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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終結篇(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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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終結篇(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定價
:NT$ 39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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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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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1、“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對於囂張慣了的成王世子藺承佑而言,滕玉意就是他“攻”不下的那塊玉。
2、甜美狡黠的名將之女×神采俊逸的天之驕子
滕玉意 藺承佑
晉江高人氣懸疑愛情作家凝隴繼《花重錦官城》後又一捉妖力作!

3、她是小娘子,有她的顧慮。沒關係,這事由他來。他是郎君,臉皮厚,直接對她說他喜歡她就好了。
4、“知道狐仙都是如何報恩的嗎?”“如何報恩的?”“以身相許啊。”
5、有她在,她才不會讓他受半點兒委屈。

6、本書晉江收藏數40萬+,積分94億+,評論數17萬+,評分高達9.7分!萬千讀者傾情推薦,好評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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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到長安這一兩個月,堪稱災禍不斷,前有耐重把她擄到地宮,後有驪山行宮的尺廓出現在她附近。種種異樣引起了藺承佑的懷疑,他能否發現滕玉意是續命之人?

身中相思蠱的藺承佑徹底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他待滕玉意格外有耐心,處處遷就滕玉意,浴佛節時放河燈許願她長命百歲,在宮中更是當著眾人的面向聖人求娶滕玉意。心事重重的滕玉意會答應藺承佑的求親嗎?

長安城內外的反叛勢力蠢蠢欲動。聖人派滕紹與藺承佑前去平復叛軍,城內清虛子道長集結眾人幫滕玉意破咒,然而飛天夜叉逃竄而出,聖人的怪病提前發作,所有人命在旦夕。滕玉意決意用她一人換所有人活下來,縱身跳入井中……再次墮入幽冥之境的滕玉意醒來後,還能否記起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作者簡介

凝隴
某省級三甲醫院的小醫生,麻醉專業。喜歡文字,嚮往自由,最大的心願是每天睡到自然醒。
曾憑藉《花重錦官城》一文榮獲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網絡作家”(玄幻類)獎。
代表作有《花重錦官城》《鹿門歌》《冬至》《紅豆生南國》《我想住在你心上》《攻玉》。

名人/編輯推薦

阿玉阿大的故事讓我感觸頗深,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富有深意的古言,無論反面角色還是正面角色他們都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故事,在文章裡活出了自己的樣子,對於淳安郡王與鄧唯禮真的是很放不下意難平啊!真的沒有想到故事的結局,武綺抱琴等人也讓我印象深刻,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光芒與黑暗,藺承佑兩世對阿玉的好,滕玉意的堅強,他們以自己的毅力剷除奸惡,長安雙邪,長命百歲!完結嘍,有緣一定會再看的!——麥田捕手

六七年前看的《花重錦官城》,當時的角色在這一部裡面再見已經是父輩了,讀起來還是有種歷經時光的唏噓之感。凝隴大大的這一部《攻玉》讓我有種在看許多年前的小說的感覺,去掉了很多近年來標誌性的浮躁,頗有幾分懷古之意。早在《花重錦官城》就很喜歡的一點,今天仍舊在《攻玉》中見到了:女子身上美好的才能和品質,是均勻分配在各個女性角色之間的,而非僅僅拱衛主角一人。這樣反倒讓我體會到作者對女性群體從心眼裡的尊重以及自豪。期待在下一部佳作的相遇。祝好!——謊報年齡的館主

這麼好的文我現在才看有點可惜,並沒有想像中恐怖。劇情精彩流暢,引人入勝。男女主真實可愛,臭屁驕傲又真摯,感情走向也很甜滋滋。
類似小美人魚的錯認恩人橋段一開始讓人在意得心癢癢,看下去發現其實根本不重要,真實的相處才會生出愛情。也許也是作者設計的巧思吧。——Zzz言情掃文

之前看過一次,看了個開頭就沒看了,現在重新看一遍,真香,太好看了,唐朝捉妖文,男女主真是太美好了,鮮活氣息的少男少女,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大和阿玉。
男主坦蕩真摯,有話直說,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感情線上還有點自我攻略,女主聰明機智還有點小心機,非常護短,對親近的人直率真摯,感情線上因為父母原因和自己上一輩關係有點彆扭,結局很美好。——林深森林

好久沒看到這麼精彩的捉妖破案懸疑的小說,女主撿到一個法器小涯劍,能制服很多大妖邪魔,因此和男主藺承佑一起捉妖。男女主剛開始不熟,對彼此充滿惡意總是鬥嘴,男主是位道法高強的傲嬌世子,只有別人怕他的,不過屢次被女主拿捏。後期喜歡上女主,就變成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娘子,女主身邊但凡出現個男性就腦補吃醋。男主身邊的兩位圓胖小師弟超級可愛,總是師兄師兄的跟在男主後邊。
最最重要的是這篇文塑造的男主完美體現 鮮衣怒馬少年時[哇] ,沒有男主解決不了的問題,任何事情面前都是雲淡風輕盡在掌握(面對女主感情除外哈哈哈),同時又有青春年少的昂揚積極,對人物描寫沒有辭藻堆疊很自然舒適。之前完全不看少年類型男主,現在到處找代餐!!——可樂椰果氣泡水

目次

第一章 尺 廓
第二章 無 為
第三章 浴佛節
第四章 相思蠱
第五章 天道好還
第六章 求 親
第七章 救命恩人
第 八 章 醉 酒
第 九 章 錯勾咒
第 十 章 失 憶
第十一章 成 親
第十二章 紫靈天章球
番外一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番外二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書摘/試閱

攻玉•終結篇
凝隴

第一章
尺 廓
滕玉意到山上時已近黃昏。
驪山行宮住所有限,隨行的官員和女眷又多,住所分配下來,除了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底下的官員們至少需兩人同住一室,甚或四五人住一間房。
至於女眷,香象書院的一眾小娘子被安置在翔鸞閣。滕玉意和表姐住在東廊的最里間。杜庭蘭拾掇好行裝,走到軒窗前往外看,窗後是通往溫泉池的花園,宮女們在花叢間迤邐穿行。這時節長安城裡的花大多謝了,驪山上卻仍是一片穠麗芳景。杜庭蘭倚窗深深呼吸,清涼的暮靄徐徐灌入肺腑,仿佛一瞬間能澄思靜慮。
她忽聽屋裡的滕玉意低聲道:“阿姐,幫我把窗戶關上。”
杜庭蘭只當妹妹要換衣裳,隨手關上窗戶,卻見妹妹在床前鬼鬼祟祟地不知在鼓搗什麼,走近才發現妹妹手裡拿著一根很長的頭髮,看樣子正要將其系到床前。
這根頭髮絲起碼是由十來根長髮連接而成的,中間以結相連。
“這是要做什麼?”杜庭蘭起初不明白這樣做的緣故,但稍一思量就懂了,忙壓低嗓門道,“是不是要防備那個暗害你的人?”
滕玉意先是環視一圈,確定門窗緊閉,接著又側耳細聽,確定廊外無人,這才扯開那根頭髮絲,將其一頭系在床前,一頭系在屏風的橫木上,隨後悄聲說:“我想過了,那晚我是臨時起意去致虛閣攔小道長的,即便那人提前弄斷我的絲絛,也無法預料我中途會遇上哪些人,如果想玷污我的名聲,此舉顯得毫無意義,所以不妨換一個思路,也許此人沒想那麼多,她當時只是想偷我的香囊。”
“偷你的香囊?”
“我所有的貼身物件用的都是同一種熏香,除了玫瑰,裡頭還加了兩味別的香料。這配方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旁人連仿都仿不了。這香味初聞是玫瑰,仔細聞又摻雜了別的異香。那人或許是想知道我慣用的香料的配方,但又不能當面問,所以只好偷了。春絨和碧螺習慣給我的衣帶打如意結,此結極難解,當晚那人借著同席之便不著痕跡地靠近我,卻怎麼也解不開絲絛上的結,怕拖久了事敗,便改用利物悄悄地割,結果沒等她割斷絲絛我就離席了。”
杜庭蘭駭然一晌,點點頭道:“怪不得你說這事與你的貼身大丫鬟無關,如果春絨和碧螺有異心,早將方子告訴對方了,何須那人親自動手?若叫這人知道了你香料的詳細配方,日後能做的文章就大了,只需把染了你慣用香料香氣的小物丟到男人處,就能玷污你的名聲……不,除了這些閨閣手段,甚或還有其他意想不到的齷齪伎倆。”
滕玉意自顧自地取出一包藥粉,笑道:“那人這樣費心思,我要是不好好回敬她一遭,豈不是辜負對方待我的這片心意了?”
杜庭蘭問:“這又是什麼?”
滕玉意和顏悅色地掂了掂那個繡囊:“這叫百花殘,是我頭幾日讓端福弄來的,只要那人被這個藥粉沾上,臉上和身上就會不斷地起癢癬,不出一個月容貌就會變醜不少,因為藥性微弱,中毒之狀看上去跟普通的濕疹差不多,連尚藥局的奉禦都別想診出來。”說到此處,滕玉意微微一笑,“今晚她膽敢潛進我房裡偷我的東西,我就叫她嘗嘗百花殘的厲害。她只要靠近我的床榻,就會碰到這根系在床前的頭髮,頭髮一斷,屏風後的小機栝就會把小香囊裡的藥粉撒下來,藥粉飄在空氣裡,自會叫她中毒而不自知。”
說著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對杜庭蘭道:“阿姐,你快躲一躲,我吃瞭解藥,你沒吃,當心被藥粉沾到了。”
她一面說一面將繡囊系口的絲絛扯開一點兒,走到屏風後踮腳將那包藥粉擱到上頭,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木頭做的小機栝,把機栝連在頭髮絲與繡囊之間。
杜庭蘭目瞪口呆地看著妹妹做完這一切:“你這些手段從哪兒學來的?”
滕玉意默了默,回身瞅著杜庭蘭:“阿姐你要說我嗎?”
杜庭蘭對上妹妹那雙烏溜溜的清亮眼眸,不由得哭笑不得:“阿姐怎會說你?阿姐是覺得……是覺得……”
她突然想起姨母亡逝得早,母親和她再怎樣也替代不了姨母,姨父軍務繁忙,阿玉早就習慣用自己的法子應對所有事了。
杜庭蘭心一軟,聲調也跟著軟了下來:“你且記住了,無論你做何事,阿姐永遠站在你這邊。這法子雖然……只要管用就好,早日把這個惡人揪出來,也不至於整日懸心了。”
滕玉意拉著阿姐到桌邊坐下:“趁著這回在驪山同住的機會,那人一定會忍不住出手的。今晚女眷們都去溫泉池邊了,翔鸞閣這邊一個人都沒有,那人說不定會抽空回來。宮人們對我們還不熟,又是夜裡,只要那人裝扮上跟我差不多,即便進了我的房間也不會惹來懷疑。我想瞧瞧那人有沒有同夥。”
“怎麼瞧?要盯梢嗎?可是山上禁衛森嚴,端福又沒法跟到女眷這邊來。”
“只好我親自來了。法子我已經想好了,阿姐你瞧,這是上山之前我讓程伯給我準備的易容面具,只要把它貼到臉上就可以改換容貌。含耀宮的溫泉池有專供女眷休息的軒閣,今晚我從溫泉池出來時,讓春絨披上我的披風,佯裝醉酒在池邊的軒閣裡歇息,用帕子蓋著臉只說要睡覺,我則穿上春絨的衣裳出來,到時候阿姐幫我遮掩就是了。”
杜庭蘭想了想,春絨的身形跟妹妹差不多,有她這個做姐姐的在旁邊照料,旁人想必也不會起疑,就算有什麼變故,她大不了隨機應變。
正商議時,兩人就聽外頭有宮人說:“杜娘子、滕娘子,皇后令人在倚霞軒置了晚膳,請早些入席吧。”

女眷這邊的晚膳是由皇后親自主持的。
小娘子們上前叩拜時,皇后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之後用膳時,滕玉意間或能感覺到來自上首的親切注視。
滕玉意悄悄抬眼,卻發現皇后正由著宮女在面前布膳,表情端莊柔和,似乎壓根兒不曾看過底下。看來先前的注視只是她的錯覺。
散席後,宮人們代皇后傳話:“入山這一路車馬勞頓,諸位夫人和娘子想來也乏了,膳畢可以自行去泉林中沐浴解乏,不願即刻去溫泉沐浴的,可以隨皇后去丹林殿觀賞南詔國伶人們獻的字舞。除此之外,行宮裡也有球場,稍後此次上山的所有小郎君都會到球場打馬球,我朝歷來不禁女子馬術和馬球,諸位夫人和娘子若是感興趣,不妨過去一觀。總之今晚不必拘在一處玩樂。”
眾女眷伏身應了。
香象書院這幫小娘子一大半要去球場觀球,皇后在上首期待地等了一晌,不提防看到滕玉意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溫泉,內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來這孩子目前的確對佑兒無意,好在這樣一來也能確定滕娘子沒有心上人,否則她不會對今晚世家子弟都會去的球場毫無興趣。
出了倚霞軒,有人一盤點,願意去溫泉池的同窗只剩一小半了,為首的是武綺,剩下的便是滕玉意姐妹、李淮固、柳四娘、鄭霜銀等人,加起來也有十來個。
眾女互相挽臂,結伴回翔鸞閣取衣物。
杜庭蘭和滕玉意早就打定主意去溫泉池,因此房中的東西都是準備好的,她們回房做了做樣子,便帶著春絨和紅奴等貼身大丫鬟出來了。
她們一出來就遇到了武綺主僕。武綺性子颯爽,最快拾掇好出來了。
“要不我們先走吧?”她們等了等不見其他人出來,武綺主動說道。
“也行。”
今晚行宮中處處可見人影,除了宮女和太監,還有不少說笑著路過的女眷,那邊有幾個年少的世家公子許是為了稍後的擊球做準備,正忙著讓僕從們檢查球具。
她們路過一座涼亭時,武綺腳下突然一崴。
“哎喲!”她慘叫一聲,順勢跌坐到欄杆上。
杜庭蘭和滕玉意互望一眼,武綺臉色都變了,看樣子崴得不輕。
“沒事吧?”杜庭蘭低頭幫她查看,關切地問,“要不要去請奉禦?”
武綺搖了搖頭正要說話,那邊有位公子碰巧路過,聽到武綺的痛呼聲,聞聲一望,忙朝這邊走來。
這個盛服少年滕玉意下午才見過,就是進山途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的那個人。
果見武綺委屈地撇嘴:“阿兄,我崴到腳了。”
武元洛蹲下來瞧了瞧,想是妹妹大了,不好親自檢視,只好將一隻胳膊擱在膝蓋上,垂眸看著武綺的腳:“你也太不小心了,很疼嗎?”
武綺面色焦灼:“疼死了。阿兄你想想法子,我還想在山上好好玩幾日呢,不揉開瘀血,明日腳踝就會腫起來。”
武元洛頓了頓:“餘奉禦也在行宮裡,只是派底下人去請太失禮,你在此處等一等,阿兄親自去請他。”
說著他便起了身,叉手沖滕玉意作了一揖:“煩請兩位娘子幫忙照看舍妹。”
他垂眸行禮,舉止落落,比起下午那惱人的注視,這會兒倒是守禮多了。滕玉意搜索枯腸,隱約想起前世聽過這位武大公子的大名,此人有辯才,四歲就得了神童之名,至於別的,她可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這當口又有一行人路過,藺承佑也在其中,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刹住了腳步。
他先是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那位疑似崴了腳的小娘子,最後再看看武元洛,很快就猜到發生了何事。
武元洛該不是故意借由頭跟滕玉意搭話吧?藺承佑暗想,不然也太巧了,武娘子這邊一崴腳,武元洛就出現了。
滕玉意沒接武元洛的話,杜庭蘭則是沒想好如何答話,武元洛這個要求合情合理,這個地方來來往往都是人,武綺畢竟是個未嫁的小娘子,況且同窗崴了腳,她們掉臂不顧似乎不大好。杜庭蘭思量著正要答話,又聽武綺說:“阿兄,她就是上回在桃林裡帶我們逃出來的那位滕娘子。”
武元洛順勢轉眸,兩道清湛的目光落到滕玉意的臉上:“原來是滕娘子,上回聽舍妹說起此事時,武某就納罕滕娘子的才智。”
藺承佑在心裡一哂:這武大公子接下來就該說,滕娘子救過舍妹一命,武某日後定當圖報。
不出藺承佑所料,武元洛果然又道:“滕娘子救過舍妹一命……”
嘖,藺承佑揚了揚眉,忽然笑道:“這不是武大公子嗎?快要開場擊球了,武大公子為何還不過去?”
滕玉意聞聲望過去,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
武元洛很自然地接過話頭:“舍妹不慎崴了腳,武某正要去請餘奉禦。”
藺承佑順手解下腰間的玉牌遞給身後的宮人:“去請他老人家過來看看。”
武元洛的笑容滯了滯,普天之下僅憑一塊玉牌就能請餘奉禦出診的不出五個人,不巧眼前這位就是其中之一。
藺承佑對著武元洛粲然一笑:“舉手之勞,武公子不必言謝。”
滕玉意順勢拉著杜庭蘭告辭。儘管武綺極力掩飾,但神情分明有些心虛,滕玉意早就看出她不是真崴了腳,這樣做不過是要幫阿兄跟自己牽線搭橋。
藺承佑來了就好說,起碼她不用猶豫是靜觀其變,抑或是直接推拒了。
她路過藺承佑身邊的時候,藺承佑仍未走,滕玉意本想同藺承佑行個禮,不料看到那頭走過來的淳安郡王,就頓住了。
她暗想,那晚此人出現在致虛閣,是被人引去的嗎?這會不會與她有關?只恨她不能輾轉打聽,要是那人是藺承佑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當面問他。
這樣一思量,她就忘了繼續行禮了,姐妹倆又往前走了幾步,迎面看到南詔國太子顧憲走了過來。
顧憲雖說只與滕玉意打過幾次交道,但那晚在成王府共同抵禦屍邪的事似乎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等滕玉意走近,就沖她行了個南詔國的禮。
“滕娘子。”
滕玉意一看到顧憲就想起鄔瑩瑩,但自打那晚與父親深談過後,她就決定相信父親一次,所以明明知道鄔瑩瑩住在何處,卻一次也沒去找過鄔瑩瑩的麻煩。
顧憲就不一樣了。鄔瑩瑩是他名義上的嬸嬸,在南詔國這些年,顧憲一定很清楚鄔瑩瑩的底細,有機會她一定要婉轉地向他打聽打聽。
因為抱著這個心思,她回禮時就顯得很慎重。
她回完禮,便同杜庭蘭往含耀宮的溫泉池去了。

藺承佑面上在說笑,心裡卻酸得慌。
他本想著,滕玉意坐了一日犢車必定乏了,不如讓她好好歇一晚,明日再去找她,那三條準則他已經背熟了,只要見了她,必定運用自如。
可看方才這架勢,他似乎等不到明日了。
他才把武元洛從滕玉意身邊支開,迎頭又來了皇叔。滕玉意光顧著打量皇叔,壓根兒都沒跟他打招呼,還有,顧憲今晚看著也很討厭。
也對,滕玉意的好,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瞧得見,就算有再多人喜歡滕玉意,他也絲毫不覺得奇怪。
不成,看來今晚他不能只顧著打馬球了,今晚各處都熱鬧,誰知道會不會冒出第二個武元洛?他怎麼著也得見滕玉意一面,至少在她面前實施一回那三條準則。
想到這兒,他頓住腳步:“噝,頭好疼啊,今晚怕是打不成馬球了。”

含耀宮的湯池專供大臣女眷沐浴之用,湯池長達數百尺,逶迤貫穿整座宮殿,泉水“潺潺”,藥香伴著熱氣氤氳蒸騰。滕玉意和杜庭蘭到得早,殿中只有她二人,這下子正中滕玉意的下懷,姐妹倆依照原計劃做好部署,李淮固等一眾小娘子就來了,沒多久丹林殿的宴會似是散了,陸陸續續又有不少夫人來沐浴,這下含耀宮徹底熱鬧起來。
過了片刻,滕玉意暗中四下裡一顧,發現湯池裡不知何時少了幾個人。她心中一動,忙對表姐說:“阿姐,我得去捉賊了。”
周圍人多眼雜,幸而提前做了準備,主僕倆費盡周折換了衣裳。春絨扮作滕玉意留在含耀宮的軒閣裡,滕玉意則換了春絨的衣裳遮遮掩掩地出了含耀宮。
沿路滕玉意碰到不少人,好在她臉上貼了渾然天成的面具,路過的人只當她是某位仕女的婢子,無人多看她一眼。
孰料迎面走來一個熟人,這人長得太招眼,哪怕園中光線不如殿中亮,滕玉意也一眼就能瞧見。
藺承佑似乎在找人,目光逕自在園中搜索,與滕玉意擦身而過時,連正眼都沒給她。
滕玉意松了口氣。她與藺承佑好歹也算熟人了,連他都認不出自己,別人就更別想認出來了。
哪知她剛走到翔鸞閣附近,後頭冷不丁傳來腳步聲,有人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麼呢?”
滕玉意先是一驚,隨即松了口氣——來人是藺承佑。她震驚地回頭看著他:“我易容成這樣你還能認出我?”
藺承佑凝神聽了聽,確定左右無人,這才將滕玉意拽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心想:臉是一時半會兒沒認出來,我是靠你身上的香味認出來的。
他歪頭打量滕玉意:“這面具能扯下來嗎?瞧著不大順眼。”
“不能。”滕玉意下意識地捂住頰邊。
藺承佑眼波微動,腦子裡浮現一句話:遷就她。
就算滕玉意做出再奇怪的事,他也得依著她不是?
他笑了笑,和顏悅色地道:“行,願意戴就戴吧。”
滕玉意在心裡咦了一聲,藺承佑怎麼古裡古怪的?這也不像他以往的作風。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要說話,藺承佑忽然作勢聞了聞:“百花殘?不對,百花殘的解藥。”
兩人這一近身,那股淡淡的藥味就從滕玉意的氣息裡躥出來了,這藥味連她的玫瑰香氣都壓不住,直沖他的鼻端。
滕玉意耳邊如有驚雷炸響,愕然地低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藺承佑:這人的鼻子是什麼做的?五感未免也太靈敏了。
藺承佑也在詫異地打量滕玉意:百花殘可是害人的把戲,滕玉意弄這個幹什麼?
“滕玉意,你弄百花殘是想害……”
話未出口,他腦海裡冒出爛熟於心的另一句話:要對她格外有耐心。
唉,他差點兒又在她面前沒耐心,沒弄明白緣故就說她“害人”,滕玉意能不惱嗎?
藺承佑只好又把後頭的話吞回去,笑著頷首道:“說吧,想捉弄誰?我來幫你。”
滕玉意錯愕地揉揉耳朵,本以為藺承佑要像審犯人似的詰問她,誰知他居然來了這麼一句。
他喝酒了嗎?看樣子他醉得還不輕。
滕玉意凝神聞了聞,藺承佑身上是有酒香,只不過很淡,應該只是席間喝了幾杯,離醉酒還遠著呢。
這就怪了。
哦,是了,他興許是懷疑她做壞事,故意拿這些話給她下套。
記得那回在彩鳳樓,他就是這麼對付她的。他常年在大理寺辦案,早就形成了一套捉犯人的固有思維了,這事要是不當面說清楚,怕是沒那麼好糊弄過去了。
不行,今晚她可是來捉賊的,憑什麼被藺承佑當成賊來看待?
“誰說我要捉弄人?”滕玉意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不對不對,先不說這個,百花殘無臭無味,世子你能聞出這個味道?”
藺承佑心想:她不是捉弄人?那就是有人欺負她了,也對,滕玉意雖說脾氣大點兒,心腸卻一點兒也不壞。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說,“百花殘本身是無臭無味的,可它的解藥就不同了,用的都是些刺鼻的食料,味道獨一無二,你吃瞭解藥之後,哪怕沐浴焚香也掩不住那氣味。我好歹也辦過幾樁用百花殘害人的案子,怎會聞不出來?下回你要用這些東西,先問問我好了。”
下回?他這是要指點她?滕玉意原本只是覺得藺承佑不對勁兒,這下更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順勢從懷裡取出他常帶在身上的清心丸:“把這個吃了,這藥丸氣息清涼,多多少少能壓壓你身上的氣味。”
滕玉意錯愕地低頭望瞭望藥瓶,又抬頭看看面前的這個人,和顏悅色的藺承佑,通情達理的藺承佑,主動幫她銷贓的藺承佑。
不對,這絕不是藺承佑。
她下意識地瞟了瞟腕子上的玄音鈴,沒響,探探袖內,小涯也沒反應,她猜錯了,面前這個居然真是藺承佑本尊。
她思緒有點兒混亂,他是不是病了?就算他想套她的話也用不著這樣。換作從前,他要是想查她,從來都是單刀直入……等等,那副紫玉鞍他似乎極喜歡,今日進山途中還見他將其配在馬上。是了,收禮的人總歸面子薄,剛收下這樣一份厚禮,回頭就揭她的短,或許藺承佑自己也覺得不夠地道。
這樣一想她才覺得通了。
滕玉意松了口氣,將信將疑地接過藥丸:“世子真要幫忙?”
當然,難道他的態度和口吻還不夠真誠?
他再次發問:“說吧,招惹你的那人是誰?”
滕玉意端詳藺承佑。藺承佑笑歸笑,但著實不像耍弄人的樣子,眼神甚至還相當真誠,她勉強壓下胸口那團疑惑,踮腳朝他身後望瞭望:“好吧,世子你自己說要幫我的。跟我來,那賊此刻估計就在翔鸞閣裡。”

依照滕玉意原先的計劃,進入翔鸞閣之後,她得先找個隱蔽的角落藏起來,位置她都提前選好了,就在東廊對面的那片梅林裡,藏好之後再靜候那人出現。
藺承佑的法子就更簡單了,他們到了翔鸞閣門口,藺承佑直接把守門的宮人叫到一個隱蔽的角落,問宮人方才有沒有人回來過。
宮人一頭霧水,看看藺承佑,又看看他身後的面生婢女,連聲說沒有。
藺承佑跟滕玉意互望一眼,翔鸞閣後牆有大量護衛把守,縱然那人身手好也不敢胡亂翻牆,看樣子那人還沒來。
“別讓人知道我們進來了,膽敢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唯你們是問。”
“絕不敢。”宮人嚇得指天發誓。
兩個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入了翔鸞閣。
滕玉意在後頭望著藺承佑高挑的背影,先不論藺承佑今晚到底哪兒不正常,有他幫忙倒是比她獨自應對要省事不少。
他們到了東廊後頭的梅林中,藺承佑仰頭看了看,挑中一株最高大的梅樹,取出符籙,刺破指尖,自顧自地在樹下畫著什麼。
滕玉意彎腰在邊上看著,藺承佑這是在設結界。早在彩鳳樓的時候,藺承佑就用這法子貓在樹上過,這樣即便樹上的人有什麼動靜,也傳不到底下人的耳朵裡。
過了不久,藺承佑拍拍手直起身,向上指了指樹頂,低聲對滕玉意說:“練了這些日子的輕功,這樹對你來說不成問題了吧?”
滕玉意仰頭估量著最大的那根枝丫離地面的高度:“差不多。”
“那我先上去了?我到上面接你。”
“唉。”滕玉意點點頭。
眼前人影一閃,藺承佑翩翩然縱上了樹梢,滕玉意不甘示弱,暗暗蓄滿內力,先是往後退了一段路,接著如同小牛犢一般,對著那棵樹埋頭就沖了過去,兩腳接連踏上樹幹,往上一縱,眼看要搭上瞄準的那根枝丫了,不料手一滑,整個人就墜了下去。
藺承佑雖說在樹上貓著,卻一眼不錯地看著底下的滕玉意,見狀急忙飛出銀鏈拴住滕玉意的腰肢,將她如木桶一般緩緩吊了上去。
滕玉意有些訕訕的,在半空中不好動彈,只好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平時這種高度的樹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剛才是手滑了。”
藺承佑一邊把她慢悠悠地提上來,一邊回想她那破綻不少的動作。
他還能說什麼,要對她有耐心不是?
他得誇她。
“是。”他讚不絕口,“你姿勢輕靈,運用內力時也很有悟性,才練了十來日,已經小有所成,可見你天資相當不錯。”
滕玉意先前還挺高興,聽到後頭又覺得不對味兒了,暗暗瞅他一眼,他多聰明的一個人,今晚看著竟像是吃錯藥了,可惜眼下抓賊要緊,回頭她再弄明白藺承佑今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藺承佑將滕玉意穩穩當當地放在枝丫上:“坐穩了。”
滕玉意抱著粗壯的樹幹調整位置,藺承佑躍到另一邊的枝丫上坐下來,兩人中間只隔著樹幹。
等了一會兒,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藺承佑轉臉看了看滕玉意,大晚上的,他居然跟她跑到樹上貓著。
“耐心”和“遷就”都實施兩輪了,滕玉意好像還是沒反應過來,看來他得搬出“在意”了。
滕玉意聚精會神地看著東廊的廂房,等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影。藺承佑想了想,陡然明白過來:“別告訴我這賊想偷你的東西?”
樹上的說話聲是傳不到樹底下的,滕玉意默了默。她可以不信任別人,卻不能不信任藺承佑,他要是想害她,前幾回邪魔來害她時只需袖手旁觀就成了。今晚這一幕既然被他撞見了,或許她可以托他查查那晚府裡都有哪些人不對勁兒。
她一低頭,主動把藏在袖中的那截斷絲絛遞給了藺承佑:“世子過生辰那晚,席上有人暗中割斷了我裙帶上的絲絛。”
她把那晚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
藺承佑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不見了。他舉起手裡的那截絲絛,借著不遠處的光亮仔仔細細地看著,這種絲絛細軟歸細軟,卻是堅韌異常,若是用來懸掛銀質香囊、扇墜之類的小物,再重也不必擔心被曳斷。
滕玉意說得沒錯,這根絲絛是被人故意割斷的。
有人想害她。
他的心猛跳了幾下,她身上總帶著毒藥和刁鑽的暗器,是因為察覺到危險了嗎?可恨那時候他不知內情,只當她心性歪邪。
他眼波顫了顫,抬眸看向滕玉意,語氣很認真:“那人害你幾回了?”
滕玉意謹慎地說:“除了夢裡見過的黑氅人,這人應是第一次出手對付我。”
藺承佑沉著臉想:先不說黑氅人到底是巧合還是一種預兆,偷香囊那人真的只出手過這一次嗎?
滕玉意來長安本就沒多久,這一兩個月又是到彩鳳樓避難又是到大隱寺躲災的,那樣的場所那人自然無從下手,即便不在躲災,她身邊也少不了端福相護。
那晚女眷席上端福不在她的身邊,那人就乘機下手,可見早就伺機而動了。
“行宮不比別處,一旦失了手,會連累自己的家族在帝后面前丟盡顏面,這人此前能忍耐這麼久,說明性情還算謹慎。依我看,她今晚未必會出現。”藺承佑看向不遠處的東廊,眉梢眼角像染上了一層寒霜。
滕玉意張望一番,看樣子是這樣的,再過一會兒,該有女眷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她有點兒不甘心:“害我白準備了一包百花殘。過幾日香象書院開學,那人在書院裡就沒那麼多顧忌了,同窗們住在一處,下手的機會就多了,我猜那人還會忍不住出手的。”
藺承佑把那截絲絛納入自己懷裡:“不急,這事交給我來辦。”
滕玉意剛把視線轉回東廊,聞言似是一愣。
藺承佑瞥瞥她:“這件事畢竟發生在我們府裡,再說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這樣一說,滕玉意該知道他有多在意她了吧?
滕玉意似乎徹底呆住了。
藺承佑耳根一燙,清清嗓子想:滕玉意這是感動壞了,還是……他忽然覺得不對勁兒,猛然轉過頭,卻見東廊的盡頭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怪物。
那東西渾身赤裸,四肢皆伏在地上,形態像蟾蜍,但是比蟾蜍大上無數倍,脖子高高仰著,頭上卻長著一張老人的笑臉,爬行時無聲無息,速度卻奇快。
才一眨眼的工夫,那東西就飛快地從廊道盡頭爬下了臺階,看樣子是沖著梅林而來的。
尺廓?藺承佑一震,這地方怎會出現尺廓?他隨手擲出一張符籙,那東西竟順勢一躍,成功避過了這一擊。
“那是什麼怪東西?”滕玉意終於回過神來,然而嗓音止不住地顫抖。
她話音未落,那怪物像是發現了樹上的人影,把頭一轉,那張怪臉突然沖滕玉意笑了起來。
藺承佑見勢不妙,忙將滕玉意拉到懷裡抱住,順勢捂住她的耳朵,摟著她躍下樹頂。
滕玉意心知那東西的笑聲定有蹊蹺,情急之下把頭埋在藺承佑的懷裡不敢動,臉頰一貼上他的前襟,心就古怪地漏跳了兩拍。
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似是又擲出一張符,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滕玉意,我算明白了,你這不叫倒黴,這些東西分明是沖著你來的。”
此話一出,滕玉意腦中“嗡嗡”作響。
她到長安這一兩個月,堪稱災禍不斷。樹妖追她追到紫雲樓,屍邪追她追到成王府,耐重把她擄到地宮,就連化作厲鬼的舒麗娘都飄蕩到滕府找她討要胎兒,加上今晚這個怪物,早就不是一個“倒黴”能解釋的了。
藺承佑這一起疑,絕對會把她身上的事查個底朝天的。
難不成她要主動跟他坦白借命一事?藺承佑算半個道家中人,這算不算洩露天機?會不會給自己帶來新的災禍?
除此之外,幫她借命的多半是她的某位親人,私底下濫用邪術,沒準兒會被藺承佑抓到大理寺的牢裡去。她自己也就罷了,怎忍心連累那人?
心裡正亂著,她又聽藺承佑說道:“你先自己捂著耳朵,可以看,但千萬別聽。”
還好藺承佑忙著對付那怪東西,眼下沒工夫一味追問。
“好。”滕玉意這次回應得倒是夠快,二話不說就捂緊了雙耳。
她忽地聞到一股腥臭至極的怪味,忍不住睜開眼,就見那怪東西怪笑著朝他們撲過來。
結界攔不住怪物,符籙也全無效用,藺承佑已經接連出了好幾招,那東西的速度卻是絲毫不見減緩。
滕玉意近看之下,那張蒼老的笑臉說不出地恐怖。
眼看那個怪東西就要追上來了,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面前銀光一閃,藺承佑袖中自發探出一條銀鏈,縱到半空化作一柄長劍,劍勢急如星火,一劍將那怪東西的咽喉貫穿。
那怪物的笑臉抖了抖,淩空濺出好些顏色古怪的黏液。藺承佑似是極為忌憚那汁液,不等那東西濺到腳邊,騰空一躍,摟著滕玉意往後縱去。
怪物隨即化作一縷黑煙,消失得無影無蹤,“鏘”的一聲,長劍掉到地上,瞬間變回了鎖魂豸。
藺承佑在原地佇立了片刻,抱著滕玉意朝那邊走去。滕玉意在他懷裡探頭張望:“這是打死了?”
“遁走了。”這東西最善遁地,這一跑今晚他們是別想追到了。
藺承佑觀望四周,待要召喚宮衛進來,一動才意識到自己還抱著滕玉意。怪物走了,再抱著她似乎不大好,他琢磨了一下,只好將她放下。哪知雙臂一動,前襟就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他低頭一瞧,才發現滕玉意的手指還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襟。
藺承佑臉一紅,滕玉意怎麼像個小孩兒似的,看來剛才被嚇得不輕,都有些忘形了。他倒是願意讓她這樣揪著,可是馬上就會有人來了。
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那個……別揪著我的衣裳了。”
滕玉意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失態了,連忙縮回手,等到藺承佑把她從臂彎裡放下,面上仍有些不好意思。
藺承佑也沒好到哪兒去,乜斜她一眼,正要找話,突然聽到旁邊有怪聲,扭頭瞧過去,就見鎖魂豸兀自在地上扭動,邊扭邊發出“噦噦噦”的怪聲。
滕玉意好奇地道:“咦,這長蟲怎麼了?”
藺承佑蹲到鎖魂豸面前,有些好笑地道:“它這是噁心壞了。這蟲子只喜歡甜漿花露,剛才被臭液濺了一身,估計要吐好幾日了。”
滕玉意好奇地問道:“這臭液能洗掉嗎?它看上去挺難受的。”
這話似乎提醒了藺承佑,他扭頭開始尋找枯葉。蟲子聽見這話,仿佛越發委屈,一邊扭動,一邊沖藺承佑“吱哇”叫起來,嘴巴一張一合,儼然是池子裡等待餵食的金魚。
滕玉意越發覺得出奇。
“好了,知道你受委屈了,待會兒我幫你弄點兒香湯好好洗洗。”
鎖魂豸聽到“香湯”二字,一下子安靜下來。
滕玉意一笑,看來這蟲子也是個喜歡撒嬌的。
藺承佑隨手撿起一片樹葉,讓鎖魂豸縮小成幾寸長的蟲子,用樹葉把它包起來,轉頭瞧見滕玉意的笑靨,眉頭不由得一松。他望著她的側臉暗想:今晚這怪物出現得古怪,滕玉意的反應更奇怪,不急,他先查查附近的情況再來問她。於是他對滕玉意說:“這東西是從東廊上冒出來的,趁護衛和那些女眷沒闖進來,我們先到東廊上去瞧瞧。”
“好。”滕玉意心有餘悸,“世子,這尺廓到底是什麼來歷?”
藺承佑邊走邊說:“它不能算妖異,也不算鬼物,只能算煞物,通常是由天地間的怨氣凝集而生,算是煞中之最。”
滕玉意想起了黑氅人:“這東西會是被人引來的嗎?”
“基本不可能。”藺承佑認真地想了想,“尺廓不像前頭的雙邪或是耐重。屍邪生前是亡國公主,金衣公子是只好色風流的禽妖,耐重呢,因為心懷妒念繞不開‘辯機’的魔障,這三隻大物心中都有欲念,有欲念就好說,法力再高也能被人誘惑。尺廓就不一樣了,此物無魂無魄,無欲無求,別說驅役它,連近身都不可能,除此之外,此物無須用陣法鎮壓,即使被降伏也只會化作一縷黑煙,過後往往連陣眼都無處去尋。當然,這只是《妖經》上的記載,今晚這東西究竟是怎麼來的,還得先看過東廊上的痕跡再說。”
滕玉意越聽越忐忑,這東西不能被人驅役,那麼顯然是沖著她借命的體質來的。她心虛地看了藺承佑一眼:他心裡一定也在想這件事,怎麼辦?這些年朝廷對邪術一黨似乎深惡痛絕,幫她借命的那位……
她忽又想起,小涯說她只需再斬一兩隻妖物功德就攢得差不多了,要不要趁藺承佑追查此事之前,用小涯劍把這怪東西除掉?
這東西看著體積不算大,法力似乎也不像耐重那麼可怖,不然不會被藺承佑一劍打跑……
她突然有了信心。
“世子,這東西法力高不高?”
“法力不大清楚,但此物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是一窩。”
滕玉意一僵:“像蜘蛛那樣的一窩嗎?”
“差不多吧。”藺承佑似乎也覺得有點兒噁心,“師公也在山上,待會兒我和他老人家到處找一找,行宮這樣大,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尺廓潛伏在附近。”
滕玉意摸摸發涼的後頸,照這樣看她一個人是不可能應對得了尺廓了。哎,差點兒忘了東明觀的五道了!上回五道在彩鳳樓因為與她打賭輸了,欠下的那個人情至今未還,此事有白紙黑字的契約為證。
她大不了讓東明觀的五道過來幫忙,五道多半想不到她是借命之人,就算想到了也不會追究此事。
如此一來,她既能消除借命之災,又不至於因為驚動大理寺連累幫自己借命的那個人。
她心中拿定主意,隨藺承佑上了臺階,順著那東西爬行留下的痕跡往前找,一直到廊道的拐角處,黏液的印跡都很清晰,然而一轉彎,那條印跡就不見了。
藺承佑四下裡一顧,嫌廊下懸著的宮燈不夠亮,便取出火摺子點燃。兩人借著火光在附近找了一圈,沒發現符籙或是朱砂之類的東西。
排查完畢,藺承佑抬眸看向滕玉意,不必說,這東西就是憑空出現的。尺廓多少年沒現世了,一出現就在滕玉意附近,一來就沖著滕玉意怪笑,除了瞄上了滕玉意身上的氣息,沒別的解釋。
這樣一想,屍邪、耐重,還有那晚出現在滕府的舒麗娘的鬼魂為何出現在她附近就通通解釋得通了。
什麼樣的人會頻繁招惹邪祟?
滕玉意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她應該知道,不然不會將小涯劍時刻放在身上。
他靜靜地望了滕玉意一會兒,冷不丁地說道:“好了,查完了。這東西是沖著你來的。”
滕玉意心一跳,也抬起眼與藺承佑對視。
火苗跳躍,映在兩人的黑眸裡。
起初,兩人都沒有開腔。
一個人在心裡想:他果然著手查問她了。
一個人在心裡想:她眼神躲閃,分明有點兒心虛。
未幾,滕玉意茫然地眨眨眼,率先打破沉默:“沖著我來的?世子這話什麼意思?”
藺承佑目光隨著她的眼神微微移動,她掩飾得不錯,可惜他跟她那麼熟了,光看她眨眼的次數就知道她慌了。
她為何慌?滕玉意聰明得很,如果出於某種緣故邪祟纏身,她應該想法子讓他幫忙才是。
是了,她壓根兒就不信任他,所以防他如同防賊。
他儘量讓自己顯得平靜:“滕玉意,你覺得這些事瞞得過我嗎?”
滕玉意垂下長長的眼睫,藺承佑一旦起疑心,這件事怕是快要露餡兒了,但這個世上除了親人,誰會願意遭受天譴為她借命?她倒是願意跟藺承佑坦白,但後面的事怎麼辦?
她至今沒弄明白“借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借的是妖邪的命也就算了,如果其中還牽扯到別的事,幫她借命的那位說不定要認罪伏法。
藺承佑一向秉公執法,憑她和他的這點兒交情,就別指望藺承佑網開一面了。
其實她的功德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只要五道帶她除掉尺廓,或許往後就不會有妖邪來找她了,那麼前頭的那些事,通通可以用“巧合”來解釋。
不行,現在她絕不能承認,無論如何都要挨一挨。
藺承佑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滕玉意臉上的每一個變化,難道他會害她嗎?打交道這麼久,兩人多次共患難,別的事她不願意說就算了,這等性命攸關的事竟也如此防備他,不求她跟他說出所有真相,只要她肯承認自己的境況,天大的麻煩他都替她扛著。
他屏息等待著,如果她肯說,證明她還算信得過他;如果她不說,說明她壓根兒就沒想過讓他幫她。可他終究失望了,等了沒多久,滕玉意抬起那雙靜幽幽的眼睛:“我瞞著世子什麼了?”
藺承佑定定地望了她一會兒,一句話都沒說,直起身打了一聲呼哨,護衛們很快從外牆縱進來,滿臉詫色:“世子。”
藺承佑淡聲道:“通知四處,行宮出現妖邪,暗中加強防備,勿要驚動山上賓客。”
他又點了兩名護衛,隨他送滕玉意扮的“春絨”回含耀宮。路上滕玉意間或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沒開腔,也沒瞧她,逕自把她送到含耀宮門口,掉頭就走了。
碰巧杜庭蘭攙扶著“醉酒”的“滕玉意”出來,後頭還跟著碧螺和紅奴。
滕玉意上前扶著扮成自己的春絨,五人遮遮掩掩地往翔鸞閣走去,身後傳來說笑聲,陸續有夫人、娘子從含耀宮裡出來了。
到了翔鸞閣,杜庭蘭等人都是一驚,門口站著大量的護衛,數目比之前多了三倍都不止。
她們問了宮人才知道,這都是成王世子臨時調過來的。
路過東廊時,滕玉意有心觀察,發現廊道上的妖祟痕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藺承佑顯然沒想驚動行宮裡的賓客。
她們回到房中,杜庭蘭屏退丫鬟,先是抬目看了看床邊,接著便拉著滕玉意的手問:“怎麼樣?抓到那人了嗎?”
滕玉意將先前的事說了。
杜庭蘭一駭:“又有妖怪?!”
她忽聽廊下喧嚷,打開門才知道,原來是有宮人過來送符籙。
“山裡夜間偶爾會有山魅,貼上這個可保一夜平安,諸位娘子萬萬別漏貼了,奴婢們回頭會幫著娘子們一一檢視。”
小娘子們心下疑懼,忙結伴到外面詢問出了何事,正好藺承佑與清虛子道長等人路過。路過翔鸞閣時,藺承佑連瞧都沒朝裡頭瞧一眼。
人堆裡有人小聲議論:“咦,成王世子看著好像不大高興。”
“許是身子不適,聽說他今晚都沒去擊球,這可是他的拿手本領,以往從不缺席的。”
滕玉意混在人堆裡,踮腳看了看藺承佑的背影,聞言暗想:看來不是她的錯覺,藺承佑的臉就是很臭。
藺承佑這是要跟她翻臉了嗎?
李淮固望著藺承佑的背影,也是滿臉疑惑,無意間轉眸看了看滕玉意,看滕玉意有些悵然的模樣,低頭想了想,隱約猜到了什麼,想著想著秀眉鬆開了,轉過頭,溫聲對邊上的娘子道:“既然送了符籙來,我們回房貼上吧。”
她說話時語調輕鬆,仿佛心情大好的樣子。

