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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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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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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進出生死的白袍底下,仁心與仁術分秒拉扯不休!
醫病地位失衡衝撞之下,仁心的初衷誰能堅持不墜?

六六 繼張愛玲、虹影,最具代表的海外華裔女作家;《蝸居》作者

本書特色

1.六六這位有「話題女王」之稱的中國海外女作家,在繼家庭倫理三部曲《王貴與安娜》《雙面膠》《蝸居》之後,再次觸碰社會敏感話題,將矛頭直指醫患關係的敏感領域。據稱,六六臥底上海數家知名醫院半年,親身經歷各種案例,最終推出這部被各界視為今年最值得期待的小說。
2. 本書採取日記方式,用特有的輕鬆靈動文字,為觀察醫病矛盾、醫術仁心之間的拉扯,提供了另一種視角與體驗。並在日記之後,引用六六部落格的內容以及網友的回應,藉由互動內容創造2.0版的小說。
3.這部小說現正在改編為電視劇開拍中,該劇由<蝸居>的女主角海清領銜主演。

作者簡介

六六

著名的華裔女作家,原名張辛,安徽合肥人。

1995年畢業於安徽大學國際貿易系
1999年赴新加坡定居,從事幼兒教育工作
1999年起,開始以六六這個筆名在網上撰文
2004年《王貴與安娜》蜚聲海內外網壇
2005年《雙面膠》內容描寫婆媳關係的小說,使六六一舉成名
2006年《溫柔啊溫柔》
2007年《蝸居》
2008年《仙蒂瑞拉的主婦生活》與《偶得日記》
2009年《浮世繪》
2010年《妄談與瘋話》

六六的文字詼諧幽默、妙趣橫生,行文跳脫飛揚、新鮮靈動、活潑可親,散發著生活的智慧和純真。總能把簡單的生活描寫的生動無比。作品反映現代社會真實的一面,給讀者深刻的啟發和聯想。由於其作品語言的犀利尖刻,內容敏感,引發廣泛的話題討論。

目次

二月
通常作為一個醫生,一個醫務工作者,
在鋪天蓋地的聲討質疑聲中,我們都聰明地選擇沉默。

三月
我有不同想法,卻不敢說。
作為醫生,仁心固然重要,但仁心大於仁術,怕也不會是好醫生。

四月
病人會覺得醫生沒良心,為賺錢而拖延她的治療。
可我知道,絕大多數醫生是水準不夠。這是個死循環結。

五月
說實話,我實在是分辨不出,
誰會有可能在未來的原告席上與我面對面。

六月
我現在才知道,老大們對病患的判斷,直覺是準確的。
他們怕的不是一萬,而是萬一。

七月
今天是我們科最困難的一天,我們不知要說多少sorry、加多少金錢,
才能彌補那個美好生命的逝去……

八月
所有的悲傷都會被歲月淡忘。人的記憶選擇性記錄歡樂時光。

九月
我其實非常想將這個老太太在我的人生日記裡跳過……但可惜,這老太太好像在我的生命裡發揮著某種神明意義的指引,我必須不時回來補記她的片段。

書摘/試閱

3月7日
今天小蕾差點被打。
上周五我搶救的一個酒駕超速車禍患者,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腦幹嚴重損傷,腿都僵硬了,尿崩,連下丘腦都傷到。各項評分加起來是4,語言1,反應1,總之什麼都是瀕死狀態。通知家屬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家屬哭成一團。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死馬當做活馬醫,總算從鬼門關拉回了一寸,現在也是在生死線上徘徊。據說,當時一車四人,三人當場死亡。這個人是駕駛,他居然是個寶馬7系的車主。而寶馬車顯然光注重豪華,忘記設置安全系統,車撞成那樣,氣囊一個沒開。
周六深夜,患者的妹妹從台灣趕來,哭死哭活要求探視。非探視時間已經給她通融了,突然見她從包裡掏出一張黃紙,說是從一個什麼極其靈驗的廟裡求來的,拿到符的一刻就是她哥哥血壓下降的一刻,全家捧著那張救命符一臉虔誠地要求貼在床頭。廟裡的方丈說了,符在人在,符掉人亡。
護士長一聽,堅決拒絕。護士工作已經很忙了,誰還能專門派個人替她家看護那一張符啊!萬一一陣風吹過符掉了呢?萬一哪個清潔工沒注意給扯了呢?萬一儀器移來移去碰掉了呢?責任誰擔?再說這裡是醫院,是有規章制度的,床頭除了貼醫囑、護理等級,哪能誰想貼什麼就貼什麼。今天要是允許貼符了,明天就會有人來燒香,後天就有人請道士來捉鬼,大後天就來這裡辦法事,醫院就比菜市場還熱鬧了。
一個不同意,一個非要貼,頓時劍拔弩張。病患家屬狠言相向:「人死了,就是因爲你們不給貼符造成的!死了做鬼都不放過你!」
俺的小蕾關鍵時刻來了一句:「符既然這麼靈驗,你們把病人帶回家去,貼自己床頭好了,還要我們醫生、護士幹什麼?」
老拳差點砸到她鼻子上,幸虧護士長有經驗,一個箭步將小蕾撲倒。

我見到小蕾的時候她還憤憤呢!笑著刮她鼻子:「你就算不能救火,也不要引火上身。人家本來就在要失去親人的當下,你何必將人家逼到死角?聽說這傢伙家産過億,是一個大企業的掌門人,年紀剛三十七、八,他這一走,一家大小連個倚靠都沒有。你哪怕就從人道主義出發,也不要嗆人家了。」
小蕾突然眼淚就掉下來了:「到底誰沒人性?這個要死的人,是他們家的頂樑柱,是他們家的利益所在,人要是走了他們家就垮了。說到底都是私利。可他們有沒有想過我們?這個人送來的時候和死人有什麼兩樣?我們費了多大的勁把他救活,我一夜不睡地搶救他,我能從他的生裡得到什麼好處?我爲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勁辛苦地救他?每個月兩千塊的薪水我需要花這樣的心血嗎?我對得起我的職業和我的心,可他們連最起碼的尊重和感恩都沒有,他現在活下來,全部是符與和尚的功勞,他要是死了就是我們的過錯。如果是這樣,他家人爲什麼不送他去廟裡,卻要送到我們醫院?我們沒有功勞,連苦勞都沒有,我難道不寒心嗎?我說這句話有什麼錯?」
我答不出。
我只能以病人的心去想,一個臨死的人,家裡能抓住的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是希望。這個符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我既不願意破壞他們最後的支柱,也不願意承擔我無能爲力的責任。這是兩難的抉擇。

