萎下來,被困在了灰暗的房間中。
顧見驪提裙,踩著雪“咯吱咯吱”地跑了過去。
“五……”
雪地路滑,顧見驪一個不注意,在姬無鏡面前摔倒,堪堪抓住輪椅的扶手,而她的下巴磕在了姬無鏡的膝蓋上。牙齒磕破了唇,淡粉色的唇瓣上滲出幾許血絲,疼得她五官皺了起來。
姬無鏡輕笑出聲,彎腰湊過去,近距離地盯著顧見驪的臉。
顧見驪尷尬不已,嘟囔:“有什麼好看的,雪地滑而已。”說著,顧見驪作勢想起身。姬無鏡卻忽然探手,冰涼的指腹抹過她的唇瓣,沾了一點血。
顧見驪一愣,脫口而出道:“做什麼呢?”
姬無鏡隨意地笑了笑,舔了舔指腹上的血,懶洋洋地說:“嘗嘗你的血甜不甜。”
“你……”顧見驪咬唇,向後退了一步。她惱了,丟下一句“不管你了”,轉身回屋。
顧見驪剛邁出兩步,就看見姬月明帶著一個丫鬟從影壁處轉進了院子裡。顧見驪收起了表情。
姬月明扯下毛茸茸的兜帽,屈膝喊了一聲:“五叔、五嬸。”
姬無鏡冰冷的目光在她的兜帽上瞥了一眼。
沒人理姬月明,姬月明便主動開口道:“我是來找五嬸的。有位友人托我帶一封信給五嬸。”姬月明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
顧見驪瞧著信封上的並蒂蓮花紋,沒接,問:“何人的信?”
姬月明輕輕翹起嘴角,說:“自然是仰慕五嬸的人。”
如何在不牽連姬玄恪的情況下,讓姬無鏡厭惡顧見驪?那當然是把她的名聲搞臭,讓她跟別人不清不楚的。
姬月明微笑著說:“對了,今天是小年,祖母讓我給五叔、五嬸帶話,今晚一起用膳。”
她朝顧見驪邁出一步,壓低了聲音說:“五嬸,今晚的家宴上興許有您的熟人。”姬月明說完退了兩步,撚著手中的信封,笑著說,“說起來,這封信應該在三個月前就交給五嬸。只可惜那時五嬸家中出了事,我找不到五嬸。原本我以為這封信要一直放在我手裡,沒想到陰錯陽差,咱們成了一家人。現在,我終於有機會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五嬸了。”
姬月明捏著信封,將其遞到顧見驪面前。
信封上的並蒂蓮花紋讓顧見驪覺得似曾相識。昔日閨中韶光浮現,她便想起了這信的主人。她隱約想到,自年初,便時常能收到帶有這樣圖案的信。寄信的人姓江,是一位頗有才學的學子。江公子自知這樣的信是無法光明正大地送進王府裡的,便托各路人馬送到顧見驪手中。
顧見驪見過很多次這樣的信,每一次都沒有收下,原樣退回。
江公子叨擾了顧見驪的好幾位友人,這曾讓顧見驪覺得困擾。她猶豫了很久,剛打算將此事說與父親聽,讓父親阻止江公子的行為,父親便出事了。
顧見驪沒接姬月明遞過來的信,抬眼看著姬月明,問:“這就是明姐兒不喜歡五嬸的緣由?”
“什麼?”姬月明愣住了。
姬月明臉上的神情證實了顧見驪的猜測。
顧見驪盈盈的眸子裡顯出了“安京雙驪”的從容氣度,她緩緩地道:“明姐兒,你我自小便認識。你是知道的,在我父親出事前,我沾了父親權勢的光,又僥倖承了母親的顏,媒人時常登門說親。我又十分慚愧地得了某些學子的謬贊。”
姬月明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有人可以這麼不要臉地誇自己有錢有權又有貌,所以追求者眾多?
顧見驪稍頓,語氣加重了一些,說:“可是我現在已經成了你五嬸,你再來給那些學子做信差便不合時宜了。明姐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什麼事當做,什麼事不當做,心裡該有些分寸。你喊我一聲五嬸,我便是你的長輩,自然不與你計較這些,可若是旁人,定會惱你,怨你挑撥離間。”顧見驪輕輕抿唇,帶出一分淺笑,又放柔了語氣說,“我是不會與你這孩子計較的。”
姬月明被顧見驪十足的長輩架子堵得胸口憋了一口氣。孩子?她分明與顧見驪同歲,甚至比顧見驪年長三個月。姬月明深吸一口氣,嘴角扯起笑,說道:“依五嬸的意思,今天是我多管閒事。可誰知道五嬸這話是不是心甘情願的呢?江郎滿腹詩書,五嬸當真不想領略這信中的繾綣深情?”
“明姐兒怎知這信中寫了什麼?”顧見驪反問。
“我……”
顧見驪微微垂眼,一絲似有若無的輕視之意流露出來。她用隨意的口吻說:“再言,明姐兒實在不必覺得這位江郎滿腹詩書,這位只是一個讀了幾年書的泛泛之輩罷了。不過明姐兒待字閨中,不能識得誰家男兒有真才實學也是正常的。反正將來你的親事自有家人參謀,他們不會讓你誤入歧途的。”
“你!”姬月明臉色漲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
姬月明心心念念的江郎居然被顧見驪說成泛泛之輩。她努力地壓制著快要從天靈蓋裡沖出來的惱怒情緒,咬著牙質問道:“泛泛之輩?那依五嬸看來,何人才有真才實學?”
顧見驪一本正經地說:“你五叔啊。”
饒有趣味地看著兩個小姑娘吵嘴的姬無鏡一下子輕笑出聲。
姬無鏡朝姬月明招了招手。姬月明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姬無鏡的面前,道:“五叔!”
姬無鏡指了指她身上的紅色斗篷,說:“把這個脫下來。”
姬月明愣了一下,心想:五叔要她新做的斗篷做什麼?
雖然不解,她還是照做了。
斗篷是鮮豔的紅色,唯有兜帽的邊上圍了一圈毛茸茸的雪白兔毛。姬無鏡接過紅斗篷,撐著輪椅的扶手起身。顧見驪急忙兩步趕過去,扶住他。
姬無鏡抖了一下斗篷,在姬月明震驚的目光中將這件斗篷披在了顧見驪的身上。不僅姬月明是震驚的,就連顧見驪也十分意外。
姬無鏡將兜帽戴在顧見驪的頭上。毛茸茸的雪白絨毛垂下來,貼著顧見驪的額頭及臉側,越發襯得顧見驪膚如凝脂、妍姿豔質。
“嗯,好看,比她穿好看。”姬無鏡認真地道。
“五叔……”姬月明的眼圈一瞬間紅了,她不想再留在這裡受委屈,跺了跺腳,轉身往外跑去。
顧見驪將兜帽扯下來,說:“這是明姐兒的衣裳!”
姬無鏡又將兜帽給她戴上,嗤笑了一聲,道:“我搶來的就是我的,何況是她雙手送給我的。”
“你太不講理了……”顧見驪聲音低了下去,碎碎念著轉身。
姬無鏡懶散地站著,瞧著顧見驪身上紅斗篷的衣角,心想:嗯,好看,真好看。

姬月明直接去了二夫人那兒。她剛進屋,喊了一聲“二嬸”,便伏在二夫人的腿上哭了。
“怎麼了這是?怎麼連身上的新斗篷都沒穿著?”
聽二夫人提到她的新斗篷,姬月明哭得更凶了。姬月明哭了好一會兒,等心裡憋的那口氣順了些,才憤憤地道:“那個顧見驪平時不言不語的,說起話來專往人的心窩子裡紮,氣死我了!”
二夫人知道侄女這是在顧見驪那裡吃了虧,勸道:“不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嬸娘比你還煩那一屋子的人,想我奉賢就這麼枉死……”
聽二夫人提到趙奉賢,姬月明目光微閃,問:“二嬸打算怎麼辦?就這麼算了嗎?”
“能怎麼辦?”二夫人歎了一口氣,“你祖母已經勸過我了,你五叔手裡有玄殺令,即使是親王也能先斬後奏。我將他送去大理寺,大理寺的那群人哪個敢碰他一下?不被他反殺就不錯了!比起奉賢,我現在更憂心玄恪。”
“三哥還不知道顧見驪嫁給了五叔吧?他沒幾日就要回來了。”
二夫人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葉家那個姑娘會一起過來。”
“葉姐姐?”姬月明蒙了,“她當初吵著毀了跟五叔的婚約,鬧得整個安京的人都知道了,怎麼還敢再來咱們家?”
“聽說她婚後過得不順心,主動和離了……”
“那她這回來打算做什麼?當初嫌棄五叔,現在五叔比當年的情況還慘呢,她總不可能再來找五叔。”姬月明搖頭。
二夫人沒說話。她猜不透葉家這個姑娘這回為什麼跟過來,但是她知道葉雲月是個有手段的人,十個姬月明也比不過一個葉雲月。
到了用晚膳的時辰,顧見驪找出一件大氅給姬無鏡穿上,推著他去正廳吃小團圓飯。姬星漏和姬星瀾穿了小棉襖,跟在後面。雪地路滑,林嬤嬤要抱著他們,被兩個小孩子拒絕了。他們乖乖地跟在姬無鏡身側,目不斜視。
按常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應當是男女分桌的,而且還要按輩分坐。顧見驪沒想到廣平伯府這邊不是如此,而是每房單獨坐一桌。顧見驪、姬無鏡和兩個孩子坐一桌,倒也樂得清淨。
別桌的人有說有笑,顧見驪則安心地給兩個孩子布菜。姬無鏡更是懶得理任何人,一入座就開始專注地吃魚。
“見驪,老五喜靜,可下人是不是不太夠用?”老夫人忽然開口。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角落裡的那一桌人。
顧見驪明白,老夫人想塞人,定然是有目的的。她放下筷子,規矩地答話:“人手是不太夠,不過這都怪我,前幾日過門的時候陪嫁丫鬟家裡有事,我便讓她先把家裡的事處理好,等過了年再過來。”
老夫人笑著說:“這樣也好。不過屋裡伺候的人夠了,院子裡的小廝只有長生一個也不夠。我給你撥一個。這人你也認得,聽說昔日你落難時,他對你也多有照拂。如今他在你身邊伺候著,你也能安心。”
一個人走進來,低頭彎腰地停在了顧見驪身旁。他雖然低著頭,那雙小鬥眼卻轉來轉去——原來是爬牆頭的地痞趙二旺。
老夫人笑著說:“對了,他以前的名字不好聽,你給重新起一個。”
顧見驪算是弄明白了,下午的江郎、眼前的趙二旺,這家人是鐵了心要給她潑髒水。顧見驪幾乎要被氣笑了。廣平伯府的人居然連這種地痞流氓都能招進府裡,這做派真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顧見驪嫁過來四日,日日繃著神經,處處提防,此時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吧嗒”,筷子落地的聲音響起。顧見驪抬眼,驚愕地看見姬無鏡臉色蒼白地靠在椅背上,合著眼,面露痛苦之色。
“五爺!”顧見驪慌忙站起來。屋中其他人也迅速起身,看向姬無鏡。
姬無鏡聲音沙啞地說:“推我回去。”
顧見驪應著,不理廳中其他人,推著姬無鏡匆匆離開。她心裡想著,姬無鏡這樣定然是因為下午吹了風,等回了院子得立刻讓長生請大夫過來。
可他們剛回去,姬無鏡就扶著輪椅的扶手起身,逕自走向床榻。顧見驪愣愣地看著姬無鏡,沒反應過來。
姬無鏡懶洋洋地靠著床頭,抬起眼皮道:“再去給我要一盤魚來。”他臉色依舊蒼白,可臉上哪裡還有半分痛苦之色?
顧見驪雙唇翕動:“你……”
“裝的。”姬無鏡嗤笑一聲,道,“如此良辰美景,和那些蠢物打交道實在無趣,不如做些好玩的事情。”
大抵是因為被騙了,顧見驪有點兒生氣,悶聲問:“什麼好玩的事情?”
姬無鏡挑眉,眼角勾勒出幾許笑意,說:“比如……圓房?”
顧見驪指甲上的傷處又隱隱地疼了,被她攥的。無處可逃的慌張感席捲而來,像是保護著自己的殼忽然被剝開,她就這麼赤裸裸地展露著,連個遮擋物都沒有。
顧見驪脫口而出:“五爺的身子恐怕不行。”
姬無鏡的臉色瞬間冷了。他的眼尾、唇角仍掛著三分笑意,可那股冷意還是滲了出來,令人脊背生寒。
顧見驪驚覺自己失言,想要彌補,剛向前邁出一步,就被姬無鏡身上的寒意逼得再也邁不出第二步,反而驚慌地向後退了兩步。她眼裡一片慌亂之色,抿了抿唇,轉身跑出了房間。
今日的雪時落時停,此時又開始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她提裙跑在大雪中,踩得雪地“咯吱”地響。
姬無鏡歪著頭,從窗戶往外看,看著她在雪中纖細嬌小的背影,在大雪中翻飛的淺紅色裙擺,以及雪地上一串小小的腳印。
顧見驪沒多久就跑了回來,手裡端著一盤魚。她偷偷看了一眼姬無鏡的神色,瞧不出什麼來,便咬了咬牙,將魚放到桌上。
顧見驪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拿起一旁的筷子,彎腰站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剔起了魚刺。她擔心一會兒魚肉涼了,動作很快,仔仔細細地將魚刺剔得乾乾淨淨的,放在另外一個小碟上。弄完後,顧見驪稍微做了些心理準備,才硬著頭皮端著剔好魚刺的魚塊走向姬無鏡,心想:這盤魚的樣子不太好看了。
顧見驪來到床榻前,將魚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小聲說:“五爺,快些用才好,等一下魚要涼了……”
姬無鏡沒說話。
顧見驪雙手交握,忐忑地站在那裡,一時沒敢再開口。
姬無鏡的視線正對著顧見驪的手。顧見驪的拇指指甲斷了一截,傷了指尖的嫩肉,留下一道紅通通的口子。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四日,她的傷口仍舊沒有長好。
姬無鏡用冰涼的手握住顧見驪的手腕,將她的拇指放進口中,用舌尖舔過她的傷口。
陰寒並著酥麻的感覺從顧見驪的指尖蔓延開,迅速蔓延至全身,最後在她的頭頂炸開。她的身子隨之一顫。
殘存的理智讓顧見驪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隨之鼓了起來。
她慢慢地蹲下身,微微抬起下巴,看著姬無鏡,聲音小小的:“五爺,我剛剛說錯話了……”
姬無鏡瞧著她的臉,神色喜怒難辨。他松了手,顧見驪將手縮回去收進袖中,規矩地搭在膝上。
氣氛逐漸變得壓抑,顧見驪檀口微張,聲音軟軟地道:“五爺,見驪年紀小,您不會跟我計較的,對不對?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姬無鏡緩緩彎下腰,湊近看顧見驪的臉,與她的鼻尖相抵。
他的鼻尖很涼,可是他靠得這麼近,顧見驪雙頰發熱。
冷與熱的感覺交織在一起,使她心中惴惴不安。顧見驪盯著姬無鏡的眸子,驚恐地覺得他的眸子好似無底洞,引她不斷下墜。
姬無鏡輕笑。
在不停下墜的慌亂中,她覺得姬無鏡眼尾下的淚痣像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讓人目眩神迷。顧見驪身形一晃,慌亂地伸手,將手搭在姬無鏡的肩上。她微微喘息,眼睫輕顫,滑過姬無鏡的臉頰。
姬無鏡“嗯”了一聲,詫異地重新看向顧見驪的眼睛,新奇地用手指撥弄她的眼睫。
顧見驪想要後退,姬無鏡卻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認真地問:“你說,我和你誰好看?”
“五……五爺好看……”顧見驪聽見了自己發顫的聲音。
姬無鏡反復地摸著顧見驪的臉,冰涼的手掌沿著顧見驪的玉頸往下滑,掌下的肌膚那般柔軟細膩。但很快,他便從顧見驪的眸子裡看見了自己那凹陷的雙頰,一瞬間變得神情懨懨。
“說謊。”他鬆開手,懶懶地靠著床頭,端起那盤魚悠閒地吃了起來。
顧見驪合眼,松了一口氣,心想:這真是……煉獄一般的折磨。
縱使心裡再慌亂、恐懼,顧見驪仍舊努力地保持從容,起身站到一旁,等姬無鏡吃完,將東西收了出去。
出了門,周圍沒有姬無鏡的氣息了,顧見驪覺得呼吸都順暢了許多。她站在門口,望著皚皚白雪,想起家裡的情況。這樣冷的天,不知道父親的身子能否扛得住。姐姐的小月子還沒過去,身體也是不能受寒的。
顧見驪不能多想,一想這些事,很快就紅了眼眶。她望著紛飛的大雪,盼著父親早日康復,盼著父親洗刷一切冤屈,一家人能團聚,也盼著自己能早些離開廣平伯府。
晚些時,顧見驪讓栗子打來熱水。栗子人雖然傻了些,不過做事挺利索的。不一會兒,栗子就將西間的浴桶裡灌滿了熱水,而且因為懼怕姬無鏡,她提著兩桶熱水走路竟然又快又安靜。
顧見驪偷偷觀察床榻上的姬無鏡,見他已經睡著了,這才轉身去了西間沐浴。
她進了西間,發現門沒有門閂。她猶豫片刻,覺得姬無鏡嗜睡,應當醒不來,才忐忑地脫了衣裳進入浴桶中。
熱水將她包裹起來,舒服的感覺蔓延至四肢百骸。顧見驪這幾日疲憊的身子終於得到些舒緩,整個人放鬆下來。
姬無鏡忽然推門進來,顧見驪一驚,迅速蹲下身子,口鼻一併沒在水下,水上只留一雙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姬無鏡。
聽見水聲,姬無鏡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顧見驪在裡面。不過他很快收起驚訝的表情,勾著嘴角朝浴桶走去。
“五……”顧見驪想要阻止姬無鏡,剛剛說出一個字,就嗆了一大口水,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將口鼻露出水面,雙手搭在浴桶上,胸口緊緊地貼著浴桶,面色難看地咳嗽著。她咳著咳著,眼淚便下來了。
姬無鏡停下腳步,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不經嚇。她的眼睛裡永遠露著提防的神色,好像他隨時都能弄死她似的。
也是,這世間之人大抵都是這麼看他的。
算了。
姬無鏡覺得無趣,轉身朝衣櫥走去。他從衣櫥中取出一套寢衣,緩緩地走了出去。
姬無鏡離開許久,水中的顧見驪仍舊一動不動,神情緊繃,生怕姬無鏡再進來。直到浴桶裡的水逐漸變涼,她聳著的雙肩才慢慢地放鬆下來。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從浴桶中起身,激得水面一片漣漪。
擦乾身上的水漬,顧見驪將手指搭在桌上脫下的寢衣上,有些遲疑。
她一共只帶來兩套寢衣,另外一套因為沾了血跡已經被扔了。
身上的水漸幹,冷得顧見驪打了個哆嗦。猶豫片刻之後,她狠了狠心,從衣櫥裡翻出一身姬無鏡的寢衣,硬著頭皮穿上了。
姬無鏡懶散地坐在圈椅裡。他的腿上放著一個長盒子,裡面是漁具。他覺得今日吃的魚不夠美味,打算明天親自去釣魚。
當顧見驪從西間出來時,姬無鏡沒怎麼在意,只是隨意一瞥。可這一瞥就讓他不由得怔住了。
姬無鏡瘦弱,身量卻極高。他雪色的寢衣穿在顧見驪的身上,鬆鬆垮垮的,褲腿堆在顧見驪小巧的鞋面上,大袖子一甩一甩的,就像小孩子穿大人的衣裳。
顧見驪感受到姬無鏡的目光,臉和脖子紅得不像話。衣領太寬,她擔心胸口露出太多,把雙手壓在了胸口上。
顧見驪發燒的臉上寫滿了窘迫與難堪之意。她打出生起便是金枝玉葉,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錦衣玉食,極盡奢華。無衣可穿的處境,折辱了她這十五年的驕傲。
褲子實在是太長了,她慌神兒地往前走去,一個不注意,踩了褲子,身形踉蹌,堪堪扶住牆才沒有摔倒。她垂眼看著堆著的褲腿,忽然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勇氣,咬了咬唇,大步走向櫃子,找出剪子。而後她坐在羅漢床上,踢了鞋子,屈膝踩著羅漢床。雪白的褲腿下,她小小的腳若隱若現。
顧見驪握著剪子將褲子剪短,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料順著羅漢床落在地面上。長長的褲腿被剪去好長一截,終於能露出她纖細的腳踝與瑩白的玉足。
她又開始剪袖子,剪完左袖,將剪子換到左手上,去剪右袖。她不習慣用左手握剪子,剪了幾下都沒成功,剪子尖反而戳到了腕上嬌嫩的肌膚。她疼得“啊”了一聲,蹙起了眉。
姬無鏡終於看不下去了,隨意地丟下手裡的魚竿,道:“顧見驪。”
顧見驪心虛地顫了顫雙肩,說:“算我買的,我會再賠你一件的!”
姬無鏡眸中的亮色逐漸被點燃,他扯起嘴角笑得幸災樂禍:“顧見驪,你怎麼混得這麼慘……”
顧見驪看著姬無鏡,清亮的眸子逐漸濕潤。她已經夠難堪了,這個人還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那股委屈感窩在心口,又酸又脹。
顧見驪咬唇,將眼裡的濕意一點點逼回去,這雙眼睛又變得乾乾淨淨了。她不自覺地微微抬著下巴,一副執拗又驕傲的樣子。
姬無鏡推開窗戶,探頭朝外喊了一聲:“長生!”
蹲在小院門口瑟瑟發抖的長生應了一聲,立刻跑到窗前,抖落了一肩的雪,笑著道:“五爺,什麼事?”
“挨個房間敲一下門,讓每房的女眷拿十套新衣服過來,一刻鐘之內送來。”
“啊?”長生張大了嘴。
姬無鏡瞥了長生一眼,長生立刻收回視線,應了一聲“好嘞”,就撒腿往外跑去。
握著剪子的顧見驪怔怔的,剛剛對姬無鏡的氣不由得消了,甚至因為誤會姬無鏡笑話她而愧疚起來。她垂著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剪子上,心裡逐漸生出幾分感動。
其實……五爺也沒怎麼欺負她,甚至三番五次幫了她。雖然顧見驪認為姬無鏡並不是刻意幫她的,只是閑得無聊或一時興起。可他到底幫了她啊。
人啊,一旦想起一個人的好來,就會順著思路把人越想越好。顧見驪低著頭胡思亂想,心裡的感動慢慢膨脹。
然而,這種感動只保持了一刻鐘。
姬無鏡蹺著二郎腿舒服地坐在圈椅裡,各房送來的厚厚的新衣服堆成高高的兩摞放在桌上。他將手肘壓在衣服上,不懷好意地笑道:“叫一聲好叔叔,便能拿走一件。”
顧見驪嬌嫩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了。
姬無鏡扯起嘴角,笑得實在欠揍,說:“不叫的話,我就把這些衣服都裁了做地毯,花花綠綠的,一定好看。”
顧見驪憤憤地起身,疾步往西間走去。
她將門一關,脫了身上的寢衣,握著剪子幹淨利落地將多餘的布剪下來,並且尋了針線,將腰側也收了收。雖然難看了些,但這件寢衣至少合身了。
她板著臉回到寢屋裡,連看都不看姬無鏡一眼,逕自上了床。她是真傻才放著舒舒服服的大床不睡,忍著寒意睡羅漢床。
她鑽進被子裡,面朝牆壁而眠。哼,反正他也不能把她怎麼樣,而且,如果他真的想對她做些什麼,那她就……就……
哼,反正她不會對他客氣的。
顧見驪生氣了,軟軟的雪腮鼓了起來。
她因賭氣爬上了床,原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不知道是不是晚膳後吃的那碗風寒藥裡加了助眠的成分,她看著白牆生悶氣,氣著氣著竟然睡著了,連姬無鏡是什麼時候熄燈上床的都不知道。

