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七一年三月,我由臺中東海路二十號遷居東海北路一二四號大學退休宿舍。附近多荒地,栽花種樹,疊石成山,定名為素心園。南鄰而外,三面為曠野,特別適於看朝陽賞素月,領略雲霞舒捲。當時每天還要到靜宜學院上課,看作業編刊物,並沒有多少欣賞自然的閒情逸致。只是遇到久雨放晴,白雲飛颺,藍天出現,就感到心曠神怡。天以洗而加藍,雲襯藍而更白,藍天白雲實在是相得益彰,相互為用。「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變幻為蒼狗」。浮雲的多色多姿,藍天的永恒面目,同樣給人生種種啟示。可惜多年來我不曾注意,只是低頭亂忙。賞玩夠了藍天白雲之後,常能逸與遄來,振筆寫自己要寫的文章。
一九七四年春天患了暈眩,說話多了就胸痛,決意照兒女的勸告,辭去學校功課,到海外頤養。無業一身輕,七十一歲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閒雲野鶴,過退休生活了。四年來天涯浪跡,換了不少住處,看藍天白雲的機會,比素心園多一些。海上陸地的飛機旅行,人常在藍天之下,白雲之上,真像是「道骨仙風刮目看,帝鄉此日共凌雲」,不必登最高峰,已經不怕浮雲遮望眼。有時感到知進退的浮雲,忽而霖面蒼茫,忽而依猶山岫,仍為造物所主使,反而不如自己悠然自得,從心所欲呢。
飛行把世界縮小。作客混化了我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退休使我和一般少壯華僑不同。他們天天有所事,人人有所為,處處有所求。我則無事無為無求。因而可以看人之所不看,如一般人看新聞,我喜看廣告。聽人之所不聽,如一般人聽廣播要聞,我好聽兒童婦女節目。交人之所不交,如一般人交結權勢名流,我結識些老人兒童,殘廢失業。這樣所聽所見所感受,也就有出乎平常留學生之外的了。不一定買花種樹苗,卻很有興味看苗圃寄來的五光十色廣告。絕對不接近煙酒,卻很喜歡比較報紙雜誌獨出心裁的各種煙酒廣告。吃館子注意蒐羅菜單洋火盒,逛市場也隨手檢各商店分發的說明文書。王荊公的詩說:「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他是大老名流,數落花,尋芳草也顯得不平凡。我是一介平民,只可人人事事處處隨緣,如白雲之行乎其不得不行,如藍天之止乎其不得不止,文章也多是寫了些沒要緊的題目,命名藍天白雲集,一半取義於此了。
「天將強健報清貧」,近幾年我夫婦都能爽朗健步,每天不走到五千步,就覺得全身不合轍兒,睡眠也難恬帖。最感興味的是全家長距離旅行。寓居時常把住所的附近作為百看不厭的公園。蒙西的植物園,普林斯敦的伽尼湖濱,馬利蘭櫻桃山的農場路等處,都有幾百回的徘徊。戀新懷舊,自然想起談到平生所見的類似景物。記的是華府動物園,談的卻涉及到北平東京倫敦的動物園。寫的記的都是看了又看,談了又談的地方。談見聞記感想,也常是把回憶中的故國,眼前的新邦,連結在一起。聯想像隨風的柳絮,偶然似白雲飄搖,不沾泥土是不可能的。蔚藍的穹廬,只是無雨無雲無風無雪的間歇存在,我們所過的陰霾天黃塵天梅雨天腥風血雨天,不知道有多少。遭遇不同,文字的情調,自然也有差別。在沈悶鬱結裏,以自己的掙扎耐心,等待著藍天白雲。
美麗的大自然,鼓舞了我的寫作興趣,也啟示了我人生意境。我後期作品的重要意匠,是在飛機裏,藍天之下,白雲之上,陸續構成的。
古人說:「老謀深算」,又說「老成練達」,這種造詣,是很難達到的。「經一事,長一智」,「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談何容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卻是閒人庸人都可以作到的。看過聽過不少事物,我現在也居然有了這種條件。深有會心的是「不癡不聾,不為家公」,「難得糊塗」一類諺語。成公綏的白雲賦說:「舒則彌綸覆四海,卷則消液入無形」知陶淵明的詩說:「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的雜文結束於藍天白雲集呢?還是再有。還集呢?這連自己也不知道了。
(一九七八年元月十六日於美國印第安那州蒙西,刊六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紐約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