我抱著小蕾,親親她、抱抱她、刮刮她的鼻子,突然我問:「刮鼻子的刮怎麼寫?」
小蕾一楞,說:「怎麼寫?提手旁的嗎?」
「小笨蛋,颳風的刮呀,舌頭的舌加個立刀。」
她還一臉迷惘。
我在她手掌上寫下。
「啊!你說是刮宮的刮啊!刮匙的刮啊!切!不專業!」
我大笑。她的幽默感,永遠是這樣即發的。我希望她多笑笑、少哭哭,永遠沒煩惱。雖然這就像物理上的勻速直線運動一樣,只是一個理想狀態。隨著現實的推進,她的心會越來越堅硬。
「小蕾,你還喜歡當護士嗎?」
「喜歡的。」
「哪怕人家駡你?」
「大部分人都是好的呀,上個月出院的王媽媽今天路過這裡特地給我買了點心。很多人很懂道理的。我怎麼覺得越有錢的人越不通人性呢?王媽媽那麼窮,你對她一點好,她都記得。開寶馬的,你對他再好也沒用。」小蕾頓一下,洩氣地說,當然,「我對他好,他的確不知道了,很有可能到死都不知道。」
「不是的,小蕾。這世界,無論什麼行業,無論什麼地方,都是有好人有壞人。好人永遠占多數,壞人永遠占少數。所以世界才沒亂了套。要是世界上善惡不分,是非混淆,我們就變成暗黑帝國了。」
小蕾憂心忡忡地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醫院真的快變成暗黑帝國了,每天都上演打砸搶,全武行。我要告訴我的小學妹們,除了學打針,還要學女子防身術。NDD(他奶奶的),今天那個人的妹妹,太壯了,恐怕有180斤吧!給她打到我要半殘了!」

網路直擊,六六心術會診室
六六:
這是個真實的過程,全程我都在場。那個人,就是周五晚上我以爲死掉的男人。所有人都覺得他不行了。即使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死了的情況下,依舊沒有放棄地去實施所有的搶救措施。
你知道對一個死人幹活的感覺嗎?明知道無望還是要去做。
我覺得醫護人員是極其堅强而充滿希望的,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最後關頭就是有奇蹟發生。這個人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搶救之後,救回來了。當然,我要作爲患者家屬,在被醫院三次通知做後事準備以後,又被告知沒死,肯定會相信這是神的保佑。人在絕望的時候,只有神是你的支柱。醫生的力量依舊還很渺小。
但我希望這個家屬不要把醫生傷害得太厲害。因爲醫生是人不是神,他們要是真的放棄了治療,我看就是玉皇大帝來,都不行。管子一拔,啥都沒了。這個人到現在也是在生死臨界線上。生靠的也許是老天爺幫忙,但死不死絕對看醫生的態度。
但我內心裡非常清楚,無論病患家屬什麼態度,醫生護士再委屈,內心裡是有個秤的,不會因爲你的無理取鬧而放棄一條生命。
《聖經》上說,這世界有三樣東西對人類是最重要的,FAITH(信)、HOPE(望)、LOVE(愛)。
我認爲,我能看到的對這三個字最好的詮釋,就是醫院。

3月16日
今天碰到很喪氣的事。
一個醫療糾紛今天判下來了,毫無懸念地是我們輸。現在病患已經找到竅門了,只要是患者告醫院,都是穩賺不賠的。醫生治病的同時,還得防著患者害你。如果一切順利皆大歡喜,彼此都是朋友,但凡碰到一點意外,日子就很不好過。
我很難跟所有的患者說明白,人體的構造極其複雜,這是一台無可複製的儀器,同樣的病灶同樣的瘤子甚至同樣的大小,開出來以後暴露在你面前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電腦斷層掃描能看出來的只是表象,等你深入進去以後才發現各個瘤子千差萬別,有的瘤子天生就比較蹊蹺,長得另類、有膜的、無膜的、有血的、無血管的、有畸形的、有寄生的。所有的情況,都在開顱以後的一刹那才知道是簡單還是複雜。這就是爲什麼每次跟病患家屬談話的時候,我們永遠只能說一個機率,最好的狀況也只有95%,沒有一個人敢拍胸脯保證百分百成功。
進科以後的第一件任務就是寫病史,這是個極其繁瑣而乏味的工作。開刀也好,診斷也好,是自我提升和挑戰。而寫病史這件事,就好像一個原本是揮舞青龍偃月刀的英雄,手裡舉的卻是掃帚,你要認真推敲每一個字,爭取做到萬無一失。而病史這個東西是沒有範例可尋的,沒有人告訴你什麼樣的病史是完美無缺的典範,這個不像是公文,找到模式,往裡面一套,換個會議的名稱和地點就能套用。這個不僅是記錄病人的病情、治療方案、術後癒合的資料,也是以備未來打官司的依據。一個病史,任何大夫拿起來都有修改的餘地,總是不能盡善盡美。
組長教導我們,寫病史看起來是最基本、最沒有難度的事情,卻往往是醫生生涯的終結書。要想做一名成功的醫生,首先要保證自己是一名醫生,有行醫的資格。保護自己,這是醫生的首要任務。
我最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非常難受,感覺與當初我作爲醫生在旗幟下的誓言差距太大。我的任務是治病救人,挽救生命,而現在首要任務是保護自己。
幾年下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組長的意思。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保護,如何談得上保護其他人的生命?
這個打贏官司獲得賠償的病患,從良心上說,我們沒有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手術極其成功,腫瘤清除得非常乾淨,原本是可以寫進教科書的典範,但術後發生了併發症,這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我們能够摘除他腦子裡的瘤,可無法保證他的心肺功能正常,無法保證他血液通暢,無法保證他消化系統不出現意外。這是我們的痛苦。我們內心的難受並不比患者家屬少。設立一套手術方案,把一個病人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手術做得很成功,痊癒可期的時候,病人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一旦撒手而去,對我們的打擊也很大。我們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我們以爲的成功卻以失敗告終。
而最後,我們與病患家屬對簿公堂,我們站在被告席上。
這個我們已經司空見慣了。