 

第六章 “被一隻貓吵醒了”

顧見驪第二日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了,姬無鏡並不在身邊。顧見驪喊來栗子,才聽說姬無鏡命人砸了府裡湖面上的一處冰,一早就過去釣魚了。
“外間是什麼聲音?”顧見驪揉著額角,聲音懶倦地問道。
她雲鬢散落,身上的雪色寢衣向一側滑下,露出一大片鎖骨。剛睡醒的困倦之感讓她秀眸惺忪,她看著瑰姿豔逸,盛顏仙姿。
栗子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地毯,做地毯!”
顧見驪行至外間,就見兩個面生的丫鬟坐在地上,正裁剪著昨日從各房女眷那兒送過來的衣裳。他們竟然真的把這些衣裳都拿去做地毯了。
顧見驪胸口一窒,睡了一覺後已經消了的氣又“噌噌噌”地升了上來。
“五夫人在屋裡不?”宋嬤嬤站在院子裡喊人。
顧見驪令栗子將人請進來。進來的不止宋嬤嬤,她身後還跟了兩個繡娘。宋嬤嬤一進屋,目光掃了一眼縫製地毯的兩個丫鬟,又沖顧見驪擺出笑臉,說道:“最近府裡忙著準備過年,竟然把裁新衣的事情耽誤下來了。老夫人一早就吩咐老奴帶錦繡坊的繡娘過來給五夫人量尺寸。”
顧見驪任由兩個繡娘給她量尺寸,轉過身時,望著那些準備被縫成地毯的衣裳,心裡忽然有了個猜測。
昨夜姬無鏡要衣裳要得倉促,各房女眷送過來的衣裳必然是舊的。姬無鏡的舉動自然傳遍府中,今日就有繡娘來給她量體裁衣……難道他向各房要衣裳是假,要給她裁新衣是真?不……顧見驪皺著眉頭,微微搖頭,姬無鏡這樣的人才不會花這個心思,估計又是巧合。
“夫人,您抬抬手。”繡娘說。
顧見驪依言抬手,目光隨意一瞟,注意到自己的右手。她將拇指遞到自己眼前,詫異地看著指尖,發現折斷指甲處的傷口竟然長好了。
一夜之間,怎麼會……?
昨夜姬無鏡在昏暗的光線裡將她的指尖含入口中舔吮的一幕忽然跳入眼前,她頓時覺得指尖一片滾燙,連著臉頰也有些發熱。
量尺寸的繡娘離開後,顧見驪坐在里間也能聽見外間剪子的“哢嚓”聲。她嫌吵,起身去了後院,打算看看兩個孩子。
她剛跨過寶葫蘆門,就看見姬星漏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裡。林嬤嬤跟在姬星漏旁邊,不停地說著要抱他的話,他滿口“走開”地拒絕了。
顧見驪詫異地跟過去時,姬星漏剛走到門檻處。門檻有些高,姬星漏用兩隻小手抬起一條小腿邁過門檻,因為疼痛,五官揪了起來。他跨坐在門檻上,緩了一口氣,才將後面那條小短腿挪了進去。
“林嬤嬤,六郎怎麼了?”顧見驪問。
聽見顧見驪的聲音,姬星漏充滿敵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進了屋裡。
林嬤嬤說:“昨兒六郎又犯事了,被罰在佛堂裡跪了一宿,剛回來。”
“什麼?”顧見驪驚了,“你昨晚為什麼沒說?”
林嬤嬤蒙了。她愣愣地看著顧見驪,心裡揣測:難道五夫人要管這些事?
瞧著林嬤嬤的表情,顧見驪忽然明白了。姬無鏡這些年一直臥病在床,根本沒怎麼管過這兩個孩子。顧見驪又回憶了一遍上次他們一起用膳時的場景,姬無鏡似乎沒有看過這兩個孩子一眼。想來,府裡的人都知道姬無鏡不管這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在別的地方受了罰,林嬤嬤也不會說。
“星漏為什麼被罰?”顧見驪一邊問,一邊邁步進了屋裡。
“昨兒您和五爺離開之後,六郎鬧脾氣掀了桌子。”林嬤嬤小聲解釋。
“掀桌子?他為什麼掀桌子?”顧見驪詫異地追問。
“這就不知道了。六郎自小就這樣,時常闖禍,被罰了也不吭聲。不管老夫人怎麼罰他,他下次仍舊依著性子亂來……”
姬星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頭不算,還用一雙小手堵了耳朵,不想聽顧見驪和林嬤嬤的對話。
被子忽然被掀開,姬星漏一下子坐起來,瞪著眼睛吼道:“你幹嗎?”
顧見驪在床邊坐下,去挽姬星漏的褲腿。
“你走!”姬星漏亂踢起來。
別看他才四歲,亂踢起來,顧見驪根本抓不住。顧見驪沉著聲音道:“林嬤嬤,你把他壓住。”
林嬤嬤應了一聲,猶豫之後,壓住了姬星漏亂扭的身子。
顧見驪挽起姬星漏的褲子,看見他的膝蓋上一片瘀青。顧見驪看著紅著眼睛憋淚、大喊大叫的姬星漏,忽然就想到了弟弟。
“再亂動亂叫,我便請你父親過來壓著你。”
姬星漏的哭喊聲瞬間消失,他一動不動了。
顧見驪收回目光,拿了止疼化瘀的藥,慢慢塗抹在姬星漏的膝蓋上。她一邊塗抹,一邊溫聲問:“你為什麼要掀桌子?”
“我樂意!”姬星漏咬牙切齒地道。
顧見驪也不惱,只是與林嬤嬤說:“下次再有這種事,和我說一聲。”
林嬤嬤連忙應了。
顧見驪囑咐林嬤嬤仔細照看姬星漏,便起身去了隔壁看姬星瀾。
姬星瀾踩著一個小杌子,手裡握著筆正寫字。她寫得很認真,只是握筆的姿勢不大對,臨摹的那首詩瞧著也是孩子的筆跡。
顧見驪走近,問:“星瀾懂這首詩的意思嗎?”
姬星瀾臉上的笑容一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認識這些字……”
她不認識字,只是臨摹?
顧見驪用溫柔的聲音問:“不認識也沒關係,咱們星瀾識得多少字啦?”
姬星瀾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只認識兩個字……”
顧見驪瞧著姬星瀾握筆的姿勢,猜到府裡的人定然沒讓這兩個孩子啟蒙,笑著說:“哪兩個字啊?星瀾寫給我看好不好?”
姬星瀾點點頭,重新拿了一張紙,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顧見驪原以為這兩個字應當筆劃簡單,沒想到白紙上的字筆劃漸多,最後成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姬昭!”姬星瀾彎著眼睛道,“父親的名字。”
望著這雙乾淨的眸子,顧見驪忽然覺得無措。緩了緩,顧見驪語氣溫柔地說:“從明天開始,我教星瀾寫字好不好?”
姬星瀾的眼睛一瞬間被點亮。
顧見驪在姬星瀾這兒待了一上午,才腳步匆匆地回前院。一路上,她鼓起勇氣,打算和姬無鏡談一談關於這兩個孩子的事。雖然有點多管閒事,可她實在不忍心。還沒走到門口,顧見驪便聽見屋中傳出陌生男子的聲音。
“門主,就差三天,您體內的毒就可以徹底逼出去,怎的……怎的前功盡棄,反而讓毒素噬盡五臟六腑,病情日益加重了……?”
姬無鏡用一貫懶散的聲音說:“被一隻貓吵醒了。”
顧見驪站在門外,涼風拂面。忽然又落了雪,雪打過顧見驪的眼睫。顧見驪緩慢地眨眨眼,雪瓣翩翩飄落。
姬無鏡懶散地坐在圈椅裡,手裡把玩著一把小刀。他看向門口的方向,眼尾輕挑,狐狸眼中有幾分狡猾之意。
紀敬意還想再開口,姬無鏡將食指搭在了唇前,阻止他說話。紀敬意愣了一下,轉頭望向門口的方向,心下了然。
顧見驪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她心中惶惶,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屋中的人沉默著,她再也沒聽到聲音。不過不管怎麼說偷聽都是不對的,她無意間聽到兩句已是冒失、失儀。她擔心被發現,轉身悄然走開,徑直去了小廚房。
“剛剛……”紀敬意有些擔憂地道。
“無事。”姬無鏡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紀敬意點點頭,將一個白瓷小碗遞給姬無鏡,碗中盛著月牙白的湯藥,散發出一種類似檀香的香氣。
姬無鏡劃破左手食指,鮮血滴落在碗中,隨之一只小小的蠱蟲裹著血珠從姬無鏡的指腹中跌入碗中。月牙白的水面忽然沸騰,蠱蟲迅速脹大,“砰”的一聲炸裂,它體內黑色的血液絲絲縷縷地在碗中游走。
紀敬意松了一口氣,將碗蓋上,道:“如此只能再植一蠱。不過門主如今體虛,需要養一段時日方可再植。”紀敬意又道,“門主,這以毒攻毒的法子十分兇險,您體內已有兩種劇毒相互制約,絕不可再莽撞地半路中止蠱蟲逼毒,否則蠱蟲將在您體內反噬,華佗再世也於事無補。”
姬無鏡點頭,神色隨意,像毫不當回事似的,看得紀敬意眉頭緊皺。不過紀敬意又想:門主性情乖戾,做事毫無章法,為了一時高興,向來不管不顧,根本就不是個惜命的人。也是,門主若是個惜命的人,也不會自己飲下尚未研製出解藥的毒。
接下來的兩日,姬無鏡發現顧見驪出奇地安靜。她白日會去教姬星瀾寫字,回了屋也是悄無聲息的,尤其是他睡著的時候,這個女人幾乎不會發出一丁點聲音。她睡在他身邊的時候也是安靜乖巧地縮成一團,睡時面朝裡側蜷縮著,醒來時還是一樣的姿勢。
臘月二十七的清晨,姬無鏡睜開眼睛,轉頭望向顧見驪。
顧見驪雙手拎著鞋子,一手一隻,踮著腳走在花花綠綠的地毯上。屋內沒有點燈,光線昏暗,將她褲腿下露出的纖細腳踝襯得越發瑩白。姬無鏡的視線從她踩在地毯上的赤足上逐漸上移,落在她翹起的小手指上。她的手細細小小的,好像很好咬的樣子。姬無鏡舔唇。
顧見驪悄聲走出去,松了一口氣。她儘量不發出聲音地梳洗、換衣,隨後去後院教姬星瀾識字。
姬星瀾是個貪睡的小姑娘,可是自從顧見驪教她寫字後,她每天一大早就會起床,乖乖巧巧地坐在床邊。她時常困得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卻又在顧見驪進屋的一瞬間燦爛地笑起來,精神得不像話。
顧見驪揉了揉她的頭:“星瀾不用起這麼早,時間多的是。”
“好!”姬星瀾乖巧地應著,可是第二天依然早起。
顧見驪手把手地教姬星瀾寫她的名字,教得有些無奈。姬星瀾這三個字中有兩個字筆劃不少,幸好姬星瀾先前就會寫“姬”字。
當姬星瀾終於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時,顧見驪微笑著誇道:“星瀾寫得很好。”
姬星瀾彎著眼睛問:“你的名字怎麼寫?”
“你想寫我的名字?”
“嗯嗯!”
顧見驪便教她寫。
姬星瀾並不喊顧見驪母親,顧見驪覺得這樣挺好。若是按年齡算,顧見驪覺得這個小姑娘喊她姐姐才更合適。
一道小小的人影在窗外一閃而過,顧見驪收起思緒。她知道,外面的人是姬星漏。
姬星瀾小心翼翼地去瞧顧見驪的臉色,怯怯地開口:“可不可以也教哥哥寫字?瀾瀾會看著哥哥,不讓哥哥闖禍的……”小姑娘低著頭,小手緊張地亂摸,摸了一手墨汁。
顧見驪拿來帕子,仔細地給姬星瀾擦手,一邊擦一邊說:“我瞧著你哥哥也不太想學的樣子,如果他跟我說想學,我就教他。”
蹲在窗外的姬星漏翻了個白眼,嗤笑一聲跑開了。
栗子跑到窗前,大聲說:“有人找!叫季夏!”
顧見驪目光一亮,一下子站起身來,提裙趕到前院。
季夏比顧見驪大兩歲,不算漂亮,一雙眼睛卻黑亮黑亮的。她不笑的時候,臉色偏冷,一看就精明厲害。可是當看見顧見驪時,她臉上立刻露出了笑,高興地迎上去,哽聲喊了一句“主子”,便屈膝下跪。
顧見驪趕忙扶住了她,眼睛裡亦染上了幾分濕意,說:“你怎麼今日就過來了?我不是讓你年後再趕來?”
“接了您送的信,季夏一日也不想耽擱,只想早點趕來您身邊!”季夏紅著眼睛拉住顧見驪的手腕,“主子,您受委屈了!”說著,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顧見驪彎起唇角,輕輕擁著季夏,溫聲說:“沒什麼,都挺好的。不哭了。”
顧見驪被人捧在雲端十五年,一朝跌入泥裡,嘗遍了人情冷暖。曾經在她身邊伺候的有老媽子二人、小廝四人、丫鬟六人,這十二個人中,最後只剩一個季夏對她忠心不移,願捨命相陪。
顧見驪顧慮可能吵到姬無鏡,便拉著季夏去了後院的廳屋裡說話。
“你來之前可回我家裡看過?”顧見驪擔憂地問。
“看過的!”季夏點頭,“對了,他們已經搬了家,不住在原來的地方了。”
顧見驪有些驚訝。
季夏連忙說:“沒搬得太遠,就在原來那個小院子的隔壁。新院子比原來的院子大了兩三倍。”
顧見驪回憶了一下,卻不太記得隔壁那處院落。她想了想,問:“是姐姐買下的?姐姐身子可好?”
這幾日,顧在驪喝下墮胎藥的場景時常浮現在顧見驪眼前。最近又天寒,顧見驪總是掛念姐姐。
“好著呢!大姑娘一氣之下回家,將和離書托秦嬤嬤送了回去,大姑爺第二天就追來了,被夫人罵得可慘了。夫人和大姑娘押著大姑爺回了陳家,把當初的嫁妝一件不缺地要了回來。大姑娘手裡有了錢,立刻換了大院子。因為王爺身子還是那個樣子,不宜顛簸,所以他們就近買了隔壁的宅院。大姑娘還租了處鋪子,最近正整理著,等過了年就開始做買賣。”
“姐姐……”顧見驪怔怔的。
聽季夏說姐夫第二日便趕了過去,顧見驪還以為姐姐和姐夫有重歸於好的可能,沒想到……顧見驪無奈地笑了,倒也釋然。
也對,她的姐姐本來就是堅強果敢,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季夏在一旁道:“以前大姑娘和夫人不親近,和小少爺也生疏,如今奴婢瞧著大姑娘和夫人一起籌備著鋪子的事,關係是越來越好了。小少爺也懂事了許多,知道讀書了。大姑娘親自教小少爺,他學得不好大姑娘罰他,他也一聲不吭。對了,大姑娘讓奴婢給您帶了傍身的錢銀,夫人還親手做了身衣裳給您。還有……還有……小少爺給您寫了封信……”

