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新銳作家棲遙酸甜暗戀之作,收錄未公開出版番外《如果的事》
2.溫柔堅定的養成系公主殿下·戚瑤 ×後知後覺守護騎士·喻嘉樹,一場跨越十年的暗戀成真
3.我沒有一直在等你,只是我喜歡不上別人。
4.最後變天后,變新娘,她都做到了。
5.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如果你有回信的話,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6.隨書附贈精美海報、書簽、明信片、應援手幅。
戚瑤喜歡喻嘉樹十年。
高中時,他是張揚肆意、熠熠閃光的,如夜星般的存在。
而她不過是隔壁班最普通的,放進人堆裡都找不到的女同學。
畢業前夕,她匿名給他寫了一封信,字裡行間盡是真摯,祝他金榜題名,前途似錦。
而他果真如此。
戚瑤曾以為那些故事,就到這裡了。
戚瑤後來覺得,她人生中所有暗淡的瞬間,都止於那一刻——
他站在冬夜蕭瑟的風裡,像枝丫上覆滿白色的雪松,低聲問她:
“十年後回信,會不會太晚?”
作者簡介
棲遙
偏愛平凡故事中的溫暖瞬間,下筆生花,花中沉睡的都是一段段溫柔動人的故事。
名人/編輯推薦
精彩評論:
真的很好看,男女主的愛都很拿得出手,女主不卑微的十年暗戀!!
故事的敘述方式,男女主的人設很不錯吸引人,一些觀點、句子棒棒
近幾年看過文筆最細膩的現言,作者的文字有一種溫柔又堅定的力量,立意很明確而且主角線人物塑造也很喜歡。
目次
第一章 《橘頌》 1
第二章 沿途紅燈再紅 41
第三章 見字如見人 80
第四章 為你鍾情 124
第五章 少女心事 161
第六章 壁爐篝火 195
第七章 影影綽綽的溫柔 226
下冊
第八章 冬夜回信 253
第九章 事事有回應 293
第十章 夢見過 328
第十一章 光風霽月 360
第十二章 煙火與星光 402
第十三章 催眠術 433
第十四章 這些也值得成詩 457
第十五章 下一站天后 499
番 外 如果的事 526
後 記 536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橘頌》
淩晨的機場寂寥,偶有行人也行色匆匆。
戚瑤睡眼惺忪,一身倦意,取下鬆軟的U形枕,摘下耳機,緩慢步出長廊。
行李箱的輪子在瓷磚地面上“咕嚕咕嚕”作響。
她穿得低調,孤身一人,前面的女生卻頻頻回頭,用手肘戳著同伴的腰,壓低聲音,似乎在確認什麼。
戚瑤抿唇,將黑色口罩拉到眼下,用鴨舌帽壓住長髮。
她摁亮手機屏幕,剛剛關閉飛行模式,無數消息就爭先恐後地湧進來。
小葉:“姐,你怎麼就走啦?殺青宴不來嗎?”
姚姐:“瑤啊,一殺青立馬就跑了,是不是有點兒不厚道了?”
群聊:“全世界最最善良漂亮的戚瑤美女快回來!沒有你我承受不來!”
戚瑤勾唇,一一或禮貌或調侃地回過。
發消息最多的是喬念,戚瑤都懶得看,但是那人跟派了人跟蹤她似的,兩分鐘後,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
“你一個人跑那麼快幹嗎啊?”那邊聲音嘈雜,像是在飯局上,喬念壓低聲音。
“張導昨天不是說專門等你吃飯來著?又沒什麼事,怎麼急著拍完夜戲,淩晨也要走?”
戚瑤往出口走,找到司機的車:“沒空。你幫我在那兒道個歉吧。”
“你去哪兒了?回C市了?”隔著幾千千米,戚瑤都能感受到喬念的抓狂,喬念吐字急促,“什麼時候不能回啊?非得現在。那可是張導,他多看重你,你心裡沒點兒數嗎?張承明是誰啊?!”
時值深秋,銀杏葉風落了滿地。
戚瑤“嗯”了一聲,躬身鑽進車裡:“大導演。”
電話對面的人很急:“對啊!知道你還……”
戚瑤把帽子摘下來,撩了把頭髮,神色不變,淡淡地問完:“所以呢?”
他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導演,想約她吃頓飯,所以呢?
電話那頭的人詭異又錯愕地頓了兩秒,既而越發暴躁:“戚瑤,不是我說你,你當個演員就認真當吧,怎麼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這圈子裡有人賞識你,你還不滿意嗎?你從第一部劇到現在都多少年了,接過一個S級大女主戲沒有啊?!”
“喬念。”戚瑤撩起眼皮,輕聲開口,聲音很淡,沒什麼情緒,輕飄飄地落在空氣裡,卻意外地讓電話那頭的女生安靜下來。
戚瑤望向窗外——城市夜景被框在車窗裡,匆匆而過,紅綠燈在寂靜的斑馬線上閃著孤獨的光芒。高樓林立,萬家燈火,有人酣夢,有人難眠。
昏黃的路燈燈光透過車窗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落在她的臉上,她半合桃花眼,鼻尖挺翹。
半晌,她輕聲道:“今天是9月16日。”她的聲音很輕,散在空氣裡,卻仿似有千鈞重。
司機聞聲,從後視鏡裡多看了她一眼。
她神色平靜,眉目淡然,再平常不過的表情,卻莫名其妙地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堅韌,好像狂風暴雨中被吹得飛舞卻依舊掛在枝頭的柳條。
電話那頭,喬念沉默很久,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掛掉了電話。
戚瑤也靜了片刻,把手機放回兜裡,閉目小憩。
夜色寂寥,車內安靜。輪胎滾過水泥路,帶來持久舒緩的顛簸,戚瑤的思緒緩慢地飄遠。
她一向很少跟別人提起這件事,只是剛剛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紅綠燈在窗外朦朧變幻,她鬼使神差地覺得,今年的這個日子也許會有所不同。
可是會有什麼不同呢?錯覺吧……
她很輕地吐出一口氣,正想戴上眼罩,忽然一陣巨大的噪聲傳來,身體猛然前傾。
“吱——”司機猛打方向盤,車頭險險地避過一輛橫沖出來的轎車的右車門,車輪猛然偏轉,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戚瑤被慣性帶著往前傾,被安全帶束縛住身體,又跌回椅背上。
“您沒事吧?”
司機驚魂未定地低罵一聲,原地停車,轉過頭確認,得到搖頭的回應後松了一口氣,重新擰上車鑰匙。
指針飄忽轉動,引擎空發出聲響,卻無法打火。
戚瑤坐在後座上等了一會兒,看中年男人略顯慌亂地嘗試各種方式重新發動汽車,額頭上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但汽車不知出了什麼故障,一直無法發動。
“怎麼了?”
“應該是線路故障。”男人有些為難地看著她,淳樸的臉上帶著歉意與無奈,還有些可惜,“但不知道是哪個地方,得花時間檢查一下,估計需要半個小時。
“如果您需要重新打車的話,我這筆訂單給您算原價的五折。就是……”男人神情猶豫,半晌,不好意思地說道,“您能不能別給我差評?”
戚瑤抬眼,視線掃過導航支架上破舊的手機,壁紙上是一家三口,相互簇擁地站著,笑得開懷。
男人的衣服肩部破漏,有縫補的痕跡;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眼角滿是皺紋——他是很典型的平凡人物。然而就是這樣最平凡的人,才是最幸福和知足的人。
“沒關係。”距離目的地不過三四千米,五折車價對於他而言未免太不划算。
戚瑤戴上口罩和帽子,推開車門:“這個點不好打車,我等你。”
男人頓了兩秒,像是沒想到她這麼好說話,驚喜地連連點頭,嘴上忙不迭地應著,並道謝:“真是太感謝您了。”
戚瑤一連走出十多步,男人還在她的身後鞠躬,連連道著感謝。她不習慣接受別人如此直白卑微的感謝,往遠處走了些。
車程已然過了大半,車子從市區邊緣的機場駛到了新區。自C市設立這片新的行政區以來,戚瑤第一次踏足這片土地。
她在燈光昏黃的路燈下一步一步漫無目的地走著,偏頭打量著這顆新的城市心臟。
寫字樓密集,高聳入雲,豎起的公司招牌大氣,極其顯眼,其中不乏一些知名的世界五百強企業。
玻璃窗明淨,深夜仍然透出零星的光亮,不難想見早高峰時這裡嘈雜的人流、擁擠不堪的電梯和地鐵口。
戚瑤在路燈下駐足,仰頭凝望著寫字樓中的許多盞白色的燈,影子被拉得很長。
許是夜晚太安靜,或是落地窗映出的人影太蕭瑟,她看著看著竟然倏地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他也會在這裡嗎?
他是會像從前一樣為了理想奮鬥到深夜,還是像剛才那個路過的程序員一樣,愁眉苦臉,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風吹過,乾枯的銀杏葉“簌簌”作響,打著旋兒飄下,落在她的眼前。
戚瑤驀然回神,從吸引力驚人的陳年舊事中抽身,半晌,自嘲似的扯出一個笑——夜深了,容易做夢。
她回頭,遙遙望見男人仍在檢查發動機,於是拉好帽子,往路邊的24小時便利店走去。
收銀台後的女孩兒正捧著手機追劇,視線黏在屏幕上,捨不得抬頭,嘴上利落地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戚瑤散漫地逛著,繞到飲料貨架後,幾乎沒有思考,下意識地伸手拿了一瓶橘子汽水。
自動感應的便利店大門打開,女孩兒熟練的歡迎聲和紛雜的腳步聲一同響起。
進來三個男人,正在講話,店鋪本就不大,仿似空氣都一下稀薄起來。
“都兩點了還在加班,再做一會兒,隔壁公司都該上班了吧。”開口的那位矮胖男人扶了扶黑框眼鏡,表情哀怨地側身沖門口喊,“跟著你到底能不能有好果子吃啊,樹?這段時間可把兄弟苦瘦了,老婆摸著我都直心疼!”
“少來,捨得原東家三倍的工資你就走。”旁邊的男生是寸頭,長得清秀,卻意外暴躁,“嘖”了一聲,沿著貨架往後走,吐槽道,“你減肥成功,你老婆都連發五條朋友圈慶祝,差點兒就要擺酒席了,以為我們不知道?”
黑框眼鏡的男人哽了一下:“我不就開玩笑嗎?誰捨得這麼好的老闆?”
最後走進來的那個人身姿頎長挺拔,穿著白襯衫、黑西褲,低笑一聲,沒說話,身體半隱在層疊的貨架後,看不清全貌。
店鋪不大,空間密閉,幾個人的對話全都鑽進了戚瑤的耳朵裡,但她沒太注意。
她站在貨架面前,手指握緊瓶身,指尖染上些水霧,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把橘子汽水放回去。她退後半步,打量貨架,又拿了瓶礦泉水,從靠近收銀台的一側繞過去,到收銀台結帳。
收銀的女孩兒這會兒已經沒在專心看劇了,把橫放的手機攤在桌面上,眼神直勾勾地往飲料櫃的那一側瞅,甚至掃商品條碼的時候都心不在焉,不停地抬眼去瞟。掃描器在半空中懸著,掃了近一分鐘還沒成功掃到商品條碼,她就差滿眼寫著“有帥哥”。
戚瑤挑一挑眉,不置可否。她不經意地垂眼,瞥見女孩兒的手機屏幕上的是一張萬分熟悉的臉——女孩兒在看她的劇,而且看樣子還是超前點播的。
好吧……戚瑤那點兒本就不多的氣一散,她在腦子裡漫無目的地發散思想,原諒女孩兒了。
“微信還是支付寶?”
“微……”戚瑤伸手去摸兜,卻觸到一片空。她動作頓住,簡單的一句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她沒帶手機……大概是急刹車的時候手機從兜裡滑出來,她沒注意,落在車上了。
女孩兒終於看向她,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可以刷臉。”
“好。”
在戚瑤摘下口罩的瞬間,女孩兒飄忽不定的眼神霎時停住,嘴巴呈“O”形,眼睛瞪圓。女孩兒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接著咧開唇角,驚喜地張嘴:“你……”
“噓。”戚瑤動作很快地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勾起一個笑,桃花眼淺淺地彎起,和女孩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收銀機發出付款成功的聲音,“吱吱”地往外吐著小票。
女孩兒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害羞,竟然立刻紅了臉,壓低聲音道:“我特別特別喜歡您!”
“您的每一部劇我都看。從《盛夏》開始就特別特別喜歡您。”女孩兒語無倫次,說到這裡,情緒激動,竟然有些哽咽起來。
戚瑤怔了一瞬,看見她鼻尖發皺,紅了眼眶。她的工作服上掛著方正的胸牌,顯示女孩兒20歲,叫小桃。
戚瑤沉默片刻,從包裡翻找紙巾。
小桃吸了吸鼻子,看戚瑤好像沒有不耐煩,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道:“那時候我上高中,每週都回家,守在桌前就為了等更新。大家都喜歡男女主角,但我覺得你才是演得最好的那個。
“最後一集,我反反復複看了好多遍。因為我高中的時候也暗戀一個男生,後來無疾而終,所以特別感同身受。
“大結局,你站在月光下看男主角的那一眼——”小桃攥緊了工作服的衣角,帶著哭腔,卻還努力想擠出一個笑,“我沒什麼文化,說不出很好的詞。只是那一瞬間,我覺得,你好像是真的愛了一個人很多很多年。”
戚瑤的動作倏地頓住,溫和的笑意緩慢散掉。她在心裡無意識地重複這句話——好像是真的愛了一個人很多很多年。
一股無名的情緒呼嘯而來,席捲了她的所有感官——惶然、生澀、胡思亂想、情難自抑,好像刹那間就把她拉回那個普通卻滋味難言的夏天。
小桃吸了吸鼻子,還想說什麼。遠處腳步聲紛雜,由遠及近,貨架後的幾個人影晃動著向收銀台走來。
戚瑤微側身,往旁邊邁了一步,為他們讓路。
收銀台後面的牆壁反光,映出模糊的景象,零碎的說話聲忽遠忽近地飄在戚瑤的耳旁。
“老闆請你吃關東煮你就滿足了,好沒出息啊!”
“已經很好了好吧?你都胖成那樣了,還吃那麼多。”寸頭男生把一袋雞腿放上收銀台,對後面的人說道:“哥,你也吃點兒東西吧!估計今天得通宵,你都大半天沒吃飯了。”
黑框眼鏡的男人站在門口:“我看出來了,你比前臺小妹和全公司的女員工還要喜歡老闆。”
模糊的反光牆壁映出那人的上半身。
戚瑤聽見他無所謂地哼笑一聲,懶散又漫不經心:“差不多得了。”很輕的氣音在空氣中回蕩。
這個聲音!戚瑤猛地一滯。
一步、兩步、三步,輕緩的腳步聲停頓,一道清越的聲音不遠不近地響在她的身後:“結帳,謝謝。”
聲音很低,還帶著些熬夜過後的沙啞,卻霎時在她身邊卷起一股強烈的風暴。
那人嗓音清亮,吐字清晰,如皎潔的月光落在雨後的地面上,如山間的清泉潺潺流過。夏夜傍晚的風溫潤地浸沒四肢百骸,連心臟的跳動都變得綿軟。
這個聲音熟悉到她在夢裡聽過無數遍。戚瑤遲疑地眨眨眼,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心臟猛地停滯兩秒,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飛快地跳動起來,一下又一下,越來越快,似乎要衝破胸腔。
是他嗎?戚瑤呼吸困難,心跳聲震耳欲聾。她借著壓低的帽檐遮掩,緩慢地抬眼去看。
男人垂著眼,額前幾縷碎發垂下,額頭飽滿,側臉清俊,下頜線利落,長袖白襯衫穿得規整又隨意,袖口解開一粒扣子,露出一小截瘦削的手臂,肌肉線條利落。骨節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扣在咖啡杯上,動作間,他露出了中指指根靠近食指的一側,那裡有一顆淡色的小痣。
是了,除了他,還有誰會把簡單的衣服穿得如此高貴好看,一如當年的藍白色校服?
男人的神情有些許倦怠,他低垂著漆黑的眼睫,禮貌地頷首轉身,露出白皙的後頸,肩胛骨在裁剪得體的白襯衫下鼓動,撐起好看的弧度。
萬千思緒從她的腦子裡紛雜而過。她沉默了太久,連小桃都面露疑惑。
一個……愛了很多很多年的人。戚瑤在心裡默念著。
她抬眼望著那個挺拔頎長的背影,一瞬間,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和衝動盈滿胸腔。她站在原地,張了張嘴,一字一頓地輕聲叫道:“喻嘉樹。”聲音很輕,幾乎要散在空氣裡。
前面兩個人玩鬧似的拌嘴,嬉笑怒駡,聲音高過她許多倍,自動感應門發出“嘀”的聲音,徐徐打開,門口掛的小玩具發出機械聲,說著“謝謝惠顧”。
嘈雜的環境裡,他可能聽到任何聲音,獨獨不可能聽到她微弱的聲音。
戚瑤垂下眼,扯了扯嘴角,握緊冰涼的汽水瓶。玻璃瓶經過冰鎮,溫度直涼到心裡,把剛凝起的勇氣全都擊碎。
她早應該習慣了,可是為什麼今天會這麼難過?
與此同時,男人邁步的動作頓住了。
黑框眼鏡和寸頭推推搡搡,已經走出了便利店大門,笑駡著,聲音蓋過了所有人聲,回頭問他在幹什麼。
喻嘉樹拎著一杯冰美式咖啡,長身站在玻璃門前。白熾燈明亮,他眉心微動,顯出幾分困惑。
兩秒鐘之後,他掀起眼皮,線條流暢的下頜繃緊,喉結上下動了動。他回過頭去。
9月16日,天陰沉沉的。
半山腰風景秀美,雲蒸霞蔚,蔥郁的柳樹立在兩側,掩下飛揚的屋簷。
大慈寺香火繚繞,遊人絡繹不絕。
下午4點,日頭被雲層掩蓋,“秋老虎”依舊徘徊不去。
戚瑤從長廊步出,最後望了一眼後山庭院,沿著一級一級的臺階往下邁。
她閒庭信步地從山上走下來,思想放空,難得寧靜,走到山腳下,看見喬念站在一輛轎車旁邊。
女人不算高,但身形小巧,姿態幹練。她抬手摘下墨鏡問道:“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戚瑤笑笑,繞到副駕駛室,上車坐著,“該講的話都講完了。”
喬念掛擋,打方向盤:“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機會太難得,忘記這茬兒了。”
戚瑤“嗯”了一聲,沒說話。
喬念不由得偏頭去打量她。
戚瑤素顏就很美,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遮陽帽蓋住大半張臉。她臉小又棱角分明,皮膚通透白淨,鼻尖挺翹小巧,眼似桃花,不過分圓或是狹長,掩下鋒芒。
喬念很難講這是好還是不好。
這樣的長相在讓人一眼心生好感的同時,也導致戚瑤的形象和戲路受限,她很少接到有突破性的角色,更別說絕佳劇本裡驚世駭俗的主角。
溫柔、安靜、平和的美……自戚瑤出道以來,各種諸如此類的關鍵詞就縈繞在她身邊。
但此刻“全民初戀”眼下一片青黑,無精打采地靠在車窗邊。
“昨晚做賊去了?”喬念納悶兒。
戚瑤平時拍夜戲、趕淩晨的通告不是沒有過,但熬通宵也不見得蔫兒得這麼嚴重啊!
