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王方晨長篇小說

王方晨

一九六七年生，山東金鄉人。中國作協會員。一九八八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水窪》、《十日書》、《公敵》，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計四百五十餘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軍旅文學獎、全國公安文學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

從王方晨這裏，我感到他所描敘的這一切，足以托舉當今中國的全部不幸、怪誕、奇異和華麗。我這樣說，是指王方晨寫出了當代中國生活——其千變萬化和光怪陸離的依據和基礎。
──張煒（作家）

王方晨是直接的、強悍的，他有力量……由此為自己開拓了一種可能的方向：在生存的最底部探索我們的精神極限。
──李敬澤（文學評論家、《人民文學》主編）

在王方晨的作品中，還有一種很少被人寫出的「魅性」……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控制著他小說中人物的命運，把握著命運的神秘的走向。
──施戰軍（文學評論家）　

王方晨是一個冷靜的人性探尋者。他清澈的目光和睿智的思考，挽留著那些正在消失的鄉土中國的重重鏡像，拷問著現代中國轉型的種種世態人心，他以簡約却富「內爆力」的語言詩學，悲憫的情懷與巨大的想像力，賦予了中國文學新的可能性的探索。
──房偉（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

《老大》：一部鄉土中國的微觀心靈史

房偉（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

著名作家王方晨的最新長篇小說《老大》，讓我們看到了鄉土文學新的可能性，顯現著王方晨試圖從鄉土詩學的立場，擴展到更為廣闊的歷史詩學的努力。這部堪稱鄉土文學經典文本的小說，通過多聲部的，對幾個不同的鄉土人物的微觀心靈史進行空間化呈現，而鄉土的破敗和批判，則被內蘊為中國大故事的一個潛在背景。老大的心靈，稼祥的心靈，莊道潛的心靈，芒妹的心靈，都化為小說敍事的聲音和視角，通過人物心靈的痛苦、歡樂、期望、沮喪、掙扎等等複雜的情感和思維，來展現歷史對人性的複雜影響。

與目前很多鄉土小說在史詩化和歷史化方面的野心相比，王方晨的實踐選擇，卻還是詩學的，或者說通過微觀心靈史這樣的歷史詩學，而不是歷史理性，來反思宏大的現代性中國歷史。在這樣的敍事姿態中，現代性的歷史時間和歷史進程，被內化為了人物心靈的流動歷程。而相應的心靈史書寫，也不再將「現代轉型」作為鄉土敍事的終極歷史的悲劇體驗，而是以心靈的碰撞，去探尋鄉土文化對人性內部所形成的不同影響。在人與土的關係中，無論是野心，背叛，還是因循守舊，保守自得，無論是野性的自由，浪漫的田園，還是無窮的歷史苦難和文明悖論，其最後的落腳點，一定是人性的愛與尊重，是心靈的和諧與自由。老大試圖尋找個人的成就和價值，卻在懺悔和無助中，縱火焚燒了自己苦心經營的作坊；莊道潛則在對丫丫的懷念中，軟弱而又頑強地抵禦著來自老大的物質壓力；芒妹在自戕式的情感中，試圖通過袁廣田實現心靈的毀滅；而出走者稼祥，雖然離開了鄉村，卻依然牽掛著鄉土之夢，尋找著內心的安寧。

可以說，王方晨通過對鄉土成長狀態下的不同人物心靈史的微觀構建，實現了對鄉土題材小說的超越。這種超越也不同于完全把鄉村哲學想像化的努力，而是將歷史寄託以心靈，以心靈的真實，回饋並反思歷史的進程，進而形成對當代中國人追求心靈幸福的呼喚。這裏所說的微觀心靈史，也是針對歷史環節性的宏大敍事而言的。小說中，大饑餓、文革、知青、改革開放等歷史大事件，並沒有被升格為地方性宏大敍事事件，而是內化為人物尋找心靈幸福的種種語境性的存在。

由此，王方晨巧妙地規避了鄉土的靜態歷史與外在的現代性歷史之間的衝突，不是試圖用一種思維去征服另一種思維，或如目前很多鄉土小說，以鄉土的消亡印證歷史理性的悖論和殘酷，而是從一個更為超越的角度建構了歷史，那就是情感的歷史，心靈的歷史。所有的人物，都以尋找自我為起點，卻常常在尋找中迷失了方向。用王方晨的話說，就是善的苦難、熱愛的苦難、心靈創傷，與生命歷程和社會進程巧妙地結合。個人生存所經受的慘痛的考驗，人性尊嚴所面臨的挑戰，依靠創作的想像力和生命激情，都得到了一種深刻的闡釋，同時給了小說一種內在的緊張的節奏，創造了「雷霆之所，風暴之鄉」的藝術氛圍。

同時，我們看到，該小說形式的別致，語言的創新，也是符合小說思想的掘進的。雖然是微觀心靈史的寫作，但王方晨卻極少使用第一人稱，而是積極地用限制性的第三人稱，形成對人物和事件的雙重關注——既是對人物心靈的關注，又關注環境對人物的影響。而作者本身卻對二者，都保持一種理性的克制和尊重。

王方晨的小說語言，原本非常優美空靈，而在這部長篇小說中，由於心靈史的建構，小說語言的動作性反而增強了，外在景物描寫減少，歷史氛圍的外在真實感減弱，而心靈的親歷性卻在增加，形成了疏淡硬朗與繁複綿密的奇異組合。

與此相結合，小說結構也非常有趣。王方晨一改長篇小說結構整飭，富於歷史感的章節結構，追求長篇小說結構的「綴段化」。小說分節極多，長的幾千字，短的只有幾百字，而且這些長短不一的節，全部按照不同人物的心靈流的節奏來建構。乍讀起來，還真有幾分不適應，但細讀之下，就明白了作者以心靈流建構微觀心靈史的思想追求。