永平城緊挨著永安城,永平城的福華客棧裡,葉雲月從睡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她抬手,看著自己仍舊嬌嫩的雙手,微微發顫。
過去的三個月,她一直在做同樣一個噩夢,反反復複。
夢裡,她給自己謀著未來。那姬無鏡是什麼人?他陰鷙狠辣,身中劇毒,病弱昏迷,隨時可能沒命,還有兩個奸生子。這樣的人,她為什麼要嫁?她悔婚為自己謀未來有什麼錯?她沒錯,不後悔。她勇敢地悔婚,嫁給了樣樣都比姬無鏡強一百倍的裴文覺。
裴文覺對她是真的好,可是這種好,隨著他的發達而消失。她怎麼也想不到陌上人如玉的佳公子,日後會變成那般模樣。
她失了曾經的體面,被困在後宅裡,看著他納了一房又一房妾室。嬌媚的小妾仗著裴文覺的寵愛,嘲諷她,陷害她,更害死了她的孩子。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般痛苦,裴文覺竟踩著她的臉,告訴她他從未喜歡過她,他之所以娶她,不過是因為她家中的權勢有助於他的仕途。
他居高臨下,滿眼厭惡之色:“葉雲月,我一看見你就噁心。”
她被關了起來,病死三日之後屍體才被發現。
眼淚滴落,落在葉雲月的掌心中。
她花了很久才明白或許那並不是夢,而是上蒼可憐她,給了她提示。
這一年,是她嫁給裴文覺的第四年,他還沒有暴露醜陋的嘴臉。葉雲月立刻與他和離——報仇可以推到以後,最先要做的就是從火坑裡跳出來。
“姬無鏡……”葉雲月喃喃自語,神色恍惚。
夢裡是她選錯了。當年,有人故意騙她那兩個孩子是姬無鏡的奸生子,騙她姬無鏡快死了。現在的她卻知道,姬無鏡不僅不會病死,還將在不久的未來扶幼帝、振朝堂、擴四疆,位居國父之位。
“顧見驪應該已經嫁給他了吧?”葉雲月皺眉。
顧見驪這個女人一生尊寵,九天釀、雲中月、四海歌,只要是她想要的,姬無鏡都捧來送給了她。
她活成了天下女子忌妒的模樣。
“可是這一切本該是我的啊……”葉雲月攥緊被子,忌妒得發瘋。


第七章 侄兒求您放了她


姬無鏡瞧著顧見驪的笑臉,覺得新奇,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顧見驪笑得這麼開心。
她已經在窗前坐了許久,反反復複讀著她弟弟寫給她的信。她的丫鬟回來了,帶了弟弟的信給她,她就能開心成這樣?
燭光搖曳,照著她的側臉,將她的輪廓映在窗戶上。她的眼睫被拉長,隨著她彎起眼睛的動作,如蝶翼輕顫。
姬無鏡的視線從映在窗戶上的影子上移到她的臉上。
顧見驪的母親是驪族第一美人,姬無鏡沒有見過,可是他覺得顧見驪應該更美些。
顧見驪剛看見信箋上的“阿姊”兩個字,便彎起了眼睛。顧川幼時不愛讀書寫字,字跡難看,可這封信上的字寫得工工整整的,像是謄了無數遍般。
顧川寫給顧見驪的信只有一句話:“阿姊,你再等等弟。”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顧見驪看了一遍又一遍。
季夏從西間走出來,說:“姑……夫人,熱水已經準備好了。”
顧見驪點點頭,將顧川的信鄭重地收好,便轉身往里間去了。
經過拔步床的時候,季夏低著頭不敢亂看。顧見驪提前囑咐過她,姬無鏡不喜下人進屋,她儘量不進裡屋,若要進去,則動作輕些,千萬別吵到姬無鏡。
顧見驪沐浴後,剛從浴桶裡出來,就打了個噴嚏。
“怎麼了這是?奴婢聽您今天說話的嗓音就覺得不太對,這是染風寒了。”季夏急忙用寬大的棉巾裹住顧見驪,給她擦身上的水漬。
“已經幾日了,快好了。”顧見驪拿起桌上粉嫩的寢衣。
看著這身寢衣,顧見驪不由得笑了。陶氏給她做的寢衣竟然是荷粉色的。她從小就喜歡粉粉嫩嫩的顏色,只是姐姐說粉色俗氣,她長大些就不再碰粉色的東西了。
季夏招呼栗子進來,二人一起收拾好西間。離開前,季夏望著顧見驪的目光中滿是心疼之意,心疼她的小主子如今在別人的屋簷下忍氣吞聲。

拔步床中,姬無鏡已經睡著了。
顧見驪踮著腳走到床尾,小心翼翼地進了裡側。床榻“吱呀”一聲,她駭得不敢動,去看姬無鏡。見姬無鏡沒反應,她才輕手輕腳地躺下,面朝裡側蜷縮著,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她離姬無鏡遠遠的,兩個人各蓋各的被子。
夜間,顧見驪的嗓子像是著了火一樣,火辣辣地疼,疼不說,還癢得厲害。她眉頭緊皺,雙手壓在自己的咽喉上。
她想咳,但是又擔心咳嗽聲吵醒姬無鏡,便這樣將雙手壓在咽喉上,努力地克制著不要咳出來。
她憋得厲害,整張小臉都憋紅了。
“抖什麼?”身後傳來姬無鏡沙啞低沉的聲音。
顧見驪身子一顫,剛說了一個“我”字,就是一陣咳嗽。她迅速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胸口起伏著,努力地平息下來。
她聽著身後的姬無鏡轉過身來,緊挨著她,他的大手摸到了她的臉,覆在她的額頭上。也不知道是顧見驪太燙,還是他的手太冰,冷與熱碰撞,她打了個哆嗦。
姬無鏡用小臂支撐著起身,喊人去請大夫。
顧見驪連忙坐了起來,小聲說:“都下半夜了,不要折騰了。”
姬無鏡瞥了她一眼,道:“你想得癆病,咳個十來年直到咳死?”
顧見驪縮了一下脖子,不敢吭聲了。
姬無鏡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粉衣,她低著頭縮在角落裡的樣子像個小花苞。