“做賊都沒這麼累。”戚瑤想起昨晚男人回頭的那一眼,平靜淡漠、禮貌疏離,讓她做了一晚上光怪陸離的夢,不由蜷了蜷指尖。
她躬身從抽屜裡扯出眼罩,三兩下扣在腦袋上,伸手扳下遮陽板,一副“睡覺勿擾”的姿態。
喬念搖搖頭,碎碎地念叨:“等會兒去見老闆,你儘量別開口啊。知道你上半年就進了兩個組,很累,想要休息,但對賭協議剛簽上,還熱乎著呢,老闆不可能放過你的。他扶持你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她一邊說一邊瞄戚瑤的神色。
戚瑤二十歲的時候在一部小成本網劇裡演女二號,意外地招人喜歡,互聯網上的粉絲一大堆。後來她簽了工作室,順風順水,片約不斷,人勤奮能吃苦,比大多數人不知道敬業多少,逐漸打開知名度,一躍成為最被人看好的新人演員,星途也稱得上坦蕩。
只是她看著溫暾軟和,其實自己主意多著呢。
喬念一直覺得她像披著羊皮的獨狼,乍一看,會被她溫順的外表迷了眼,等到企圖剝開她的外殼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會被刺得鮮血淋漓。
戚瑤不知道喬念在想什麼,只是靠在車窗旁,倦懶地應道:“知道了。”
汽車一路暢行,駛進盛嶼傳媒公司的大門。
戚瑤戴著口罩,和喬念一起坐直梯,直接上了五樓會議室,推開門打斷正在進行的講話。
裘朗坐在會議室首位,西裝革履,捧著文件掃了戚瑤一眼,對其他人說:“這是你們的師姐,平時不愛遲到,今天是特殊情況。”
戚瑤彎起眼角,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頷首跟兩側七八個新簽的藝人打招呼。
她一眼掃過去,一半的人不認識。新人有男有女,大多拘謹,甚至還有想起來鞠躬的,她笑笑,輕輕搖頭制止對方。
喬念跟著她坐下,小聲介紹:“左邊都是選秀新簽的,一個是出道末位,一個是沒出道但被裘總撿回來的;右邊是……”
“哦。”戚瑤環顧四周,轉頭掃了兩眼PPT(幻燈片)上的內容。
她一向對於裘朗的宏圖大業不太感興趣,又不好直接走掉,於是借會議桌的遮掩玩手機。
她點開熱搜往下滑,大部分是與娛樂相關的話題,涉及不少老熟人。她沒半分停留,一直滑到熱搜榜三十多位,指尖才頓住。
半晌,她點開末尾的詞條。
財經商業類新聞,比起娛樂消息的熱度低了太多,但戚瑤點開之前,沒想過能看見那張臉——昨晚才見過的臉。
××財經獨家發佈:“風行集團與新晉黑馬科技公司達成合作,並在公司官網發佈公告,稱年底發佈的‘X-11系列’將採用由晶帆科技研發的全新XM-9521芯片。這將是國內首款全自主研發並投產製作的半導體芯片,較之前一代芯片,性能提升49%……”
配圖是一張合照,左邊的中年男人高大,肩膀寬闊,西裝革履,一張臉不怒自威。托裘朗的福,戚瑤曾見過他一面,認出這是風行集團的總裁。
而另一個人依舊穿著白襯衫,只是下擺微松,板型不似昨天那件。他長腿筆直,黑西褲和皮鞋生生被他穿出幾分不羈來。他沒什麼情緒,淡然地望向鏡頭,背後的“晶帆科技”四個字表面鎦金,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戚瑤頓了兩秒,昨天那股想要歎氣的衝動驀然又冒了出來。她在娛樂圈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從未見過誰有這樣的氣質。他就那麼站著,不甚在意地向鏡頭投去一眼,高貴與冷淡渾然天成,宛如雪後松竹,引人矚目。
戚瑤抿了抿唇,猶豫片刻,手指輕點,保存下這張照片。
裘朗仍在講最後季度的計劃,細化到每一個藝人的任務,她一點兒也聽不下去。
熱評第一:“好像很牛的樣子,看不懂,但是他好帥啊!有沒有人給我科普一下?”
熱評第二:“一分鐘內我要這個男人所有的信息!!!”
評論全是調侃打趣的,熱度飆升,戚瑤一刷新,這個話題立刻在熱搜榜上往前躥了五位,底下的評論也被高贊頂上來。
C市林青霞:“互聯網衝浪第一人不請自來!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從小成績就好,德智體美勞樣樣全能,頂尖學校本科、常春藤碩士,不是讀死書的那種。感覺人家就是隨便學學拿個省前十名,再隨便考個大學到名校,跟我們這種普通人不一樣。”
發瘋小號勿擾:“同校幫頂。而且他家裡巨有錢,你們去查晶帆的控股母公司就知道了。”
小兔兔兔子:“偶遇一中校友!再補一句,他當年真的就已經很帥了!我太菜了,大學跟他不在一個地方,但是聽我和他共同的朋友說,人家本科就科研競賽獎項拿到手軟,導師是行業大牛博導,本來都不收學生了,破例收了他……”
戚瑤抿著唇一字一字地看。哪怕很多東西早已有所耳聞,她卻仍然不捨得放過和他有關的消息。
她再刷新,回復逐漸紛雜起來。
“去查了,晶帆最大股東就是風行啊……這位是喻重山的兒子吧?不然怎麼這麼重要的東西包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晶帆還名不見經傳?別搞笑了吧!這兩年最大的半導體黑馬,上市以來股票飛漲,就算不背靠風行也夠厲害的了。”
“這不就風行的子公司嗎?一家人還搞什麼達成合作?”
“有些人查資料能不能查清楚啊?這公司成立五六年了,前兩年風行才開始入股的,什麼就一家人了啊?”
“樓上吵得好厲害,不懂。我膚淺,只看他的臉。我在朋友圈看過的不知名帥哥,沒想到有一天能對上號。”配圖是一張照片,在大學禮堂的發言臺上,紅棕色實木背景,英文校徽印在正中,鎦金大氣。這不知是多少人的“夢中情校”,牆壁上掛滿了歷屆優秀校友的裝裱油畫。
場景應當是宴會,觥籌交錯,人影紛雜,戚瑤卻能一眼就看見他——喻嘉樹身穿一身黑色西裝,酒紅色的領帶打得規整,襯衫領整齊,板正中透出幾分隨意,仿佛有與生俱來的氣場。他單手扣住演講臺上的話筒,漆黑的眼睫低垂,額前的碎發散了幾縷,好像下一秒他就會露出一個笑。
同從前站在一中的頒獎臺上時一樣,他懶散又漫不經心,下巴微仰,淩厲的下頜線被鍍上金光——蓬勃的少年氣。
“戚瑤!”裘朗喊了三聲,可是她將視線黏在屏幕上,恍若未聞,直到喬念忍不住用胳膊推她,她才回神。
會議不知道何時已經散了,偌大的房間一片空蕩。
裘朗:“知道你今年很辛苦,看你這精神狀態,怎麼也得給你放個假。”
戚瑤回過神來,詫異地挑一挑眉:“良心發現了?”
“我手下就你一員大將,可不得悠著點兒嗎?”裘朗笑笑,把桌上的文件推過去,“年底之前只有一個任務。”
戚瑤抬眼盯著他,總覺得任務不會太過簡單,手指撫上文件側邊,翻開第一頁。與此同時,年輕“狐狸”圓滑的聲音也響在她的頭頂上:“拿下這個,年終分紅給你多加五個點,可以嗎?”
剛剛還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東西重現,幾個熟悉的大字映入她的眼簾——“風行X-11系列品牌代言”。
“笑面虎”慣常喜歡以協商式的問句發問,事實上,他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但這太不符合實際了,以至於喬念大驚,張口就想拒絕:“還問可不可以,這根本就不可能吧?風行這個級別的代言怎麼樣也不會落到我們頭上——”
戚瑤那一瞬間好像靈魂滯空,耳邊的聲音都忽近忽遠,聽不真切。她只能聽見自己打斷喬念,吐出兩個字:“可以。”
她嘴唇開合,尾音不自覺地發著顫。喬念滯了片刻,連裘朗也頗為詫異地垂眸。
戚瑤望著那幾個字,想: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在那些漫長的年歲裡,她不抱希望地等著兩個人的名字產生關聯,已經等了整整十年。
“勝算不大。”
手機屏幕顯示夜晚9點,戚瑤正在與葉清蔓通話。
戚瑤在跑步機上揮灑汗水,緊身長褲勾勒出纖長的腿和渾圓的臀部曲線,鬢髮被汗水打濕,未施粉黛的臉白裡透紅、乾淨漂亮。
“寶貝,你太美了。”視頻通話裡,葉清蔓嗑著瓜子看她,豎起大拇指,“這身材、這臉蛋兒,誰看了不心動?還要什麼代言啊,這不分分鐘把你那‘白月光’拿下?”
戚瑤關掉跑步機,走下來,拆掉頭發,晃了晃腦袋:“繼續。”
“哦。”葉清蔓吐出瓜子殼,“風行怎麼也算國產手機公司裡頂尖的了吧,市場佔有率快過半,更何況這次是自研芯片的全新系列。我給你發了個文件,你看看。”
戚瑤點開詳細的數據報表,各種各樣的圖表呈現出來。
葉清蔓把鍵盤敲得“啪啪”響:“這是上次他們家AY系列找代言人的時候,我助理發的。”
風行集團早年起家,專注信息與通信技術領域,由於企業架構和發展理念極為前衛,創始人高瞻遠矚,吸納人才,順風而起,目前已經是全球領先的ICT(信息與通信技術)基礎設施和智能終端供應商。
風行集團下控股子公司不少,業務範圍極其廣泛,但主要領域還是數據通信設備及微電子產品。
“AY系列的定位是性價比高、款式多樣、顏色漂亮,可選擇空間大,所以他們家會傾向于一些知名藝人。”葉清蔓很有自知之明,“比如你,比如我。”
戚瑤淡淡地“嗯”了一聲:“所以你拿到了嗎?”
“會不會說話?再這樣掛電話了!”葉清蔓一想到到手的鴨子因為對家作亂而飛掉,牙齒都要咬碎了,“要不是那個臭男人,我能失手?”
戚瑤笑笑,從衣櫃裡翻出睡衣:“所以談戀愛不要失去理智。”她的衣擺隨著動作上滑,露出一截白皙緊致的細腰。
葉清蔓齜牙咧嘴,“嘁”了一聲:“我看你談起戀愛來還會不會這樣說。扯回來!他們的新款X-11系列一開始定位就是高端產品,高性能,高穩定性,價格也不會低。大概在普通市場價的1.5倍,AY系列的2倍。
“我打聽了一下,從他們放出消息以來,已經有好幾位金鷹獎得主主動拋出橄欖枝了。”
電話對面的人扔出幾個名字,全是35歲往上,人氣極高的女藝人,以高端大氣的知性精英形象活躍在大眾面前。
“要不然說風行一向聰明呢?”葉清蔓“嘖”了兩聲,“都只是表明了合作意向,具體傾向誰一點兒消息沒漏。”
視頻裡傳來幾聲狗叫,一隻黑黃色間雜的狗出現在鏡頭前,伸長脖子想來舔屏幕。
“乖。”葉清蔓抱起它,制止了該行為,苦口婆心地勸戚瑤:“寶貝,要我說,我們乾脆就別去爭這個了,省得別人看笑話。不然你推了對家的產品去搶風行的代言,最後兩頭兒空。”
戚瑤擰著眉毛沉吟:“我再想想。”
葉清蔓“嘖”了一聲,知道勸了也是白勸:“隨便你。記得待會兒來接狗。”
“知道了。”戚瑤應道,掛掉電話去浴室洗澡。
臨近12點,戚瑤拎著一大包東西從車上下來,右手還牽著繩。
一隻黑背德國牧羊犬轉著圈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姿態優雅,仿似首領巡邏領地。
葉清蔓要進組了,在深山老林裡拍古裝劇,得知戚瑤即將擁有三個月的假期時憤憤不平,決定給她找點兒事做,於是臨走前把自己的好大兒——一隻狗託付給她。
此女的原話是:“我的寶貝很乖,更重要的是,它天生聰明且敏感,不僅能預知危險,還招桃花。”
戚瑤對此“哧”了一聲,不屑一顧。
但她沒想到,她去後備廂放個東西的工夫,這只聰明的小狗就不見了。她站在樓下張了張嘴,喊不出名字,只能順著曲徑一路走走看看。
這套房子是喬念幫她找的,寸土寸金的地段,一層兩戶的大平層。小區綠化和物業都不錯,安保到位,隱私性好,圈內不少C市戶籍的人在這兒購置了一套房。
戚瑤跟著保安的指引一路出了小區大門,繞到後街巷。
大馬路上車水馬龍,街巷裡的夜宵店鋪人聲鼎沸,熱鬧得很。
燒烤鋪聯排開著,藍色塑料板凳和便攜桌子一起擺在榕樹下,開易拉罐和碰杯的聲音此起彼伏。
老闆往冒著油的烤串上撒了把孜然,將其裝盤並拿了三瓶啤酒,匆匆往第一桌送去,笑著放下:“久等了啊,今天人有點兒多,這是送你們的。”
“這麼客氣呢?我們都是常客了。”周漆摸了摸寸頭,一揮手,“謝了啊!”
大白扶了扶黑框眼鏡,一把抓起幾串五花肉:“終於可以休息兩天了。這次合作搞完,我要大睡三天三夜。”
“直接進棺吧。最累的是你嗎?”周漆嫌棄地看著他,抬了抬下巴,“哥都沒說話呢,你倒是會邀功。”
周漆點開視頻軟件:“哥,你得休息兩個月吧?”
喻嘉樹換了件黑色衛衣,握住冰啤酒的易拉罐,食指鉤住拉環,漫不經心地一拽,白色泡沫“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沾染上指尖。
“看情況吧。”
他傾身扯了張紙,張開拉環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將它們一根一根擦乾淨。
“樹啊!”大白嚼著排骨,“嘖嘖”地搖頭感歎著,“坐燒烤攤上都這麼帥。”
喻嘉樹把紙扔進垃圾桶:“比上不足,比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大白難以反駁地黑臉,三下五除二把肉咬下來:“那又怎麼樣?我有老婆,你沒有。”
喻嘉樹挑了挑眉,悠悠道:“所以你怎麼半夜三更不回家?”
“那不是回去要挨老婆罵嗎?”大白偃旗息鼓,小聲嘟噥。
喻嘉樹漫不經心地勾唇,隨意地靠在椅背上,看街邊一隻德牧走走停停,抖了抖耳朵,繞到他的褲腿邊打轉。
周漆一邊吃一邊在手機上“劈裡啪啦”地打字,還不忘擠對人:“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長得帥的都是真愛來得比較晚。單身男人的快樂,你這種30歲已婚男怎麼會懂?”
“拉倒吧。你每天守著點看你‘女神’主演的電視劇,就能找到真愛了?”
德牧嗅著喻嘉樹的褲腳,前爪在地上磨了兩下,試探性地抓住垂落的褲管,又很快放下去。
“嘿!這你就不懂了。”周漆毛了,把屏幕橫起來舉到兩個人面前,“這叫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喜歡過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喜歡上別人呢?”
小學生拌嘴,沒意思,不如看狗。喻嘉樹眼皮子都懶得掀,垂眼看了看狗——有項圈,他躬身撿起繩子,松松地扣在手裡,從大白的盤子裡挑了幾塊大點兒的肉出來扔給它,引起大白一陣憤怒的咆哮。
德牧一開始不吃,眼珠烏黑,一轉不轉地跟他對峙著。
挺聰明一隻狗,喻嘉樹“嘖”了一聲。
“看他。”喻嘉樹伸手指了指大白,後者正傾情用嘴扒拉著一串骨肉相連,“他能吃,你也能吃。”
喻嘉樹挑了串沒撒料的排骨,隨意地晃在手上。德牧這回動了,屁股從地上抬起,很紳士地去咬。
“你們什麼意思?!”
周漆聽得直樂,終於捨得從超前點播的劇上抬眼欣賞大白的窘態,卻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動作猛地頓住。
“這……”他喃喃道,視線從手機屏幕移到面前,又從面前移回手機屏幕,來回好幾次,發現劇裡的人還是站在他面前——準確來說,是站在喻嘉樹面前。
“我相思成疾,出現幻覺了?”
戚瑤一身休閒裝扮,灰色針織衫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一側的邊角被掖進垂墜感極強的白色闊腿褲裡。
她似乎剛洗完澡,沒做什麼遮擋防護,素著一張臉,皮膚白皙通透,發梢還微微濕著,淺栗色的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背後——有一種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的美。
德牧正專心地啃著排骨,粗暴中帶著點兒細緻,把肉全都吞下去之後開始“哢嚓哢嚓”咬骨頭,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街巷熱鬧,寒暄的、玩鬧的、哭訴的,人聲鼎沸。
喻嘉樹若有所感,抬起頭來看她。
和喻嘉樹四目相對時,戚瑤頓住了。周遭像是瞬間被抽成真空,一切都猛然凝滯。說話聲、汽車鳴笛聲、碰杯聲……所有的聲音都飄在空中,忽遠忽近。
空氣靜默半晌。
“你的狗?”良久,他問道。
戚瑤的腦子還蒙著,身體先於大腦反應,她輕輕“嗯”了一聲。
喻嘉樹伸手輕撫上德牧的脖子,中指上的那顆小痣隱進柔軟的皮毛裡,低頭跟它說話:“這是你的媽媽嗎?”
他模樣有點兒懶,聲音很輕,尾音飄飄忽忽地落在空氣裡,散漫卻意外地撩人。
德牧頭都不扭,啃完排骨接著蹭他的褲腿,一副跟戚瑤不熟的樣子。
喻嘉樹思忖片刻,看這小姑娘也不像騙人的:“你叫它試試?”
戚瑤很明顯地頓了一下,張了張嘴,遲疑地叫了一聲:“狗狗。”
三個男人同時皺起眉,以一種很微妙的神情看著她。別說德牧沒反應,這桌人都愣了。
大白:“這真的是你的狗嗎?怎麼連個名字都沒有?”
戚瑤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它的缺德名字嗎?我只是叫不出口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喊道:“兒子。”
德牧依舊不為所動,後爪子往後一刨,開始繞著喻嘉樹的椅子轉圈。
坐著的男人不說話,手指在桌面上輕叩兩下,悠悠地往椅背上一靠。這姑娘怕不是逗他玩呢?
兩個人四目相對好半晌。隔壁串串店裡已經有年輕的女孩兒不住地看向這邊,甚至偷偷豎起手機拍照。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周漆眼看著他的女神神情自若,耳根卻慢慢變紅,連帶臉頰都爬上一層緋紅,輕聲道:“老公……”
一秒、兩秒、三秒……
空氣一片寂靜。三個男人像被按了暫停鍵。大白任由到嘴的肉“咕嚕嚕”地滾到地上,震驚地看著被狗蹭的男人。
周漆看著戚瑤的臉,她的桃花眼若有瀲灩水光,天真中透出一股害羞……他大腦空了兩秒,感覺上唇濕潤,胡亂伸手一抹,摸到一手黏膩——流鼻血了!
她要怎麼告訴喻嘉樹這是葉清蔓前男友送的狗,分手之前葉清蔓叫它老公,分手之後它改叫兒子?!葉清蔓給它改了名字快要半個月了,它卻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什麼傻狗?