明春閣。
夜已深,帝后卻還在外殿等消息,也不知等了多久,聽到宮人進來說清虛子道長和藺承佑回來了,皇帝登時松了口氣,起身迎了出去:“如何?”
清虛子道長把羅盤放到桌上,抖了抖衣袍說:“闖進行宮的只有那一隻,附近沒有別的邪祟。”
皇帝親自扶著清虛子道長坐到榻上:“眼下正是太平盛世,尺廓這種東西,論理不會出現在這世道啊。”
清虛子道長捋須不語。
藺承佑行了禮,自顧自地在一邊坐下。
皇后令宮人把粥點呈上來,坐下後才發現藺承佑神色不好。
皇后忍不住跟皇帝對了個眼色,這孩子絕不可能因為出現妖祟心情不好,如此煩悶定是因為旁的事。
他該不是在滕娘子處碰壁了吧?她笑道:“今晚可見到滕娘子了,按照伯母說的做了沒?”
“做了。”
皇后充滿期待地問:“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她對他的“耐心”無動於衷,對他的“遷就”毫無反應,對他的“在意”表示拒絕,而且,防他如同防賊。
想到這兒,他連半絲笑容都擠不出來。
清虛子道長聽到這話,忽然轉臉看向藺承佑:“說到滕娘子,今日師公拿到滕娘子的生辰八字後,替她算了一卦。”
屋裡人都怔住了。
藺承佑沒接茬兒,耳朵卻一下豎了起來。
“這孩子斷乎活不過十六歲。”
藺承佑手一晃,杯盞裡的茶險些灑到衣袍上。
皇帝和劉冰玉瞠目相顧。
清虛子道長覷著徒孫,話一出口,這孩子當即變了臉色。
清虛子道長歎氣:“你不必疑心師公算錯了,師公用六壬、太乙、奇門三種卦式分別算過了,得出的卦象一模一樣。這孩子生下來就命中帶煞,長到十五歲開始應煞。這煞非同小可,是大劫,是大難,無論使何種法子,化不了也躲不開,不用等到十六歲,這孩子定會應劫而亡。她臘月二十八滿的十五歲,眼下已經正式進入應劫之年了。”
這不可能!藺承佑耳邊如有雷聲轟然炸響,上回緣覺方丈說過滕玉意命格不大對,但方丈說話較委婉,不像師公直言滕玉意活不過十六歲。
他掙扎著說:“那晚您老人家在致虛閣看到了滕玉意,回來之後不是說她是有福之相嗎?”
說到此處,他詫異地頓住了。是了,上回緣覺方丈也說過滕玉意面相好,可是這樣的好面相,偏偏有著極凶的命格,此事方丈也覺得費解。
他聽師公道:“所以師公覺得這孩子身上有些古怪,看面上,著實是個福壽之相;看命格,卻又是個短命之人。”
皇帝聞言想起一事:“師父,記得您老以前曾說過,這種面相與命格相背離的情況極為罕見,通常是由怨念所致,有點兒像……一種詛咒。”
清虛子道長“哦”了一聲:“舉個例子就明白了。二十多年前,昌樂坊有一家富戶請師父上門除祟。富戶姓程,膝下有一子,人稱程大郎。程大郎自小體健聰明,十四歲之前從未生過病,沒想到一滿十四歲,程大郎就突然怪病纏身。程老爺和程夫人為兒子求醫問藥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可惜無論庸醫還是名醫,都沒能看出程大郎生的是什麼病,有人猜程大郎是中邪了,程老爺便跑到青雲觀請為師上門幫忙相看。
“為師到程宅之後,先是裡裡外外地看了一圈,未看出冤魂作祟的跡象,再看程大郎的面相,是個長壽之人,然而印堂發黑,分明冤孽纏身。為師心知有古怪,便向程老爺要了程大郎的生辰八字,一排之下,發現程大郎活不過十五歲,眼下已經到了應劫之年,怕是難逃一劫了。程夫人自是慟哭不止,程老爺又驚又恨:‘定是……定是那個田舍奴搞的鬼!’
“為師看他二人情狀,忽然想起一種叫‘錯勾咒’的咒術,就問程家以前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程老爺支支吾吾地說了一樁舊事。原來這對夫婦二十多年前未遷來長安時,因為在鄉間搶地與人結下了大仇。那老農夫被程家奪了地,又不肯做佃戶,被程家逼得走投無路,便找了一條麻繩吊死在程家的大門口,死前怨氣沖天,說自己這一死,定要詛咒程家斷子絕孫,即使程家僥倖生下後嗣,也斷乎活不過十五歲。
“程氏夫婦為這事耿耿於懷,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這事過去之後五六年,兩人一直未有子嗣,好不容易懷上,定然會滑胎。程老爺為此又納了幾房妾室,也都是如此。程老爺和程夫人想起那個農夫當年的詛咒,心裡隱約覺得不對頭,本要去寺廟找高僧相看,哪知這當口程夫人忽然有孕了,這一胎懷得很順利,生下來的孩子就是程大郎了。
“據這兩口子說,程大郎自小體健,起初夫妻倆還時不時想起那個農夫當年的詛咒,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程大郎一天天長大,這件事也就被他們淡忘了,怎知程大郎一到十四歲就出了岔子。程老爺斷言此事跟那老農夫的詛咒有關,哭著求為師想法子,說這個梁子是他結下的,怎能報應到兒子身上?只要兒子能活,他情願賠上自己的性命。
“沒等為師想好怎麼做,當夜程大郎就死了。”
皇后聽得唏噓不已,藺承佑卻是暗暗心驚。這種詛咒他也知道,下咒之人往往懷著滔天的恨意,為了詛咒仇人,甘願賠上永生永世。下咒的那一刻,施咒人就會魂飛魄散,因此帶來的怨念也極強。所謂“錯勾”,指的是這種咒術沒法直接實施到仇人身上,而是會錯位到仇人的子孫頭上。
被詛咒之人的子孫個個命中帶煞,要麼死於意外,要麼重病而亡,無人能倖免。且此咒無解,因為下咒之人已經賠上了自己所有輪回轉世的機會,已經用最酷烈的手段懲罰過自己了。
這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報復手段。
皇后不安地問道:“如果滕娘子也是這種情況,莫非滕家與人結過大仇?”
皇帝思忖著說:“滕家幾位男兒在戰場上動輒斬馘數千,經年征戰,難免會殺戮過重,但這種戰場上的廝殺,論理不會招來這樣深的仇恨。”
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戰場上,只要有利益爭端,滕紹不可避免地會與人結下樑子,但要想報復滕紹,有的是別的手段,何必賠上自己的生生世世來下這樣的血咒?除非……除非恨到了骨子裡。
清虛子道長發問:“為師對朝堂不熟,滕紹此人品行如何?”
皇帝面露稱許之色:“滕家滿門忠烈。當年滕元皓在朝為官時便為政清嚴,之後胡叛圖謀江山時,滕公帶著長子和次子為抵抗胡叛以身殉國,遺芳余烈為人稱頌。至於滕紹,記得師父當年教導徒兒時說過一句話,判斷一個人的心性,不要看這個人對上的態度,要看這個人對下的態度。滕紹在戰場上殺敵無情,但他待自己的部下、俘虜、百姓,無不仁善寬厚,行軍所過之處,可謂匕鬯不驚。這一點,無數人可以做證,一個人可以偽裝一兩年,沒辦法偽裝一二十年。滕紹其人始終如一,所以要說滕紹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是斷乎不信的。”
清虛子道長沉吟:“那就奇怪了,如果滕家人秉性忠良,怎會給孩子招來這種詛咒?”
藺承佑已是心亂如麻,竭力理了理自己的思緒,抬頭對師公道:“您老人家現在只是發現滕玉意面相與命格不符,這不一定表示她就是中了錯勾咒,其中會不會還有別的可能?”
清虛子道長“哼”了一聲:“師公入道門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這麼凶的命格,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有福氣的面相,這種情況實在罕見,只能說明這孩子出生前就遭到了詛咒,縱算不是中了錯勾咒,也是招惹了類似的冤愆。”
“那……”藺承佑不甘心地問,“有什麼法子破嗎?”
帝后愀然互望一眼。
清虛子道長眼皮一掀:“怎麼著,問清法子,難不成你要幫她續命?”
那就是有了,藺承佑心“怦怦”直跳,勉強笑道:“徒孫是覺得滕娘子沒做過什麼惡事,這種惡毒的詛咒本不應該她來承擔。她自小就沒了阿娘,如果再活不到十六歲,想想實在可憐,要是有法子能救她一把,徒孫我……沒辦法坐視不理。”
清虛子道長直直地瞅著徒孫。
藺承佑頂著師公的視線不語。
他知道,法子肯定是有,但絕對不是什麼正道。
命格不對,咒不可解,那就只能幫她換命了。
觀裡就庋藏了關於借命、換命之術的秘籍,法子容易學,只是這畢竟是逆天悖理之舉,真要實施起來,施法人定會為此付出代價。
如果師公不肯告訴他,他就自己想法子。
他回想滕玉意這幾個月的艱難處境,她這樣搏命不就是為了活下來嗎?假如她搏到最後還是死了……
他的心臟仿佛被人揪了一把。
行吧,滕玉意可以暫時不喜歡他,但最好長命百歲。
清虛子道長焉能看不出徒孫在想什麼?他放下茶盞,喟歎道:“你啊……”
藺承佑聽師公的語氣,這是有轉機了?這下不只藺承佑喜出望外,帝后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您老是不是有更好的對策?”
“那晚師公仔細打量過滕娘子,如果她已經到了應劫之年,一定會印堂發黑,甚至渾身煞氣,但那晚滕娘子身上全無這些跡象,這又與她的命格相矛盾。師公今日替她算完卦之後,覺得好生費解。”清虛子道長看著藺承佑道,“這樣吧,你去打聽打聽滕娘子及笄之後可遇到過什麼兇險,又是如何化險為夷的。記住了,須得是滿十五歲之後遇到的事。”
藺承佑略一思量,心頭忽地一震:“師公的意思是……?”
“有人幫她借過命了。”清虛子道長目光如炬,“師公這一生只見過兩位中了錯勾咒的人,真到了應劫之年,中咒之人不會像滕娘子這樣面上毫無端倪,所以今日師公想來想去,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暗中幫她換過命格了。”
“滕娘子是滕紹的獨女,”皇帝怔然地點點頭,“以滕紹之能,要找些能人異士幫女兒換命、借命,倒也不算難事,不過此事畢竟有違法理,我想即使滕家做了,也絕不會讓外人知道此事的。”
藺承佑不但很快就想到了伯父說的這一層,還想起滕玉意回長安途中曾經落過水,時間是二月,正好是她及笄後不久。
據滕將軍說,當時女兒被打撈起來後,船上突然冒出了許多魑魅魍魎,而且自那之後,滕玉意一離開小涯劍就會做噩夢。
滕玉意自己也對他說,她因為那次溺水落下了怕水的毛病。
難道師公真猜對了?那一次便是滕玉意的死劫,因為有人暗中幫她借了命,所以她才能活下來?
是了,借命之人身帶冤孽,自然會不斷招惹邪祟。
照這樣說,滕玉意命中的大劫已經化了?
他想著想著,臉色慢慢不那麼難看了,然而,心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半分沒消減。
會不會滕玉意也知道有人幫自己借命了,所以死活不肯跟他吐露實情?
她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阿爺?
這很有可能。
他突然不好吭聲了。
假如借命的事是真,伯父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伯父不追究,違背了朝廷打壓邪術的方略;追究的話……
看來他只能先拖延一陣,至少先等他從滕玉意口里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他故意蹙了蹙眉,“沒聽說滕娘子最近遇過什麼大禍啊,徒孫跟她畢竟也不算熟,要不這樣吧,回頭徒孫托人打聽打聽。”
“儘快打聽明白。”
皇后懸著的心落了地,她欣慰地說:“我倒是希望滕娘子真借過命了,佑兒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小娘子,萬一活不過十六歲,未免太叫人傷心了。如今滕娘子逢凶化吉,佑兒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皇帝和清虛子道長對望一眼,這事恐怕沒這麼簡單,佑兒已經到了應劫之年,就怕情劫應在這上頭。
他們擔心歸擔心,這事一說開,殿裡那凝重的氛圍一掃而空。
宮女們溫好粥點,重新呈上來。
皇后詢問太子是不是還在球場打馬球,讓人送幾份夜宵過去。
膳畢,藺承佑送清虛子道長回了下榻處。
這邊劉冰玉同丈夫說:“佑兒的親事算是有點兒影子了,阿麒這邊也不知何時才有動靜。這回我把香象書院的小娘子都召上山來,無非是想讓阿麒自己相一相,哪知才住一晚,行宮裡就冒出這些邪祟?要是明日就啟程下山,就辜負了這些安排了。”
皇帝溫柔地看著妻子:“何止你這邊有安排,我也需在山上同幾位大臣商議一樁要事。尺廓雖然難對付,卻也不像耐重那樣動輒掀天揭地,先前我已經派人下山給城中送信了,大隱寺和各大道觀會連夜做出應對之舉。行宮這邊,陣法和符籙也都發下去了,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尺廓再闖進來。明日不必動,後日一早再啟程回城便是。”
劉冰玉喜不自勝,點點頭說:“這樣再好不過了。阿麒這孩子秉性忠直,我這做阿娘的只希望他將來找個情投意合的娘子。還有,敏郎年歲也不小了,兩個侄子一旦有了著落,他也不好意思再拖著了。香象書院這些小娘子看上去都不錯,但品性如何,面上未必看得出來……趁這回她們都在山上,我想了一個好法子。”
皇帝訝然笑道:“你要試探她們?”
劉冰玉認真地想了想,笑道:“不能用一般的法子試。明日一早把這些小娘子召來,然後……”

藺承佑回到寢殿,還沒想好怎麼問滕玉意,況且兩人現在這種狀況,滕玉意絕對不可能跟他說實話,與其再去碰一次壁,不如先睡一覺。今晚這遭大起大落,比他平日打十場馬球還要累,要不是記得還得沐浴,他真想倒頭就睡。他閉著眼睛立在床邊,剛要脫下外裳,就聽宮人說:“太子殿下、郡王殿下和南詔國太子殿下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地把腰間的玉帶重新系上,迎到外殿,碰巧宮人們領著太子等人進來。
顧憲率先行禮,口氣卻很促狹:“聽說你頭疼,疼得沒法打馬球,所以我們來看看你。”
太子也笑著,就連淳安郡王也有了笑意。
藺承佑暗覺納悶兒。
四人在月洞窗旁的席上坐下,窗子正對著花池,滿地都是銀霜般的月光,花枝在月光裡搖曳,隨風送來一陣陣馥鬱的花香。
藺承佑坐下後左右一顧,笑道:“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出什麼事了?”
太子道:“聽說你瞧上武中丞家的二娘子了?”
藺承佑:“……”
顧憲道:“據說是這位武二娘在園子裡崴了腳,你為了討好她,主動拿出自己的玉牌讓人去請餘奉禦,怎知武二娘子不願接受這份好意,寧願自行崴著腳回房。今晚球場上的人都在傳武二娘是何等守禮端莊,而你又是如何對她求而不得。”
藺承佑怔住了:這是唱的哪一出?他下意識地看看皇叔,連皇叔都點頭表示確有其事。
“估計明日整座行宮的人都知道你傾慕武二娘了。”
“不過武元洛已經鄭重表示妹妹絕對不可能嫁給成王世子。”
武元洛?
藺承佑暗哂:失策,這廝居然比他想的還要賤。


第二章
無 為
藺承佑在心裡罵了武元洛一通,待要接話的時候,不由得又頓住了:怪了,武元洛這廝胡說八道,今晚為何竟沒人質疑他的話?
從生辰那晚到今晚,算來才過了十二日,其間他只對師公和伯父伯母提過滕玉意,絕情蠱失效的事,甚至連皇叔和太子都被蒙在鼓裡。
這才過了多久,為何這些人似乎都知道他能對小娘子動心了?
這不太對。
師公絕不可能大肆宣揚此事,伯母甚至不敢在人前流露出自己對滕玉意的關注。所以這事是別人傳出去的了?
皇室的這些流言到了坊間,會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滿城飛揚,此事發酵了這些日子,早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口和耳了,因此今晚聽說他對某個小娘子傾心,才會無人表示質疑。
能走漏風聲的無非是兩個地方:青雲觀、宮裡。
青雲觀只有師公和小師弟,那麼只能是宮裡了。
藺承佑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記得那回滕玉意曾借小涯之口說日後會有人對他不利,從前他不以為意,現在看來,那人或許根本不在所謂的“三年後的軍營”裡,而是一直在自己身邊。
他是裝作不知道等對方露出更多的馬腳,還是順著線索馬上把那人揪出來?
流言這種東西,一向極難溯源,都過去這些日子了,要想再找到源頭怕是不易,對方應該也是料定了這一點,才如此肆無忌憚。
更有意思的是武元洛的反應。武元洛自小有神童之名,無論與人鬥智或是鬥詩,號稱從未遇過敵手,主動把自己的二妹跟他攀扯到一起,僅僅是為了與他鬥氣?
武氏兄妹的阿爺是武如筠,禦史中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國之重臣,目前朝中唯一能與侍中鄧致堯、鄭僕射分庭抗禮的宰相之一。
這幾隻老狐狸經常在朝堂上鬥來鬥去,這些年就沒消停過。
如果他沒記錯,前些日子在商討太子妃人選時,侍中鄧致堯率先將自己的孫女推到了皇伯父面前,武如筠不甘示弱,隨即把自己的次女誇到天上有地上無。最後皇伯父自然是秉持一貫的持平之策,把兩家娘子的名字都添上了。
武元洛今晚來這一出,就不怕妹妹參選太子妃一事泡湯?
哦是了,武元洛還有一個大妹妹武緗。
武緗自小與鄭僕射的大公子鄭延讓定親,那時候武中丞還只是吏部的一個侍郎。前一陣兩家本要正式過聘禮了,鄭延讓卻與段家的女兒段青櫻有了私情。段青櫻懷著身孕不肯墮胎,鄭延讓自然不敢再娶武緗。
因為這件事,鄭僕射和武中丞幾乎撕破了臉。所以武家這是打算改由武緗來參選太子妃了?
聽說這位武大娘子才情和樣貌都比妹妹更勝一籌,只因自小有親事在身,武家才不得已將二女兒推出來應選,現如今她因為鄭家的過錯退了婚,武家為了穩操勝券,自然會重新考慮武大娘子。
一旦武緗被選上,鄭僕射父子頭一個被狠狠打臉,如此一來,武家也就能順理成章地出口惡氣。
除此之外,武如筠真要是做了未來國丈,武家在朝中的威望慢慢也就能壓過鄭僕射及鄭家在朝中的一眾門生了。
只是本朝歷來沒有姐妹倆同時參選太子妃的先例,大女兒有了著落,武家為了補償小女兒,說不定會給小女兒選一門差不多的親事。
看樣子,武家是打算把武綺跟他捆到一起了。
呵,不愧是武元洛,估計是知道了家裡的打算,乘機玩了一出“順水推舟”。
這小子敢拿這種事招惹他,大概是活膩了。
“你們瞧他。”太子主動發話了,“最近動不動就發怔,每回跟他說什麼話,別指望他馬上有回應,這是不是叫患了相思病?”
顧憲道:“你不會真瞧上武二娘子了吧?”
藺承佑在心裡拿定了主意,喟歎道:“我蠱印未消,哪兒能瞧得上誰家的娘子?我不過好心幫個忙,倒叫武元洛生出這樣大的誤會。”
淳安郡王意味深長地看了藺承佑一眼。
“真沒消?”太子表示不信,起身到藺承佑身後一瞧,愣了愣,遺憾地坐回原位,“我和皇叔聽到這個消息,還大大地高興了一場。阿大,你也別急,這回師公回來了,說不定能想到法子。”
藺承佑知道太子忠厚,怎忍心他為自己擔心?暗暗給太子使了個眼色,心想:阿麒,回頭再跟你解釋。
顧憲好奇地問道:“蠱毒不解就不能動情嗎?世子,你就從沒對某個小娘子有過一絲異樣的感情?例如,看到她就會心旌搖盪,幾日不見就會心生牽掛,看到她和別的郎君在一處就會心生妒意,總想著為她做些什麼?”
全中,藺承佑在心裡想。他忽然笑道:“這些我不知道。不過看來顧太子是有心上人了,怎麼樣,南詔國要迎娶太子妃了?”
顧憲滯了滯,淡笑著岔開話題:“聽說明日又有狩獵又有馬球,你頭還疼不疼,能不能來?少了你可就沒那麼好玩了。”
“來。”藺承佑焉能聽不出顧憲有意轉移話題,難不成顧憲真有心上人了?他因為要對付武元洛,所以暫時不能承認對滕玉意的喜歡,顧憲有什麼好顧慮的?
淳安郡王像是想起一件事:“對了,前兩個月阿芝悄悄地問我府裡可有揚州來的門客,請我打發這些門客回鄉幫你打聽你那位小恩人。我猜這孩子是想偷偷給阿兄一個驚喜,也就答應她了。這一陣我這些門客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我把他們打聽到的消息都謄寫下來了,暫時還沒拿給阿芝瞧,你先看看可有對得上號的。”
藺承佑怔了怔,這兩個月因為長安屢有妖異,他都快把這件事放到一邊去了,當年要不是那個小女孩救了他,他早就出意外了。他一直記著救命之恩,這些年一直沒放棄過打聽那人的下落。
太子看著那本錄簿上清晰整潔的筆跡,笑著點點頭:“阿芝和阿大的事,皇叔從來都是最放在心上的。”
藺承佑接過冊子,笑道:“我就不跟皇叔說謝謝了。”
淳安郡王淡然地說道:“我可不是要幫你的忙,是答應了阿芝才沒法子。”
“是,皇叔無非就是教我和阿雙識識音律,再就是教阿芝寫寫字,才懶得理會我們這些小輩的事呢。”
太子笑著向顧憲解釋:“你不必覺得奇怪,這對叔侄鬥嘴歸鬥嘴,感情卻好得很。皇叔識音的本事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琴技、笛技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顧憲舉杯道:“說起音律,那年某剛來長安時,有幸聽到郡王殿下和世子殿下合奏一曲《思歸引》,中原音律之廣博精深,某是第一次領會,不過自此也留下了一個壞毛病,日後再聽別人琴笛相和,總有難以入耳之感,也不知何時再有幸聽二位合奏一回?”
藺承佑道:“過獎了。前陣子事忙,今晚都在山上,我身上正好帶了玉笛,假如皇叔也方便,請人把皇叔的琴拿來就好了。”
淳安郡王放下茶盞,扭頭吩咐宮人:“去拿吧。”
顧憲自是又驚又喜。等待宮人把琴拿來的間隙,藺承佑翻了翻那本錄簿,上頭一共記錄了三十多位早年來過長安的揚州娘子的信息,然而他逐一看下來,年歲要麼太大,要麼太小,基本對不上。

翌日一早,宮人到翔鸞閣傳旨,說是皇后殿下要在後山的靜蘭閣召見各位小娘子,閣內共準備了四十席,請小娘子們按照到達的時間依次入席,皇后大約辰時就會到,各位小娘子莫要遲到。
這旨意一傳下來,翔鸞閣頓時沸亂起來,小娘子們一個個忙著梳妝換衣,唯恐到得遲了讓皇后不喜。
滕玉意和杜庭蘭拾掇好出來,碰巧在廊上碰到李淮固等人。李淮固面若桃花,氣色比前兩日好了不知多少。
這一點連彭大娘和彭二娘都看出來了:“李三娘,你是不是聽到什麼好玩的事了,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
“是呀,看著比在大隱寺那幾日氣色好多了。”
李淮固訝然道:“有嗎?許是因為昨晚睡得極香。驪山空氣清新,上山之後我整個人都恬適不少。”
武綺悄悄拉過滕玉意:“昨日的事是我不對,我阿兄說他想認識你,我想著周遭都是人,即使見個面也不會有什麼不當之處,我就……我就答應配合他了,回去之後我後悔了大半晚。阿玉,你別生氣,我一時糊塗,自己都懊悔不及,下回我再也不幫我阿兄做這樣的事了。”
她滿臉羞慚之色,像是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
滕玉意臉上含著笑意,一雙眼睛極其明亮。
“你跟我說明白就好了,我不會計較的。要是我有阿兄,說不定我也會答應幫忙的。不過只此一次,下回我可就惱了。”
武綺神色微霽,攬著滕玉意端詳,確定滕玉意沒有慍色,這才歉然道:“我保證絕不會有下一回了。”
此時有人往後看了一眼,打趣武綺道:“聽說你昨日崴了腳,成王世子情急之下親自去請了餘奉禦?”
滕玉意和杜庭蘭都是一愣,昨日她們也在場,不過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武綺目瞪口呆:“胡扯。昨晚成王世子只是碰巧路過,看在我阿兄的面子上才請的奉禦,再說你們別忘了,成王世子身中絕情蠱,哪兒能說瞧上誰就瞧上誰?你們可別再胡說八道了。”
她說著挽過身邊的鄭霜銀,小聲嗤道:“瞧瞧這些人,連這樣的話也敢亂傳,別說昨日的事只是一場誤會,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嫁給這些皇室子弟,日後我一定要找個處處聽我話的郎君。”
靜蘭閣在後山腰上,途中要穿過好幾座宮殿和園林,宮人們在前面帶路,剛穿過一座竹林,迎面走來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
有人驚訝地道:“阿固?”
眾人望瞭望,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女孩身著綺羅,神態有些嬌憨。
宮人低聲說:“這是江南東道王將軍的女兒。”
李淮固似乎也有些意外:“王四娘。”
王四娘拉起李淮固的手:“自打杭州一別,我們都快有五六年沒見了吧?阿固,你模樣沒怎麼變,還跟幼時一樣漂亮。”
李淮固看看左右,神態仿佛有些尷尬。
王四娘身邊的婢女委婉地提醒自家娘子:“娘子,你忘啦,李家三娘不喜歡人在外頭叫她的小名。”
王四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對對,差點兒忘了。”
李淮固捉住王四娘的手,赧然地說:“我這個小名古裡古怪的,還是別被人知道的好。你也來長安了?太好了,頭幾日怎麼沒見你?回頭到我們府裡來玩兒。”
領頭的宮人在旁邊咳嗽:“李家娘子,皇后殿下還等著召見諸位。”
李淮固於是不敢再寒暄,紅著臉沖王四娘點頭示意,回到原處,隨宮人繼續前行。
她們穿過竹林,又繞過一條溪流,周遭越來越安靜,人也越來越少。
宮人們道:“前頭會路過一片花田,田裡有些農婦、花匠在勞作,基本是當地帶著兒女的孀婦,皇后殿下憐她們孤苦無依,特允她們在此做活,只是這些農婦言行粗魯,諸位娘子當心別被衝撞了,待會兒路過的時候,隨奴婢們走快些就好了。”
不一會兒,前方果然出現一片大花田,裡頭奇花綻放,令人目不暇接,沿路只見幾位農婦埋頭在花田裡拿著花鋤幹活,聽到有人路過也不敢胡亂張望。
眼看要穿過花田了,邊上突然傳來小孩兒的啼哭聲,滕玉意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田埂下的水溝裡歪倒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農婦,那婦人的腳鮮血淋漓,一看就知是被花鋤砸傷了。
田埂上站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兩隻胖胳膊無措地沖婦人伸著,像是被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哇哇”大哭。婦人嚇得把手遞給孩子:“娃兒別哭,待會兒要驚動娘娘們了。快,快把阿娘拉起來。”
杜庭蘭和鄭霜銀見狀,不由得都停下了腳步。
旁的小娘子看到這一幕,也都露出不忍之色,心知這婦人多半是死了丈夫,母女相依為命。這孩子這樣小,阿娘摔傷了也幫不上忙。
宮人一徑在前頭催促:“快到辰時了,娘子們稍稍走快些。”
眾女心中一跳,只好又加快腳步。
四十個席位並未定座次,誰到得早,誰就能離皇后近些,而離皇后近,就意味著皇后可能會對自己留下更深、更好的印象,這樣無論對自己還是對父兄都有數不盡的好處。
杜庭蘭人雖往前走了,卻忍不住頻頻回頭。滕玉意雖說沒往後看,耳朵卻留意著小女孩的哭聲,那哭聲讓她想起了幼時剛失去阿娘的自己。她這一猶豫,杜庭蘭立刻下定了決心,拉過滕玉意,二話不說拉著她回頭就走。
“拉她們一把,要不了多久。”說著杜庭蘭走到田邊,用帕子包著手抓住那婦人的胳膊:“來。”
婦人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小娘子!”
滕玉意扶著婦人的肩膀和另一隻胳膊,姐妹倆合力把婦人拽了上來。
“好了。”杜庭蘭松了口氣。
小孩兒眼裡帶著淚,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婦人連聲道謝,時辰來不及了,滕玉意拉著阿姐要離開,看了看婦人裙上的血,又從袖中拿出一小包慣用的金瘡藥:“這個能止血,拿著吧。”
婦人更是感激不盡,小女孩正摟著阿娘的脖子給阿娘“呼呼”,見狀以為得了一包糖,不由得破涕為笑,拍著胖手“咯咯”笑了起來。
姐妹倆走了一段,迎面碰到返回來的鄭霜銀和武大娘子武緗,原來兩人因為放心不下那對母女,到底找了回來,姐妹倆就把先前的事說了,四人便一同往回趕。
四人這一耽擱,自然遠遠落在了眾人之後,等她們到了靜蘭閣,殿內只剩離皇后最遠的四個席位了,席位設在角落裡,前面還有廊柱擋著,不出席的話,皇后壓根兒看不到她們。
李淮固、彭花月、彭錦繡等人坐在前排,皇后問的那幾個問題,又數李淮固、武綺和柳四娘答得最好,席散後,皇后便留下李淮固等人單獨問話。
宮人們對剩下的人說:“此地有不少奇花異草,還未到用膳時分,娘子們不妨到附近賞賞景。”
這時忽然有幾位男子說笑著從庭前路過,正是太子和藺承佑等人。
宮人們“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女孩們也忙垂首斂衽。
太子的笑容溫煦明朗,目光在杜庭蘭身上停留了一瞬,他像是有些好奇,又像是有些稱許之色,接著又看了杜庭蘭邊上的滕玉意一眼,這才收回了視線。
滕玉意垂眸靜立片刻,沒忍住悄悄地抬眼看向藺承佑的背影。
她回想昨晚的情形,藺承佑因為沒套出她的話,差點兒當場跟她翻臉,過後別說跟她說話,連個眼風都沒給她。
她猜他已經決定找她麻煩了,就不知他接下來會怎樣做。
昨天一整晚她就像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琢磨聯合五道找尋尺廓的事,一會兒擔心藺承佑查得太快害她沒辦法攢夠功德,這樣思來想去,直到後半晚才睡著。
她看方才藺承佑這冷淡的架勢,他差不多已經不打算理她了,他們的交情還是不夠深,說翻臉就翻臉,那副叫他極滿意的紫玉鞍也攔不住他查她。
正當這時,李淮固等人也退出來了,眾女既羡慕又好奇,紛紛圍了上去。
李淮固謙虛地搖頭,眼睛卻看著那邊的藺承佑和滕玉意,看他二人面色一個比一個冷淡,不由得盈盈淺笑起來:“我笨得很,皇后只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答得不好,後來皇后一直在問柳四娘她們。”
滕玉意悶悶地同杜庭蘭離開前庭。
杜庭蘭問道:“從昨晚到現在就沒看到你笑過,到底在發愁什麼?那妖怪不是被打跑了嗎?”
她還能發愁什麼,借命的事快要瞞不住了,她只求在藺承佑查清真相之前把功德攢完,要不是現在不能下山,她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東明觀,拿出先前那張契約,逼五道立刻陪她去找尺廓。
姐妹倆沿著花徑走了許久,一抬頭才發現宮人沒說錯,這裡漫山遍野種滿了各類花卉,讓滕玉意意外的是,當中居然還有玫瑰花叢,花苞異常嬌豔飽滿,比她以往見過的玫瑰都要好。她一下子眼饞了,忙對阿姐說:“那邊有玫瑰,我們去賞花吧。”
到了玫瑰花叢近前,滕玉意越看越愛,這樣好的花瓣,無論拿來熏香還是做糕點都是上品,這時節梨花已經謝了,好在還有玫瑰花,府裡的模具快打好了,拿回去正好做鮮花糕。
她瞄瞄前方,宮人們都離得極遠,再說皇后殿下也沒規定不能摘花,只是以阿姐的性子,絕不會同她一起摘花的。她佯稱要到後頭花叢看看,一拐彎就從袖子裡取出帕子,摘下最盛麗的一朵玫瑰,將其兜到帕子裡。
如此反復幾次,她倒也順利地摘下了五六朵花。
很快帕子就兜不下花了,然而這些花瓣只夠做一盒鮮花糕的。滕玉意低頭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條備用的帕子,忽然聽到有人淡淡地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滕玉意嚇得手一抖,帕子隨即落到裙邊,嬌嫩的玫瑰花滾了一地。
滕玉意抬頭瞟了藺承佑一眼,他穿著一件鴉青色錦袍,那清透的顏色越發襯得他眼睛黑漆漆的,他臉上沒笑意,但也沒惱意。
這對藺承佑來說已經算是臭臉了,她便也淡聲說:“摘花。”
藺承佑果然“來者不善”:“這花你們滕府沒有嗎?”
滕玉意輕哼,逕自在旁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彎腰把玫瑰花一朵一朵地撿起兜到帕子裡:“我們府裡的沒這個好。雖說世子跟我翻了臉,但我可是個重諾之人,答應了給兩位小道長和世子做鮮花糕,當然要挑最好的花瓣。”
藺承佑心裡微微一漾,忍不住側目看向她,她眉眼淡淡的,今日好像一直沒露過笑臉,鮮花糕的贈送對象自動加了絕聖和棄智,但這事她原來一直放在心上。他咳嗽一聲,也掀袍在花叢前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巧了,我也是個重諾之人,說好了要幫你把那惡人找出來,我可不想半途而廢。”
滕玉意耳朵一動,聽藺承佑這口吻,他似乎不大像要找她麻煩的樣子。
難不成他改變策略了?
有可能。她看看周圍,藺承佑這一過來,阿姐和宮人們就不見了,一定是被藺承佑引開了,他就是有計劃來找她的。
她是見識過藺承佑查案時那股不眠不休的勁頭兒的,他這人,看著倜儻不羈,可一旦想辦成什麼事,事情再棘手也不會中途放棄。
唉,這事可真讓人頭痛,藺承佑是她的救命恩人,為這事跟他撕破臉太不值當,實在不行的話,她只能見招拆招了。
當然,鮮花糕還是要做的,就當繼續還他的恩情了。
滕玉意臉上的這些細微表情變化,全落在藺承佑的眼裡,換作從前,他只會當她防心太重,但昨晚大致猜到真相之後,心裡就只剩下憐惜了:她無非是想保護替自己借命的那個人,所以事事都想自己扛,可是這等違背天理的大事,她一個人扛得住嗎?
他不清楚滕玉意是不是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六歲,反正自從跟她打交道起,從沒見過她破罐破摔或是悲苦自憐,像現在,鬧脾氣歸鬧脾氣,也沒忘記細心地整理花瓣。
他心裡突然不大好受,忙把自己的視線挪回前方:“至於怎麼抓這個人嘛……我已經想好了,過兩日書院就開學了,你在書院裡念書,不好擅自出入,我會給你在書院裡找個靠得住的內應,日後你無論遇到何事都可以告訴那人,她會即刻轉告我。還有,你最近這麼倒黴,尺廓說不定還會去找你,我們得早做防備,你先把這個拿著吧。”
滕玉意手裡忙著系帕子,耳朵卻一直豎著,前面的話倒是符合藺承佑查案時的謹慎作風,後頭的話卻有點兒匪夷所思了,他居然主動把尺廓找她的原因歸咎為她“倒黴”,這意味著那個他親手撕開的小口子又被他自己糊上了,難道他真不打算追究了,還是說怕她防備不好逼得太緊?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藺承佑拉長聲調道:“沒辦法,前頭收了你的寶鞍,後頭又勞你做鮮花糕,這叫‘拿人手短’。你不是總說我仗義嘛,這點兒小忙我還是願意幫的。”
滕玉意心頭一松,這倒像是藺承佑會說的話。她轉過臉瞅著他:“世子這回可說好了,在抓到那人之前,不能再隨便翻臉了。”
藺承佑有點兒好笑:“我像是喜歡隨便翻臉的人嗎?”
滕玉意心裡嘀咕:昨晚那個翻臉像翻書的人是誰?
藺承佑頭稍稍一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笑道:“滕玉意,你我打交道以來,到底誰更喜歡翻臉?我答應過的事,哪回沒辦到?”
滕玉意心想:半斤對八兩吧。然而她臉上繃不住,到底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藺承佑的黑眸不自覺地也漾出了笑意。
兩人這算是正式講和了。
滕玉意沒意識到自己的笑靨有多麼甜美,把那兜玫瑰放到裙邊,接過藺承佑手裡的東西:“這是什麼?”
“你就沒發現玄音鈴已經失靈好幾次了?”
滕玉意“咦”了一聲:“沒錯,昨晚那只尺廓出現的時候鈴鐺就沒響,我還以為這是尺廓的稟性與妖邪不同的緣故。”
“何止昨晚,上回耐重去香積廚找你時鈴鐺就沒響。昨晚我問師公,他老人家說,這寶貝每回示警都會消耗自身靈力,耐重陰力那麼強,光是在桃林中示警那回靈力就折損了大半。它這是該供奉了,你把這包藥粉溶到清水裡,把它裡裡外外地好好洗一洗就成了。”
“好,我回去就洗。”滕玉意小心翼翼地把藥粉收入自己的袖籠,想了想又說,“世子,山上暫時沒有邪祟,如何知道這鈴鐺有沒有恢復靈力?”
藺承佑道:“簡單,在你上學之前,我幫你捉一隻厲鬼試試。”
滕玉意心中一動,忍不住抬眸看向藺承佑。藺承佑早把視線轉到一邊了,盯著周遭的玫瑰花叢打量來打量去,顯然對玫瑰的興趣比對她的興趣大多了。
滕玉意微微松了口氣,她還是別自作多情了,藺承佑可是個身中絕情蠱的人,蠱毒沒解,怎會突然瞧上哪位小娘子?
前世他直到中箭身亡都沒定親,長安仕女如雲,縱算沒瞧上她,總有能入得了眼的,這只能說明他壓根兒沒動情。
她想想前世,要不是她不自量力,怎會招來那句冷冰冰的“不娶”?這樣的錯誤,她才不會犯第二次。
這樣一想,她順理成章地把剛冒出的疑惑拋到了腦後。
藺承佑看著玫瑰,注意力卻放在滕玉意身上,還好他躲得快,不然她該起疑心了。
早上伯母把他叫去教育了一通,從殿中出來後他獨自琢磨了許久,認為“耐心”和“遷就”必須照做,但眼下暫時不能讓滕玉意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她現在連半絲喜歡他的跡象都沒有,真要知道他喜歡她,就算不躲著他,兩人見面時也只會徒增尷尬。
好吧,他臉皮厚倒是不怕尷尬,但是滕玉意現在不但一肚子秘密,還極容易招邪祟,萬一她躲著他,有些事他就不好照看她了,今日好不容易讓她放下芥蒂,剩下的事慢慢來好了。
不遠處的“鷓鴣”叫了兩聲,藺承佑轉頭看著她,低聲說:“我先走了,回頭我會把書院裡內應的名字告訴你。”
“好。”
不一會兒,果然有位宮人過來領路,滕玉意隨宮人走了沒多遠,就見到花叢旁正四處張望的阿姐,望見她過來,杜庭蘭緊張的神色才有所緩和。
杜庭蘭微笑著沖宮人點了點頭,把滕玉意拉到一邊低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賞著賞著花你就不見了。”
“我摘花去了。”