這個案子讓我們難受的是,原告席上的律師,以前曾是我們的親兄弟,一個戰壕的戰友。
我進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辭職不幹了。曾經是我們科很有前途的一個醫生,正值年富力强,因爲一個案子的判定,他負有責任,醫院賠償80%,科室10%,他個人10%,大約八千塊吧。
八千塊,葬送了一個頂尖的醫生。那個案子,我們誰都知道,他很無辜。你怎麼能保證你的病人不會在術後即將出院的前一天胃出血而死?
他在兩個月沒拿到工資以後,第三個月連辭職信都不交就不告而別。他的檔案,到今天也許都在醫院人事處。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考了律師資格,專門接醫患關係的案子,一接就贏。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醫院的內幕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擅長挑出病史的疏漏。他以曾經學過的十二年醫學知識,調轉槍口專門攻打自己的同事。
殘酷。
我知道這個職業深深地傷害過他,這個醫院曾經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保護他,他現在所做的,是對我們的報復。
無言的傷痛。
一個曾經的戰友,現在變成一個訟棍,以玩世不恭的姿態站在我們的對立面,冷笑著看他的同伴像他當年一樣的姿態倒下。我們不願意稱他爲叛徒,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今天,科裡的氣氛很沉悶。科會上,通報這個事件和責任人的時候,在座的每個人都心有戚戚焉,誰也不知道下一次例會上,被通報的是不是自己。我聽得出,副主任宣讀通報時聲音的顫抖。讀完以後,他深深一低頭說:「對不起。」
幾個女醫生眼圈紅紅的。
沉默良久,沒有一個人發言,會議幾近散場的時候,主任突然說:「這是好事。」
大家都楞住了。
主任說:「這是好事。」
他連說了三遍這是好事。
「這個世界上,所有英雄式人物的故事都是相似的,無論是西方的《奧德賽》,還是東方的《西遊記》。在你通往成功、一戰成名的道路上,要經過許多的磨難。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醫生就是一個成就英雄的行業。生命就是我們承載的天降大任。當你選擇讀醫科的那一刹那,你就要明白你所踏上的將是怎樣一個征途。它不僅僅是科學的殿堂,更是社會的殿堂,你如果不是一個懷有夢想的人,你如果不是一個非常清楚自己爲什麼要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如果你當初選擇醫生是因高收入、高地位而來的,你很自然就會在這個過程中被自然選擇出去。
「我的很多優秀的學生,他們的技術可能是一流的,他們的智商可能是卓越的,可是,他們就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東西,他們會半路逃走。有些人當了幾年學生就不願意做了,我恭喜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他們就發現這樣一條艱苦的道路不適合他們,他們還來得及轉行。有一些人當了幾年醫生不願意幹了,我祝福他們,不幹醫生,幹醫藥代表也很好,收入比醫生高得多,得償所願。但我更珍惜我們留下的這個團隊,珍惜你們。你們是去僞存真,流沙沉金。你們比金子還可貴,你們是鑽石。有些人天資可能比你們好,可他們沒成爲一名合格的醫生,因爲他們差了一點點東西。那一點點東西,就是你們所擁有的「信念」。一個有著堅定信念的人,才會在我們這裡經歷各種打擊磨難而無怨無悔。我相信,你們這些人,最後的墓志銘上都會刻著兩個字—英雄。
「今天是一個讓人難過的日子,大家都有些消沉,我知道。你們可能看著以前的同事站在病患同一陣線,對我們伸出匕首感到痛心。但我要告訴你們,我很高興。我很高興這樣一個不合格的醫生自己從我們的隊伍裡逃走了,他驗證了我一貫的理論,作爲一個醫生,首先,你要有仁心,其次才是仁術。有了這一點,你就成功一半了。一個沒有善心的人,一個心術不正的人,是永遠不可能成爲一名合格的大夫的。」
散會。
主任之所以在我們這個科裡到今天地位都至高無上,其原因就四個字:德高望重。群衆爲什麼需要一個領袖,因爲這是你的精神支撑。在你脆弱得即將倒下的時候,有人攙扶你一下,推著你繼續往前走。
大師兄、二師兄都曾說,一台手術,只要主任在後面站著,哪怕連片子都不看,他們都很有信心,因爲知道出不了任何問題。我稱之爲心理未斷奶。然而,我的心理也是未斷奶,事關人的生死問題,我總需要在判斷的時候得到師兄們的肯定。
我想,今天,我們全科都很脆弱,都在質疑自己爲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吃力不討好暗無天日的行業。主任的話,就是那劑强心針。這世界,很多東西可以用物質來衡量,房子、車子、衣服、化妝品……而有那麼一些東西是用金錢買不來的,榮譽感、驕傲、被人肯定,並且相信自己是英雄。
我相信,我的未來,一定是英雄。