戚瑤感到一陣絕望,手隱在垂下的袖口裡,握緊成拳,腳趾都忍不住抓地面。
喻嘉樹只頓了一瞬,隨即意識到她可能是在叫狗,垂下眼摸了摸狗腦袋。
德牧也很給面子,聽戚瑤喊出這個稱呼之後,立馬興奮地吐舌頭,繞著戚瑤的腿轉了兩圈,又大膽地咬著喻嘉樹的褲腿,把他往外拖。
戚瑤正想制止,聽見他低笑一聲,身體就頓在原地。
低低的聲音通過空氣傳進她的耳朵裡,仿似帶著細密的電流,讓人的後頸躥上一股麻意。
戚瑤抿唇,蜷了蜷手指,想,自己對這人的濾鏡是不是有點兒太重了。
“你什麼情況?!”大白咋咋呼呼地驚呼。
她抬眼去看,昨天那個寸頭男生正把紙巾搓成條塞進鼻孔,人中微紅,有些即刻擦不乾淨的血漬。
見她看過來,周漆臉更紅了,一路紅到脖子根,半點兒看不出平時欠揍的樣子,視線飄飄忽忽地往下落,兩根紙巾條全都塞進了同一個鼻孔。
戚瑤:“……”
喻嘉樹這會兒把狗哄好了,德牧“噌噌”地躥來,在她腳邊趴著吐舌頭。
它一副傻樣,跟葉清蔓差不多。她看著這傻狗心想。
喻嘉樹起身,清冽的薄荷味順著風飄蕩,有幾縷鑽進了她的鼻腔。
男人把牽引繩遞過去,骨節筋絡分明的手握住一端,腕骨凸起,下滑的袖口露出一截瘦削有力的小臂。
那顆淡色的痣晃在眼前。戚瑤沉默了一瞬,伸手去接。
雖然她已經很小心了,指尖還是輕擦過他的手指,柔軟、微涼、紋路清晰,像一片她無法觸及的海。
“謝謝。”她輕聲說道。
喻嘉樹“嗯”了一聲,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沒事”。他收回手坐下,袖口落下去,遮住凸出的腕骨。
戚瑤最後看了他一眼,牽著繩子往回走。
就這樣吧,她想,對話一兩句已經很難得了,人應該知足。
“那個,等等。”
戚瑤幾乎立刻就頓住,回頭。她沒有任何猶疑,快得讓人感覺她一直在等這一句。喻嘉樹察覺到這個細節,抬一抬眉,手指輕動,在易拉罐上散漫地叩了叩。
寸頭男生摸著腦袋支支吾吾,鼻孔裡塞著紙巾條,臉紅得要滴血:“瑤妹你好……我特別喜歡你……喜歡你很多年了。”
“是真的。他剛才跟我們吃飯時還看你的劇呢!雜誌什麼的買了一堆,還佔用公司地盤呢!”大白插嘴道。
周漆臉更紅了,幾乎有些結巴:“這都是……我自願做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能不能要一個簽名?”
“可以。”戚瑤眼睛裡明亮的光一點點散去,她柔和地笑笑,等他從老闆處借來一支黑色記號筆。
“這裡嗎?”她用筆指著周漆的肩頭,有些詫異,“你確定?”
“嗯。”周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紙上不好保存,也沒新意。”
戚瑤沒再多說,手虛虛地扶著他的肩頭,微微踮腳,認真地在白T恤衫上簽上名字。
“你別說,還真漂亮。”大白喝了口啤酒,瞅著不遠處的兩個人,“本人比劇裡還好看,水靈靈的,要不然紅呢。”
喻嘉樹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藍牙耳機,沒搭話,半晌忽然道:“總覺得有點兒眼熟。”
“拉倒吧!天塌了你也不會認識女藝人好吧。小毛頭在你面前念叨這麼久,也沒見你有印象。”大白“嘁”了一聲,看著周漆走回來,好奇地扒拉周漆的衣服:“我看看,我看看。”
“走開!”周漆護著衣服躲開,又變身暴躁小弟,“你也配?!”
“嘿!你這小屁孩兒。”大白作勢擼袖子。
兩個人又吵吵上了。
喻嘉樹不置可否,點開手機屏幕打遊戲,在動畫蹦出來的時候喝了口水,晃眼瞥到周漆肩頭那個秀氣的簽名。
字體規矩清秀,既有風格,也不至於讓人看不出寫的是什麼字,和她本人一樣溫和不出格。唯一特別的是,兩個字下有一條明顯的橫杠,畫到末尾陡然彎折,後跟了一個小小的阿拉伯數字“1”——大概是“71”。
喻嘉樹沒太在意,垂眼操縱角色,電光石火之間,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從他的腦子裡閃過。
他頓了兩秒,抬起頭來,手指在桌面上輕叩兩下,發出聲響。大白和周漆轉頭看過去。
半晌,喻嘉樹對穿白T恤衫的男生說:“給我看看。”
戚瑤回家把德牧的窩安好,又把吃的、用的統統在玄關擺好。
這只狗一回家之後就很乖,趴在軟墊上眼巴巴地望著她。戚瑤一下沒了脾氣,摸了摸它的耳朵和腦袋,最後只報復性地決定以後叫它“來福”。
又是一夜胡亂的夢。她家對面的住戶似乎在搬家,半夜三更發出家具拖拽的聲響,電梯門開合,來來回回,其實聲音不大,但她睡眠太不安穩。
陣陣亂七八糟的雜音裡,她像飄浮在半空中,順著季風飄遊,做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夢——
她第一次站在C市一中門口的時候,15歲,瘦瘦小小的,一個人久久佇立,望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澀又惶然地捏住衣角。
日光正盛,照得人眩暈,一晃眼,太陽變成了醫院走廊裡冰冷的燈。
16歲,她站在病房前,消毒水的氣味刺鼻,心電圖平直,機器發出“嘀嘀”的聲音。她只茫然地站著,心碎到失去感覺,卻流不出一滴淚。
再轉眼,時間變成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晚自習,她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子,一筆一畫地寫下最後一封信,趁著夜色與他擦肩,悄悄地將信塞進他書包的側邊。
然後18歲的少女站在月色下告訴自己:以後就不要再掛念他了。
此刻戚瑤從夢中驚醒,盯著白色的天花板愣怔片刻,眼前全是這兩天遇到他的場景——
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西褲,拎著一杯冰美式咖啡,似有回應地回頭。
他隨意地坐在燒烤攤邊上,屈起長腿,撓著小狗的下巴,黑色的衛衣袖口下露出瘦削的腕骨……
有些東西被埋藏得太好,以至於連她自己都被騙過去了,直到引線被猝不及防地點燃,煙花“砰砰”地在腦海裡炸開,一陣絢爛過後是一片灰燼。
戚瑤想,少女時代最後的願望,自己好像還是沒能做到。
壁掛鐘泛著清晰的光,顯示淩晨4點。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汽車鳴笛聲,突兀短促,迅速將她的思緒拉回。她再無睡意,索性起床打開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的亮光,上面是X-11系列相關的報道。
一般而言,品牌選擇代言人需要在內部進行周密的討論,結合品牌階段目標與市場地位,從藝人形象、影響力、潛力值與風險性以及雙方契合度等幾個方面出發,擬定候選人提案,最後由高層拍板。由於代言人形象與品牌形象息息相關,且費用不菲,因此眾多品牌對於代言人的選擇十分慎重,層層討論篩選,從不考慮候選人名單以外的三四線藝人。
然而風行不是。戚瑤滑動鼠標,看助理發來的資料。風行自發家以來,最注重的就是創新和突破,企業理念貫徹公司上下。這一點在各系列代言人的選擇上也體現得淋漓盡致。
針對所有的產品,風行內部只會擬定一個大致的代言人畫像,粗略確定形象後公開信息,其餘的交給有意向的藝人團隊。類似于藝人向風行投簡歷,風行擇優選用,有時甚至連宣傳策劃方案也需要藝人團隊自己設計。
如果是小公司,這樣做早倒閉了,奈何風行確實有這個資本。
許多一線藝人也會去嘗試投一投,但對方不只看藝人的影響力。這一點,在葉清蔓這樣一個二十來歲的網劇女主角可以抓牢AY系列的代言時,圈內的人就深有體會。
科技企業要的是創新性和前瞻性。總的來說,戚瑤還是有機會的,不然裘朗也不會把這個任務放到她身上——只是機會不多就是了。
她縮在書房的椅子上,雙手抱膝,搭了條毯子,就著熹微的晨光認真地看完了風行的發家史和採訪視頻。
指針指向八點,城市逐漸蘇醒,車水馬龍,喧鬧聲陣陣。
德牧醒了,在她凳子下亂轉。戚瑤給它倒了點兒狗糧,在等它吃的時候簡單換了身衣服,白衣黑褲,將鴨舌帽往頭上一扣,牽著狗繩下樓買早飯。
厚重漆黑的防盜門無聲地打開,喧鬧的聲音傳來。
對面房間的門沒關嚴,半開著,貌似有人在客廳聊天兒,戚瑤隱約聽見幾個男聲,門口零零散散地堆著些大紙箱。
戚瑤沒有聽牆腳的習慣,繞過紙箱下樓買了杯咖啡,順道逛了趟超市,採買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德牧一直優雅高貴地在路上走著,半點兒沒有撒丫子狂奔的跡象,戚瑤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直到她重新摁下十八層,電梯門甫一打開,一陣烤肉的香氣傳來,“貴族狗”終於動了。
“哎!”戚瑤一個沒留神,繩索從手裡滑落。德牧一個箭步沖出電梯,前爪撲開對面那戶未關嚴的門,直直地沖了進去,徒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和一截因為狂奔而不斷抖動著溜走的繩子。
戚瑤:“……”
新鄰居搬家第一天,就被外來狗入侵。她歎了口氣,下意識地壓了壓帽檐,伸手敲門,聲音輕輕的:“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防盜門順著她的動作打開,露出灰黑色調的客廳。
大紙箱散落著,大多數空著,看起來新鄰居收拾得差不多了。
吧臺上擺著幾瓶酒,茶几低矮。聊天兒的聲音仿佛因為一人一狗的到來而停頓,只留下電視裡遊戲的背景音效。
戴黑框眼鏡的男人拿著夾子站在餐桌前,電子烤架上的烤肉發出“吱吱”的聲響,烤焦了也被人忘記翻面。
寸頭男生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遊戲機的手柄,一手扶著牙刷,白色的泡沫沾在嘴角上。他扭身,錯愕地頓住動作:“瑤……瑤妹?”
其他人都望向她時,唯一一個低垂的腦袋就十分顯眼……或者說,他本身也足夠顯眼。
男人隨意地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手肘抵在膝蓋上,雙腿分開,修長骨感的手握著黑色的手柄,手指靈活又隨意地動作。他眼睫低垂,神情專注,好像和他做其他的事一樣。
屏幕上怪物的血條一點點縮短,男人在完全沒有隊友的情況下,打得害羞精靈王最後發出一陣怒吼,而後屏幕上彈出通關頁面。
喻嘉樹漫不經心地把手柄一扔,站起來,輕微轉動腦袋,抬手捏了捏後頸,垂眸才看見一直在他腳邊蹭的德牧。
他頓了兩秒,抬眼看去。
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露出半張臉,嘴唇微張,桃花眼瞪大,錯愕不比其他兩個人少。她的頭髮柔順,被鴨舌帽軟趴趴地壓住,偶有幾縷支起,不顯淩亂,倒覺得生動。
半晌,男人挑起半邊眉梢,隨意又散漫:“這麼巧,又碰見……”
聰明小狗正咬著他的褲腿,毛茸茸的尾巴晃得很歡。他的視線往下落,神情有些微妙,他輕聲咬字:“你老公?”
如果這是在動畫片裡,大概會有幾隻烏鴉亂叫著橫飛過。戚瑤乾笑兩聲,感覺自己可以去“社死小組”開個帖子。他記什麼不好,偏偏記住這種事情。
周漆又愣了片刻,視線在站著的兩個人之間來回轉,見鬼似的打量喻嘉樹,又跟大白對了個眼神,滿眼寫著“他幹什麼,怎麼這麼主動跟我‘女神’說話”。
大白也很驚恐,嘴巴呈“O”形,眼珠滴溜溜地轉,表示“我也不知道啊,要不就是見鬼了,要不就是他看上你‘女神’了”。
“滾!”周漆沒忍住,罵出了聲。
戚瑤頓了兩秒,扶住門框,停住想要走進去牽狗繩的步伐。
“對不起啊,對不起!不是說你。”周漆忙扯紙巾擦乾淨嘴角的白色泡沫,“我昨晚剛搬到這裡,他們來幫我。樓道裡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收。”
他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腦袋:“在門口站著不方便,您先進來坐吧!”
“不用,我牽到狗就走了。”戚瑤抿唇,下意識地拒絕,卻看德牧一點兒自覺的意思也沒有,已經到大白身邊支起身子想吃肉了,只好邁步走進客廳。
她用手指了指門外,客氣道:“我就住在對面,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叫我。”
“嗯!”小男生因為這個驚喜紅了耳根,嘴角上揚,壓也壓不住,點頭如搗蒜。
喻嘉樹掀了掀眼皮,有幾分想笑。他從冰箱裡拎了兩瓶水出來,往吧臺上一放,進房間去了。
“有點兒亂,還沒來得及收,坐吧。”周漆很緊張,飛快地把沙發上的衣服和雜物收起來。
戚瑤依言坐下,余光瞥見修長挺拔的身影逐漸消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哎,妹妹,你晚上來吃飯吧!”大白盛情邀約,“今天剛好我們給這小孩兒辦喬遷宴,多點兒人熱鬧。反正大家都是鄰居嘛!”
戚瑤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開口,周漆就緊張地瞄了她幾眼,生怕她為難似的,搶著答道:“算了吧,人家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忙。”
大白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哦,好吧。不好意思啊。”
戚瑤不是個善於拒絕別人好意的人,猶豫了兩秒,說:“沒事,吃頓飯而已。反正以後就是鄰居了。”
大白一拍手,喜笑顏開地道:“剛好!昨天沒要簽名和合照,我老婆把我罵個半死。今天能叫她來一塊兒吃飯,說不定我回去就不用打掃衛生了!”
戚瑤無言片刻,收回視線,接過周漆遞來的水。
檸檬片浮在透明玻璃杯裡,她抿了一口,垂眼看見茶几上的雜誌。
“這個你也買了嗎?”戚瑤有些詫異地問道。
這是她出道之後拍的第一個雜誌封面,已經很久了。彩頁上的人尚且青澀稚嫩,妝容沒有刻意遮住眼角的小痣,以至於她看到那張臉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對。”周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高中放學的時候,路邊有報刊亭,我就買了。”
戚瑤在腦子裡過了一下時間線,有些好笑:“我拍這個的時候你還在讀高中?”
周漆點點頭。
“那你還叫我‘瑤妹’?”
“這……這不是……大家都這樣叫嗎?”
周漆撓撓頭,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胡亂搬出救兵:“我身邊除了哥都是這樣叫的。”
說完,他又像生怕她不知道他哥是誰一樣,抬起下巴點了點喻嘉樹剛才坐的位子,努努嘴:“就是剛才那個。”
戚瑤靜了兩秒,聲音很輕地問道:“他認識我?”
“嗯……”周漆看上去有些為難,“之前我覺得他不認識,因為他確實對娛樂圈這些彎彎繞繞不感興趣,但現在應該是認識了。昨天他還仔細研究了一會兒你的簽名呢。”
“畢竟你對著他喊……”純情男生張了張嘴,舌頭打結,還是沒能說出那兩個字,只能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好像在擦著什麼東西,以此來暗示戚瑤。
戚瑤保持著微笑,腦子裡的小人兒卻在瘋狂怒吼:我那是對著他喊的嗎?!
周漆還在繼續說:“任何男人大概都忘不了,忽然沖上來對著自己喊‘那個’的女人……”
“那個”是什麼?戚瑤扯了扯嘴角,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好的,別說了!”他再說就不禮貌了!
今天C市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藍天白雲,太陽從軟綿的雲朵後面探出一半,給雲朵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書房裡,男人站在落地窗前,身子半彎,手搭在窗沿上,碎發垂下,下頜線利落,冷淡又散漫,垂眼看著車水馬龍的街景。
門鎖“哢嗒”一聲響,大白擠了進來。
喻嘉樹回頭,倚在欄杆一側挑了挑眉。
“哎喲!小毛頭那臉紅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大白連連擺手,從褲兜裡摸出煙盒,“不打擾粉絲見面會了。”
他又問道:“你怎麼也躲進來了?”
喻嘉樹用手指敲了敲欄杆,沒說話。他總覺得那姑娘看到他就不怎麼自在,雖然裝得落落大方,但其實渾身緊繃著,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
“抽嗎?”
煙盒被遞到喻嘉樹眼前,喻嘉樹微微偏頭避開,言簡意賅:“不抽。”
“謔,不愧是你啊,說戒就能戒。”大白坐在書桌前,自顧自地點火,“不過你也就是偶爾壓力大來兩根,晶帆剛上市那會兒抽得多,不算有癮,好戒。”
喻嘉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推開窗戶透氣,眯眼看天邊的雲,綿軟厚重,鍍著漂亮的光。他不知道怎麼,驀然想起了那雙眼睛——桃花眼上勾,平和安靜,有著難以言喻的力量。
“周漆找的這房子是真好啊。”大白樂呵著吐出一口煙,“‘女神’就住對門,小毛頭眉毛都要飛上天了。”
“運氣不錯。”喻嘉樹應道。
“女藝人是不一樣,那個氣質。”大白“嘖”了兩聲,“我老婆從前說女藝人套麻袋都好看,我還不信,讓她去找個女藝人套麻袋給我看看,還挨了一頓打。”
喻嘉樹“哧”了一聲:“怪不得半夜三更不敢回家呢。”
大白沒空兒理他的嘲諷,還在琢磨女藝人這事:“你說她們是從小就那麼漂亮嗎?感覺在人群中站著就跟別人不一樣,應該從小就挺自信的吧?”
喻嘉樹盯著最漂亮的那朵雲,良久才低聲道:“不一定。”
大白“哦”了一聲,半晌琢磨出不對:“你怎麼知道?你又不關注女藝人。”
“猜的。”喻嘉樹頓了兩秒,敷衍道,然後看了一眼手機信息,拎著外套往外走,“我去公司盯一下進度。”
“又去啊?都投產了,不需要盯了吧?”大白詫異地道。
“約了技術部門開會,談明年的計劃。”
“剛結束一個項目,立馬進入下一個項目的備戰狀態了?”大白目瞪口呆,豎起了大拇指,“勞模。那你晚上吃飯還來嗎?”
“看情況吧。”喻嘉樹應道,打開房門,往外邁了兩步,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頓了片刻回身望著大白,“你待會兒再出來。”
然後喻嘉樹關上了門。
大白愣了兩秒,下意識地答應了,吐出一口煙,才覺得不對:為啥?他皺著眉,走到門邊,將門拉開一條小縫兒,從房間裡探出頭去看。喻嘉樹已經走了,留下客廳裡兩個人還在講話。
周漆:“其實你昨晚回的那條微博熱評就是我發的。”
“哪條?”
“我報名《男生女生向前沖》但是被拒絕了,他們說我不符合條件。我不是經常向前沖嗎?我看見瑤妹就沖,沖到地老天荒,常常沖昏過去,後來我去問他們,原來問題不在向前沖,問題在我既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我只是瑤妹的一隻狗。”
他補充道:“你回了我一個問號。”
一片寂靜,該說不說,到處嗅聞的真狗和偷聽的人都沉默了。
一陣風吹過,白煙彌散,大白看見戚瑤微微側臉,很輕地皺了皺鼻子,搭在膝蓋上的手指蜷縮了兩下,似乎有些不適,但又意識到這是在別人家裡,所以很快壓了下去。
她的表情極其細微,可能是下意識的動作,要不是他一直盯著看,都很難發現。
30歲的已婚男人被現在年輕人話術震驚的情緒還沒過,又發現了什麼隱秘到不得了的事情。
大白心情複雜地關上門,盯著手裡燃盡的煙頭,嘴角半扯,神情很微妙。
喻嘉樹看都沒看,就讓他待會兒再出去,這是怕熏著她?