蘇大夫很快便趕了過來,給顧見驪開了新方子,加大了藥量,讓季夏去煎。
顧見驪低著頭,倚靠在床側,覺得頭痛欲裂,難受地閉起了眼睛。
季夏很快將煎好的湯藥送過來。幸好如今天寒,湯藥在外面放了一會兒就已經溫了。
季夏彎著腰,用一種哄小孩的口吻道:“您可不能再使小性子了,乖乖地喝藥才好。今兒個太晚了,明兒個奴婢就去十香閣給您買糖果吃。”
一旁的姬無鏡聽得驚訝,顧見驪這兩天喝藥不是挺乖的?原來她以前是會鬧脾氣的。
因為姬無鏡在旁邊,季夏沒敢再說什麼。
顧見驪硬著頭皮把藥喝了,季夏收拾了一下便退了出去。顧見驪和姬無鏡重新歇下。
然而過了半個時辰,顧見驪又開始咳嗽了,不僅頭痛、眼睛痛、嗓子痛,胃也開始不舒服。她小心翼翼地轉了個身,猛地對上了姬無鏡的眼睛。一片漆黑裡,睜著眼睛的姬無鏡嚇了她一跳。
她撐著身體坐起來,十分虛弱地道:“我去廂房睡,喀喀喀……”
姬無鏡抬手在她的額頭上摸了一把,摸了一手心的汗。
顧見驪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在床上待著,別亂動。”姬無鏡拉住顧見驪的手腕,往回一帶,嬌小的顧見驪輕易就被他拉了回來,伏在他的胸口處。
“我……”顧見驪剛痛苦地說出來一個字,便覺胃中絞痛,一下子將喝下的湯藥全吐了出來,吐了姬無鏡一身。瞧著姬無鏡雪色寢衣上的髒東西,顧見驪連咳嗽都忘了,嚇白了臉。
姬無鏡臉色微變,捏著顧見驪的臉,咬牙切齒地道:“你等著!”
他這麼一說,顧見驪更怕了。天下誰不知道姬五爺最記仇?顧見驪一下子哭了出來,珠子似的淚一瞬間落了下來,剛好落在姬無鏡的手背上。
手一頓,姬無鏡瞥了她一眼,指腹抹過她的唇角,沾了一絲她吐出來的藥汁,送到唇邊舔了一口。顧見驪看見後,直接愣住了。她眼裡還有淚,將落不落,楚楚可憐。
“臭的。”姬無鏡嫌棄地起身下了床。
顧見驪低下頭,心想:姬無鏡就是一個有病的人,而且病得不輕。
姬無鏡讓長生去請紀敬意。
先是蘇大夫,後是紀敬意,消息很快傳到了各房。各房的人以為姬無鏡的身體又不好了,深更半夜的,一個個從暖乎乎的被窩裡鑽出來。有的還沒出門,有的走到半路了,聽說病的是顧見驪,一個個又咒駡了兩句,回去了。
顧見驪身上裹著被子,將一隻手從被子裡探出來,又隔了一層錦帕,由紀敬意診脈。
季夏在一旁心急火燎地問:“大夫,這風寒怎麼這麼重啊?主子年幼時體虛,日日吃補藥,後來身子才好起來。”
姬無鏡換了身衣服從西間出來,聽著季夏的話,看了一眼被子裡的顧見驪,問:“只是風寒?”
顧見驪目光閃了閃,終於抬起頭來。她知道,廣平伯府裡的人可是盼著她死的,難道是有人害她?
紀敬意明白姬無鏡的意思,連忙說:“門主多慮了。夫人半年內應該染過一次風寒,當時表面上好了,卻留下了病根。再加上這幾個月來,夫人心中鬱結,這次著涼後症狀才格外嚴重,要好好調養一番才可痊癒。夫人出生時應該未足月吧?”
顧見驪怔了一下,點點頭。
“我開一道藥方,再開一道膳食調理的方子,再運針逼一下夫人體內的寒氣。”
“啊?”顧見驪把手縮了回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季夏知曉顧見驪怕疼,連忙問:“非下針不可嗎?”
紀敬意笑眯眯地點頭,說:“運針是調理夫人體虛的根本。當然了,夫人不必擔心。這下針穴位之處眾多,屬下多有不便,由門主給夫人下針即可。”
顧見驪猛地抬頭看向姬無鏡,覺得更害怕了。她不由得想起姬無鏡咬牙切齒的那句“你等著”,他報仇的機會這麼快就來了?
“還……還是不用了……”顧見驪拒絕道。
姬無鏡似笑非笑地看了顧見驪一眼,走到桌前,翻了翻紀敬意藥匣中的針包。他臉色蒼白,對著燭光細瞧銀針。顧見驪看見他這樣,只覺得毛骨悚然。
他這雙殺了無數人的手還會下針治病?顧見驪一百個不相信。
紀敬意離開後,季夏也退了出去。姬無鏡走到床邊,在顧見驪面前彎下腰,湊到她的耳邊,語氣開心地說:“顧見驪,你是不是怕我借機報仇?”
顧見驪咬唇:“我沒有……”
“你猜得沒錯。”姬無鏡笑得很是開懷。
“姬無鏡!”顧見驪終於惱了,紅著眼睛瞪他,說,“你能不能不要欺負病人?”
姬無鏡“噫”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我病得比你重。”
顧見驪氣得推了姬無鏡一把,姬無鏡腳步一虛,跌坐在地上。顧見驪嚇傻了,慌忙解釋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立刻起身去扶姬無鏡,姬無鏡忽然勾唇,故意絆了她一下,然後心滿意足地看著這朵粉色的花苞跌進他的懷裡,讓他抱了個滿懷。
姬無鏡吸了吸鼻子,沒有聞到花香,只聞到淡淡的美人香。
“怕疼,我可以把你敲昏了再下針。”姬無鏡說。
顧見驪駭得連忙反駁:“才不是!”
姬無鏡笑道:“那是害羞?”
“也不是……”顧見驪的聲音低了下去。
姬無鏡去解顧見驪寢衣腰側的系帶,顧見驪慌亂地將雙手搭在胸口,眸中滿是不安之色。
姬無鏡看著她,說:“躲什麼躲,又不往你的胸上下針。”
顧見驪還沒被紮,胸就開始疼了。
姬無鏡頗為無奈,說:“我不紮胸,只是紮後背。”
她真的不是害羞,只是怕疼……
她見姬無鏡伸手去拿針,慌忙拉住姬無鏡的手腕,聲音發顫地道:“叔叔……”
姬無鏡動作一頓,回頭看顧見驪,對上一雙濕漉漉的眼。
顧見驪雙手緊緊地抓住姬無鏡的手腕,小聲說:“我好好喝藥,每天都喝,喝一段時間就能養好的,真的能……”
姬無鏡視線下移,落在顧見驪的手上。她粉色的袖子往下滑,露出一小截瑩白的皓腕。
見姬無鏡不說話,顧見驪心裡更慌了。她聲音更輕,帶上幾分央求之意,道:“真的能養好,我小時候就是慢慢養的。我真的不想扎針,很嚇人……”她聲若蚊蚋,垂下眼睛,粘在眼睫上的淚珠便落了下來。她心裡委屈,又有幾分惱意。
她向來不喜在人前落淚,這段時間不管有多不痛快,不管夜裡再怎麼淚浸枕褥,在人前總是驕傲體面,不落淚的。偏偏她最狼狽的樣子都被姬無鏡看見了,她在他面前流了那麼多次眼淚。
她洩氣地松了手,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覺得非常丟人。
“那就不紮了。”姬無鏡說。
顧見驪手指輕顫,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從手指縫裡偷偷去看姬無鏡,看見姬無鏡在對她笑。她嚇得一怔,立刻閉上眼睛,不敢再亂看了。
姬無鏡覺得有趣,扯開她捂著臉的雙手。顧見驪迅速低下頭,不想讓姬無鏡看見她沾滿眼淚的臉。
姬無鏡用掌心抹去她臉上的淚,又將手貼在她的額上試了試溫度——她沒有之前那麼燒了。
他低下頭,將顧見驪腰側解了一半的系帶重新系好。兩條長長的帶子穿插而過,被系成蝴蝶結,他扯著兩條帶子,讓蝴蝶翅膀對稱。他動作不緊不慢,一邊整理一邊說:“明天讓紀敬意給你重新開藥,開一服比運針還有效的藥。他研製不出來,我就敲斷他的腿。”
顧見驪有些難以置信,卻下意識地說:“別敲斷腿……”
“睡覺。”姬無鏡說著站了起來。折騰了一晚上,姬無鏡的身體不太受得住。
顧見驪看向窗戶。她這一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現在是什麼時辰,但總覺得天快亮了。
顧見驪又看向姬無鏡,道:“真的不紮了?”她不敢相信姬無鏡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明明她想講的道理還沒講完。姬無鏡會不會在她睡著的時候下手啊?
姬無鏡忽然一笑,引來一陣輕咳。他彎下腰來,拍了拍顧見驪的頭,說:“叔叔不騙小孩子。”
顧見驪躲開姬無鏡的手,表情不太自然地低下頭。
姬無鏡坐在床沿上,說:“還發呆?”
顧見驪急忙爬起來,從姬無鏡身側爬上床,蜷縮著面朝裡側。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可是一點都睡不著,睡不著就容易胡思亂想。
她想起在閨中的時候,偶爾會聽見院子裡的嬤嬤笑嘻嘻地講著禦夫之道。她是偶然聽到的,但只聽見了幾句,覺得有些失禮,便沒再多聽。她唯獨聽到的那幾句話埋在記憶深處,現在她忽然又想了起來。
“這男人嘛,得哄。都說女人不講理,其實男人才不講理。你撒撒嬌哄哄他,他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了給你。百煉鋼成繞指柔,有數的!”
顧見驪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肩,原來自己真的逃過了一劫。
林嬤嬤養在後院裡的雞開始扯著嗓子打鳴,顧見驪知道真的快天亮了。
“五爺,你睡著了嗎?”顧見驪小心翼翼地問。
“睡著了。”
顧見驪咬了一下唇,動作極輕地轉過身去,在昏暗裡去看姬無鏡的輪廓。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把手從大紅的鴛鴦喜被裡探出來,小心翼翼地朝姬無鏡的手移去,最後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姬無鏡的小手指,晃了晃。
顧見驪試探著開口:“我最近在教星瀾寫字,可以吧?”
姬無鏡沒吱聲。
顧見驪等了等又說:“你管一管星漏吧,他快學壞了。”
姬無鏡還是沒吱聲。
顧見驪鼓起勇氣,硬著頭皮繼續說:“星漏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他好像是在故意學你……”
姬無鏡終於嗓音沙啞地開口道:“星漏學我學壞了,所以我是壞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顧見驪嚇得立刻松了手,嗓子一癢,又是一陣咳嗽。
姬無鏡忽然轉過身來,將身上的被子一拉,蓋在顧見驪的身上,又扯開顧見驪身上的被子,鑽進去。他將長腿搭在顧見驪的腿上,手臂搭在顧見驪的腰側,甚至將顧見驪的身子朝他摟過來一些。兩個人一起蓋著兩床被子。
這樣過分親密的接觸讓顧見驪整個身子都僵了。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終於小小地抗議了,身子一點點地往後挪。
始終合著眼的姬無鏡皺了皺眉,反而將顧見驪整個人撈進懷裡,用又冷又低沉的聲音說:“再躲,便把你的衣服也扒了。”
顧見驪不敢動了。
姬無鏡沒有睜開眼,眼前卻浮現顧見驪掉眼淚的樣子。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懶洋洋地說:“冷,給叔叔暖暖。”
顧見驪怔了怔,無處可放的手試探地搭在姬無鏡的腰側。
隔著一層寢衣,她也能感受到姬無鏡身上的寒意。姬無鏡的身體似乎永遠都是冰的。他很冷嗎?因為她發燒了,他把她當成暖爐了?
顧見驪想:明天要讓季夏翻翻庫房,給姬無鏡翻出幾個暖手爐、暖腳爐,夜裡給他塞進被子裡才好。
藥終於發揮作用了,顧見驪眼皮沉沉的,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在姬無鏡的懷裡睡著了。
天亮了,屋子裡的兩個病人卻睡得沉沉的,任窗外大雪紛飛,北風肆虐。
季夏幾次悄聲走進來,見自家主子睡在姬無鏡的懷裡,眸色微變,又驚又懼。

顧見驪和姬無鏡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顧見驪醒來時迷迷糊糊的,蒙矓地睜開眼,看著姬無鏡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胸口有些涼,顧見驪低頭,瞧見自己的衣襟被扯開了一些,露出大片鎖骨。她下意識地抬手整理著。
睡夢中的姬無鏡被吵到了,發出一聲帶著困倦的鼻音。
顧見驪動作一頓,抬眼去看姬無鏡。
姬無鏡臉色蒼白,眼底一片青色。是她折騰了一晚上,累到他了嗎?他的身體明明那麼差……
顧見驪捂在胸口處的手緩緩鬆開。
天下人皆說姬無鏡不是好人,人人都怕他,顧見驪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一張張落井下石的醜陋嘴臉,姬無鏡卻並沒有欺負她,甚至幫過她。
顧見驪小心翼翼地抬手,用指尖摸了一下姬無鏡的臉,他的臉那麼涼。顧見驪將手心貼在他的臉上,給他暖著。
雖然她鐵了心要離開廣平伯府,可是廣平伯府那些人的下等手段和姬無鏡無關。她已經嫁給了姬無鏡,是他的妻子,不應該抵觸他的碰觸,那樣太矯情了。他既然活不久了,那她就陪他到死。等他死了,她會依禮制給他守喪三年。這與情愛無關。情愛之上,是良知。嗯,就三年,多了不守,顧見驪如是想。
顧見驪本該起來的,可是想著想著,又沉沉地睡著了。
當顧見驪依偎在姬無鏡的懷裡睡著的時候,姬玄恪踩著厚厚的積雪,提前一天回家了。
他這次去接的親戚是老夫人的親妹妹所嫁的趙家一大家子人。趙家人口凋零,三年前,男丁盡數死在戰場上。
三年喪期結束,老夫人與老伯爺商量了一番,將妹妹一家子接到安京,也方便照顧他們。如今趕上過年,老夫人和老伯爺便讓姬玄恪把趙家女眷接到府中一起過年。趙家也慢慢挑著宅院,待天暖了,再搬出去。
葉雲月是趙家的表姑娘。當初老夫人瞧她乖巧,想要親上加親,在她小的時候,就將她定給了姬無鏡。
“回來了?”二夫人端茶的手抖了抖。
她立刻放下茶盞,疾步迎出去。
天地之間一片白色,姬玄恪披著一件鶴氅,裡面是一件石青色暗雲紋直裰,上面系著玉帶,腰間墜著一枚玉扣。那是顧見驪送給他的。
他走在一側,和趙家女眷保持距離。在一眾女眷的襯托下,他越發顯得身量高大。他有著少年的清俊無雙,又有著卓于他人的俊美秀頎,美如冠玉、風度翩翩。
大夫人和老夫人身邊的宋嬤嬤親切地接了趙家人,引著眾人往老夫人的正屋走去。
姬玄恪停下來,微微側身,向趙老夫人頷首,解釋了兩句。趙老夫人連連點頭。姬玄恪退到一側,等趙家女眷隨著大夫人離開,才提步,往二夫人的住處走去。
二夫人站在簷下,看著器宇軒昂的兒子大步走來,不由自主地露出滿意的笑容。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
可隨著姬玄恪走近,二夫人的眸中又閃過一絲愁色。
“母親,怎麼在外面站著?”姬玄恪站在臺階下看著母親,笑了。他一笑,清俊的面容帶出幾分四月暖陽般的溫潤。
二夫人向後退了兩步,連忙說:“這樣寒的天,我兒辛苦,快進屋裡暖和暖和!”
姬玄恪抬步踩上第一級臺階,系在他腰間的玉扣忽然掉了下來,落在雪地上。姬玄恪彎下腰來,將玉扣撿起,用指腹仔細地抹過玉扣上的雪漬。
他看著這枚玉扣,目光不由得變得溫柔,說:“幸好沒摔壞,要不然囡囡又要使小性子了。”
一聲“囡囡”戳得二夫人心裡忐忑,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開口。
姬玄恪已經走了上來:“母親!”
二夫人回過神來,尷尬地低著頭笑了笑。

因為這回趙家來的除了孩子都是女眷,所以廣平伯府也沒讓男丁出面,全由老夫人接待。一大家子人聚在堂廳裡說話,晚膳更是聚在一起用。
宋嬤嬤請示老夫人要不要請五爺那一屋的人。老夫人便以姬無鏡和顧見驪兩個人都生病為由拒了,連姬星瀾和姬星漏也沒讓人帶過來。
晚膳過後,老夫人念著妹妹一家長途跋涉,沒留她們說話,讓宋嬤嬤安排著早些歇息。家常閒話,她們可以明日再說。
葉雲月回了住處梳洗,換了身衣裳,又折了回來。
“找我這老婆子有什麼事?”老夫人靠著羅漢床上的小幾,手裡握著一個暖手爐,連頭都沒抬,表情冷淡。
“月兒知道錯了,不該一時任性,置兩家的情誼於不顧……”葉雲月低著頭,落下淚來,“月兒知道您不想看見我,可我死皮賴臉地求了舅母帶我過來,就為了給您賠不是。您一直很疼我,我還那麼不懂事地讓您難做……”葉雲月擦去眼淚,在老夫人身側蹲下來,將手搭在老夫人的膝上,仰著一張哭臉央求道,“您別生月兒的氣了好不好?月兒已經受到懲罰了,再也不敢任性了。”
老夫人皺眉,終於看了她一眼,問:“裴文覺欺負你了?不是說他對你很好?你怎麼突然任性地鬧和離?”
葉雲月目光微閃。是,到目前為止裴文覺對她是不錯,可他對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能告訴老夫人真相,只是伏在老夫人的膝上哭。
她與老夫人的親戚關係本很遠,偏偏老夫人很喜歡她,將她當成小女兒一樣疼。當初葉雲月鬧退婚,廣平伯府作為被退婚的一方,自是臉上無光。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兩家幾乎斷了聯繫。
到底是看著她長大的,老夫人瞧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由得軟了心腸。老夫人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道:“罷了,我和你這孩子置什麼氣?當時你年紀小,我想把你放在身邊,而那時府裡只有老五沒婚配,我就把你指給了他。如今看看,你沒嫁給他也好,要不然也是守寡的下場……”
葉雲月沉默。若她說後悔沒嫁給姬無鏡顯得太莫名其妙,若她說這次就是奔著姬無鏡來的,更是惹人生疑。她只能沉默著,悄聲朝目標一步步走去。
葉雲月目光堅定。