3月29日
今天早上大師兄率領我們查房,看到一個女患者住在加床上,走道被塞得行走困難。
我們科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瘦。因爲稍微胖點的,擠不進加滿床的走廊。我們笑稱這是自然選擇,胖醫生都被選擇掉了。
大師兄看完她片子後問:「妳有什麼不好?」
「我沒什麼不好。」
「那妳住進來幹嗎?」
「我腦子裡長了個瘤,我要開掉。」
「妳不需要開刀。這個瘤子是良性的,而且幾乎不發展,也許到妳死都不會影響妳。妳是怎麼發現的?」
「我顏面神經疼,一查,偶然發現的。」
「妳不需要開刀。我看看妳主治大夫是誰,我去跟他商量一下。」
「主治是霍大夫。」
大師兄一言不發地走了。
過一陣子,大師兄看到二師兄,問他:「你最近春風得意愛情順利嘛!」
「是的是的。」
「剛從香港回來?聽說住的是高檔的半島酒店啊!」
「風景真的很美!窗戶就面對維多利亞灣喏!晚上有幻影香江燈光表演,雖然鈔票貴點。」
「一趟花費肯定不小。」
「難得的啦!小芹第一次跟我出去,總要撑點門面。」
「這個門面你打算撑多久?」
「什麼意思?」
「老二,我不贊成你跟這個小芹來往。人要和自己相當階層的人交往才不會覺得壓迫。你知道你最近看了多少病人嗎?你開了多少藥?」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你明白。開藥這些都是小意思,但你非讓病人開不必要的刀,就有點過了。我早上查房,看到那個加床了。我跟她說讓她回去,不要開刀了。我希望你以後注意,類似的事不要再犯了。」
「什麼!你讓她回去了?!我去看看!」二師兄奪門而去。
大師兄面色不快。
兩個星期前,我也會鄙視二師兄。現在,我覺得,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在這個金錢掛帥、所有的衡量標準都以金錢的擁有量爲標準的社會裡,二師兄無可厚非。現在這個社會,幹什麼不需要錢啊?小孩上學,你得花錢,吃穿用度你得花錢,看病養老你得花錢,把妹晋升你也得花錢。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金錢買來的。錢現在又特別不經花,上個禮拜三文魚還二百五十塊一公斤,這個禮拜就漲到二百六十五。菜場上隨便一種蔬菜,都是五塊以上起價,我同學的MSN都改成「豆」你玩,「蒜」你狠。蔬菜也吃不起,肉也吃不起,不拿紅包回扣,難道要我們去做普度衆生的聖賢嗎?
一個人的成功標準,不是你發表了多少文章,你做了多少台手術,你的道德品質有多高尚,而是你擁有的財富有多少。你的權力地位、社會關係,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金錢來維持,醫生也是人,醫生難道不要生存嗎?
不就開一刀嗎?又不是腦子裡沒瘤。可開可不開,那就開吧!沒啥壞處。
這個社會哪個階層都在亂搞,小商小販缺斤少兩,無良奶商添加三聚氰胺,政府官員挪用公款,煤礦老闆挖黑煤,建築商偷工減料大橋垮塌,連小學生都有人代寫作業,在利益至上喪盡天良的環境裡,何必以崇高的標準要求我們醫生,這社會又何必在乎多一刀呢?
不一會兒,二師兄奔過來,眉開眼笑地說:「幸好病人沒走。你以後不要搗亂。」
大師兄怒了:「霍思邈,記住你父母給你取的名字!治病救人是你的祖德!你什麼時候變得連職業道德都不講了?」
二師兄先是震驚再是悲傷:「老大,我跟你這麼多年,我不就是交了演員女友而已?你何至於嫉妒成這樣?我談個戀愛就這麼刺激你嗎?你都開始懷疑我人品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這段時間看普通門診是爲了多撈病源?你是不是覺得我開刀是爲了賺取獎金?老大,我告訴你,你看錯我了!你看低我了!」
「你不是?那你說你是爲了什麼?」
「你瞭解這個病患嗎?你知道情況嗎?你就來插手干涉!這個女病人,十一年前患乳腺癌切掉了左側乳腺;五年前生肺癌切除了右肺;三年前因結腸癌切除了右半結腸;一年前則因爲肝轉移而切掉肝左葉。她看到我的時候跟我說,我已經把一半的器官和畢生的積蓄都獻給了你們醫院。我勸她沒必要開刀,你知道她說什麼?我一定要開!我之所以到現在還活著,就是因爲所有的毛病我都掐死在萌芽中。你現在跟我說這個瘤子是良性的,你能保證它一輩子不變異嗎?你能保證它不再長大嗎?我今年才六十五歲,我趁身體還行,趕緊開掉它。不然腦子裡長個東西,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的生活品質會因爲腦子裡這個瘤而受影響!我剛開始和你的想法一樣,想說服她不要開刀。可我回去以後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是這個病人,我在十一年裡從沒有一天是舒坦地活著的,每天都戰戰兢兢寢食難安,我什麼感受?師兄,我想你一定記得教授的話:醫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叫治病救人,你能夠看好病人的疾病。這只能說明你是一個醫務工作者,一個技工,和修鞋匠、賣饅頭、發糕的師傅沒任何區別。微笑服務那是小CASE,是你作爲人應該做的,根本不應該提到評比的標準裡去。第二重叫人文關懷,你不僅看好病人的病,你還有悲天憫人之心,對待病人要像親人一樣,我知道你就在這條路上行走。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做到第三重,那就是進入病人的靈魂,成爲他們的精神支柱!這個刀,如果從醫學價值上說,完全不用開,可從靈魂慰藉上說,我覺得必須得開!你開過了,她就踏實了,她就有信心能夠再活十年二十年。你開完以後,以醫生的權威告訴她:妳現在已經平安無事了,妳再活兩個甲子都沒問題,她就沒有思想負擔了。這個瘤,不是肉體疾病,是思想負擔,你懂不懂?大師兄,人不僅僅是爲了活著而活著,人活著還要有質量,你讓她每天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還是讓她活在陽光裡?」
大師兄目瞪口呆。
過了良久,大師兄說:「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不過,我依舊覺得,她沒必要開這一刀。而且,說實話,她都給切成這樣了,我也懷疑她到底能不能像你說的那樣能活十年二十年的。也許明年她就不行了。她最主要的問題,不是這個瘤。」
二師兄不答話,卻突然來一句:「南南這兩天怎麼樣了?」
「不好。」
「她那麼受罪,你還打算給她治嗎?放棄算了。」
「你胡說什麼?!也許明天她就等到腎了!」
二師兄拍拍大師兄的肩膀說:「這就是希望。人活著,得有希望。你希望她會永生,這是你努力並且快樂的原因。這個病人,我覺得她體質不錯,開這麼多刀,都挺過來了,奇蹟,永遠會發生,但首先是你不要放棄希望。對不起,我也相信,明天南南就會等到腎。」
二師兄走出去。
那一刻,我覺得他很像小馬哥。只不過,小馬哥是黑風衣,他穿著白大褂。