有的人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已婚男人敏銳地貼上了“有鬼”的標簽。
喻嘉樹拎著車鑰匙下樓,開車到科技園。
他在周漆的新家裡被拖著玩了大半夜遊戲,美其名曰放鬆,他們倒是可以白天補覺,剩他一個人還要上班。
窗外高新區景色明淨,幾座玻璃大樓拔地而起,在晴天下熠熠閃光。
他松松地扶在方向盤上的手骨節分明,薄薄的皮肉包裹住指節,指間的淡色小痣隨動作時隱時現。
喻嘉樹的視線從後視鏡裡一掃而過,望見自己眼下有些明顯的青黑,他挑挑眉,順路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了杯咖啡。
店員依舊是小桃,只不過可能因為是白天,20歲的女孩兒沒有偷懶看劇,也沒敢明目張膽地看帥哥,低頭規規矩矩地給他結了賬。
喻嘉樹站在櫃檯旁等付款,抬眼瞥見冰櫃裡放著的飲料瓶。
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包裝上是簡約的英文。天熱時汽水被從冰櫃裡拿出來,水蒸氣變成水霧掛在瓶身,澄澈的液體晃蕩在玻璃壁上時,會發出屬�夏天的清脆聲響。
那是他學生時代最常買的飲料。
不知怎麼,喻嘉樹忽然想起纖細的手指攥住瓶身的模樣。
恍惚間,他仿佛又在收銀台後微微反光的牆壁上看到那個纖細清瘦的身影——鴨舌帽蓋住大半張臉,只留下漂亮柔和的下頜線,淺栗色的頭髮柔順地披在肩上,像柔軟的雲朵。她喊他名字的聲音很輕,但好像包含著千言萬語。
喻嘉樹垂下眼睫,微微出神。
“喻總。”
“老闆。”
前臺的女孩兒和路過的行政人員穿著得體的職業裝,踩著高跟鞋走得利落淩厲,微笑著輕聲打招呼。
喻嘉樹微微頷首,穿過長廊,推開會議室的門。裡面幾個人歪七扭八地坐著,一副撲克牌還沒來得及收起。
“要我說,全公司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我們行政妹妹和你了。”技術部門負責人調侃著。
喻嘉樹掃了他一眼,拉開主位的椅子坐下:“如果你鬥地主不輸兩家的話,也挺拿得出手的。”
會議室裡頓時響起一陣哄笑聲。有人笑著,又想到什麼,“嘖嘖”感歎道:“一晃眼,晶帆都這麼多年了。當時我們還真以為樹只是想搞個公司玩玩而已,誰知道能做到今天這地步。”
“可不是嗎?外頭哪個公司像我們氛圍這麼好?我們都是大學時期一起奮鬥過來的。”
“還有大白和周漆那個小毛頭,我們都是被他蠱惑了。想想樹剛創業的時候才大三,我們跟著他整天泡在實驗室裡,沒日沒夜地設計和製作,大四畢業就有專利在手了。”
“等人家讀完碩士回來公司就上市咯。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選老闆選得好,人生就成功了一半。”
“行了,少拍馬屁。”喻嘉樹淡淡地“哧”了一聲,屈起手指叩了叩桌面,“先說正事。”
會議室不算大,不像電視劇中那樣有浮誇巨大的方桌,西裝革履的人各坐一側,針鋒相對,暗流湧動。
晶帆沒那麼多規矩。會議室整潔有序,兩側坐的都是些不羈的人,不到十個,講究點兒的穿了襯衫,不講究的穿著T恤衫、牛仔褲,但不妨礙他們收起那股頑劣勁後的認真與專業。
喻嘉樹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沉聲拋出主題。
芯片從需求提出到投入應用,大體可以分為設計與製造兩個階段。晶帆規模不算大,相應的,核心架構從初創以來就幹淨利落地分為設計與製造兩個部門,一直沿襲到現在。芯片的設計流程一般包括前端設計和後端設計,前者更注重軟件設計和邏輯,周漆和大白是負責這塊的,後者則更注重工藝手段,需要根據芯片生產方的能力加以改進。
在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芯片設計已然不是國內最困難的問題,以製造為主的芯片下游才是國內集成電路產業最薄弱的環節。加之國際局勢,大國博弈,各類經濟制裁和管制不斷,形勢則更為嚴峻。
晶帆聚焦這一點,格外注重芯片製造工藝。製造部門的人數是設計部門的好幾倍,包括從學術界到產業界在材料、工程、物理、化學、光學等方面的人才。
會議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劍拔弩張,但也並不輕鬆。
從方案目標、可行性到落實計劃,一群年輕人在室內一刻不停,用近乎爭吵的聲音交流著觀點,嘶啞的嗓音和無數張廢棄的草稿紙裡埋著的都是遠大抱負與赤膽忠心。
秋陽從天空東邊移到正中,又緩慢地向西沉。寫字樓的陰影隨著日光變換,時長時短,又被落日拉到馬路對面。
直到大廈的玻璃窗上映出千萬個日落,地鐵口的人潮聚了又散,徹底寥落,會議室的商討才進入尾聲。手邊兩杯美式咖啡見底,喻嘉樹將右手松松地搭上後頸,活動了幾下僵硬的脖子,往椅背上一靠,聲音微啞,平淡地下了定論。
至此,晶帆下一季度的操作系統和軟件處理器研發計劃才正式塵埃落定。
大家都嗓子啞了,捧著水杯倦怠地靠在椅子上,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無聲落地。安靜出神,大家不經意地相互對視,驀然笑出聲來。
“樹啊,下個季度你不在公司盯,放心嗎?怕不怕我們把你的公司弄垮?”
喻嘉樹聞聲,懶洋洋地勾起嘴角:“隨你造,垮了我負責。”
“弄不垮,這都是我們的心血。”開口的男人笑容一滯,低低地歎了口氣,“還挺捨不得你的,去你爸那兒好好工作啊。”
“又不是不回來了。”喻嘉樹挑挑眉,“應老頭子要求去跟個項目而已,我還是老闆,還管你的工資。”
“還哭了?你孬不孬啊。”旁邊的人驀然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男人惡狠狠地抹了把眼睛:“滾!老子眼睛癢。”
其實不光是他,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有些感慨。
晶帆這麼多年一路走來,喻嘉樹的付出有目共睹,偏偏有的人看不見,以為自己手握整個商業帝國,不把這個小小的公司放在眼裡。
“行了。”喻嘉樹微微仰起下巴,懶洋洋地說道,“下個月給你們漲工資。”
他在一片歡呼聲中拎著外套走出大門,神色自若,平靜得一如既往,只是在路過晶帆巨大的logo(標誌)時頓了兩秒。
一瞬間,他好像回到讀大學時的實驗室——幾個人擠在一起沒日沒夜地編寫和調試程序數據,做電路分析。
喻嘉樹沒有側頭,只是微不可察地頓了片刻,接著長腿一邁,走了出去。
C市的初秋尚且悶熱,白日的秋老虎讓人難以招架,只有入了夜才會顯出幾分秋天涼爽的意味來。
戚瑤回家工作了一會兒,等到晚上7點,換了身衣服,化了個淡妝,牽著德牧的繩子敲響了對面的門。
“地不拖,飯不做,你這假放了有什麼用?不如回去加班吧,好吃好睡還能減肥。”
開門的是位女士,大約30歲,大波浪長髮搭配白色西裝外套,明豔大方。她上一秒還在回頭快語連珠地數落人,下一秒轉頭看到戚瑤,明顯一頓,眼睛瞪大,神情迅速變換,驚喜不已:“哎呀!瑤妹來啦!”
方倩的理智只容許她猶豫了兩秒,就伸手拉著戚瑤進屋,興奮地小聲誇道:“昨天大白說見到你了我還不信,誰知道是真的!你本人也太漂亮啦!”
“來,瑤妹隨便坐啊!都是些家常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大白招呼著,“這是我老婆。”
戚瑤跟方倩說了兩句話,大概能感知到大白在家裡是什麼地位,看著他那副耷拉著眉眼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好。”
餐桌是簡約的白色,幾個人分兩側入座,周漆在主位,方倩和大白坐在戚瑤對面。滿滿一桌菜擺得整齊,賣相和氣味都不錯,勾得人食指大動。
“你做的啊?”戚瑤小聲問道。
“怎麼可能?”周漆一驚,湊過去小聲道,“都是這夫妻倆做的,我在廚房幫忙還被他們轟出來了。”
“主要是因為你幫的是倒忙,比如什麼把切好的小蔥扔到垃圾桶裡,留下蔥頭,把醋拿成醬油。”方倩說著,氣得周漆直撇嘴,逗笑了一桌人。
“來。我們先祝賀一下周漆小朋友,年紀輕輕,已然有了房!”大白舉起酒杯,手臂向前。幾個人都很給面子地舉杯碰杯。
方倩:“恭喜!喬遷快樂,前途無量。”
“以後就是鄰居啦,小朋友。”戚瑤跟著說道。
玻璃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漆沒說話,只是悶頭喝了一大口酒,還嗆了兩下,不知道是因為酒太辣了還是怎麼了,臉又紅了一大片,連眼尾都有點兒紅紅的。
戚瑤本來還擔心她杯子裡的透明液體也是酒,謹慎地抿了一小口,直到發現是雪碧才放下心來。
“還有,要感謝我們的瑤妹願意來參加鄰居家普普通通的聚會!”
大白又樂呵著給自己和周漆倒酒,被方倩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抖著手只倒了小半杯,同樣舉起來。
“你放心,我們都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不會洩露你的隱私。祝你以後星途坦蕩!”周漆就專業得多了,認真地說道,“祝你代言多多,片約不斷,接到的都是喜歡的本子。”
方倩:“祝你以後戲路越來越廣,搭戲的男演員都是超級大帥哥。”
戚瑤手指併攏握著杯子,心情一時有些複雜。她出道以來也參加過不少聚會,劇組殺青、綜藝開機、公司聚會,沒有一次是完全和圈外人一起在家裡吃飯。他們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只能依據自己對娛樂圈的理解,給予她最真誠的祝福,這感覺很奇妙,又很……熨帖。
她抿唇舉起杯子跟大家碰了一下,真誠地輕聲說道:“謝謝。”
“好了好了,別這麼嚴肅無聊,小心以後瑤妹不來了。”方倩舉起筷子笑著讓大家開吃。
戚瑤盛了小半碗飯,邊吃邊聽他們聊天兒。
方倩很有分寸,不打聽八卦也不問戚瑤一些稀奇古怪的娛樂圈秘密,只是平靜地跟她聊著天兒:“所以你們真的是吃不胖嗎?”
“怎麼可能?”戚瑤擺擺手,“只是鏡頭需要,吃得少動得多罷了。”想了想,她又補了一句,“可能有的人是易瘦體質吧,反正我不是。”
“小孩兒啊,不是哥說你,你這年紀也該談戀愛了,再過幾年就該成家立業了。”大白慢悠悠地喝著酒,語重心長地說道,“別怪哥多嘴,生活裡還是得有個伴兒,不管是你,還是樹,都是這樣。”
周漆難得沒出聲戧他,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動。
“哎!”大白忽然想起什麼,“我記得你之前說高中暗戀過一個女生來著?你是哪個學校的,社區中學?”
“不是暗戀!”周漆嗆了兩口,臉都咳紅了,瘋狂制止大白。
“嗯?”戚瑤正和方倩說自己的新劇,聞聲回過頭來,“你是社區中學的?”
周漆點點頭。
戚瑤桃花眼裡似乎閃著微光,略顯驚喜地笑著看他:“學弟啊!”
周漆猶豫了兩秒,握著杯子的手指收緊,輕聲道:“其實,我初中就認識你……”他也許是真的有點兒醉了,說話有些吞吞吐吐,目光遊移,連耳根都泛著紅。
“嗯?你說什麼?”戚瑤湊近了點兒。
見一張漂亮的臉湊到眼前,周漆頓時更結巴了,一個字都擠不出來,所幸響起的門鈴聲拯救了他。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將一雙筷子都掀到地上:“我去開門。”
戚瑤和方倩面面相覷。
“這小孩兒。”方倩嘀咕著,去廚房給他拿了雙新筷子。
開門的聲音響起,接著是周漆略顯驚喜地喊道:“哥!開完會了?”
戚瑤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著筷子的手頓時收緊。
男人淡淡地應了一聲,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聲音,還有禮品袋被擱置在櫃子上的聲音。
“給你的禮物。”
喻嘉樹緩步從玄關邁進客廳,頷首跟方倩打了個招呼,視線落在桌邊時,頓了兩秒。
戚瑤今天化了淡妝,長髮柔順,穿著簡單,既不過分隆重也不過分隨意,修身的灰色上衣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皙,她在餐廳頂燈的照耀下像是在發光。
她抬起桃花眼,安靜地看過去,眼神清澈又明亮。
沒來由地,喻嘉樹忽然後悔沒有買一瓶橘子汽水。
他頓了一秒,徑直往她的身邊走去,用修長骨感的手握住椅背,輕輕地往後拉,指側的那顆淡色小痣隨著動作時隱時現。
戚瑤的鼻間縈繞著淺淡的薄荷香,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像一陣清新的風落在她身邊,時間仿佛頃刻之間從初秋回到夏季。
戚瑤心跳如擂鼓,難以抑制地垂眼用餘光去看他。
他們隔得如此近,相距的十幾釐米好像被割裂成一個獨立的空間,光陰自顧自地流逝,給這一幕配上似曾相識的濾鏡——一如當年那個陰錯陽差的座位。
戚瑤那瞬間好像忽地想起了很多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只留下她的回憶還在閃閃爍爍地播放著,像模糊陳舊的電影。
有一年夏天,他也是這樣坐在她身邊。
C市的8月很熱,正午的氣溫能達到40℃,好像什麼在太陽底下曬一遭都會蔫蔫地化掉。
一中作為全市最好的中學,學生毫無例外地需要在假期補課。
短暫放了一個月假的初中畢業生們被迫從晚起賴床的日子裡抽離出來,在炎熱的夏季,提前一個月進入高一的課程,一時間校園裡充滿了哀歎聲。
其中當然不包括戚瑤。她剛被錄取就辦理了住校手續,校方瞭解她的情況後,允許她假期也留校。安靜得一天都說不了兩句話的女孩兒很勤奮,每天清晨就到教室看書,補課與否對她的影響只是身邊有人或者沒人而已。
一中每個教室都有空調,這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沸反盈天的“民怨”——直到忽然停電。每個班的學生都熱得無精打采,汗水從額角流下,手心全是汗,中性筆的墨蹟被洇得亂七八糟,以致課本像亂塗亂畫的草稿紙。
戚瑤抿著唇坐在最後一排寫高一銜接題,埋著的頭在全班人都東張西望的情況下格外顯眼。同桌問她不熱嗎?她愣了一會兒,搖搖頭說習慣了,再無後話。
於是同桌也不再找她說話,和前桌的兩個女生聊八卦,很是熱火朝天。
她們談及一些陌生的人名、陌生的事,興奮不已,很快便熱絡起來。戚瑤抿著唇,往邊上縮了一些。
教導主任老鄧背著手在走廊上視察,格子襯衫後背洇開一大片汗漬,幾乎濕透。最後他大手一揮,讓後勤處拿出發電機,全年級的學生到禮堂裡去避暑。
戚瑤去了趟洗手間,再抱著書到禮堂的時候,大家已經坐得差不多了。
在十六七歲、一個小八卦就可以聊上一整天、停電可以興奮於不用學習的年紀,還沒有人拘束,所有新生都在興奮地聊著天兒。其中有很多一中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學生,一看就人緣兒很好,處處跟人打著招呼。他們也許不是故意的,但總會隱約透露出一些屬�本校人的優越感。
戚瑤站在禮堂的走道上左右張望,找不到自己的班級,也不好意思在狹窄的橫排座椅之間穿行,只好在最後一排落座,拿了張數學卷子寫著。
“停電了啊!班主任今天請假,老鄧又不知道我們來沒來,翻牆出去玩唄?”
“就是啊樹,自習課有什麼好上的?這麼多人吵得我頭痛。走唄!”
後門傳來幾道急躁的男聲,接著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輕緩散漫,由遠及近,從後門響到戚瑤耳邊。
“不去。”男生聲音清越,懶洋洋的。他的動作不疾不徐,透出幾分懶散與漫不經心,他伸手撫上折疊椅的軟布坐墊,修長骨感的手指稍一用力,人也隨之散漫地坐下來,“熱。”
後門幾個男生像是有點兒惱,走到他身邊圍著他:“你熱個屁!空調停了這麼久,連點兒汗都沒見你出。”
“對啊,老子的內褲都濕了。”
戚瑤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驀地被口水嗆了一下,黑色中性筆在卷面上畫下一道痕跡,橫過娟秀的字跡。
喻嘉樹掃了一眼她埋著的頭,收回視線,往後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說話注意點兒。”
“對不起,對不起。”那男生也頓時意識到了不妥,尷尬地摸摸腦袋,飛速轉開話題,“去不去?去不去?!你不帶帶我們嗎?!”
“樹啊……不,哥!你是我哥!求求你,帶帶我們好不?趁這會兒老鄧頭兒還沒來。”另一個男生雙手合十做祈禱狀。
喻嘉樹用餘光瞥到不遠處的身影,伸手放下前面座椅背後的小木桌,漫不經心地坐著,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去,我要學習。”
他面前的兩個人怒了:“你學個屁!你別裝……”
“要去哪兒呢?”老鄧背著手,笑眯眯地站在他們的背後問道。
兩個人想也不想:“去上……啊……學!去上學。”最後他們尾音拐了十八彎,表情驚恐地圓了回來。
老鄧眉目一凝,看起來兇神惡煞的,提著兩個人的校服後領,把人扔到第一排去,讓兩個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坐著。
他走之前還回頭望了一眼坐著的那個人:“你也老實點兒!”
“哎。”看著兩張苦臉戳在眼前,喻嘉樹有點兒壓不住笑,勾著嘴角應道。
戚瑤用餘光瞥了一眼,老鄧剛走,這人就摸出手機了。他將手肘松松地放在大腿上,將屏幕掩在小木桌下,明明是躲藏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格外散漫,眉眼冷淡,有種漫不經心的撩人。
感覺他不是什麼好學生。戚瑤一頓,收回視線,抿唇接著寫題,但寫到一半就卡住了。
社區中學和一中的教學質量明顯有差距,她能拿到一中的錄取名額,但成績在一中不過中等。
戚瑤皺著眉算數列,草稿紙上字跡整齊娟秀,卻怎麼也解不出來。
她卡了好半晌,忽然聽到耳邊清越的聲音又懶洋洋地響起:“求和公式用錯了。”
戚瑤一頓,偏頭看他。
少年靠在椅背上,背後是宏偉的禮堂穹頂與紅色絲絨幕布,眉眼英俊,鼻樑高挺,下頜線利落,神色漫不經心,舉手投足間又帶著蓬勃的朝氣,漆黑的瞳孔盯著她。
“不信啊?”喻嘉樹挑挑眉。
他打完一局遊戲,在等遊戲隊友進來的間隙看這小姑娘一直對著同一道題發呆,現在又對著他發呆,覺得這姑娘有點兒傻傻的。
遊戲快開始了,喻嘉樹瞥了眼草稿紙上有些熟悉的字跡,不知道怎麼想的,乾脆伸手從自己的筆袋裡抽了支黑筆出來,長臂一展,筆尖精准地落到了她用錯公式的地方,幹脆利落地改掉了。
戚瑤猝不及防,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僵硬地看著那只手在她的草稿紙上塗畫。
男生挺白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握筆的姿勢標準,動作間露出指根處的一顆淡色小痣。
那顆痣像什麼標識性的東西,如同當頭一棒,將戚瑤塵封的記憶打開,清晰的記憶一閃而過。
等差數列的求和公式在她的草稿本上浮現,字跡潦草但鋒利,橫豎撇捺收放自如,頗有點兒力透紙背的瀟灑感,非常……熟悉。
戚瑤大腦一片空白,眼前紛紛雜雜閃過很多畫面。她驀然想到了無數封信的落款,想到了無數張郵票,想到了男生簡短卻一針見血的分析……想到了她無數個彷徨失措的深夜裡所有的情感寄託。
她的耳邊一陣陣轟鳴,好似靈魂出竅。
半晌,戚瑤睫毛輕顫,沒再看草稿紙上的正確公式,偏頭盯著少年清俊的眉眼,近乎艱澀地問道:“你讀過《橘頌》嗎?”