晚膳的時辰,季夏終於走近拔步床,輕輕拍了拍顧見驪的肩。季夏嚇壞了,覺得主子實在睡得太久了,而且主子一整天沒吃東西,身體肯定受不了。
顧見驪本就睡得不沉,季夏拍她她便醒了。她輕輕去抬姬無鏡搭在她腰上的手,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轉身為姬無鏡掖好了被角,扶著季夏的手走到了外間。
到了外間,季夏問:“不喊五爺起來嗎?胃裡不能一直空著啊!”
顧見驪搖搖頭,說:“他臥床這幾年,昏迷時以粥潤胃,而且一日只吃兩頓,加起來也不過一碗的量……”
這是顧見驪從林嬤嬤那裡知道的。當日聽林嬤嬤說時,她只覺得每日少喂姬無鏡一次飯挺好的,省事。如今親口說出來,她才覺出他的羸弱。
“瀾瀾,慢些……”林嬤嬤壓低了聲音說。
顧見驪抬頭,便看見姬星瀾小小的身子邁過門檻。姬星瀾抬起頭來,見顧見驪站在屋子裡,愣了一下,小臉蛋兒上逐漸漾出燦爛的笑容,開心地說:“醒啦!”
季夏連忙在一旁給顧見驪解釋:“瀾姐兒聽說您病了,今日過來了很多次。”
還沒等季夏說完,姬星瀾已經張開雙臂,扭著小身子朝顧見驪跑過來。
顧見驪身上沒什麼力氣,抱不動她,便蹲下來,輕輕抱了一下小姑娘,然後很快退開些距離,免得把病傳染給小姑娘。
姬星瀾低著頭,去解自己的小襖。她從小棉襖裡翻出一個暖手爐,塞給顧見驪,軟著嗓子道:“喏,你日日抱著它,暖暖,就不冷不生病啦!”
林嬤嬤在一旁笑得慈祥,說:“我都和四姐兒說了,這暖手爐一時半會兒涼不了,她還是擔心夫人沒醒東西就降了溫,非要藏在肚子裡。”
顧見驪雙手捧著暖手爐,順著小姑娘的話,語氣溫柔地說:“好,我一直捧著它就不會冷啦。”
“嗯!”姬星瀾彎著月牙眼說,“你很快就會好啦!”
顧見驪覺得她笑起來十分可愛,不由得揉了揉她的頭。小姑娘的頭髮非常柔軟。
一陣咳嗽聲從里間傳來。姬星瀾臉上的笑容一僵,變得拘謹起來。
姬無鏡走得很慢,站在門口時手扶在門框上,低頭看著姬星瀾,聲音沙啞地說:“我沒有?”
姬星瀾駭得向後退了兩步,畏懼地望著姬無鏡。她張了張小嘴,想解釋,一個字還沒說出來呢,先吸了吸鼻子,哭了。
顧見驪急忙起身,走到姬無鏡面前,把手裡的暖手爐塞給他,然後垂著眉眼,去整理他的衣襟和袖子。睡了太久,他身上的寢衣鬆鬆垮垮的。
她回頭吩咐季夏給姬無鏡拿一件外衣來,然後對姬無鏡說:“我是著涼得的病,和你不一樣。”她看了姬無鏡一眼,帶著一絲嗔意,說,“你別嚇瀾瀾了……”
季夏有眼力見兒地開口:“現在開膳吧?東西一直在鍋裡熱著,隨時能用!”
顧見驪點頭,又問了林嬤嬤,得知兩個孩子都沒吃東西,便吩咐林嬤嬤回去把姬星漏抱過來。
姬無鏡扯起嘴角笑了笑,把暖手爐還給了顧見驪,扶著一側的牆壁,動作緩慢地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朝姬星瀾招了招手。
姬星瀾已經懂事地把眼淚憋回去了,雖然害怕,還是鼓起勇氣朝姬無鏡走了過去。
姬無鏡口氣隨意地問:“聽說最近有人教你識字?都會寫什麼字了?”
顧見驪尚不知道姬星瀾不是姬無鏡的女兒,只想著促進他們父女的感情,連忙說:“瀾瀾把父親的名字寫得很好了。”又對姬星瀾道:“寫給你父親瞧瞧。”
姬星瀾左看看右看看——找紙筆。
姬無鏡攤開掌心,把手遞到她面前:“寫吧。”
寫在父親的掌心上嗎?姬星瀾眨眨眼,轉頭去看顧見驪。顧見驪笑著對她點頭。
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樣,姬星瀾踮起腳來,小小的手指在姬無鏡的掌心上一筆一畫地寫著字。
顧見驪覺得姬星瀾踮著腳的樣子怪可憐的,說:“你抱著她就是了。”
姬無鏡古怪地看了顧見驪一眼。
顧見驪看不懂姬無鏡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但沒深究,索性走過去挨著姬無鏡坐下,順便將姬星瀾抱在了腿上。她湊過去在姬星瀾奶香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溫柔地說:“現在寫吧。”
“嗯!”
姬星瀾坐在顧見驪的腿上,開心地在姬無鏡的手掌上寫字。雖然她早就會寫父親的名字了,可是這回和以前不一樣。她皺著小眉頭,只想寫出最好看的字!
顧見驪含笑看著認真的姬星瀾,似乎明白了姬無鏡那古怪眼神的含義……
姬無鏡該不會從來沒抱過小孩子吧?顧見驪不由得蹙眉,心想:姬無鏡這父親可真不稱職。
姬星漏跑進來時看見的,便是妹妹被顧見驪抱著,在父親的手掌上寫字的一幕。他皺著眉,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爬上凳子,吃飯。
姬無鏡吃得很少,只喝了半碗魚粥,看上去不太精神。顧見驪覺得是昨晚累到他了,不由得生出幾分自責。
兩個孩子很乖,安靜地吃著飯。
晚膳後,孩子被林嬤嬤帶回了後院。顧見驪則扶著姬無鏡去了西間。
“你出去吧。”姬無鏡有些疲憊,沒什麼精力逗弄顧見驪。
“可是……”顧見驪本來是想留下來照顧他的,可到底有些怕他,只好退了出去。
季夏正在鋪床,見顧見驪出來,急忙將她拉到外間去,壓低了聲音說:“傍晚的時候,三郎回府了。”
顧見驪怔住了。
姬玄恪。
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這個人了。
季夏拉了顧見驪一把,低聲道:“明兒個遇見了……”
顧見驪輕輕呼出一口氣,打斷季夏的話:“不要說了,去鋪床。”
“可是五爺這邊……是,奴婢知道了。”
在燒了他的信時,顧見驪便不怨了。人都要為自己籌謀,他捨棄他們的婚約,她不恨;他躲避不見,她也不怨了。
她轉身進了裡屋,從衣櫥裡翻出她與姬無鏡明日要穿的衣服。
大姬習俗,將要過年的這幾日,一大家子人得日日吃團圓飯。明日是臘月二十九,她定然是要和姬無鏡去正廳的。
待姬無鏡沐浴出來後,季夏和栗子又換了熱水讓顧見驪洗漱了一遍。等顧見驪換好寢衣,熄燈爬上床時,姬無鏡已經睡了。顧見驪轉過身來,在一片昏暗裡看著姬無鏡的輪廓。
姬無鏡知不知道她與他的侄子幼年相識且有婚約?
顧見驪幾次想開口,又幾次開不了口。一片漆黑裡,時間變得更為難熬。
罷了。顧見驪不想解釋什麼了,明日順其自然就好。
她蹙著眉,儘量緩慢地轉身,面朝裡側。姬無鏡也轉過身來,探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用沙啞的嗓音問:“又難受得想吐?”
“沒有……”
一陣長久的沉默,久到顧見驪以為姬無鏡睡著了,姬無鏡忽然又開口:“有話跟我說?”
“我……”顧見驪放在臉側的手不由得攥緊了錦褥,“我以前有過一門親事……”
姬無鏡不太確定地說:“我好像也有過吧?”
“不是的,不太一樣,我以前的那門親事……”
姬無鏡用冰涼的手捂住了顧見驪的嘴,語氣不耐煩地道:“顧見驪,你能不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臘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今天是二十八。”他每數一次,手指就在顧見驪的臉頰上點一下,“這幾天,你自己數數看,你讓我睡了幾個安穩覺,嗯?”
顧見驪抿起唇來。
姬無鏡的手指偏偏抹過她的唇,沿著她櫻唇的輪廓輕撚,他聲音低沉地道:“再吵我,我就把你這張嘴縫上。”
顧見驪蹙眉,嘴巴抿得更緊了。
姬無鏡知道自己又把這個小姑娘嚇著了,最終睜開眼睛。拔步床裡光線晦暗,背對著他的顧見驪露在被子外的脖子瑩白如雪。
姬無鏡的目光落在她的後頸上。他看了一會兒,沒忍住,忽然湊過去,咬在她的脖子上。
顧見驪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下意識地想躲。姬無鏡用捂著她的嘴的大手禁錮著她,讓她無法逃走。
後頸處一陣刺痛,清晰的啃咬感傳遍全身,顧見驪打了個寒戰,嘴裡嗚咽著喊了一聲。
姬無鏡松了口,重新合上眼,朝顧見驪湊過去,將臉貼在她的後頸處,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肌膚。
他懶懶地問:“你剛剛嗚咽著喊了什麼?”
顧見驪悄悄捂住自己的嘴,她才不要告訴姬無鏡,她剛剛以為他要咬死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爹爹救我”。
姬無鏡顯然很疲憊,並不想深究,沒再追問。
他似乎覺察到了溫香軟玉抱滿懷有多舒適,大手搭在顧見驪的小腹上,將嬌嬌軟軟的她推進懷裡擁著。
姬無鏡心滿意足,懶洋洋地說:“又軟又暖和。”
顧見驪五官揪了起來,將鋪床時放在被子裡的暖手爐塞給姬無鏡,小聲說:“這個更暖和……”
姬無鏡看也沒看,接過來之後直接扔到了地上。
暖手爐落地,一直滾到牆角,“嘩啦啦”的響聲在夜裡異常響亮,把在外間守夜的季夏都驚醒了。
姬無鏡“咦”了一聲,搭在顧見驪小腹上的手摸索起來,沿著她的腰線攏了一圈。
她的腰這麼細嗎?好像他隨手一折,就能把她的腰折斷似的。
顧見驪整個身子都繃住了,似乎下一瞬就能發起抖來。
姬無鏡摸索中不經意間將她的寢衣下擺扯開了些,手滑進她的寢衣內,拇指在她微陷的肚臍上撥弄了一下。
“五爺!”顧見驪拉住姬無鏡的手,聲音發顫地道。
終於繃不住了,顧見驪軟軟的身子開始發抖。
姬無鏡疲憊地打了個哈欠,手掌貼在她光滑柔膩的小腹上沒有鬆開,輕嗤一聲,道:“摸個肚子怎麼了?”
顧見驪慢慢鬆開手。她不敢吭聲,一動不動。半晌,她用口型無聲地道:流氓。
她暗暗告訴自己,她已經嫁給姬無鏡了,不管將來是否要離開廣平伯府,現在都不應該矯情地拒絕他的碰觸。
可是,她很難做到。
姬無鏡逐漸睡著了,呼吸均勻,將顧見驪當枕頭似的抱在懷裡,沒鬆開。
顧見驪松了一口氣。
他手掌微涼,掌心還有薄薄的繭,這讓她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長夜漫漫,他睡得很沉,她卻目光渙散地望著暗處,怎麼也睡不著。原本嫁過來時早就做了各種準備,如今她卻茫然了。
外面,季夏又聽了聽,沒聽見別的聲音,重新睡下了。

顧見驪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第二天醒來時時辰亦不早了。她悄聲下了床,沒敢吵醒姬無鏡。
換衣裳的時候,她低下頭看了自己的小腹好一會兒。直到季夏出聲提醒,她才緋紅了臉頰回過神來。
顧見驪昨日剛得知姬玄恪回府的消息,本打算跟姬無鏡坦白她和姬玄恪的事,可沒說成。如今她卻改了主意,不想說了。
她有什麼可說的呢?那件事又不是她故意隱瞞的。她明明是被逼著嫁給姬無鏡的。
“要不要喊五爺趕過去請安,一起用早膳?”季夏問。
“不用。”顧見驪搖頭道,“讓他睡吧,午膳時過去就行了。五爺身體不好,大家不會怪的。”
顧見驪猜得不錯,這種全家都到的場面缺了姬無鏡是常事,大家都習慣了。
一大家子人在正廳裡用完午膳,男人們先後離開,留下一屋子女眷閒話家常。老夫人看了一眼愁眉苦臉的二夫人,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玄恪怪你了不成?”
二夫人連忙說:“這孩子還不知道呢。昨兒他去了我那兒,沒待多久就去見他父親了,然後又去找了二郎和四郎,我還沒跟他說呢……”
“他還不知道?”老夫人皺起眉道。
二夫人點頭。
老夫人也煩著呢。她知道二夫人是擔心母子離心,而她擔憂的是姬無鏡知道那件事之後的反應。老夫人原以為姬無鏡昏睡個七八日就會死,沒想到他竟醒了。
老夫人是打算提前跟姬無鏡說顧家的事的,可姬無鏡閉門不見。再說了,老夫人懷疑就算自己跟姬無鏡說了也沒用……她昨晚沒睡好,就是擔心今日用早膳時,姬無鏡會跟玄恪撞見。姬無鏡沒過來,她松了一口氣,可又覺得午膳時躲不過了……
躲有什麼用呢?她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這件事,他們一開始就辦得不漂亮!
老夫人歎了一口氣。
“老夫人,您喝杯熱茶。俗話說得好——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葉雲月溫聲細語,規規矩矩地將一盞茶遞給老夫人。
老夫人接過茶,看著葉雲月溫順賢淑的模樣,心想:當初若姬無鏡娶了葉雲月,豈不是沒有今兒的糟心事了?
她轉念一想:姬無鏡那個身體,也沒幾日可活了,哪能讓葉雲月嫁過來做寡婦?雖然當初葉雲月讓廣平伯府沒臉,可老夫人也覺得葉雲月不嫁給姬無鏡那等渾物挺好的。
老夫人又怪起顧敬元來,如果他沒有幹出那樣的齷齪事,宮裡也不會暗中指使他們在聖旨上做手腳。
這一琢磨,老夫人不由得想得更多了。
姬無鏡的妻子曾是其侄子的未婚妻,這件事也夠讓人戳脊樑骨的。老夫人又怪起姬無鏡來,怪他怎麼不死了算了。他若是能早點死,這叔侄奪妻的事很快就能揭過去……

另一邊,顧見驪推著姬無鏡趕去正廳,姬星漏和姬星瀾跟在他們兩側。
堂廳裡本來歡聲笑語,他們一進屋,屋子裡瞬間靜了。
顧見驪帶著兩個孩子見了禮,在丫鬟的指引下入座,對忽然變了的氣氛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只是有一道過於直白的目光讓顧見驪無法忽略。
最初的時候,她以為是廣平伯府裡的人,後來忍不住抬眼去看,發現是個陌生的女人。女人梳著婦人髻,年歲不大,面容姣好,溫婉嫻雅。
顧見驪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女人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姬無鏡。
葉雲月也看向顧見驪,二人四目相對,葉雲月淺淺地笑著,友好地點頭。顧見驪只當她是府裡的表親,隨意地頷首回應。