第一部
仁慈的祖宗啊，您總算對我們的不孝發下大怒啦。我們都是一個個的浪子。我們背離了您在上天指引的大道。我們作惡，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第二部
「誰要違背誓言誰就是一隻老鼠——不，」莊道潛說，「你不會怕當一隻老鼠的。誰要違背誓言，誰就要被烈火燒死，不是別人的火，就是自己的火。」
 
第三部
當時，他一點不知道，那是他的外孫，正偕同父親，遠離核桃園，而他此生最爲懼怕的那個人，也正在一步步，走向一場熊熊燃燒的烈火。
 
第四部
你渾身哆嗦，臉都歪啦。但你的眼睛說，讓我喘息一下吧。等你喘息定啦，你會更加切齒地說它，再去加害與你有關的人。

第五部
她滿耳都是火舌的呼呼聲。火舌像長長的鞭子一樣，盤旋竄動，擰足了勁兒，在她枯瘦的身上抽打，並且兇惡地舔炙著她的皮膚。

1
一天深夜，我和父親匆匆逃離故鄉。歷經多年，當時的情景仍會在我眼前一遍遍重現出來。父親到死也沒再回核桃園。後來我們住在北京。在我結婚前單位經常派我出遠差，動輒十天半月，父親也就只好獨守在家。我一直都在擔心他很寂寞。而實際上，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每當我出差回來，我都要看到父親雙手放在自己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房間的某個陰暗角落，也不知已經坐了多久。那個樣子就像有人在為他拍攝身份證照片。父親在老家時，也常是這個樣子的。我就知道，他雖身在異鄉，而他的心卻沒有走出核桃園半步。在父親眼裏，北京再大，立交橋再多，也仍然只不過是一個古老的村莊。鄰居對父親的表現，極不理解。

2
有一回，我無意中聽到別人說，我家裏有具可怕的乾屍。我跟那人打了一架。他輸啦，當了孬種，連連向我告饒。可是，兩天過後，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些陌生人把我攔住。「你撿到我們的金戒指了嗎？」他們迎面就問。我不理他們。「我們的金戒指一定叫你撿去啦。」他們並不放過我，在我的後面，緊跟了好一陣，仍舊非要說我撿了他們的金戒指。再往前走幾百米，就是天安門啦。我突然大聲說：「讓金戒指見鬼去吧！我從來就沒把它當作什麼好東西。它的那種顏色，只能讓我噁心！」他們蠻不講理地說：「難道這只金戒指不是你撿的嗎？」他們手上，果真準備著一隻黃燦燦的戒指。我就知道，自己遇到麻煩啦。我掃視四周，看有沒有人走來幫我一把。我一眼就看見罵我父親是具乾屍的那人，遠遠站在街道的拐角。我一看他，他就馬上躲開啦，但我還是喊出了他的名字。趁那夥人一楞的當口，我就想快步走開。結果他們一擁而上，我被扯倒在地。走進家門之前，我自信把臉上的血跡擦乾淨啦，但父親仍舊看了出來。「你打架啦。」父親說。我沒說什麼。「你可再不要跟人打架啦。」父親又說。我說：「行。」父親沉默啦，過一陣，才抬起頭告訴我，他把飯做好啦。我們就吃飯。每看到父親吃飯，我總會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彷彿覺得父親吃飯是多餘的。父親吃飯，簡直是在活受罪。而今天，我的這種感覺，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我幾乎吃不下去啦。我身上受傷的地方，又陡然疼痛起來。父親卻突然放下碗。他的眼睛朝著我，但他並不是在看我。他對我說話時，常常是這個樣子的。「在外面跟在家裏不一樣，」他說，「但凡能忍就忍一下。」我的心，猛地一震。我明白，在父親眼裏，我工作的這個城市，仍然，也只能是外面。父親天性沉默寡言。這一次他說的話，可夠多啦。我想，我父親是不是忘啦，我即使在他所謂的家裏，也挨過打，而且挨得比這回更厲害，更窩囊。我是讓核桃園大作坊的一個叫袁廣田的年輕人打的。那件事說出去，也並不怎麼光彩。

3
我在北京一家大報做記者，其實我是學圖書管理的。有段時間，我和父親住在離圓明園很近的鄉村，那裏還住著許多不拘一格的畫家，和一心指望旦夕之間在演藝界功成名就的好姑娘、好小夥子們。在那裏，我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羅慧。她早在幾年前，就放棄了成為著名演員的夢想。她是個很稱職的妻子。我給她在一家合資企業，找了份打字員的工作。她每天都做得津津有味，對我充滿了感激和愛情。羅慧對我父親也很好。特別是父親臨終的時候，她的那片孝心，都讓父親捨不得離開人世啦。要知道，說句實在話，這世道是不值得父親留戀的。這世道給予父親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遺憾。我現年三十八歲。父親是在一年前死去的。我的出生，讓父親整整忍受了三十七年痛苦的折磨。我想不出誰能有如此強大的毅力。他在三十七年的時間裏，獨自一個人承受了這份痛苦，讓自己的心在已碎裂的情况下還能繼續跳動。羅慧的孝心，總使我想起一個人。我想起了童年的夥伴芒妹。我有十多年沒見過她啦。

 4
我叫莊稼祥。我們核桃園裏的人家，都姓莊。我們把所有別姓的人，都看成外人。娶到我們村的女人，不在我們村克己敬業地生活上好幾年，是沒誰把她當成我們村的人的。這並不是我們排斥異己，而是因為，一個從來沒在核桃園生活過的人，是無法理解核桃園，為什麼會生長著那麼多的核桃樹和榆樹。除了這兩種樹，核桃園村幾乎沒有別的樹。