永嘉殿。
農婦牽著女兒立在殿中,結結巴巴地說著花田裡的事。
皇后神色溫柔,邊聽邊點頭,望見藺承佑從外頭進來,示意農婦先停下,沖藺承佑招招手說:“過來。”
藺承佑笑著行了一禮,起身走到東側,撩袍坐到太子邊上。
皇后對那農婦道:“你接著說。”
農婦就把剛才那一幕從頭到尾說了。
“所以第一撥回去幫你的是杜娘子和滕娘子?”
農婦唯唯諾諾地道:“是。這兩位小娘子合力把奴從地裡拽上來,那位杜娘子說話可和氣了,沒多久,那頭又有兩位娘子返回來了。”
皇后“哦”了一聲:“後頭趕來的是鄭娘子和武大娘子。”
農婦又把手裡的那包藥粉遞給身邊的宮人:“這是那位滕娘子給奴的,她說‘這是金瘡藥,能止血’。”
農婦的腳傷是假的,這藥粉自然用不上。皇后微笑著吩咐宮人:“賞。給孩子弄點兒好吃的,帶她們母女下去吧。”
宮人們就把皇后準備的一大堆賞賜呈給這對母女,又給孩子拿了好些點心,這才和和氣氣地領著二人下去了。
等到殿中下人都退下了,皇后傾身望了託盤裡的那包藥粉一眼,笑眯眯地道:“眼光不差,滕娘子是個心善的。”
藺承佑笑著沒接話,心裡卻想:這還用說嗎?滕玉意好不好,他早就知道了。
皇后冷不防又瞅向兒子:“你這孩子發什麼怔?從進殿起就沒見你說過話。”
太子赧然道:“哦,兒子聽到剛才這件事,想起那回在玉真女冠觀也見過那位杜娘子。”
皇后心中一喜,口吻卻很平靜:“你且說說。”
太子就把那回杜庭蘭因為妹妹被擄走哭得鼻紅眼腫、自己沒分到寧心蓮卻忙著把撿到的藥丸還回去……這些當日發生的事,一一對母親說了。
皇后含笑道:“這都多長時間之前的事了,你還記在心裡?”
太子禁不起母親這樣盤問,神態益發拘謹,但雙眸熠亮,聲音也平穩如常:“記得這位杜娘子獻‘香象’二字時曾說過,‘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又說書院以‘香象’命名,可警醒學生做學問時應當‘沉心盡底’。兒子當時聽杜娘子說話,覺得她應該跟阿娘一樣,是個心善向佛、善學善思之人,後頭又見她這兩回做的事,發現她不只在阿娘面前如此,私底下也是言行如一,所以阿娘一問,兒子就想起來了。”
太子說著說著臉就紅了,還有一點他沒說,杜庭蘭那副溫柔入骨的模樣,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皇后把太子的情態看在眼裡,心裡樂開了花,兒子善良心細,行事也沉穩,連這些小事都記在心裡,可見他早就留意杜庭蘭了。
她想想杜庭蘭這孩子的相貌,當真是人如其名:庭中之蘭,遺世獨立,幽隱馥鬱,姿貌明秀。
其實在今日之前,她和聖人考慮的一直是鄭霜銀和武大娘武緗,一個是鄭家女,一個是武家女,兩個孩子都端莊敏慧,但如今既然阿麒自己有了主意,她這做阿娘的自然要以兒子的心意為主。
再說不論兒子娶武家女還是鄭家女,都會牽扯到朝堂,朝中一党滿意了,必然會招致另一黨的不滿,而阿麒日後有個威望隆盛的丈人,少不了處處受掣肘。
杜庭蘭就不一樣了,杜家雖說也是百年望族,但在朝中的勢力這些年早已式微。杜裕知目下只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一職,又素有直諫之名,兒子如果娶了杜裕知的女兒,那些囉唆的老臣也就不能再說三道四了。
杜庭蘭這孩子也爭氣,先前她拿農婦來試驗這幫小娘子,杜庭蘭和滕玉意可是第一撥返回去的。
殿裡本就沒有外人,皇后心裡一高興,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我和你嬸嬸只擔心你們兩個不開竅,沒想到……杜娘子和滕娘子都是好孩子,佑兒娶世子妃也就算了,你娶太子妃可是國之大事,等她們進了書院,再看看也成。你們兩個是兄長,後頭的弟弟妹妹都看著呢,再過兩年,就輪到阿麟和阿雙說親事了。當然,昌宜和阿芝要多留幾年,不到二十歲不相夫婿。”
皇后越說越開心。
太子一向孝順,再不好意思也只能恭謹地聽著。
說來奇怪,有些人哪怕日日相見,也不見得會多加留意,他才見了杜庭蘭三次,她卻次次在他心裡留下了深濃的影子,如今聽著阿娘說到議親一事,那道窈窕的身影止不住地在他的腦海裡輕輕搖曳起來。這陌生的悸動感困擾著他,一方面讓他眉眼越發溫柔,一方面又讓他無所適從,趁宮女給阿娘送茶盞的當口,他轉臉沖藺承佑使了個眼色。
藺承佑一本正經地聆聽著皇伯母的教誨,面上比太子裝得還認真,察覺太子的眼風,他不動聲色地在案下用胳膊肘輕碰了太子一下,暗道:伯母最熱衷於給人說親,自從去年靜怡出降後,已經好久沒大展拳腳了,這才剛開始,且受著吧。
好在宮人過來稟報倚霞軒的午膳已經備好,幾位大臣的夫人皆已入席,就等著皇后駕臨了,劉冰玉才放兄弟倆一馬。

這日,帝后攜眾大臣及各府女眷啟程下山。
次日天剛亮,朝廷的旨意就頒下來了。
香象書院最終定於二十五日開學,朝廷同時還公佈了書院院長、女官,以及第一批入學的八十名學生名單,其中除了那日同上驪山的那批小娘子,又添了不少朝中官員和各地節度使的千金。
當年的雲隱書院院長一職是由盧國公夫人擔任,目下盧國公夫人年事已高,難以再分神管理冗雜的書院事務,所以這回香象書院開學,院長只能另擬人選。
眾人商議到最後,定下了兩位院長。皇后人在宮中,遙領書院院長一職,副院長則由國子監祭酒劉文昌的夫人擔任。
劉夫人為二品誥命夫人,早年也是長安有名的女才子,年輕時錦心繡口,年長後更是德高望重,消息一公佈,朝廷內外均表示欽服。
此外,書院裡還設了司律、司德、司讀、司行四位女官,由皇后親自遴選,考察了好些時日,確保個個德才兼備。
四位女官中,有三位是長安衣纓之族的後裔,還有一位是洛陽大儒簡文清的獨女。四位女官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不等,全是立志終身不嫁的大才女。
傳旨的宮人又說,學生們必須在家準備好行裝和筆墨,開學那日,禮部尚書及書院兩位院長將主持鼓篋之禮。行禮過後,學生們還需當場繳納束脩,當然,這束脩的定額僅是每人三匹絹,幾乎只是象徵性地收個費。
旨意一傳到滕府,滿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此前程伯就將書院的一應事項都打聽好了,知道書院管理嚴格,娘子入學後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唯恐小主人在書院裡過得不順意,便親自跑到潭上月來指揮春絨等人準備行裝。
這一整日,潭上月喧鬧不已,下人們進進出出,忙著打點滕玉意的箱篋。
滕玉意自己也沒閑著,跑到廚下讓廚娘把模具拿出來,淨了手親自揉麵團。她進了書院後這鮮花糕就做不成了,趁今日做好了,正好趕在開學之前送到青雲觀去。
小主人都上手了,廚下裡的人自是絲毫不敢慢待,滿屋子的人都在旁邊侍立,不是幫著遞石蜜,就是幫著剪花瓣。滕玉意從驪山上帶下來的玫瑰花瓣遠不夠用,一大半花朵是碧螺帶著小丫鬟們在府裡臨時剪的。
滕玉意先用玫瑰汁子將麵團揉成淡粉色,再將花瓣與石蜜調在一起,同時在餡料裡摻入甜軟的果脯,末了嘗了嘗餡料,絕聖和棄智跟她一樣愛吃甜的,藺承佑卻口味清淡,所以一份餡料甜一些,另一份餡料清淡些。隨後她用模具把麵團細細地嵌成玫瑰花的形狀。
這是極為精細的活計,她一做就做到了下午,最終做出八屜子麵團,每一塊玫瑰花樣的糕點都惟妙惟肖。滕玉意左看右看,感覺非常滿意,興致勃勃地讓廚娘們把麵團收到廚架上,吩咐明早再上屜蒸。
第二日這點心還沒送走,青雲觀的帖子就送來了。
帖子是絕聖和棄智寫的,說他們有要事同滕玉意商量,請滕玉意即刻到東市的明月樓一敘。
程伯有些費解:“明月樓是一家專做江南菜的菜館,歷來只款待豪紳巨賈,菜價可謂不菲,兩位小道長這是……?”
程伯言下之意是,以絕聖和棄智的做派,他們絕不可能約滕玉意在那種地方見面。
滕玉意百無聊賴地用小銀匙舀著碗裡的乳酪鮮櫻,心想,這帖子哪兒是絕聖、棄智寫的,絕對是出自藺承佑之手,想來那厲鬼有著落了,便慢條斯理地道:“小道長摳門兒歸摳門兒,待人卻很周到,難得約我這樣的好朋友出門,就不能大方一次嘛。事不宜遲,幫我備馬吧。”
春絨和碧螺忙找出男子的錦袍和襆頭,滕玉意裝扮一番後,又讓端福去易容。
待到主僕都換了相貌,她就將那幾盒鮮花糕交給端福捧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地去了東市。
他們到了明月樓門口,一望就知道程伯為何不信絕聖和棄智會選在此處碰面了,因為這酒樓實在是貴盛至極,光是樓面窗屜上的銀鏤朱漆就比別家考究不少。
偌大一座酒樓,幾乎沒客人,滕玉意入店打聽小道士,主家像是等候多時了,竟親自迎出來道:“是王公子吧?快請隨小人上樓。”
她到了二樓雅室,卻沒看到絕聖和棄智的影子。
主家熱絡地端茶送點心:“王公子在此稍等,兩位小道長還在路上。”
滕玉意只好先坐下了。

藺承佑在大理寺忙著。
那日大隱寺和各家道觀接到尺廓出現的消息,立刻在城中四處巡邏,巡視一番並未發現尺廓的痕跡,想來這東西還未潛入城中。礙於此物來去無蹤,眾僧道仍連夜在城外設置陣眼,清虛子道長一從山上下來,就趕到城外親自坐鎮指揮此事。
相比僧道們的忙碌,大理寺這幾日卻極為清閒。
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打皓月散人伏法,各州縣已經好些日子沒呈送案子了,同僚們手裡只有一些往日積壓的案子。嚴司直和藺承佑這等一貫辦案利索的,手頭就更清閒了。
從驪山上下來這晚,藺承佑先是幫著師公佈陣,次日一早又讓絕聖和棄智給滕玉意發帖子,看看天色還早,想想手頭那幾樁案子還有不少疑點,就縱馬到了大理寺。
嚴司直每日都是到得最早的那個,今日也不例外。藺承佑進辦事閣時,嚴司直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軒窗邊整理幾樁舊案的案呈。
藺承佑對嚴司直的勤勉早就見怪不怪了,笑道:“嚴大哥。”
嚴司直擱下筆:“來得正好,我有事要同藺評事商量。”說著他把自己寫的一遝錄簿推到藺承佑面前,“早上整理這些舊案,別的都好說,唯獨胡季真一案,卻是連案呈都不知怎樣寫。案發至今,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兇器,沒有清晰的害人動機,甚至都沒能從受害人口裡聽到隻言片語。現在胡季真面上與痰迷心竅症一模一樣,僅憑這個就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未免證據不足,可想要查到更多的證據,整件事面上全無痕跡,簡直無處下手。”
藺承佑坐下翻了翻錄簿,這上頭的每條記錄他都很熟,前些日子他為了查盧兆安調派了不少人手,結果因為皓月散人一案又中途擱置了。這幾日一閑,他和嚴司直就重新著手調查此案了。
“既然有那麼多模糊不清之處,不如先從明朗之處入手。”藺承佑點了點錄簿上的某一處,“行兇手法——明。胡季真是被人抽掉了一魂一魄才變成現在這樣的,這是一種取魂的邪術。”
嚴司直點了點頭,依照藺承佑的思路寫下第一行。
藺承佑又道:“行兇時辰——明。胡季真是上個月二十出的事,確切地說,是他同好友們從慈恩寺回來後被害的。當日他于未時末與最後一位友人分手,回到胡府已是申時末,而且一回府就發了病,所以兇手只能是在未時末到申時末這一個時辰之內動的手。”
嚴司直再次頷首。
“行兇地點——明。”藺承佑說,“胡季真是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友人們分的手,那地方與胡府所在的義寧坊只隔一條街。胡季真僅被人抽掉了一魂一魄,最初的半個時辰面上看不出端倪,兇手應是一直跟在胡季真的後頭,所以能操控胡季真騎馬回家,但行兇的地點不會離胡府太遠,因為若是拖得太久,胡季真會露出更多的端倪。由此可見,行兇之處就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義寧坊附近,甚至就在半個時辰的腳程內。”
嚴司直寫下第三條,頓了頓,擰眉道:“那……最關鍵的行兇動機呢?胡季真在國子監念書,今年才十四歲,性情雖耿直,心腸卻很柔軟,聽說平日連府裡的下人都捨不得斥責,他父親胡定保在兵部任侍郎一職,也是外圓內方之人。要說盧兆安加害胡季真的動機……屍邪闖入成王府的那一晚,盧兆安只顧自己逃命而把胡季真關在門外,但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即使胡季真到處宣揚,盧兆安也可以說這是胡季真的一面之詞,僅憑這一點就害人,會不會風險太大?而且我們至今沒發現盧兆安會邪術的蛛絲馬跡。”
藺承佑抽出底下的一份記錄:“加上這個是不是就清楚一點兒了?胡季真的同窗好友杜紹棠那日去胡府探望,結果胡季真似是被好友關心自己的舉動觸發了記憶,受驚之下居然吐出了一句話,‘別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那句話是他犯病以來唯一一句口齒清楚的話,如果不是胡言妄語,那麼很可能是他被害前最強烈的一個念頭。”
嚴司直望著記錄上的那一句話:“難不成胡季真是因為不小心撞破了什麼才被害的?”
藺承佑道:“這些年邪術一黨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查,甚少用取魂術害人。那日兇手用這個法子對付胡季真,想來也是迫不得已。他們直接殺死胡季真,必定會驚動朝廷,用這種取魂術害人就穩妥多了。受害人面上與痰迷心竅症差不多,就連尋常的僧道也休想看出不妥,要不是胡定保病急亂投醫央我上門探視,誰也不會知道胡季真是被人蓄意謀害的。”
嚴司直思索著道:“可那日胡季真都快走到家門口了,又能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當時天並未黑,坊街上到處是人。”
藺承佑琢磨了一下,隨手提起筆在一卷空白的竹簡上頭勾畫:“從他驅馬走到得善大街來看,他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不知為何又臨時改了主意,附近並無店肆,他也不大像要臨時去買東西,平日像這種情況,一般都是……”
嚴司直一愣:“半路撞見了熟人,或是被什麼人攔住了?”
藺承佑想了想:“無故被人攔路,胡季真必定不肯下馬,雙方一起爭執,少不了引起旁人的注意,可當日這兩個路口沒人起過爭執,附近酒肆的夥計也證明胡季真當日並未與人進店喝過酒,所以很有可能是某個人或是某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胡季真或是悄悄驅馬跟隨那人,或是被那人邀請到自己家中,再然後,胡季真就撞見了一些不該見到的東西,並因此被害。”
嚴司直望著桌上的竹簡,藺承佑在上頭畫了代表胡季真和坐騎的一人一馬,以及這一人一馬走過的路段。藺承佑接著在那個小人兒的西北角和東北角各畫了一座宅子,一座代表普甯坊,一座代表修祥坊。他先指了指普寧坊:“盧兆安現今就住在普寧坊,恰好就在得善大街的西北角。”他又指了指東北角的修祥坊,“那日盧兆安又在修祥坊的英國公府赴宴,碰巧離案發地也不遠,如果盧兆安藉故從席上出來,是有可能與胡季真相遇的。”
嚴司直問:“所以藺評事還是懷疑此事與盧兆安有關?”
“胡季真往日從未與人結過仇,近日唯一起了齟齬的似乎只有一個盧兆安。胡季真原本極為仰慕盧兆安,屍邪闖入成王府當晚,他甚至把保命的符籙主動交給盧兆安保管,怎知一到生死攸關的當口盧兆安就暴露了本性,過後胡季真一定會失望到齒寒。嚴大哥,假如你是胡季真,正因為此事耿耿於懷,某日突然在街上看見盧兆安,你會怎麼做?”
嚴司直斟酌著說:“胡公子才十四歲,為人又耿直,就算不好直接跑到盧兆安的住處興師問罪,私底下撞見也未必忍得住……憤慨之下大約會當面質問盧兆安為何如此。”說到此處,嚴司直一滯,“你是說,當日胡季真原本要回家,不料在街上撞見了盧兆安?但這樣也沒法證實盧兆安與此事有關。”
藺承佑點點頭:“就像嚴大哥說的,假如胡季真只是驅馬在大街上隨便走走,又怎會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依我看,這件事很有可能發生在暗處,胡季真不大可能隨意跟蹤陌生人,但碰上盧兆安就不一樣了。胡季真想起那晚的事,心頭火起,按捺不住上去找麻煩,不巧撞見了某件了不得的事,也許是在盧兆安的家中,或是在某個偏僻的巷尾。胡季真也意識到自己撞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就有了那句‘別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
嚴司直仍覺得匪夷所思:“盧兆安一門心思要入仕,這段時日頭上時刻懸著一把刀,哪怕內心再虛偽,也必定謹言慎行。我想不明白胡季真能撞見盧兆安什麼醜事,只要沒有作奸犯科,諒也掀不起什麼大的波瀾。盧兆安就不能用銀錢賄賂胡季真,或是央求胡季真莫要宣揚此事?無論怎樣都比冒著風險害人要強。”
藺承佑道:“別忘了胡季真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有些事一旦被撞見,牽連的可就不止盧兆安一人了,兇手認為胡季真必須變傻、變瘋,說不定還覺得自己手下留情了。”
嚴司直呆了一呆。
藺承佑笑笑:“一切只是猜測。但光從取魂這一條來看,這起案子就不可能簡單。此事也許不只是因私怨而起,而是牽扯到更廣的事,所以這起案子我們不但要查到底,還要放在近日要案的第一位。”
嚴司直神色益發凝重,提筆在一片空白的“行兇動機”後頭細細地補充上方才的推論,寫罷又道:“對了,盧兆安當日在英國公府赴宴,可有人能證明他中途離過席?還有,可找到了盧兆安會邪術的證據?”
“當日盧兆安幾個才子為了鬥詩去了花園,有一兩個時辰不在席上,這一點英國公府的下人可以做證。至於後一點嘛,也許胡季真撞見的不止一個人,用邪術害人的興許是盧兆安的同夥,只不過目前我們只有一個懷疑對象,所以只能從盧兆安身上入手。”
這一點,只能從盧兆安寫給杜庭蘭的那遝信裡找痕跡了。
早前藺承佑匆匆看了一眼,這幾封信還是盧兆安去年在揚州時寫的,大多是些清新雄健的詩句。看過之後,藺承佑不得不承認,哪怕在遍佈碩學之士的長安,盧兆安也是出類拔萃的那幾個之一,會引來杜娘子和鄭家女兒的青睞,絲毫也不奇怪。
只是此事畢竟關乎杜娘子的名聲,就算他從信上窺到了端倪,也得借用別的方式證明盧兆安會邪術。
嚴司直眼見藺承佑把查案思路一一理清了,信心百倍地放下筆:“先前我只在義寧坊得善大街那一帶盤問過,看來今日還得到普甯坊盧兆安賃的宅子附近問一問了。藺評事,你我一道走?”
藺承佑笑道:“今日我有點兒事,恐怕去不了,嚴司直先走一趟,下午等我回來再去普寧坊轉轉。”
嚴司直一怔,藺承佑是天潢貴胄不假,但只要有案子待查,往往比他還拼命。他冷不丁一看,藺承佑仍望著桌上的案宗,眼中卻好似帶著一點兒笑意。
嚴司直想起前些日子藺承佑那古怪的問話,一個念頭從心中冒了出來:莫非他猜得沒錯,藺評事真有心愛的小娘子了?
他決定試探一下:“藺評事有別的案子要查?”
藺承佑在心裡想:今日是例外,誰叫滕玉意在明月樓等他,他幫滕玉意準備了一窩厲鬼,絕聖和棄智不靠譜,他決定親自帶她去除祟。
日後滕玉意進了書院,他再想見她就只能等到晚上了,晚上見面倒也不耽誤白日查案,不過嚴司直這邊必定得打招呼,次數多了不可能瞞得住,不如直說自己有點兒私事,也省得臨時找藉口。
他放下竹簡便要接話,正當這時,外頭有衙役道:“有案子來了。”
他們到了外頭,果見兩名衙役抬著一具白布蒙著的屍首穿過前庭。
幾位年輕官員暗暗搖頭,才閑了兩日,又有案子了。
有位姓王的司直隨口問道:“何處送來的?”
衙役忙回:“城北義寧坊送來的,死的是個小娘子,說是昨日同女伴們一同去楚國寺遊玩時,中途突然失蹤了,同伴們找了半天,結果發現這個小娘子死在了附近的一口井裡,聽說才十一歲,說起來怪可憐的。”
衙役一面說著,一面抬著屍首往後頭去了。
這聽上去像是不慎墜井而死,這種意外長安每年都要發生好幾十起,就算是謀殺偽裝成意外,也應該先由長安縣的法曹審理後再呈交上來,哪兒有直接送到大理寺來的?
疑惑歸疑惑,這起案子上級畢竟暫未指派由誰來查辦,就連藺承佑也覺得這起案子無甚出奇,因此並未多問。
怎知沒過多久,仵作突然令人過來傳話:“藺評事,陳仵作請你過去看看那具屍首。”
藺承佑急著去明月樓,這會兒早就到門外了,聞言只得又返回去。
嚴司直也隨藺承佑到了停屍房。
藺承佑入內一看就明白了,這個女子的眼眶裡只能看見眼白,連一絲黑色都看不到,這是魂靈被侵擾過的跡象。
仵作滿臉驚愕:“長安縣的法曹說,昨日在楚國寺打撈屍首時,這個娘子的同伴們說她失蹤之前就不太對勁兒了,原本極活潑的一個人,突然變得呆呆傻傻的。同伴們一時沒看住,這小娘子就失蹤了,等到被發現時屍首就浮在井裡。衙役撈起屍首一看,這小娘子死狀也不大正常,法曹聽說近日有妖祟出沒,怕耽誤捉妖,就把屍首送過來了。”
“死因是什麼?”
陳仵作道:“表面上看是溺水而亡,因為屍首表面除了墜井的擦痕,並未看到其他外力留下的傷痕,肺裡滿是水,落水時還活著。”
藺承佑繞著屍首走了一圈,不對勁兒,枉死之人,頭七之前魂魄都會戀戀不肯離去,這女孩昨日才溺死,照理魂靈應該就在左右。
他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暗中施了個招魂咒,結果失敗了,屍首周圍竟全無煞氣。
嚴司直和陳仵作看出藺承佑臉色不對,忙道:“如何?到底哪裡不妥?”
藺承佑蹲下來看了看女孩的腳底:“這個女孩魂魄不全,如果我沒猜錯,死之前她就已經被人抽走了魂魄,死前已經神志不清,自然橫生不了怨氣。”
嚴司直大驚失色:“這豈不是跟……”
是,這跟胡季真被人謀害的手段一模一樣,只不過胡季真被兇手操控著回到了家中,而這個小娘子卻因為失了神志不慎墜井而亡。
藺承佑起身問仵作:“屍首是在義寧坊被發現的?”
“沒錯,這個小娘子家就在義寧坊,名叫李鶯兒。”
案發地點又是義寧坊。
胡季真也住在義寧坊,並且同樣被抽了魂魄,這未免也太巧了。
難不成有人專門搜集魂魄,還是說,李鶯兒也撞見了什麼不該撞見的事?
“假如這兩起案子有關聯,恐怕就不能移交給別的同僚了。”嚴司直立即徵詢藺承佑的意見。
藺承佑望著屍首想:李鶯兒的案子是新發生的,如果不想錯過關鍵線索,必須即刻到出事的楚國寺走一趟。嚴司直得去盧兆安宅邸附近盤查,沒法分身去楚國寺,此事交給別人他又不放心,因為說不定會遺漏重要的線索。
可滕玉意還在明月樓等他,他出門之前好不容易才拖住了絕聖和棄智,失約是不可能的。他想來想去,忽然說道:“要不這樣吧,馬上派五名衙役去楚國寺看守事發之處,今日不許任何人出入,我過兩個時辰就來。”
誰知老天爺好像偏要跟他作對,他剛安排好這件事,又有同僚過來尋他:“藺評事,東明觀的幾位道長在衙門外等你。”
藺承佑到了外頭,發現來找他的除了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還有見美。
藺承佑從左看到右,訝然笑道:“不知幾位上人有什麼急事,居然跑到大理寺來找我?”
見天急急忙忙地開腔:“世子,你瞧瞧這個。”
那是一張黑色符籙,上面全是用鮮血畫的咒語,血跡已經乾涸了,恨意卻力透紙背。
“七咒符?”
“昨日李將軍令人請老道上門除祟,說是他家夫人和女兒像是撞了邪,前兩日突然開始上吐下瀉,他自己也渾身不舒服。貧道上門查看,果見李家人個個像生了重病,見美想起一種咒術的效果跟這個很像,仔細查看大門口的臺階底下,才發現有人給李家下了這樣的符術。若非發現得及時,李家七日內就會有血光之災。”
見美嚴肅地說:“世子,七咒符跟引魂術可是無極門的拿手好戲,自從這群賊道伏法,坊間多少年沒見過了。貧道們覺得事關重大,只好趕忙跑來給世子報信。聽說這位李將軍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不日就要被擢升為一方節度使,會不會是李將軍得罪了什麼人,所以有人暗中用這樣的法子來殘害他們?”
藺承佑望著符籙若有所思。
見仙也道:“這種事關係到朝堂,我等就不好插手了,今日過來,就是想把此事轉托世子,真凶擺明就是沖著要李家人的命去的,有這次必然會有下一次,趁李家門口的咒印還在,世子要不親自去瞧一瞧?”