姬玄恪和府裡年齡相仿的二郎姬玄憫、四郎姬玄恒一道往正廳走來。路上,姬玄恪說:“對了,聽說我南下時五叔娶了妻?”
姬玄憫和姬玄恒對視一眼,說:“是……”
姬玄恪皺眉道:“五叔的身體如此,倒是辛苦五嬸了。”
姬玄憫和姬玄恒沉默著。
“我好像聽小廝說了一嘴沖喜,莫不是咱們家裡的人逼著人家來給五叔沖喜吧?”姬玄恪問。
姬玄憫和姬玄恒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是……”
瞧著馬上到正廳,幾個人也不再說這個了。
“二郎、三郎和四郎過來了!”宋嬤嬤笑盈盈地說。
顧見驪正在給姬星瀾挽袖子,聞言動作頓了一下。她低著頭,聽見姬玄恪用她熟悉的聲音與廣平伯、老夫人說話。
老夫人喊了“開膳”,廳中伺候的丫鬟們活動起來。
姬月明忽然說:“三哥,你還沒見過新五嬸呢。”
廳中的氣氛忽然變得尷尬起來。偏偏姬玄恪渾然不覺,笑著起身,說:“是,是姬紹失禮。五嬸莫怪。”
姬玄恪望向角落裡的一桌人,顧見驪背對著他。他一邊走過去,一邊看向姬無鏡說道:“五叔,侄兒瞧您精神了許多,定是五嬸照顧得很好。”
他說完時,已經走到了顧見驪身後,目光掃過顧見驪的背影,忽然覺得熟悉。姬玄恪的眉峰慢慢攏起來。
“暫且沒死罷了。”姬無鏡口氣隨意地應了一句。
姬月明抿了一口茶,語氣愉悅地道:“五嬸,三哥給您見禮,您可準備有送晚輩的見面禮呀?”
一旁的姬月真不讚賞地瞪了姬月明一眼。
顧見驪捏著筷子的手指關節發白。她吸了一口氣,努力地用平靜的語氣道:“不知三郎今日在,改日定補上紅包。”
姬玄恪臉上的笑僵在那裡,而後臉上的血色一絲一絲地退去,徹骨的寒意鋪天蓋地而來。
懶散地挑著魚刺的姬無鏡隱約聽出不對勁,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姬玄恪,而後將目光落在顧見驪的臉上。
事到如今,顧見驪心裡忽然坦蕩起來。她一手提袖,一手將姬無鏡面前的那碟魚放在自己面前,一邊盛了一小碗魚肉粥遞給姬無鏡,一邊溫聲說:“五爺,您先用這個。我來剔吧。”
她溫聲細語,可因染了風寒,嗓音有些沙啞,還帶著絲鼻音。這聽在姬玄恪的耳中,就像他的囡囡哭啞了嗓子,委屈得不得了。
廣平伯開口道:“玄恪啊,過來坐。”
姬玄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顧見驪的後背,看著她腰背挺直,仔細地剔著魚刺。
堂廳內,眾人的目光十分微妙,幾個眼神流轉,已不知交流了多少八卦消息。
二爺和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尷尬起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縱使兄弟之間感情再好,也有個比較,不想讓別房的人看笑話。
二夫人給小女兒姬月真使了個眼色。
姬月真連忙起身,挽住姬玄恪的胳膊,撒嬌道:“哥哥,你一去兩個多月,昨日回來見了父親、母親,今日上午又和二哥、四哥出去,心裡是一點都沒有我這個親妹妹呢!”
她搭在姬玄恪的臂彎上的手微微用力地捏了一下。
姬玄恪仍凝視著顧見驪,沒有看姬月真一眼。他將姬月真的手緩緩推開,開口道:“月真,回你的座位上去。”
“哥哥……”姬月真瞧著姬玄恪的臉色,看出哥哥是真的動了怒。她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卻沒回座位上,掃了一眼姬無鏡和顧見驪,又回頭望向二夫人。二夫人擔憂地望著姬玄恪,沒看小女兒。
姬月真咬咬牙,向姬玄憫和姬玄恒這兩個堂兄投去求助的目光。
廣平伯府中,姬玄恪這一輩一共有五個郎君。大房的大郎姬玄慎為人死板,已經娶妻生子,也是五兄弟裡唯一娶了妻的。三房的五郎姬玄悅剛十四歲,平日裡不和幾個兄長一處。大房的二郎姬玄憫與姬玄恪同歲,都是十七歲,三房的四郎姬玄恒十六歲,三兄弟年齡相仿,從小一起讀書,總是在一起。
姬玄憫和姬玄恒立刻起身,走到姬玄恪身邊。姬玄恒將胳膊肘搭在姬玄恪的肩上,笑嘻嘻地說:“三哥,快來。我都快餓死了,你不來,我這做弟弟的不敢動筷啊!”
姬玄憫也拉住姬玄恪的小臂,笑著說:“不是說好了下午一起去看望劉先生嗎?咱們動作得快些。”
兩兄弟暗中使力,想要將姬玄恪拉走。
“鬆手。”姬玄恪聲音平緩,卻帶著堅決之意,說道。
姬玄憫和姬玄恒對視一眼,壓低了聲音,加重語氣道:“老三,這還沒開始喝酒,你怎麼就醉了?”
姬玄恪不管別人的警告,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顧見驪的背影,終於一字一頓地問了出來:“是他們逼你的?”
顧見驪指尖輕顫,手中的筷子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低著頭,望著白瓷盤裡被剔得糜爛的魚肉,心“怦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
她鼓起勇氣做了好些準備,自以為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面對他的背棄行為,如今相見,方知他竟是不知道此事的……
她背對著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她聽著他的聲音,似乎能看見他的眉目。
一瞬間,山前馬上、元夕花朝,幕幕如在眼前。那一聲“在下姬紹”忽然入耳,陽春暖煦拂過柳下少年郎。
眼前的畫面忽然有火苗跳動,被她反復念了千遍的信箋在跳躍的火苗中被燒成了一捧灰。
所有過往的畫面戛然而止。
顧見驪的眼睫緩緩地忽閃了一下。她彎下腰,將筷子撿起來,遞給一臉擔憂之色的季夏,而後終於轉過身來,坦然地對上姬玄恪的眼。
望著那熟悉的星眸朗目,她臉上掛著得體的淺笑,開口道:“如今天寒,三郎再不入座,我們都要跟著吃涼飯了。”
所有人都勸不了姬玄恪,可是望著顧見驪的那雙眼,他就這麼動搖了。他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因她疏離的目光,他一敗塗地。
姬玄憫松了一口氣,再次去拉姬玄恪。
姬無鏡忽然嗤笑了一聲。
堂廳內的眾人剛剛松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顧見驪的心也跟著緊了一瞬,她規矩地放在膝上的手輕顫。姬玄恪注意到顧見驪指尖的細微動作,眉峰再次聚攏。
老夫人給廣平伯使了個眼色,廣平伯輕咳了一聲,再次開口:“大家別幹坐著了,都動筷吧。”
姬無鏡神情懶散,一隻手托腮,另一隻手握著兩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碗。
“噔噔、噔、噔噔……”
趙家的姑娘本想要夾菜,聽見聲音後僵在那裡,左看看右看看,看見所有人都一動不敢動的樣子,又訕訕地縮回手。看來今天這午膳肯定得涼著吃了,那她就先認真地看好戲……
姬星瀾眨了眨眼,有點害怕。姬星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隱約明白了什麼,眉頭皺起,臉上帶著幾分不符合年紀的兇狠之色。
姬無鏡垂著眼,讓人看不見他那雙狐狸眼裡的情緒,只能看見他眼尾處近妖的淚痣。他臉色蒼白,嘴角噙著似有似無的笑,神情傲慢又倦怠。這樣的表情若是換一張臉,恐怕只能讓人覺得扭曲、難看,偏偏被他天生的好容貌撐起來,成了另一種異樣的美。
葉雲月看呆了,她之前怎麼沒發現姬無鏡有這般俊美的容顏?
一直沉默的大爺姬無錚開口,努力地轉移話題:“五弟,看著你身體日益變好,兄長甚是開心!”
姬無鏡抬起眼皮看了姬無錚一眼,姬無錚臉上一紅,訕訕地移開視線。姬無鏡懶洋洋地開口道:“我原以為顧敬元那老東西遭了什麼事,你們撿便宜娶了他的小女兒給我沖喜。嘖,原來那老東西犯的不是小事,你們這是擔心娶了這麼個孫媳婦受牽連。”他側過臉輕咳了兩聲,繼續說,“我沒死,你們很失望吧?”他扯起嘴角陰森森地笑了,盛著莫測笑意的眸子緩緩地看向堂廳中的每一個人。
被大少奶奶抱在腿上的三歲小少爺嚇壞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姬玄慎瞪了自己的媳婦一眼,大少奶奶急忙捂住兒子的嘴。
姬無鏡一瞬間冷了臉,丟了筷子,道:“回。”
顧見驪望著被姬無鏡扔開的筷子,身子顫了一下。她急忙起身,走到姬無鏡身後,去推他坐著的輪椅。候在不遠處的林嬤嬤和季夏急忙過來,牽起姬星漏和姬星瀾。
顧見驪推著姬無鏡經過姬玄恪的時候,低著頭,不去看姬玄恪,卻意外地看見了姬玄恪系在腰上的玉扣。看著那枚她千挑萬選送給他做生辰禮物的雪色玉扣,顧見驪忽然紅了眼眶。她暗暗咬唇,將眼眶裡的所有濕意一點點地逼了回去。
姬玄恪極力克制,垂在身側的手才沒有去拉顧見驪。然而,當顧見驪經過他身邊時,他看見了顧見驪的後頸,眼裡一片錯愕。
先前顧見驪挺胸抬頭,如今她低著頭,露出了瑩白玉頸上的咬痕,還有那一大圈烏青的痕跡。
姬玄恪僵在那裡,不敢想他的囡囡都經歷了什麼。五叔是怎樣兇狠陰鷙的人,他知道。他的囡囡才十五歲,就算自己娶了她,也不捨得傷她一絲一毫,打算好好嬌養她兩年!
從家中落難,到委屈地被逼婚,再到嫁給姬無鏡受虐待,他的囡囡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他為何如此愚蠢地離開了?
利刃剜心,姬玄恪心痛得無法喘息。
丫鬟將堂廳的門打開,一股寒風猛地灌進屋裡。他們來時晴空萬里,此時外面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剛出去,姬無鏡被涼風一吹,忍不住一陣咳嗽。本就受了風寒的顧見驪打了個哆嗦,握緊輪椅的扶手,垂眼推著姬無鏡離開。不管是因為這樣尷尬的場面,還是因為惡劣的天氣,她都想快些回去。
葉雲月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薄毯追了出去,小碎步跑到姬無鏡面前,蹲下來,將薄毯仔細地蓋在姬無鏡的腿上,關心地道:“五爺可千萬別受寒。”
姬無鏡歪著頭,打量著葉雲月。葉雲月臉上一紅,略矜持地抬眼對上姬無鏡的視線,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是誰?”姬無鏡沙啞著嗓子問。
葉雲月臉上的笑容一僵,她來不及胡思亂想,連忙笑著說:“五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葉……”
姬無鏡一臉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著毯子的一角,朝葉雲月扔了過去。毯子被扔到了她的頭上。
葉雲月一驚,急忙去扯毯子。
姬無鏡目光陰鷙,口氣陰森地道:“我院子裡已經有個傻子了,不想再看見傻子。”
葉雲月動作一僵,臊得滿臉通紅。
葉雲月沒將自己的名字說完,可是那個“葉”字讓顧見驪隱約猜出了她的身份。顧見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初主動悔婚且將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葉家姑娘?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驚呼聲,打斷了顧見驪的思緒。她詫異地轉頭望去。
“五叔——”姬玄恪掀開茶白的長衫前擺,跪在雪地裡。
大雪紛紛揚揚,隔了千山萬水,隔了姬玄恪與顧見驪之間再也跨不過的溝壑。
姬玄恪含著熱淚的眼睛遙遙地望著顧見驪,他哽咽著高聲道:“五叔,侄兒求您放了她……”
顧見驪怔在那裡,看著矮了半截的姬玄恪,半天沒反應過來。在她的記憶裡,姬玄恪從來不求人。顧見驪難掩心中的震驚,完全想不到他會為了她做出這等舉動,然而短暫震驚之後,是更長久的難堪之感。
她面上不顯,握著輪椅扶手的手攥得越發緊。
“玄恪,你犯了什麼魔怔?”二爺姬無鉤暴怒道。
二夫人和姬月真急忙跑過來拉姬玄恪。二夫人朝著姬玄恪的肩膀狠狠地給了一巴掌,恨鐵不成鋼地道:“趕緊給我起來,丟人不丟人?!你不要臉面,你爹你娘還要!”二夫人的聲音在發顫,她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她不由得怨恨起顧見驪,這個女人一臉的媚相,勾了她兒子的魂。
其他人或從堂廳裡出來,或圍在門口朝外張望著。
姬無鏡轉動輪椅,慢慢轉過方向。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姬玄恪,眼裡浮現一絲亮色,那絲亮色越來越濃,逐漸變成興趣滿滿。
他向來想要什麼就去搶什麼,這還是頭一遭有人跟他要東西,微妙,有趣。
姬無鏡勾起一側嘴角,笑得不懷好意又鬥志昂揚。他不經意間一瞥,瞥見了站在身側的顧見驪。
顧見驪安安靜靜地站在雪地裡。因為是新婦,又是將過年的時節,她選了一身得體的紅色襦裝,暗白的小襖,肩上和袖口繡著零星的紅梅,胸口的鴉色長帶壓著豔紅的長裙。寒風獵獵,吹動她紅色的裙角,裙擺曳過雪地,亦有碎雪落在上面。
她嬌小柔弱,纖腰易折。
面對這樣尷尬的場面,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從容而立,保持著驕傲和體面。
該說她端莊抑或堅強?可姬無鏡瞧著,只覺得她形單影隻,怪可憐的。姬無鏡眼中的亮色略收,多了幾分深思。
不顧二夫人和姬月真拉扯,姬玄恪頂天立地地跪在那裡,直視姬無鏡,語氣堅決:“五叔,見驪年紀還小,家裡遭了難,是被逼進府裡的。我與她,早有婚約……”
“三郎!”老夫人扶著宋嬤嬤的手走了出來,“你想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五嬸的名諱亦不是你能無禮直呼的!你母親慣著你、哄著你,把你支開,可你這套跪法在我這裡沒用!你就算跪到老婆子我閉了眼,我也決不會押上一大家子人的榮辱陪你胡鬧!”
姬玄恪沒想到老夫人會這麼說,難道他所做的事在長輩眼中只是胡鬧?他只覺心裡更沉重了,像是十七年的繁華美好忽然被撕破,只剩滿目瘡痍。
老夫人是老伯爺的繼室,只生了個女兒,連這些繼子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麼會在意這個跟她沒什麼關係的孫子?
老伯爺覺得老夫人話說得有些重,可看了一眼不像話的姬玄恪,默許了。
二夫人看見兒子絕望的樣子,心疼得不得了。
她迅速紅了眼眶,一邊拉姬玄恪,一邊憤憤地說:“大過年的,你這孩子是打算把我氣死嗎?她已經是你五嬸了,就算你五叔休了她,你還能再娶她過門讓人看笑話不成?”
“怎的不能?”姬玄恪怒而反駁。
二夫人一巴掌甩在姬玄恪的臉上,氣得胸口起伏。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她卻氣得全身上下熱血沸騰。
姬玄恪將臉偏到一側,整個人忽然冷靜了下來。他是被寵著長大的,這一巴掌是他這十七年裡唯一一次挨打。
姬月明本來是想看顧見驪出醜的,懷著看熱鬧的心故意捅破窗戶紙。可姬月明看著表情平靜立如傲梅的顧見驪,心裡忽然不是滋味兒。
那麼出色的姬玄恪竟然為了這個女人發瘋。顧見驪憑什麼讓男人為她這樣?就憑第一美人的名號?她不就是長得好看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姬月明陰陽怪氣地道:“三哥,你可別那麼沒出息,好好跟五嬸討紅包才是正事。”
“你說話注意些!”姬玄恪怒目而視。
姬無鏡忽然漫不經心地道:“大嫂,月明也該嫁人了,是沒合適的?我有一權貴之友,正打算說親,我來做媒可好?對了,那個人你們也認識,就是西廠的陳河。”
姬月明嚇得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陳河……是個太監。
大夫人嚇了一跳,連忙從堂廳裡出來,把姬月明拉到身後,賠著笑臉說:“煩勞五弟記掛,只是我和你大哥已經給月明看好了一門親事,定下了!”
姬無鏡“哦”了一聲,扯了扯嘴角,懶洋洋地說:“早些嫁出去,夜長夢多啊……”
“是是是……”大夫人急忙笑著說。
姬無鏡將目光落在狼狽的姬玄恪身上。
二夫人急忙往前走了幾步,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姬無鏡的視線,如大夫人那般賠著笑臉道:“五弟,你別跟玄恪計較……”
二爺也開口道:“五弟,這都是宮裡的意思,咱們家裡只不過是按旨意辦事罷了……”
“不計較啊,小孩子嘛。”姬無鏡說。
二爺和二夫人都仔細去看姬無鏡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向來眥睚必報的姬無鏡會真的不計較。
姬星瀾忽然打了個噴嚏。姬無鏡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頭,說:“這就回去。”
姬星瀾懵懵懂懂地看著姬無鏡,父親難得對她笑。
可是她不敢笑。
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知道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三哥還挨了一巴掌呢,好可怕!
顧見驪平靜地讓季夏和林嬤嬤把姬星瀾和姬星漏抱起來,自己推著姬無鏡的輪椅轉身。這一回,她不再低著頭,微微抬著下巴,望著被大雪覆著的層疊的遠山。
姬玄恪跪在那裡,看著顧見驪的背影逐漸走遠。
他合上眼,壓下眼裡的淚,曾經青澀的少年郎似乎在一瞬間看破人間真相,忽然成長了許多。