少年怔住。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老鄧的聲音從麥克風裡傳來,他拖著聲音通知大家教學樓供電已恢復正常,請各位同學回各自教室繼續上課。
戚瑤坐在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的禮堂裡,盯著那瓶被遺漏的、還未拆封的橘子汽水,怔然出神。
她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燥熱夏天裡突如其來的停電,究竟是不是命運的安排。
也許它的意義就在於,讓她在他還未以優秀保送生的身份登上演講臺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認出他,比任何一中的外來人員都要先注意到他;讓她偷偷觸摸那瓶還未拆封的橘子汽水,讓她灰暗得像鉛筆印一般的少女時代吹進一陣帶著蟬鳴、薄荷、橘子氣味的風。
這是他們高中三年裡所有的、唯一的交集。
從那天起,她就安靜地坐在他隔壁教室的角落裡,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登上紅榜與領獎臺,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別人的表白,然後等到第三個蟬鳴季畢業與他分離,一別至今。
戚瑤很多年後回想那時候的自己,都忍不住搖頭。如果那時候的她勇敢一點兒,是不是就不至於到最後和他連一張合照都沒有?但這都是一些求而不得的幻想。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再次坐在她的身旁,而她表面上竟然也足夠落落大方,以一種坦蕩的姿態同他打招呼。
喻嘉樹隔著近十年的時光,再次坐在她的身旁。
大白和周漆還在拌著嘴,方倩在問她新劇什麼時候播,耳邊吵吵嚷嚷,是她極難體會的溫馨,她卻盯著餐桌上映出的光圈出神。
喻嘉樹眉梢輕揚,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微微偏頭看向她。
此時周遭的一切聲響都飄遠了,他這一眼像在他們的身邊放了透明的玻璃罩,自動將無關人群隔開。
戚瑤要用這十年所有的長進來壓制自己的情緒,才可以看似平靜地回望他。
然後她看見他同少年時代幾乎沒什麼變化的眉眼輕揚,瞳孔漆黑如曜石,他忽地沒頭沒腦地問道:
“你讀過《橘頌》嗎?”
第二章
沿途紅燈再紅
空氣登時寂靜一瞬,正在熱絡地聊著天兒的人因為他這句話停了下來。
這個問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當事人心照不宣,其餘人都摸不著頭腦。
“啥玩意兒?”大白皺著眉,“名字取得有文化了不得是吧?”
戚瑤被猛地從玻璃罩里拉出來,下意識地移開視線,目光虛虛地落在前方,靜了片刻,跟著笑笑,沒說話,心臟卻“怦怦”加速跳動著——他這是……認出她了?
喻嘉樹緩慢地收回視線,沒什麼胃口地往椅背上一靠:“反正比你這種用綽號走天下的人了不起一些。是吧,白胖胖?”
一時間桌旁充滿笑聲。
“喲,白胖胖還好意思自己提名字這一茬兒啊!”
“呸!”大白把排骨咬得“嘎嘣”響,移開話題:“說到名字,瑤妹啊,你這是真名還是藝名啊?”
“真名。”戚瑤睫毛顫著,有些心不在焉地笑笑,抿了口雪碧,“我奶奶取的。”
大白“哦”了一聲:“真好聽,一聽就很溫柔,你奶奶一定是個很有文化的人,不像我媽,說取賤名好養活。”
戚瑤彎起眼角,沒接話。
周漆偷著樂:“不是賤名吧?感覺就是寫實了一點兒。”
大白:“滾!”
一頓飯吃得還算愉快,有大白夫妻倆在,氛圍很不錯。
只是戚瑤自從喻嘉樹來了之後就意外地安靜,有人問的時候就禮貌又挑不出錯地回兩句,再多的話卻也沒有了。
吃完飯,戚瑤再次祝周漆喬遷快樂,跟大白夫妻倆道謝,誇飯菜好吃,最後轉向喻嘉樹的時候,“呃”了兩聲,憋出一句:“以後多多見面。”
然後她近乎倉皇地回了對門。
被點名“多多見面”的人漫不經心地撩起眼皮,看著纖細的背影遠去,裙擺一晃,消失在門口,好半晌才移開視線。
戚瑤剛把門關上就像卸了力似的,後背靠在厚重的防盜門上,深呼吸幾次才緩解了情緒。
除了幾場格外虐心的戲,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情緒波動了,胸口像是有慌亂的小鹿在亂撞,肢體和表情都不受控制,生怕自己一張口就露餡兒。
她自嘲地笑笑:變回年輕小女孩兒的秘訣大概就是,複刻當年讓你心動的場景吧。
她在吧臺上倒了杯水,換上家居服,走進書房寫簡歷。
風行的初面很簡單,就是篩一篩簡歷,去掉和品牌定位極其不符合的藝人,然後排出第一次面試時間,由HR(人力資源)對接,給出每個人的選題——是的,他們家招代言人這一塊是HR的事,很跩。
戚瑤對著風行的資料,有側重點地編排簡歷,其間還抽出時間去微博帶了個新劇話題。正在播的這部劇快大結局了,收視率還不錯,算大爆。
她差不多做完時,消息提示音響起,是葉清蔓的視頻通話請求。
戚瑤由手機響著,沒著急接,先檢查了一下手機音量,將它靠著電腦屏幕,再縮遠一點兒,才伸出一根手指將通話接起來。
果不其然,她剛一接通對面就是高分貝的鬼哭狼嚎——
“哎呀寶寶,我想死你了!嗚嗚嗚!”
山上信號不好,葉清蔓的聲音一卡一卡的,還夾雜著電流聲從手機裡傳來,她幾近哀號:“深山老林的生活簡直不是人過的!有蟲又有蛇,吊威亞要把老娘的腰勒斷了,酒店還有老鼠!啊啊啊!我想回去!”
戚瑤一邊聽,一邊核對著助理發的郵箱地址,鼠標一點,將簡歷發送了過去。
發送成功且收到自動回復之後,她整個人窩在椅子裡,雙臂抱著膝蓋,又聽了好一會兒,葉清蔓的抱怨才告一段落。
“沒關係啦,讓他們給你買點兒驅蟲的,你自己多噴點兒花露水。”戚瑤勸道,“再待半個月也該回來了,主要就是取取景。”
葉清蔓越聽勸越嬌氣,更生氣了:“不!老娘就不受這個氣!我現在就要回家!”接著她就要轉頭讓助理訂機票。
助理大驚失色,一張小臉煞白,無措得很,偷偷在後面給戚瑤作揖,臉上寫著“求求了姐姐你管管她”。
戚瑤想笑,忽然想起今天水還沒喝夠兩升,拿著手機去客廳。
“好,我支持你。”
小助理的嘴巴張成了“O”形,痛苦的表情凝在臉上:怎麼回事,不是說這位是小花裡面最冷靜機敏有主意的嗎?她怎麼也跟著這千金祖宗亂混啊?
“你也別勸我……”葉清蔓不知道這兩個人的彎彎繞繞,義憤填膺,說到一半才意識到,“啊?你說啥?”
“咕嘟咕嘟”的倒水聲響起,戚瑤漂亮的側臉在屏幕裡平靜得很:“我說,我們不拍了。”
葉清蔓瞠目結舌,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愣在原地。
“不就是一個S級劇本嗎?不就是大女主戲嗎?不就是金牌編劇和導演嗎?”戚瑤每說出一句,葉清蔓張開的嘴就閉上一分。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戚瑤慢悠悠地喝著水,看了葉清蔓一眼,輕飄飄地說道,“咱不要了唄。”
葉清蔓神色一滯,剩下的話硬生生地被吞回肚子裡,嘴唇張開又閉上,不知道說什麼了——這確實還挺了不起的。
葉清蔓的臉色變了又變,好半晌,她恨恨地咬牙:“寶貝你變了!你以前多溫柔、多純潔、多善良的一個小女孩兒,現在竟然都會陰陽怪氣了!”
小助理知道這是沒事了,長舒一口氣,在視頻一角偷偷給戚瑤鞠躬。
戚瑤彎起眼角笑道:“你才知道啊?”
那笑容太漂亮,桃花眼柔軟地彎起,戚瑤笑靨如花,開朗又自信,有一種需要完全接納自己才能由內而外生出的鬆弛感,以至於葉清蔓有一瞬間恍了神。
“我覺得這一行挺稱你的。”葉清蔓忽然用手撐著下巴,有些感慨,“想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話多少啊。有戲的時候就上,沒戲的時候就背景布似的站在旁邊,別人問一句你答一句,像池塘裡的青蛙,戳一下跳一下。”
戚瑤緩慢地斂了笑,盯著飲水機屏幕上顯示的溫度,安靜地側頭聽著,好像順著葉清蔓的話回到了剛出道的時候。
那時候她剛上大學一年,高考考得還算不錯,循著內心讀了中文系,後來才發現中文系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全是文人浪漫與風花雪月。
她日復一日地上課、跑步、去圖書館待著,是一個格外沉默又無聊的女大學生——直到有一天她蹲在學校邊的小路上哭,被裘朗看見了。
那個時候這位學長在學校已經很出名了,大四的時候他自己寫劇本、拉投資,掌鏡拍劇,製作一些低成本短時長的小網劇。網劇多是青春校園類型的,因為鏡頭感很強,構圖濾鏡不錯,受眾寬廣,上線後竟然頗有水花,由此獲得了一部分市場的青睞。
那天他正在校門口拍《盛夏》。
女二號的演員是個本校的小網紅,一會兒嫌9月的太陽曬,要求有人給她遮陽,一會兒覺得情緒進不去,得點個下午茶緩一緩。
裘朗懶得忍,把劇本一扔,說:“就你那破爛演技也需要情緒啊?你信不信我隨便從路邊抓個人來都比你演得好?”
小網紅惱了,梗著脖子往旁邊一坐,讓他去找。
裘朗目光一掃,就這麼相中了邊上的戚瑤。
女二號是暗戀的角色,是男主角的好朋友,兩個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等到女二號能夠分辨自己的少女心意時,她心儀的男孩兒已然有了他心儀的對象。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奔向別人,把自己的情緒全部埋藏起來,末了還要笑著祝福他們一句“百年好合”,足夠惹人疼惜,隱忍又心酸。
戚瑤試的戲就是最後一幕,小桃說很喜歡的那一場戲。
她站在路口,望著遠去的一雙人,纖長的身影顯得寂寥無比,一雙桃花眼裡除了要墜不墜的淚,還有無數遺憾、難過,以及許多難以言喻的情緒,心臟像是驀然空了一大塊,一切都灰撲撲、空落落的,好像再也不會明亮起來了。
直到裘朗喊“cut(停)”的時候,所有人才從顯示器上抽離出來,面面相覷。一時間,現場寂靜無聲。
小網紅頓了片刻,打量著裘朗的神色,罵罵咧咧地走了。
女主角是個漂亮女孩兒,隔壁電影學院的,驚愕地張著嘴來同戚瑤搭話。
裘朗沉默片刻,問她願不願意接這個角色。
戚瑤站在原地,好似還沒從戲裡走出來,愣愣地看著劇本,然後點頭。
那是她演藝道路的起點,是她第一次從薄薄的劇本裡如此完整地體會到一個人的人生,代入角色的情緒,表達角色的情感。
文字變得立體,好像一生的悲歡都在面前上演,她既是局外人,也是逃不開的局中人,一切都由她演繹。
這種感覺讓人著迷,好像她可以短暫地沉入別人的人生,以此來躲避自己磅礴又無處發洩的情緒。但是細究,這個巧合的機會實在應該歸功於那個人。
“當時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啥都不懂,只有錢和臉的笨蛋美女?”葉清蔓憤憤不平,“我很少喜歡誰的,主動跟你搭話,你還愛搭不理的。”
“沒。”戚瑤喝完一天指標的水,安靜地抬眼,“我只是覺得我們不是一路人。”
“什麼不是一路人?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難道不是你最好的圈內好友嗎?!”葉清蔓很是不滿,話密得很。
“是。”戚瑤想笑,繃著臉哄她,“圈內圈外,最好的朋友都是你。”
“所以啊,瑤,”葉清蔓頓了兩秒,難得正經,正色道,“無論現在的你還是從前的你,都漂亮又有魅力。你從來都不是自卑,只是太悲觀了,很難邁出建立親密關係的第一步。”
“從前是因為出身和人生閱歷,現在是因為什麼?”葉清蔓不搗亂的時候格外認真,說話一針見血,話音篤定,語氣真誠。
“現在的你已經是最好的你了,不要再猶豫下去了,不然你會後悔的。
“你不想再要下一個十年了吧?”
戚瑤垂著眼,側臉恬淡又平靜,內心卻跟著葉清蔓的話一陣陣地翻起風浪。
十年啊,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年?綿延一生的偏執念想又會有多少?
其實她並沒有時時刻刻記掛著那個人,只是會在午夜夢回,或是某個有關的瞬間,猝不及防地被回憶裹挾著陷入洪流,然後想:當時要是勇敢一點兒該多好。
可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而且按照她十六七歲的情況重來一次,她也不大有可能像旁人那樣毫無顧忌地遞上一封情書,再坦坦蕩蕩地說一句“我喜歡你”。
現實太殘酷了,她做不到。
沉默了好半晌,只剩下輕微的電流聲在空氣中“刺啦”作響,戚瑤終於開口說道:“知道了,你可以放開嗑瓜子了。”
葉清蔓剛才為了讓戚瑤靜心冥想,大氣兒都不敢出,又想嗑瓜子,很隱秘,動作緩慢,畫面被不好的網絡卡出明顯的虛影,看起來特別搞笑。
“唉,”葉清蔓擺擺手,“想開了就好。不說這些了,給我看看好大兒。”
戚瑤頓住了。
“你把我兒子養得怎麼樣?它應該挺乖的吧,都沒聽到它叫。”葉清蔓正經不過兩秒鐘,開始絮絮叨叨,“我跟你說,它是比其他狗要奇怪得多。”
“別的狗不喜歡吃水果,它要吃。別的狗不喜歡聞薄荷,它是一聞到薄荷就沖上去。性情孤僻,不為世俗所動,此種狗應當是狗中豪傑,正巧配我……你什麼表情?”葉清蔓停下了去拿瓜子的手。
戚瑤幽幽地看著她:“不好意思,我把你乖巧的狗中豪傑好大兒落在對門了。”
此時的對門,三個人坐在沙發上圍著一隻狗。
喻嘉樹仰靠在沙發上,姿態散漫又隨意,隨手拿了本書搭在臉上,遮住光,合著眼補覺。
德牧吐著舌頭安靜地蜷在他的腳邊,剩下邊上兩個人神情微妙,面面相覷。
大白:“什麼情況?她不想要這狗了,扔這兒了?”
周漆:“不應該吧,可能只是想放在我們家蹭吃的?”
大白:“我們家有什麼吃的?她走得那麼幹脆利落,是不是忍這狗很久了?好像有種終於擺脫了的感覺。”
周漆:“不能吧……雖然有點兒傻,但好歹也是自己的狗,還叫老公呢。要不我們給她送回去?”
“別別別!”大白深沉地擺擺手,“都兩三個小時了也不見她有反應啊,故意的吧?大概率就是不想要了,讓你哥養著吧。”
中間的男人被他們煩得不行,骨節分明的手攥住書本一角,將書拽了下來,露出倦怠的眉眼。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德牧,冷淡地開口說道:“怎麼就我養了?”
“樹啊,別裝了。”大白歎息著搖搖頭,“哥都看透你了。你自己說,是不是關注人家很久了?”
喻嘉樹:“嗯?”
周漆:“嗯?”
大白把腿蹺成二大爺狀,不住地抖著,陰陽怪氣道:“今兒我在書房抽煙呢,他知道人家在外面,討厭煙味,非讓我半個小時後把煙味散乾淨了再出去,這不是愛是什麼?”
“你見過他對哪個女孩兒這麼上心過?”大白一拍大腿,嚷嚷著:“說!是不是之前就認識人家,給哥如實招來。”
周漆目瞪口呆,視線在兩人一狗中來回掃動,張大了嘴。
瑤妹……討厭煙味?
粉絲不可能對偶像的每個細節喜好都如此清楚,何況戚瑤更沒有在外界表示過這一點。她只是自己不抽煙,劇組或者飯局上遇到有人抽煙的時候,神色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一點兒討厭的情緒。
所以喻嘉樹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背地裡……
周漆皺眉,跟著一拍大腿,說:“快說!”
“討厭煙味不是很正常嗎?”喻嘉樹垂著眼看手裡攥著的那本雜誌,好巧不巧,就是戚瑤剛出道時拍的那本。
她的桃花眼微微上勾,沉靜又漂亮,右眼角的淚痣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喻嘉樹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畫報上漂亮女孩兒的淚痣,那本雜誌被放到了茶几上,規規矩矩,端端正正。
“是正常。但你知道,還關注,這就很不正常!更過分的是你還為此強迫我,簡直就是怪到了一定程度!”大白很憤怒。
喻嘉樹清了清嗓子:“方倩,白胖胖今天在書房抽了兩根煙。”
大波浪、紅唇的女人聞聲立刻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秀氣的眉毛豎起,厲聲道:“什麼?!”
大白:“……”
沒等大白和周漆繼續“嚴刑逼供”,喻嘉樹用修長的手摸了摸德牧的腦袋,牽著繩子起身往外走。
德牧寸步不離,乖巧地跟著他。
男人身形挺拔,西裝褲挺括,姿態散漫隨意,卻透出幾分貴氣。
他打開厚重的防盜門,毫不在意身後兩個人連珠炮似的問話,懶洋洋地報備:“我去還狗。”他就差把“爺不想理你們”寫在臉上了。
周漆和噤若寒蟬的大白對視一眼,眼裡閃動著“絕對有鬼”的光芒。
方倩現在還沒空兒收拾煙鬼,匆匆從廚房裡出來,惡狠狠地瞪了大白一眼,塞了一個飯盒到喻嘉樹手上:“順便給瑤妹帶過去。”
偌大的客廳登時安靜了幾秒。
戚瑤趕在葉清蔓反應過來之前說道:“我這就去接它回家。”
她的話音剛落,“砰砰砰”的敲門聲就響起了,不疾不徐,卡著節奏響了三聲,重歸寂靜。
戚瑤把手機屏幕倒扣下來,仿佛這樣就能蓋住葉清蔓憤怒的罵聲一樣,匆匆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神色很淡,剛從公司出來不久,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襯得人冷淡疏離,有著極強的距離感。
但他一開口,距離感就散了。
“怎麼?”喻嘉樹松松地把繩拎在手上,垂眸瞥了一眼小狗,又撩起眼皮看向她,似笑非笑的,“你是準備拋夫還是棄子?”
“沒有,就是單純忘了。”
她蜷了蜷手指,接過牽引繩,想了想,還是解釋道:“這不是我的狗,所以總是出意外。”
喻嘉樹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內,中間橫著一隻立耳朵吐舌頭的傻狗,相顧無言。
戚瑤開門太急,手裡還握著空杯子,這會兒頓了片刻,順勢晃了晃玻璃杯,猶豫地邀請道:“進來坐坐?”
戚瑤搬來這裡不比周漆早多少。
她上半年在兩個劇組裡泡著,幾乎無縫銜接,都沒回過C市。這套房子她一共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看房時匆匆一掃,第二次就是現在。
她家和對門的戶型一樣,近兩百平方米的大平層,客廳裝修簡約,北歐風格,米白色為主。
吧台是大理石質感,圍著餐廳繞了半圈,一旁的酒櫃放了個七七八八,從深到淺按顏色擺放。客廳角落裡放著一台跑步機。
喻嘉樹粗略地一掃,能從零星的佈置中感知到柔軟的生活氣息。
“戚瑤,你是不是帶野男人回家了?!”驀地,從吧臺上倒扣著的手機裡傳來一道女聲,“我聽見了,啊啊啊!快把老娘放出來!我要看看什麼男人能讓你置好朋友于不顧!