明月樓。
滕玉意坐在窗前,不時往樓下看一眼。她耳邊絲竹清悅,樂工們在簾後奏曲,點心流水般地呈上來,每一塊都透若冰玉,關鍵只有拇指般大小,連續吃也不覺得甜膩,那酒漿不知用什麼調的,堪比神仙洞府的香醑。
滕玉意對面前的吃食很滿意,只是她來這兒快一個時辰了,既沒瞧見藺承佑,也沒看見絕聖和棄智。藺承佑許是怕凶鬼嚇到店裡其他客人,所以提前包下了今日的明月樓,偌大一座酒樓只有她一個客人。
轉眼已是初夏了,日頭也比頭些日子灼盛,滕玉意在窗前坐了一會兒,漸漸被日光照得臉熱,雖說帖子上沒寫明具體時辰,但既然約了人,哪兒有這麼晚不露面的?
端福自進來後,便一直木頭似的戳在一旁,看出滕玉意有些焦急,開了腔:“要不要讓長庚去青雲觀打聽打聽?”
“再等一會兒吧。”
話音未落,就聽樓下傳來喧嘩聲,滕玉意探頭往下看,正好看見一道高挑的身影,緊接著樓梯響起了腳步聲,主家屁顛屁顛地陪著來人上來了。
不一會兒婢女們打開門,來人果然是藺承佑。
他像是臨時趕來的,連官服都沒換下,青衫襆頭,腳蹬皂靴,走動時襴衫側擺露出裡頭的赭紅色羅褲,舉止要多灑脫就有多灑脫,要不是腰間懸著金魚袋,處處都與年輕官員毫無二致。
可惜他的衣領裡頭還是露出了端倪,估計他是嫌天氣悶熱,厚重的官服裡頭居然穿著宮制的雪白紗羅衣。
藺承佑擺擺手讓主家和樂工等人都下去,撩袍坐到對席,笑道:“讓王公子久等了。”
滕玉意忙道不敢,看他額頭上有汗,好奇地問道:“今日大理寺很忙嗎?”
藺承佑給自己斟了杯酒,笑了笑道:“有點兒忙。”
他差點兒就沒能及時趕來赴約。
藺承佑喝酒的時候,目光忍不住越過酒盞上沿看向滕玉意,她把鬍子摘下來了,一張粉臉美若蓮花,眼睛仿佛含著春水,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一照,烏溜溜的比葡萄還要黑亮。
藺承佑收回視線,轉頭看了看門口:“我叫他們上菜了?正好我也餓了,這家菜做得還不差。”
滕玉意一愣:“不等小道長了嗎?”
等他們做什麼?他巴不得他們不來,這家菜館他帶他們都吃過好多回了,大不了他回頭再給他們加點兒菜,藺承佑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這家店的菜比旁處上得要慢,絕聖和棄智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我還有要事在身,且等不了了。”
滕玉意想了想,藺承佑應該是急著辦完事走人,她指了指自己的腕子,悄聲說:“玄音鈴我已經洗過了,世子可以把厲鬼釋出來了。”
“哦,沒帶。”
“……”明日書院就要開學了。
“這兩日事忙,我沒工夫去捉鬼。”藺承佑道,“不過城北的修真坊有座莊子鬧鬼,聽人描述,像是專門吸食人魂魄的倀鬼,我正好要過去辦案,王公子要是有空,要不我帶你一起去除祟?”
滕玉意喜出望外,倀鬼這種東西算是惡鬼一類,而且法力不算很高,有小涯劍在手,她一人就能應付,如此一來,她不但能試試玄音鈴的靈力,還可以除祟攢點兒功德。
她心裡樂開了花:“正好我也想試試端福教我的劍法,世子要是不想親自動手,到了鬧鬼的莊子,我一個人來對付就行了。”
藺承佑垂眸飲了口酒,借命之人只能靠斬妖除魔來消災,那一窩厲鬼夠滕玉意攢好些功德了,不怪她高興成這樣。
他一本正經地道:“也行。只是我手頭有好幾樁待辦的案子,碰巧地點就在修真坊底下的義寧坊。王公子是同我一道去,還是在此處等我?若是嫌麻煩,我取完證再回來接王公子也成。”
滕玉意沉吟片刻,眼下已是晌午了,義寧坊離東市足有小半個長安城,等藺承佑辦完案子回來,不知要到何時了。要不改日她再去?但她明日就要帶著玄音鈴進書院了……
藺承佑忽然又道:“其中一樁案子的受害人說起來你也認識,正是胡季真。另一個當事人沒報案,只能算上門除祟,絕聖和棄智今日不在,要是王公子沒空,我只好再找人幫忙了。”
滕玉意一愣。自從她得知胡季真的事可能與盧兆安有關,就一直盼望著能借助此事揪出盧兆安的把柄,難得今日有機會打聽一下案情,就算只能在外頭等著她也願意,於是她馬上改了主意:“我同世子一道去。如果我一個人不夠用,端福也能搭把手。”
藺承佑在心裡笑了笑,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真要去的話,光貼上絡腮胡還不成,你這模樣還得改一改,還有你這身衣裳也得換一換,最好換成道袍。”
滕玉意問道:“難不成世子要除祟的那戶人家認識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著他擊了擊掌,侍女們魚貫而入,將酒菜一盤盤呈上來,端的是芳酒綺肴。
二人用膳時,連杯箸都不聞響動。藺承佑偶爾抬眸看看滕玉意,滕玉意似是覺得這菜頗為可口,不知不覺間每一道都吃了不少,他看在眼裡,自己的胃口也出奇地好。
膳畢,滕玉意讓端福幫她弄了一套小道士穿的道袍,裝扮妥當後下樓,果然變成了一個面生的小道士。
藺承佑上下打量滕玉意一番,笑著點點頭:“賜你道號無為,待會兒到了李府,叫你‘無為’的時候,你要記得答應。”
滕玉意笑著垂眸:“貧道知道了。”
旁邊突然傳來絕聖和棄智的喚聲:“師兄!”
他們轉頭一看,正是青雲觀的犢車,一到樓前,絕聖和棄智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師兄,你們這麼快就吃完了?王公子呢?”
藺承佑在心裡歎了口氣,到底被這兩個小傢伙追上來了,他自顧自地翻身上馬:“上車吧。”
滕玉意乘機上了青雲觀的犢車,隨後就從窗口探出腦袋:“小道長。”
絕聖和棄智聽這個聲音耳熟,忙也上了車,坐下後細細一瞧,驚喜地說:“滕娘子?你怎麼穿成這樣?完全認不出來了!”
滕玉意把玄音鈴失靈的事說了,又把手裡的漆盒遞給兩人:“餓了吧?你們師兄讓店裡另做的素菜和素點,都是你們愛吃的,趁熱吃吧。”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地接過漆盒:“我們不餓,師兄先前給了我們錢讓我們買好吃的,這個留著晚上吃。滕娘子……”
“噓,你們得叫我無為,這是你們師兄剛才給我起的道號。”
棄智笑著改口:“好,無為師兄。師兄現在要帶我們去哪兒?”
“說是去除祟,據說那戶人家姓李。”
絕聖和棄智感到既新鮮又興奮,往日雖說也曾與滕玉意一起除妖降魔,但幾個人一同去某戶人家除祟,這還是頭一回。
這一路上,青雲觀的犢車中不時有笑語聲傳出來,藺承佑在車外聽著,三個人也不知說到什麼高興事,“嘰嘰喳喳”地就沒消停過。
他們到了那戶人家門口,滕玉意下了車一看,李家?李淮固家何時遭了邪祟?
李光遠和李家幾位公子不在家,李夫人得了消息,拖著仍有些虛弱的身子,親自率府中眾人迎至中堂:“老身有失遠迎,竟勞動世子上門除祟。”
她說話時臉色焦灼,分明正憂心著什麼。
滕玉意第一回來到李家在長安的府邸,不動聲色地看看左右,此處遠比李家舊宅要富貴,處處珠簾翠幕,處處花卉繁茂。
藺承佑笑著叉手作揖:“李夫人多禮了,晚輩受東明觀五位前輩之托,上門幫忙除祟,不知除了昨日發現的那道黑符,府上可還有什麼古怪之處?”
李夫人深深一揖,焦聲道:“五位道長上門後,我等都已見好,唯獨小女仍舊昏睡不醒。”
“一直昏睡不醒?”藺承佑蹙了蹙眉,五道一來就破了七咒符的咒術,論理府中之人都該無恙了,“可請醫工上門診視過了?”
李夫人道:“老爺去尚藥局請直長了。但小女前兩日還好好的,我料著不是身子有恙的緣故,只怕還是那符咒搞的鬼。”
藺承佑略一思索,指了指身旁的絕聖和棄智,對李夫人道:“我這兩位小師弟善解邪毒,且年歲尚幼,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帶他們到令愛房中診視。”
李夫人眉頭一松。
李家的幾個女兒裡,就數李淮固最出眾,當年有位游方之士看到尚在繈褓中的李三娘,斷言這孩子有鸞鳳之相。李光遠長期在滕紹手下任副將,無論功勳還是家世都遠不及比他小十歲的滕紹,聽到這術士的話,自覺原本無望的仕途生起了一絲希望,自此將三女兒視作珍寶。
李家傾盡心力培育三娘,李淮固也不負爺娘的期望,長大之後,容貌和才情可謂出類拔萃,尚未及笄時,便有不少貴戶上門提親,李家卻以女兒年歲尚小為由,一概推卻了。
儘管如此,有幾位世家公子因為傾慕李三娘的美貌不肯死心,不是在外佯裝與李三娘邂逅,就是托人送信、送禮,李三娘似是極有主心骨,從不假以辭色。
那時李光遠還只是一名小小的副將,有那等心胸狹窄的小人因為提親遭拒氣不過,便在背地裡嚼舌根,說李三娘這個也瞧不上那個也瞧不上,難不成將來要嫁給皇室子弟?她也不想想李家是什麼門第,當真是心比天高。
怎知短短數年,李光遠就被擢升為一方要員了。
如今李光遠身負功勳進京述職,女兒更是因為獻出“香象”二字進入香象書院念書。李家將三娘視作掌上明珠,怎肯在這個當口出岔子?
先前五道上門時,李夫人就因為擔心損了女兒的名聲,只肯讓他們在外院瞧瞧,這回換了藺承佑,李夫人雖說對藺承佑是萬般喜愛,但外男進閨房傳出去總歸對女兒不好,如今她聽到這番安排,自是又驚又喜,再次行了一禮,含淚道:“世子慮事周到,那就一切有勞了。小道長,請隨老身入內。”說著她便讓李府大管事招待藺承佑和他身邊的小道士,自己則帶著絕聖和棄智入內院探視女兒。
藺承佑領著滕玉意到大門口查看咒印,忽然道:“無為,把顯魂砂拿給師兄。”
滕玉意忙恭敬地應了一聲“是”,低頭在肩膀上的布袋裡翻找,但裡頭的小布囊有好幾個,她也不知哪包才是顯魂砂,旁邊就是李府的管事,她當面詢問必定會讓人覺得奇怪,不由得躊躇起來,是把這些小布包一股腦兒拿出來遞給藺承佑,還是拐彎抹角地問問藺承佑?
藺承佑似是後腦勺上長了眼睛,隱晦地提醒:“顯魂砂夠沉的,拿穩了,你笨手笨腳的,別把東西摔到地上。”
滕玉意靈機一動,把胳膊探入囊中悄悄掂了掂,果然有一包東西像鐵錠那麼沉,忙把那包東西取出來,彎腰遞給藺承佑:“師兄,給。”
她果然一點就透,藺承佑不讓眼裡的笑意透出來,佯裝嚴肅地接過布包,扯開繫繩,把顯魂砂細細地撒到臺階上,然後換了一副認真的神情,蹲下來一寸寸仔細查看。
顯魂砂一撒,上頭就顯出各種殘缺的腳印。這些腳印拾級而上,亂哄哄地越過了李府的門檻。
顯然,這道七咒符把方圓百里的厲鬼都引到李家來了,還好五道發現得及時,再遲一兩日,就算把厲鬼通通驅走,李家人的神志也會嚴重受損。
藺承佑看著地面,口中問李家管事:“貴府最近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管事用帕子擦了擦頭上的汗:“老爺和夫人向來與人為善,這段時日闔府寧靜,實不知得罪過什麼人。”
藺承佑一指臺階上的腳印,淡淡地道:“瞧見了嗎?這都是被黑符引來的厲鬼的腳印,被這麼多厲鬼纏上,闔府上下都會遭殃,不想再被這人暗害的話,最好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管事打了一個哆嗦:“小人不敢妄言,但自打老爺攜眷來到長安,處處規行矩步,幾位公子和娘子也是素來謙讓和氣,即使出門在外,也不曾與人起過齟齬,要讓小人說,小人確實說不上來。”
“前幾日可有什麼可疑的人在府外徘徊過?”
管事埋頭想了想:“府外夜裡常年有護衛把守,至於白日……對了,前日大公子過生辰,邀一幫好友到府裡喝酒,當日來的人甚多,僕從也多,府裡一整天都很喧鬧,門口照管不過來也是有的。”
藺承佑暗自思忖,這範圍實在太大,人一多,別說賓客,府外的人也能趁亂扔符。
滕玉意也在暗暗揣摩,這件事會不會與李淮固身上的種種疑點有關?一個原本見識短淺的小娘子,再見時已經學富五車,要不是那回在樂道山莊試探出李淮固依舊極怕蟲子,她都要懷疑李淮固換了個芯子了。
李家對女兒的才名向來是不遺餘力地宣揚,李將軍能力平平,卻幾次禦災有方,次數多了,難保不會有人把這件事與他女兒想到一塊兒。
莫非有人真相信了李淮固能“預知”這件事?那人怕李淮固預知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於是動了殺機?這件事會不會是彭震那幫人幹的?李家如今聖眷正隆,李淮固能預知出別的大事也就算了,若是預知出彭家會造反,豈不是會壞事?
她記得前世彭震麾下就有不少會邪術的異士,對彭家來說,派出個把能人用邪咒害人絲毫不成問題,而且這咒術如此陰毒,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將李家上下害得非死即殘。
嘖,李家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韜光養晦不好嗎?何苦要大肆宣揚女兒的才名呢?
藺承佑看完大門口,又帶著滕玉意繞著李宅的院牆慢慢檢查。管事和下人們不敢慢待,忙跟了上去。
藺承佑繞著垣牆走了一圈,忽然發現對街有株柳樹,那柳樹後的宅邸似是無人居住,門口連個下人都無。
藺承佑逕自走到那株柳樹下,忽然停住了腳步:“無為,把法天象地鏟遞給我。”
滕玉意恭聲應了,可等她往布囊裡一摸,裡頭居然有三把巴掌大的小鏟子,她愣住了,哪把是法天象地鏟?可恨藺承佑只顧低著頭,她連眼色都使不了,突又聽藺承佑道:“別把朱砂染到鏟子上了,擦乾手再摸。”
滕玉意心中一喜,看來是那把銀質的小鏟子了。她像模像樣地把鏟子拿出來,蹲下來遞給藺承佑:“師兄,給。”
藺承佑在心裡歎了口氣,這麼聰明的假師弟不好經常帶出來,不然該多有意思,那聲“師兄”又清又脆,讓他頸後癢癢的。他摸摸耳朵,一本正經地接過鏟子。
他鏟了兩下,樹下的土就驀然變了顏色,原本是黑褐色的,一下子透出青金來。他又接著往下挖,就從土裡挖出個三寸大的小木人來。
小木人身上貼著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符咒,頭頂還插著一根金針。
藺承佑冷笑道:“原來藏在此處。”
他念了一道咒,那根金針便緩緩地從木人頭頂退出來,他順手又小心翼翼地扯下小人身上的符籙,遞給管事道:“認得出這是誰的生辰八字嗎?”
管事白著臉辨認一番:“從年份來看,應是我家三娘的生辰。”
滕玉意眼波微動,看來七咒符只是障眼法,凶徒就是沖李淮固來的。
藺承佑轉動那個小木人:“這應該就是府上娘子一直昏睡不醒的原因了。”
他用厚布將其包好,起身走向別處。
藺承佑在李宅外找了一圈,確定再無異樣,一行人正要返回李宅正門,便有下人欣喜地走來:“我家三娘醒了!”
管事如釋重負:“先前世子殿下在那邊柳樹下挖出了一個木人。”
他們回到李宅,李夫人、絕聖、棄智也剛從內院出來。李夫人臉色見好,絕聖和棄智卻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兩人一看到藺承佑就道:“師兄,李三娘醒了。說來奇怪,我們壓根兒看不出李三娘中的是什麼符咒,本來要出來找師兄,怎知李三娘突然就睜開眼睛了。咦,這是……”
兩人一看到那木人就變了聲調:“定魂金針!”
藺承佑對李夫人道:“令愛被人單獨施了咒術,除了門口那道七咒符,府外還藏著一道更惡毒的符咒,今晚子時之前不把這金針拔出來,令愛就會命喪黃泉。”
“什麼?!”李夫人嚇得腿顫身搖,幸而有兩邊婢女的攙扶才不至於跌倒。
藺承佑問:“令愛最近可得罪過什麼人?”
李夫人顫聲道:“怎麼會?!這個孩子素來性情寬和,別說與人結仇,甚至從未與人紅過臉。”
藺承佑道:“七咒符雖然陰毒,目標卻是‘家宅’,要下咒,只能埋在大門口。門口人來人往,極容易暴露行跡,凶徒應是覺得一道咒不夠穩妥,所以才到府外的西北角,看准了方位埋下更陰狠的定魂金針。夫人看看這符籙上寫的是不是令愛的生辰八字,如果是,那麼凶徒就是沖令愛來的,而且此人似乎想儘快取走令愛的性命,所以用的都是最損修為的符咒。”
李夫人哆哆嗦嗦地接過那沾了土的符籙,一望之下,身子又是一晃:“正……正是小女的生辰八字。”
藺承佑道:“既然令愛已經醒了,夫人不妨仔細問問她。那人懂邪術,手段也狠毒,興許是知道直接投毒或是派人刺殺都有可能查到自己身上來,下咒術就隱秘得多了。這次是僥倖被我們發現了,下次或許就沒這麼幸運了。假如令愛想起什麼,你們可以到大理寺報案。還有,我先跟夫人打個招呼,這木偶事關邪道,我得拿回大理寺仔細查驗一番。”
李夫人恨聲道:“此人心腸著實狠毒,多虧世子心細如發。老身待會兒就問問小女,若有什麼線索,自會托老爺當面告知世子。”
藺承佑又道:“無為,取一瓶清心丸給李夫人。”
這回他不用拐彎抹角地給提示了,滕玉意往日總看到藺承佑拿出這藥丸給人,所以本就認識這個藥丸。她在李夫人面前不敢應聲,只能唯唯點頭,很快摸出藥瓶,上前交給李夫人。
李夫人驚魂未定,哪兒顧得上打量面前的小道士?她勉強穩住身子,千恩萬謝地送藺承佑等人出來。
藺承佑在李府門前上馬,滕玉意幾人上犢車,告別李府的人,趕往義甯坊的楚國寺。
他們剛拐過街角,藺承佑忽然令車夫停車,把滕玉意叫下來,問她:“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李光遠曾是你阿爺的副將,你跟他的三女兒熟不熟?”
滕玉意說:“小時候算熟的,早年她常到我家裡來玩,但是自她父親遷任杭州後,我和她就再沒見過面了。”
藺承佑點點頭:“她來長安後,你跟她來往過嗎?”
“來往過好多回,前日李三娘也上了驪山,我和她同住翔鸞閣。”
“她上過驪山?有這麼個人?”藺承佑對此毫無印象。
“當然。”滕玉意奇怪地道,皇后還單獨召見過李淮固,藺承佑這是什麼記性,“而且上回在樂道山莊,李三娘還跟我阿姐一同想出了第一等的名字。”
哦,滕玉意說到小紅馬他算是想起來了,當初滕玉意相中的小紅馬差點兒就被賞給那個李三娘了。沒錯,是有這麼個人,藺承佑摸摸下巴:“行吧,我知道她是誰了。對了,她最近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有沒有跟誰起過齟齬?”
李淮固異常之處太多了,滕玉意內心糾結成一團,可惜真要說出來,只會讓藺承佑知道她是有前世記憶的“邪物”,而且她也不能說她懷疑是彭震派人下的手。
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扼,假如彭震造反的風聲是滕家放出來的,這對滕家有百害而無一益,不說彭震會傾盡全力對付阿爺,倘或拿不出彭震預謀造反的確鑿證據,朝廷說不定會懷疑阿爺才是有不軌之心的那個。
目下阿爺正暗中部署揭發彭震一事,她這邊絕不能提前露出半點兒破綻,但她又必須讓藺承佑知道李淮固有點兒問題……有了。
“我不知道她最近是否與人結仇,但常聽人說李三娘能預知吉凶,不知此事與她被暗害有沒有關係。”
藺承佑一哂,這可有點兒意思了,世上能預知吉凶的人鳳毛麟角,人稱“神仙”,大多在廟裡供著呢。
“好,我知道了。”
滕玉意望瞭望藺承佑,看他這嗤之以鼻的樣子,應該是不大相信李淮固會預知吉凶的,加上今日這令人聞風喪膽的符咒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順藤摸瓜查出彭震預謀造反一事。
藺承佑在楚國寺門前下了馬,滕玉意、絕聖和棄智也下了車。
藺承佑道:“好了,我要進去取證,你們三個在門口等著。”
滕玉意好奇地往裡瞧了瞧:“師兄,裡頭出了什麼案子?”
藺承佑耳根一燙。她這句“師兄”倒是叫得怪順口的,他不用猜也知道,滕玉意是關心盧兆安一事的進展,可惜證物尚未取全,帶她進去不合理法,他只好說:“前幾天出了一樁人命案,案情有點兒特殊,剛移交到我和嚴司直手上。天色不早了,儘快取完證也好帶你們去除祟。”說著他邁步上了臺階。
門口負責把守的衙役望見藺承佑,忙過來打招呼。
“無為師兄,我們到那邊坐著等吧。”絕聖道。
天氣越來越熱了,跑了這一晌出了好些汗,滕玉意讓端福把水囊取出來,坐下來分水給兩人喝。
她想了想,藺承佑騎馬只會比他們更渴,又讓端福另取一隻水囊,托門口的衙役轉交給藺承佑。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承佑拎著水囊從寺裡出來了,先對門口的衙役說可以撤離了,隨後轉頭一望,就看到滕玉意、絕聖和棄智在寺門口的槐樹下坐著。
三人並排而坐,全托腮望著他。三人身後不遠處,還戳著個五大三粗的端福。
這一幕讓他心裡一暖,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水囊,要是只帶絕聖和棄智這兩個粗心的傢伙出來,分發水囊的那個就是他了。
“好了,辦完了。”他走到三人面前,目光下意識地落到滕玉意臉上,“我們走吧。”
滕玉意拍拍道袍起了身,絕聖和棄智一躍而起:“師兄,可找到什麼線索了?”
滕玉意豎起耳朵聽著。先前她已經令端福到附近的店肆悄悄打聽過了,昨日楚國寺有個小娘子墜井而亡,估計是死因有點兒問題,所以才驚動了大理寺。
藺承佑逕自把水囊遞給滕玉意,沒接絕聖和棄智的話:“你們瞎問什麼。天色不早了,別忘了還得帶無為師弟去歷練,走,上車。”
說著他翻身上馬,提起韁繩時下意識地回首望向楚國寺。比起謀害胡季真時兇手那毫無破綻的作案手法,謀害李鶯兒的兇手的作案手法似乎粗陋許多,而且那人像是臨時起意,因此現場留下了不少線索。
等明日到了大理寺,他再同嚴司直把兩起案子的細節核對一下。
那座鬧鬼的荒宅離楚國寺不算遠,就在修真坊的東南角。他們剛拐過街角,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劍就發起燙來,絕聖和棄智把頭探出車窗往外看,訝然道:“師兄,好重的陰氣。”
藺承佑沒接茬兒,裡頭足足有四十多隻倀鬼,全是他前晚用陣法引到此處來的,眼下聚在一堆,陰氣能不重嗎?
滕玉意拔劍出鞘,早已是躍躍欲試。絕聖和棄智跳下車,二話不說就要往宅子裡沖,哪知剛一動,藺承佑就扯住了他們倆的衣領。
“跑什麼?忘了這兩日你們不能用劍了?”
絕聖一愣:“為何?”
藺承佑道:“師公說這一次尺廓足有五十多隻,接下來得隨時準備對付尺廓。倀鬼喜食內臟,最是髒汙,每殺一隻就會多損一分劍上的靈力。你們殺完這一窩,劍起碼要七日才能恢復,要是這當口尺廓冒出來了,你們是不是打算在旁邊幹看著?”
“是哦。”絕聖撓撓頭。
棄智埋頭就要從懷裡掏出符籙:“不怕!師兄,我們用符術對付它們。”
棄智掏了半天才掏出那符籙,可那符籙不但染上了污漬,還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絕聖和棄智張大了嘴:“這……這是……?”
“沾上蔗漿了?”藺承佑似笑非笑地說,“這必然是不能用了。”
絕聖和棄智灰溜溜地一縮脖子:“許是吃飯的時候不小心灑上的,我……我們不是故意的。”
令他們感到慶倖的是,師兄這回居然沒罵他們。
滕玉意在旁候了一晌,腕子上的玄音鈴越來越響,她料定裡頭的東西不少,早已激動得兩眼冒凶光,見狀自告奮勇地說:“沒關係。耐重和屍邪我對付不了,對付尋常惡鬼還是沒問題的,而且小涯已經許久沒歷練了,這回不如就交給我吧。世子、小道長,稍後你們只管在邊上歇一歇。”
絕聖和棄智被嚇了一跳:“這怎麼能行?滕娘子,你不是道家中人,倀鬼雖然法力不高,卻也甚是狡猾,要是你一個人進去,說不定會有什麼變故。”
藺承佑卻道:“也行吧,跑了一天我也累了,到了裡頭你先應對,我們呢,就在門外等你,實在應付不了再叫我們。”說著他抬手推開門,率先進了荒宅。
絕聖和棄智面面相覷,眼看他二人已經進去了,只好也跟上去。
滕玉意邊走邊興致昂揚地說:“端福你不會道術,在外頭等我就行。”
端福一聲不吭,顯然對這個安排很不放心。
這座宅子已經廢置許久了,院中荊榛滿目,中堂裡到處結著蛛網,暮色籠罩下來,每一個角落都顯得分外荒涼。
他們越往裡走,空氣越寒涼,眼看即將到花廳了,滕玉意與鬼屋相距數丈就聽到裡頭“砰砰”作響,像是有東西試圖撞開門窗跑出來,玄音鈴也隨之撞擊得愈加兇猛。
藺承佑隨手撿起廊廡下的一盞風燈,點燃了遞給滕玉意:“這燈熄不了,可以在屋子裡照明。你怕不怕?”
滕玉意接過風燈:“不怕。”
藺承佑笑笑,望著滕玉意,右手卻幫她一把推開側邊的房門,伴隨著刺耳的厲嘯聲,無數鬼影急沖出來,然而才探出脖頸,就被藺承佑彈出的符籙打了回去:“滾回去待著。”
滕玉意趁亂闖了進去,扔下一句話:“端福,在外頭等我。”
端福疾步跑到門前,恰好被關閉的房門碰到了鼻子,他無聲地握了握拳,回頭看見藺承佑已經閑閑地坐到了廊下。娘子再三叮囑他別跟進去,他縱然憂心如焚,也只好一動不動地戳在門口。
絕聖和棄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師兄,真讓滕娘子一個人進去?萬一有什麼差錯怎麼辦?”
藺承佑背靠門扇而坐,擰開水囊喝了口水,隨後將胳膊擱在膝蓋上,轉頭看看兩人:“師兄在此,你們怕什麼?”
棄智急得還要說話,冷不丁聽到窗戶響了,有只倀鬼竟將腦袋從窗子破掉的縫裡硬擠出來,藺承佑聞聲沒回頭,卻懶洋洋地往後擲出一道符。
絕聖和棄智定睛一看,師兄使的是定影符,只能把鬼影定住,卻不能損及倀鬼分毫。
兩人心裡一慌,但緊接著,就聽滕玉意興沖沖地在屋裡說:“看劍!”
兩人只聽一聲慘叫,那只倀鬼似是因為動彈不得,被小涯劍刺得魂飛魄散。
絕聖和棄智傻眼了,藺承佑皺了皺眉:“別戳著了,坐下來等著。”
棄智隱約明白過來了,師兄在鍛煉滕娘子捉鬼的本事。是了,師兄是很喜歡滕娘子的,要是滕娘子能熟練運用小涯劍,往後就能常出來跟他們一起除祟了。
屋裡,滕玉意正忙著追逐一隻倀鬼。倀鬼作惡多端,每殺一隻,她就能多攢一分功德。
話說起來,這些倀鬼模樣一個比一個駭人,嘴角全咧到耳邊,一張嘴就能把人嚇得半死。
換作是兩個月前,別說上前追殺,她連多看倀鬼一眼都會腿軟,現在早不一樣了,邪物也是有等級的,她見識過屍邪和耐重那樣的大物,這些小東西就有些不夠看了。
倀鬼似乎極畏懼她手中的劍光,不是忙著在屋中飛奔,就是蜷縮到角落裡,好在屋子不算大,她只需施展輕功就能追上他們。
唯一的困擾就是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好不容易追上這個,又跑了另一個。
絕聖和棄智趴在窗口往裡看,不時搖頭歎氣:“慘,太慘了。”
倀鬼行動速度極快,且個個有血盆大口,闊嘴一張,似能吞下世間萬物。
師兄在屋子四角埋下了金剛陣,這陣法滕娘子不懂,他們卻是看得明白的。被這陣法困了這些時辰,倀鬼早已陰力大減,加上滕娘子手中那把小涯劍劍氣如虹,一時間這些倀鬼只有被打得鬼哭狼嚎的份兒。
他們跟隨師公和師兄捉妖這麼久,頭一回看到混得這麼慘的倀鬼。
“慘!”眼看滕玉意又將劍刺入一隻倀鬼的胸膛,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誰叫你們做鬼也不老實,該!”
可惜滕娘子身手不算好,倀鬼又善躲藏,這樣一隻一隻地殺下來,也不知她要殺到何時。
他們扭頭一望,師兄似是極有耐心,頭靠著門板,居然閉上了眼睛,看上去似在假寐,但只要有倀鬼逃出來,師兄即刻就會往後扔出一張定影符。
兩人趴在窗口看了一晌,發現一切動靜都瞞不過師兄,便也坐下來耐心等待。
在這個當口,端福一直在側耳聆聽屋內的聲響,聽到小主人始終活蹦亂跳的,表情才稍稍鬆懈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絕聖和棄智腦袋挨著腦袋打起了盹兒。
又過了片刻,廊下漸漸起了夜風。
他們忽聽“吱呀”一聲,有人從屋裡出來了。
絕聖和棄智被動靜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就看見滕玉意持劍朝他們走來,腳步輕快又穩健,耳旁的烏髮濕漉漉的,看樣子方才出了不少汗。
藺承佑也睜開了眼睛,轉過頭看著滕玉意走近。
滕玉意眼睛亮晶晶的,精神頭好得出奇,到了近前,赧然笑道:“叫你們久等了。幸不辱命,總算都清完了。”
“一隻都不剩?”
“一隻都不剩了。”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不錯,本事見長。下回絕聖和棄智有事不在的時候,可以找你搭把手了。”
絕聖張了張嘴:這不行吧?滕娘子這一清都清到大晚上了,還得全程有人在外頭幫著把鬼攔住,要是每回捉妖都這麼慢,還……
他忽然瞥見師兄掃過來的眼風,只好又改口笑道:“是的,滕娘子好厲害。”
棄智也憨笑道:“滕娘子實在是太厲害了。”
藺承佑在心裡嘖了一聲,他們這話說得還不如不吭聲。
他們說話間,只聽“咕嚕嚕”一陣響,絕聖和棄智臉一紅,同時捂住自己的肚皮。
“餓了吧?”藺承佑道,“帶你們吃東西去。”
“等等。”滕玉意低聲對端福說了句什麼,不一會兒,端福從外頭抱了一堆東西進來,他們上前一看,是八個錦盒。
滕玉意笑眯眯地打開最上頭的一個錦盒:“既然大夥兒都餓了,不如先拿這個墊墊肚子吧。”
絕聖和棄智探頭望去:“哇,好漂亮的點心!滕娘子,這是你們府裡新做的嗎?以前怎麼沒見過?”
滕玉意驕傲地道:“當然沒見過,這可是我親手做的鮮花糕,早上本來就想給你們,結果一整天都沒能尋到機會。這糕點熱的時候好吃,涼了也別有風味。這地方太荒涼了,最近的店肆估計也要半個時辰的路程,怕你們太餓,吃些點心再上路。”
絕聖和棄智眉開眼笑地接過錦盒:“多謝滕娘子。”
滕玉意順勢坐到藺承佑身邊,把其中一盒捧到他面前:“世子,嘗嘗我的手藝。”
藺承佑瞥了瞥滿盒子的玫瑰花糕,那點心被捏成了玫瑰花的形狀,一朵一朵地挨在一塊兒,這樣精細的小點心,他一看就知道極費功夫,想想這是她親手捏的,眼裡不自覺地溢出了笑意。
只可惜這次連絕聖和棄智都有份兒,何時她做一份只給他一個人吃的點心就好了。正想著,他又聽滕玉意道:“這四盒是專門給世子做的。世子不那麼愛吃甜的,所以這裡頭的餡料清淡許多。”
這回藺承佑的笑意從心裡蔓延到了嘴角:“謝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你和端福也餓了,這盒你們吃吧。”
滕玉意興致勃勃地說:“世子你先嘗嘗。”
藺承佑接過棄智遞來的帕子淨了淨手,隨手拿起一塊吃了,果然不算甜,味道清新,口感軟糯,有種說不出的風味。
“你誇口說這是江南最好吃的點心?”
滕玉意反問:“世子以為呢?”
藺承佑笑道:“行吧,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吃。”這次他絕沒有絲毫違心誇讚的意思,一口氣吃了好幾塊。
滕玉意眼中的笑意越發深了,藺承佑好像還挺挑嘴的,如果他覺得這點心不好吃,絕不會吃這麼多。
她含笑捧起一盒鮮花糕,先用帕子裹了好幾塊遞給端福,自己也拈了一塊放入口中。
幾人盤腿坐在廊下,心裡一高興,便肆意說笑起來。
庭院荒涼,夜風陣陣,頭頂燈光昏暗,隔壁滿是鬼怪的殘骸,這情景實在詭異,而且玫瑰花糕也早已涼了,可是這一頓吃下來,每個人都覺得心頭熱乎乎的。

滕玉意回到滕府已是半夜了,跟絕聖、棄智告別後下車,藺承佑在馬上望著她說:“之前跟你說的記住了?”
滕玉意頷首:“知道了。”
藺承佑安插在書院的內應姓簡,滕玉意日後有事可以托這位簡女官傳話。
藺承佑看了看候在滕府門口的一眾下人,一抖韁繩:“行了,那就告辭了。”說著他催馬離去。
絕聖和棄智從車裡探出腦袋:“滕娘子,明日開學之禮我們不便去打攪你,下回等你有空,我們再找你除祟。”
滕玉意目送車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這才高高興興地回了府。
端福不聲不響地跟上去,心裡默默地想:這一整日,娘子笑的次數好像比過去一整年都要多。


第三章
浴佛節
四月二十五日,香象書院開學。為了這一天,各府已經籌備好些日子了。
天剛濛濛亮,書院門前的大街上就停滿了各式犢車。時辰一到,下人們絡繹不絕地往內搬送箱篋,知道書院規矩大,個個謹言慎行,門外轂擊肩摩,門內卻連交談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與杜庭蘭是最早來書院報到的,一入內便有女官帶她們前往寢舍。
正如皇后所說,那回眾人在樂道山莊擬的幾個好名字全用在了書院各處。教經史的書閣叫探驪院,這是當初武綺獻的;教音律的書樓叫東游樓,這是鄭霜銀獻的。
娘子們的寢舍叫自牧閣,為戶部尚書柳谷應之女柳四娘所獻。
寢舍是兩人一個套閣,因學生大多是世家女子,書院特准許每人帶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飲酒作樂,所有學生一律要在思善閣用膳。
學生晨間有早課,晚間不得擅自出入書院,至亥時中必須就寢,就連三餐的餐饗也都各有定準。
滕玉意和杜庭蘭被分在同一套寢舍,杜庭蘭住在東廂,滕玉意住在西廂,中間是個小小的起居室。杜庭蘭身邊留了大丫鬟紅奴,滕玉意在春絨和碧螺之間猶豫了許久,想起兩婢中碧螺梳頭更快,而梳頭快就意味著她早上能多睡一會兒,於是忍痛選擇了碧螺。
春絨為此哭紅了鼻頭,想著將有一個月見不到娘子了,直到滕玉意臨走的時候還在抹眼淚。
姐妹倆住在東邊那排寢舍的中間,右邊住的是彭花月姐妹,左邊住的是鄭霜銀和侍中鄧致堯的孫女鄧唯禮,再過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寢舍。
武緗和武綺不與她們住在同一排寢舍,而是住在對排的寢舍裡。
李淮固出來時,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愈,臉色難免比頭些日子差些,好在體態嫋娜,這一病非但不減容色,反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
不一會兒,皇后駕臨。
學生們噤若寒蟬,捧著絹候在前庭。
兩位院長、四位女官、應邀前來觀禮的幾位大儒,連同禮部尚書,同升鼓篋之禮。
典禮參照國子監升學的流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皇后為鼓舞她親自挑選的這批學生,說了好些勖勉之詞。
皇后訓話時不經意間望瞭望底下的杜庭蘭,這孩子的那份文靜又與旁人不同,不是裝出來的,是當真宛如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那小大人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愛。
皇后訓完話,滕玉意才敢平視前方,不出所料地在皇后身邊見到了藺承佑所說的那位簡女官簡明秀。
簡明秀是洛陽大儒簡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輕的一位,二十歲出頭,據說跟父親一樣文藻宏麗,為繼承父親的書院,立志終身不嫁。
舉行典禮時,簡女官始終不曾看過底下。她是司讀女官,所謂“司讀”,指的是掌管學生們的課業。
待學生們依次繳完束脩,禮就算成了,皇后起駕回宮,劉副院長帶領學生們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為今日不過是升禮入學,禮畢書院就會讓她們回寢舍整理箱籠,哪知女官們緊接著就帶領她們到探驪院上課。第一堂課講的正是大經之首《禮記》的首卷,而講課人正是副院長劉夫人。
劉夫人素來不苟言笑,教書時更是不怒自威,學生們端坐在席上,個個大氣都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哈欠,只得咬緊牙關。
昨晚她為了清倀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就起了,挨到現在早已困了,若是先生教些新鮮的東西她或許不至於打瞌睡,但這些經史她十歲前就背熟了,實在叫人犯困。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暗自打量左右,彭花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錦繡的腦袋卻早已一點一點的了,司律的白女官巡視到此處時,用戒尺輕輕敲了敲彭錦繡的幾面。
彭錦繡猛一激靈睜開眼睛,那頭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爭氣,忍不住對妹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未幾,劉副院長開始發問,這個問題很深,也很活,起初無人應答。
不懂的人自是不敢隨便接話;懂的人,例如杜庭蘭穩重內斂,不喜出風頭,是不願答,鄭霜銀性情孤傲,覺得問題太簡單,是不屑答,滕玉意入書院是來找兇手的,可不是為了表現優異嫁給宗室子弟的,是懶得答。
劉副院長等了一晌,沒等到人接話,乾脆往下一指:“武緗,你來答。”
武緗一字不錯地答上來了,末了還溫和地引申了一番。
劉副院長邊聽邊頷首,滕玉意訝然地打量武緗,這問題答上來不難,但武大娘的這份見地實讓人另眼相看,這不只須要熟讀經史,還須有極高的領會能力。
不過她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歷來不輸鄭僕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滿門都是績學之士,武大娘有此學識也就不出奇了。
她細細打量武大娘,武緗相貌比妹妹武綺更柔美,只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綺活潑。滕玉意與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只與武大娘說過幾句話,只當武大娘天生害羞,沒想到人家只是善於藏拙而已。
她回想起來,武大娘也是在退親之後才開始頻繁露面交際。依滕玉意看,段青櫻處處都不如武緗,鄭大公子應該是眼睛漏了風,才會在定親前跟段青櫻有了首尾。
滕玉意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寧遠擺了一道嗎?她在心裡冷笑:世間男子無不喜歡見異思遷,婚約在身也攔不住他們頭腦發熱。
她忽又想起阿爺和阿娘,當初爺娘那樣恩愛,阿娘去世時身邊卻只有她一人,阿爺他……想著想著,她心裡就仿佛結了冰碴子,只餘一片冰涼。
劉副院長果然對武緗大加贊許,囑咐簡女官將武緗的答話記下來送到宮裡給皇后過目,又說:“往後出題時,凡是答得好的,先生都會在各人的操行簿上記錄用作日後評優,答案尤為出彩的,會即刻送呈皇后。”
她的言下之意是學生們的言行都會及時反饋給宮裡,往後她們須得勤勉自省。
眾人惴惴地應了。
眾人上完這堂課就到晌午了。
學生們送走劉副院長,自覺精疲力竭,便相攜到思善閣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時並無女官在旁監督,學生們一下子就沒那麼拘束了。
膳畢,眾人回到自牧閣,柳四娘率先帶著婢女給同窗們送見面禮,緊接著鄭霜銀和鄧唯禮也帶著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各自準備了禮物。幾個人一帶頭,自牧閣總算喧鬧起來了,小娘子們在遊廊相遇,熱熱鬧鬧地互贈禮物。
鄧唯禮似是對滕玉意很好奇,送禮時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幾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詳鄧唯禮。
鄧唯禮的祖父是侍中鄧致堯,外祖是衛國公,端的是華貴滿門,她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頭些年鄧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孫女,常將外孫女接到洛陽居住,鄧唯禮一年中有大半時日不在長安,但因鄧唯禮性情幽默可愛,無論走到何處,身邊總有一大堆女孩相隨。
滕玉意前世在大明宮覲見時見過鄧唯禮一次,當時因為面見皇后,不敢四下裡打量,最後腦中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只記得鄧唯禮姿貌明豔。
此番一打量,她才發現鄧唯禮跟自己有些相像。
柳四娘也立刻發現了這一點,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鄧唯禮,訝然笑道:“滕娘子和鄧娘子好像有點兒像,杜娘子你覺得呢?”
她們是有點兒像,杜庭蘭在心裡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樣的臉蛋兒,但細看又不像了,鄧娘子眼睛細長些,妹妹卻是一雙杏圓漆黑的眼睛。與其說她們相貌像,倒不如說氣度有些像,都是未語先笑,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嬌貴模樣。
鄧唯禮憨笑著點頭:“我說為何覺得滕娘子那麼親切,原來是我倆有點兒相像的緣故。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鬥棋,那麼多小孩兒就你贏過我了。可惜頭兩個月我在洛陽外祖家,都不知道你來長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時與鄧唯禮見過面?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她笑著問道:“我在哪兒贏的你?”
“在我們府裡。我祖父做壽,你們府裡的管事帶你上門送禮,你同我們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時候才五六歲吧,我跟你同年。”
杜庭蘭在旁邊微笑聽著,兩人模樣不相像,但說話時這副聰明外露的神態倒是有點兒像。
鄧唯禮說話間挽住了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女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滕玉意姐妹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闊綽,竟給每位同窗準備了一套筆墨紙硯,紙是剡溪紙,硯是龍鬚硯,墨和筆也都是珍稀上品,同窗們紛紛聞訊而來,彭氏姐妹的屋子裡一下子聚集了十來個小娘子。
這廂說完話,大夥兒又相攜去柳四娘和李淮固的屋子裡。李淮固待人接物向來極周到,這次同窗相見,論理會準備些別出心裁的禮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剛病癒的緣故,只拿了些府裡做的點心。
滕玉意立時對李淮固刮目相看。一個人不怕出錯,就怕出錯後意識不到癥結所在,李淮固被咒術一害,居然馬上意識到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為了避開鋒芒,總算知道遵養時晦了。
接下來同窗們去各屋送禮時,李淮固果然只笑吟吟地相隨,鄧唯禮與鄭霜銀大肆討論音律時,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不露痕跡地插言。
眾人送完禮,女官們便帶著使女們過來說該午歇了,女孩們這才依依不捨地各自回屋。
碧螺和紅奴相約到廚下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搗一陣,接著便抱著小布偶跑到東屋,說要跟阿姐在一張床上睡。
杜庭蘭好脾氣地把枕頭推給滕玉意,自己往裡挪了挪,順勢抬頭往對屋望瞭望,悄聲說:“你又在床前掛了百花殘?”
滕玉意把衾被拉到下巴處:“窗邊我也掛了。午歇足有一個多時辰,我睡覺實,目下端福也不在身邊,誰知那人會不會使什麼怪招。”
“謹慎些好。”杜庭蘭道,“你昨日是不是歇得很晚?上課時看你想打瞌睡的樣子,趁這個工夫趕緊睡吧,阿姐替你盯著。”
滕玉意打了個哈欠,把頭埋進小布偶懷裡:“阿姐你也睡吧。那機關做得不露痕跡,只要有人敢過去,必定逃不過的。”
學生們似乎都歇下了,外頭廊道上慢慢安靜下來,再過一會兒,整座自牧閣都只能聽見花草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姐妹倆不知不覺都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碧螺和紅奴在床邊輕喚:“娘子,該起了。”
杜庭蘭本就警醒,連忙睜開眼睛。滕玉意下床時看看對屋,床幔好好的,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
碧螺幫滕玉意梳妝,低聲說:“婢子和紅奴怕擾了娘子午歇,取水回來就到花園裡轉了轉,剛到芭蕉樹底下坐好,怎知彭大娘幾個就過來了。”
滕玉意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們沒回屋裡午睡?”
紅奴在另一頭幫杜庭蘭梳妝,聞言搖搖頭:“她們像是要托人送信,看著是從前院繞過來的,路過時大概覺得花園裡無人,就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彭大娘像是不大高興,一過來就直歎氣,說自己失策了,原來那日在驪山上摔倒的農婦是皇后一手安排的,現在已經失了一步先機,後頭怕是不好補救了。”
杜庭蘭和滕玉意都大吃一驚:當日那一出竟出自皇后的授意?
讓滕玉意更為吃驚的是另一層: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彭家竟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
碧螺也悄聲說:“彭大娘還說,當日回去幫農婦的只有四個小娘子,但是看皇后的意思,似乎最屬意武家。武大娘許是因為鄭大公子悔婚一事氣不過,鉚著勁兒要搏一搏太子妃位了,往日連門都不大出,最近卻頻頻出風頭,加上武中丞在朝中的勢力,皇后極有可能就定下武大娘了。”
滕玉意問:“彭錦繡是怎麼說的?”
“彭二娘說:‘也未必吧,不是還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嗎?還有鄧唯禮,當日她在洛陽,又沒上驪山,皇后說不定也屬意她呢?’
“彭大娘就斥責妹妹:‘成日就知道吃喝,也不動動腦子,沒看到劉副院長上課時點名要武大娘回答問題,還即刻將武大娘的答話送到宮裡去了?這可是極好的露臉機會。若非本就想關照武大娘,院長又怎會如此?照我說,劉副院長早就與武家互相通過氣了,甚至這件事也是皇后默許的。不信你就瞧吧,太子妃十有八九就是武大娘了。’”
碧螺繪聲繪色地複述兩人的對話。
杜庭蘭聽得一呆。
滕玉意笑了笑:有點兒意思,太子妃人選關乎國體,書院一開學,朝中各方勢力就蠢蠢欲動了,這才是第一日,後頭估計還會有更多貓兒膩。
如果劉副院長是武家一派的,在劉副院長的頻頻照應下,武大娘的確更有可能獲得皇后的青睞。
就不知那四位女官又各自與哪家有攀扯。書院管理嚴格,彭氏姐妹不在房裡午歇,卻溜出來送信,料想在書院中早有內應,那人會是誰呢?嗯,那人說不定就是女官中的某一位。
紅奴又低聲說:“除了這個,彭大娘還罵了妹妹一頓,說妹妹的信她扣下來了,叫妹妹死了這條心,別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未必放假,就算放假,也別想著指使下人們幫她製造機會與郡王殿下邂逅。”
滕玉意怔了一怔,過些日子就是浴佛節了,長安百姓都會結伴出遊,城中四處有俗講,晚間不宵禁,說起來浴佛節是一年中極其熱鬧的節日之一,今日是二十五,算起來沒幾日了。
杜庭蘭驚得差點兒將手中的簪子滑落到地上——彭錦繡竟戀慕淳安郡王!她忙屏息聽了聽廊道上的動靜,正色囑咐二婢:“這種事表面上是閨閣閒談,實則牽連甚廣,萬一被對方知道你們在偷聽,定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記住了,只此一次,往後不許再聽牆腳了!”
二婢意識到事關重大,連聲說:“婢子絕不敢了。”
杜庭蘭又說:“白日我們去上學時,你們須寸步不離地留在這邊的房中,我和妹妹這些貼身首飾、小物,萬不可被人偷了去,你們該知道丟了這些東西會有什麼後果,切不可心存僥倖。”
二婢肅容點頭。
晚膳後,娘子們在房中做好功課,因為還未到就寢的時辰,便高高興興地去串門。
比起鄭霜銀等貴女,鄧唯禮更活潑可愛,這些自小在長安長大的女孩大多與她交好,等到鄧唯禮身邊的婢女把滕玉意和杜庭蘭請過去後,鄧唯禮的屋子裡都是人。
大夥兒在討論浴佛節出遊的事。
鄧唯禮說:“我問過副院長她老人家了,說是那日只上午有一堂大經課,中午就放假了,那日各大佛寺都有戲場,最熱鬧的當數慈恩寺了,要不我們一道出去遊樂吧!”
武大娘面如銀盤,脾性也甚是溫和,看滕、杜二人進屋,上前笑道:“滕娘子,往年你在揚州,我也跟你不熟,今年來了長安,你可得跟我們盡興同遊一回。”
滕玉意挽住武大娘的手要接話,才發現武大娘手腕上塗著藥膏,傷口不大,才指甲蓋大小,而且看著快癒合了,只是這麼一瞧,她才發現武大娘的手腕上有一塊淺淺的青色胎記。
武大娘順著滕玉意的目光往下一看,笑著解釋說:“前幾日在房中擺弄首飾時不小心擦到了。”
這時,那頭的鄭霜銀問滕玉意:“阿玉,你那日想去哪兒玩?”
滕玉意道:“慈恩寺離書院有點兒遠,第二日還得上學呢,要不去青龍寺也成。那些登進士科的才子有所謂‘慈恩寺題名’,我們這些不櫛進士不妨就來個‘青龍寺題名’。”
女孩們眼睛一亮,都說這個主意有趣。
武綺原本正跟柳四娘下棋,聞言笑著指著滕玉意道:“我早說滕娘子好玩,你們不信,且瞧著吧,待會兒她還有更多好主意呢!”
女孩們這一整天都憋壞了,說笑時便分外肆意,直到歇宿時辰到了,各人臉上還帶著笑意。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回屋,四位女官就聯袂前來巡視。
簡女官似是負責東邊走廊,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的屋子時,先是隨便看了看,接著便溫聲道:“今日是你們進書院第一日,可有什麼不適之處?”
她說話時,目光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
這番話不露痕跡,但滕玉意知道,簡女官要不是受藺承佑所托,絕不會有此一問,她忙說:“勞簡先生掛懷,一切都好。”
簡女官又道:“你二人功課不錯,我是司讀,日後念書時遇到一應不懂之處,都可以過來詢問我。”
杜庭蘭和滕玉意低頭斂衽:“是。”
簡女官讓使女遞給二人一個提籃:“院長有令,學生們須敬惜字紙,往後不得用家裡帶來的那些桃花箋、綠金箋了,而須統一用書院發的紙墨,每半個月學院會發放一回,用完了可以同先生說。”
姐妹倆接過提籃,恭送簡女官出屋。
關上門窗,杜庭蘭看時辰不早了,便回房換衣裳。滕玉意順理成章地拎著提籃回了西廂房,伸手在籃中摸了摸,面上是筆墨紙硯,底下卻藏著一個小漆盒。
她打開一看,裡頭是一匣子三清糕,旁邊還附著一封信,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字:
“滕娘子,你在書院裡好嗎?一定沒有在家裡自在吧,這個月怕是不能約你出來除祟了,我們給你做了三清糕,你吃了就安心念書。”
落款寫著:“絕聖、棄智叩上。”
滕玉意望著這信笑了起來。這沒頭沒尾的一封信,當中還夾雜著不少錯字,然而她一字一字地讀下來,只覺得信裡的心意貴重萬分,可惜她這邊不能回信,只能托簡女官回一句“安好”。接著她又看了看信的底下和背面,藺承佑許是為了避嫌,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滕玉意用燭火把信點燃,耐心地等信紙燃盡,然後在窗前和床前布好機關,到對屋跟阿姐擠在一張床上睡。
她躺下後,杜庭蘭替滕玉意掖好被角,回想這一日,只覺得無比乏累,望著帳頂感歎道:“書院的第一日就這麼過去了。”
滕玉意掰著手指頭數日子:“還有小半個月才能出去玩呢。”
“快了快了。”碧螺和紅奴睡在床邊的榻上,起身吹滅燈,笑道,“明日還要早起,娘子早些睡吧。”

翌日,成王府。
藺承佑穿戴好出門,寬奴過來稟事:“世子,今早依舊無事。”
藺承佑默了默,昨日是滕玉意入學第一日,昨晚為了等消息,他半夜才睡,據簡女官回報,昨天白日無事,看來晚間亦無事。
他看了看寬奴空著的雙手:“只有這個,沒有別的?”
寬奴低頭看了看手,愣了愣:“只有這個。”
書院看得那樣嚴,難不成世子還指望滕娘子再送一盒鮮花糕出來?
藺承佑暗想:滕玉意忍得住酒癮,小涯那老頭兒未必忍得住,他本以為滕玉意會托他帶酒,對他來說這事不算難辦,只要他想去找她,書院防守再嚴也攔不住他。
可惜滕玉意壓根兒沒提這事,應該是怕太麻煩他,他只好改口道:“專門派個人在書院附近等簡女官的回信,整日守候,一刻不得離開,記住了嗎?”
寬奴忙說:“早派人過去了。對了,據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會放假。”
藺承佑臉上這才有了點兒高興勁兒,琢磨一下,道:“知道了。”
他說話間,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街對角,上了馬,直視著前方道:“我身後這‘尾巴’跟得夠久了,你們還沒弄明白上家是誰?”
“差不多摸清楚了。”
“那就抓吧。記住我要活口。”
寬奴無聲地點了點頭。
藺承佑催馬趕到大理寺,先去停屍房找陳仵作,再去辦事閣尋嚴司直。
嚴司直正仔細比對胡季真案和李鶯兒案的兩份卷宗,抬頭看到藺承佑進來,忙說:“藺評事,我已經把兩起案子的相似之處都整理出來了。”
藺承佑坐下來一看,共同點共三處:第一,兩名受害者都被邪術取了魂;第二,兩名受害者都住在義寧坊;第三,死者遇害前都去過得善大街,胡季真是回家時必須經過得善大街,李鶯兒是在楚國寺墜井的,而楚國寺就在得善大街上。
“從這幾點來看,很難不懷疑兇手就是同一個人。”嚴司直說,“而且兇手很可能就住在得善大街附近,可惜胡季真一案中,兇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不然還可以總結出更多的共同點。”
藺承佑把手中的東西放到桌案上:“嚴大哥先看看陳仵作寫的驗屍呈,李鶯兒鞋底上沾了不少油,經查驗是豚油一類的葷油。前日我去楚國寺檢查李鶯兒墜落的那口井,也發現井欄邊沿有一個手印,手印上棲滿了蒼蠅,料著也是葷油的痕跡。昨日我再次去核對,發現那手印與李鶯兒的右手相吻合,說明這是李鶯兒落井前留下的。兩下裡一合,我猜她出事前跌倒過,只是手掌摁到了地上肉塊之類的東西,所以並未擦傷,反而蹭到了一手油。”
嚴司直訝然地翻閱驗屍呈:“手上有葷油,腳底也有葷油,莫非李鶯兒出事前去過肉肆之類的地方?”
“可是那附近沒有肉肆,甚至連店肆都無。”藺承佑想了想,“李鶯兒當時的女伴說她們是相約出來遊玩,當日直到進了楚國寺,李鶯兒都還是好好的。看李鶯兒的裝扮,並不像個邋遢之人,鞋底和手弄滿了葷油,她不可能不清洗,所以這應該是她喪失意識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她雖然丟了一魂一魄,卻執意要到井邊去,大約是糊裡糊塗地想洗手,卻不慎跌落井中。”
嚴司直道:“兇手會不會是個屠夫?往日我曾見屠夫將未賣完的肉帶回家去,有時候就用草繩系了提在手中。那人追殺李鶯兒時肉塊跌落,碰巧被李鶯兒跌倒時碰到了。葷油不好清洗,所以兇手哪怕知道自己留下了證據,也只能匆匆離去。這樣吧,我馬上去得善大街問問附近可有屠夫一類的人居住。”
藺承佑忽道:“不覺得不對勁兒嗎?胡季真與李鶯兒年歲相當,一個是少年郎君,一個是穿襦裙的小娘子,胡季真還騎著馬,遇到危險時誰會跑得更快,豈不是一目了然?兇手暗害胡季真時都可以不留下半點兒線索,為何在追殺李鶯兒時反倒狼狽起來?”
“這……”
“要麼兇手並非同一個人,要麼兇手在暗害李鶯兒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藺承佑腦中忽地浮現一個念頭,“寺中僧人私藏葷食也是有的,看來我還得去一趟楚國寺的香積廚。”