第八章 覺得委屈就哭


回了院子,顧見驪一臉平靜地吩咐季夏去小廚房重新做一頓簡單的飯菜,又吩咐林嬤嬤去熬了一服風寒藥。不僅是姬星瀾打了個噴嚏,幾個人在雪地裡站了那麼久,都喝一碗藥才妥當。她又讓栗子去燒了熱水,然後親自找來乾淨的鞋襪給姬星瀾和姬星漏換上。
姬無鏡冷眼瞧著她,她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吃過東西,每人都喝了一碗風寒藥,姬星瀾和姬星漏被林嬤嬤帶了下去。季夏和栗子收拾著碗筷。季夏幾次偷偷觀察顧見驪,滿眼擔憂之色。
兩個孩子回了後院,廳中安靜下來。顧見驪做了些思想準備,才主動對姬無鏡道:“五爺,我已經讓栗子燒了熱水。你是先泡個熱水澡,還是先睡一會兒?”
姬無鏡每日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起得很晚,用過午膳之後時常又睡一下午。
姬無鏡懶散地托腮,“嗯”了一聲,說:“不洗,回床上睡。”說著,他撐著輪椅的扶手站了起來。
顧見驪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走過去,扶著他走入里間。
里間的門被關上,季夏望著門,眉頭緊皺,擔心得不得了。
里間的光線一直很暗,不如外間明亮,給人一種壓抑感。顧見驪攙扶著姬無鏡朝拔步床走去,腦子裡卻在想該與姬無鏡說些什麼。她已經想了一路,仍不知所措。
姬無鏡用狹長的狐狸眼看著顧見驪的臉,幾不可見地扯起嘴角,忽然朝顧見驪的屁股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驚嚇和疼痛讓顧見驪一下子叫了出來,她怔怔地看著姬無鏡,眼淚一瞬間落了下來,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疼的。
“疼嗎?”姬無鏡笑著問。
顧見驪睜大了淚眼望著他,下意識地搖頭。
姬無鏡皺眉,“哦”了一聲,握著顧見驪的細腰,又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顧見驪目光呆呆的,腳步踉蹌了兩下,雙腿忽然一軟,跌坐在花花綠綠的地毯上。她仰頭看著姬無鏡,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有些委屈。而且,他打人真的很疼……
眼淚簌簌落下,一顆接著一顆,她不出聲,就這樣看著姬無鏡,無聲地哭泣。她哭了好些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任由抑制不住的眼淚打濕手心。
姬無鏡扶著一旁的桌子蹲下來,又懶散地盤腿坐在地毯上,扯起嘴角笑著說:“小姑娘家家的,心事那麼重幹嗎?紀敬意不是都說了,心中鬱鬱是要得病的。你若再敢吐我一身,叫什麼都沒用,我如論如何也得給你扎針。”
顧見驪身子一僵,喉間微哽,由無聲落淚變成嗚咽。
“對,覺得委屈就哭,憋個鬼啊。”姬無鏡用手指在顧見驪的額頭上戳了一下。
顧見驪忽然放聲大哭。
她從未這樣不體面地哭過。
顧見驪哭了很久。雖然是姬無鏡讓她哭的,可是他耐心有限……
“行了,叔叔抱,不哭。”耐心耗盡後,姬無鏡將她拉進懷中,像哄小孩子那般輕輕地拍著她。
顧見驪哭得迷迷糊糊的,身子軟著,沒有半分抵觸之意。
許久之後,顧見驪終於止了哭,合著眼安靜地依偎在姬無鏡的懷裡。
姬無鏡拍了拍她的臉,笑道:“你這是哭睡了,還是哭昏了?”
顧見驪一無所覺。
姬無鏡“咦”了一聲,俯下身,把耳朵湊到顧見驪的鼻前,感覺到了她均勻的呼吸。
哦,她原來是哭著睡著了。
姬無鏡剛要抬頭,酣睡的顧見驪“哼”了一聲,迷迷糊糊地轉頭,濕軟的唇擦過姬無鏡的耳朵。
姬無鏡皺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目光落在顧見驪的唇上。她粉粉嫩嫩的唇因為哭時輕咬,紅彤彤的,唇上沾了淚。
蹭到他的耳朵上的東西是她唇上的淚嗎?姬無鏡用指腹撚過顧見驪的唇,沾了些她的淚,嘗了嘗。
鹹的。
舌尖舔過牙齒,鹹味兒裡又帶出點甜味兒。
姬無鏡低著頭,審視懷裡酣眠的顧見驪。她臉上淚痕未幹,纖長濃密的眼睫完全被淚水打濕,烏壓壓地粘連在一起。
姬無鏡忽然想起她坐在窗前時,影子映在窗上,眼睫放大了忽閃如蝶翼的模樣來。他用指尖撥了撥顧見驪的眼睫,將粘連的眼睫撥弄開,一不小心將顧見驪弄疼了,她嚶嚀了一聲,眉心輕輕蹙起,將臉偏到一側,埋在姬無鏡的衣襟上。
姬無鏡的目光又落在顧見驪耳垂上的那個小小的耳洞上。她不是很怕疼嗎?在耳朵上紮個洞出來,不疼嗎?她是怎麼紮的,直接用針嗎?這可比在後背的穴位上運針疼多了。
姬無鏡歪著頭,用耳朵蹭了蹭肩膀。
他忽然也很想紮一個耳洞出來玩玩。
姬無鏡捏住顧見驪的耳垂,想將耳洞扯大一點,卻真的把顧見驪扯疼了。她不安分地胡亂抬手推著,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
姬無鏡齜了齜牙,反手就是一巴掌。巴掌將要落在顧見驪的臉上時,他又停下了——他沒下去手。瞧著顧見驪那張皮膚吹彈可破的臉,他真怕這一巴掌直接將她的臉像豆腐一樣打成豆腐花。
算了,他跟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姬無鏡重新看向顧見驪沒有佩戴耳璫的耳垂,後知後覺顧見驪全身上下只在發間戴著一支鮮紅色的海棠簪,再沒別的首飾。姬無鏡拆了她的海棠簪,將她綰起的長發放了下來。
她的眼淚打濕了她鬢角的發,姬無鏡用修長的手指挑起那綹濕發,舔了舔發上的淚。她的頭髮上不僅有眼淚的鹹,還有淡淡的香。
玩夠了,姬無鏡審視著顧見驪輪廓美好的側臉,陷入沉思。
這幾年,他借助長眠式的休養讓體內的蠱蟲吞噬兩種毒,放任自己的意識時有時無。只要不影響到他的生命安全,身邊發生了什麼,他都不太在意。
家裡的人要給他娶一個媳婦的事,長生在他耳邊說了一嘴。彼時他半睡半醒,沒當回事,也沒在意。
他娶了就娶了——她若是個安生的人,就留著;若是實在煩人了,就處理了,多大點事?一個女人不值得他從沉眠狀態裡醒過來拒絕婚事,這會影響他解毒。
可姬無鏡沒想到這個媳婦這麼麻煩。
他第一回醒過來是被趙奉賢的“撒尿”論氣醒的。趙奉賢之後,左一個送信江學子,右一個地痞趙二旺,如今連他侄子都不要臉不要皮地光明正大地跟他要人。
嘖,她不就是長了一張禍水的臉,有那麼搶手嗎?
姬無鏡不屑地瞥著顧見驪的臉。
她有那麼好看嗎?比他還好看嗎?
姬無鏡嗤笑了一聲,生氣了。他直接站了起來,依偎在他懷裡的顧見驪滑落在地毯上,屁股磕到地上,疼得醒了過來。她半睜著眼,迷茫地看著姬無鏡,不知身在何處。
鴉色雲鬢散落,襯得她膚白如雪,她哭過的臉水潤瑩紅,半睜著的鳳目迷離如醉,暗白色的小襖向一側滑落,露出漂亮的鎖骨,還有些許奶白色的肩。
姬無鏡愣了一瞬,重新俯下身,將她抱了起來,一步步往拔步床走去。
顧見驪迷茫地望著他。他對上她的眼,狠戾地瞪了她一眼,聲音沙啞地斥道:“閉眼!”
顧見驪駭得身子輕顫,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姬無鏡又瞥了她一眼,將她放上了床。他站在床邊一陣輕咳,胸腹內微微癢痛。他皺眉,狐狸眼裡流露出幾分厭煩之色。
顧見驪不安地睜開眼看著他。
姬無鏡冷聲道:“睡覺。”他轉身放下鉤起的床幔,床幔遮了光,架子床裡漆黑如夜。
顧見驪慢慢合上眼,腦袋裡很沉,意識也有些迷糊。
她隱約看見立在床側的姬無鏡也上了床,他的身影罩了下來,將她攬進了懷裡。顧見驪蹙眉,不喜歡被姬無鏡當成枕頭抱著。可是她又不敢直白地拒絕姬無鏡。她心裡想著,等姬無鏡睡著了,再把他推開。然而沒等到他睡著,她便先睡著了。
顧見驪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是餓醒的,昨日中午滿懷心事吃得很少,下午被姬無鏡抱上了床,一直睡著沒吃上晚飯,此時肚子裡“嘰裡咕嚕”的。
姬無鏡並不在旁邊。
她起身下床,剛剛站起來,便發覺屁股好疼。她揉了揉屁股,想起昨天的事,眉頭皺了起來。
後來都發生了什麼?
她隱約記得自己失了分寸,依偎在姬無鏡的懷裡任性地哭了一場,再後來便被姬無鏡抱到床上去了,其他的倒是不記得了。
她低下頭檢查了身上的衣裳,皺皺的,不過仍舊是昨日的那身。她匆匆換了身衣服,往外走去。
推開房門,她不由得被外面的大晴天驚豔到了。最近幾日陰雪沉沉,難得有這麼個豔陽天。
院子裡沒有人。
顧見驪詫異地繞過寶葫蘆門,走到後院去。
姬無鏡懶洋洋地坐在後院正中央曬太陽,姬星瀾規規矩矩地站在他面前,搖頭晃腦地背著詩。
一陣“劈裡啪啦”的響聲傳來,姬星漏正跑著,手裡拿著一掛小鞭。
認真背詩的姬星瀾嚇了一跳,姬無鏡大笑著捂住她的耳朵。姬星瀾忽然就不怕了,仰著小臉望著父親,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姬星漏沒想到嚇到了妹妹,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看向姬無鏡。
姬無鏡點了點頭,說:“玩你的。”
姬星漏撓了撓頭,開心地跑去一旁的石桌邊,又拿了一掛小鞭,“劈裡啪啦”地放了起來。
聽著爆竹聲,顧見驪慢慢反應過來,原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今歲的最後一天。
姬無鏡轉過頭,看見了顧見驪,懶洋洋地對她道:“醒了啊——”
顧見驪怔了一下,對上姬無鏡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她的屁股又疼了起來,臉上迅速攀上緋紅顏色,扭頭就走。
“父親……”姬星漏鼓起勇氣站在姬無鏡面前說,“我聽說她要跟別人跑了。”
“她要是敢跑,我便敲斷她的腿。”姬無鏡嬉皮笑臉地道。
傍晚,顧見驪慢悠悠地對鏡理雲鬢。今晚要守歲,她肯定又要到堂廳去。不過好在她平時並不需要請安,只需要在過年這幾天硬著頭皮應付。她由衷地希望這個年快些過去,可又一想,過了年,宮裡可能要重新降罪,又不由得擔心起父親。
顧見驪因想起父親,情緒低落下去,晚上和廣平伯府其他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時,仍舊如此。
管家請了戲班子回府,“咿咿呀呀”地唱戲。
幾房的人聚在一起聽戲,只要是沒成家的人今日都成了孩子,由著性子嬉鬧。小郎君們放著鞭炮,引得小姑娘們嬌笑連連。
顧見驪聽著整個永安城幾乎沒有停過的鞭炮聲,不由得有些想家。她並不想留在這裡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守歲。她多想回家去,和家人在一起。
旁人越是喧鬧,她心裡越是淒苦,對家的想念漸濃。
一陣風吹過,將顧見驪的思緒吹回來。她回過神,側首望向一側的姬無鏡。姬無鏡一直看著在遠處獨自玩鞭炮的姬星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白天暖和,夜裡卻有些涼。看著姬無鏡身上單薄的衣裳,顧見驪想吩咐人回去拿一件披風來。
林嬤嬤寸步不離地跟著姬星漏,季夏則跟在姬星瀾身邊。顧見驪於是道:“五爺,我回去拿件衣裳。”
姬無鏡以為她冷,隨意地應了一聲。
顧見驪起身,避開玩鬧的孩童,匆匆往回走去。
她穿過抄手遊廊,剛下了臺階,忽然從暗處跳出一個人影。顧見驪嚇了一跳,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身後是臺階,她險些被絆倒,還好手腕被人拉住了。
“當心些。”姬玄恪壓低了聲音道。
顧見驪一怔,見來人是姬玄恪,連忙掙扎起來。然而姬玄恪牢牢握著她的手腕,沒鬆開。
“放手!”顧見驪亦壓低了聲音,語氣裡帶著警告之意。
姬玄恪看了一眼遠處的下人,移開視線,緊緊地握住顧見驪的手腕,拉著她走過拐角,進了門房。
門房是下人夜裡守門時住的,如今府裡的人都在外面守歲,裡面沒人,漆黑一片。
“請三郎注意些分寸!”顧見驪終於掙開姬玄恪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囡囡……”姬玄恪輕聲道。
聽見這個稱呼,顧見驪推門的手僵在那裡。
姬玄恪慢慢轉身,望著顧見驪的背影,紅了眼眶,喉間微哽,語氣裡帶著祈求之意:“就幾句話……”
葉雲月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外,小心翼翼地閂上門,嘴角露出得逞的微笑。

姬月明心情不太好,不喜歡聽戲,又覺得弟弟、妹妹還有趙家的幾個孩子鬧騰得太凶,耳朵都疼了。可等一下還要守歲,她離不開,只好帶了一個丫鬟遠離吵鬧的地方,沿著樹下的小路散步,無聊地瞧著夜空中時不時出現的煙花。
遠離人群沒多久,她隱約看見前面有兩個爭執的身影。
她轉過頭,問身邊的丫鬟:“那兩個人是誰?”
她話音剛落,那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朝另一個人甩了一巴掌,被打的人立刻跪了下來。
小丫鬟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好像是葉姑娘和她的丫鬟。”
姬月明點了點頭,心裡有些詫異,印象裡葉雲月溫柔和善,很少對下人動手。葉雲月幹過的最不和善的事,就是當初氣勢洶洶地要退婚。難道葉雲月人前人後兩個模樣,還會苛待下人?姬月明最喜歡看熱鬧了,當然得走過去挖苦一番。
姬月明帶著丫鬟走過去,隱約聽見葉雲月訓斥道:“誰讓你擅作主張的?我們如今是什麼境況你知不知道?你怎能幹出這樣糊塗的事來?如果事情鬧大了,你這蠢奴讓我如何自處?”
“葉姐姐,你這是怎麼了?小丫鬟做了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啊?”姬月明皺著眉,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
葉雲月嚇得哆嗦了一下,向後退了兩步,目光有些躲閃。
姬月明察覺不對勁,笑著朝葉雲月走去,親昵地拉住葉雲月的手,說:“葉姐姐,如今正好過年,各房的人都忙著呢,若是有什麼怠慢的地方,你可得多包涵,家裡絕沒有輕視之意。如果你有什麼難處,又不方便與長輩說,與我說說就好。”
葉雲月目光閃動,有些猶豫。
瞧著葉雲月這個樣子,姬月明更好奇了。這一看就是有秘密啊。像有一隻爪子在姬月明的心上撓了一下,真是讓她心癢難耐。
葉雲月終於下定了決心,反握住姬月明的手,言辭懇切地說:“月明,你可得幫幫我啊!”
“什麼事?你快說啊!”姬月明急不可耐。
葉雲月埋怨地瞥了一眼跪地啜泣的丫鬟,終於道:“我這丫鬟瞧見三郎和五夫人鬼鬼祟祟地去了門房。”
“什麼?”姬月明一下子變了臉色,有幾分竊喜。
葉雲月皺眉點頭,歎了一口氣,發愁地說道:“你知道的,我年紀小的時候做了一回渾事,居然在五爺病重時悔婚,真真是不講道義。後來,我雖嫁到了裴家,心裡卻一直愧對五爺。可我到底嫁了人,不方便再和五爺有一絲一毫的牽連了。”葉雲月又歎了一口氣,繼續說,“婚後這幾年我才知道自己嫁錯了,主動和離這是亡羊補牢,沒了為人婦的身份,這次才敢跟著舅母過來。為了幼時不體面的莽撞之舉,我鄭重地給五爺、給你們家裡人賠不是。”
姬月明表面上認真地聽著,心裡卻焦急得不得了。等葉雲月說完,她連忙開口問起最關心的事:“你剛剛說我三哥和五嬸……?”
葉雲月點頭,說:“這幾年我將心裡的愧疚藏起來,別人不知道,可我這丫鬟知道。剛剛她無意間撞見府上三郎和五夫人進了門房,覺得五爺如今已經這麼慘了,五夫人此舉實在對不起五爺,所以悄悄將門閂橫上了,想要為五爺出一口氣。”
“門閂上了?”姬月明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就差高呼一聲“太好了”。
“這丫鬟糊塗啊!是,我是覺得對不起五爺,想找一個機會跟五爺賠不是,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想法了。她這般做,讓外人瞧見了,竟像是我還想著五爺似的。”葉雲月臉色尷尬,“我主動退了和五爺的婚事,又將事情鬧得那麼大,更是嫁過人的,怎麼還敢胡思亂想呢?再說了,五爺如今身體那般差,若是讓他知道五夫人對他不忠貞,身體怎麼受得住?”
葉雲月悄悄看了一眼姬月明的臉色,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所以我打算折回去將門閂打開,這事啊,我們就當不知道,也不敢參與!”
葉雲月說完便轉身要走,姬月明急忙拉住葉雲月的手腕阻止了她,說:“葉姐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既然知道顧見驪是那樣不要臉的貨色,對不起我五叔,怎麼能裝成什麼都不知道?”
“我……”葉雲月神色慌張,“月明,我的身份實在是尷尬,我不能管啊!”
姬月明笑了,拍了拍葉雲月的手,笑著說:“葉姐姐說得也對,若讓五叔知道了,他的身體可承受不住。只不過我剛剛過來的時候見祖母正四處找你,你若再往門房那邊跑一次,被下人瞧見了,難免被人懷疑。顧見驪竟然敢幹這樣的事,說不定那周圍有望風的丫鬟。”
“這……這……”葉雲月更慌張了。
姬月明語氣和善地說:“這樣吧,你趕緊回席,我替你悄悄將閂上的門打開。我在自己家裡散步,肯定沒人懷疑!”
葉雲月有些猶豫,但還是信了,感激地抓緊姬月明的手,說:“那真的要謝謝你了。你可千萬要小心,別被人發現啊!”
“放心吧,就算被人發現了,我也不會把葉姐姐供出來!”姬月明十分講義氣地說。
“嗯!”葉雲月重重點頭,露出萬分感激的笑容。
姬月明帶著丫鬟急匆匆地往門房走去。
跪地的丫鬟站了起來,臉上早已沒了哭相,壓低了聲音說:“主子,大姑娘可真是一把好刀。”
葉雲月勾唇,神情悠閒地往戲臺子的方向走去。如今,她才不會做衝動的刀,而是學會了做遞刀的人。
姬月明腳步匆匆,在可以看見門房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她身邊的丫鬟小聲說:“門閂的確被帶上了,奴婢回去喊人?”
姬月明冷笑道:“捉姦有什麼好玩的?”
小丫鬟愣住了,問:“姑娘,您的意思是……?”
“你帶火摺子了嗎?”姬月明眯起眼睛,口氣悠悠地道。