“你這麼隨便,讓你那十年的‘白月光‘怎麼辦,啊?!”
戚瑤的心臟重重一跳,太陽穴“嗡嗡”直響,她猛地把手機翻過來,摁下掛斷鍵,頭皮發麻地把手機攥在手裡,轉頭去看那人的表情。
喻嘉樹很輕地挑了挑眉,神情微妙,似笑非笑,手指在便當盒上輕叩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這就是聽見了,他真是一點兒都懶得裝。
“坐吧。”戚瑤硬著頭皮裝沒事人,輕聲說道。
她也沒想到,新家的第一個客人不是葉清蔓,不是喬念,會是他。
也許是因為不算太熟,喻嘉樹沒有開口打趣她。他恢復懶散倦怠的神情,散漫地落座於布藝沙發上,柔軟的沙發淺淺下陷。
“方倩給的。”他伸手推來一個便當盒。
戚瑤打開來看,盒中是方倩剛做的草莓大福,白白胖胖,軟軟的,裹著糯米粉。
“謝謝。”戚瑤說道。
“烤箱裡正在烤蛋撻,”戚瑤看了看表,“大概還有十分鐘就好了,你能順便幫我帶過去嗎?”
已經快10點了,她晚上出入別人家不太好,更難免寒暄推託一陣,很麻煩。
喻嘉樹可有可無地點頭。
戚瑤抿唇,蜷了蜷手指:“那你喝點兒什麼?”
因為方才要拆便當盒,她順勢蹲在茶几邊,纖細的身影蜷起,淺栗色的長髮柔順地披著,脊背挺直,頸項修長,姿態鬆弛卻漂亮。
從喻嘉樹的角度看去,他能看見她白淨的側臉,鼻尖小巧挺翹,睫毛纖長漆黑,像振翅欲飛的蝴蝶,輕輕顫著,桃花眼溫柔,瞳孔是深棕色的,看起來溫柔又安靜。
他驀地想起大白問他——是不是所有女藝人都從小就大方又自信?
不是的,但她現在能長成這樣就很好。
喻嘉樹抬眼看她,頓了兩秒,不知怎麼,一句“都可以”在出口時驀地變了。
“Moonshine(月光)。”他說。
空氣陡然寂靜下來。
戚瑤頓了片刻:“你確定?”這酒很烈,而且……
喻嘉樹只是看著她,沒說話,但戚瑤硬生生地從他略微挑起的眉毛裡看出了“捨不得?”的意思。
她垂眸起身,神情不甚自在地繞到吧台旁。
她的酒櫃裡是有兩瓶moonshine,北美產的甜威士忌,度數比較高,也不算貴,還沒到她會捨不得的地步。但這酒更為大眾所知的名字,叫作“月光酒”,“白月光”的“月光”。
戚瑤打開冰箱,在撲面的寒氣中努力排掉雜念,強迫自己不去想他為什麼偏偏點名要這個,想太多不是件好事。
澄澈的液體倒入杯子裡,醉人的香氣彌散開。冰塊碰撞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謝。”喻嘉樹伸手接過。
他單純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對門去接受拷問,卻也不想讓她太為難,準備客套兩句就走了,忽而瞥見茶几上的資料。
“你在瞭解風行?”他挑了挑眉。
戚瑤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對,我在準備投他們家的代言。”
喻嘉樹詫異了一秒,勾起嘴角:“這是可以告訴我的嗎?”
每年風行發行新品,投系列代言人的藝人都很多,畢竟這幾乎是圈內唯一一個不只看藝人影響力的品牌。風行會對名單保密,維護藝人隱私,最後呈現在大眾面前的只有脫穎而出的勝利者。所以無論是誰,結果出來之前,都不會大張旗鼓地告訴外界自己去投風行了。
就算是品牌聯繫藝人的合作,在正式落定之前都有可能會黃,何況是這種堪稱奇葩的合作方式。
“應該可以的吧。”戚瑤倒不是很在意,“努力了就行了,沒什麼好嘲諷的。”
挺好。喻嘉樹點點頭,視線掃過被壓在所有資料下面的那一本雜誌。燙金封面,色澤鮮豔,被主人保存得很好。
“所以為什麼在看晶帆的報道?”男人垂著眼淡淡地問道。
戚瑤的腦子蒙了一秒。茶几上一遝風行的發家史、報道、人物傳記之下,赫然壓著一本以晶帆為封面的雜誌,當頭大字還是奇詭的標題——
“名校學生牽頭創立公司,畢業三年後成功上市,成半導體市場潛力最大的黑馬,其中是否有什麼秘密?!”
其中“秘密”兩個字的字號之大,幾乎佔據了半個封面。
不是,你聽我解釋……戚瑤頓了兩秒,硬著頭皮把這本雜誌抽出來倒扣著:“這是正經雜誌。”
“是嗎?”喻嘉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戚瑤感覺腦子都燒成了一團糨糊,乾脆破罐破摔,不解釋了。
喻嘉樹一掃,這確實是正經雜誌——國內有名的新聞類期刊,執行主編還是他的老熟人。
封面大圖配的是他在舊金山南灣念書時登上演講臺的照片,他穿著筆挺規整的黑色西裝外套、領口板正的白襯衫,戴著酒紅色領帶,側臉清俊,破天荒地戴了副金邊眼鏡,修長骨感的手松松地握住麥克風。他目光平直地直視前方,不驕不躁,不疾不徐,有屬�成年人的平靜穩重,波瀾不驚中卻仍然依稀可見當年的蓬勃少年氣,好像十七八歲時,面容平靜地站在一中的禮堂舞臺上,卻掩不住那股張揚肆意的勁兒。
十七八歲的少年啊,還沒接受過生活的捶打,覺得全世界都在自己腳下,就算是登上珠穆朗瑪峰摘星也輕而易舉。
兩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這張封面圖上,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出,寂靜的氣氛在客廳裡彌漫開。
半晌,戚瑤張了張嘴:“我讀過……”
“叮。”廚房裡的烤箱停止了運作,發出烘烤完畢的聲響。
她像被猛然拉出來了似的,“讀過”兩個字含混不清地在唇齒間走了一遭,匆匆消散在空氣中,換成了“我去拿蛋撻”。
蛋撻液是她上午在樓下超市買的半成品,直接倒入蛋撻皮就可以放進烤箱裡。蛋液鼓起,酥皮滾燙酥脆,還冒著熱氣。
戚瑤用烤箱專用手套把烤盤端出來,將蛋撻一個個放入分裝的紙袋裡。考慮到對面人比較多,且有可能各回各家,她烤了十二個蛋撻,三個一袋,一共四個袋子。
牛皮紙袋厚實,被她揉捏折疊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喻嘉樹不知道什麼時候倚在了門邊,看她一個不落地往裡裝蛋撻:“你不留一個?”
她倒是想留,但是上午逛超市的時候沒想到會被邀請去吃飯,以為十二個夠她吃到年底,誰知道禮尚往來,一次就用完了。
戚瑤眨了眨眼睛,聞著濃郁的烘焙香氣,狠下心把最後一個蛋撻裝進袋子裡:“我在戒糖。”女演員嘛,怎麼樣都正常。
喻嘉樹很輕地挑起半邊眉梢,“哦”了一聲。
防盜門無聲地打開,德牧戀戀不捨地站在門檻裡送他出去。
男人挺拔頎長的身影邁過門檻,一步步遠去。
“晚安。”戚瑤輕聲說著今晚的道別詞。沒說完的那句話就算了吧,她想。
喻嘉樹頓了兩秒,回過身看她。
樓道中的聲控燈明明滅滅,空氣一片靜默。
他偏狹長的眼睛清亮,仿佛能一眼看進她的心裡,像巨大的冷氣團緩慢行經覆雪的香杉林,枝丫上落著細碎的雪,奇跡般卷走了她所有的彷徨與不安。
他仿佛歎了口氣,很輕,慣常冷淡的眉眼垂著,帶著點兒妥協似的,低聲接過她未盡的話語:“我知道你讀過。”
戚瑤手裡一沉,送出的牛皮紙袋去而複返,沉甸甸地落在她的手裡,濃郁的奶香氣和溫熱的觸感撫慰著她緩慢跳動的心臟,鼻間縈繞著香杉與薄荷的味道,清冽卻無端地讓人想流淚。
喻嘉樹看了她一眼,拎著剩下的三個袋子轉身。
“晚安。”他說。
夜色寂靜。
德牧沒有趴在玄關的窩裡,而是安安靜靜地蜷在臥室床邊,呼吸均勻,睡得很香。
然而對有的人來說,這又是一個失眠之夜。戚瑤躺在床上,屈起手臂抵住額頭,盯著天花板上的亮光發呆。城市已入眠,萬籟俱寂,偶爾傳來一聲遠遠的鳴笛聲,悠長又縹緲,好像來自夢裡。
她眼前明明是白色的天花板,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男人垂眼遞過紙袋的模樣——他的身姿頎長挺拔,側臉清俊,少年時的張揚不羈已然被磨成了更深沉的氣質,沉穩淡漠,不顯山不露水。
如果說吃飯時她只是隱約有設想,現在就是篤定喻嘉樹認出她了。他的記憶力向來好得驚人,何況還有周漆在旁邊絮叨,兩面之後,他憑藉一些蛛絲馬跡認出她是高中同校的同學,也不是不可能,也許還順帶想起他們為數不多的交集,然後順口提一提。
戚瑤想:沒什麼,這不值得自己胡思亂想。
高中畢業到現在已經七八年了,他認出她了又能怎樣呢?高中時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到這個年齡分道揚鑣、漸行漸遠的也大有人在,何況她只是他隔壁班的一個女同學。
可是……萬一他知道,她並不單單是擦肩而過的校友呢?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她的大腦裡紛紛揚揚,攪得人不得安寧。
不可以這樣,明天在播的劇大結局,她要和主演們一起連線直播。戚瑤輕歎了口氣,起身走出房間,準備到酒櫃裡挑一瓶度數高的酒助眠。
打開酒櫃後,她頓了片刻,用纖長的手指撫上瓶身,在玻璃杯裡不多不少地斟了半杯——是那瓶moonshine。
週六,依舊是個晴天。
9月的C市天氣似乎格外好,氣溫稍降,溫度適宜,陽光明媚。
喻嘉樹晚上沒回家,在周漆家睡了一晚,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透進來,他大早上就被“乒乒乓乓”的聲音吵醒。
他站在房間門口,頗為無言地看著周漆左右手各拿著一個手機,腋下還夾著個平板電腦,艱難地用頭打開了客廳的投影儀和電視。
“哥,快快,借我個微博賬號,我要看我‘女神’直播了!”
“你自己沒有?”
“我三個號全用上了,還差一個,求求你了。”周漆舉著兩個手機給他作揖。
喻嘉樹閉了閉眼,把手機扔給周漆:“不記得密碼,自己用。”
周漆樂呵呵地接過手機:“好的,嘿嘿嘿。”
“這種感覺好神奇,‘女神’就在我對門直播,我敲個門都會被她聽到,說不定還會在直播間響起。”
喻嘉樹沒接話,轉身去廚房打開冰箱,身形頓住:“你把蛋撻全吃了?”昨晚放蛋撻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牛皮紙袋的影子?
周漆打了個嗝兒:“對的。昨天大白和倩姐都走了嘛,你又不愛吃甜食,我就都吃了。”
整整九個……喻嘉樹沉默兩秒,關上了冰箱。
“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野棠枝》的大結局主演連線直播間,我們的六位主演已陸續到位。
“網絡都沒有問題吧?好的。”主持人掐著時間,“現在請主演們一一為大家做自我介紹。”
周漆拿支架擺好兩個手機,把平板電腦支在茶几上,留了一個手機在手裡:“好了哥,別跟我說話了!我要看直播了。”
誰稀罕跟你說話?一口氣吃了九個蛋撻的人,跟豬差不多吧。喻嘉樹站在咖啡機前,抬了抬眼皮。
“大家好,我是《野棠枝》男主角蕭子衿的扮演者,顧恒,很高興跟大家見面。”
陌生的男聲傳出的時候,彈幕瘋狂地刷著,密集到讓人眼花繚亂。喻嘉樹對這個名字隱約有點兒印象,但並不感興趣,垂著眼摁咖啡機的按鈕。
“哥哥吃早飯了嗎?看起來好憔悴。”
“哥哥,好想你。起這麼早困不困啊?”
“吃了,不困。”男人笑了兩聲,“好了,不刷了,接下來聽我的女主角自我介紹。”
“媽呀!‘我的女主角’!”
“秀恩愛的注意一點兒!全直播間五萬人都知道你們在談了!”
周漆不爽地“哧”了一聲:“天天就會捆綁炒作。”
“大家好,我是戚瑤,在劇中扮演女主角謝昭。”
戚瑤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她嗓音溫柔,但由於咬字和情緒常常讓人覺得冷淡。喻嘉樹“哐當哐當”地往咖啡液裡加冰塊,聞聲,動作頓了兩秒,漫不經心地抬眼。
戚瑤因為要直播,所以妝比平時化得濃了一些。她坐在屏幕正中,纖長細白的手指攥著耳機線,微微前傾看彈幕,睫毛纖長,眼睛忽閃忽閃,眼角彎起,笑得很漂亮。
“謝昭小師妹你演得好好,大結局一定圓圓滿滿啊!”
“瑤妹今年還有什麼計劃嗎?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
“知道啦,今年不進組了,明年的計劃可以等官宣。”
主持人按照劇本走流程,幾個人都很配合,整個直播倒也和諧。
戚瑤時常會被彈幕逗笑,桃花眼彎起,簡單地挑了兩個問題回答。
“想看我演校園劇啊?”她輕聲念著。
顧恒:“巧了嗎不是?我也準備演個校園劇試試,不知道戚老師考不考慮我啊?”
“他捨不得,主動邀請瑤妹!恒子好愛她!”
“你們真的很配!”
“顧恒有女朋友誰還不知道嗎?”
“有女朋友還熱絡地炒作。顧恒,你熟練的樣子看得我心疼。”
…………
彈幕的氣氛變得不太友好。
看見了也當作沒看見,這是當藝人的必修課。
顧恒這兩年風頭盛得很,一直有傳言說他有相戀七年的女朋友,他本人沒承認也沒否認。這部劇是去年年初拍的,當時戚瑤在劇組過年,顧恒還自告奮勇地留下來陪她,被她拒絕了。
拍攝四個月,她沒見過他所謂女朋友的影子,只有個女助理,但這件事應該是空穴來風。
戚瑤圓滑地把話接了過去,既沒答應也沒拒絕他,禮貌得當。
“笑死,顧恒的二搭都不要,她真以為自己多高貴呢?”
眼看著刺眼的評論在彈幕中越來越突出,主持人都有點兒慌張,只能掛著笑讓大家平和一點兒。
顧恒這麼多年不是白混的,勾起嘴角低笑著,自然地接過主持人的話頭:“戚老師有自己的事業規劃,很正常。我反正就這麼等著,戚老師想跟我搭的時候,我隨時奉陪。”
一時間,“戚顧相當”的粉絲又活躍起來,滿屏都是“他好愛她”。
只有C市中心十八樓的三個人沉默著抖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媽呀!”周漆一陣惡寒,搓了搓雙臂,快速反應過來,在眼前四個設備上操作,“刷掉!”
“快樂小寸頭送給主播@戚瑤一輛法拉利!
“快樂小寸頭送給主播@戚瑤一輛法拉利!”
喻嘉樹看了一會兒直播,滿杯的冰塊都開始融化,冷硬的棱角被消融掉,留下圓潤的輪廓。他垂眼,輕鬆地拿著杯子邁步,從吧台繞出。
戚瑤頓了兩秒,藏在鏡頭下的另一隻手抓緊了椅子邊緣,面上還是笑著:“謝謝顧……啊?”
她一愣,露出幾分錯愕來——其他時候不是沒有人送禮物,但是此刻屏幕上瘋狂蹦出刷禮物的特效,連網絡都卡頓了。
“XM芯片研發者-喻嘉樹送給主播@戚瑤一艘遊艇!
“XM芯片研發者-喻嘉樹送給主播@戚瑤一輛法拉利!
“XM芯片研發者-喻嘉樹送給主播@戚瑤一座夢幻城堡!”
XM芯片研發者-喻嘉樹使用了特權,全屏幕喊話:“顧盼生輝戚小瑤!絕世美女戚小瑤!你完蛋了,往後的日子你就等著吧!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我真的是覺得,這一生就是為了來保護你的!!!”
戚瑤:“……”
路過投影儀,看見自己的名字醒目地懸在屏幕上方的喻嘉樹:“……”
“不是,哥,真的!我是用錯號了!咱們倆的手機又長得一樣,我真沒注意手裡那個是你的,嗚嗚嗚!你原諒我好不好?”周漆握著方向盤,苦著臉穩妥地停好車,沒有立刻開車門,拱手向一旁作揖,頭磕在方向盤上,差點兒行大禮。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自從喻嘉樹近距離地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直播間上方之後,他已經兩天沒跟周漆說過話了。
不巧,那個直播間的觀眾裡剛好有他的同學,那人當時含在嘴裡的飯就噴了一半,發了截圖問他,還發了朋友圈。
“樹啊,好久不見,你也成了一擲千金的‘榜一大哥’了?
“怎麼這年代還有用真名上網衝浪的?下次記得換號。”
喻嘉樹:“……”
他當天下午就回了家,什麼消息也沒回,就這麼挨到了週一,周漆自告奮勇地送他上班。
週一的清晨,城市車水馬龍,主幹道堵得水泄不通,黑色的轎車好不容易才駛到風行門口。車窗外,高大的寫字樓拔地而起,玻璃幕牆上映著朝陽,磅礴大氣的建築熠熠生輝,傲視四方,仿佛跟周圍所有的摩天大廈都不在一個世界,好像一切在它面前都渺小如塵埃,包括一千米外的晶帆。
“行了,沒生氣。”喻嘉樹盯著巨大的logo,半晌,輕輕揚眉,“我在想公司的事。”
周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哦,好。今天第一天在這兒上班,你悠著點兒,好好工作,混過這段時間就回去了。”
“還會勸我了?”喻嘉樹頓了一下,饒有興致地挑眉,“之前對這件事最憤怒的人是誰?”
周漆撇嘴:“那不是沒有辦法的事嗎?這是你教的,既來之則安之,看淡點兒。”
“行了,知道了。”喻嘉樹拉開車門,長腿邁出,一揮手,“回去吧。”
周漆坐在車裡,看著男人頎長的身影一步步遠去。
很奇怪,那身影明明和往常一樣挺拔,他卻仿佛看到被大雪壓彎的香杉樹枝丫,有些不堪重負。
遞簡歷一周後,戚瑤收到了風行的第一次面試的通知,也接到了自己的單獨命題。
“是什麼?”葉清蔓在視頻那頭皺著眉,“《勇氣》?”
化妝師手一抖:“哎喲!正卸著妝呢,清蔓,注意表情。”
“哦,不好意思。”她的表情恢復鬆弛,聲音卻依舊疑惑著:“怎麼會是這個題?我上次是《多樣》,起碼還和那個系列沾點兒邊吧?”
“不知道。”戚瑤咬著吸管,拿著張紙寫寫畫畫,做了個簡易的思維導圖出來,發散自己的思維。
風行的兩次面試都是命題類的,給出一個關鍵詞題目,自己設計展現,形式不限,文字、圖片、PPT都可以。
最簡單的當然就是把它當作一道論述題,闡述這個詞語和新發行的產品系列之間的潛在關係,用詞極其宏大浮誇,類似宣傳文案,環環相扣,只需要一定的文字功底就能做到,但戚瑤不想這樣。她對於這個詞有自己的理解。
“你不會又要自己做吧?”葉清蔓看著她的動作,有些氣憤,“簡歷自己做就不說了,怎麼作品策劃也要自己動手啊?你的經紀人呢?!”