一連幾日,書院裡都風平浪靜。
簡女官每日都會過來探尋滕玉意,滕玉意每晚都回說“無事”,臨睡前從不忘佈置機關,可惜一直都沒等來那個賊。
她很快就適應了書院裡的生活,功課她閉著眼睛就能應對,何況膳食不差,同窗面上也和睦友善,除了沒有好酒,簡直處處順心,她暗想小涯跟著她在書院裡待上一個月,怕是也要憋壞了。
好在入學時帶了那件給阿爺做了一半的錦袍,滕玉意無事時便讓阿姐帶著她做衣裳。
轉眼時間就到了浴佛節這日。
一大早白女官還在上課時,女孩們就按捺不住在底下眉眼亂飛,等到上完課用完午膳,忙不迭地回房裝扮起來。晚上還得回書院睡覺,她們須得抓緊時間出去。
各府得了消息,晌午前就過來接人。等到諸人穿戴好從書院裡出來,門口早有好些犢車了。
眾人分別之前,鄧唯禮叮囑各位同窗:“說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戲場外碰面。菊霜齋門口,不見不散。”
滕玉意跟杜庭蘭同乘一車,滕玉意放下窗帷,回身對杜庭蘭說:“這幾日那人一直沒露出馬腳,阿姐,你說那人今晚會不會找機會下手?”
杜庭蘭憂心道:“我覺得會。書院裡規矩多,街市上卻人多眼雜,換我也認為是個下手的好機會。要不今晚還是別出門了,阿姐不怕別的,就怕端福照管不過來。”
滕玉意說:“不怕,我就等著她出手呢,我倒是很好奇她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回去我就安排起來,總之今晚一定要抓住她。”
滕玉意一回府就給青雲觀去了一封信,可惜直到傍晚出門都沒等到藺承佑的回信。
滕玉意換了一身新做的裙裳,戴上帷帽從府裡出來,依照定好的計劃,帶上端福、長庚等人乘車去杜府接表姐。杜紹棠聽說兩個姐姐要去青龍寺戲場玩,一下子來了興致,說什麼也要跟著湊熱鬧。
於是姐弟三人一同去往今晚最熱鬧的崇義坊。
街上車馬駢闐,路邊有僧人發放“糕糜”,不遠處笙鼓鼎沸,遍地可見胡人歌舞,年輕男女們采蘭贈芍,耳邊盡是歡聲笑語,這番熱鬧景象,絲毫不輸上元節。
犢車行到青龍寺附近的安福街時,無論如何都走不動了。滕玉意三人只好下了車,端福和霍丘、長庚等人隱沒在人群中,始終與滕玉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們到了約定的菊霜齋門口,店裡果然有好些人等著了,除了書院裡的同窗,也有各人的兄弟姐妹,所幸年歲都不大,倒也無須避嫌。
鄭霜銀等人親自過來接滕玉意姐弟,坐下後往外一看,恰好可以看見青龍寺對面的長長拱橋。青龍寺在門外專門開鑿了一條渠溝,渠溝直通城外,水面上漂浮著一串串許願燈,遠看宛如明亮的珠串,今晚是許願保平安的好時機,這燈都是前來祈福的老百姓自發放入河中的。
李淮固清點一番菊霜齋的同窗們,疑惑地說道:“好像還有幾個人沒來。”
“鄧唯禮呢?她可是今晚的東家,為何到現在還沒露面?”
桌旁的同窗一大半喜歡鄧唯禮,忙笑著打圓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又憨又嬌,出門總比別人慢些,稍等一等吧。”
忽然又有人說:“哎,你們聽說了嗎?成王夫婦快回京了,說是得知兒子有了心上人,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子定親。”
滕玉意本在喝茶,聞言差點兒被嗆住,到底是誰在故意散播這些謠言?上回在驪山行宮就有人說這事,今晚又來了,但那日在荒宅中她看得清清楚楚,藺承佑頸後分明有個赤金色的蠱印。
她下意識地看向對面那人,挑起話頭的是彭錦繡。
武綺忙擺手:“你們可別再往我身上扯了啊,那日成王世子為這事當面把餘奉禦找過來對質,弄得我阿兄好生下不來台。也是無妄之災,他二人鬥法,莫名其妙地把我捲進來了,我現在都恨死我阿兄了,我阿兄賠了我一匹千里馬我都不肯理他。”
另一人笑著接話:“這回不是你。因為我聽說那位小娘子很嬌貴,武二娘你也很好看,但氣質偏颯爽,我聽說成王世子極愛那個小娘子,為了討好那個小娘子,還在摘星樓買了極貴重的首飾。”
連摘星樓都出來了。滕玉意望著手裡的茶盞,除非有人暗中盯梢藺承佑,否則即使是造謠也不能詳細到這個程度。
嬌貴?首飾?滕玉意想想藺承佑對師弟和妹妹的那份偏疼,要是他真動了“凡心”,倒真有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難道藺承佑真有喜歡的人了?不可能呀,那樣的蠱毒怎會說解就解?
杜庭蘭佯裝不經意地看向身邊的妹妹。她曾懷疑過藺承佑喜歡妹妹,只因想起藺承佑身中絕情蠱的事才打消疑慮,難不成……但是妹妹最近可從未收過什麼首飾,而且這些日子妹妹在書院裡能吃能睡,也不像陷入情思的模樣。
忽然有人一驚:“咦,那不是鄧唯禮嗎?”
李淮固循聲望去,杯盞裡的茶險些晃出來。
滕玉意一抬眸,不由得也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拱橋上,鄧唯禮帶著兩名婢女立在橋上,頭上帷帽的紗簾早被風掀開來,露出芙蓉般的一張臉。
鄧唯禮旁邊立著的高挑的俊美少年,可不就是藺承佑嗎?藺承佑望著河中,也不知在瞧什麼。
路過他們身邊的行人頻頻回顧,似乎從未見過這樣般配的美貌男女。
屋裡人紅著臉笑道:“成王世子瞧上的那位嬌娘子該不會就是鄧唯禮吧?”
滕玉意把頭轉到一邊,放下茶盞笑道:“咦,那不是賣糖人的嗎?這些年沒在長安,我也忘了糖人的滋味了,我出去買幾個糖人,你們誰要?”
有人說:“我要,滕娘子,麻煩幫我帶一串吧。”
滕玉意笑眯眯地出來,到門口尋到端福,正要用目光示意他過去瞧瞧,恰在此時,門外有個錦衣公子要進樓,滕玉意只覺那人眼熟,顧不上細看是誰,腳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再一望,橋上的藺承佑和鄧唯禮都不見了。
來人身著墨色襴衫,頭戴白玉冠,似是察覺樓裡有人出來,率先退後幾步:“滕娘子。”
滕玉意瞧了對方一眼。
這人生得豐標俊雅,舉止也秀敏。
武元洛?
武元洛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僕從。
恰在此時,武元洛後頭有好些紈絝公子路過,幾人邊走邊打量拱橋的方向:“沒看錯,方才那人就是成王世子,旁邊那小娘子是誰?”
“我妹妹說是鄧侍中的孫女。”
“啊,那不是太子妃的欽定人選之一嗎?成王世子這是要撬太子的牆腳了?兩兄弟不會因此發生齟齬吧?”
另一人笑道:“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橋上那位小娘子容華絕代,換我也心動。”
說話間,眾人一回頭,看見門口的滕玉意,不由得都頓住了。天氣漸暖,小娘子帷帽的紗簾做得很薄透,夜風一吹,隱隱約約能瞧見點兒輪廓,眾人一望那秀麗的下頜線條以及光滑細膩的脖頸,就知那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
今晚這是什麼運氣,竟接連碰見兩位絕色小娘子?幾人挪不開目光了。武元洛眼裡浮現一抹譏誚之色,自發讓到一邊:“滕娘子請便。”
他不動聲色地把後頭那幾個少年的視線都擋住了。
滕玉意眼下哪兒有工夫理會旁人?她回了一禮便要下臺階,怎知這時候,又有兩個年歲小的娘子追出來,拉住滕玉意的衣帶怯怯地說:“滕娘子,也幫我們買兩串糖人好不好?”
她們一個是柳四娘的妹妹,年方十歲,另一個是陳家的遠房表妹,才十一歲。
滕玉意笑道:“行,你們在門口等著吧,我買了糖人給你們,你們幫幾位姐姐捎回去。”
“好。”
滕玉意扭頭找尋小販的蹤影,可就是這一眨眼的工夫,賣糖人的小販面前已經圍了好些人,男女老少全擠作一堆,她真要過去的話少不了被人推擠。滕玉意踟躕了,她畢竟是個小娘子,換往日大可以讓端福去買,然而她今晚還要捉賊,當著武元洛的面,不好暴露端福等人的形跡。
武元洛看看滕玉意,又看看賣糖人的小販,反身走到那堆人面前,也不知說了句什麼,人群就自動向兩邊分開了。武元洛大搖大擺地走到攤販面前,一口氣買下了十串糖人。
隨後他返回樓前,把最大的一串糖人遞給滕玉意,笑道:“沒想到滕娘子都這麼大了,還愛吃這個?其實我大妹也喜歡吃,還特別愛吃粘了胡麻的這一種。”
滕玉意瞄了瞄,武元洛手中果然有一串粘了好些胡麻的糖人,再看看其他糖人,都是一模一樣的款樣。
這讓她想起一件事,那回她到武氏姐妹房中去玩,碰巧月底各府給孩子們送吃的進來,她和阿姐進房間時,武氏姐妹正著婢女清點錦盒。
武元洛給二妹妹武綺的禮物無外乎是些吃食,給大妹妹武緗的卻是些不常見的古籍琴譜,哪份禮物更用心,簡直一目了然,當時滕玉意就在心裡想,武元洛好像更疼大妹妹武緗。
如今這粘滿了胡麻的糖人更說明她的猜測不假,武元洛只幫武緗準備了獨有的一串,武綺那串卻毫無特殊之處,倘若不是更把大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他不會連這樣的小細節都記得。
她是打著買糖人的幌子出來的,不接反倒顯得假了,只好接過說:“多謝。”
武元洛順理成章地把手中剩下的那一把糖人遞給兩個小女孩:“拿進去吃吧。”
他似是急著進樓找人,說完這話,就帶著兩個小孩兒進了樓。
滕玉意趁這當口對人群中的霍丘使了個眼色,霍丘心知娘子要他留下來保護杜家姐弟,暗暗點了下頭。
滕玉意舉著糖人走入人群中,街上那幾位紈絝子弟互相一推搡,紅著臉跟了上去。
滕玉意回想橋上那一幕,先前她打量橋上的時候,無意中瞥見河邊立著兩個潑皮。
旁人都忙著彎腰放許願燈,那兩個潑皮卻裝作閒聊盯著藺承佑。
當時藺承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並未察覺身後有“尾巴”。
想起前世那支毒箭,她決定提醒一下藺承佑,加上她今晚本就準備假裝落單引書院那人出手,便托詞買糖人出來了。後頭這個計劃,她下午就知會過阿姐了。
出來走了兩步,察覺那幾個少年跟了上來,滕玉意只嫌對方礙事,只恨人多的地方不好動手,四下裡一望,右前方便是一條僻靜的巷子,頓時計上心來,忙朝巷口走去。
沒想到她才走幾步,迎面碰上了從裡頭出來的鄧唯禮主僕。
鄧唯禮主僕邊走邊頻頻回首,因此並未留意人群中的滕玉意。
鄧唯禮雖然戴著帷帽,但夜風不時撩起她面前的紗簾,她嘴唇嫣紅,臉頰也泛著緋色,儼然遇到了什麼高興事,其中一位婢女抱著一個錦盒,錦盒上鏨了三個字:摘星樓。
滕玉意暗暗收回目光,鄧唯禮前頭才出現在橋上,過後手中就多了這個,都說藺承佑前些日子去過摘星樓,看來這首飾正是藺承佑送的。這簡直不可思議,難道他的蠱毒解了?
她轉念一想,這一世有許多事與她記憶中不相符,這次清虛子道長提前回來,說不定正是因為找到瞭解蠱毒的法子了。
她又想到摘星樓的首飾名貴非凡,鄧唯禮肯收這樣的禮物,說明也屬意藺承佑,就不知這事鄧家知不知道。
很快走到了那條巷子,滕玉意順勢右轉,那幾個少年果然按捺不住了,一窩蜂地擁上來:“小娘子請留步,你掉了東西,我們好心幫你撿了。”
端福等人忍耐這一路,指節早已捏得“咯咯”作響,趁巷中僻靜,便要跳下來把這幾個輕薄兒狠狠摔暈扔出去。
哪知後頭又有人跟上來了,身手極快,二話不說就揪住了領頭少年的衣領,卻是武元洛身邊的僕從。
“武大公子?”領頭的少年掙扎了幾下沒能掙脫,怒視武元洛,“你這是要做什麼?”
武元洛道:“剛才就覺得你們鬼鬼祟祟,幸好我跟過來看了一眼。你們打算做什麼?這舉動會不會太齷齪了點兒?!不多說了,我雖是讀書人,但能動手的時候絕不動口。上!”
說著他擺擺手,讓僕從們把那幫紈絝少年揪出去。
“武元洛!這關你什麼事?!”紈絝少年身邊也帶了僕從,兩邊立時廝打起來。
武元洛逕自走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此地人多眼雜,今晚你若是想四處閒逛,最好約了同窗一起走。”
滕玉意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心想如果這一出是武元洛安排的,也不知要提前準備多久。
武元洛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滕玉意,意識到滕玉意也在紗簾後打量他,臉驀然一紅,赧然拱手道:“滕娘子別多心,上回在驪山上,武某因為傾慕滕娘子多有唐突,過後自知孟浪,早就想尋機會跟滕娘子賠罪。今晚雖是碰巧,但歸根究底是因為武某本就格外留意滕娘子,怕這些人冒犯滕娘子,才一路跟過來。滕娘子,武某對你只有維護之意,絕不敢心存唐突,你要去何處?武某送你一程,要不我送你回菊霜齋也行。”
他發言清雅,舉止磊落不凡,說話時與滕玉意相距數尺,要多守禮就有多守禮。
滕玉意垂眸望望手裡的糖人,笑了笑道:“武大公子——”
忽從那邊躥過來一道黑影,速度堪比雷電,黑影騰空而起,一下子撲到了巷口。
武元洛面色一變,那幾個紈絝少年也被嚇得忘了扭打。
“豹……豹子!”
那黑物油光發亮,一雙眸子綠瑩瑩的,行動時無聲無息,但自有一股令人膽寒的神威之氣。
眾人心生畏懼,嚇得連架都忘打了。
滕玉意一喜,俊奴?!自從彩鳳樓一別,她好久沒看見這小黑豹子了。
她再看巷子那頭,那邊不知何時多了個穿竹柏綠襴袍的郎君,走動的時候腰間玉佩微微響動,暗沉沉的烏犀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武元洛一訝:“藺承佑。”
藺承佑笑道:“真夠熱鬧的,追犯人路過此地,不巧撞見不少熟人。”
黑豹向前一縱,攔住先前那幫意圖輕薄滕玉意的紈絝,大肆撕咬起來。
眾人大驚:“世子!”
然而黑豹這一撲,竟是真咬。
領頭的紈絝慘叫一聲,掙扎半晌,拼死奪過自己的腿,剩下幾個人也被抓出了好幾道血痕,屁滾尿流地逃跑了。
藺承佑這才假模假式地喝道:“俊奴,不得無禮!”
武元洛怕滕玉意受驚,忙要將滕玉意帶走,孰料一恍神的工夫,滕玉意就不見了。
武元洛心下納罕,看那黑豹又掉頭瞄準了自己,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猛獸,白著臉忍耐片刻,一哂道:“今夜到處是遊人,世子把這猛獸帶在身邊,就不怕傷及無辜?”
藺承佑笑道:“我這靈獸天生通靈性,只咬妖邪和惡人,不咬良善之輩。武公子如果沒做什麼虧心事,是不必擔心它咬你的。俊奴,過去跟武大公子打個招呼。”
俊奴慢慢地朝武元洛踱過去,武元洛盯著藺承佑,腳下不自覺地後退幾步,不甘心地看了看滕玉意消失的方向,淡笑著頷首道:“好靈獸。武某就不打攪世子辦案了,告辭。”

滕玉意趁亂跑到巷尾,藏到牆後,把腦袋探出來看藺承佑教訓那幫紈絝,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聽後頭有人道:“滕娘子。”
她一回頭,就見寬奴捧著一摞東西候在角落裡,與此同時,端福和長庚也悄悄地從牆頭躍了下來。
“滕娘子,世子有事要找你,煩請在此稍候片刻。”寬奴笑呵呵地道,“娘子別怕,世子不會讓俊奴下手太重的。”
滕玉意心想:她才不怕下手重,長這麼大,頭一次遇到敢輕薄她的流氓,就算藺承佑不動手,阿爺事後知道了,也會想法子找補的。
她看看寬奴的身後,先前鄧唯禮主僕就是從這條巷子裡出來的,過後藺承佑也突然在此現身,料著之前他們一直在此幽會,怪不得鄧唯禮臉上有羞色。
她點點頭說:“也好,我正要提醒你們世子一件事。”
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腳步聲,藺承佑和俊奴過來了,滕玉意彎腰摸摸俊奴的腦袋,笑道:“多謝你幫我出了一口惡氣。”
俊奴嫌棄地把頭偏到邊上,滕玉意歡喜得不得了,偏要再摸幾下:“喂,你我也算朋友了,朋友見面不打個招呼嗎?”
怎知她一靠近,就聞到了藺承佑身上飄來的一縷暗香,芳馥盈懷,一聞就知道是女子慣用的香。她好奇地嗅了嗅,確定這絕不是藺承佑常用的皂角香。可惜她不記得鄧唯禮平日慣用什麼香了,不然說不定就能對上號了。
藺承佑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她安然無恙,末了目光一移,落到她手中的糖人上:“這是武元洛買的?”
滕玉意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舉著糖人,乾脆咬了一小口:“還挺好吃的。”
藺承佑瞅著那糖人,先前武元洛大肆獻殷勤,滕玉意不大像反感的樣子,加上那出“英雄救美”,滕玉意該不會是被這廝唬住了吧?
“這有什麼好吃的?”他嗤了一聲,“這附近有的是好吃的,你要是肚子餓了,買別的就是了,這個……直接扔了吧。”
“扔了做什麼?”滕玉意置若罔聞,不過想想正事還沒說,只顧著吃糖人似乎不好,於是只吃了一口,就把糖人交給身後的端福,“有件事須提醒世子,先前在拱橋上,我瞧見有兩個人跟蹤你。世子,你一定要當心。”
藺承佑總不能把糖人直接奪過來扔掉,只好“嗯”了一聲:“如果不是為了對付那幾個‘尾巴’,我也不至於挨到現在才來找你。”
滕玉意松了口氣:“世子心裡有數就好。下午我送到青雲觀的信瞧了嗎?我還得抓賊,那就先走了。”
說完這話,她作勢要告辭。
哪知她剛一動,藺承佑就伸臂攔住了她:“等等,我還有事要同你說。”
滕玉意踮腳看了看巷口:“下回吧。出來前我雖然跟阿姐打了招呼,但也不能耽擱太久,況且這周圍有不少我的同窗好友,萬一引來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比如剛才藺承佑跟鄧唯禮在一起,就有不少人瞧見了。
藺承佑讓寬奴把手中的東西遞給滕玉意:“這件事還挺重要的,今晚非說不可,你先把這個換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是件灰撲撲的披風,要是罩到身上,從頭到腳都可以遮住。
滕玉意想想他才與鄧唯禮在此私會過,這披風說不定鄧唯禮穿過,於是不肯接:“這地方也很僻靜,有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嗎?”
“橫豎到那兒就知道了。放心吧,在你那幫同窗面前,我自會令人替你遮掩。”

藺承佑說的那地方也在河畔,只不過在溝渠的下游,地處青龍寺寺後的西北角,遊人本就偏少,加上寺中住持幫著清了場,因此河畔幾乎看不見人影。
寬奴鋪好了茵席,滕玉意受邀坐到席上,藺承佑抱臂立在滕玉意身邊,不時瞥瞥滕玉意。她裹著那件灰色披風,坐著的時候宛如一截矮樹樁,披風裡頭卻另有乾坤,鬟髻霓衣,容貌如玉,她就這樣靜靜地臨水而坐,恍若一枝帶露含香的玫瑰。
只是她手中那根糖人甚是礙眼,沿路走過來,他都給她買了一大堆吃的了,她依舊不肯把那糖人扔了。
俊奴在兩人面前轉了個圈,最後趴伏在藺承佑腳邊。滕玉意傾身拉過俊奴的爪子,興致勃勃地跟它玩起來。
水面上滿是形形色色的許願燈,一抬頭正好能看見棧橋一角,滕玉意玩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開了腔:“世子,是不是有要事要同我說?”
藺承佑給俊奴扔了一小塊肉脯,撩袍坐下:“最近在書院裡,有沒有人聊起過太子妃人選?”
滕玉意一愣,當然有,明面上沒幾個人聊,但背地裡關心這件事的人還真不少。
“有。”
藺承佑轉臉看她:“你跟鄧侍中的孫女熟悉嗎?”
他繞了半天,原來是想打聽心上人的事。
“算熟的。我們的寢舍挨得很近,平日來往也多,鄧唯禮言談詼諧豁達,人緣很不錯。”滕玉意自覺評價很公允,“我挺喜歡她的。”
藺承佑問:“你有沒有發現書院裡有人跟蹤她,或聽她說過丟了東西?”
滕玉意怔了怔:“沒聽說,難道有人會對她不利嗎?”
藺承佑說:“回書院後你留意留意,要是發現有人跟蹤她,或是她身邊出現什麼異事,你就令簡女官告訴我。”
滕玉意默了默:“好。”
思量一晌,她沒忍住道:“世子,你為何不當面問鄧娘子?”
藺承佑莫名其妙:“當面問她?”
滕玉意抬手指了指遠處的那座橋:“先前你們一起在橋上賞景時,很多人瞧見了,你都同她一起出遊了,何不直接問她?”
藺承佑頭頂仿佛滾過一道焦雷:“什麼?!”
滕玉意奇怪地道:“世子不會以為沒人瞧見吧?同窗們當時都坐在菊霜齋裡,正好能看見對面的橋。哦對了,同窗們都說你有心上人了,說你這位心上人嬌貴貌美,你為了討好她,特地到摘星樓買了貴重首飾。流言早就傳開了,知道這事的人不會少,說來也巧,這話剛說完,我們就看到你和鄧唯禮在一起。”
嬌貴貌美的小娘子?他去摘星樓買貴重首飾?藺承佑越聽越奇,這些傳言條條他都做了,可他要討好的那個人不是什麼鄧唯禮,而是滕玉意。
行吧,對方挖了這麼大的坑,原來在這兒等著他。今晚他為了引那幾個“尾巴”上鉤,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路過橋上時,那幾個人跟得越發緊了,他只好順勢在橋上裝作賞景站了一會兒。當時身邊都有哪些人,他壓根兒沒注意,事後倒是如願抓到了活口,但沒想到對方用另一種方式擺了他一道。
他想想這段時日發生的事,先有武綺,後有鄧唯禮,對方這是鉚著勁兒把原定的太子妃人選往他身上湊。
他越想越窩火。就因為怕滕玉意對這些流言信以為真,所以他今晚才執意要約她出來。他可以暫時不讓她知道他喜歡她,但也不能讓她誤以為他喜歡別人。
話都已經到嘴邊了,他聽滕玉意一條條細細說著,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笑了笑道:“除了這個,你還聽見了什麼?”
滕玉意看他渾不在意的模樣,抬手一指自己的眼睛,淡淡地道:“我何止聽見了,我還看見了。你跟鄧娘子從橋上下來,是不是一道去了巷子裡?前腳鄧娘子抱著摘星樓的首飾盒從巷子裡出來,後腳你就出現了。”
她連“抱著首飾盒”這種動作都記得……
藺承佑聚精會神地望著滕玉意的表情,換作是他聽到滕玉意跟別人如此,胸口估計會酸脹得炸開吧。滕玉意剛及笄,未必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只要她有那麼點兒酸溜溜的意思,他今晚就把步搖送給她,明日就……明日就請伯母賜婚。
他若無其事地道:“那……你聽到這些事,心裡有什麼反應?”
話一說完,他喉嚨像著了火似的焦渴起來,心也“怦怦”直跳。
她這樣在意這件事,他就不信她一點兒吃味的意思都沒有。
滕玉意怔然。
他這問題可真奇怪。
難不成藺承佑想知道大夥兒對他解蠱一事的看法?
話說回來,這事對皇室一脈來說不算小,看藺承佑鄭重其事的樣子,她只當其中牽扯到什麼利害關係,只好認真作答:“我跟其他同窗的看法一樣,覺得你和鄧娘子很般配。世子,你何時解的蠱毒?”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
她眼神平靜,口吻中連一丁點兒酸味都沒有。
不,這不對,他不信。
“你等一等。”
他說著從袖中抖出鎖魂豸,施咒讓它纏上滕玉意的手腕。
“好了,現在可以接著說了。”
說不定她在掩飾自己的想法,他只有探到脈息才能弄明白滕玉意的心此刻究竟有沒有亂。
滕玉意疑惑地看著手上的銀鏈。
藺承佑指了指河面:“尺廓好些日子沒現形了,此地臨著河面,萬一那東西從水裡鑽出來,有這個相縛我也好及時施救。”
滕玉意恍然大悟,鄭重地點點頭:“還是世子慮事周到。”
藺承佑接著說:“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是了,你看到鄧娘子懷中抱著摘星樓的首飾盒了?”
他一面滿不在乎地發問,一面暗自感受銀鏈上傳遞過來的脈息,由於太過專注,連呼吸都屏住了。
滕玉意一愣:“我當然瞧見了,‘摘星樓’三個字還挺打眼的。”
她說話這當口,藺承佑全神貫注地把著銀鏈,直到這句話說完,她的脈搏和呼吸都不曾亂一下。
這簡直令人絕望。
呵,那一定是他問話的方式不對,他換一種方式問。
他笑了笑說:“沒錯,我前陣子是去摘星樓買首飾了,買的還是此樓中最好看的一對步搖,打算今晚就送出去。”
滕玉意淡淡地“哦”了一聲。
看樣子他已經把東西送給鄧唯禮了。滕玉意感覺口裡的糖人好像一瞬間沒那麼甜了,甚至有點兒發澀,皺了皺眉,順勢把糖人遞給俊奴。其實比起藺承佑送了鄧唯禮什麼首飾,她更好奇這蠱毒是怎麼解的,莫非清虛子道長這次回來真帶來瞭解蠱的法子,所以藺承佑對鄧唯禮動心了?
她眼前浮現鄧唯禮那嬌豔的模樣,鄧唯禮應該對藺承佑送的禮物很滿意,不然不會高興成那樣。藺承佑熱衷於查案,並無多少紈絝習性,沒想到蠱毒一解,還挺會討好心上人的。
她有點兒好奇他送的步搖是什麼樣的,但這終歸是他和鄧唯禮的私事,再說了,換作她是鄧唯禮,也不會願意外人知道這些事的。
她憨笑了一聲,托腮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接下來不但不接藺承佑的話,甚至連開腔的意思都沒有了。
藺承佑不動聲色地數著滕玉意的脈搏,他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她仍是心如止水。
很好,什麼叫“紋風不動”,今晚他算是領教了。
即使他再不甘心,也得承認滕玉意現在對他沒那個意思,而且他再說下去只會叫她誤會他喜歡的人是鄧唯禮。
手腕一抖,他悶悶地把銀鏈納入袖中。
沉默了一會兒,他撿起衣袍邊的一塊石頭隨手扔向水面,這是他自小就愛玩的遊戲,石子輕飄飄地落到水面上,擊起二十多圈水紋。
水紋蕩開的一瞬間,他想通了。
他還能怎麼辦,誰叫他喜歡她,所謂“耐心”不就是用在這種地方嗎?他想想她身上背負了那麼多秘密,縱算心裡再憋悶,也漸漸釋然了。
滕玉意本來準備起身告辭了,見狀也撿起一塊石頭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後瀟灑地拍了拍衣袍:“世子,我得走了。”
她面前忽然多了一樣東西,藺承佑把一個妝花錦包裹的物事遞給她:“瞧瞧喜不喜歡。”
滕玉意一愣,好奇地打開妝花錦,眼前霍然一亮,這竟是一對花枝綴瓊玉的步搖,樹葉和花蕊雕刻得栩栩如生,垂下來的瓊玉也是意態別致,輕輕搖曳的時候,花葉晶瑩耀目,堪稱巧奪天工。
滕玉意怔住了,哪怕她自小見慣了絹璧珠彩,也甚少見到如此別致的首飾。
“這是……?”她抬眼,對上藺承佑烏沉沉的黑眸。
藺承佑把頭一轉,直視著前方說:“我可不認識什麼鄧唯禮,更沒送過她什麼首飾,前陣子我是去過一趟摘星樓,但只買下了這對步搖,早就想送給你,可惜一直沒機會。哎,你千萬別多想,上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裡不是讓你丟了一支步搖嗎?這只能算是賠禮。”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著意加重了語氣。滕玉意對他半點兒心動的跡象都沒有,假如讓她知道他送禮的初衷,她必然不肯收,但若是他再不拿出來,滕玉意說不定真認為他買了首飾送給鄧唯禮,這對他來說可是天大的麻煩。
他可不想讓滕玉意認為他是個朝三暮四的人。
滕玉意望著步搖,儼然在發蒙。
藺承佑輕描淡寫地說:“我原本不想賠的,結果無意中聽說那是你阿娘的遺物,那次不小心弄丟了,我也算有責任。如今玉真女冠觀仍不能隨意進出,我只好賠你一對了,還有,你上回送的紫玉鞍太貴重了,我這只能算是小小地回個禮。”
滕玉意這才回過神來,抬頭望瞭望他的後頸。藺承佑的後頸只露出了一點兒,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陣,心頭一松:沒錯,那蠱印還在,假如蠱毒解了,論理蠱印也會消失。
她就說嘛,他前世一直沒能解蠱,今生這蠱怎會說解就解了?
那鄧唯禮是怎麼回事?
似是猜到她在疑惑什麼,藺承佑摸摸下巴:“今晚這件事,算是個套中套。我在橋上是為了甩掉‘尾巴’,可不是為了跟某個小娘子幽會,而且我和寬奴從後巷繞過來時並沒有看見什麼人,料著是有人故意暗算我和鄧娘子。這事很蹊蹺,我會好好查的。”
滕玉意終於有了動作,一手持著錦囊,一手舉起其中一支步搖輕輕轉動,那璀璨的光映在她的如水秋瞳中。
藺承佑等了一會兒,看她仍不接茬兒,激她道:“滕玉意,別告訴我你瞧不上這對步搖。也對,比起紫玉鞍那等價值連城的寶貝,這東西的確不起眼。行了,滕玉意,還給我吧,我回頭再賠你一對更貴重的。”
滕玉意下意識地把手往後一縮:“誰說我瞧不上?我是覺得……”
藺承佑把話說得那麼明白,無非是怕她自作多情,可兩人再熟,總歸男女有別,她收這樣貴重的一份賠禮,未免不合禮數。然而藺承佑言出必行,這次她不收,下次他指不定會弄出什麼更貴重的東西。
她收下也沒什麼吧。
她想想若是她弄壞了他的寶貝,也會想方設法賠的。
她就這樣說服了自己。
“好吧。”滕玉意笑眯眯地點點頭,“不過話得說清楚了,上次在地宮裡丟步搖的事不能怪世子,不過世子禮數如此周全,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這對步搖我就已經很滿意了,千萬別再破費了。”
藺承佑粲然一笑,怕她瞧出端倪,隨即又斂了笑意,佯作隨意地道:“那就收起來吧。時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也好。”滕玉意對那對步搖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把玩了一會兒,鄭重地把錦囊包好。
這時寬奴不知從哪兒弄來幾盞許願燈:“世子,青龍寺放燈很靈驗的,要不放個許願燈再走吧?”
滕玉意來了興致,接過其中一盞燈:“先不說靈不靈驗,反正挺好玩的。在哪兒許願?是寫在燈籠裡嗎?”
寬奴笑著說:“燈籠裡有塊竹片,用水或是用墨寫在上頭都成。小人這兒有墨條,娘子拿著寫吧。記著許願的時候要虔誠,把自己想祈福的人的名字都寫上去就成。”
滕玉意拎著燈籠走到一邊,蹲下來用墨條蘸了點兒水,取出燈籠裡的竹片,認認真真地在上頭寫下自己的願望,願望很簡單: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她想了想,又在底下祈福的名欄裡,添上了阿爺、姨父姨母、表姐表弟等人的名字,端福雖然不是親戚,也被她鄭重地寫上了,她正要起身時,不經意間望見那邊的藺承佑,驀然想起他前世被人用毒箭暗算,他今年十八歲,倘或沒能被救回來,算起來才活了二十一歲。
她靈機一動,旋即又遲疑了一瞬,她一個外人幫著祈福也不知好不好使……
罷了,看在他救了她這麼多回的分兒上,出於感激她也應當幫著祈祈福,於是她回過身來,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藺承佑的名字。
那邊寬奴也遞了一個燈籠給藺承佑。
藺承佑懶得接,回想剛才那一幕。僅是叫滕玉意收一份禮物都要費這樣大的勁兒,他心裡正煩著呢,自然沒好氣,卻聽寬奴道:“世子還是放一盞吧,坊間都說這燈能保平安的。”
藺承佑望瞭望滕玉意的側影,她正埋頭虔誠地在竹片上寫著什麼。
今日是浴佛節,換作長安的任何一個小娘子,都會心無旁騖地盡情遊玩,只有滕玉意還在殫精竭慮地考慮抓賊的事。
他於是改了主意,一聲不吭地接過燈籠和墨條,在竹片上寫了一行字,走到水畔把燈籠放到水中。
滕玉意放了燈籠過來,正好望見這一幕。
“世子許的什麼願?”
藺承佑笑了笑,沒接話:“走吧。”
寬奴用竹竿把兩盞燈儘量送得遠遠的,燈籠一亮,裡頭的竹片也被照亮了,他不小心瞅了一眼,世子的竹片上只有一行字:“滕玉意長命百歲。”

回去這一路上,滕玉意忙著和藺承佑商量引賊出洞的法子,回到方才的窄巷,她脫下灰色斗篷交給寬奴。
藺承佑望瞭望滕玉意的帷帽:“先前你出來時,我讓人說你去臨水齋取首飾了,現在再回去,空著手不好,你頭上戴著帷帽,不如把步搖戴上。首飾鋪的主家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事後若是有人問,也不怕對不上號。”
滕玉意暗想:只要不把帷帽摘下來,任誰也發現不了她頭上多了一對步搖,何況今晚人多,那對步搖僅用一個錦囊包裹著,走在人群中她老擔心會被摔碎了。
“也好。”滕玉意取出那對步搖,摸索著戴到頭上。
藺承佑歪頭打量她一眼,可惜巷子裡太黑,瞧不清她戴這步搖的模樣。
滕玉意再三摸了摸,確定步搖插得很牢固。寬奴過來說:“世子,嚴司直在那邊等你。”
滕玉意忙告辭出來,借著人潮和夜色的遮掩回到街道上,不料半路遇到武大娘一行人。
武緗似是一直在附近遊玩,手中拿著不少小玩意兒,看到滕玉意,停下來笑著說:“你阿姐說你去臨水齋取定做好的首飾了,結果等你半天不見你回來,方才沒忍住出去尋你了,應該沒走遠。我去放許願燈了,待會兒回來同你們玩。”
她眉眼與妹妹武綺很像,但體態豐腴,膚白如玉,說話也更和氣。
滕玉意同武緗分了手,回到菊霜齋,發現同窗少了一大半,阿姐和表弟不在,再看外頭,霍丘也不見了人影。
桌邊只有鄧唯禮、柳四娘、武綺等人,都是愛說愛笑之人,倒也分外熱鬧。
滕玉意沖外頭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派長庚去找阿姐他們,坐下來時四下裡一望,笑問:“都出去放許願燈了?”
“可不是,橫豎一會兒就回來了。”柳四娘看著鄧唯禮錦盒裡的首飾,“阿玉你瞧,這是唯禮剛收到的禮物,對方還附了一封表達傾慕的信,指明是送給唯禮的,可惜沒有落款,我們都在猜是哪位郎君送的呢。”
滕玉意望瞭望錦匣,裡面是一對映月珠環。
鄧唯禮笑盈盈地說:“這東西好歸好,但沒頭沒尾的我可不會收,明日交給我祖父,讓他找到送禮的人,把東西還回去。”
武綺跟柳四娘互望一眼,說:“唯禮,你早就猜到送禮的人是誰了吧?”
鄧唯禮坦坦蕩蕩,聳聳肩說:“真不知道。”
武綺打趣道:“雖說傾慕你的小郎君不知凡幾,但能送得起這等首飾的人滿長安沒有幾個,我就不信你心裡沒影子。”
“就是,這首飾出自摘星樓。”柳四娘微笑著喝了口茶,“剛才我們可都瞧見了。”
鄧唯禮不接話,只含著笑意出神,但從她的眼神看,儼然默認這個答案了。
滕玉意深深地望了鄧唯禮一眼,忍不住把帷帽摘下來,托腮轉動腦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自己的臉蛋。
她這一動,頭上的步搖也晃動起來。
起先桌上的人都沒留意她這邊,柳四娘不經意間一回頭,目光頓時一亮:“阿玉你這對步搖是新做的嗎?”
武綺和鄧唯禮也露出驚羨之色:“呀,真好看。”
滕玉意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梨窩,眼睛直視著鄧唯禮,漫不經心地說:“在臨水齋定做的,趕上今晚過節,就順路取來戴上了。”
鄧唯禮不疑有他,邊打量邊笑著說:“我是頭一次看到這樣別致的步搖款式。阿玉,這是你自己畫的樣式嗎?花枝居然是用翡翠做的,倒是別出心裁。”
武綺乾脆坐到滕玉意身邊,仰著臉細細看著。這時又有幾位同窗進來了,坐下後看到桌上摘星樓的錦盒,悄聲打趣鄧唯禮:“是不是成王世子送給你的?”
鄧唯禮一驚:“誰?”
柳四娘佯怒:“你還裝模作樣,我和你自小交好,你不會連我都瞞著吧?先前我們都瞧見了,你跟成王世子一起在橋上賞景。”
鄧唯禮困惑地抬起手:“等等,等等,我先前之所以在橋上待著,是因為有位同窗要我在第七個橋墩處等她。”
滕玉意微訝地端詳鄧唯禮。她本以為是有人借著藺承佑的名號把鄧唯禮約到橋上,而鄧唯禮也認定是藺承佑約的自己,但看鄧唯禮的表現,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
“哪位同窗?”武綺等人自是半信半疑。
“武大娘呀。”鄧唯禮環顧四周,“就是她讓我在第七個橋墩處等她的。”
眾人越發訝異,武緗穩重善良,不是愛捉弄人的性子。
鄧唯禮看了看窗外:“我記得剛才武大娘從樓前路過,不行,我得去找她當面把這事說清楚。”
“不必去找了,一定是阿兄帶阿姐放許願燈去了。”武綺嘟了嘟嘴,“一家子都偏疼我阿姐,我阿娘如此,我阿兄也如此,他今晚過來找我們,也沒說帶我出去玩。”
柳四娘同情地拍拍武綺的手背。
鄧唯禮仍執意要去找武大娘對質,說話間拉著柳四娘和武綺起了身,滕玉意順著往外一望,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盧兆安?盧兆安怎會在此處?滕玉意忽又想到姐姐在附近,心一跳,盧兆安會不會是沖著姐姐來的?
她忙也要出去察看,忽聽街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出什麼事了?”店門口有人驚訝地問道。
“那邊有位小娘子出事了。”
“看穿戴是位貴女。”
店裡的人靜了一瞬,然後一窩蜂地往店外擁。
只見不遠處的拱橋下方圍滿了人,很快,人潮便被驅散開來。
滕玉意生恐阿姐出事,帶著端福拼命地擠入人群中,到了近前,只見地上躺著一位穿郁金裙的小娘子。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了那人,錯愕地說道:“武大娘?”
武緗原本姣好的五官扭曲變形,眼眶子裡全是眼白,雙腿繃直,渾身抽搐。
武元洛半跪在妹妹邊上,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試圖按住妹妹,卻又怕激發她更強烈的反應。
“快去請奉禦!”碩大的汗珠從武元洛的鬢角滴落下來,他扭頭呵斥武緗身邊的婢女,“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帕子蓋到娘子臉上!”
婢女們慌裡慌張地正要給武緗蓋帕子,這時人群朝兩邊分開,藺承佑趕到了,他蹲下來看了一眼,往武緗額頭上貼了一張符,武緗脊背一挺,總算不再抽搐了。
武元洛抬袖擦了把汗道:“世子,我妹妹這是……?”
藺承佑翻了翻武緗的眼皮,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身邊跟著的嚴司直等人見狀訝然道:“藺評事,這位娘子看著像是……”
“兇手應該還沒走遠。”藺承佑面無表情地道,“她剛被取走了一魂一魄。”
他邊說邊抬頭看向周圍眾人,目光從左到右一一掃過,儼然要把人群裡每個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
藺承佑飛快地掃視左右,忽然似是瞧見了什麼,轉頭尋到寬奴,沖他招了招手,等寬奴到了面前,低聲叮囑幾句。寬奴點點頭,帶著十來名護衛混入人群中。
嚴司直低聲同藺承佑商量了一會兒,回身指了指兩名穿常服的衙役,讓他們立刻尋一架兜籠來,自己則起身負責維持現場的秩序。
藺承佑重新低頭審視武緗,突然一指她右胳膊肘處的一大塊污漬:“這是何時弄髒的?”
武元洛早已是面如死灰,聞言看了看妹妹的胳膊,不由得也是一怔,厲聲對身邊的婢女道:“說話啊!”
婢女們猛一哆嗦,忙惶然地搖頭:“婢子也不知,方才娘子的衣裳明明還乾乾淨淨的……”
滕玉意心驚膽戰地打量那一處污漬,那裡顏色明顯比別處更深些,看著像被潑了油湯之類的物事,別說武緗自己,婢女也絕不可能容許自家娘子的衣裳如此髒汙。所以從衣裳被弄汙到武緗出事,一定只隔了很短的工夫。
她忽又想起菊霜齋窗外那一幕,前腳盧兆安剛出現,後腳武大娘就出事了,加上紹棠那位突然被奪魂的同窗胡公子,她簡直沒法不懷疑盧兆安。此處人山人海,縱算藺承佑有通天之能也照管不過來,滕玉意唯恐盧兆安趁亂逃走,忙示意長庚過去提醒藺承佑。
“大理寺官員在此辦案,無奉不得近前。”嚴司直好聲好氣地攔住長庚。
藺承佑卻一眼認出了長庚,這個護衛雖說易了容,今晚卻一直跟在滕玉意身邊,藺承佑只當滕玉意有事,忙道:“嚴大哥,放他過來吧。”
長庚上前將滕玉意方才的發現說了。
藺承佑四下裡一望,擠在最前排看熱鬧的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他一時沒在人堆裡找到滕玉意,只好低聲說:“此地危險,先帶你家主人回菊霜齋。”
長庚應了。
滕玉意聞言忙從人堆裡出來,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擔心阿姐和紹棠的安危。
她沒走多遠就看到阿姐和紹棠迎面走過來,阿姐身邊還有一位身材頎秀的男子,那人濃眉大眼,長相與聖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滕玉意怔了怔:阿姐怎會與太子在一處?
太子一行人顯然也聽說這邊出事了,臉上都有些不安之色,杜庭蘭臉發白,邊走邊在人群裡找尋著什麼。
他們漸漸走得近了,太子像是察覺了周圍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與杜庭蘭拉開距離,隨後帶著身邊人快速穿過人堆,冷不丁地望見地上的武緗,當即大吃一驚,走到藺承佑身邊半蹲下來,低聲詢問發生了何事。
杜紹棠望見人群裡的滕玉意,不由得又驚又喜:“玉表姐!我們正尋你呢!”
杜庭蘭疾步走近,一把抓住滕玉意的胳膊:“那邊到底出什麼事了?”
“先別過去,兇手可能混在人堆裡。”滕玉意依舊滿臉錯愕,把杜紹棠姐弟拉到人少處,“阿姐,你們怎麼會與太子在一起?”
杜庭蘭臉微微一紅,杜紹棠瞄了瞄阿姐,表情頓生古怪。