6月15日
南南的生日到了,我們科裡和她歲數相當的孩子的家長,還有幾個笑鬧熟悉的同事,爲她張羅禮物和蛋糕。
我們訂了個迪士尼的立體蛋糕,足有六公斤重,怎麼搬運過去,成了大難題。老二借了輛小貨車。
還有一應的行頭、道具、玩具、書本、彩燈、彩帶、噴射的水槍和禮花等。
東西不怕多,關鍵在消毒。美小護帶著幾個小丫頭們在忙著一樣一樣仔細擦洗。丫頭們忙的時候,興高采烈的一點不知愁滋味。我其實不忍心看,我不曉得大家還有沒有下一次了。
我跟老二說:「如果,如果這之後,南南有個什麼,你會不會後悔?」
老二說:「巴金百歲生日的時候曾說:『我是爲別人活著,長壽是對我的一種懲罰。』我特別理解他的心。我不願意南南爲那些希望她存在的人而活著。如果,如果,真的如果了,我寧願她笑著離去,而不是在痛苦中哭泣。她的痛苦,一部分來自於病痛,而這個,她自己已經坦然接受了,她不能忍受的是,除了病痛之外,她的孤獨、等待和隔離。與大家幸福地在一起,這是我送給她的生日大禮。就這樣吧!不改了。」
周六一大早,我們就過去布置老大的家。我們到的時候,老大那個驚訝!南南躺在床上,樂呵呵地看我們爬上爬下折騰。
到中午時分,小朋友們都來了,大家穿著各式頭套在屋子裡上躥下跳。南南樂透了。嫂子既感激,又害怕南南太瘋,傷體力。老大有時候就扛著南南跟我們笑鬧。
我們拍了很多照,還有錄影。
我拍的時候,心裡隱隱感覺不好,也許這個將成南南最後的紀念,不敢多想。但我願意,看見嫂子的笑中帶淚。
我真想把我的日記變成電影,因爲比電影好看多了。故事總有意料不到的結局。
正在我們笑鬧的時候,五院的醫生衝進來大喊:「你快去!有個女孩!跟你們南南一樣大!剛被公車壓過!可能快不行了!」
老大放下南南,衝出門去。
不一會兒,嫂子把孩子交給美小護,她也跟過去看看。
生日宴會原本在這個時候也該散了。
我們切那個六公斤重的大蛋糕。
南南卻說:「我要等爸爸媽媽。」
我們拿著刀,不知該切還是該放。
我說:「我去看看。」
老二說,我跟你一道。
在醫院急救室門前,我看見,嫂子緊緊攥住小女孩母親的手,安慰著她,摟著她。那個小女孩的媽媽顯然已經失去了主張。
那一邊大概是肇事的司機,也是一臉緊張。
老二敲開門問:「怎麼樣?」
醫生答:「肯定不行了,沒腦電波了。現在沒拔管是在等孩子的父親到。他在外地出差,應該快回了。」
老二躊躇著說:「那個……家屬……我們是一院神經外科的……我的同事……」
「我知道。他的故事多有名啊!報紙上都登過相關的報導。所以這裡一有事情,我們就趕緊去叫他。不過,我覺得吧,大家都別抱太大希望。你們也曉得,一般的家庭,誰能承受得了這個啊!99.99%的人都會拒絕。唉,都是父母,都疼啊!」
「那現在?」
「我們剛才要去跟小孩的媽媽商量,被你們那個醫生阻止了。他不同意。他認爲在這個時候跟人家說這樣的話題,太殘忍。你沒有看到,小孩整個……」
老二:「那也不能不說啊!不說不是就一點機會都沒了?」
「你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現在這種場景,小女孩的奶奶都已經拉到急救中心去了,心梗了,媽媽要昏倒了,你去跟人家說要小孩的腎臟,好像不太好開口啊!」
老二走進手術室,看著那個小姑娘,眼神裡有太多的不捨得。也不曉得是不捨得這個漂亮小丫頭的生命,還是那個要浪費的腎。我想,二者皆有。
「不過你也別放棄希望,小女孩的爸爸還沒到。也許還有轉機呢!」
這種情況大約嫂子經歷多了,亦或許是越來越清晰地看到南南的未來。
遲早有一天,她的女兒也會這樣靜靜地躺著。她也會像這些母親一樣感覺生命丟失了一半。
從最初,嫂子跪地磕頭搗蒜般求那些孩子的家長行行好,到現在,她已經可以變成這些家長的支柱,攙扶著他們度過最艱難的時光。
嫂子摟著那個家長,輕輕地晃,輕輕地晃,一句話都不說。倒是那個家長,絮絮叨叨地從孩子在肚子裡的艱難開始,一個月一個月地回顧孩子的成長。
家長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讓我和孩子一起去吧!」
嫂子摟著那個女人輕輕說:「你要相信,你的女兒在天堂裡會過得很好。她雖然離開爸爸媽媽了,可她在那裡有很多小夥伴,她們一起遊戲,一起唱歌。她們也有人疼愛。天堂的愛一點不比地上少。」
「不是你的小孩,你才會這樣講!我就要我的萍萍!你根本不曉得她對我意味著什麼!」
嫂子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可我們不能因爲孩子走了,就把自己的日子給掐斷了。我們上面有老人,身邊有丈夫、妻子,還有朋友、親人……如果能這樣就走了,我早走了,不用忍受這種煎熬。你要相信我,再大的痛,過去就好了。你要相信我。」
我都聽不下去。
婦女又開始絮叨她閨女的生平,雖然只有短短六年多。說到激憤處,衝上前去要厮打那個司機。被司機單位的人和周圍的人生生勸開。
老大對司機說:「你還是回去吧!你在這裡站著,一點都不能彌補你的錯,還刺激她。她現在經不起刺激。」
司機還申辯:「那個小孩是……是她自己突然躥到我車頭前的,我來不及刹車了!」
周圍激起民憤一片:「你到這時候了還要說這樣喪良心的話!你是爲了趕那個紅燈,加速過馬路的!何必就搶那一兩分鐘呢!」
司機還在狡辯:「我過去的時候是黃燈啊!他們家長不把小孩看好。過馬路哪有不牽著手的?」
老大怒了,一把揪起司機的領口說:「你還是不是人!你連一點懺悔的心,羞耻的心都沒有!那裡面躺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你不要逼我打你!」
周圍一片「欠揍」的呼聲。
司機的領導忙不迭道歉,且拉他走人。
那一厢,小女孩的媽媽哭得極其淒涼。
小女孩的爸爸滿頭大汗地趕到,說:「萍萍傷得怎麼樣了?我聽說被壓著腿了?」
全場一片肅靜,無比同情的眼光撒向這個年輕的男人。
他看著大家無言的悲哀,人如觸電般驚立,只一瞬間,他的腿就軟了,哧溜順地倒下。汗順著臉頰往下淌,瞬間面色慘白。我見過的生離死別多了去了,我不曉得爲什麼對這個男人特別憐憫,可能是因爲,我很害怕不久的將來,有一天,老大也是這樣的情形。
我和老二趕緊上前,將他架起,老二帶他去見小孩最後一面。
小女孩的爸爸被我們架著走到床前,他捂著眼,硬是不敢看。離床還有幾步的時候,竟然想回身逃走,他笑得極其難看,說:「這個……這個……不是真的。我女兒還在上鋼琴課。」
我一看到他這個情況,就知道完蛋了。
這時候,你跟他講要他女兒的器官去拯救別的小孩,他腦子跟不上趟。思維完全混亂。
真的站到床前,這個父親平靜下來,他用手替女兒理一理頭髮,幫她擦了擦臉蛋,眼淚一滴一滴滑落在女兒身上。
他終於說:「拔管吧!」非常平靜。
五院的醫生艱難地說:「呃,是這樣。我們這裡有一個小女孩,腎衰竭,她等腎源很久了。我們希望,能够用你女兒的腎,去挽救另一個女孩。我們……」
全場期待地看著他。
這個父親突然問:「這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南南?我在電視上看過她。」
我們連忙點頭。老二說:「我們是南南爸爸的同事,南南的爸爸和媽媽在外面陪伴你的妻子。是我們爲他們請求的。其實他們倆已經不抱希望了。今天是南南六周歲生日,我們希望,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禮物。當然……如果不行,我們也……」
這個男人目光異常清醒,他堅定地說:「可以。」
我站在他身旁,如電過擊,激動得渾身麻木,我懷疑我耳朵有問題了。
老二也不可置信:「這個……你是說……可以,對嗎?」
男人平靜地說:「可以,如果能够幫助到她的話。我替萍萍做的決定。好人要有好報。」
我狂奔出去,站在老大和嫂子面前,我已經渾然不知我的淚在到處飛,我說:「可以!爸爸說可以!」
老大也觸電般站在那裡。嫂子已經傻掉了。
萍萍的爸爸走到手術室外,坐到萍萍媽的身邊,輕聲說:「我去看過女兒了,睡得很安穩。你放心,一切都很好。另外,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已經做主了,請你也同意。」
萍萍的媽媽止住淚,看著嫂子,問:「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
嫂子說:「我說不出口。而且,我其實已經放棄希望了。所以我跟你說,萍萍在天上會有小朋友做伴的。」
「那你還不快去接孩子?你還站著幹什麼?」那個媽媽居然抱怨。
我們恍然大悟,老二飛奔出醫院大門。
要相信,奇蹟就在下一秒,一定會發生!
你要相信!
FAITH,HOPE,LOVE。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三樣東西。缺一不可。