昏暗的門房內,顧見驪背對著姬玄恪,垂著眼睛,難掩眼底的濕意。她曾像所有待嫁的女兒一樣,期待過嫁給身後的這個人。她也曾花前月下,暢想過平安順遂的未來。在她的暢想中,總是有身後這個人的身影。
不過三個多月,已物是人非。
姬玄恪紅著眼睛看著顧見驪的背影,低聲問:“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顧見驪心中苦澀,卻笑了。
等他回來?她倒是想問問他為何離開。
不過她沒問,因為沒有必要問了。
姬玄恪向顧見驪邁出一步,再問:“跟我走好不好?丟下這裡的一切,跟我走……”姬玄恪心中鈍痛,完全無法忍受他的囡囡成了他的嬸娘。他做不到看著他心心念念的囡囡總是站在他五叔的身旁。
眼淚滑落,姬玄恪聲音哽咽地道:“我給你帶了十錦閣新做的糖,也在錦繡坊給你裁了嫁衣……”他再邁出一步,繼續道,“囡囡,丟下這裡的一切,跟我走!”
顧見驪將姬玄恪的手一點點地推開,錯開兩步,問:“三郎是要與我私奔?”
“是。”姬玄恪口氣堅決。
她垂下眉眼,說:“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可以丟下你的一切,我卻不能。我如今已經嫁給了你五叔,請你日後多注意些分寸。你五叔不在的時候,煩請你不要與我說話。”
她的語氣越來越疏離,眼淚慢慢落下。
“五叔……”姬玄恪腳步踉蹌,“我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你站在他身邊!”
顧見驪自嘲地笑了。她無聲地輕歎,隨後溫聲道:“三郎滿腹詩書,亦是年少有為之人,不可將心思置於兒女情長之上。三郎如今不過是一時沒想明白,再過十年,方懂今日的行為著實莽撞草率。”
姬玄恪只聽懂了她的拒絕。他抬眼,苦澀地問:“囡囡,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心裡還是有我的,真的不願意和我走?”
“去哪裡?”顧見驪終於轉過來,直視姬玄恪,“敢問三郎沒了家中供給,可會賺錢養家?以姦淫亂倫之罪被人捉回來時,三郎又當如何自處?”
姬玄恪怔怔的,竟不敢直視顧見驪那雙明亮的眼睛。
顧見驪朝姬玄恪邁出一步,忍著心中疼痛,狠心道:“你口口聲聲說要帶我走,可你有什麼東西能與你的家人抗衡?你又有什麼本事保護我,甚至是保護你自己?”
姬玄恪再向後退,俊秀的面容上一片狼狽之色。
見他如此,顧見驪心裡難受,可她必須狠下心來。
顧見驪努力忍住眼淚,說:“見驪相信三郎只是年幼,再過十年,必然羽翼豐滿不再受制於人,彼時定然可以護住你的妻兒。祝三郎早日高升,夫妻和睦。”
顧見驪決然轉身。
“見驪!”姬玄恪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喊住她,“如果我等你呢?如果日後五叔病故……”
“姬紹!”顧見驪憤然打斷他的話,“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姬玄恪惶惶驚覺自己失言,剛剛竟在心裡盼著五叔快些死了算了……他這是怎麼了?他怎麼可以這般想?姬玄恪被自己心中一時生出的惡念驚醒,猶如被一盆涼水當頭澆下,臉色煞白。他好像在一瞬間從夢中醒了過來。
“我只當你一時失言,這種話莫要再提!”顧見驪不再耽擱,轉身去推門。
然而,她沒推開。
“門被鎖了……”顧見驪一驚,心中微沉。
她再推,木門仍舊沒能被推開。
外面,火焰悄悄燃燒。

“去吧。”姬月明勾起嘴角。
“嗯!”小丫鬟眼冒興奮的光芒,小跑到院門旁的樹下等著。而姬月明看了一眼逐漸燃起來的火,悠閒地轉身離開了。
葉雲月不想惹麻煩,她姬月明就想了?如果門房裡的男人不是三哥,而是別人,不管是一把火把這對狗男女燒死,還是喊人來捉姦都好。可裡面的男人是三哥啊……
如果她做了這個出頭鳥,將來三哥和二嬸肯定恨死她了,家裡的人也會怪她不懂分寸,甚至會因此責罰她。而如果她直接去揭發此事,長輩顧及三哥和五叔的面子,很有可能將事情壓下來。
她並不想燒死姬玄恪,也不想大大咧咧地做那個揭發醜事的人,所以放了火。前幾日一直在下雪,屋簷、地面上的積雪還沒消,這火燒不起來。
可是總會有下人看見濃煙,趕過來救火。到時候,根本不用她去喊人,一大群人就會親眼看見那兩個私會的人。
除夕,處處都在放鞭炮、煙火,起了火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嗎?不會有人懷疑是誰故意放火的。至於閂上的房門?屆時所有人都會謾駡不知廉恥的狗男女,誰會在意門是被誰閂上的?
姬月明很開心,幾乎快要唱小曲兒了。

前院戲臺子處。
姬星瀾平時沒什麼玩伴,今日碰上趙家的小孩兒,幾個人一起玩得很開心。姬星瀾玩得又累又渴,小跑到姬無鏡身前,踮起腳去拿桌子上的水。
姬無鏡看了她一眼,將杯子遞給她。
小姑娘欣喜若狂,翹著嘴角“咕咚咕咚”地把一整杯水都喝了。
她將杯子放在桌子上,歪著小腦袋看向姬無鏡身側的空椅子,小聲問:“她去哪裡啦?”
姬無鏡看了一眼空椅子,皺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遠處家僕高呼著“救火”。
姬無鏡將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回首望向濃煙滾滾的地方,忽然扯起嘴角笑了。
“怎的起火了?這大過年的,可有把火撲滅?”老夫人急忙起身趕過去,一大家子的人跟著。
府邸中木質建築多,這樣寒冷的天氣,雖然不太容易起大火,可她到底有些擔憂。
姬星漏伸長了脖子張望,也想跑過去,姬星瀾急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姬星漏怒道:“找你的奶媽子去,我要去救火!”
姬星瀾卻嚇得臉色發白,不肯鬆手,小聲地對哥哥說:“那邊有危險,哥哥別去!”
姬星漏睜圓了眼睛瞪著她。姬星瀾撇了撇嘴,可還是沒鬆手,又小聲說:“真的危險呀,哥哥……”
話音剛落,她的小身子就被姬無鏡拎了起來。
姬星瀾怔怔地坐在姬無鏡的腿上,扭頭呆呆地望著姬無鏡,這還是爹爹第一次抱她呢。
“我和你哥哥去看一場戲,你若害怕,就讓林嬤嬤留下來陪著你。”姬無鏡說。
姬星瀾眨眨眼,使勁地搖頭,說:“若爹爹也在,瀾瀾就不怕了!”
姬無鏡笑了笑,轉動車輪。
姬星瀾喜歡被爹爹抱著,可是不想爹爹那麼辛苦,便挪了挪小身子,執拗地說:“瀾瀾自己能走,不用爹爹抱!”
姬無鏡聽了,把姬星瀾放了下去。
往前走的時候,姬星漏回頭看了一眼妹妹,見她在黑夜裡走得磕磕絆絆,抱怨了一句“麻煩”,但還是折了回去,表情不耐煩地牽起了妹妹的手。
姬無鏡審視著姬星漏的動作,若有所思。
姬無鏡慢悠悠地推著輪椅,跟著兩個小孩子,幾乎是最後到的。他到時,大火已經被撲滅了,只是還濃煙滾滾,瞧著有些駭人。
人群裡,葉雲月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姬月明居然直接放了火?對上姬月明的視線時,她立刻扮成一副驚慌、恐懼的樣子。姬月明微微一笑,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裡面應該沒人吧?住在這裡的老張在前頭啊。”
“我怎麼聽見裡面有女人的哭聲?”
家僕抱著一根橫木,努力將門閂撞開,直接將兩扇門撞得晃動起來。其中一扇門“轟”的一聲被撞倒,露出了門房裡的情景。
顧見驪蜷縮著坐在地上,正小聲地哭著。門被撞開的瞬間,她抬頭望向門外,月光打在她沾滿眼淚的臉上,淚漬盈睫,美目盼兮,梨花帶雨,嬌媚如畫。她這一哭,退下了十五歲的稚嫩,天資絕色盡顯。鮮血從她雪白的玉頸上流下,灑落在茶白的短襖上,血痕點綴,更添幾分淒美感。
她抬頭的那一瞬間,眾人竟被她的絕色之容驚得呼吸一滯。
很快,顧見驪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在一片狼藉的廢墟裡提裙跑了出來,石榴紅的裙角翩飛。她直接撲進姬無鏡的懷裡,素手攥緊姬無鏡的衣襟,顫聲哽咽道:“五爺救我,有人要殺我!”
姬無鏡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又在她輕顫的纖背上拍了拍。他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傷口,笑著說:“救你救你,又是哪個驢蹄子欺負你了?”
“我回去拿衣服,有人從暗處躥出來,將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逼我進了門房。我想喊人,可是他用刀子劃傷了我。我好怕……那個人將我推進門房裡,然後鎖了門。然後……然後就起火了!有人要燒死我!”她嗚咽著,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偏偏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姬月明蒙了。
“五嬸……”姬月明向前邁出一步,剛要說話,葉雲月悄悄拽了她一把。姬月明一愣,立刻冷靜下來,道:“太可怕了,居然有人想殺人。五嬸,你可有看見那個人是誰?”
“他在我背後,又蒙了臉,我看不見他。”顧見驪望向姬月明,淒然一笑,“知道是誰又能怎麼樣呢?反正很多人想我死。”顧見驪慢慢轉過頭來,用盈著淚的眼眸望過每一個人,神色黯然。
老夫人隱約覺得不對勁,看了老伯爺一眼。
老伯爺輕咳了一聲,終於開口道:“這大過年的,最後沒出事就是不幸中的萬幸。至於是誰起了歹念,總會查出來的!”
姬無鏡慢悠悠地開口:“是啊,父親最有本事,三日內總能查出來。”他忽然一笑,嬉皮笑臉又陰森森地說,“查不出來,我就把府裡的可疑男人都殺光。‘砰’的一聲……嘖。”
他指了指夜幕中剛好散開的煙火,微眯了一下眼,嗜血地舔唇。
在這個年三十的夜晚,遠處爆竹聲不斷,在場的所有人卻覺得脊背生寒。
顧見驪目光閃爍,被嚇得不輕。
老夫人硬著頭皮說:“老五啊,你還是先和見驪回去吧。我瞧著她脖子上的傷,得好好處理一下。”
“好啊,那你們就好好過年,也好好給我抓兇手。”姬無鏡懶洋洋地轉動輪椅,又說:“星漏,把你妹妹牽好了。”
姬星漏重重地應了一聲,回頭才發現姬星瀾居然被嚇哭了,不禁翻了一個白眼。
顧見驪慌忙起身,垂著眉眼,給姬無鏡推輪椅。
她沒敢回頭去看門房裡狹小的衣櫥,一眼都沒敢看。
狹小的衣櫥裡,姬玄恪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藏著。他目光空洞,聽著外面顧見驪的哭聲,心裡的痛竟變成麻木。
顧見驪對他說的話一遍遍在耳畔迴響,讓養尊處優十七年的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敗和無能。
她委婉地說著他年幼,勸他努力地拼前程。
十七歲年幼嗎?可她也不過十五歲而已。而五叔十七歲時早已入了玄鏡門,十八歲時已手持玄殺令,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玄鏡門門主。
姬玄恪緩緩閉上眼。
這場鬧劇該歇了。
他忽然誰也不怪,誰也不怨了,唯獨怪自己無能。倘若他有能力庇護家族,說一不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空洞的目光逐漸聚焦,手指撚過雪色玉扣,將所有的深情暫時藏了起來。

顧見驪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季夏心疼不已。季夏忍著眼淚找出外傷藥,仔細地給顧見驪塗抹傷口。她緊緊地咬著嘴唇,才沒有哭出來。
林嬤嬤在一旁說:“可得好好料理著,別落了疤!”
顧見驪說:“林嬤嬤,你帶著他們先回後院,別嚇著兩個孩子。”
姬星瀾在腰間的小包包裡翻了翻,翻出一塊糖。她爬上了凳子,才將糖塊塞進顧見驪的嘴裡,笑著說:“吃了糖就不疼啦!”
顧見驪本是冷靜的,可糖的甜味兒在口中蔓延時,忽然心中發堵,熱了眼眶。她輕輕抱了一下姬星瀾,說:“嗯,不疼的,一點都不疼的,瀾瀾乖乖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
林嬤嬤把姬星瀾抱起來,帶著姬星漏退了出去。
姬無鏡一雙大長腿交疊,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含笑看著顧見驪,說:“顧見驪,你還記得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玄鏡門的劊子手啊。
顧見驪心裡“咯噔”一聲。
“我玩匕首的時候還沒星漏的年紀大。”姬無鏡拂袖,將桌子上的一個碗拂到地上,打碎。
他撿起其中一片,在手中把玩,說道:“你脖子上的傷是碗劃破的,而且還是碗這個部位的碎片。”
姬無鏡抬起眼皮,用手指了指她,說:“你騙我。”
顧見驪一驚,站了起來。她努力保持冷靜,開口道:“季夏,你先出去。”
季夏被嚇到了,放心不下顧見驪,可還是聽話地退了出去。
“我厭惡別人騙我。”姬無鏡沙啞著嗓子說。
可是她飛撲進了他的懷裡,他倒是可以勉強原諒她的欺騙行為吧——姬無鏡如是想。
顧見驪鼓起勇氣道:“五爺,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姬無鏡回味了一遍顧見驪撲進自己懷中的滋味兒,嬉皮笑臉地張開雙臂,道:“先抱抱,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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