傍晚出來時,杜庭蘭和滕玉意就商量過引賊的事,因此先前滕玉意藉故去買糖人時,杜庭蘭並未跟出來,但等了一會兒不見妹妹回轉,心裡不免有些擔心,她便也尋了個由頭,帶著弟弟出了樓。
姐弟倆剛到門外,人群中就有個小廝不聲不響地靠近,霍丘原本要出手對付那人,但認出對方是藺承佑身邊的長隨,一下子愣住了。寬奴把姐弟倆請到不起眼的角落裡,客客氣氣地稟明來意。
他說自家世子有件要事想同滕娘子打聽,請杜娘子幫著遮掩一二,萬一有人打聽滕娘子的下落,杜娘子只說滕娘子去臨水齋取定做好的首飾了,他還說臨水齋的掌櫃也都被他提前打好了招呼,杜娘子不必有所顧慮。
杜庭蘭姐弟同藺承佑打過幾回交道,知道此人是藺承佑的心腹,哪怕滿心疑惑,也只好應了。
為了讓自己返回時顯得更自然,姐弟倆就順手買了些玉尖面,回到菊霜齋分發給同窗們,不一會兒同窗們也坐不住了,紛紛相約離開。
杜紹棠勉強又挨了半個時辰,眼看樓裡沒幾個人了,便說:“阿姐,今晚這樣熱鬧,老坐著有什麼意思,我們也去逛逛吧。”
他非要拉著姐姐出樓。
一到了外頭杜紹棠就活躍起來了,到河邊放了許願燈,又拽著姐姐閒逛起來。杜庭蘭一面走一面找尋滕玉意,可惜一直走到臨水齋都沒消息。
姐弟倆只好又沿著原路返回,半路遇到胡人耍尋橦。那胡人錦衣朱褲,在半空中的一根長繩上縱躍騰跳,那靈巧的身形堪比猿猴。杜紹棠年紀小貪玩,頓時來了興致,拖著姐姐走近觀看,碰巧有位老媼抱著孫子從人堆裡出來,迎面撞上杜紹棠。老媼來不及抽腳,被杜紹棠重重踩了一腳。
杜紹棠嚇得後退幾步。
杜庭蘭一愣,忙伸臂扶住老媼。
杜紹棠很快穩住身形:“老夫人,沒事吧?”
老媼青襦素裙,頭上連根木釵都無,懷裡的孫子抱著個破舊的撥浪鼓,也是一身粗布衣裳。
老媼不提防被人踩了腳,自是一肚子火,待要大啐幾句,才發現踩自己的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小郎君,再看扶著自己的少女也是通身貴氣,心知對方非富即貴,硬生生把那句“是不是沒長眼睛?”給咽了回去。
她是不敢啐了,面上卻沒什麼好氣,推開杜庭蘭的手,一瘸一拐地抱著孫子走到一邊,大聲呼痛道:“哎喲,疼殺老身了!”
她這一喊,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杜紹棠慌了神,這婦人年事已高,他這一腳下去,該不會踩斷了對方的趾骨吧?
杜庭蘭臉上也火辣辣的,好在戴著帷帽,不至於被太多人圍觀,忙示意弟弟道歉,自己則扶住老媼,一個勁兒地溫聲寬慰:“舍弟冒冒失失的,老夫人莫惱,這附近就有醫館,我們陪您去瞧一瞧。”
杜紹棠躬身深深一揖,赧然道:“對不住,都怪晚輩莽撞。”
老媼刁鑽歸刁鑽,心眼卻不算很壞,想了想,對方原本可以不予理會,只因教養好才留下來賠禮道歉,她聽了姐弟倆這軟聲軟語的幾句話,肚子裡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了。再說腳上本無大礙,她真要到了醫館,醫工說不定連瓶藥水都懶得給她拿,於是她粗聲粗氣地說:“用不著。這位小郎君,你看著瘦瘦弱弱的,踩人的力氣倒是夠大的,老身這腳面怕是要腫好幾天了。”
杜庭蘭自是過意不去,看老媼不肯去醫館,只好取出一個小錢袋,把裡頭的幾緡錢給了老媼的孫子。
這回換老媼過意不去了,杜庭蘭便含笑說她的孫兒生得可愛,這錢是給小郎君買吃食的。
老媼這才眉開眼笑地接了。
姐弟倆轉過身,就看到不遠處有個穿紫衣的少年郎笑著看這邊,眼神溫和可親,氣度也雍容不凡。方才那一幕,都被這人瞧見了。
杜庭蘭姐弟在樂道山莊見過太子,不由得詫異相顧:太子殿下?
太子白龍魚服,身邊只帶了幾個隨從,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好貿然上前行禮,只好裝作沒認出太子。
他們走了沒多遠,杜紹棠看到路邊有個商販賣蒸梨,興沖沖地說:“阿姐最愛吃這個了,阿姐你等一等,我去買兩碗。”
杜庭蘭只得停下腳步。
經過方才那一遭,杜紹棠生恐再踩到旁人的腳,明明到了人堆外,卻遲遲擠不進去。
杜庭蘭惦記著去找滕玉意,見狀便要喚弟弟回來,可就在這時候,有幾個人走到小攤前,一口氣買下了好幾碗蒸梨,太子回身把其中兩碗遞給杜紹棠,笑著說:“杜公子,拿著吧。”
杜紹棠本以為太子一行早就去了別處,沒想到竟也到了此處,不好拂了太子的意,於是恭謹地接過碗,道過謝之後,逕自從人堆裡出來,把其中一碗給了姐姐。
杜庭蘭疑惑歸疑惑,也只能一頭霧水地收下這份好意。
有了這碗蒸梨的交情,太子順理成章地與姐弟倆同行。
“杜公子在國子監念書?念了幾年了?”
太子的聲音宛如清風。
杜紹棠一貫膽小,這會兒早被嚇得魂不守舍了,抬袖擦汗時下意識地瞟向阿姐,結果沒對上阿姐的眼神,卻瞥見了不遠處的霍丘。自從玉表姐把霍丘派到他身邊,霍丘是朝乾夕惕,連一次差錯都未出過,想想這可都是玉表姐調教出來的人,而玉表姐只比自己大四歲……
以往他事事都聽爺娘和阿姐的,這段時日他指派了霍丘不少事,漸漸習慣了自己拿主意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試著按照自己的想法回答道:“某五歲開蒙,已在國子監念了六年書了。”
太子溫聲說:“杜家子弟個個芝蘭玉樹,令尊更是才貫二酉,聽聞杜公當初進士科得了第一等,卻因作了一篇《百姓苦》的長賦被吏部的昏官貶謫出了長安,我有幸拜讀了這篇長賦,別的官員慣于歌功頌德,令尊卻字字為百姓叫苦,可惜這篇長賦並未傳到我阿爺手裡,就被當年那個昏庸無能的顧尚書擅自壓下了,這事……杜公子可聽說過?”
杜紹棠暗暗捏了把汗,那是阿爺仕途的重大轉折點,原本阿爺前途無量,自此跌落穀底,他的回答事關杜家前途,絕不能隨意,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求助似的看向阿姐。
太子將杜紹棠的表現看在眼裡,不免有些懊悔,本想隨便找些話頭,沒想到叫姐弟倆如臨大敵。
杜庭蘭察覺弟弟求助的視線,面上沒吭聲,脊背卻挺得更直了。
杜紹棠心裡一亮,斟酌著字句道:“阿爺常說身為朝廷官員,第一要務是為聖人和百姓分憂,越是明君,越能納諫如流,所謂‘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正因為聖人是一位愛民如子的明君,阿爺才敢秉筆直書。”
太子微微笑了起來,這番話不卑不亢,頌揚君主的同時,也再次剖白了杜家人的忠直心腸。
他聽說杜裕知性情太過耿直,常常面折人過,這樣看來,杜紹棠似乎要比父親柔和一些,外圓內方,尤為可貴。
是了,杜夫人出身太原王氏,姐弟倆的性子許是隨了母親,難怪杜庭蘭那樣溫柔敦厚。
杜庭蘭心中更是五味雜陳,阿玉總說要弟弟獨當一面,她和阿娘卻總是不放心,如今看來她和阿娘錯得太深了,這世上哪兒有離不開護翼的小鳥,仿佛就是一刹那,弟弟就長大了。就不知太子接下來還會問什麼,不過看樣子她不用時刻懸著心了。
太子見此不免有些無奈。
怪他,他這也是第一次同女孩搭訕。
阿娘別的事都管得松,唯獨在未來兒媳的事上分外留心,遷入東宮前,他身邊沒有侍婢,遷入東宮後,宮裡亦只有些年長的嬤嬤。
不只如此,阿娘還叮囑幾個兒子以阿爺為典範,一生不許納妾。
太子心裡很清楚,當年正是因為先帝身邊妃嬪眾多,繈褓中的阿爺才險些遭了毒手。阿爺深惡後宮爭寵,多年來從未納過妃嬪,他們自小將阿爺對阿娘的專情看在眼裡,也覺得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到了今年,他在阿娘的要求下開始留意長安的這些仕女,原本他因為滕紹而對滕玉意萬分好奇,不巧在樂道山莊那一晚滕玉意風疹發作,他沒能瞧見滕玉意的長相,倒是被杜庭蘭吸引了全副心神。
從前他只是遠觀,剛才近距離窺見了杜庭蘭的相貌,風一吹,那薄薄的紗簾壓根兒擋不住什麼,杜庭蘭瓊鼻櫻唇,生就一雙彎月般的眸子。
他從來沒見過那樣溫柔清澈的眼睛,一望之下,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看出杜紹棠有些局促,他決定轉移話題,笑道:“那邊有說變文的,要不過去聽聽?”
姐弟倆同時松了口氣。
就在這時,大批遊人朝青龍寺門前的拱橋擁去,杜庭蘭始料未及,差點兒被人群沖倒。
杜紹棠身軀單薄,自是護不住阿姐,霍丘被隔在了三尺之外,一時也無法近身。杜庭蘭被身後的人潮不斷推擠,即將跌倒的一瞬間,被人伸手穩穩地扶住了。
杜庭蘭狼狽地抬頭,恰好對上太子的眼睛。太子鬆開手道:“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亂子,過去瞧瞧吧。”
杜庭蘭自是感激不盡。
可是她越往前走,心裡的疑惑越濃,無論人群多麼擁擠,在她將要被擠到的時候,太子總能不著痕跡地幫她擋一擋。而且今晚太子未免出現得太巧,青龍寺戲場那樣大,太子卻一直與他們同路。
她越琢磨越心驚。
好在他們一到事發的地點,太子就自發與他們分開了。

“阿姐?”滕玉意好奇地望著杜庭蘭。
杜庭蘭不知如何接話,這件事實在太古怪了,但細細一想,又覺得一切只是湊巧,杜紹棠則認為太子的態度過於熱絡,在腦中捋了捋,悄悄地把方才的事都說了。
滕玉意怔住了。
青龍寺附近可以遊樂的地方那樣多,太子去哪兒不好,偏要同阿姐他們同行,關鍵還打聽了那麼多杜家的事。
當然,在滕玉意的眼裡,阿姐是這世上最美的人,上回在樂道山莊阿姐在一眾才女中拔得頭籌,太子不在場則已,在場瞧見了,會心動也不奇怪。
只不過今晚遊人如織,剛才那一幕估計被不少人瞧見了,好在阿姐戴著帷帽,附近也沒幾個人認識太子。
滕玉意放下心來,攙住杜庭蘭的胳膊:“這地方不好說話,我們先回菊霜齋。”
杜庭蘭踮腳眺望事發地點:“到底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就把先前的事說了。
姐弟倆大驚失色。
三人回到菊霜齋,門口站著兩名大理寺的衙役。
同窗幾乎全回來了。滕玉意在心裡默默地數了數,人都在,唯獨少了武緗和武綺,一個是出了事,一個則陪著阿兄在邊上幫忙。
柳四娘等人直抹眼淚:“大夥兒高高興興地出來玩,誰知竟出了這樣的事,兇手真是膽大包天。”
彭大娘和彭二娘也愕然歎氣:“你們沒瞧見嗎?武大公子和武綺都急成什麼樣了,出了這樣的事,武家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丟了一魂一魄是什麼意思,不知還能不能找回來?”
鄧唯禮臉上也有淚痕,沉默了半晌恨聲道:“今晚的事太奇怪了。武緗說要領我去見一個人,要我在第七個橋墩處等她,結果我沒等來武緗,卻被大夥兒誤以為與成王世子同遊。”
李淮固愣了愣:“你當時不知道成王世子在你邊上?”
“事後我兩個婢女告訴我了,可事實上,我那會兒一心等武緗,都沒留意身邊有哪些人。”
滕玉意忍不住道:“這話是武緗親口對你說的還是別人幫忙傳的話?”
“武緗親口對我說的。”鄧唯禮抽噎了一下,“奇怪的是她這話一說完,一整晚我都沒找到她,好不容易見到她從樓前經過,沒等我當面問她在搞什麼鬼,她就出事了。”
同窗們面面相覷:“武大娘想讓我們誤以為你同成王世子幽會?但這樣做對她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有位柳家的遠房親戚傻乎乎地插話道:“我聽說武大娘是太子妃競選人之一,倘或叫大夥兒誤以為鄧娘子跟成王世子有私,她不就……”
柳四娘當場變了臉色:“五郎你閉嘴!”
那位小公子被嚇得不敢作聲了。
鄧唯禮斷然道:“不可能,武大娘是什麼樣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嗎?她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害人呢。”
旁人也附和道:“就是,武大娘可是出了名地心腸軟,平日與世無爭,不然也不會被鎮國公府的段青櫻偷偷撬了牆腳。”
“但凶徒取走武大娘的魂魄,總要有個緣故。”
彭錦繡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打了個哆嗦:“上回聽人說太子有了意中人,那人性情溫柔,太子一見傾心,書院裡有才有貌的娘子不少,性情溫柔的卻沒幾個,這說的就是武大娘吧,兇手會不會是因為這個才……”
女孩們一愣。
選太子妃一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在塵埃落定之前,宮裡絕不會洩露半點兒風聲,彭家是從何處得的消息?
彭花月大聲打斷妹妹的話,強笑道:“諸位莫見怪,二妹憨直得很,估計是某位同窗跟武大娘開玩笑,我這妹妹卻信以為真。”
彭錦繡也自知失言,惴惴地揪住了披帛,接下來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此時,眾人聽門外有人說話,不一會兒衙役進來說:“請問哪位是鄧娘子?大理寺官員有幾句話要當面詢問,請鄧娘子上二樓雅室,嚴司直和藺評事稍後就來。為著避嫌,諸位可以將婢女和嬤嬤帶在身邊。”
鄧唯禮於是戴上帷帽,帶著下人們上了樓。
衙役又道:“煩請武大娘的同窗在此稍候,稍後大理寺官員可能會一一問話。”
鄧唯禮在二樓雅室中等了一會兒,就聽樓梯處傳來腳步聲,很快,藺承佑和嚴司直推門進來了。
鄧唯禮起身行了一禮。
嚴司直坐下後問:“今晚是武緗約鄧娘子去的橋上?”
鄧唯禮將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藺承佑道:“今晚是不是有人送了你一份首飾?在何處送的?知道那人是誰嗎?”
鄧唯禮令婢女將摘星樓的錦盒呈送給二人:“我從橋上下來時,本想直接回菊霜齋,只是看到路邊有賣木偶的,忍不住停了下來。那小販說他的貨箱裡有一套完整的曲藝十八部,只是眼下放在那邊巷口,假如我感興趣,可以到巷口瞧一瞧。我身邊帶了不少僕從,況且周圍全是行人,諒這小販也不敢生歹念,就跟著到了巷口。那小販從貨箱裡拿出一個錦盒塞給婢女,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就跑了。我覺得此事蹊蹺,就讓婢女把錦盒扔了,婢女卻打開錦盒瞧了瞧,裡頭是一對珍貴非凡的映月珠環,盒子外頭還鏨著‘摘星樓’三個字。對了,盒蓋內側還附著一封信。”
藺承佑問:“你很喜歡買木偶?”
鄧唯禮坦然地說:“自小喜歡買木偶,每回出來玩都會買幾個回去。”
藺承佑和嚴司直互望一眼,怪不得對方每一步都能掐准,原來提前摸透了鄧娘子的癖好。
“那封信呢?”藺承佑又道。
鄧唯禮令人把信呈了上去。
藺承佑展開信,當場愣住了,那封信上的內容很陌生,筆跡卻很熟悉。
嚴司直更是吃驚:“這不是……”
這不是藺承佑的筆跡嗎?
這封信寫得很纏綿,幾乎每一句話都在表達自己對鄧唯禮的傾慕,再加上拱橋“同遊”、摘星樓的首飾,任誰都會誤以為藺評事瞧上了鄧唯禮吧。
藺承佑看向落款處,一個字都無。
“鄧娘子知道這信是誰寫的嗎?”
鄧唯禮沉默了一會兒:“我也沒有頭緒。”
藺承佑笑了笑:“真要是毫無頭緒,你會當場把錦盒扔在巷中,又怎會讓婢女小心保存?”
“好吧。”鄧唯禮托腮歎了口氣,“我以為是太子殿下令人送給我的,所以不敢擅自丟棄。”
嚴司直怔了怔,這位鄧娘子的神態舉止倒是與那位滕將軍的女兒有點兒像。
藺承佑順手合上錦盒:“這件事可能與凶徒有關,大理寺須即刻弄明白首飾的來源,假如真是鄧娘子的某位傾慕者送的,等我們弄明白,自會還給鄧娘子。”
鄧唯禮松了口氣:“也好。”
藺承佑又道:“所以武緗出事時,菊霜齋中都有哪些同窗?”
鄧唯禮一驚,聽這意思,大理寺莫不是懷疑是某位同窗對武大娘下的手?
“除了我,有滕娘子、柳四娘、武綺,另一桌的則是……”鄧唯禮細細回想,為了謹慎起見,又補充道,“對了,滕娘子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她坐下後不到一刻鐘,外頭就出事了。”
鄧唯禮離開後,嚴司直道:“看來菊霜齋的這幾個人可以排除嫌疑了……取魂之後每個人的發作時辰不一樣,事發時滕娘子雖然在樓裡面,但坐下不到一刻鐘就出事了,這樣說來,她倒是有嫌疑。”
卻聽藺承佑道:“不會是她。”
嚴司直一頓。
藺承佑望著面前的筆簿,輕描淡寫地說:“之前她跟我待在一塊兒,我向她打聽書院裡的事,大約說了幾句話,就讓寬奴送她回了菊霜齋,她半路遇到了武大娘,據寬奴說,當時武大娘神志清醒,停下來與滕娘子寒暄了幾句才分手,此事寬奴和幾位隨從都可以做證,取魂至少要燒符,在寬奴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滕娘子沒機會動手。”
這事如果他不事先說清楚,嚴司直為了查案必然會仔細盤查滕玉意,如此一來,他和滕玉意私下見面的事就會被記在案呈裡了。
嚴司直愣怔地看著藺承佑:你說事就說事,臉怎麼也紅了?他心中霍然一亮,原來藺評事的心上人是滕娘子。
藺評事的心上人一定是滕娘子,不然藺評事不會急著幫滕娘子撇清,嚴司直想想自己過去找藺評事時,正好撞上一個匆匆離去的窈窕身影,當時藺評事就待在巷中,可見兩人剛分手,以藺評事的為人,他要是不想跟哪位小娘子私底下見面,絕不會如此。
嚴司直並不戳穿藺承佑,只體諒地點點頭:“也好,那……我們下一個找誰答話?”
“滕娘子吧。”
滕玉意很快就上來了,一推門就看到了藺承佑。藺承佑坐在案後,示意她在對面坐下。
“坐。”
滕玉意點點頭,頭上雖然戴著帷帽,步搖晃動時的細碎聲響卻是清晰可聞。
藺承佑抬頭望瞭望滕玉意的帷帽,隨即又低下眸子,面色如常地道:“滕娘子今晚最後一次見到武大娘是在何處?”
滕玉意說:“在拱橋附近。”
“當時武大娘身邊都有哪些人?”
“好像只有三名婢女。”
“沒有同窗?”
滕玉意搖頭。
“武元洛也不在?”
滕玉意想了想:“反正當時不在武大娘身邊。”
“武大娘面上可有什麼異常?她同你說話時口齒清楚嗎?”
滕玉意頷首:“很清楚。她手裡拿著好些小玩意兒,有巴掌大的小風箏、小錘子,差不多有四五件,望見我的時候,她停下來笑著同我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帶著婢女們朝另一頭走了。”
“她可說了要去何處?”
“她說她要去河邊放許願燈。”
藺承佑一頓:“她手上可提著燈籠?”
“沒有。”
“身邊的婢女呢?”
“也沒提燈籠。”
嚴司直皺了皺眉:“要去河邊放許願燈,手裡卻沒有燈籠,所以是打算臨時去買燈籠了。”
藺承佑忽然又道:“當時你們周圍可有什麼可疑的人?比如某個人手裡提著一塊肉,不聲不響地跟在武大娘身後。”
滕玉意眨眨眼,誰會在這等良宵提著塊肉四處閒逛?難不成兇手是個屠夫?
她認真回想:“沒瞧見。主要是街上人太多了,我也沒太留意。”
“那你回來的路上可遇到了什麼怪事?”
“有。”滕玉意忙說,“回菊霜齋後沒多久,我看到盧兆安從樓前走過,緊接著就聽說武緗出事了。”
這事滕玉意已經派長庚告訴藺承佑了,嚴司直卻不知情,聞言大駭:“盧兆安?!”
每回有丟魂的案件發生,盧兆安都碰巧在附近。第一個胡季真胡公子自不必說,第二個受害人李鶯兒不慎跌落在楚國寺的那口井裡,這兩處的事發地點都與盧兆安的住所相距不遠。
今晚的武大娘總算與盧兆安扯不上關係了,盧兆安偏偏在事發前出現在附近。
嚴司直提筆寫下這條筆錄:“藺評事,看來我們可以正式提審盧兆安了。”
藺承佑又對滕玉意說:“近日武大娘在書院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滕玉意先是搖頭,隨即想起一事,忙道:“前些日子我看到武大娘的手腕上有個很小的傷口,也不知是在何處弄的,看著像做繡活時不小心劃破了。”
藺承佑蹙了蹙眉,早前檢視時並未發現武大娘有什麼外傷,想來那傷口極淺也極小,並且早已癒合了,若是表面上沒什麼痕跡,自然極容易被忽略。經滕玉意這麼一說,他決定再令仵作大娘仔細檢視檢視。
“武大娘的手腕上?”
滕玉意點點頭:“不記得在左手腕還是右手腕了。”
“知道了。把你的手攤開,我瞧瞧有沒有使過符籙的痕跡。”
滕玉意心知他這是做給嚴司直看的,於是伸直雙臂,在兩人面前攤開自己的掌心。
藺承佑起身上前,當著嚴司直的面用符籙試了一遭。
“好了,沒用過符籙,你可以走了。”
接下來,藺承佑和嚴司直又傳李淮固等人問話。
藺承佑開門見山:“武大娘出事前你在何處?”
李淮固從容地說:“帶婢女去買風箏了。我家僕人說我幼時在青龍寺附近放過風箏,可惜我小時候大病一場,早把這些事忘了,頭先我家僕人說起此事,我好奇之下就到那家風箏鋪瞧了瞧。”
她說著,讓身邊的婢女把剛買的風箏拿出來。
藺承佑愣了愣,這個風箏好生眼熟,也不知在何處見過。
“你今晚在何處見到過武大娘?”
李淮固搖搖頭:“我來後就在菊霜齋喝茶,過後就去買風箏,再之後就聽說出了事,一整晚都沒見過武大娘。”
風箏鋪子就在附近,李三娘在店裡待了多久他們一問店裡就知道了,她敢這樣說,想是問心無愧。
藺承佑從桌後起身:“煩請李娘子把手攤開,我得檢查一下你今晚用沒用過符籙。”
“好。”李淮固抬起雙臂,把掌心攤開。
藺承佑到了近前,負著手彎腰查看。
嚴司直的目光落在李淮固手上,這女孩的手指倒是異常潔白纖長。奇怪的是,那雙手本來穩穩當當地舉在半空,藺承佑一靠近,李三娘胸口突然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點兒緊張,又像是有點兒害羞,她很快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穩住自己的胳膊。


第四章
相思蠱
李淮固手上並沒有使用符籙、朱砂等的痕跡。
藺承佑檢視一番,逕自回到桌後:“我記得你上次被人施咒害過,不過李將軍好像一直沒去大理寺報官?”
李淮固輕聲答道:“因為阿爺暫時不想報官。這些年阿爺在江浙任上一心為民,因為吏治清明,得罪了不少當地魚肉百姓的豪強。阿爺說,報復李家的很可能就是這批人,只是目前對方並未留下太多破綻,即便報案,充其量也只能抓到一兩個頂罪的,而等這件事平息後,幕後主使還會再次出手,所以阿爺想等對方露出更多破綻,再請大理寺正式介入此事。”
嚴司直詫異地看了藺承佑一眼,這位李三娘不但口齒清晰,還頗有見微知著的本事。
藺承佑問:“自那件事之後,貴府有沒有再遇到過異事?”
李淮固搖了搖頭:“我最近一直在書院裡念書,沒再碰見過異事,聽爺娘說,家中也是整日太平。”
藺承佑沒接話。他隱約有個感覺,儘管凶徒都懂邪術,但對付李家的和今晚謀害武大娘的是兩撥人。
對付李家的凶徒用的是最惡毒的咒術,不但要李三娘死,還要整個李家倒黴。
今晚凶徒的手段卻和緩許多,目標明確,只對付武緗一人。
“最近武緗可說過什麼奇怪的話?或是在書院裡與誰發生過矛盾?”
李淮固謹慎地搖了搖頭:“這個我不清楚。”
“好了,沒什麼要問的了,你可以走了。”
李淮固一走,嚴司直疑惑地問:“藺評事,這位李三娘你以前見過嗎?”
藺承佑忙著在腦海裡整理幾個人話裡的線索,聽了這話漫不經心地道:“哦,見過。”
只不過她一直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直到上回滕玉意提醒他,他才記起曾經見過這麼個人。頓了頓,他轉頭問道:“嚴大哥為何這樣問?”
 嚴司直啞然。李三娘原本從容大方,藺評事一近身卻明顯失態,那種局促的、隱秘的羞態他曾經在新婚的妻子身上見過,這種情愫是藏不住的,一旦面對自己的心上人,便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
假如沒有帷帽做遮掩,一定會洩露更多情愫的,李三娘仿佛也很怕被人瞧出來,只一瞬就恢復了常態。
他本想直言“那位李三娘好像很喜歡藺評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種事對女子來說關乎名聲,況且他也不是十拿九穩,藺評事現在眼裡似乎只有滕娘子,這一點在先前藺評事問滕娘子話的時候就能瞧出來,如果他擅自說出自己的疑惑,對那位李三娘來說似乎不大厚道。
他只好硬著頭皮轉移了話題,笑道:“哦,剛才聽你問李三娘李家遭人暗算的事,本想多問幾句,既然眼下忙著找兇手,那就等有空的時候再問吧。我們下一個傳誰?”
 “傳杜娘子吧。”
杜庭蘭上來了。
嚴司直發問了:“滕娘子說今晚最後一次見到武緗時,武緗對她說過一句話‘你阿姐說你去臨水齋取定做好的首飾了’,所以武緗出事前你們見過面?”
“見過。”杜庭蘭道,“我和弟弟原本在菊霜齋等妹妹,其間同窗們陸陸續續出去玩了,弟弟說要去放許願燈,我們就出來了。也就是那時候,我們在附近碰到了武大娘,她手上拿著新買的絹花,很高興的樣子。我問她要去何處,她開玩笑說要辦一件大事。她看阿玉不在我身邊,就問阿玉去哪兒了,我和她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
“一件大事?”嚴司直問,“她可說了是什麼大事?”
“她沒說,我也沒問。”
 藺承佑忽道:“當時武緗身邊都有什麼人?”
 杜庭蘭審慎地說:“好像只帶了幾個婢女。”
“沒有同窗相伴?武氏兄妹也不在身邊?”
杜庭蘭搖搖頭。
藺承佑問:“今晚你可在菊霜齋碰到過武緗?”
杜庭蘭道:“沒有。今晚同窗們雖是約著來青龍寺戲場遊玩,但幾乎一來就各自散開了,接下來要麼結伴去看百戲,要麼結伴去放許願燈,鮮少有齊聚在菊霜齋的時候,多了誰或是少了誰,壓根兒沒人在意。”
杜庭蘭一走,藺承佑忽然說道:“不覺得奇怪嗎?武緗在‘暗算’完鄧唯禮後,好像一整晚都沒回過菊霜齋。”
嚴司直仔仔細細地核對每個人的答話,未幾,怔了怔道:“還真是。”
他點了點筆簿上頭的記錄:“鄧唯禮這邊,據她說,每回出來玩她都比別人動身晚,今日也不例外。原本約好了酉時初在菊霜齋碰面,但她直到酉時中才到青龍寺門口。
“結果她一下車就碰到了武緗,武緗說有位新朋友要介紹給鄧唯禮認識,要鄧唯禮去拱橋上等她,鄧唯禮出於對武緗的信任,就帶著婢女過去了。
“在這之後,她一直沒見到武緗。
“滕娘子和杜娘子分別碰到過武緗一次,但都是在樓外碰到的,別的同窗除了一開頭在菊霜齋見到過武緗,過後就再也沒見著了。
“至於武氏兄妹,武元洛買了糖人進去尋兩個妹妹,卻只看到了二妹武綺。武綺說大姐同她一起進了菊霜齋,然而剛坐下一會兒大姐就去找阿兄了,鄭霜銀和柳四娘是第一批到的,兩人均可證明這一點。後來武綺就留在菊霜齋與同窗們玩耍,但一直沒見到姐姐回來。這樣算下來,一整晚武緗只在開始的時候進過菊霜齋。”
藺承佑點點頭:“武緗遲遲不回菊霜齋,可能的原因無非有兩個:自己不肯回,有人不讓她回。
“若是前者,她算計了同窗鄧唯禮,因為心虛不敢回。謠言這種東西,傳得越廣越好,武緗一來怕鄧唯禮與她當面對質,二來也怕謠言發酵的時辰不夠長。只要當事人沒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暗算了,自然不會主動澄清,待到鄧家做出反應,滿長安的人都會認定鄧娘子與我幽會過,那麼武緗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嚴司直遲疑地道:“但是紙包不住火,即使今晚武緗沒出事,只要明日鄧唯禮當眾一對質,大夥兒都會知道這件事是武緗搞的鬼,到時候武緗別說再參選太子妃,整個武家也會因此而蒙羞。”
藺承佑一笑:“是,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傻子才會做,所以我猜武緗也被人算計了,她或是與人打賭,或是受人所托,總之她將話傳給鄧唯禮,卻不知道這樣做會給鄧唯禮和自己帶來天大的害處。那麼她不回菊霜齋只有一種可能了——有人故意不讓她回。因為那人知道,只要武緗和鄧唯禮打照面,武緗就會頓悟自己被人陷害了,必然會當場說出今晚是誰給她傳話,繼而在同窗面前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結果沒等兩人碰面,武緗就被害了。”嚴司直有些發蒙,“如果這是凶徒事先算計好的,未免也掐得太准了。不對啊,武大娘出事前一直神志清醒,怎樣做才能讓她不回菊霜齋?”
藺承佑道:“法子很簡單,武緗出事前曾說自己要辦一件大事,這件‘大事’說不定就是凶徒下的鉤子。兩人約好了辦完之前不能回菊霜齋,所以滕娘子見到武緗時,武緗手裡拿著好些小玩意兒,假設都是今晚臨時買的,顯然武緗已經在外頭閒逛好一陣了。”
“武緗身邊不是有婢女嗎?”嚴司直精神一振,“把婢女們叫來一問不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結果找來武緗的幾名婢女一問,嚴司直當場就傻眼了——婢女們也不知道自家大娘說的“大事”是什麼。
今晚武家姐妹到了菊霜齋,武大娘才坐下就說要去接鄧唯禮,讓二妹在店裡等別的同窗,自己則領著婢女們出了樓。
然而一到外頭,武大娘就說要先去尋武元洛商量事情,讓婢女們半個時辰之後去河邊等她,說完這話便隻身離開了。
武大娘再出現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在這半個時辰裡,武大娘見過什麼人、說過哪些話,婢女們通通不知道。
事後她們聽說武大娘引誘鄧唯禮去拱橋,也是大為驚訝,因為自家娘子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藺承佑一哂:“你們娘子獨自一人離開,你們就一點兒都不擔心?”
為首的婢子直搖頭:“奴婢們以為這是大公子的安排。大公子聽說書院會放假,早就說今晚要帶兩個娘子好好玩一玩。大公子最不喜歡下人們打聽主家的事了,婢子們就沒敢跟上去。”
藺承佑沉吟。早先他已經問過武元洛了,武元洛一整晚都沒見到大妹妹,直到事發時聽見尖叫聲循聲找過去,才發現出事的是自家妹妹。而且,武大娘如果只是去找自家哥哥,沒必要連身邊的婢女都支開。
可若是她去見外人,今晚到處都是耳目,武大娘不可能不知道私自見外人會引起什麼誤會,凶徒能叫她這樣的名門淑女單獨去相見,必然有某種特殊的緣由。
他隨即道:“你們娘子回來後可說過什麼?神色可有異常?”
婢子回憶道:“娘子好像有點兒失落。”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亮光,笑著換了個問法:“你們知道今晚太子會到青龍寺附近來?”
婢女們目光一顫,忙搖頭道:“婢子們不知道。”
但她們閃爍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這對藺承佑來說已經夠了。
藺承佑問到現在,總算在團團迷霧中窺見了一點兒真相。
想必武家人提前打聽到今晚太子會來青龍寺戲場,便將這件事告訴了大女兒。這是個製造太子與武大娘單獨相處的絕佳機會,為了讓太子青睞武大娘,武家必定會使出渾身解數。
武家人口眾多,這事總會走漏風聲,或許有人利用這一點,以太子的名義,把武大娘引到了某一處,與此同時,又利用某種方法讓武大娘引誘鄧唯禮去拱橋。
武緗給鄧唯禮傳過話之後,便滿懷希望地前去赴約,不料沒能見到太子,就這樣白跑一趟,回來後難免有些失落。
如此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所以婢女們的說辭破綻百出,而武元洛和武綺明知武大娘沒回菊霜齋,卻一直不急著找尋。
興許他們都以為武大娘那會兒與太子在一處,如此良宵美景,年輕男女同遊戲場,自然會暗生情愫,只要太子動了心,武大娘就是當仁不讓的太子妃人選。
這對武家來說是光耀門楣的喜事。
誰知這一切只是個陷阱。
到頭來鄧唯禮被人暗算,武緗莫名其妙背了黑鍋,就連藺承佑也被人擺了一道。
打探太子的行蹤是大忌,婢女們死也不可能承認的,藺承佑笑了笑,突然轉移了話題:“所以這次你家娘子回來,胳膊上就多了一塊油污?”
婢子們怔了怔。成王世子好像非常關注這一點,打從事發起就一再追問大娘的衣裳是何時弄汙的。
“沒有。”婢子們在別的事上絲毫不敢隱瞞,“那麼大的一塊油污,婢子們絕對不會瞧不見的。奴婢們敢確定,娘子直到出事前衣裳都是乾乾淨淨的。我們記得娘子回來後有點兒失落,但也沒說什麼,一邊帶我們四處閒逛,一邊時不時地會朝河邊瞧一瞧,半路若是碰到同窗,娘子總會停下來寒暄幾句,大約逛了半個時辰,娘子就說要去河邊放許願燈,結果剛走到拱橋附近就出事了。我們也是直到娘子抽搐倒地,才發現她的胳膊上多了一大塊油污。”
嚴司直點點頭,看來油污就是兇手動手時留下的。
“事發那一刻你們可聞到什麼怪味?”
 幾個婢女面面相覷。
藺承佑提醒她們:“燒焦的氣味,或是油腥味什麼的。”
有個婢女一愣:“奴婢想起來了,有聞到一股焦味,但婢子們很快就發現娘子不對勁兒,也就沒顧得上找尋那焦味的來源。”
看來這應該是燒符的味道了。
藺承佑又道:“事發時有沒有書院裡的某位同窗靠近你家娘子?”
婢女們茫然地道:“沒看到。”
“那你們可看到一個手中提著豚肉的人?”
婢女們再次搖頭。
“整晚都沒看到過?”
“沒有。”
藺承佑待要追問,寬奴手下的一名隨從跑上來覆命,匆匆走到藺承佑身邊,低聲說:“小人們已將盧兆安扣下了,但他手上並無豚肉,而且事發時他正與幾位友人喝酒,這一點一同喝酒的人都可以做證。”
這可說明不了什麼,即便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他也不會傻到親自動手。藺承佑低聲道:“可抓到一個手提豚肉的人?”
隨從搖頭:“沒抓到。坊門早已關閉,附近的不良人全被調集起來了,街口已被一一堵住,諒那人逃不出去。寬奴還專門派人在河邊守著,只要有人往水裡扔豚肉,立即將其抓起來,但說來也怪,一直沒瞧見一個手提豚肉的人。”
藺承佑眼皮一跳:難道不是豚肉?
他看過那位乾坤散人寫的取魂術秘籍,施行此術少不了兩樣東西:引魂符和鎖魂囊。但引魂符與尋常的符籙不同,闊達數寸,符上塗滿了屍油,只此一張,必須反復使用,而且點燃後不會當場化為灰燼,而是會燃幾息再熄滅。而鎖魂囊上頭系著鎮魂鈴,因為囊中聚滿了怨氣,鈴鐺時不時會發出響動。所以施術人要在大庭廣眾下施行此術不難,難的是事後處理。
任誰看到某個人手裡拿著一張燃燒的符籙都會起疑心,聽到鈴鐺聲更會覺得奇怪,但今晚事發後沒有一個人發現周圍有異。
凶徒施法後,一定是馬上把符籙和鎖魂囊藏起來了,因為藏得夠及時,甚至還可以裝作路人大大方方地在旁邊看熱鬧。
他將作案工具藏在衣裳裡是不成的,因為符籙會把衣裳點燃;藏到燈籠裡也不行,因為燈籠只能幫著遮掩燃燒的符籙,卻擋不住鎖魂囊的鈴鐺聲……
所以他一度懷疑那是一塊豚肉。兇手作案後把符籙和鎖魂囊塞入肉裡,再若無其事地提著肉離去,所以現場沒一個人起疑心。
武緗身上出現了一塊碩大的油污這一點,完全可以證明他這個猜測。經仵作查驗,上回那個死在楚國寺的李鶯兒的腳底和右手掌上也有油污。
這是兩樁取魂案最大的相同點。
引魂符對凶徒來說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能丟棄,所以藺承佑一趕到現場就派人將周圍堵住,繼而挨個兒排查可疑之人,但各方人馬都已經到位了,依舊沒找到疑凶,婢女們也說整晚都沒見到提著豚肉的人。
難道是他的思路錯了?不是豚肉的話,還有什麼東西提在手中不起眼?
藺承佑低頭一想,目光倏地一凝:對了,酒瓶或是水囊。
只要在酒瓶裡裝滿水,不難掩藏燃燒的符籙和鈴鐺。
藺承佑的心猛跳,他轉頭對隨從說了幾句話,隨從急匆匆地走了。
隨從走後,藺承佑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兇手似乎非常清楚他的辦事風格,竟連他都提前算計進去了,若非兩樁案子裡都留下了那顯眼的油污,他的思路也不會被兇手引得歪到豚肉上去。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武家的婢女走後,嚴司直細細地回顧眾人的證詞:“利用武緗陷害鄧唯禮的人,與利用邪術暗算武緗的人,並非同一撥。前者是為了敗壞武緗和鄧唯禮的名聲,後者則直接取走了武緗的魂魄,假如凶徒是同一個,何必這樣費事,完全可以同時將兩人的魂魄取走。”
藺承佑暗忖,不對,一定是同一個人。兇手在佈局時完全不怕武緗事後同自己對質,顯然已經預料到武緗今晚會丟失魂魄。
這是一個完整縝密的局。
嚴司直接著分析:“前頭那個人能讓武緗如此信任,一定是書院裡的某位同窗,踢掉了最有希望當上太子妃的武緗和鄧唯禮,她的機會也就大了。”
他說著,提筆將名簿上的“鄭霜銀”“柳四娘”重點圈了出來。
藺承佑瞧了瞧,順手將“彭花月”“彭錦繡”“鄧唯禮”“陳黛兒”等一系列貴女的名字都圈上了。
嚴司直愣住了:“這……”
藺承佑一笑:“踢去了武、鄧兩家,鄭、柳二人的確是最有可能選上的,但嚴大哥別忘了,凡是書院裡的學生都在候選之列。太子妃的人選一日不公佈,就意味著人人都有機會爭一爭。至於鄧唯禮,鑒於今晚這事當場就被說破了,她名聲算不上受損,反倒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所以她也不能排除嫌疑,而且依我看,那人未必是同窗,要讓武緗毫無防備,只要是武緗信任的某個人就能做到。”
嚴司直費解:“不對,還是不通,既然太子妃人選沒公佈,凶徒何必急著動手呢?萬一害錯了人,他們豈不是白忙一場?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那人如果想掃除障礙,大可以將鄧、武二人的魂魄同時取走。”
藺承佑摸摸下巴:“如果有傳言說太子妃定下的是武大娘呢?”
嚴司直啞然。
藺承佑望著條案想:這段時日他和聖人為了試探彭家究竟在朝中安插了哪些人,時不時會放出一些風聲。例如上回在驪山上,伯母為了考察書院學生的心性,特地用一個受傷的農婦來試探。結果返回去找農婦的只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和武緗四人,彭氏姐妹對此全不知情。
從這一點來看,彭家尚未在宮裡安插進自己的人,而當伯父故意將這件事透露給尚書省時,彭家很快就有了反應。
除了彭家,那回在驪山武家應該也未得到消息,不然返回去的不會只有武緗,她妹妹武綺也會返回。
由此可見,武大娘是真正心善之人。
過後有人聽說這件事,當然會認為未來的太子妃會在這四個人裡面選。可杜家如今式微,滕玉意明顯志不在此,那麼剩下的就只有鄭霜銀和武緗了。
沒多久這些貴女進書院念書,副院長劉夫人又因為與武夫人私交不錯多次抬舉武緗,開學沒幾日,就送了好些武緗作的文章進宮給皇伯母瞧。
武緗文采出眾,皇伯母自然大加讚賞。
這幾點湊到一塊兒,足夠讓人以為太子妃會是武緗了,再拖下去這事會成定局,所以凶徒背後的那股勢力忍不住出手了。
嚴司直依舊對這個害人的理由表示懷疑:“藺評事別忘了,兇手還在楚國寺用同樣的手法害了李鶯兒。李鶯兒可是庶民之女,這輩子都不可能跟皇室扯上關係,至於三月被害的胡季真,他可是男兒身。這兩人都不可能去當太子妃,但也都被人取走了魂魄。”
藺承佑沒吭聲,這也是他最想不通的一環。
幾樁凶案的作案動機,顯然並不一致。
嚴司直又道:“除了這個,武家的婢女在事發時也並未瞧見書院的同窗,我記得藺評事說過,這種取魂術是當年無極門留下的,取魂無非有幾種目的——擺陣法、幫至親招魂。或許凶徒想利用邪術達到某個目的,所以在大街上找尋合適的下手目標,前面撞上了胡季真和李鶯兒,今晚又無意中撞上了武緗,這幾人的魂魄都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趁人多下手了。”
藺承佑抱臂思索一陣,笑著說:“今晚一事發我們就關閉了坊門,如果不出意外,一個時辰之內就能抓到凶徒,到時候一審就知道了。這邊已經問得差不多了,去瞧瞧兇手可有著落了。”
嚴司直合上筆簿,匆匆同藺承佑下樓去幫著抓捕兇手。