7月2日
早上看到老二收的那個陝西男孩,一楞。非常清秀俊美的臉龐。再看看他爹,臉像被黃土高坡的泥漿沖刷過一樣溝壑千條且粗糙,看起來很像張藝謀的兄弟。張藝謀是陝西的吧?
小男孩很羞澀的樣子,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但說話的陝西口音實在是好聽。我都忍不住跟他學。鄰床的本地大媽問他:「你喜歡不喜歡大上海呀?」
他說:「不喜歡。」
大媽奇怪地問:「我們這裡有什麼不好?那麼多高樓,那麼多商店,那麼多漂亮女孩?」
小男孩居然說:「高樓商店,都讓人緊張,喘不上氣兒。這裡的女孩不漂亮,瘦得跟柴火棒一樣,感覺不經碰,一碰就倒。我還是喜歡我們家鄉,天煞藍煞藍的,地界很廣。」
大媽逗他:「那你們那的女子肯定經碰,壯實。」
小夥子不好意思地笑。
美小護走過來捅捅我,低聲跟我說:「你問問他叫啥名兒?」
我問他:「你叫啥名字?」
「我叫賴月金。」
全場笑倒。
大媽說,每次他說自己的名字,是人都笑。
我憋住笑問他:「你是大男人,怎麼起這個名兒啊?」
「因爲我爹希望我日進斗金。」
「那你怎麼不叫賴日金呢?」
「我爺爺說,日是髒字,不能進名兒。」
我們已經笑得不行了,我差點沒趴在地上。
我逗他:「那人家金日成主席,名字裡也有日啊!」
結果月金的爹悶悶地來一句:「人家都國家主席了,想日誰不行啊?」
我和美小護是笑得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逃出了病房。
我們都速速跑去找老二,告訴他收了對活寶父子。
老二聽完,一本正經地說:「收病人,也要看眼緣的。這對父子,我看第一眼就激起了我內心油然而生的好感。你不覺得現在很難看到這樣樸實的人了嗎?整天的跟病人勾心鬥角,跟領導勾心鬥角的,我都怕了。一看到他們,我就感受到陝北黃土高坡吹來清新的風了。」
美小護隔日跟老二說:「你那清新的風,每天就睡在醫院急診室的椅子上。應該是住不起飯店。」
老二說:「那怎麼辦呢?這樣的病患我們見的又不是一個兩個。你難道讓我爲他安排住宿?」
美小護:「我以爲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不然叫什麼行善積德?」
老二答:「那我索性把你這個城市裡的壯實女子送給他做老婆好了,不是更善?」
美小護笑著打了老二一巴掌走人。
我去病房的時候,看到美小護把自己的飯給大爺,說:「我要減肥,你替我吃了吧!」
大爺說:「瞎說。女子,你看起來正合適,減啥呀!你一定要吃飯,不吃飯做不動活。」
美小護說:「你就不要跟我客氣了。我又不住黃土高坡,我在這個城市裡,要是肉多過二兩,就沒人要了。」

到傍晚的時候,美小護神秘地跑來說:「我告訴你一個根本想不到的事情!那個小男孩的嗓子,比張惠妹還要好聽!真正的原生態!」
她拉著我去聽小男孩唱歌。

羊肚子兒那個手巾,三呀三道道藍
我的那個二妹子兒,真呀真好看
你把你的哥哥心攪亂
山丹丹那個花兒呀,就呀就地開
你有什麼心事呀,你就說出來
你呀你不開口我心明白,哎嗨嗨

一碗碗個穀子兩碗碗米
面對面睡覺還呀麼還想你
只要和那妹妹搭對對
鍘刀剁頭也不呀後悔

那個聲音,悠揚到似乎看見滿屋子百鵲在飛。
美小護從身後掏出一大盒巧克力和小點心的袋子,說:「送給你的犒賞!你替我掃光這些卡路里,我要你唱歌給我聽。」
月金靦腆地笑著說:「姐,你要聽我唱,我就唱,不用給犒賞的。」
「那不行,你開刀前,吃得壯壯的,好有體力對抗疾病。你放心,你的主刀醫生是我們這的開刀天才,在他手上,你絕對會好的。」