化妝師這會兒不敢讓葉清蔓放鬆眉頭了,匆匆卸完妝就走出化妝間,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喬念還要帶幾個新人。”戚瑤倒是沒什麼大反應,自顧自地想思路,“我在休假嘛。”
“真是氣死我了,把你的資源分給新人,把經紀人也分給新人,你們那破爛公司就可著你一個人造作吧!”
“無可厚非,裘朗簽了對賭協議,比誰都拼。”戚瑤用筆在紙上圈出一個關鍵詞,心中有了個大概的設想,“這東西對我來說又不難,每天抽點兒空兒就能完成的。”她不甚在乎地彎起眼角,“而且團隊來做還不一定吃香,萬一風行被我的真誠打動了呢?”
葉清蔓瞪著她,感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半晌就泄了力:“行吧,你開心就行。你的助理放完假沒有?怎麼感覺你瘦了好多?多補補。”
“大概還有兩天就回來了。”戚瑤看了眼日期,“沒瘦呢,這周吃了十二個蛋撻。”
“那你也挺能吃的。”
葉清蔓左右張望兩下,確定化妝間沒有人,湊到鏡頭前小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往家裡帶男人?小心被拍啊你!”
戚瑤反應了好久,才想起葉清蔓在說上周的事。
“是鄰居。”戚瑤垂下眼,半真半假地道,“他只是過來送點兒東西,吃的……和你的狗。”
葉清蔓“哦”了一聲,不感興趣了,眼珠一轉,又轉回原來的話題:“我組裡有個和趙敏同公司的小妹妹,聽她說,趙敏的經紀人可是鉚足了勁兒要這個代言給趙敏抬身價。趙敏今年還有兩個大爆劇,你自己能不能行?”
趙敏是前輩,戲路和在全年齡段的知名度都和她們不一樣。
“還行,也不用太緊張,我就是重在參與。”
葉清蔓“哧”了一聲:“拉倒吧!你就是嘴硬。你雖說想要的東西少,但是哪個沒拿到的時候不難過?你定好思路之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就直說,借設備、人手啊什麼的都可以,肯定比你們那破公司好。”
戚瑤笑道:“好。你是不是切出去刷微博了?”
葉清蔓:“你怎麼知道?”
戚瑤:“因為視頻卡在你豬鼻子的那一幕了。”
葉清蔓慌張地切回來,戚瑤彎起眼角,輕飄飄地說道:“我截圖了。”
“不許發微博!”
雖說葉清蔓這樣說,但戚瑤畢竟不是她公司裡的人,她本人又遠在山上拍戲,信號不好,一天歇不了幾個小時,戚瑤最後也沒有麻煩她。
戚瑤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構思細綱。第二天下午,她最後理了一遍思路,飛快地寫了個提綱之後,垂眼撥了個電話。
“喂?”
“怎麼啦,瑤妹?”周漆那邊很快接通了。
“我上次去你們家,好像看到有單反相機和三腳架,能不能借給我一周?”
“當然可以。”
不到半個小時,周漆就抱著一眾和攝影有關的設備敲響了她的房門。大男孩兒穿著簡單的T恤衫和牛仔褲,寸頭理得利落,更像個大學生了。
戚瑤抱臂看了他好幾眼,還是沒忍住:“你今年多大了?”他能在科技公司技術部門上班,應該也不會特別小吧?
周漆:“21歲。”
他還真特別小。戚瑤詫異:“大學剛畢業啊?剛畢業就能買房了?”還是市中心的大平層。
“不是。”周漆擺手,“這房子是哥買的。因為我畢業之後沒有住處了,到時候到處找房很麻煩,他就讓我搬過來,把這兒當自己家。”
戚瑤“哦”了一聲,盤腿坐在地毯上檢查設備:“你跟他……有親戚關係嗎?”
周漆搖搖頭:“沒有。不過我是他資助上大學的。”
可他沒比你大幾歲。戚瑤只是在心裡想想,敏感地察覺到這涉及隱私問題,不再往下問,清點著他帶來的器材——單反相機、三腳架、穩定器,甚至還有麥克風和挑杆話筒。
“你的東西好全。”戚瑤感歎道。
周漆“嘿嘿”兩聲:“我們做電子信息的,各行各業的電子產品都有涉獵,你要是讓我搬台紅白機出來,我也能找到。”
“真的?”戚瑤仰頭,睜大了眼睛,驚喜又期待。
周漆坐在沙發上,近距離盯著她的表情,臉騰地紅了,一骨碌站起來,跟沖天的炮仗似的:“我現在就去給你拿!”
“不用,不用。”戚瑤被嚇了一跳,伸手攔住他,“我這周有工作,玩不了,你下周給我吧。”
“哦。”周漆又坐回來,“對了,還沒問你要這些幹什麼呢?”
戚瑤眯著一隻眼調試鏡頭,定好焦距,相機屏幕中的場景逐漸清晰。
周漆看著她熟練地調試設備,動作乾脆又利落,胸有成竹,有種與溫柔的外表不符的魅力。
戚瑤仰起臉,桃花眼裡有幾分狡黠。她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明豔漂亮的笑容。
周漆耳邊響起她溫柔又帶著笑意的聲音:“拍個宣傳片玩玩。”
雖說是休假,但戚瑤也不可能真的沒工作,她這周早出晚歸,背著單反相機和三腳架出行,錄視頻素材。
她還抽了一天時間出來去錄了個綜藝——好在不是戶外真人秀,大半天就可以搞定。
忙碌的工作讓生活充實起來,她沒時間胡思亂想,但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疲倦。幸好助理栗子放假回來了,她整個人輕鬆不少。
“栗子啊。”戚瑤坐在客廳的地毯上鼓搗著相機。
“怎麼了?”年輕嬌小的女孩兒正用水焯著牛肉,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戚瑤皺眉:“你有空兒嗎?幫我看看這個‘SD卡(存儲卡)無法讀取’是什麼意思啊?”
“馬上。”栗子三兩下把牛肉放進清水裡,蓋上蓋子,洗了個手走過去。
“不知道啊,讀卡器用不了嗎?”
“嗯。”戚瑤抱膝坐著,後背靠著沙發背,“數據導不出來,我都換了好幾個讀卡器了,還是不行。”
栗子鼓搗了一會兒,也沒成功,遞還給她:“我也不會,要不我幫你去問問?”
戚瑤呼出一口氣:“算了,我自己去。你接著忙去吧。”
她抱著相機和筆記本電腦起身,艱難地抽出一隻手發微信。
1:“在家嗎?”
周漆回得很快:“怎麼了?”
1:“相機出了點兒問題,我不太會弄。”
快樂小寸頭:“哦!在的在的,你直接敲門就行。”
周漆轉頭給喻嘉樹發消息:“哥!待會兒我‘女神’要去,你好好招待一下她啊,千萬千萬不要甩臉子,算我求你!”
當然,喻嘉樹沒看消息,和戚瑤一樣對接下來的不期而遇一無所知。
因為是見周漆,怎麼著也算熟了,戚瑤連衣服都沒換,穿著長袖長褲的寬鬆家居服,純素顏,戴著副黑框眼鏡,敲響了對面的門。
“砰砰砰——”她等了片刻,門內沒動靜。
雙手被占滿,騰不出手來發消息詢問,她只好又敲了一會兒。
白皙纖長的手指屈起,指關節叩著厚重的防盜門,在第四下的時候終於沒了著落。
黑色的防盜門倏地被打開,樓道裡的聲控燈應聲顫顫巍巍地亮起幾盞。穿堂風從開著的窗戶裡吹進來,溫柔地拂過來人的身上,她的鼻腔裡頓時盈滿清新的薄荷氣味,眼前壓下一片黑影。
男人簡單地套了件T恤衫,發梢還在往下滴著水,在領口處洇開一小片深色水漬。他垂著眼擦頭髮,神情很淡。
“下次記得帶鑰匙。”他沒抬眼,視線短暫地掃過門框,說著轉身就要走。
戚瑤錯愕地張了張嘴,出聲快於大腦思考:“可是我沒有鑰匙。”
喻嘉樹側身的動作一頓,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緩慢地偏頭看過去。
偌大的客廳裡只有兩個人,只剩下電視櫃上的鐘錶指針在“嘀嗒嘀嗒”地走著,安靜得過分。
“稍微等我一下。”戚瑤抱著相機和筆記本電腦,不知為何,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聽見他簡短地說。
她點點頭,看男人轉身往浴室走去。
他應該是剛洗完澡,敲門聲太急,還沒來得及收拾就出來開門,同樣穿得隨意,身姿修長挺拔,後頸搭著塊白色毛巾,上半身的黑色T恤衫濕了一半,貼在脊背上,隱約能看見線條流暢的背肌,隨著動作鼓動,有種蓬勃的張力,若隱若現的,很……
戚瑤匆忙移開視線。
喻嘉樹大概擦了兩下頭髮,換了件乾淨衣服出來。
柔軟的面料淺淺下陷,他不遠不近地在沙發上坐下,身體前傾,一隻手肘撐在膝蓋上,一隻手向她伸來:“我看看。”
戚瑤的鼻尖縈繞著一股香杉薄荷的味道,她一頓,攥緊手指,把相機遞到他的手上,聲音都放輕了:“不知道為什麼SD卡無法讀取,拍的東西導不出來。”
長鏡頭分量不輕,單反相機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手上,他修長的手指輕鬆托住相機,小臂肌肉略微繃緊,肌肉線條流暢。
喻嘉樹用長指在屏幕上點觸,像是想到什麼,忽然抬眼問她:“能看嗎?”
“啊?”戚瑤沒反應過來,“什麼?”
“沒拍什麼……”他神色微妙地頓了一下,“我不能看的東西吧?”
“沒有!”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都是正經東西!”
喻嘉樹勾了勾嘴角,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應該是數據線不對,或者電腦接口電壓不足。”喻嘉樹簡單地掃了兩下,判斷出問題,垂著眼伸手接過她的筆記本電腦,手指在觸控板上滑動。
電腦屏幕亮起的一瞬間,兩個人抬眼看到壁紙,不約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戚瑤的壁紙是她隨便設的,好巧不巧,就是之前粉絲做的“彩虹屁”合集。
這是她在超話裡看到的,底圖是奶黃色,上面有很多貼紙般的小人兒,是她從出道到現在飾演過的角色的剪影,有穿著校服的清純學妹、天真又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師妹、嬌憨可愛的王府嫡女,還有她上綜藝時的表情包。
貼紙旁邊配的是一些常見的“彩虹屁”文案,戚瑤只是覺得這張圖片很有意義,從沒細看過文字,誰知道,最中間一句赫然是——
“顧盼生輝戚小瑤!絕世美女戚小瑤!你完蛋了,往後的日子你就等著吧!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一個人過。我真的是覺得我這一生就是為了來保護你的!”
多麼熟悉又陌生的文字……
一時間,偌大的客廳裡落針可聞。
喻嘉樹似笑非笑,一字一頓地問:“正經東西?”
戚瑤:“……”
兩個人沉默著,在心裡把快樂小寸頭罵了一百遍,以致遠在學校的周漆立刻就打了個噴嚏,引得全班同學側目。
不知道喻嘉樹鼓搗了什麼,看起來很輕鬆,長指點了兩下,幾分鐘之後,電腦屏幕上就顯示“正在傳輸中”。
“好了。”他把筆記本電腦放到茶几上,“應該是數據線的問題。我待會兒重拿一根線給你,以後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好。”她點點頭,又猶豫著開口,“那我……先回去了?”
她這周準備素材很認真,確定有用的和稍微有點兒用的都錄上了,這會兒傳輸進度條很緩慢。
喻嘉樹掃了筆記本電腦一眼,手肘在膝蓋上微微一撐,起身繞到吧台邊,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待著吧。萬一你拿回去的時候碰掉了,又得重來。”
“哦。”戚瑤坐回去。
“喝什麼?”
她偏頭看著喻嘉樹長身站在吧台後面,頭髮半幹,漆黑的碎發搭在額前,垂著眼,下頜線利落,薄薄的一層皮肉貼著頜骨,顯得整個人鋒利又冷淡。
咖啡機“嗡嗡”作響。
鬼迷心竅地,戚瑤說:“Moonshine。”
空氣寂靜了兩秒。
喻嘉樹抬起眼皮看她,似笑非笑:“沒有。”明明是簡單的兩個字,戚瑤卻從他的神情裡看出了“那東西大概只有你有”的意思。
戚瑤:“……”
他轉身打開冰箱,往咖啡液裡加冰塊,隨後拎了一瓶橘子汽水出來。玻璃瓶上還帶著水霧,瓶底落在瓷質的茶几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男人半側身,手指在瓶身上輕點兩下,懶洋洋地拖著尾音:“現在就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戚瑤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耳根有點兒燙,“哦”了一聲,伸手接過瓶子,費力地擰開金屬瓶蓋。瓶蓋的褶皺堅硬,增大摩擦力的同時也讓她的手心紅了一片,微微發疼。
戚瑤抿了一口汽水,熟悉的清甜味在口腔裡彌漫開,甜而不膩,是夏天的味道。
一些不合時宜的感受飛快地湧上她的心頭,仿佛碳酸汽水溢出瓶口的泡沫,猝不及防又來勢洶洶。
氣味是最能儲存記憶的——
聞到桂花的香氣,她會想起9月裡背著書包走在學校旁的曲徑上,居民樓的阿嬤從窗戶裡探出半個身子,晾著剛洗好的床單,熱情地和她打招呼。
烘焙的香氣總和在甜品店打工的那段記憶有關,濃郁的奶香氣、滾燙的烤箱溫度令人心生熨帖,好像能短暫地化開生活的冷和苦。
嶄新的書本和油墨氣味,會讓她想起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靠窗位子上的時光。
少女看似認真地翻看著語文課本,心思和餘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到籃球場上,追尋著7號球員的身影。
剛洗乾淨的校服襯衫被陽光暴曬,散發出溫暖的香味。
柑橘、薄荷、香杉,一切類似頂級香水的組成成分,全都與他有關。
感受著那人在身旁坐下,戚瑤安靜地垂眼,竟然奇跡般記起看他打籃球的那一天,是在高二的9月。秋風“嘩啦啦”地從窗戶灌進教室裡,書頁翻飛,恰好停在課外拓展那一頁,黑色的油墨清晰地印著:“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倏地,她的手裡被塞進一卷白色的護指繃帶,現實的觸感將她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嶄新的、小小的一卷繃帶躺在她的手心裡,材料溫柔親膚。
戚瑤偏頭看他。
喻嘉樹挑了挑眉:“女藝人的手不需要保護的嗎?”他仰了仰下巴,微微俯身坐下,手肘搭在膝蓋上,視線散漫地掃過繃帶,“下次要自己開瓶蓋,記得在手心上纏一圈。”
他聲音平靜,漫不經心,懶洋洋地拖著尾音,卻在她的心裡掀起波瀾。
戚瑤蜷了蜷手指,手心微紅的皮膚原本只是隱隱不適,此刻卻無端地發起燙來。
高層窗外的風呼嘯,栗子在廚房裡燉牛肉的香氣從沒關嚴的門縫裡傳出來,秋天的蕭瑟與溫暖兩相比較,才覺出溫柔的可貴。
戚瑤彎起眼角,半開玩笑地打岔:“要是我不想自己開呢?”
男人坐在茶几前,側臉清俊,垂著眼,長指微動,檢查她的文件是否已經全部傳輸完畢,眼都沒抬,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那就敲門。”
戚瑤一頓,握著那卷繃帶,不確定地問:“嗯?”
他掀起眼皮看過去:“我幫你開。”
願逐月華流照君……今時今日,那個人好像就在月光下。
9月的最後一天,溫度降到20℃。
路兩旁的梧桐樹被稍顯凜冽的秋風一刮,落葉簌簌地打著旋兒落地,金黃的銀杏葉在風中搖曳。
一輛黑色的保姆車在秋風中平穩地駛上主幹道,低調而不失氣度。
然而車內——
“怎麼才告訴我你的‘白月光’住你對門啊?!雖然我在拍戲沒時間睡覺,但是有時間聽八卦啊!他說啥?‘我幫你開’?”
戚瑤坐在後座上,膝上攤著一遝資料,正垂著眼翻看,纖長羽睫顫了顫,隨意地“嗯”了一聲。
葉清蔓尖叫:“天哪!這不就是在向你示愛嗎?他主動提出幫你開瓶蓋!他好愛你啊!”
戚瑤緩緩皺起眉:“你偷偷去逛超話了?”不然她這一身從刀裡嗑出雕花糖的本領是從哪裡來的?
“怎麼可能?網都沒有。”葉清蔓撇嘴,“這是大家看有情人互動自帶的敏感!他這句話跟表白有什麼區別?不然人家吃飽了撐的啊。買得起你對面的房子,十有八九非富即貴吧,這樣的人每天守在家裡給你開瓶蓋?”
那不過就是他一句隨口的玩笑話罷了。戚瑤被她逗笑了:“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在面試路上,沒空跟你掰扯。”
“什麼面試?”葉清蔓拿著瓜子的手一頓,她驚掉了下巴,“天!是今天啊?那你這個時候還接我的電話?好了好了,我掛了,你認真準備啊。待會兒別太緊張。”
戚瑤挑挑眉:“好。”
其實她不怎麼緊張。葉清蔓總以為她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也許是她這些年想要的東西太少了。
戚瑤下車時只戴著口罩,拿著手機,把資料留在了車上。
臨時抱佛腳只會越來越慌張,這是她從學生時代就瞭解的事情。能做的她都做了,不差這一會兒,盡人事聽天命。
風行把第一次面試的時間排得緊湊,20分鐘一個人,隨機排序,可能上一個面試的人是某電視劇最佳男主角,下一個就是剛出道的網劇女配角。
當然,大牌還是有大牌的優待。雖然沒有明說,但大牌藝人不用親自到場,採用現場視頻會議,或經紀人代為面試等方式都可以。
栗子跟著戚瑤穿過風行輝煌大氣的大廳,跟著引導的工作人員上了八樓。
戚瑤近年在金碧輝煌的地方走慣了,沒什麼好奇的,安靜地把臉藏在鴨舌帽和口罩下。倒是她身旁的小姑娘,一直忍不住好奇地張望著。
在簽到處簽下名字後,栗子湊到戚瑤身邊,壓低聲音問道:“瑤妹,那是趙敏老師嗎?”
戚瑤聞言往1號休息室裡瞥了一眼,透明的玻璃乾淨透亮。三十來歲的女人一身幹練的白色西裝,坐在單人沙發上,姿態與神情極其鬆弛。
“是。”她回答道。
趙敏顯然也看見了戚瑤,視線在空中交會,女人舉起手裡的紙杯——紅色唇印明顯地留在杯口上——遙遙地敬了她一下。
戚瑤隔著玻璃頷首,走進了隔壁的休息室,取下鴨舌帽,撩了把頭髮。
“怎麼她也親自來了?按理說我們都不用到現場的,她這種地位的人也會為了一個代言這麼費心嗎?”栗子給戚瑤倒了杯水,壓低聲音疑惑著。
戚瑤面容平靜,指尖在桌面上輕叩兩下,抿了一口水:“據說她準備從公司脫離出來單幹,還想帶點兒人走。”
栗子“哦”了一聲:“那就不奇怪了。這可是風行,全線的資源握在手裡,是不一樣。”
門沒關嚴,牆角邊的實習生壓低聲音聊八卦,聲音從門縫裡傳了進來。
“一周了,我還沒見過空降的那位副總,據說見過的沒一個不誇他帥的,又年輕又厲害。”
“我知道,我知道,他好像是國內名校本科和常春藤碩士,去年剛畢業,不過是理工科。小徐上次上去送文件,回來時都被迷傻了。”
“那位一般在樓上不下來啊,我們這層次的又上不去,只能期待哪天在電梯裡偶遇一下了。”
“偶遇有什麼用,你們知道他姓什麼嗎?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夢,言情小說看多了?”