武大娘一出事,寬奴就在藺承佑的指派下帶人圍住了青龍寺戲場,凡是有手提大塊豚肉之人,都須當場扣下。
不一會兒,衙役和不良人也奉命趕來,一撥在街上四處巡邏,一撥負責將青龍寺附近的整條河道都看住。
他們這一查就是大半個時辰,結果一個手提豚肉的人都沒瞧見。
眼看迎面走來一個手提酒壺的醉漢,寬奴上前把人攔住,那人袒胸露背,趔趔趄趄地說著醉話。寬奴上上下下瞧了醉漢好幾眼,確定這裝束絕沒有藏肉之處,然而捉住那人的胳膊聞了聞,卻聞見了一點兒油腥味。
寬奴為求萬無一失,便仔細地搜了一遍身,可是連醉汗的鞋底都搜過了,連只螞蟻都沒搜到。
醉漢打了個酒嗝:“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我……我可是良民,你們無故在大街上攔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寬奴被醉漢口裡的油腥味撲了一臉,下意識地把頭往後仰了仰,不用說,這人一定是剛吃完一頓酒肉,難怪身上有油腥味。
“沒事了,請走吧。”寬奴擺擺手。
醉漢笑嘻嘻地走了。
醉漢剛一走,衙役們就尋來了,一來就附耳對寬奴說:“世子說了,那人未必拿著肉,興許是拿著酒壺或者水囊。”
寬奴一驚,忙對人說:“快把那醉漢攔住!”
卻見醉漢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堤岸附近,仿佛察覺後頭有人追來,乾脆停下來伏到河邊大肆嘔吐,吐著吐著,順手將手裡的酒壺扔到了河裡。
附近的不良人早被醉漢嘔出的東西熏了個半死,再說他扔的是酒壺,又不是豚肉,他們也就沒有留意。
那酒壺落入水中,發出“砰”的一聲響。藺承佑趕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右臂撐住堤壩,翻身跳了下去,同時口中喝道:“把他給我扣下!”
醉漢冷不防被人縛住,瞠大了一雙醉眼罵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來人哪,殺人啦!”
寬奴等人惴惴地望著河面,酒壺被水一沖,自會朝下游流去,除非有什麼特別好的法子,否則一下子怕是撈不回來了,醉漢似是料定了這一點,鬧得越發凶了。
誰知沒多久,藺承佑就從底下上來了,胸口以下全濕透了,手裡卻拿著一個酒壺:“是不是以為把東西扔進水裡,就沒有證據了?”
他當眾打開酒壺蓋,把裡頭的幾樣東西倒了出來,果然是符籙和鎖魂囊。藺承佑雖然早有準備,但仍有些意外,靜靜地打量醉漢一番,點點頭道:“帶走。”

翌日,滕玉意起來沒多久,就聽說謀害武緗的兇手被抓到了。
據說凶徒是住在義寧坊的一位醫工,名叫霍松林。他行兇後先是把那寶貝法器藏在酒壺裡,再裝作醉漢準備逃走,順利逃過了眾多關口的盤查,結果被趕來的藺承佑逮住了。
霍松林曾是一名無極門的學徒,當年朝廷查禁邪術時,此人僥倖逃過了追捕。此後他隱姓埋名,靠行醫度日,日子雖然貧窮,但也能過得下去,怎知去年他的女兒突然得了怪病,眼看活不成了,霍松林就想起當年學過的那套把戲,無極門的邪術臭名昭著,只要擺陣法將幾人的魂魄拼湊在一起,就能做出一個空有魂殼的傀儡代女兒死去。
至於他為何選中武緗等人做被取魂人,也都是有講究的。胡季真與他的女兒同月同日生,李鶯兒則與他的女兒相貌相似,而武緗則是命格貴重。按照這邪術的要求,越是命格貴重之人的魂魄,越能為他的女兒添福添壽。霍松林為了選擇合適的貴女,特地到香象書院附近蹲守了幾日,有一回武家的犢車從他面前經過,碰巧武緗掀起窗帷,霍松林看她面盤豐腴,料定她命格貴重,從此就盯上了武緗。
趕上浴佛節出遊,他就伺機下手了。
聽說大理寺的官員連夜在霍松林的家中搜到了不少物證,香象書院附近店肆的店主奉命到牢裡看過後也做證:霍松林前幾日曾在附近轉悠過。
霍松林的女兒的確重病在床,屋裡也的確有作過法的痕跡,再加上幾個月前霍松林就開始籌備此事,因此留下了不少物證和人證,日子時辰都對得上,絕不可能臨時作偽。
武家人得了消息,自是摧心剖肝,捧在掌心裡養大的如珠似玉的寶貝女兒,居然被這樣一個無賴給謀害了。武家人連夜把女兒送到青雲觀,清虛子道長卻愛莫能助——胡季真和李鶯兒是取魂超過了七日,武緗則是魂魄隨著酒壺被丟入了水中,河水一沖靈根大損,便是神仙在世也沒法子了。
武中丞如今急怒攻心,武夫人乾脆一頭病倒,武元洛和武綺悲怒交加,整個武家都亂了。
同窗們談論此事時,除了替武緗惋惜,言語間滿是對藺承佑查案之能的欽佩。
滕玉意在旁邊聽了半晌,始終沒聽到盧兆安的名字,暗想:不對吧,三樁案子盧兆安明明都在場,末了罪名卻全落到了那個霍松林一個人的頭上?但以藺承佑之能,絕不會抓錯人,況且盧兆安尚未入仕,又有何德何能讓霍松林這樣的人替他頂罪?難道這幾樁案子真是湊巧?
這一整天,同窗們的談資都是這件事。每回眾人說起武緗,總有同窗流淚歎氣。
過了兩日,武綺被武家人送回來了,聽說她不肯再回來上學,武中丞卻說書院的名額是皇后指定的,不回來上學等於拂逆皇后的懿旨,枉她在家鬧了幾日,硬是被武夫人親自押回來了。
出了這件事,書院比從前管理得更嚴格了,不許學生們再私自結伴出遊,凡是送入書院的東西,一律須經過幾位女官查看把關。
每晚簡女官過來巡視時,滕玉意都會瞧瞧簡女官手裡的東西,可是自從第一回之後,簡女官再沒帶過書信和點心,想來藺承佑忙著查案,絕聖和棄智則是沒法把話傳到書院來。
又過了兩日,眼看快到端午節了,書院裡的氛圍總算稍稍輕鬆些,同窗們偶爾聚到一起閒聊時,不再一味愁眉不展。
下午上完課,同窗們便在一塊兒討論明日過節的事,前幾日精神繃得太緊了,她們聊著聊著才覺得開懷,有人拿出自己編的長命縷給大家展示,有人拿出家裡送來的粽子分給大家吃,氣氛漸漸活躍,同窗們坐不住了,乾脆到園子裡去玩耍。
園子坐落在書院東北角,離學生們住的自牧閣很遠,她們這一玩就玩到了晚上,誰也不肯回屋,直到女官過來巡視,滕玉意和杜庭蘭才依依不捨地跟同窗告別。
回到屋子,杜庭蘭接過滕玉意手裡的長命縷望瞭望:“你也編得太快了,一下子編了五六條,這線頭有點兒粗糙,明日這裡得拆了重新編。你編這麼多長命縷,都要送給誰?”
滕玉意打了個哈欠。她還沒想好送給誰,不過這可是她親手編的東西,要送也得送給親友才是。
她奪過那粗糙的長命縷,把頭靠在杜庭蘭的肩膀上:“阿姐,我困了。”
杜庭蘭看看漏壺:“是不早了,梳洗了就睡吧。”說著她讓後頭的紅奴和碧螺去打水,自己拉著滕玉意進了東廂房。
滕玉意每晚都要在對屋放百花殘的機關,所以自進書院以來都是跟著阿姐睡,杜庭蘭剛要說話,滕玉意忽然一把拽住了杜庭蘭:“等等。”
杜庭蘭一愕:“怎麼了?”
滕玉意死死地盯著面前的某一處:“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滕玉意聲音有些發涼:“我牽在房中的那根頭髮絲不見了。”
杜庭蘭心裡仿佛刮過一陣狂風,自打進了書院,妹妹不只在對屋仔仔細細地設了機關,還會順手在她這邊做點兒動作,但因為重點放在那間房,這邊往往只是隨便在房中綁一根頭髮絲。
門窗都緊閉著,那根頭髮絲不會被吹走,所以這是……
“有人來過了。”滕玉意一動不敢動,這不對,那人的目標明明是她,為何會潛到阿姐的房中來?
碧螺和紅奴被嚇得不敢動彈,哆哆嗦嗦地說:“那個賊會不會是跑錯屋子了?”
滕玉意拉著杜庭蘭小心翼翼地朝後退了幾步,一轉身,慢慢地挪到對屋,警惕地推開房門一瞧,窗邊和床邊的頭髮絲都完好無損。
幾人愣住了。
滕玉意冷冷地望著自己屋裡的機關,自己的屋子沒人來過,這個人就是沖著阿姐來的。可到底為什麼?
阿姐近日可沒做過什麼引人注目的事,而今書院又加強了戒備,這賊不可能是從外頭進來的,只能是書院裡頭的某個人。
“娘子,現在怎麼辦?”紅奴緊緊地攥住杜庭蘭的胳膊。
杜庭蘭下意識地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後,儘量讓自己維持鎮定:“別怕,阿姐馬上去告知副院長,就說房裡進了賊,請她老人家做主。”
“不行。”滕玉意道,“副院長這一查,整個書院的人都知道了,在弄明白那人的目的之前,絕不能四處聲張。你們留在這兒別動,我去去就回,記得別動房中的任何東西。”
杜庭蘭忙拽住妹妹的手:“你要去做什麼?”
“我去找簡女官,讓她給藺承佑送信。”
“這麼晚了?”杜庭蘭大吃一驚,這個時辰藺承佑絕不可能趕過來的,妹妹又不讓通知副院長,難道她們要擔驚受怕一整夜嗎?
滕玉意心裡也沒底,但這是她和藺承佑說好的,而且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子了。
“試試總沒錯。”
滕玉意從簡女官處回來,主僕四人一動不動地坐在中間的起居室裡。
碧螺和紅奴大氣不敢出,滕玉意和杜庭蘭則是生怕破壞賊人留下的線索。
滕玉意思來想去,始終想不通那人為何突然瞄上了阿姐。
“阿姐,你最近可遇到過什麼奇怪的人?”
杜庭蘭只顧搖頭。
紅奴顫聲說:“都說青龍寺的許願燈最靈驗,這才幾日,怎麼就被賊惦記上了呢?”
滕玉意腦中白光一閃:是啊,她怎麼忘了,浴佛節那一晚,阿姐身上明明發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太子不但陪阿姐遊樂,還給阿姐買了蒸梨。
只不過緊接著出了武緗的事,這件事才沒有在書院裡激起半點兒波瀾。但當晚人那麼多,沒人討論,不代表沒人瞧見。
那人就因為這件事盯上了阿姐?滕玉意越想心越涼,在一遍遍地猜想那人的意圖時,心中一個埋藏了很久的念頭,如同霧中的孤島一般,冷不丁地露出了嶙峋的一角。
重活的這幾個月,她一直在想自己前世遇害的原因,直到這一刻,她好像終於接近了真相。
也許她的思路一開始就錯了,前世那個黑氅人要殺她,並不是沖著阿爺書房中的那封信,也不是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而僅僅是不想讓她當太子妃。她記得前世自從在大明宮中碰見太子後,太子就一直很注意她,皇后當眾賜她罕異的名香,阿爺去世後,甚至有傳言說太子會在她出孝後娶她。
照這樣看,前世黑氅人殺她,也許正是因為太子傾慕她,而且從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來看,這個人可能就是她的某位同窗。
前世最後是誰做了太子妃?
她無意識地攥住了矮榻的扶手。
滕玉意發怔的同時,杜庭蘭等人也是半點兒不敢鬆懈,起先她們還能聽到各屋說話的聲音,慢慢地四周就寂靜下來了,幾人的心顫巍巍地懸在腔子裡,每一個瞬間都漫長得像過了一整年。
“要不我們今晚就在這屋睡吧。”杜庭蘭對藺承佑過來並不抱什麼希望,怕妹妹著涼,就要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
紅奴和碧螺勉強挪動腳步,忽然聽到矮榻後的窗口傳來“咚咚咚”的輕響,聲音不大,像是樹枝刮過窗櫺的聲響。
幾人一愣,滕玉意讓紅奴等人從榻上起來,傾身摸索著打開窗戶,就見一個人抓著窗框,翻身躍了進來。
紅奴和碧螺又驚又喜,杜庭蘭震驚地看了看藺承佑,又看了看屋裡的漏壺,他來得也太快了,這才……這才過了半個時辰。
藺承佑這一露面,滕玉意也大感意外,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高興地上前幫忙關窗戶,這人實在是太靠譜兒了,凡是答應過的事從不曾含糊,她心裡一下子踏實了不少,忙低聲對藺承佑說:“那賊……”
藺承佑正忙著檢視窗外,聞言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滕玉意噤聲。
滕玉意點點頭。
藺承佑屏息檢視一番,確定窗下沒有害人的機關,隨手在窗縫裡撒了點兒顏色奇怪的粉末。他又轉頭打量滕玉意,看她安然無恙,才將手中的囊袋遞給滕玉意。
滕玉意打開囊袋看了看,除了符籙和藥粉,裡頭還有一遝信。
杜庭蘭在邊上看著兩人的舉動,心頭的疑惑更濃了:藺承佑這麼晚趕來也就算了,妹妹居然毫不見外,兩人舉止那樣自然,好像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
關上窗,藺承佑反身朝門口走去,把門拉開一條縫,蹲下來一寸一寸地細查,檢查完畢,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滕玉意忙走過去蹲下,在藺承佑的示意下,從囊袋裡取出一張符籙遞給藺承佑。
杜庭蘭張了張嘴,兩個人的這份默契,讓她想起了藺承佑帶兩個小師弟除祟時的情形。
妹妹何時跟藺承佑這樣熟了?
藺承佑在門口撒了點兒引魂粉,又悄悄地在門後將符點燃,待到符籙熄滅,這才起身把門關好。
須臾間,門外和窗外起了一陣陰風,藺承佑側耳聽了一會兒,示意滕玉意看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鈴。
滕玉意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玄音鈴就輕輕響了起來,只是擺動起來懶洋洋的,像是周圍的陰氣不值得它賣力,這說明附近有陰物過來了,但法力並不高強。
藺承佑開了腔:“好了,我招了些小鬼幫我們看門,屋子裡的動靜傳不到屋外去,現在可以說話了。”
這當然不是什麼正當的道術,但是廊道左右住滿了女學生,設結界須得繞屋一周,哪怕他動作再輕,保不齊會驚動旁人,他權衡一番,只好招些會吞聲的小鬼幫忙站崗。
小鬼的陰氣幾不可察,即使隔壁有懂道術的人也無法察覺。
屋裡人哪裡跟得上藺承佑的思路,滕玉意卻馬上回身對杜庭蘭等人說:“好了,現在可以說話了。”
杜庭蘭雖然仍在發愣,心裡卻有些好笑——妹妹怎麼像個小傳話筒似的?她忙歉然地沖藺承佑行了一禮:“叨擾世子了。”
滕玉意將今晚的事一一對藺承佑說了,最後指了指兩邊的廂房:“我屋子裡的百花殘機關紋絲未動,那賊直接進了我阿姐的屋子。世子,你跟我來。”
他們到了東廂房門口,滕玉意立在門外不敢進:“這賊很謹慎,屋子裡的東西表面上全在原處,如不是我提前留的那根頭髮不見了,絕不可能知道有人來過了。”
藺承佑四下裡查看:“書院的同窗知道你們姐妹倆各自住在哪屋?”
“知道。同窗們經常到各屋串門,就連書院的女官們也知道我阿姐住東廂房,而我住西廂房。”
所以那賊就是沖著杜庭蘭來的,藺承佑依次檢查地面、鏡臺、桌後……又伏身檢查榻底和床底,結果一無所獲。
賊人並未埋下害人的機關,屋中更不見用過邪術的痕跡。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投向床幔:“萬一凶徒在衾被中藏了毒針,可謂防不勝防,為穩妥起見,我得瞧瞧你阿姐的衾被。”
滕玉意回頭看向杜庭蘭,杜庭蘭忙說:“一切都是為了捉那惡人,世子不必有所顧忌。”
藺承佑先檢查床幔周圍,確定沒有暗器,繼而拿起妝臺上的一根玉如意挑開床幔,輕輕地翻弄床上的衾被和枕頭。
滕玉意在後頭瞧著,心中暗道好險,今早她起來時,碧螺拿起她的小布偶聞了聞,一聞就直皺眉:“娘子昨晚睡覺時是不是又流口水了?”
滕玉意知道肯定是小布偶又變臭了,當然不肯承認:“你又瞎說,我睡覺才不會流口水呢。”
碧螺自知說不過娘子,只好撇了撇嘴:“進書院以後也沒洗過,要不婢子今日把這寶貝洗一洗吧。”
滕玉意不想讓別人瞧見她的私物:“過幾日回家了再洗吧,今日日頭大,拿回屋在窗根下曬一日也成。”
小布偶就這樣被曬了大半天,下午出去玩之前,滕玉意照例回屋檢視百花殘機關,順便把小布偶塞到了床上。
阿姐的床榻處處整潔,那破舊的小布偶可謂格格不入,藺承佑瞧見了少不得問一句,他連她服用過百花殘的解藥都能聞出來,必然能聞出小布偶上頭的口水味。
這事總不能賴到阿姐頭上,她都能想像藺承佑知道後會怎樣嘲笑她。
很快藺承佑就把床鋪的每一個角落都查過了,依舊沒有收穫,回身跟滕玉意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心裡想:書院裡到處是耳目,潛進屋一趟實屬不容易,那人千辛萬苦地進屋,難不成只是四處看看?
兩人同時想到了什麼,一個把目光移向妝台,另一個則望向書案。
藺承佑走到妝台前拿起一盒胭脂,開始仔細檢查裡頭的膏體,賊人若是在裡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摻入慢性毒藥,完全可以叫杜庭蘭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毀容或是中毒。
滕玉意則走到書案前,案上有一遝姐姐平日抄的詩稿,還有一遝手抄的佛經。雖然藺承佑已經查過裡頭沒藏毒針,卻並不知道稿子具體的數目。
“阿姐,你瞧瞧可少了詩稿?”
不一會兒,藺承佑把妝臺上的胭脂、花鈿、梳子、鉛粉都試了一遍,依舊沒看出有什麼問題,杜庭蘭卻膽戰心驚地說:“不對,少了兩篇詩稿。”
“自打進了書院,我每日都會抄詩,共是三十六篇。”她抬頭對滕玉意和藺承佑說,“但現在只剩三十四篇了。”
滕玉意屏息問:“確定嗎?”
“絕不會記錯的,丟的兩篇是我進書院那日抄的,一篇是《詩經》裡的《邶風•雄雉》,一篇是駱賓王的《詠蟬》,放在最下面,每日整理詩稿我都能瞧見,可現在最下面的詩變成兩首樂府詩了。”
藺承佑接過那遝詩稿,翻著翻著,眼中浮現出譏誚之色,《邶風•雄雉》本就是表達思念的詩,至於駱賓王的《詠蟬》,面上是借詠物來諷世,但末尾那兩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也可以引申為一種含蓄的情思。
這人倒是夠聰明的,知道如果直接下毒謀害杜庭蘭,馬上就會驚動官府,只要大理寺過來查案,自己隨時可能會暴露。
就算大理寺一時沒查出什麼,畢竟前頭才出了武緗的事,帝后知道書院裡暗藏著一個心腸歹毒之人,說不定會乾脆打消在這一批女學生裡選太子妃的念頭。而那人取走詩稿就不一樣了,只要是杜庭蘭親筆寫的東西,就會有數不清的用途。
碧螺和紅奴哪見過這種歹毒手段,忍不住哆嗦:“才偷走不久,詩稿一定還在那人手裡,要不要馬上搜查書院?”
滕玉意冷笑:“現在搜查書院的話,這惡賊只需把詩稿吞進肚子裡就能銷贓,除了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暴露而更加謹慎,我們什麼也查不到。”
藺承佑把詩稿再次檢視了一遍,譏笑道:“我大致知道這人到底要做什麼了。要不是滕娘子習慣在屋子裡埋藏機關,說不定杜娘子大禍臨頭都不知道是誰害的。”
杜庭蘭被嚇得魂不守舍,忙問:“這惡賊究竟要做什麼?”
藺承佑坐到圓桌邊,對滕玉意說:“把那遝信給我。”
滕玉意“唉”了一聲,忙從囊袋裡取出那遝信放到藺承佑面前,看藺承佑在圓桌邊坐下,便也拉著阿姐坐下。
藺承佑指了指那遝信:“我猜那人要把杜娘子的詩稿送到盧兆安處,動機嘛,自是知道太子屬意杜娘子。”
杜庭蘭一震。
“那人利用杜娘子親筆寫的‘情詩’誣陷杜娘子與旁的男子有私,很容易破綻百出,盧兆安就不一樣了。此前在揚州,杜娘子的確與盧兆安來往過,即便後頭斷絕了來往,盧兆安依舊可以說出杜娘子一些鮮為人知的喜好,加上這些詩稿,足可以證明杜娘子與他還有來往。這事一傳到宮裡,即便太子不介意,那些一心要自己女兒做太子妃的朝臣必定會極力反對杜娘子當選太子妃。”
這話與滕玉意的猜想不謀而合,她好奇地問道:“世子那晚也看到太子和我阿姐同遊了?”
不然藺承佑怎麼知道太子屬意阿姐?
藺承佑笑道:“太子自己跟我說的,他說過些日子,等杜娘子與他再熟些,他可能就會請旨賜婚了。”
杜庭蘭臉紅得要滴血,起身行了一個大禮,鄭重地說:“還請世子幫我轉告太子殿下,殿下的這份錯愛,杜庭蘭斷不敢受。自從那回私見盧兆安差點兒被樹妖害死,我早已心如死灰,整日研抄佛經,就是因為早有了斷塵絕俗的念頭,只是眼下弟弟尚且不能支撐門戶,怕爺娘傷心才遲遲沒將這個念頭告知爺娘,等到弟弟立事,我自會出家修行。”
藺承佑愣了愣,轉頭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也呆住了:“阿姐,盧兆安蓄意害你,他犯的錯,難道你要拿來懲罰自己嗎?!”
杜庭蘭眼裡隱約有淚光,語氣卻很堅定:“這世道對女子極為嚴苛,只要有心人把這件事挖出來,整個杜家的名聲就都毀了,阿爺教我們坦坦蕩蕩做人,我行差踏錯,怨不得旁人。”
她又感激地對藺承佑說:“世子一諾千金,自事發以來,一個字不曾洩露過,世子的高恩厚義,杜家銘記在心。只是這件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煩請世子將這件事早些告訴太子,請殿下另覓佳人。這起案子牽連甚廣,連武大娘都遭了這人的毒手,我擔心往後還有同窗受害,如果案子真與盧兆安那個小人有關,世子切莫因為我而縛手縛腳,假如需要我做證人,我絕不會推辭的。”
紅奴忍不住哭起來,娘子這是破釜沉舟了。滕玉意一怒之下,便盤算著讓人去殺了盧兆安,要不是被這個小人加害,阿姐怎會心灰意冷?而且他似乎害了不少人,早知道當初她一來長安就該令人取了他的狗命。
不料藺承佑正色道:“我沒將此事告訴旁人,除了答應保密,也是因為知道這世上誰都會有犯糊塗的時候。杜娘子認識盧兆安時才十五歲,縱算有錯,也只能算‘識人不明’。人這一生,誰沒有犯過錯?我機緣巧合之下做了知情人,但因為不清楚首尾,並無資格做評判者,而且我相信以杜娘子的為人,早晚會把這件事告訴太子的,到時候究竟該如何做,太子自會定奪。
“今晚杜娘子這番話,果然沒讓藺某失望,這世上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多,肯主動承擔過錯的真君子卻少之又少。”藺承佑心悅誠服地道,“杜娘子,誠為君子也。”
滕玉意一下子怔住了。
杜庭蘭赧然垂首,藺承佑能說出這番話,倒是比自己想的還要正直通透。
藺承佑又道:“另外有件事須要告訴杜娘子,當初你在揚州與盧兆安的‘偶遇’,以及之後的詩信往來,可能都是他一早就策劃好的。今晚我帶著這些信過來,就是因為前幾日在信上發現了一些端倪。除了這個,我還弄到了盧兆安當初讓人送給鄭霜銀的干謁詩,一經比對,兩批信都不大對頭。”
屋裡的人一默。
藺承佑執起其中一封信:“這些信我前前後後看了不下十遍,假如一個人想利用邪術在信裡耍花樣兒,至少要用朱砂,鑒於一直沒能看出問題,這件事也就擱置了一段時日。直到前幾日我從鄭僕射處得知鄭家的確曾有意招盧兆安為婿,我才換了個思路,那之後設法弄到了盧兆安給鄭娘子的第一封信,把它與杜娘子收到的第一封信進行對比,發現兩封信有一個共同點。無為,把燭臺移過來。”
滕玉意愣了愣——這聲“無為”他倒是叫得夠順口的,她“哦”了一聲,起身把燭臺推到藺承佑面前。藺承佑把信一展,再次同杜庭蘭確認:“杜娘子瞧瞧,這是盧兆安給你寫的第一封信嗎?”
杜庭蘭早已是心神不寧,聞言看了一眼信上的日期,點點頭說:“沒錯。我與盧兆安是前年清明節在揚州隱山寺踏青時相遇的。”
彼時盧兆安正與當地的文人墨客鬥詩,見杜庭蘭帶著婢女們路過就追了上去,自稱是杜裕知的學生,托杜庭蘭把這封信轉交給她阿爺。杜庭蘭看他言辭懇切,只好接過了那封信,哪知回去路上一瞧,封皮上寫著“杜娘子親啟”。
“我本想將其丟棄,後來也不知怎麼了,鬼使神差地打開了,結果裡頭是一首文采斐然的情詩。”
藺承佑把信紙攤到燭臺下,又展開盧兆安寫給鄭霜銀的那封信,燈火映照下,兩封信上居然有一模一樣的一小塊汙跡,像滴上了油湯之類的物事,圓圓的,很不起眼。
假如藺承佑不把兩封信同時拿出來比對,任誰也發現不了兩封信上有相同的污漬。
“這不是道術,而是一種蠱蟲。”藺承佑指了指兩封信,“這塊污漬呢,是蠱蟲留下的黏液,這叫相思蠱,可以讓人發瘋一般愛上下蠱的人。二十年前長安城有個女子利用這種蠱蟲蠱惑世家公子,破蠱之人正是我師公,所以等他老人家一回長安,我就把信上的蹊蹺處呈給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瞧就認出來了。凡是中蠱之人,都會對中蠱後看到的第一個名字背後的人產生情思。盧兆安利用寫信的方式分別給你和鄭霜銀下了相思蠱,目的就是讓你們愛上他。他把封皮上附著蠱蟲的那封信交給杜娘子時,不怕杜娘子不接,因為哪怕蠱惑的只是你身邊的婢女,日後也總能利用婢女讓你中蠱。”
滕玉意和杜庭蘭目瞪口呆,碧螺和紅奴也被嚇傻了。
藺承佑又道:“盧兆安盯上杜娘子,自是因為你是杜家的女兒,對於當時一介布衣的盧兆安來說,杜家是他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名門望族。他用這個法子如願讓杜娘子愛上他,不但很快從杜娘子手裡獲得了不少盤纏,還承諾日後會娶杜娘子。到了長安之後,他一朝中了魁元,在見識過鄭僕射等長安名宦後,自然就瞧不上杜公的官職了,所以又借助與同門四處拜謁的機會,把信送到了鄭家娘子的手裡。
“中蠱者會對下蠱的人牽腸掛肚。”藺承佑笑了笑,“所以杜娘子明知盧兆安變了心,上巳節那晚也要冒著風險去竹林見他;鄭僕射的二女兒本來目無下塵,卻在見過盧兆安的詩作後對其產生綿綿情思,不但即刻與盧兆安書信來往,還示意父親招盧兆安為婿。”
滕玉意愕然聽著,前世盧兆安的確成功了,阿姐被人勒死後半年,盧兆安就風風光光地娶了鄭霜銀,自此扶搖直上,成為本朝最年輕有為的諫官。
“可是……這相思蠱會自發解開嗎?”滕玉意費解地道,“阿姐經歷樹妖一事後,再聽到盧兆安的名字只覺反胃,而且據我觀察,鄭霜銀也對盧兆安冷淡了許多。記得那晚屍邪闖入了成王府,盧兆安和胡季真胡公子共用一張符籙。可等屍邪來時,盧兆安只顧自己逃命,把胡季真關到門外,鄭霜銀應該是看見了,過後再也沒理過盧兆安。”
而且以鄭霜銀的為人,如果她一心想嫁給盧兆安,絕不會主動參選太子妃的。
“是不好解。”藺承佑笑道,“但偏偏杜娘子和鄭娘子都解了蠱。這種蠱蟲最是頑固,除非發現宿主快要死了,否則絕不可能主動跑出來。不巧的是,杜娘子遇到了法力近乎成魔的樹妖,那晚等你和端福趕到時,杜娘子已經昏迷不醒。鄭娘子當晚和大夥兒被困在成王府的花廳時也被屍邪蠱惑。遇到這種大邪魔,人往往很難活命,宿主一死,體內的蠱蟲也會跟著當場死亡,蠱蟲心知大事不妙,嚇得從宿主身上跑了出來,因為沒人再用它下蠱,自此成為無主之蟲。”
屋子裡沒人說話,因為都震驚到無以復加。
滕玉意望著桌上的那些信,腦中突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念頭。
還記得前世在大隱寺陪皇后禮佛時,她曾聽到昌宜和阿芝郡主說過一件事。
有一回兩個人去鄭僕射家中赴宴,無意間發現藺承佑藏在樹上。
兩人好奇地問阿大哥哥藏在樹上做什麼,藺承佑說他在找鳥窩。這當然是敷衍小孩子的說辭。
當時她聽說這件事感到很納悶兒,藺承佑總不會無故藏到鄭僕射家的大樹上,這樣做莫非是要調查鄭僕射?
如今她再想這件事,藺承佑查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盧兆安?
那回在彩鳳樓,彭玉桂臨終懺悔,邪術這種東西,一朝沾染上,便會日復一日地蠶食心性。盧兆安利用邪術和蠱毒為自己謀得了大好前程,日後遇到棘手的問題,必然會故技重施,次數一多,保不齊會被聰明人察覺,想來前世藺承佑也對盧兆安起了疑心,而以藺承佑的性子,他一旦想查什麼,勢必會查到底的。
假如盧兆安的這些伎倆被藺承佑查出來,他絕對不可能有好下場。
如此說來,前世藺承佑也算間接為阿姐報了仇。可惜後頭的事她也不知道了。
琢磨一陣,滕玉意心中又冒出另一個念頭,前世阿爺死後被追封為晉國公,而她也被賜為貞安郡主。她和端福等一眾下人在府中被人殺害,算得上驚天大案,傳到朝廷裡,聖人定會讓大理寺嚴查此事。
她不知最後是不是藺承佑接手此案,只要由他來查案,相信真相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想到此處,她的心輕輕搖盪起來:會不會前世在她死後,有個人幫她報了仇,而這個人,就是面前的藺承佑?
她悄然打量藺承佑一眼,可惜她無法求證了,而且照這樣說,前世當上太子妃的那個人未必就是殺害她的黑氅人,因為只要藺承佑查出了兇手是誰,這個人哪兒還做得了太子妃?
她忽然聽到耳旁傳來哭聲,轉頭一看,才驚覺阿姐恨聲啜泣起來,紅奴也在默默地抹眼淚。
滕玉意鼻根一酸,忙將阿姐摟到懷中。阿姐為了這件事背負太多了,怕爺娘和弟妹為自己憂心,面上強作無事,實則鬱鬱寡歡,為了不影響杜家的名聲,甚至動了遁入空門的念頭。她再想想前世,阿姐正是因為盧兆安的蠱惑才去了竹林,或許碰巧撞見了盧兆安和幕後主家議事,才會被人勒死在林中。
她恨得牙根直發癢,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問藺承佑:“有了這兩封信上的蠱蟲痕跡,是不是就可以抓盧兆安了?”
藺承佑望瞭望仍在啜泣的杜庭蘭:“這件事需要有人當面指證盧兆安,鄭娘子和杜娘子都是被蠱毒殘害過的當事人,所以在動手前,得同你們商量一下。”
杜庭蘭前頭已經表過一回態,而今得知真相,自是對盧兆安恨之入骨,連忙抹了抹淚道:“只要需要我做證,世子告知一聲便是,我絕無二話。”
藺承佑想了想,對滕玉意說:“讓這兩個婢女出去吧。”
他並非不信任這二婢,如果她們有問題,早就提醒凶徒別來房中窺探了,只是凶徒太狡猾,為免她們不小心說漏嘴,接下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紅奴和碧螺輕手輕腳地退下,順便把門關上。
藺承佑這才再次開口:“盧兆安勢單力孤,以他一人之力沒法兒指使霍松林這樣的人為他頂罪,在他背後,應該還有位幕後主家,可惜這個霍松林嘴硬得很,在牢中被關了幾日,一口咬定胡季真和武大娘等人都是他害的。我原本還在琢磨用什麼法子把幕後之人給誘出來,有了今晚這一出,算是有了頭緒。”
滕玉意昂了昂頭:“是不是因為我設下的機關捕到了那人來過的證據?”
藺承佑看她喜笑顏開,料定是因為查出了盧兆安用過蠱蟲,她放下了一樁大心事,他笑了笑道:“可不是。今晚能得到這條關鍵線索,全仰仗滕娘子。”
滕玉意驕傲地說:“前腳太子與阿姐同遊,今晚就有人偷阿姐的詩稿,盧兆安想害阿姐,此前早有無數的機會,何必等阿姐進了書院再動手?再說近日世子一定派了人晝夜盯梢盧兆安,盧兆安分身無術,不可能跑到書院裡來翻阿姐的東西,所以書院裡潛藏著一個真正的凶徒,而此人就是沖著太子妃人選來的。”
藺承佑道:“武大娘一案有太多疑點,她與霍松林素不相識,絕不可能在霍松林的指使下去陷害鄧唯禮,因此當晚的霍松林只是個傀儡,幕後策劃者另有其人。我一直以為這人是武大娘很信任的某個親友,今晚這一遭可以證明真凶就是武大娘的同窗。”
杜庭蘭困惑地道:“書院裡都是世家女子,究竟是怎麼跟邪術扯上關係的?”
“別忘了皓月散人,她生前可一直在玉真女冠觀假扮靜塵道長,玉真女冠觀會定期舉辦詩會和賞花會,長安貴女們經常結伴去觀裡遊玩,因此結交皓月散人並不難。”
滕玉意陷入沉思。沒錯,皓月散人懂邪術,會使銀絲。記得前世黑氅人在殺害她和端福時,她為了活命主動說:“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座莊子裡。”
但那人壓根兒懶得打聽那是何物,一露面就想殺她和端福,可見那人對滕府的秘密絲毫不感興趣,當晚就是來索命的。
但她往日從不曾與人結過仇,結合這一陣發生的事,她猜她被人盯上,很有可能與阿爺去世後太子頻頻令人探視她有關。
那人到底會是誰呢?
她記得當初應選時,太子妃候選人的名單上共有三人,除了她,就是武綺和鄧唯禮。現在書院裡的這些同窗都在候選人之列,這個名單也作不了准,因為如果太子直到三年後才娶親,其中一定還有變數。
不過說起現在這些同窗,滕玉意首先可以排除一個人的嫌疑。前世李淮固的阿爺官職不高,而且她早在大隱寺那回就被藺承佑改名為“李淮三”了,這件事傳出去後,李淮固別說嫁入皇室,連長安的世家大族都嫁不了了。
聽說那件事過去的第二日,李光遠和李夫人就灰溜溜地帶著女兒離開了長安。
從黑氅人可能想做太子妃這一點來看,前世的事理當與李家無關,因為即使李家把她殺了也輪不到李淮固當太子妃,一朝露了痕跡,還會落得個滿門獲罪的下場。
滕玉意思量著說:“如果這個人只是想當太子妃,未必是盧兆安的幕後主家。這個惡毒的同窗只是碰巧接觸過邪術,又或者認識幕後主家。幕後主家怕這三樁案子牽扯到自己身上,乾脆找了一個叫霍松林的替罪羊,把三樁案子都安到了霍松林一個人的頭上。”
這番話與藺承佑的猜測不謀而合,因為這三樁凶案的作案動機並不一致。
胡季真的案子極有可能是盧兆安做的,行兇動機或許是“滅口”。
後頭的李鶯兒和武大娘則是書院裡的這個人害的,行兇動機是讓自己順利當上太子妃。
單獨謀害武大娘動機太顯眼,於是那人先拉出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加害,這樣便能順理成章地炮製出一個“取魂救女兒”的假兇手霍松林。
藺承佑垂眸思索一番,笑道:“想抓住這人嗎?”
滕玉意道:“當然。”
“那人萬萬料不到你在房裡設下了頭髮絲,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幾日就會拿詩稿做文章,何不利用這一點做一個局,把盧兆安和書院裡的這個人一網打盡?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把幕後主家揪出來,只是……這個局須得有三個人配合——你、杜娘子、太子。”
杜庭蘭愕了愕,滕玉意想也不想就說:“世子說吧,需要我們怎麼配合?”
“過幾日皇伯父會出城狩獵,京中貴胄也會隨行,到時候我讓皇伯母下旨,讓書院裡的……”
聽完藺承佑的計劃,滕玉意好一陣沒出聲,這人聰明入骨,短短的時間就能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局。
她搖了搖頭。
“心軟了?”藺承佑奇怪地道,“滕玉意,你什麼時候變得瞻前顧後了?”
滕玉意歎了口氣:“我是說不夠狠。還有沒有更狠的法子?”
杜庭蘭正為查清盧兆安一事百感交集,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愣,抬頭望望妹妹,又望望藺承佑,這兩個人平時就是這樣說話的嗎?她有些哭笑不得,拉住妹妹的手,沖妹妹輕輕搖了搖頭:你說話就說話,別目露凶光。
藺承佑卻展顏一笑,像是在說,這才是滕玉意。
“說吧,你想怎麼做?”