7月14日
月金在監護室裡呆了整整二十四小時都昏迷不醒。我們很擔心,但考慮到他失血這麼多,可能也是以睡眠的方式在修復。
一天過後,月金終於有意識了,我們將他送入病房。但意識不是太好,大部分時間昏睡。我們讓他爹密切觀察,有事就按鈴。
護士說,他爹很認真,一分鐘都沒睡過,經常按鈴,總有問題。因爲曾被月金的歌聲賄賂過,護士們都表現得超耐心,尤其是未婚的、英俊的、有才的、高幹子弟的、老二的VIP,對她們來說,是最好的表現機會。
但這個新來的小護士好像很不領情樣子,一臉的不愉快,見誰都像人家欠她錢。我感覺,這樣的姑娘,幸福指數很低,不像孤美人那樣生一場大病,都不曉得什麼叫情感。唉呀,得罪得罪了。
今天我去查房的時候,賴月金還迷迷糊糊地睡著,但喊他的時候是有意識的,囑咐月金他爹,到晚上十點還迷糊的話,就來叫我們。
下午三點,老二開完手術就直奔月金那裡。小夥子恢復得出奇的好,意識清醒,問他手術前的事情,全部記得。說話有點大舌頭,等麻醉完全過去以後就好了。
老二笑瞇瞇地拍拍他的臉說:「再過幾天,你就能唱歌了。我還沒聽過你唱高山清呢!他們都誇你唱得能上星光大道。」
月金羞澀地笑笑。他的那個羞澀的笑,是他的招牌。
我突然發現他笑的時候嘴是歪的。
我指給老二看。
老二摸了摸他的臉蛋,說:「有感覺嗎?」
月金說:「一邊有,一邊沒有。」
「會不會是面癱?」我輕聲跟老二嘀咕。
老二神色有些緊張。繼續摸了摸說:「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月金答:「有螞蟻爬?一點點。」
老二笑笑,說:「我跟你說個不好的消息,過兩天我們再檢查一下,你這半個臉要是癱了怎麼辦?」
月金依舊羞澀地笑問:「會不會影響我泡妞啊!」
全場又笑起來。
美小護在一旁接口:「我以專業女性的眼光告訴你,你的嗓子就足够泡妞了,臉蛋是裝飾品,絕對不影響。」
月金的爹說:「會影響活動不?會癱瘓不?」
老二讓月金動了動胳膊,動了動腿,說:「一切正常。我現在就擔心他這半個臉,道理上說沒有碰到顏面神經,希望過兩天會好起來。萬一要是不好,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半邊面癱。如果是這樣,你們能接受不?」
月金的爹問:「這面癱,能活過四十歲不?」
老二笑了:「別說四十啊!八十都行,我不保證他不得別的病啊!這個不是大影響,你放心。」
老頭一擺手,嗨了一聲:「只要瘤子拿乾淨,人能幹活,半個臉算啥呀!你把他弄這樣,我就很感謝你了!他是我的獨子,只要是活著,活得比我長,我就滿意了!」
老二說:「這個您放心。他肯定會給您養老送終的。他不孝順,那您可不能找我啊!我只負責他身體這部分。這個刀,總體來說,開得很成功。要是沒有面癱,就更圓滿了。」
「俺已經太滿意了,醫生。你是大好人!要是沒有你,我兒就是死路一條。他要是活過四十,那就是我們這個族裡第一個得這個病治好的。全拜你救命啊!」老漢眼淚都要出來了,雙手作著揖。
老二向老漢擺擺手說:「您不要謝我。您要謝科技。這個病,在過去就是不治的。現在能治,也是因爲設備先進了,我們有很多輔助探查的工具,再加上以前積累的經驗。以前這種病,上手術台,上一個死一個啊!科技發展了,我們也活得長壽了。
休息吧!好好休息。
月金啊!哎喲,我怎麼每次喊你名字都這麼彆扭。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7月19日
年輕人恢復真快!到第三天的時候,月金都已經半靠起來了。任何時候我們看到他,他都是笑瞇瞇的。臉似乎還是沒有知覺,看樣子面癱是避免不了的了。
老二心裡依舊覺得不舒服,幾次跟我說,老頭也就算了,小孩子,還沒結婚,相貌還是很重要的。我寬慰他:「相貌再重要,還能有命重要嗎?你不要對自己的手術要求提太高。」
正說著話,老二手機響,我聽他說:「插管!我馬上到!」轉頭對我說:「月金突然窒息了,我過去看看!」邊說邊奔了出去。
我想了想,也跟著奔出去。
老二站在病房裡對護士喊:「快給他插管,快給他插!」
護士說:「不行。要家屬簽字,不然誰負責?」
老二喊:「我負責!我負責!你插呀!」
護士依舊堅持:「不行。我們領導講的,沒有家屬簽字堅決不做任何措施。不然講不清。」
老二急了,一面按月金的胸,一面大喊:「月金爸爸呢?!護士長呢?」
鄰床的人說:「哎呀!他家老頭子從不出門的!就是剛才小夥子跟他爸爸說他自己一個人可以了,讓他爸爸去給他媽媽發個電報,說自己手術很好,老頭才出去的。這可怎麼好?!」
月金的臉已經變成豬肝紫。
美小護一路狂奔過來,到了床前,一把推開護士,俐落地將管子鬆開,撬開月金的嘴,將管子硬是插進月金的喉嚨,打開機器。
「送ICU(加護病房)!」
我們的心都懸在嗓子口。
美小護吩咐:把監視器拿來。
監視器接上後,心跳趨於零。
老二說,打强心針,接起搏器。
所有措施都做了。
還是完全沒有反應。
月金的臉色已經趨於雪白。
全場傻眼。
美小護,一拳一拳打在月金的胸上,大喊:「你呼吸呀!你呼吸呀!」忍不住淚流滿面。
老二臉色和月金一樣雪白。
老二掉頭急奔回病區,我一看情勢不對,趕緊跟上。
他忍著無比的憤怒,以幾近將那個護士吃掉的眼神看著她,說:「你真的很不適合幹這一行。」
死魚臉護士一臉無所謂:「關我什麼事?他一直都好好的,他爸爸老是三、兩分鐘就叫我們。現在出事了,他爸爸倒不在了。家屬不簽字不能上呼吸機,這個是規定呀!我不過是照章辦事。」
我低喝一聲:「你不要說話了,出去吧!」
今天是極其沮喪的一天。
你沒辦法忍受一個鮮活的生命從你面前就這樣消失。尤其是這個男孩曾經給你唱過歌,這個男孩問你,他出院後會影響泡妞嗎。
我們不忍心看到月金的爹悲痛欲絕的臉,和他不敢相信的神態。他問我們:「我走的時候他都好好的,怎麼回來就這樣了?」我們答不出。因爲我們也不明白。
月金的爹趴在月金的病床上,久久不肯離開。
我靜靜陪了他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麼。
月金的爹說:「大夫,你忙你的去吧!我一個人在這歇會兒。不耽誤你工作了。」
我離開病房,去了休息室的更衣間。換好衣服,關了燈,我站在門邊,黑暗讓我覺得安全。我可以盡情揮發自己的傷感。
休息室的門開了,燈亮了。誰進來我也沒看。
外面也是悄無聲息。
該走了,我拉開門,正要出去,我看見一臉頽廢和悲傷的老二,四仰八叉地仰面朝天躺在會議桌的一邊。
今天悲傷的,不止我一個。我猶豫著要不要出去安慰他。
門開了,進來的是美小護。
她輕輕走到桌邊,摸了摸老二的腦袋。老二睜開眼,無助地看著她。
她一句話不說,靜靜地將老二的頭攬在胸前,溫柔地摸他的頭,在他臉上拍拍。
老二突然用力將頭埋進美小護的衣襟……
我趕緊把門關上。
我沒有偷窺的癖好,雖然很精彩。
在這樣的時刻,這兩個人竟然……
壓抑得很,沒什麼聲音。
我在小房間裡很難挨,這時間……
倆人怎麼能辦這麼長?他們什麼時候完?
好不容易安靜了。
我往門縫裡看看,唉,他們也不走人,我還是不能出門。
完了完了,第二輪又開始了。
天哪!他們今天晚上難道不回家了嗎?
我的傳呼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捂都捂不住。
倆人停了動靜轉頭看更衣室。
傳呼機又響,是急救中心,可能需要幫忙。
我拉開門,故作鎮定地指指門外說:「那個,急救中心呼我,你們忙,不打擾了。」
穿著白裙子的美小護坐在老二的腿上。
我倉皇逃走。
 