“砰砰”兩聲,在角落裡圍著聊天兒的年輕女孩兒像受驚了一般,對視幾眼,作鳥獸散。
“戚瑤老師,到您了。”工作人員躬身推開門。
會議室大而寬闊,四四方方,頭頂白熾燈明亮,落地窗明淨,C市中心地帶一覽無餘。
三個西裝革履的人坐在戚瑤對面。工作人員為她拉開椅子,做個了“請”的手勢。
戚瑤坐下的時候,心情十分微妙。她大學還沒畢業就簽了公司,從此在各個劇組奔波,沒來得及體會應屆生面試時的感受,今天總算可以彌補點兒空白。雖然這和應屆生面試並不完全一致——職業特殊性擺在這裡,氛圍更像是大家圍成一桌聊聊天兒。
“戚老師。”坐在中間的短髮女性點點頭,接著旁邊的屏幕上開始播放戚瑤的作品。
戚瑤也是第一次和別人一起看成品,坐在椅子上,神情認真。
十二樓,市場部辦公室。
周漆拘謹地坐在沙發上,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看外面密集的工位,一眼望去,清一色的黑色頭頂,所有人都在埋著頭專心致志地工作。他再細看,其中有不少人頭髮已經不怎麼黑了,依稀透出頭皮底色。
他搓了搓手臂:“媽呀,風行這工作氛圍夠壓抑的,我在外面走都不敢說話。”他要不是在附近吃飯,想順便蹭某人下班的車,都不是很願意進來。
話音未落,辦公室的門被叩響,純情大學生頓時噤若寒蟬。
“小喻總。”
來人穿西裝包臀裙,留及腰大波浪鬈髮,紅唇明媚,蹬著一雙8釐米的高跟鞋,大長腿健步如飛。
周漆吃驚地盯著那雙細跟鞋,感覺現在的職場女性也太拼了。
“X-11系列的宣傳片和海報圖片已經做出來了。樓下的面試接近尾聲,大概一個小時後就能出結果,文案版整理在這裡,您要看一下嗎?”
“放這兒吧。”喻嘉樹沒抬眼,長指輕點兩下桌面。
秘書察言觀色,把文件放在桌上,踩著高跟鞋快步退出去。
直到“嗒嗒嗒”的聲音被關在門外,周漆的視線追了秘書一會兒,他才敢接著出聲:“哥,你會不會在風行待一陣子,帶個嫂子回來?”
喻嘉樹:“嗯?”
“辦公室戀情多酷啊。霸道總裁和嬌羞小秘書,白天上司和下屬,晚上……”
“精神病院出門左拐。”喻嘉樹眼都懶得抬。
周漆噤聲,坐在沙發上對手指,沒一會兒就忍不住了:“對了。”他試探性地問道,“前兩天瑤妹去家裡,你沒欺負她吧?”
喻嘉樹很輕地挑起半邊眉毛,吝嗇地投去一眼:“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欺負她?”
“你不就這樣嗎?看誰不爽就不理,剛剛就這樣對我。”周漆小聲嘟噥著,驀地不知道想到什麼,大吃一驚,瞪大眼睛看著他,“你不會直接沒給她開門吧?!”
喻嘉樹都要被氣笑了,視線在攤開的面試時間安排表上一掃而過,修長的手指交叉,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地道:“你下去問問她?”
八樓。
會議室的燈光暗下來,只留下屏幕上的視頻緩慢播放著,像徐徐拉開的舞臺帷幔。
視頻開篇是極其宏偉的C市中心。車水馬龍,日升月落,玻璃大廈映出變幻的天色,畫面以極快的速度飛掠,像極了紀錄片或央視廣告的開頭。
緊接著,視野驀地縮小,拉近到街景。路過的人紛紛雜雜,或行色匆匆,或優哉遊哉。隨著人群遠去,屏幕中心緩緩浮現出幾個大字——
“你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是什麼?”
掉了兩顆門牙的小男孩兒手裡握著根棒棒糖,抬頭看了年輕的母親一眼:“我從不欺負班上的女同學。”
紅領巾戴得規規矩矩的小女孩兒晃著馬尾辮思考片刻,表情自豪:“我通過競選當上了班長。”
“我們都有想去的地方。”懷裡抱著許多本厚厚練習冊的高中女孩兒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再遠也想去的地方。”
提著電腦包,身穿藍色襯衫的男人匆匆從地鐵口步出,不知想到了什麼,茫然的神色忽然平靜下來,帶著些懷念:“我大學的時候搞過樂隊演出,當鼓手,賊酷。”
在咖啡廳一角做彙報文稿的女人愣了好一會兒,溫柔靦腆地笑笑:“剛實習那會兒,在老板眼皮子底下翹班,頂著颱風去看演唱會。”
公園邊背著手遛彎兒的老大爺眯起眼,用方言慢吞吞地回答:“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哭,說不讀書了就不讀了,打工養活一家人。”
老大爺邊上坐著的老太太是他的老伴兒,伸手逗鳥,笑眯眯地看他一眼:“最勇敢的事啊?當然就是不顧別人反對,嫁給他啦!”
…………
男女老少,從幼兒到老年人,形形色色的人快速地從視頻中一閃而過,每個場景都可以讓人浮想聯翩。
所有人自認為勇敢的時刻在這一瞬間匯成一個人的一生。
道路的盡頭是絢爛的光點,兩旁的梧桐樹隨風飄搖,發出“簌簌”的聲響,夾道歡迎緩慢走來的女孩兒。
戚瑤穿著條碎花裙,白色的帆布鞋踩在秋天的落葉上。她清瘦漂亮,從光芒中走來,面容沉靜,在街頭慢悠悠地晃蕩著。
她經過圍牆低矮的幼兒園,兒童嬉戲打鬧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牙齒漏風的小男孩兒猛地沖出來,手指緊緊攥住衣角,面上卻不露怯,擋在女孩兒面前,瞪著眼盯著欺負人的小孩兒,缺了兩顆牙的面容看起來竟然有幾分英俊。
“哢嚓——”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手機晃蕩,拍了張照片,從教室外的零食堆裡順了一支棒棒糖,拆開塞進嘴裡,接著向前走。
一年級(2)班的教室在一樓,打開的玻璃窗裡,嬌小的女孩兒站在講臺上,手心全是汗,馬尾辮緊張地晃動,咽了咽口水:“大家好……”
她把手裡的稿子攥得死緊,隨著演講的推進,輕飄飄的紙張終於免遭蹂躪,言語越發流暢,她逐漸自信起來。
“哢嚓——”一個轉角,場景又變了。
高中的環境要緊張得多,走廊上肅穆無聲,眾多學子埋首奮筆疾書。
戚瑤放輕了腳步,站在明淨的窗戶外。窗邊的女孩兒神情認真,握著筆的手指收緊,在日記本上一字一字地寫下:“三年後,我要去北京。”字跡娟秀,落筆無聲卻有力。
“哢嚓——”戚瑤一個轉身,到了大學校園裡。
晚課後仍在學校裡晃悠的人不少,三三兩兩的少年站在路邊理好吉他、貝斯與架子鼓的線,單腿支起,坐在圓凳上,撥下和絃。
他們神情靦腆,卻也漸漸地能直視觀眾,夜色溫柔,微風輕拂,引得無數人駐足。
“哢嚓——”戚瑤背著手一步一步地走,步子靈動又悠閒。
天空漸漸變暗,低飽和度的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秋天的雨來得很急,淅淅瀝瀝地墜在還未來得及掉落的梧桐葉上,順著寬大的葉面下滑。
身穿碎花裙的女孩兒拐進便利店,門口的風鈴隨風“叮咚”作響。
雨滴在屋簷下連成線。一對頭髮花白的夫婦坐在長椅上,神色安寧,眼角眉梢都是恬靜的笑意,面前一份關東煮的熱氣嫋嫋升起。
戚瑤坐在簷下,看穿著西裝的年輕女孩兒從寫字樓奔逃,在越來越大的雨勢中奔向體育館。
巨大的LED屏幕正實時轉播著演唱會現場。舞臺巨大,一束幽藍的燈光打下,照耀在一襲長裙的女人身上。
“我也不是大無畏,我也不是不怕死。”
聲音響起的那一刹那,場館中萬千觀眾的歡呼聲幾乎要震破屋頂,在城市中迴響。女人安靜地站在舞臺中央,身影纖細,眉眼恬靜平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開口令人驚豔,溫柔的粵語混著磅礴的雨聲遙遙傳來。
“但是在浪漫熱吻之前,如何險要,懸崖絕嶺為你亦當是平地。”
戚瑤坐在落雨的屋簷下,隔著狂風暴雨聽她唱歌,歌聲有種滿載厚度的奇特穿透力。
“旁人從不贊同,連情理也不容。仍全情投入,傷都不覺痛。”
女孩兒側耳聽著,垂眼翻看一路上拍下的照片——
挺身而出的小朋友,故作鎮定的小女孩兒,埋首奮筆的高中生……無數人自認為最勇敢的瞬間。
“如窮追一個夢,誰人如何激進,亦不及我為你那麼勇。”
半晌,她似是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握著手機的手收緊,深呼一口氣,撥出了電話。
鏡頭拉遠,水珠從梧桐葉上滑落,雨滴在屋簷下連成線。
“嘟嘟”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楊千嬅正好唱到那一句:“沿途紅燈再紅,無人可擋我路,望著是萬馬千軍都直沖。”
畫面的最後,戚瑤站在陰雨天的屋簷下,裙擺和長髮隨風飄動,神情恬靜淡然,一雙眼清冷如冬日覆雪香杉。
她緩緩垂眼,聲音很輕:“喂?”
遙遠的地方還有聲音在應景地唱——
“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
最後一句散在空氣裡,畫面漸漸重歸黑暗。
視頻播放完,會議室裡安靜無聲,落針可聞。
平心而論,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作品,無論是從命題的角度來講,抑或是從視頻本身。一以貫之的視角,完整的故事,恰到好處的留白……低飽和度的色彩讓整個畫面有一種高飽和色彩無法企及的溫柔,像雨天在窗邊做了個夢,引人遐思。
但是……
會議室的燈又亮了起來,將人重新拉回現實。
中間的短髮女性HR斟酌著,率先開口:“首先我們想請問的是,您為什麼會採用這樣的呈現方式?”她頓了頓,“要知道,這只是個簡單的初面,大多數人是坐到這裡來背稿子,闡述命題和產品之間的聯繫。”
戚瑤沒怎麼思索:“我只是很喜歡這個題目,覺得如果不做好一些,自己會很失望。”
她語氣溫和,聲音卻篤定,不疾不徐,溫和地拂過耳邊,讓人如沐春風。
但這畢竟是場甲方挑選代言人的面試。左邊的男性較為尖銳,緊跟著開口:“所以您只是單純因為喜歡這個詞語,並沒有著重挖掘命題與風行新系列的關係?”
戚瑤看向他。
很多時候人們不得不承認,美貌的人是會得到優待的。四目相對,男人放在桌上交疊的雙手微動了動,語氣稍微緩和了些:“我承認,這個一星期內製作出的作品無論是腳本、鏡頭還是剪輯都稱得上優秀,但在這長達五分鐘的視頻裡,我幾乎沒有看到任何與產品有關的東西,您如何解釋這一點呢?”
戚瑤安靜地聽著,微微偏頭,平靜地接住問題:“這也正是我想表達的。”
會議室靜了片刻。
她掃了一眼面前的人,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繼續:“宣傳片,一定要緊扣中心,句句不離產品,和廣告或發佈會視頻的拍攝方法別無二致嗎?”
她在翻閱風行往年產品的宣傳片時就發現了,不管是他們的宣傳短片還是文案,都是從企業文化的角度出發,與其說是在介紹產品,倒不如說是在極其生硬地灌輸企業文化觀念。
三個面試官一愣,接著對視一眼,眉眼間盡是疑惑,等待她的下文。
“縱觀風行多年來的宣發,基本是從宏大的敘事角度出發,動輒上升至社會乃至國家層面,這固然有優點,但弊端則更為明顯。”
戚瑤抿唇,視線落在桌面擺放的雜誌上,“民族企業”四個字格外顯眼。
“人人都知道你們是很好的國產品牌,是值得信任的老牌通信企業,有部分人群願意為情懷買單,但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吃這一套。
“宣傳片的本意就是擴大知名度,在風行的名號已然盡人皆知的情況下,如何讓產品與消費者需求產生共鳴,就是更新的命題。
“官博粉絲近40萬,沒有一個系列產品的宣傳片轉發量過百,沒有一次因為宣傳主題出圈,貴司真的沒有反省過嗎?”
HR的第一反應是皺眉。
明明是很尖刻的問題,任何一個人坐在被動的位置講出這些話,都會讓對方感到冒犯。但是戚瑤太平靜了,吐字清晰,聲音溫和,神情認真,一雙桃花眼裡盡是細碎的光芒,讓人感到無關立場的誠摯。
“風行X-11系列首次運用國內全自主研發生產的芯片,其中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合作方晶帆首次突破技術壁壘,自研自產,將設計的操作系統與基帶芯片投入生產環節,其中有不甘屈居人後,奮起直追的勇氣。這類像高中政治大題答案的回答,當然很輕鬆就能說出口,甚至不需要背稿。”
戚瑤微微偏頭,思忖兩秒,複又開口,桃花眼裡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像夏夜的星:“但是貴公司有沒有想過,僅僅關注極高的價值層面,是失之偏頗的?”
她的聲音極其有特點,溫和中不失清越,娓娓道來,會讓人短暫地喪失反駁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繼續聽下去。
“國家、社會、民族精神……這些當然很重要,但是作為宣傳片的主題,很難引起大部分消費者的共情。
“風行需要一個引子,一個從微小處落點,繼而燃向廣告、海報,乃至發佈會的導火索。‘多樣’也好,‘勇氣’也罷——”她神色平靜,極其認真地看著面前的人,平和的目光掠過對面人身後的白牆,仿佛在隔著單向玻璃對會議室外的人講話,“不管是什麼樣的詞語、什麼樣的命題,想要在人群中引起共鳴,真正做到從內心深處打動他人,就必須從每一個人的視角出發,而不是虛無縹緲的企業文化。”
秋日的風拂過樹梢,在高樓大廈的窗邊呼嘯而過。戚瑤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沉靜又篤定。
一片沉默裡,喻嘉樹聽見她說——
“宏觀敘事下的普通人,才是我們更應該關注的對象。”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
會議室一旁透過玻璃觀看這場面試的兩個人也靜默無言,只餘風在窗外呼嘯,落日時分的暖黃光芒,輕柔地落在她的身上。
普通人啊……
風雪中抱薪取暖的是普通人,荊棘中為自由開路的也是普通人。環衛工人、廚師、教師、醫生、科研人員、文藝與自由工作者……千百個職業,無數個微小的細影匯成洪流,構成人類社會的所有。
再宏大的敘事也是由人構成的,就連風行如今的成績,也是由無數人日夜不休地工作達成的,因此,他們既不可將虛無縹緲的企業精神浮於個人之上,也不可完全脫離個人視角,去講述不存在的空中樓閣。
“說得真好。”周漆喃喃著。
喻嘉樹將長指在腿側輕叩兩下,抬眼仔細打量戚瑤——
她穿著簡單,既不過分正式,也不顯得隨意。米白色的針織長袖上衣,淺淺的V字領露出精緻白皙的鎖骨,長髮柔軟地披散,與那天她身穿家居服素顏去他家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她在家裡是溫柔乖巧的女孩兒,為了小狗和無法導入的數據而發愁,在外卻可以一針見血,不疾不徐地理性分析,單獨撐起一整片天地。
仔細研讀風行的歷史,沒有讓她沉溺於從前的窠臼,她反而從中發現問題,並大膽地提出來。無論是用近乎完美的作品來交出答卷,還是毫不避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她都做得非常漂亮。
會議室內,三位HR面面相覷,一時竟然無言。
最右邊那位女士一直沒開口,思索片刻,眉眼間帶著些笑意,近乎溫柔地看向戚瑤:“雖然有些冒昧,但我們需要確認的是,創意是您自己的嗎?”
“是的。”戚瑤很安靜地坐著,頓了兩秒,補充道,“確切來說,整個作品都是我獨立完成的。”
身穿藍色西裝的女士面露驚訝:“包括剪輯?”
“包括拍攝和剪輯。”
這位HR露出類似驚喜的神情,猶豫了片刻,又接著說道:“這只是個簡單普通的10分鐘初面,您這樣做會不會成本過高?萬一沒通過,您不覺得過於浪費您的時間嗎?”
戚瑤搖搖頭:“我不怕浪費。把時間花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無論結果好壞,都不是浪費。”
玻璃的另一邊,喻嘉樹動作驀然一滯,定定地看著她。
他眉眼輕揚,瞳孔漆黑,狹長的眼裡閃動著細碎的光芒,若有所思。
“我不怕浪費。”她的聲音輕柔平緩,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不知道為什麼依然在他的耳邊環繞。
她像包裹著堅硬糖芯的棉花糖,遠看柔軟細膩,內裡是什麼模樣,卻要觸到才知。
“天哪……”周漆感動得恨不得以頭搶地,熱淚盈眶,“我的‘女神’好厲害。看啊!這氣質、這思想,太完美了吧!”
喻嘉樹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搭話。
周漆含著熱淚大力誇讚:“人家不是花瓶!是實心的!”
喻嘉樹回過神來,很輕地挑眉,垂眼看了一眼時間,緩慢地轉身,拎著外套往外走:“實心的是什麼?保齡球瓶?”
周漆無語,滿臉的敬佩和感歎還沒換下去,依依不捨地看了裡面坐著的人兩眼,趕緊追上去:“哥,你之前是不是也說過一樣的話?”他邊追著前面人的腳步,邊皺著眉思考。
“什麼?”喻嘉樹漫不經心地應道。
“就是說風行太注重公司價值,不把重點放到個人身上,太宏觀、太虛浮了。”
到了下班的點,走廊上有不少員工跟喻嘉樹打著招呼。喻嘉樹一邊頷首回應,一邊散漫地回周漆:“是嗎?記不清了。”
周漆:明明你是前幾天才說的好嗎?我不信你不記得了!
他呼出一口氣,敢怒不敢言,跟著喻嘉樹進了電梯,視線從反光的鏡面上不經意一掠,發現喻嘉樹嘴角微勾,眼尾上揚,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雖然很淡,但喻嘉樹確實在笑。
周漆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栗子拿著戚瑤的帽子和口罩,暗自打量她的神色,一邊往前走,一邊擔心她太緊張,插科打諢地找點兒話來說:“瑤妹,剛才你面試的時候,清蔓給你發了好多消息。”
戚瑤落後栗子兩步,還在想剛才的事。
HR跟她說三天內出結果,她點頭謝過,然後一出門就碰到趙敏。對方笑意盈盈地跟她打了招呼,悠然地進了會議室的門,似乎是排在她後面。
按分組來算,趙敏應該和她是同一個題。
初次面試人數少說有上百人,偏偏跟“金鷹女神”一個組,她也算是運氣夠好的。
“是嗎?”戚瑤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回復,“她說什麼?”
栗子一頓,神情猶豫地一邊伸手摁電梯按鍵,一邊湊近戚瑤,小聲說道:“清蔓姐說,你要是面試過了……”
左看右看,見走廊上此時只有寥寥幾人,站得比較遠,栗子才壓低聲音接著說:“她請你去C市最好的娛——樂——場——所——”
戚瑤猝不及防,差點兒被口水嗆到,咳了兩聲。
什麼東西?!
她耳邊傳來機械緩緩運作的聲音,電梯門堪堪合攏,還留著一絲縫隙漏出光,複又緩慢打開。暖色的落日光線淺淺地灑進電梯,照亮了裡面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張大嘴巴,目瞪口呆,短髮都快跟著奓起來了;另一個身姿修長挺拔,單手拎著外套,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喻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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