眼看時辰不早,藺承佑起身告辭。
他唯恐翻窗時發出動靜,走時並未撤走小鬼,而是把送走小鬼的法子告訴了滕玉意,讓她在他走後再撤。
兩人走到窗前,藺承佑轉頭看著滕玉意說:“知道怎麼做了?”
“知道。”滕玉意方才聽得很仔細,忙把法子原樣複述了一遍。
藺承佑想了想:“差不多吧。”
他睨了滕玉意一眼,又道:“無為,你也算青雲觀的半個俗家弟子了,是時候學著自己施展這些簡單的道法了。我出去後在屋脊上等一等,假如你做得不錯,說明已經入了門,那麼下回帶你除祟也就沒什麼顧慮了。要是你做得不夠好,說明還差火候,我也是很怕被人拖後腿的,帶你除祟的事就得再等一等了。”
滕玉意一聽這話,忙道:“世子瞧著就是。”
藺承佑一笑,很快便翻窗出去。事不宜遲,滕玉意忙用火摺子點燃藺承佑留下的符籙,口中念念有詞,先送走窗外的小鬼,再送走門外的小鬼,末了把門口和窗縫的引魂粉清掃得一點兒不剩。
做完這一切,滕玉意低頭看腕子上的玄音鈴。玄音鈴果然不再輕輕搖動,這說明她成功地把小鬼都送走了。
她心知藺承佑未走遠,恨不能對窗外高興地喊上一句:我做得不錯吧?
藺承佑屏息貓在屋脊上,見狀笑了笑,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沒入了夜色中。
梳洗的時候,滕玉意時不時能感覺到阿姐朝自己投來疑惑的目光,等到兩人上床躺下,阿姐果然開口問她:“你跟世子一起除過祟?”
滕玉意不能對阿姐說自己這樣做是為了攢功德,只好含混地說道:“兩個小道長拉我去的,正好我最近總是撞邪,覺得學些道法對自己大有益處,所以就跟著去了。”
杜庭蘭把一隻手壓在右臉下,另一隻手替妹妹掖了掖被角:“你沒瞧出來藺承佑喜歡你?”
滕玉意一愣。
“你想想,如果他不是把你的事極放在心上,怎會一聽說書院有事就馬上趕過來?”
滕玉意驚訝地張了張嘴:“但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藺承佑本來就是個重諾守信的人。”
“帶你除祟也是為了履約?你又不懂道術,他帶著你不嫌拖累嗎?”
滕玉意怔住了,與此同時,心裡湧出一種很奇怪的悸動感,這感覺不算陌生,此前也曾躥上過心頭,但每回只短暫地停留,一瞬就會消逝。她呆了好一會兒,出聲道:“那回他們帶我去除祟,是為了幫我試一試玄音鈴是否恢復了法力,這事說起來還是因為我要進書院念書,藺承佑聽說我身邊鬧賊,也很好奇那賊是誰。”
杜庭蘭微笑道:“你身邊鬧賊又與他有什麼相干?成王夫婦眼下不在長安,成王府的一干事宜都需藺承佑打理,他如今又在大理寺任職,經手的都是錯綜複雜的大案。他每天四處奔波,本就很忙了,倘或不是心裡非常在意,有必要抽出精力來照管你嗎?”
滕玉意再次滯住了,因為她居然覺得阿姐的話很有道理。
“不對、不對。藺承佑自己說過,他是因為收了我送的紫玉鞍才答應幫忙的。”
杜庭蘭歎氣:“成王府每年不知要收到多少天下異寶,假如每收一份珍品就要答應幫一次忙,藺承佑不知要幫多少人的忙了。”
“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樣,我跟藺承佑還有絕聖、棄智有過命的交情。絕聖和棄智說,那回要是沒有我幫忙,大夥兒不能那麼順利地降伏屍邪,後頭除去血羅刹,我也占了很大的一份功勞。藺承佑是非分明,很清楚我在其中幫了多大的忙,如今我被人暗算,他沖著這份交情也不會不管的。”
滕玉意兀自滔滔不絕地說著,杜庭蘭卻只靜靜地聽著,等妹妹一口氣說完這番話,笑著說:“這些話你是不是總在心裡對自己說?”
滕玉意啞然一瞬,旋即振振有詞:“阿姐,你忘記藺承佑還中著絕情蠱了?你看看盧兆安那賤人給你下的蠱有多毒辣就知道了,除非宿主劫後餘生,否則很難解開,藺承佑這蠱毒料著更不好解。再說就算蠱毒解了,藺承佑要是喜歡誰,犯得著遮遮掩掩嗎?他每回都告訴我他只是幫個忙,一再叫我別多想。”
杜庭蘭沒接茬兒,這也是她最想不通的一點。
藺承佑心悅妹妹,這點她絕不會看錯,但以藺承佑坦蕩的性子,喜歡誰一定會大方承認,他前前後後為妹妹做了這麼多事,卻連自己的心意都沒讓妹妹知道,這實在令人想不通,難不成其中有什麼隱情?
滕玉意看阿姐不說話,只當阿姐被自己說服了,把衾被蒙到頭頂,在被子裡悶聲說:“阿姐睡吧。”
杜庭蘭卻又道:“浴佛節那一晚藺承佑把你約出去,你回來之後頭上多了一對步搖,當時因為出了武大娘的事,阿姐也沒心思追問,現在阿姐要問你,那對步搖可是藺承佑送你的?即使答應幫你的忙,他有什麼必要送這麼昂貴的首飾?”
“早說了是為了還人情。他說他不習慣收這麼貴重的生辰禮,那步搖算是回禮。”
“哦,所以你就接了?”
滕玉意被問得不耐煩,翻了個身背對著阿姐:“我很喜歡那個樣式。這很不妥嗎?那我還回去好了。”
杜庭蘭生恐妹妹在被子裡悶壞了,拉拽被角試圖讓妹妹的腦袋露出來:“你好好同阿姐說話。你是不是也早就疑心藺承佑喜歡你了?”
滕玉意一邊把自己捂得更嚴實,一邊在被子裡“哼”了一聲:“他可沒說過喜歡我。再說了,世間男子無有不薄情的,就算他眼下喜歡我,保不齊哪一日就變心了。倘若相信男人的話,日後准會傷透心肝的。別說藺承佑未必喜歡我,就算真喜歡我我也不會同意。我早就想好了,這輩子決不嫁人。”
杜庭蘭的手頓在了半空,燭火早就熄了,黑暗中她看到模糊的輪廓,面前那條“長蟲”仍在扭動,她卻不知如何接話了。
姨母去世時她雖不在身邊,但也聽說過姨母去世時的情形。姨母臥病在床,姨父卻急著護送一位鄔姓女子離開,等到姨父趕回來,夫妻倆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妹妹因為這件事心裡結了一個死疙瘩,這些年一直對姨父冷冰冰的,再加上前一陣出了段寧遠的事,難怪會乾脆斷了婚嫁的念頭。
杜庭蘭在心裡歎了口氣,輕輕推了推妹妹的肩膀:“你把頭鑽出來,阿姐不說了。”
滕玉意正好憋得慌,依言鑽出來,只是雙眼仍然緊緊閉著,口裡嘟噥著:“我睡著了。”
杜庭蘭望著黑暗中模糊的臉龐,只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末了只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被子:“睡吧睡吧。”
她看妹妹這表現,也不像全然不在意藺承佑。藺承佑光明磊落,光是救妹妹就救過好幾回,兩人共同經歷了這麼多事,又豈是一個段寧遠能相提並論的?人越在意某個人或某件事,心思被戳穿時反應就越大,所以妹妹才會急著否認,還一口氣列舉那麼多藺承佑不可能喜歡自己的理由。
還有那對步搖,換別人送妹妹那對步搖,估計她瞧都懶得瞧一眼。她肯收下步搖,只因送禮人是藺承佑。
只不過妹妹在男女一事上還懵懵懂懂的,加上心結太重,即便明白過來,也不可能輕易敞開心懷。
杜庭蘭憂心忡忡,這種事不戳破則已,一戳破必然要有個結果,到時候兩個人少不了鬧一場彆扭,萬一妹妹鑽了牛角尖,說不定會跟藺承佑斷絕往來……
緊接著她想起方才兩人相處的情形,兩個人自有默契,交流起來外人壓根兒插不上話,罷了,橫豎這種事外人幫不了忙,就由著兩個人自己鬧去吧,他們鬧著鬧著,這結說不定就解開了。

第二日,藺承佑沒去大理寺,而是在成王府等消息,用完午膳沒多久,寬奴就跑來了。
“世子料事如神。昨日一整晚盧兆安那邊都沒動靜。今早香象書院放了端午節的假,學生們各自回府,沒多久盧兆安那邊就有動靜了。”
藺承佑在遊廊前的一株茶花前停下:“那人是誰?”
“一個賣餳粥的老婆子。”寬奴說,“這些日子盧兆安忙著備考制舉鮮少出門,老婆子剛吆喝兩聲,盧兆安就出來了。那附近全是住戶,老婆子要是誠心做買賣,一定會多賣幾個時辰,但是盧兆安買完粥沒多久,老婆子就推車走了。我們幾個一直跟出坊門,這老婆子始終沒露出破綻,可等她把車推到醴泉坊的永安大街時,有個貴戶的下人出來買粥,小人認出那是誰的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藺承佑問:“誰的下人?”
寬奴說了一個名字。
藺承佑皺了皺眉。
“太狠毒了。”寬奴摸摸發涼的後頸,“那回世子過生辰,這人也曾上門賀壽,買粥的下人就是那人身邊最得力的大婢女,小人絕不會認錯的。”
藺承佑第一個念頭也是“太狠毒了”。
昨晚他和滕玉意列舉了重點懷疑對象,此人的名字雖然也在列,但他們心裡並不覺得那人會與此事有關,今日知道這個消息,他當然會覺得意外。
“說說當時的情形。”
“婢女上前買粥,這老婆子故技重施,等婢女買了粥,只挨了一會兒就推車走了。沒多久老婆子回到了附近的下處,過後再也沒出來過。這幫人藏得實在太深了,而且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要不是世子說今日一定會有人給盧兆安送東西,小的也不會留意一個賣餳粥的老婆子。世子,你怎麼知道他們今日會傳遞東西的?”
藺承佑只在心裡想:一個一心想當皇后的貴女,即便在皓月散人的引誘下接觸了邪術,又如何知道盧兆安也是這夥人中的一員?
莫不是幕後主家有意幫襯這位貴女,故意放了些風聲給對方?
是了,一旦這個貴女如願當上了太子妃,對幕後主家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貴女早年做過的那些醃臢事,幕後主家心知肚明,到了適當的時機,便可以拿這個來脅迫這位太子妃。
此女未必知道主家的真實身份,甚至未必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但她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一定會乖乖從命的。
那人只要控制了東宮,接下來無論是謀逆或是弑君,都會變得容易許多。
瞧瞧這人心思多麼縝密,考慮問題又是多麼長遠。
“很好。”藺承佑道,“挑幾個精明能幹的,務必把這老婆子給我盯死了。她的屋子裡應該藏著不少好東西,到時候都是定罪的鐵證,等我這邊佈置得差不多了,直接抓人便是。還有,既然知道書院裡害人的那位是誰了,我這邊會多放點兒關於太子妃人選的風聲,那女孩聽多了,必然會按捺不住的,人一亂,就容易出岔子。這幾日你們好好跟著她,說不定還能逮到更多的破綻。”
“好。”寬奴想了想又說,“可惜浴佛節那晚抓到的幾個‘尾巴’因為毒發身亡沒法確認身份了。但是前頭跟蹤世子的那幾個潑皮,小人已經按照世子的吩咐查過,有兩個人曾經是朝廷的逃犯,二十年前一逃到淮西道就杳無蹤跡了,但不知為什麼,前一陣偷偷潛回了長安。小人猜他們八成是彭震養的死士,就不知為何盯上了世子。”
“這還不明白嗎?”藺承佑一嗤,“這幫人是在我抓住莊穆以後才開始盯梢我的。彭震萬萬沒想到莊穆會暴露,礙於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大理寺劫獄,只好令人偷偷盯梢我。我去摘星樓買名貴首飾的事都是彭家人放出來的。至於浴佛節那晚盯梢我的幾個‘尾巴’……”
那有可能是盧兆安身後那位主家派來的,但也可能是那位貴女自己雇的人,他們跟了他一路,卻又屢屢暴露行蹤,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促使他與鄧唯禮相遇,即便當晚沒成功,過後也會用別的法子製造他與鄧唯禮私會的假像。當晚他們僥倖成功了,這幾個尾巴再無用處,是以一被抓就毒發身亡了。
想到此處,藺承佑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曾無數次設想皓月散人那位幕後主家是誰,在他看來,那人可能是跟彭家一樣懷有異心的某位強藩,或是對中原虎視眈眈的某個鄰國派來的細作,也有可能是某位藩國王子,甚至可能是朝中某位因為被冷遇而懷恨在心的大臣。
總之不論出於什麼目的,那人除了財力、物力,還須有遠勝常人的謀略手段。但是他越查越覺得,除了以上種種,此人好像還對他的行事風格很熟悉。
“對了,可查清楚盧兆安在揚州時都與哪些人來往密切了?”
“大多是揚州城的名人墨客。這幫人也常常到長安和洛陽遊歷,若是賞識盧兆安的才華,極有可能為他引見京中貴要。”
“好好查一查這幫人的底細。”藺承佑道,“特別是近一年來過長安的,這幫文人墨客表面上是閑雲野鶴,實則可能與京城某些勢力暗中有來往。”
“是。”
“對了,我要出門,替我備馬吧。”
他得去找太子打聽一件事。
除了太子,明日他還要見一個人。
“還有,明日要出城狩獵,你幫我安排見一個人。”
寬奴一愣:“誰?”
“武元洛。”
既然知道書院裡那個凶徒是誰了,此前很多事就能串聯起來了,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所以得向武元洛當面確認一些事。

武元洛和藺承佑在菊霜齋內對坐著喝茶。
武元洛臉色很難看。今日他原本要隨君出城狩獵,走到半路就被藺承佑攔下來了,沒等他弄明白怎麼回事,藺承佑就以要調查案情為由,把他請到了菊霜齋。
這地方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偏巧座位又在窗邊,他想起那晚大妹妹出事的情形,幾乎一刻都坐不住。但他也知道,藺承佑無事絕不可能把他約到這種地方來,勉強按捺著心情喝了口茶,聲音嘶啞地問道:“找我何事?”
藺承佑打量著武元洛,短短幾日這人就憔悴了不少,家中出了這樣的大事,武元洛身為武家長子,必定焦頭爛額。
估摸著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他開門見山地道:“說吧,那晚你為何故意接近滕娘子?”
武元洛萬萬沒想到藺承佑一開口就問這個,望了藺承佑一會兒,淡淡地道:“這件事與閣下有關嗎?”
廢話,當然與我有關。
藺承佑譏笑:“你是怎麼認得滕娘子的?”
武元洛望了藺承佑一會兒,突然笑道:“怪不得那日在驪山你會好心借玉牌給我,我早該看出你對滕娘子的心思,你故意搗亂就是怕我接近她吧?”
藺承佑並不接話,只是笑道:“你武元洛一向眼高於頂,怎會突然對滕娘子產生興趣?她來長安沒多久,你充其量瞧見了她的模樣,至於性情如何你可是毫不清楚,結果一上驪山,你就迫不及待地讓你妹妹幫你製造機會接近她。”
武元洛哼笑:“大理寺不是很忙嗎?要是你只想打聽這種無聊的事,我可沒工夫奉陪。”
“無聊不無聊,你說了可不算。”藺承佑笑容一淡,“我來猜猜吧,你是不是聽人說起了桃林裡的那件事?玉真女冠觀的謎局天下聞名,滕娘子第一回去觀裡遊樂,論理並不清楚觀裡的謎局,但她成功破解了耐重的謎題,帶領同伴們逃出生天。你聽說了這件事,一定對這個聰明絕倫的小娘子很好奇。”
武元洛沒吭聲,但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長安從來不乏貌美端莊的仕女,你武元洛自小在錦繡堆裡長大,面對這樣的女子只覺得無趣,但是滕娘子就不一樣了。她當日的那番作為讓你刮目相看,你有‘神童’之名,但這個女孩的機智顯然不在你之下。在那之後你又從某個人的口裡聽說了種種關於她的事,對滕娘子更是心生嚮往,沒多久你終於等來機會接近她,於是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武元洛微微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藺承佑,你不是也相中了滕娘子嗎?”
藺承佑話鋒一轉:“所以那回在驪山上你藉故接近滕娘子,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
武元洛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了,琢磨了一會兒道:“這話什麼意思?”
“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武元洛雖然疑竇叢生,但還是把答案說了出來。
藺承佑默了默,若非向當事人求證,任誰也想不到實情會是這樣。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好奇,能不能說說為何你更偏疼大妹妹武緗?”
聽完武元洛的話,藺承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你再把浴佛節頭幾日府裡發生的事,以及當晚你們兄妹從府裡出來後的種種,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學生們從書院出來,正好趕上太子護送皇后到書院。
學生們依次上車,太子帶著護衛們伴在皇后的鳳輦旁,原本目不斜視,但當杜庭蘭走過來時,太子卻突然轉頭看向她。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但是那含著笑意的打量,讓人想忽略都難。
滕玉意將這些看在眼裡,低頭與幾位同窗上了車,這犢車是朝廷專為香象書院打造的,比尋常犢車更為闊大,也更為牢固。
起先,同窗們沒作聲,因為都注意到了太子的異常,礙于杜庭蘭和滕玉意在場,沒好意思公然議論這件事。
不一會兒,柳四娘率先打破了沉默:“劉副院長她老人家說,那回在驪山上原本要好好舉辦幾場圍獵和馬球比賽的,結果山上鬧邪祟,只好匆匆下山了,聖人覺得不盡興,故而今日召了這麼多人隨行。碰巧趕上朝廷的制舉選拔要開始了,聖人為了親自挑選良才,就下旨讓今年那幫進士科的大才子也隨行。”
“是了,劉副院長還說,這些人都是曠世逸才,待會兒聖人若是叫他們作詩,必然首首不凡。劉副院長一再叮囑我們都好好聽一聽,說我們說不定能當場悟出些作詩的學問。對了,到時候劉副院長一定會讓人當場謄寫的,我們推誰做這個謄寫員好呢?”
女孩們打趣道:“鄧唯禮唄。比記性誰能比得過她?她可是連好多年前發生的事都還記得。”
鄧唯禮歪倒在滕玉意身上:“你們還是找別人吧,我記性是不錯,但我寫字可比別人慢多了。”
說著她一推滕玉意:“說起這個就來氣,你真不記得我了?你小時候來過長安的,我至今記得你那會兒……”
李淮固冷不丁道:“哎,不知這回我們要出遊多久?”
“差不多後日就能回城了吧。”陳二娘看了看窗外,“不過我好擔心呀,書院開學這麼久了,皇后殿下那麼關心學生們的功課,劉副院長她老人家為了讓皇后殿下放心,一定會當眾考查學生們的功課的,就不知今晚劉副院長會抽到誰。”
“阿玉和唯禮都不愛回答問題。”柳四娘推推鄭霜銀,“我要是副院長,一定會選你出來給書院爭光,說起學問,同窗裡可沒有比你更好的了。”
“那可不一定。”彭大娘慢條斯理地說,“別忘了還有杜娘子,杜娘子學問可是一頂一地好,還有武綺也不算差。最近這段時日,劉副院長可送了好些武綺作的文章到宮裡去,還有,別忘了上回在樂道山莊,皇后殿下還誇過武綺獻的‘探驪’二字氣勢飛遠呢。”
鄭霜銀因為大哥無故退親一事對武氏姐妹滿懷愧意,聞言歎了口氣:“你們別打趣她了,她整日鬱鬱寡歡的,聽到這些話未必高興,每回被副院長叫起來答話,也不過是硬著頭皮應對罷了。”
眾人到了麗雲宮,宮人們帶學生們安排各自的房間。
這邊剛安置好,宮人就傳話說晚膳備好了。
眾人都知道今晚的宴會絕不可能是一場簡單的晚宴,這一去也不知是禍是福,出發時個個都有些惴惴的。
眾人到了設宴的永嘉殿,那廣闊的宮殿簡直令人目眩。
殿前燃著熊熊烈火,闊大的殿堂分作男席和女席。好在用膳時帝后並未發問,眾人好歹逃過一劫,戰戰兢兢地用過膳後,便在宮人們的引導下,前往花園觀賞于闐等國的伶人們獻藝。
這一回,男賓席與女賓席近了許多。
滕玉意一抬頭就能看見對面的男賓席位,不一會兒藺承佑和太子說笑著出現了,鑒於帝后不在,席上的氛圍比方才輕鬆不少。
坐在上首的幾位誥命夫人正與劉副院長閒聊,劉副院長一邊回視席上的學生們,一邊低聲道:“鄭娘子、鄧娘子、武二娘子、杜娘子,都是學問不錯的孩子……”
話音未落,劉副院長忽聽身後有人“哎喲”一聲,原來有人不小心被酒汙了裙擺。
此人正是彭二娘。滕玉意順著彭二娘方才注目的方向看過去,才發現是淳安郡王來了。
彭大娘唯恐在御前失儀,嚇得低聲埋怨妹妹:“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彭二娘傻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杯子:“我也不知道。”
彭大娘唯恐被人看穿妹妹的心思,忙低聲對妹妹說:“趁詩會還沒開始,快下去換衣裳。”
彭二娘臊眉耷眼地帶著婢女離了席。
那邊幾位誥命夫人正挨個兒詢問學生的名字,很快就問到杜庭蘭了,其中一位夫人道:“我記得這孩子,她是杜裕知的女兒。”
劉副院長贊許地看著杜庭蘭:“這孩子稟性和善,文章也作得很不錯。”
夫人們似乎來了興趣:“杜娘子今年多大了?”
可就在這時候,彭二娘身邊的婢女迎面撞到了一個人,那人襆頭長衫,儼然要入席的樣子。
男席上的人笑道:“盧大才子來了。”
女孩們聽說這是今年奪魁的狀元,不免好奇地回眸,一眾女孩中,唯有鄭霜銀和杜庭蘭神色如霜。
“聽說如今長安有好些小娘子心許盧大才子,你們瞧瞧,不說他這一手好文章,光是這相貌就夠出眾了。”
“盧大才子,剛才你離席那麼久,該不是又有小娘子攔住你送你詩稿吧?”
盧兆安一邊笑著搖頭,一邊忙著叉手還禮,不提防被彭二娘身邊的婢女一撞,袖中便掉落一卷東西,那東西暴露在煌煌燭火下,正是一卷詩稿。
彭二娘明顯愣了一下。
她這一愣,同窗們也好奇地看向地上的詩稿。
有人訝然道:“那不是我們書院統一發放的箋紙嗎?”
打從入學第一日起,書院就不許學生們再用從家裡帶來的綠金箋、桃花箋,只許學生們統一用書院發的紙和墨。
男席上那些好事之徒伸長脖子往前看去:“咦,這字好生娟秀,落款是杜……”
眾人一呆,因為底下的落款清清楚楚地寫著“杜庭蘭”三個字。
太子將眾人的神情看在眼裡,淡淡地瞟向對面的一個人。
書院的同窗們蒙了一會兒,紛紛把詫異的目光轉向杜庭蘭。
盧兆安忙要把詩稿納入懷中,有個人卻搶先一步撿起了地上的詩稿:“世上怎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前日有人報官說丟了東西,今晚這賊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盧兆安一抬頭,笑容不由得僵住了。
藺承佑一笑:“盧大才子,跟我師公打個招呼吧。”
話音未落,便有宮人唱道:“聖人、皇后駕到!”
宮人又唱:“清虛子道長到!”
眾人面色微變,正是聖人親自扶著清虛子道長來了。
席間的人紛紛伏拜叩首。
太子出席迎接爺娘。
盧兆安伏在地上,早已是面如金紙。
聖人說“平身”,闊步扶清虛子道長到了上首,坐下後,溫聲問藺承佑:“聽說鬧賊了,究竟出了何事?”
清虛子道長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盧兆安,藺承佑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容侄兒細細回稟。”
聖人和皇后笑著互望一眼:“難得今晚這般熱鬧,萬想不到還有故事聽,甚好。聽完這個故事,再聽你們年輕人鬥詩也不遲。”
藺承佑便開了腔:“這個故事還要從端午節說起。端午節這日,國子監的杜公到大理寺報案,聲稱自己的女兒杜娘子前晚在書院丟了東西,托大理寺詳查此事。負責接案的正是我的上司——嚴萬春嚴司直。”說著,他對著席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說,“嚴司直,煩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
有人應聲站了起來,正是嚴司直。
今日這一趟,有不少年輕官員伴駕而行,嚴司直只是其中之一,混在人堆裡,絲毫不打眼。
“正是如此。”嚴司直道,“那日杜公報案說女兒在書院裡丟了兩份詩稿,負責寫案呈的恰是嚴某。”
藺承佑接話道:“杜公報案時可說杜娘子丟的是哪兩篇詩稿?”
嚴司直一絲不苟地回答道:“一篇是《詩經》裡的《邶風•雄雉》,一篇是《詠蟬》。”
席上隱約騷動起來,因為大夥兒瞧得一清二楚,從盧兆安懷裡掉出來的那堆詩稿中,最上頭的那篇正是署有杜娘子名字的《詠蟬》。
藺承佑為了讓眾人看得更明白些,故意讓宮人把詩稿捧得高高的,等到大夥兒都看得差不多了,這才令人呈給帝后。
他笑道:“偷東西的賊很謹慎,不偷金銀首飾,也不偷隨身小物,因為她也知道,這種東西杜娘子日日都會使用,若是丟了,即刻就會有所察覺。詩稿就不一樣了,據杜公說,杜娘子每日都會謄寫佛經和詩稿,寫完後就順手放在書案上,一共寫過多少篇她自己也未必記得,即便記得,也不會日日核對數目。等到杜娘子察覺少了詩稿,這邊的局已經佈置完畢,到那時候,杜娘子明知自己被暗算,也百口莫辯了。
“到了今晚,這賊覺得時機成熟了,便特意挑一個人多的、燈火通明的場合,讓同夥裝作不小心當眾將詩稿扔出來。在場的人只要看見那兩篇詩稿,都會以為這是杜娘子送的,這樣也就能順理成章地誣衊杜娘子與這位同夥有私了。”藺承佑笑道,“盧大才子,我說得對不對?”
香象書院的學生們想通其中曲折,紛紛怒目瞪向盧兆安,此人好生歹毒,竟敢用這種齷齪的法子暗算她們的同窗!
盧兆安先是訝然,隨即失聲道:“世子恐怕是誤會了,盧某從不曾見過這兩篇詩稿。對了,剛才過來時,盧某曾經被人撞了一下,會不會就是那一陣被人暗算了?”
空氣一靜,所有人都將目光移向彭二娘和她身邊的丫鬟。說來也巧,要不是彭二娘身邊的丫鬟撞到盧兆安,那卷詩稿也不會暴露於人前。
盧兆安似是很憤慨,白著臉跪於御前:“聖人在上,盧某斗膽為自己辯駁一句。”
他“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頭,兩手伏地說:“盧某雖出身寒微,萬幸趕上了仁君和盛世。聖人選材時歷來秉持‘博訪英賢,不以卑而不用’的原則,一朝應舉,盧某僥倖成為天子門生。自從中了魁元,盧某深恐有負天恩,孜孜矻矻,不敢行差踏錯,但不知何故,這一陣常有人在背後中傷盧某的品行,今晚這一出,更是陷盧某於卑劣之境。盧某敢說,此前從未見過這兩篇詩稿,此事另有蹊蹺,還請聖人明察。”
他的話擲地有聲,那些原本對他怒目而視的人,在聽了這番話之後,不由得都遲疑起來。盧兆安文采冠絕長安,又是今年進士科第一名,假如有人忌妒盧兆安,又或者有人不想讓朝廷選中這樣的俊才,那麼真有可能做出陷害他的舉動,而那個撞到盧兆安的彭家婢女,就顯得很可疑了。
彭二娘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氣得臉都紅了,手一抬,憤而指向盧兆安:“你胡說!這卷詩稿明明就是從你袖中掉出來的,休想誣賴別人!”
盧兆安振振有詞地說道:“盧某不敢妄言,但剛才過來之前,盧某身上可沒有多出來的這兩篇詩稿。”
彭二娘渾身的血直往腦子裡沖,她只恨太年輕,當著帝后和臣工的面,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彭大娘坐在席上,早已是又驚又怒,眼看妹妹轉眼就被盧兆安拉得入了套,正要起身為妹妹辯解,席上有人先她一步起來說:“皇后殿下明鑒,方才彭二娘本在席上,不知為何突然離席而去,想來其中有些緣故。”
那人正是書院四位女官之一的白女官。
彭大娘忙也朝皇后跪拜行禮:“啟稟娘娘。臣女的小妹是因突然被人潑濕了裙角才不得不離席,事發前不知會遇到何人,被人撞到更是始料未及,這分明是有人在禍水東移。如果臣女沒記錯,是有人碰到了妹妹的胳膊肘才致使她灑落酒水。”
彭二娘身邊的婢女早如爛泥一般癱軟在地上,聞言哆哆嗦嗦地說:“婢子不是故意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看向席間:“奴婢想起來了,是……是有位娘子不小心撞了婢子一下,婢子沒能站穩,才會不小心撞到二娘的胳膊肘。”
婢女一邊說著這話,一邊目光亂掃,掃到一個人身上時,目光陡然一凝。
“是她。”婢女驚愕地吞了口唾沫,“奴婢想起來了,是武二娘碰到了婢子。”
武綺的表情比婢女的更震驚,她駭然地張了張嘴:“我?”
婢女緊張地點點頭:“奴婢沒記錯,就是武二娘。”
同窗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
婢女戰戰兢兢地道:“當時你在跟人扔紙團玩,突然狠狠撞了婢子一下。”
同窗們開始用目光默契地互相交流。大夥兒入席後,因為帝后遲遲未現身,劉副院長又只顧著在上頭同幾位誥命夫人說話,那幾個性情活潑的,就忍不住在底下偷偷玩鬧起來。武綺玩得最凶,碰巧就坐在彭二娘邊上。
武綺蒙了一會兒,哭笑不得地說:“這……這實在是冤枉。方才我是跟鄧娘子互相用紙團打鬧過,但我真不記得撞過你。”
鄧唯禮一呆,想為自己辯解,然而這是實情,可她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兒,再看武綺時目光就複雜了不少。
那婢女急得眼圈都紅了,仰頭看著彭二娘說:“娘子,別人不信婢子,你得信婢子,婢子真是被武二娘碰到才會撞到你的。”
武綺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真有這回事嗎?我……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況且我和彭二娘之間隔著你這婢子,就算碰了一下,怎麼就能讓彭二娘灑了酒?要不你再好好想想?”
眾人越聽越糊塗。
彭大娘和彭二娘恨恨然地瞪著武綺,越往下攀扯,被牽扯進來的人只會越多,鬧到最後,這事必然會成為一筆糊塗賬,要命的是單憑自家婢女的證詞,根本無法證明酒是被人成心碰灑的。
正在一團亂麻之際,有人鼓起掌來:“好好好,難怪能布下這麼多天衣無縫的局,就憑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足夠矇騙許多人了。”
說話的正是藺承佑。
大夥兒一頭霧水。
藺承佑一笑:“先不說這兩篇詩稿是何時出現在盧兆安手中的,就說剛才那一幕。是,席上是挺喧鬧的,正是仗著這一點,那人才敢顛倒黑白。不巧的是,因為大理寺早早就有了懷疑對象,所以有些人的一舉一動,全被人看在眼裡。嚴司直,煩請你說說當時是怎麼回事。”
嚴司直再次起身:“嚴某入席之後,一直盯著那個嫌疑人。事發時彭二娘子手裡端著酒盞,婢女則在旁侍立,彭二娘子端起酒盞喝酒的時候,有個人的後背重重撞到了婢女,婢女因而撞上了彭二娘子,於是酒就灑了,但因為郡王殿下正好來了,眾人忙著起身行禮,席上一亂,彭二娘子和婢女也就顧不上追問這件事了。再之後彭二娘子忙著離席整理妝容,婢女扶著彭二娘子匆匆而去。因為始作俑者將時機掐得正好,縱算有人事後追問,也是一筆糊塗賬,好在嚴某瞧得清清楚楚,當時撞到彭家婢女的那個人……”嚴司直肅然地看向武綺,“正是武家娘子。”
武綺滿臉茫然。
嚴司直又道:“因為你這一撞,彭二娘和婢女不得不離席,婢女在離去的時候又撞到了趕來入席的盧兆安,偏偏這麼巧,盧兆安恰好在大夥兒面前掉落那卷詩稿……”
彭大娘和彭二娘萬萬沒想到此時居然有人做證,並且這個人還是大理寺的官員,一時也呆住了。
藺承佑看著武綺笑道:“想不到吧?是你撞的,不是別人撞的,這件事可賴不到旁人頭上。”
武綺愕然半晌,無奈地苦笑:“對不住,都怪我記性不好,或許是玩得太興起,壓根兒沒意識到自己撞了人。二娘,剛才我也是一頭霧水,情急之下沒注意,我向你賠個不是。”
彭二娘不接話。此時一大半的人相信了武綺的話,嚴司直的證詞只能證明武綺撞到過彭家婢女,卻無法證明武綺是有意還是無意,畢竟玩得興起時誰會注意到自己撞了人?於是眾人再次把憤怒的目光投向盧兆安——要不是此人存心抵賴,怎會把彭錦繡和武綺扯進此事?
藺承佑體諒地點點頭:“武娘子記性不大好,這也無可厚非。不過有了嚴司直的證詞,至少可以說明彭二娘並非有意離席,一個事先毫無準備之人,又怎能把詩稿塞到盧大才子手裡?盧大才子,你還要堅持說是彭家婢女把詩稿塞到你懷中的嗎?”
盧兆安挺直脊樑,泰然地說道:“盧某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是那位婢女所為,但盧某從未見過這兩篇詩稿是事實,也許是有人趁亂將其塞到了盧某懷中,還請聖人明察。”
藺承佑似是早就料定盧兆安有此說法:“行,你沒見過這兩篇詩稿,總該見過她。”
說著他招了招手:“帶上來吧。”
金吾衛們押著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老媼過來了,老媼被五花大綁,嘴裡還被塞了布條。
老媼身後則跟著好些布衣百姓,再後頭則是大理寺的衙役,衙役們手裡抬著好些箱籠,也不知裡頭裝著何物。
藺承佑一指老媼,對盧兆安說:“你可認得她?”
盧兆安漠然地搖頭:“不認識。”
藺承佑看著左邊的幾個老百姓:“他說他不認識這個婆子。你們是盧公子的鄰居,要不要提醒提醒盧公子?”
幾個老百姓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口裡卻說:“盧公子,你怎會不認識她?這是賣餳粥的王媼,經常到我們巷口賣餳粥的,每回王媼過來,你都要出來買一碗粥,記得前日你還買過。”
盧兆安恍然大悟:“哦,原來是王媼,恕某眼拙,看她被五花大綁,一時沒認出來。世子,她這是怎麼了?”
藺承佑卻道:“好了,盧公子這邊認完了。接下來該認認另一位了。”
說著他看向右邊那幾個老百姓,看他們被嚇得哆哆嗦嗦的,蹲下身來溫聲說:“別怕。待會兒需要你們認一個人,你們抬起頭來好好說話。”
幾人擦了一把冷汗,慢慢地抬起頭來。
“你們住在醴泉坊永安大街附近?”
幾人訥訥點頭。
“見過這個婆子嗎?”
“見過。她隔三岔五就到我們巷口賣餳粥。”
“抬頭仔細瞧瞧,那邊可有你們眼熟的人?”
幾人順著藺承佑的指引往前看去,不一會兒就認出了某個人:“有,她叫皎兒。”
“為何認得她?”
“她經常出來買東西,買得最多的就是餳粥。”
“她是誰的婢女?”
“武……武二娘。”
“端午節那日,皎兒可出來買過餳粥?”
幾個人再次點頭:“買過。”
藺承佑“哦”了一聲:“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這餳粥不算多麼好吃,況且這位是宰相千金身邊的丫鬟,端午節府裡有的是好吃的,論理是瞧不上一碗餳粥的。”
問完這話,藺承佑對眾人道:“連日來盧兆安為了備考鮮少出門,端午節也不例外,這一整天,他只在這位王媼過來時出門買了兩碗粥。而等盧兆安買完粥沒多久,王媼就推車走了,一路不曾停留,徑直走到武二娘家附近才停下來繼續賣粥,不一會兒,武二娘身邊的婢女皎兒出來買粥,皎兒走後老媼同樣馬上就推車走了。這一點,兩邊的街坊鄰居都可做證。
“有意思的是,監視盧兆安的衙役回報,這位看似貧苦的王媼一整天只賣了三十七碗粥,而從盧兆安所住的義甯坊到武二娘所住的永安大街,中間起碼有五處熱鬧的街口,王媼口裡吆喝,腳下卻沒停下來過,起點是盧兆安的住處,終點則是武二娘的住處。
“杜娘子前腳丟了詩稿,後腳這詩稿就出現在了盧兆安的手裡,加上這位推車穿過整整兩座坊,但事實上只賣了三十七碗粥的王媼,我有理由相信,這件事與武二娘有關,她負責偷詩稿,而王媼負責將其傳遞給盧兆安。”
盧兆安憤懣地道:“荒謬,實在是荒謬!盧某雖買過幾回餳粥,卻從不曾與這位王媼說過話,單憑這個就硬說盧某與此事有關,盧某斷不敢認。”
武綺也很茫然:“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事。皎兒,你在外頭買過餳粥?”
那婢女忙說:“婢子是買過幾回,但婢子連這老媼的模樣都沒瞧清過,這實在是無中生有……不,婢子的意思是說,是不是有人故意嫁禍咱們?”
“嫁禍?”藺承佑譏誚地道,“義寧坊那邊,每回買粥的是盧兆安本人;永安大街這邊,每回買粥的是武二娘身邊的大婢女。沒人押著你們去買粥,一切都是你們自願的,而且不是一兩次,也不是一兩天。我在弄明白這種事絕對無法嫁禍後,當晚就令人盯著王媼,而另一邊則派人守候在武家附近。到了今早,天還未亮,武二娘身邊的皎兒就偷偷出門了,到附近寺院東牆外的梧桐樹下,把一包東西塞到了樹幹的蟲洞裡。皎兒走了沒多久,王媼也摸黑兒來了,趁周圍沒人,把那包東西摸出來拿走了。
“今日盧兆安和武二娘都要隨駕出城,為著不打草驚蛇,我沒讓人捉住皎兒,而是下令當場逮住王媼。王媼來不及把那包東西藏起來,裡頭正是一錠金。”藺承佑盯著武綺,“你說你不認識王媼,卻讓你的丫鬟皎兒一大早給王媼送金子,如今人贓並獲,我倒想聽聽你還能怎樣狡辯?”
武綺瞠目結舌:“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倏地轉頭看皎兒:“你這婢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皎兒面如死灰,一言不發地埋頭跪下。
藺承佑令衙役把皎兒帶過來,和顏悅色地道:“看清楚你的主人是什麼人了?下一步,她就要說那錠金是你偷走的而她全然不知情了。她指使你做下這麼多醃臢的事,轉頭就把你推出去,不覺得心寒嗎?你確定還要為她賣命?”
皎兒死死地咬住嘴唇。
“根據我朝律典,從犯如能主動供述犯案細節,可以從輕發落。你也知道她心腸有多狠毒,等她把所有事都推到你一個人頭上,你可就難逃一死了。你想想她學來的那些邪術,何其詭異,動輒讓人魂魄不全,你就不怕自己也落得跟武大娘一樣的……”
皎兒打了一個激靈:“我說,我說!那錠金……那錠金是二娘讓奴婢送給王媼的!”
滿殿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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