7月26日
月金的爹走了,帶著月金的骨灰盒。
要是月金不來大上海,也許他還能活到四十。他還是可以泡妞,可以有一個後代。
我後來聽說,月金的爹沒有理睬鄰床人的勸告,要他向醫院索賠。也沒有理睬門口醫鬧的誘惑,他說他不拿兒子的命換錢。他甚至連醫藥費都沒有欠,就那麼走了。
老二難得做一回好事,結果真的有好報了。習慣了病患的糾纏,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被放了一馬。
每月一次的科會,討論死亡案例。主任說:「我們不要害怕面對病患的死亡。這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哪個成名的醫生背後沒有幾條人命呢?說得不好聽一點,我們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醫學就是經驗的科學,以前可能百分百死亡的案例,經過幾次的摸索和總結,也許就能降低到50%,到最後變成1%。每一個逝去的患者,都不會白死,他們都是未來希望的奠基者。關鍵,我們要總結經驗教訓,看哪裡有失誤,哪裡有可能提高,哪些風險可以避免。我們要儘量避免人爲的失誤,提高護理的能力,加强對這一類病人的預防和監管。能够學到東西,這個病例就沒有白做。王組長介紹一下你們上周死亡的那個病例。」
組長介紹完以後,輪到老二發言:「從整個手術過程來看,我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麼嚴重的失誤,但我的感覺,難道是輸血量過大造成溶血性併發症?還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本身心臟病猝死率就比較高,會不會手術誘發了這一可能?」
各個組都討論了這個病例的情況,發表了一下各自的見解。
最後,老二說:「我不是推卸責任,我這裡排除了手術的人爲因素以後,我要譴責一下這個護士,在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在我反覆强調我負責的情況下,依舊不採取急救措施,造成了也許是無可挽回的損失,也許我們速度快一些,是可以救回來的。」
麻醉科長立刻站起來說:「你說的這點我不認同。如果不按章辦事,那規章制度就形同虛設。沒有家屬簽字不能進行急救,這是白紙黑字印在條款上的。你說你負責,可是到時候出了問題,追究的依舊是我們的責任。這樣的事情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們護士也要保護自己對吧?大家都是命,病患的命很珍貴,我們的命也很珍貴。我們這裡護士被打的情況又不是一起兩起。」
主任沉默了一會兒,說:「責任感。這是我們從事這個行業所必需的。醫生,就是治病救人。碰到緊急情況,要有變通,要有擔當。因爲你面對的是一條生命。早一秒就多一份希望。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我們這裡有一位老醫生,在來醫院的路上,碰到一個病人心臟病突發,當時手頭沒有任何急救工具,就是口袋裡有一支鋼筆。以前醫院的鋼筆,都是那種尖頭英雄筆。他就拔出筆芯,擠掉墨水,將筆尖直接插進病人的器官,開通了一條呼吸道,贏得了時間,挽救了病人的生命。這個時候,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摻雜一些個人的私心在裡面,這個病人就完了。當然這個病人如果因爲突發事件死掉,責任不在我們大夫,但你作爲一個醫生,你的內心,會爲此而愧疚很久。內疚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 所以……」
有人接口說:「主任,容我插一句話。有個詞叫時過境遷。什麼時代說什麼樣的話。那個時候,我想這個大夫一定沒有想過,萬一這個病人他沒有救活,病患家屬不但不感激他,還要告他這件事吧?這個故事聽起來的確很感人。若要是從操作規範上說,是絕對够上法庭打官司的吧?現在每天,我們花大量的時間不是在研究如何提高醫學技術上,而是撰寫病例上,每一份病例放在面前都要考慮,如果它未來作爲呈堂證供,會不會給你帶來不利。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帶著防備的心,把坐在你對面的病患當成假想敵,那麼,你讓我們醫生捨身取義,有點難度吧?」
護士長接口道:「就是。拿的是買白菜的命,操的是賣白粉的心。上頭動不動就說爲了十幾億病患的利益,就要犧牲掉幾百萬醫務工作人員的利益。這也要我們犧牲,那也要我們犧牲,我們又不是猫,有九條命。寬容理解,是整個社會的事,大家都寬容,都理解,我們自然也就願意犧牲了。整個大環境都是怕被騙,怕上當,怕擔責任,那我們又怎能脫離大環境呢?」
再演變下去,就與醫務檢討無關了。
主任示意停下,說:「大家,都憑良心做事吧!不見得所有的患者都是壞人,霍大夫這次碰到的患者,就是很通情達理的好患者。病人家裡這麼窮,卻窮得有骨氣,沒有一絲責怪我們,也沒有爲此牟利。大家不要光看黑暗的一面,也是有陽光的。有這樣的病患群體支撑著,我們沒有理由不繼續爲之獻身。」
某醫生接話:「那只能說明一個社會現象:老實人吃虧。這個家屬要是去告我們,要是胡攪蠻纏,怕是能搞到最少幾十萬的賠款吧?這社會,到底是在鼓勵我們做老實人,還是鼓勵我們做惡人呢?」
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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